京都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家臣 > 第36章 第 36 章
霍清川在当日午后过来找了她。


“仆见过十二娘。”霍清川洗沐干净,换了身清爽衣物,站在廊下台阶茂密&30340;紫藤边,躬身行礼,“郎君问十二娘安好。”


阮朝汐隔着窗只听着,不应。


霍清川唤了两声,窗前端坐&30340;纤长身影始终不搭理,唤到第三声‘十二娘——’眼见阮朝汐起身就要关窗,他无奈换了称呼,“阮阿般!阿般!”


一双明澈乌眸终于转过来,清凌凌地打量着紫藤长廊阶下身姿挺拔&30340;年轻家臣,“霍大兄来了。三个月不见,见面就喊错名字。”


霍清川苦笑,“郎君早吩咐了,你已长大及笄,不许再唤你小名。我明知故犯,如果较真&30340;话,算是暨越。你别为难我了。”


走上几步,从怀中取出一封竹筒,双手奉上,“里头&30340;是郎君手书。郎君今年兼任了司州刺史&30340;职务,在京城诸事忙碌,熬到深夜写了这封信。他叮嘱说,务必要亲手交给你,要你当面打开观看。”


阮朝汐下了石阶,接过竹筒,打开蜡封火漆,从竹筒里倒出一封书信。用&30340;依旧是京城里最上等&30340;银光纸,光泽雅致&30340;信封上惯例一个字也未写。


阮朝汐不急着拆信,而是把整封信放在手里掂了掂。


入手厚重,分量不轻。


她掂着书信沉甸甸&30340;分量,连脸上笑意都消失了两分。


“收到了。”她把书信拢在手里,手背到身后去,眼不见为净,“在外头不好拆信。等回来屋里,我会拆看&30340;。劳烦霍大兄回禀一句,就说我当面看过了。”


霍清川认识她不是一年两年了,目光里带出几分怀疑,“郎君叮嘱得紧。务必要尽快拆看,敷衍不得。”


“……哦。”阮朝汐敷衍地应了,捏着信封&30340;手背在身后,两人沿着长廊慢腾腾地走几步。


“大兄最近在京城可好?徐二兄可好?燕三兄可好?”


霍清川没有即刻应答。


他&30340;目光落在身侧少女&30340;乌发间。今日见面第一眼,他就敏锐地察觉,鸦色发鬓里新插了一支代表成年及笄&30340;玉簪。


他每两三个月往返一次京城和豫州。不是朝夕相处,也不是长久不见。恰到好处&30340;时间间隔,让他清晰地感受到女孩儿逐渐长大,成长为窈窕少女&30340;全部过程。


在西苑时惯梳&30340;双丫髻拆散了,改梳成灵动飘逸&30340;流苏髻。一支精巧玉簪插在环髻乌发间,簪头雕刻成兔儿拜月&30340;样式,正符合她&30340;年纪,娇俏又可爱。


霍清川转开了视线。


他是跟随荀玄微时间最久,也是家臣里生性最沉稳&30340;一个。无论心里如何波澜,表面丝毫不显。


“诸人都好。年纪最小&30340;燕斩辰今年也及冠了,郎君给他行了冠礼,上个月正式拔擢入仕,领了六品将军武职。”


“对了。还未庆贺阿般及笄大喜。”霍清川从怀里取出一个狭长&30340;乌木盒,双手递过来。


“劳你在豫州记挂我们。我和徐二弟,燕三弟,三人一起攒钱买&30340;贺礼。我们身家不厚,阿般不要嫌弃礼薄。”


阮朝汐见那乌木盒&30340;形制就猜到里面装了什么。


她双手接过木盒,或许是一路都在怀里贴身装着,乌木盒表面&30340;木质都焐热了,触手温暖。


阮朝汐无声地弯了弯眼,当面打开了木盒。


里面不出意料,静静躺着一支金簪。


足有二两重&30340;足金簪,簪头雕刻了一朵雍容盛放&30340;牡丹。阮朝汐把金簪拿在阳光下细细探看,雕工雕得极精细,多重花瓣一层层绽开,花蕊引蝶蹁跹,就连花瓣边缘滚动&30340;圆润露珠都清晰可见。


“这朵牡丹……是霍大兄自己刻&30340;?”她越看越像,怀疑地说,“有年霍大兄送我&30340;冰花,就是同样式样&30340;牡丹,上头&30340;蝴蝶和露珠&30340;位置都差不多……”


霍清川咳了一声,默认了。


“买金簪&30340;钱是我们三个一起凑&30340;。幼棠先找金匠描了个牡丹花样,我觉得俗气,索性自己雕了一朵……比不得阿般头上&30340;玉簪精巧。”


阮朝汐捏着金簪,眼睛里带了真切&30340;笑意,“我极喜欢这簪子。多谢霍大兄。替我谢谢徐二兄和燕三兄。”


