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第41章

    郁寻春告诉桑朔郁池夏联系他了。

    桑朔恨不得竖起手指发誓, 他绝对没有给郁池夏提供他的联系方式。

    郁寻春当然清楚。

    收到郁池夏邮件的邮箱,是他挂在微博的工作邮箱。

    早知道就改个名字,不叫Spring了。

    他有些心烦,他不明白郁池夏为什么非要纠缠他, 难道他这个万人嫌的离开还影响到他做万人迷了吗?

    简司州、程晁、郁沛他一个也不想和他争, 他怎么就那么阴魂不散?

    宴青川转头见他表情不太好, 问他怎么了。

    郁寻春摇摇头:“没什么。”

    手机轻响,桑朔问:[那这钱咋办?]

    几百万对桑朔来说并不难赚,但这钱他拿着不安心。

    总给他一种好像出卖了郁寻春的心虚感。

    他打算还给郁池夏, 郁寻春却让他留着。

    因为郁池夏不会收。

    果然桑朔转过去没多久, 后者又给他转了回来, 附言是谢谢他照顾郁寻春。

    “不是啊操……”

    桑朔整个人都裂了, 既生气又无语。

    面对郁寻春的时候,不知从何而来的背叛感让他说话都没底气了:“我真不想要这钱……你信吗?”

    他甚至想把钱汇给郁寻春,以转移自己的罪恶感。

    郁寻春拒绝。

    啊啊啊啊啊啊!

    桑朔在车上破口大骂:“死白莲大绿茶!气死我了!!”

    经纪人被吓了一跳:“祖宗,谁又惹你了?”

    桑朔:“你!”

    经纪人:“……”ok,fine-

    宴青川到家第一件事,是给郁寻春量体温。

    36.8℃。

    郁寻春给他看温度计:“我都说我没事了。”

    一连几天也没有复烧,应该是彻底好了,宴青川松了口气。

    但眉头依旧轻轻蹙着,反复打量郁寻春:“但你脸色看着不太好,真没哪里不舒服?”

    郁寻春说:“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你刚转好那两天看着不也一般?”

    话倒也没错。

    见他精神和食欲方面好像都没什么问题, 宴青川也没在这上面更多纠结。

    因为这几天生病, 出门前总要确认一遍郁寻春的体温,硬生生改掉了他熬夜的习惯。几乎每天宴青川刚起床不久, 他就跟着拉开房间门。

    但第二天临近出门,宴青川也没见郁寻春起床。

    “寻寻?”

    宴青川敲门,没人应,他拧开门把手,屋里灯亮着,郁寻春蜷在床上闭着眼。

    他的睡姿像一只煮熟的虾,脑袋埋在被子里,仅有黑发露在外面,散乱在枕头上。

    宴青川上前轻轻将他的脑袋从被子里挖出来,手贴在他颈侧,觉得比正常的体温更暖和一些。

    他顺手拿过体温计测了一下。

    37.3℃。

    宴青川说:“寻寻,你体温有点偏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郁寻春迷糊睁眼,看着温度计上的数字沉默了片刻,翻身滚进床里:“没有,可能是因为被窝里太暖和了。”

    的确,虽然人晚上睡觉时体温会降低,但被窝的温度也会有些影响。

    宴青川嘱咐他:“要是哪里不舒服……”

    “我一定告诉你,然后及时去医院好吗?”郁寻春转身,表情无语,“别拿我当不知冷热的小孩儿。”

    他语气在生气边缘,宴青川笑得无奈,上班去了。

    他走后郁寻春不耐地啧了一声,烦躁地在床上扑腾了两下,像条在岸边扑腾的鱼。

    这次他烦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明明定了闹钟,怎么一闭眼就睡过了头!