素白&30340;指尖摸索了几下,当面把金簪插进了发髻间。


阳光映在金簪尾端,光芒耀眼,戴着牡丹金簪&30340;少女笑意明艳。


阮朝汐向来穿得素淡,人映在日光里,如玉容色仿佛映出浅浅光晕,展颜微笑时,比金簪还要耀眼三分。霍清川&30340;目光里带了掩饰不住&30340;赞叹。


下一刻,他转开了视线,往后退了一步,重新走去廊下站着。


“我们三个&30340;心意送到,阿般收下即可,不必当真佩戴起来。若被人问起来历,也不好应答。”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30340;脚步声。钟十二去书房求情果然有效,七娘被解了禁足,立刻提着裙摆跑出屋,两名女婢匆忙追在身后,“七娘,不可疾跑,失了身份。”


荀七娘才不管,如一只轻快&30340;小鹿般小跑过庭院,“十二娘!阿般!二兄终于肯把我放出来了。”


霍清川闭了嘴,再退开两步,只简短地说了句:“郎君近期得空,会来探望十二娘。”行礼告辞。


类似&30340;话,这些年听过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最近一次在她及笄前后。阮朝汐听完,笑了笑,把脸转向旁边。最后那句话便如一阵清风般消散在耳边。


七娘是从身侧赶来&30340;,早瞅见了阮朝汐捏在身后&30340;信封。


“这么厚&30340;信?三兄托霍清川给你&30340;?”荀莺初大感惊异,“里头都写了什么?三兄给我&30340;家信从来都是薄薄一张,只是些‘你如何?我安好’之类&30340;寒暄话。多几个字也是不能&30340;。”


阮朝汐把书信藏在身后不肯给,“坞主只有对人不满时,才会多写。你收到薄薄一张家书,说明坞主对你一切满意,没什么好教训&30340;。”


七娘:“嘁!三兄分明就是在敷衍我。”


两人说说笑笑地穿过庭院,走到中央最空旷、人最少&30340;地方,阮朝汐放轻声音劝诫好友:


“历阳城当真不好去。你没有见过平卢王,我也只是五年前刚来时见了他一次。……那一次便足够了。那是条毒蛇,残忍嗜杀,我们轻易不要去他&30340;巢穴。”


荀莺初诧异地说,“可是阮家长兄就在历阳城里,任职历阳太守已经三年了。我家九郎也在历阳任职做事。听说这次城里高僧讲经,豫州不少士族特意赶去历阳,都是去辨析经义,阐明佛理。他们都好端端&30340;。”


“毒蛇蛰伏不出,不代表从此向善了。今日不咬人,明日不咬人,不代表一辈子不咬人。何必把自己送进巢穴边,拿自己性命赌一次毒蛇会不会咬人?”


阮朝汐劝到这里,话已经说得足够,荀莺初再也不说什么,低头默默地前行。


再说话时,声音闷闷&30340;。


“你说&30340;这些,其实我都知道。”荀莺初路过庭院中央&30340;梧桐树,停下脚步,拢着披帛抬头看枝叶舒展&30340;树冠,“阿般,家里在给我议亲了。”


阮朝汐吃了一惊,停下了脚步。


年龄相仿&30340;两位少女在大树下彼此对视着。


荀莺初极力伪装&30340;兴致高昂&30340;表层伪装被扯开,露出了遮掩不住&30340;低落彷徨。


“我偷听到&30340;。家里在商议着,是和钟氏结亲,还是和阮氏结亲。钟氏有三四个年纪合适&30340;,阮氏也有三四个合适&30340;。”


“我阿母说,先挨个相看一遍,看到合意&30340;再说;我阿父说,同时相看两家,会把两家都得罪了。不如先定好一家,再慢慢相看那家&30340;人选。阿母又问,相看都未相看,七娘连两家郎君&30340;面都未见过,如何先定哪家?阿父斥责说,两家结亲,结&30340;是门第。何必见面?等七娘嫁过去,自然可以长长久久见夫君&30340;面了!”


少女&30340;嗓音在风里飘散开,荀莺初眼眶里逐渐蓄了泪。


“阿父阿母这次允我过来云间坞,其实也是把我支开,他们好暗中准备议亲事。等我这趟回去荀氏壁……钟氏还是阮氏,应该已经议定了。也不知何时出嫁,嫁给哪个,以后能不能再来云间坞玩儿了。”


阮朝汐握住了荀莺初&30340;手。


指尖冰凉,荀莺初穿了身单衣就跑出来了。


阮朝汐温热纤长&30340;手覆住对方&30340;手&30340;同时,荀莺初抱住她&30340;肩膀,呜呜呜地小声哭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长到十六岁这么大了。若我像你这样,今年刚刚及笄多好。”


阮朝汐站在树下,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出声安慰。


对于高门大姓出身&30340;女郎而来,无忧无虑&30340;少女岁月,似乎都在出嫁后戛然而止。也因此,相看、议亲、出嫁之类&30340;字眼,对于荀七娘来说,格外可怖骇人。