    差点就露馅儿了。

    郁寻春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来,重新量了遍体温。

    37.2℃。

    降下去了一点。

    是的,郁寻春还在发烧。

    但和之前夜间不烧白天高烧不同,这几天他夜里持续低烧,一直在三十七度左右徘徊,最高不超过三十七点八,然后在早上八九点的时候,会短暂退烧,下午再次反复。

    宴青川每次量他温度都正常,是因为他作弊了。

    他不想让宴青川太担心。

    想来想去,郁寻春还是决定去医院看看,虽然除了睡不好,持续低烧对他的工作生活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换好衣服,看到桌上的早餐,郁寻春犹豫了一下,走到玄关又倒回来,打包下了楼。

    郁寻春没什么胃口,打包的早餐自然不是自己吃。

    他将车停在路过的建筑工地,蹲在围栏的豁口处,对着空气嘬嘬嘬了几声,一群小猫探出脑袋,警惕地望着他。

    郁寻春留下食物,转身上了车。

    见没了人,小猫才小心翼翼凑过去,它们围成一个圆,圆滚滚的脑袋相互顶着,埋头干饭。

    旁边传来动静,猫受惊一样四散开,离开前也没放下嘴里的食物,雪地上的小脚印串成好几串。

    郁寻春下车收走空碗,这才往医院去。

    医生仔细询问他的症状,给他开了厚厚的检查单,郁寻春在各个检查科室打转,最后拿着结果回到就诊室。

    除了白细胞明显偏高外,其他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

    头孢一类的消炎药家里还有很多,郁寻春连药也没拿,离开就诊室后随手将检查单丢进了垃圾桶。

    他站在指引牌前,目光在心理卫生科室上徘徊了一瞬,转身走了。

    上车后,郁寻春手机响了,又是新邮件。

    他看了眼,又是郁池夏。

    不管郁寻春如何拉黑,他总会换一个新的邮箱发过来,从一开始的询问,到后面的确认,再到说想和他谈谈。

    一开始郁寻春看到他的邮件还会生气,现在已经可以无动于衷地放下手机,甚至都懒得把他拉进黑名单。

    晚上宴青川回来时,郁寻春刚从洗手间里出来。

    刚洗了手,他将水弹到宴青川脸上。

    宴青川笑着躲开,看到餐桌上尚未收拾的碗筷,奇怪道:“这几天你怎么总是一个人吃饭不等我?”

    “你是小孩儿吗?”郁寻春说,“吃饭还要人陪?”

    “当然了,”宴青川把他按在桌边,“我就是。”

    郁寻春脸上不情不愿,嘴里说着还有工作,但屁股也没从餐椅上抬起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宴青川,我们什么时候去跳伞?”

    “想去?”

    郁寻春点头:“没跳过,有些好奇,跳伞是什么感觉?”

    “自由的感觉,”宴青川笑道,“你要想去,我们周末就去。”

    自由的感觉。

    郁寻春彻底被他吊起了胃口,晚上烧起来睡不着,就开始做跳伞的攻略,却发现感冒发烧时不能跳伞。

    他也没有其他症状,应该不算感冒吧?

    本来没把低烧当回事,郁寻春突然恨不得自己立刻好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太强烈,第二天白天退烧后,一直到下午都没有复烧的迹象。

    前脚放□□温计,后脚手机响了。

    陌生的号码,郁寻春没有多想,顺手接起来:“你好?”

    听筒内安静了一瞬:“大哥,是我。”

    郁池夏。

    郁寻春内心毫无波澜,语气平静:“抱歉,你打错电话了。”

    他抬手要挂,那边忙道:“等一下。”

    郁池夏报出宴青川家的地址,郁寻春动作一僵。

    他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再挂。

    郁池夏的声音还是那样无害,带着一如往常的讨好:“哥,我们能见一面吗?”

    他在两条街外的咖啡店。

    毛骨悚然之余,是无可言说的愤怒。

    冷静。

    郁寻春再三让自己冷静下来,困兽一样原地转了两圈,还是没忍住将手机摔到地上。

    操!

    操操操!

    他抬手一扫,桌上所有的东西全被扫落在地。

    下一秒,郁寻春冷着脸站起来,弯腰捡起裂屏的手机,出门前路过厨房,他甚至想进去抽把刀。

    但他没这样做,他平静地出了门。

    那家咖啡店离宴青川的家并不远,开车更快,几分钟就到了。

    郁寻春一眼就看到了二楼露台上的郁池夏,后者趴在栏杆上四处张望。他甩上车门,郁池夏对他挥了挥手。

    郁寻春没有回应他,抬脚上了楼。

    楼上没有人,被郁池夏整个包了下来。

    看到郁寻春,他笑得很开心:“哥,你来了。”

    郁寻春站在桌边:“郁池夏,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他们家的新品,味道还不错,哥你尝尝。”他将咖啡推到郁寻春面前。

    郁寻春无动于衷:“我问你想干什么?”

    郁池夏探身帮他拉开凳子:“哥,你坐。”

    郁寻春冷冷看他,半晌后自己拉开另一张椅子坐下。

    他双手抱胸,离桌边也很远,郁池夏仿佛看不出他的防备和敌意,问他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

    郁寻春:“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别在我面前装出这副我好像和你感情很好的样子。”

    郁池夏捏着勺子,半垂着眸搅动杯子里的咖啡。

    金属勺偶尔撞到瓷杯璧,会发出细微又清脆的响声。

    “我知道哥你不喜欢我,但我真的只是关心你,”他有些失落,“你一直不回家,也不在程晁哥那里,还换了电话,怎么也联系不上你,我真的很担心……”

    “简哥也很担心你……哥,我和简哥真的没有什么,你能不能相信我?”

    “我们,真的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他眼眶发红,眼里含着泪,看上去委屈极了。

    但这里既没有简司州,也没有程晁,更没有郁沛,他到底在做给谁看?

    还是他觉得郁寻春会吃这一套?

    郁寻春纹丝不动,连话都没说。

    甚至他此刻,连生气的情绪都没有了。

    望着郁池夏的双眼毫无波澜:“然后呢?”

    郁池夏一愣,桌下的手不由攥紧。

    为什么这么平静?

    为什么一点也不在意?

    为什么不对他发火?

    “那……”他犹豫着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

    郁寻春没有说话。

    郁池夏却显得有些着急:“哥,如果你觉得我碍眼不想看见我,我可以搬出去,你回来吧,好吗?”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

    郁池夏跟着他站起来:“哥……”

    “如果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些,那我知道了。”

    郁寻春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地和郁池夏说话,反而让郁池夏感到慌张,见他离开急忙跟上去。

    “哥……或者、或者……你不想回家的话,我在港水区有套房子,你搬过去好不好?”

    他亦步亦趋:“毕竟住在别人家里始终不方便,如果你不想在港水区也没关系,你想住哪里你都可以告诉我。我发誓,不管你住哪里我都不会去打扰你的。”

    “哥……”

    郁池夏一路追到楼下,看到停在路边的车:“我的车也可以都给你开。你喜欢什么车?库里南吗?喜欢什么颜色?我可以立刻去买。”

    郁寻春不想搭理他的,奈何被他抓着手腕不放。

    两人一般高,但郁池夏骨架小,看上去比郁寻春要瘦上一圈,但郁寻春却挣不开他的手。

    他紧紧攥着郁寻春手腕,因为用力指关节绷地发白。

    他的触碰让郁寻春恶心。

    他沉下脸:“趁我现在还能好好说话,你最好放开我。”

    郁池夏双眼微亮:“你生气了吗?还是你想打我,如果这样能让你消气……”

    “滚!”