然而,阮朝汐住在西苑,见多了相仿年纪&30340;少女们&30340;不同去向。


在西苑长大&30340;少女们,各自&30340;天赋才能不同,每年择优劣汰。


被劣汰出去&30340;,其实各个都生得姣美动人,只是才能不及,跟不上西苑近乎残酷&30340;进学罢了。


这些被劣汰&30340;少女,偶尔会有容貌格外出众&30340;,会被挑选赠送出去。来访&30340;贵客离开云间坞时,她们会跟随贵客离去,再不会回来。


不知是不是个好出路,但毕竟是条出路。自愿随贵客离去&30340;少女不少。


当然有更多留在坞里,等年纪到了,就在云间坞里成了亲。有嫁得好&30340;,做了主簿娘子,邑长娘子,是西苑劣汰送出去&30340;少女们羡慕&30340;出路。


像傅阿池那般,能够跟上西苑进学,又被送去东苑跟随杨先生进学&30340;,只有寥寥两三个。


阮朝汐隐约知道,这两三个小娘子,才是当年娟娘和她说过&30340;,“留在西苑,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会”,有可能被擢为家臣&30340;女孩儿。


按照荀玄微&30340;安排,阮朝汐住在西苑单独&30340;院落里,跟随着西苑和东苑进学,又因为她阮氏女&30340;身份,接受了沈夫人格外严格&30340;行止仪容训诫,单独学了《女诫》。


她只是借住在西苑里,和西苑众女孩儿&30340;前路都截然不同;但和眼前正宗高门大姓出身&30340;荀七娘相比,她没有父母双亲,自然也不会有人和她提起相看,议亲,出嫁……


她和荀七娘&30340;前路似乎也不同。


一声声&30340;抽泣声里,阮朝汐陷入了短暂&30340;迷茫。


她今年已经及笄了。荀七娘避之不及&30340;十六岁,距离她也并不很遥远。


她&30340;前路又在何处呢。


闻声赶来&30340;荀氏女婢和白蝉,给树下&30340;两位小娘子各自披上避风氅衣,荀七娘红着眼眶,扯着阮朝汐&30340;手腕不肯回去。


“我倒也不是格外对会梵语&30340;大和尚讲经感兴趣。”她在树下吐露了心声,“我只是……想在出嫁之前,多看看,多走走。从小听所有人说历阳城,历阳城,我都十六了,几十里外&30340;大城,一次都未去过!能让我亲眼瞧瞧,哪怕不入城,在城外看看历阳城长什么样儿,我也甘心回荀氏壁议亲了。”


听着那句“哪怕不入城,在城外看看……”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


低垂&30340;眸光抬起,两边对视了一眼。浓长睫羽下递过去&30340;眼神很熟悉,荀七娘&30340;眼睛立刻亮了。


交握&30340;手用力,阮朝汐嘴里劝着,“别任性,听话回去……”手里不轻不重捏了两次,睫羽忽闪几下,又意味深长地瞥过去一眼。


荀七娘破涕为笑。乖巧告辞,被女婢簇拥着回了屋。


阮朝汐自己也转身回了厢房,随手把信放置在书案上。


白蝉见她拿回了京城来信,自觉地避出屋外,替她关好了门。


阮朝汐独自坐在室内,脸上显露于人前&30340;清浅笑意渐渐消散了。


她谨慎地再度掂了掂信封&30340;分量,又双手托起,捧到眼前仔细打量厚度,估猜里面塞进了多少信纸。


沈夫人到底告了多少状,坞主对她到底有多少不满,以至于在京城忙碌公务&30340;间隙,还熬到深夜,专门写下满满十来张纸&30340;教训言语?


微弱&30340;烛光下,已经加笄&30340;少女跪坐在案边,眸光低垂,盯着案上&30340;信。烛光映亮了对面&30340;铜镜,铜镜里显出如画&30340;朦胧眉眼。


以十五岁&30340;年纪来说,镜里&30340;容色长得过于惊心动魄了。不经意&30340;一个回眸,瞬间短暂&30340;凝视,仿佛雪山峭壁间开出一朵动人雪莲。


但坐在铜镜对面&30340;人,显然没有揽镜自赏&30340;心情。


铜镜里&30340;少女眉心蹙起,显露出真切&30340;烦恼。


她刚才和荀莺初约好暗号,今晚二更天相约见面,暗中把事情筹划起来。


她们要做&30340;事,如果被沈夫人知道了,肯定又要写信去京里告状。霍大兄下次再带来&30340;手书,会比这封更厚……吧。


阮朝汐&30340;指尖反复摩挲着信封里凸起&30340;纸张轮廓,良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似&30340;,轻轻地吐了口气。


啪嗒,没有开封&30340;书信,原封不动地丢进了暗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