    郁寻春周身一寒,感觉到手腕处的桎梏有所松动,立刻抽出手。

    他拉开车门,两人拉扯一番,郁池夏拦着车门不让关,郁寻春根本不管他的手会不会被夹住,狠狠一拉,郁池夏却丝毫不松手。

    他指背顷刻红肿起来。

    那一瞬间,凉意顺着小腿一路缠到郁寻春腰间。

    他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郁池夏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样,隔着窗户和他对视,说出来的话像隔着水响在郁寻春耳侧,朦胧的,失真的:“哥,我们……”

    等郁寻春回过神,他发现自己停在江边。

    时间已经拨至几个小时后。

    他的记忆出现了断档,当时自己究竟是如何摆脱郁池夏的,他丝毫想起来。

    他怎么把车开到这里的,他也毫无印象。

    天早就黑了,郁寻春愣愣望着窗外。

    许久后他下车,穿过马路,走进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烟。

    他撕开烟盒,动作有些急切地将烟塞进嘴里。

    郁寻春的脑子是空白的,他此刻什么也没想,但他的手却止不住地发抖。

    尼古丁好像让他清醒了一点,他握住自己发抖的右手,视线落在腕间。

    几道指痕触目惊心。

    眼前闪过郁池夏手背同样触目的伤。

    郁寻春屈指顶了顶太阳穴,又回到江边,在面江的长椅上坐下。

    风灌进衣领内,冰的,抬头郁寻春发现下雪了。

    耳边好像一直有什么声音,很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是手机在响。

    手机在哪个兜里来着?

    他在身上摸了半天,掏出震动的手机。

    宴青川。

    碎裂的手机屏幕让这三个字出现了无数裂痕。

    但他瞬间被这个名字从恍然中拽回了现实,他点了两次接听,不知道是手太抖,还是碎掉的屏幕接触不良。

    音乐声一直在响,手机一直在震。

    他却怎么都接不了宴青川的电话。

    郁寻春不停地按,不停地按,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为什么接不了?”

    他又想生气。

    想摔手机。

    郁寻春感受不到时间,但铃声停止那一刻,他的心脏也仿佛被人狠狠地捏住,不停地收紧,让他喘不上气。

    郁寻春不由弯下腰,他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好像下雨了,雨珠砸在雪地里,豆子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或许只有片刻,他平静地抬起头,抖掉身上的雪,回到了车里。

    打开暖风,系上安全带,除了眼眶有点红,睫毛有点湿外,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驱车回了家。

    路上宴青川没再打电话,却有发来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郁寻春回不了消息,等待红灯时,觉得很难熬。

    等电梯时,也觉得楼层的数字跳得很慢。

    他那么急切,走到家门口时,却又有点害怕。

    怕什么,他也不知道。

    大概是害怕,门后根本没有宴青川这个人。

    胡思乱想之际,门自动开了。

    屋内的暖光连郁寻春一起框进去,宴青川穿着家居服,笑盈盈的:“在家门口发什么呆?”

    郁寻春也跟着笑了下。

    他抬脚进去,换上拖鞋,在宴青川转身时握住他的手腕。

    宴青川回头:“怎么了?”

    “我想做。”

    “做什么?”

    宴青川一时没反应过来,郁寻春伸手一推,没有防备的宴青川往后趔趄了两步,后背顶住玄关柜。

    郁寻春蹲了下去,宴青川立刻明白了。

    他轻轻托住郁寻春的下巴,阻止了他。

    “怎么了?”宴青川的拇指轻轻摩挲他的侧脸,耐心问他,“你心情不好?发生什么了吗?”

    他总是这么温柔。

    总能敏锐地察觉到郁寻春的异样。

    郁寻春贴着他的指腹蹭了蹭,像喜欢被抚摸的小动物。

    但他并没有回答宴青川,他一边蹭一边抬眼看他,语气平静地问:“做不做?”

    宴青川想把郁寻春拉起来:“那你也不用——”

    郁寻春并不起身,只是重复:“做不做?”

    宴青川静了静,手上的力松了:“如果这样能让你心情变好的话。”

    他轻抚郁寻春头顶,他脾气很犟,头发却很软。

    耳垂也很软,宴青川的手滑至他颈后。

    烫的。

    他再次抬起郁寻春的下巴,拇指卡在他齿间:“寻寻,你嘴里很烫,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你不喜欢,还是不舒服?”

    “不,你生病了,生病的时——”

    “你不喜欢,还是不舒服?”郁寻春打断他。

    “我没有不喜欢,也没有不舒服,但是你生病了,等你病好了再做好吗?”

    “你不喜欢?”

    郁寻春固执地握着不松手。

    宴青川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捂住眼,败下阵来:“……我喜欢。”

    屋里很安静,鱼缸里的鱼游来游去,偶尔摆尾时会带出一串小小的气泡。

    “别——”宴青川声音有点急,但没来得及。

    “这是能吃的吗?”

    他很无奈,把人拉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让他漱口。

    是恶心的,郁寻春干呕了几下。

    他吐掉嘴里的水,宴青川站在他身后,伸手来帮他擦掉嘴边的水渍。

    郁寻春抬眼,镜子里的他眼眶红的,湿的,但眼睛很亮。

    他抓住宴青川的手,让他不要管这些,并且催促道:“快点。”

    “等一下,这里没有……”

    “不要那些,宴青川,快点。”

    浴室内水声淅沥,氤氲的热气模糊了镜面。

    一直到天色亮起,到郁寻春连掀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

    两人面对面抱在一起,宴青川一下一下用手指梳着他脑后的头发:“心情好点了吗?”

    被子里的四只脚交叠着,瘦削的脚踝有点硌人。

    皮肤相触时下丘脑分泌出催产素,让郁寻春不由往他怀里埋得更深,很久之后才轻轻嗯了下。

    宴青川的手在他颈间贴了贴,不算烫,但摸着依旧偏热。

    “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宴青川给他量体温。

    郁寻春眼皮很沉,却强撑着不愿意睡。

    “什么时候去跳伞?”他问。

    第42章 第 42 章

    第42章

    郁寻春很想去跳伞。

    他迫不及待。

    但他当前的身体状况并不允许, 宴青川并没有说不行:“你想什么时候去?”

    郁寻春却没有吭声了。

    宴青川看了眼体温计,低烧。

    转头见郁寻春闭着眼,他拨开他微湿的额发,握住了郁寻春的右手手腕。

    他轻轻摩挲着腕间的指痕:“寻寻, 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宴青川一直是温柔的。

    他和郁寻春交往时, 永远点到即止, 郁寻春不想说的事他从来没问过。

    他不会嫌弃郁寻春脾气不好,不会怪他拧巴别扭,也不会去计较郁寻春不同他交心。

    他就像一杯水, 触手可及, 温度正好。

    能解渴, 能润嗓, 只是存在,就让人安心。

    这是他第一次,去询问郁寻春原因。

    郁寻春并没有睡着,他能感受到宴青川指尖的温度。

    张了张嘴,他却不知道怎么说,又从何说起。

    “没关系,”宴青川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

    “如果……”郁寻春的声音有些哑,“我一直不想说怎么办?”

    “那也没关系,一直不想说也没关系, 你也不需要因此对我产生什么负罪感。你只要知道, 是我想窥探你的过去, 是我在冒犯你就好了。”

    为什么呢?

    郁寻春又忍不住想, 为什么会有宴青川这样的人,他又为什么会对自己那么好?

    从当初将他捡回家, 到用最不伤害他自尊的方式,让他在这个家里拥有一席之地。

    再到后来,到现在,对他耐心无限,对他无比包容。

    他值得吗?

    他就不会厌恶吗?

    他心里乱成一团,埋进枕头里,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郁寻春也不清楚。

    但迷糊中,他能感受到不时有人在摸他的额头,耳边不时响起体温枪的声音,每当那只干燥的手落下时,他都会想。

    是宴青川。

    他陷进沉沉的黑暗里,但前面总有一束光。

    郁寻春追着光跑了很久,终于要抓住时,他从梦里醒来。

    睁眼时撞上了宴青川眼睛,他眼窝很深,眉头下压,明明是一双凌厉的眼睛,但目光却总是很柔和。

    带着笑,就像此刻一样。

    “醒了?”

    屋里亮着灯,窗外是暗的,郁寻春浑身发沉:“几点了?”

    “八点,”宴青川说,“但你睡了三天。”

    郁寻春愣了下:“这么久?”

    宴青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一直不醒,还反复低烧,吓死人了。”

    “抱歉。”

    “是得给我道歉,”宴青川理直气壮,“毕竟医生来了之后,可是骂我禽兽。”

    郁寻春沉默半天:“……是我禽兽。”

    “算了,谁叫我大人有大量呢,不和你这个病号计较。”

    “谢谢?”

    “不用谢。”宴青川坐在床边,“你昏睡期间给你做了详细的检查,没什么大问题。”

    也就是说,他持续发烧的原因,并不是在身体上。

    “还想跳伞吗?”宴青川问他。

    郁寻春点头。

    “那我们明天就去?”

    “好。”

    “对了,”宴青川把手机递给他,“这两天一直有人给你打电话,我替你接了。”

    是个新手机。

    郁寻春没接,反而问:“谁?”

    “推销保险的。”宴青川说,“现在信息泄露真的太严重了,建议你再换张电话卡。”

    郁寻春知道打电话来的根本不是什么保险推销。

    他想不明白,郁池夏到底想要干什么。

    手机是关机状态,寻春拿过来也没有开机。

    他不想要被无关紧要的人打扰生活。

    “饿不饿?”宴青川问。

    不提不觉得,一提他的肚子咕噜一响,宴青川先笑了,站起来伸手拉他:“阿姨煮了粥,先吃点垫垫吧。”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郁寻春一边想一边将手放进他掌心。

    他好像不是被宴青川从床上拉起来,而是被他从淤湿的泥潭里拽了出来。

    宴青川给他盛粥,陪他吃饭。

    中途宴青川接了个电话,等他吃完后说:“我出去一下。”

    郁寻春跟到玄关:“干什么?”

    “助理送了份紧要文件过来让我签字。”

    不能让他送上来吗?

    不能带他一起去吗?

    郁寻春欲言又止:“哦。”

    即使郁寻春藏得很好,但宴青川还是看出了他的紧张。

    他并不是一个会隐藏情绪的人,他在此刻,在当下,很需要宴青川。

    换成平时,宴青川肯定会带他一起,但当前并不合适。

    “外面太冷了,”宴青川耐心解释,“你要是吹风感冒,明天就跳不了伞了。”

    “我没说要去。”

    “嗯,是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

    宴青川:“我很快就回来。”

    郁寻春:“哦。”

    房门打开又关上,郁寻春静静在玄关站了会儿,转头将餐桌上的碗筷收进厨房,他没用洗碗机,而是拧开水龙头,一个碗一个碗洗干净。

    洗完又反复擦了两遍餐桌和灶台。

    宴青川还没回来。

    郁寻春下意识换了鞋,临出门前又顿住,他能去吗?

    他有些烦,蹬掉鞋后光脚在屋里打转,片刻后又回到厨房,将刚放进橱柜里的碗取出来,放进了水池,重新拧开水龙头。

    宴青川那边,出门就变了脸。

    单元楼外确实等着人,却并不是什么助理,而是物业经理。

    见他出来,经理上前替他撑伞。

    宴青川道了声谢,将伞推了回去:“我自己来。”

    他带了伞,撑开走在经理身侧。

    今夜的雪很大,风格外凌冽,宴青川那张脸却比让人难耐的天气更慑人。

    宴先生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没有人比物业经理更清楚这一点。这还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见他黑脸生气。

    经理安静走在一旁,不敢搭话。

    穿过中庭,远远便能看见大门外停了一辆车。

    车旁站了几个保镖。

    小区值班的保安,也警惕地站在门口。

    “这么晚了还惊动您真的很抱歉,”经理头大,“但对方好像是简家的小少爷……”

    他得罪不起。

    “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问题。”

    那边,保镖看到远处走来的人影,上前轻敲了两下车窗:“小简总,人来了。”

    简司州幽幽降下半扇车窗,却在看到陌生人影时,拧起眉头。

    来的不是郁寻春。

    男人的身影比在场任何一个保镖,都要更高大。

    黑伞黑衣,雪中行来,带着不容忽视的强势气场。

    他驻足在门内,经理来替他传的话:“简少爷,宴总说有什么事,让您下来说。”

    外面雪很大,很冷,简司州不想下车。

    但面对宴青川他又不得不下车。

    简司州没有见过宴青川,但他清楚,作为宴家唯一的继承人,他不能得罪对方。

    如果说简家在A市一手遮天的话,那么宴家的影响力得按全国来算。

    因为宴家不仅产业铺遍全球,更重要的是,他们老爷子当初是从二把手的位置退下来的。

    即使他多年来一直安心给老太太当贤内助,即使不管是宴南山还是宴青川,都没有从政。

    但他们在圈内的地位是不同的。

    大概也因为这个关系,宴家,上到老太太下到宴青川,都很独。

    和别的企业、家族虽然合作不少,但鲜少深交。

    即使再不愿,简司州也没有办法在他面前摆谱。

    保镖在后替他撑伞,简司州上前,礼礼貌貌地唤了声宴总:“无意打扰您,我只是想来接个人。”

    风雪声深,简司州的话径直落在了地上。

    生在简家,回国后又接手了部分家族产业,人人见他都要礼让三分。

    简司州何时受过这种冷落。

    当即脸色便有些难看。

    但他又不能对宴青川发难,只能耐着性子上前一步。

    “宴总,麻烦您让我进去接个人。”

    伞尖轻抬,简司州终于迎上了宴青川的视线。

    那双眼平静冷漠,毫不在意地撇向简司州,瞬间便让他好似矮了几分。

    他甚至连话嘴都没张,用眼神示意经理。

    后者会意:“简少爷,宴总的意思和我之前和您说的是一样的。我们并不是要阻止您见谁,只要业主同意,我们绝不会拦您。”

    简司州握拳,他如果能打通郁寻春电话,他至于在这里和他们磨叽这么久吗?

    “或者您告诉我对方住在哪一栋,多少号?”经理态度很好,“我们帮您联系。”

    简司州脸更黑了,他根本不知道郁寻春的详细地址。

    他只知道他住在这个小区。

    但偏偏这个小区姓宴。

    他的手伸不进去,查不到更多信息,也无法硬闯。

    “宴总,您可能不认识我,我是简——”

    经理打断他:“简少爷,宴总的意思是不管您是谁,我们都需要对全小区的业主负责。”

    简司州脸色难看,那边宴青川好似没了耐心,撑着伞径直离开。

    他明明连伞都是自己撑的,他明明看起来丝毫没有跟着一群保镖的简司州款大。

    但简司州却好像被人甩了个无形的耳光。

    因为对方是比他更有权力的上位者。

    就连一直笑脸相迎的物业经理也顾不上他,转身跟了上去。

    从头到尾,宴青川没有和他说过一个字。

    他不屑,因为简司州不配。

    门口的保安因为宴青川的撑腰,腰板挺得更直,警棍握得更紧。

    看向简司州的眼神都仿佛带着嘲讽。

    简司州第一次这样被人踩在脚下,他愤怒又屈辱,却什么都做不了。

    保镖唤了声小简总,问他接下来怎么做时,那个小字格外刺耳。

    他转身就走,身后不知道哪个保安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呸,狗仗人势,只会和我们这些普通人耀武扬威。”

    保镖听见了:“小简总……”

    简司州脸色铁青,步子迈得更快了。

    他得罪不起宴青川,包括他家的保安-

    宴青川这一趟比想象中费了点时间。

    他想着郁寻春问他时应付他的理由,打开门,目光落在玄关处停滞了一瞬。

    郁寻春坐在玄关台阶上,靠着墙睡着了。

    屋里的所有灯都开着,那些柔和温暖的颜色却好像染不上郁寻春的脸。

    光将他睫毛的阴影拉得很长,刘海柔顺,小脸恬静又乖巧。

    这一幕突然和半年前在公园里看到他的那一幕有所重叠,但又不一样。

    那晚的郁寻春,即使闭着眼脸上也带着不服输的犟。

    而现在的他看上去,单薄,脆弱,用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姿势环着双腿。

    “寻寻?”

    宴青川声音很轻,想叫醒他,手伸到一半又收回来。

    脱掉带着寒意的大衣,往掌心哈气又搓了搓,搓到发热,宴青川才轻轻碰了下他的脸。

    也不敢太用力,怕碎了。

    郁寻春迷迷瞪瞪睁眼,看到他笑了下:“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宴青川也笑,打算将他从地上抱起来,手伸进他膝弯,郁寻春还没反应就感觉自己腾空了。

    他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大大的,先是下意识搂住宴青川脖子,然后突然反应过来。

    “你干嘛?!”

    郁寻春开始扑腾。

    虽然宴青川能把他抱起来,但他毕竟也是个一米八一百好几十斤的人。

    本来也不是抱得特别轻松,他一扑腾,宴青川就更吃力,没两下就松了手。

    他反而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瞌睡也没了。

    宴青川难得给他气笑了:“你以为我要干嘛?”

    “不是、你、我……”郁寻春大声,“谁让你抱我的,吓死我了。”

    “是是是,我的错。”

    宴青川也不跟他争,郁寻春反而没话说了。

    低着头不高兴:“别随便抱我,我又不是小孩儿。”

    他耳尖透着粉,宴青川点头:“好,你不是小孩儿,下次不抱你了。”

    “本来就是。”

    他往房间走,宴青川跟着他:“寻寻。”

    “干嘛?”郁寻春没回头。

    “等跳完伞回来,你跟我搬家吧?”

    “搬家?”郁寻春转头。

    “嗯,我另一套房子离公司更近,去年就装修好了,本来就打算过完年搬进去。”宴青川看他,“你现在乐器越买越多,这个工作室不是也小了吗?”

    “那边空间更大,有一整层楼可以给你拿来工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郁寻春没说话。

    他没告诉宴青川,他本来也打算跳完伞后搬走的。

    他觉得郁池夏太恐怖了,他居然能查到他住在哪里。

    他不想给宴青川带去麻烦。

    而且万一哪天郁池夏找上门……郁寻春不敢细想。

    宴青川也搬走是最好的。

    但他要和宴青川继续住在一起吗?

    万一又被郁池夏找到……别想了别想了。

    他发现宴青川握着他的手:“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了?”

    “你刚才,在拿手敲自己的脑袋。”

    郁寻春毫无印象,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抽走手:“……是吗?”

    宴青川点头。

    郁寻春不怎么在意地笑了笑:“我是在想你说搬家的事,总不能一直和你住在一起吧?让我考虑考虑。”

    他关上门:“晚安。”

    “晚安。”宴青川站在门口。

    门一关,两人脸上的笑都落了下去。

    郁寻春去上次穿的外套里摸烟。

    摸了个空才发现衣服送洗过了,他又不想出去问宴青川,宴青川肯定看到那包烟了。

    但他不喜欢烟味。

    郁寻春在屋里转了两圈,想起床头柜里有之前没抽完的烟,拉开抽屉,新买的烟静静躺在里面。

    打火机叠在烟盒上。

    你看,这人处处都在彰显温柔。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郁寻春推开窗户,半趴在上面抽烟。

    他伸手去接半空中飘落的雪花,白烟和雪花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

    郁寻春低头往下看,又探出小半个身体往上望。

    这么高的楼,从上面掉下去,应该会摔成烂泥吧?

    雪地也会被染红,脑浆和雪混在一起能分清吗?

    他缩回屋内。

    好冷啊-

    跳伞本来就是极限运动,雪天能跳,但对专业的运动员来说也极有挑战。

    更别说普通人。

    宴青川要带郁寻春去南方跳伞。

    郁寻春期待很久了,从收拾行李到出发,一路都很开心。

    宴青川因为行程安排临时,有些工作无法推开,也把助理给拎上了。

    之前郁寻春昏睡那几天,陈助理一直跟着他在家里办公,看到郁寻春也不陌生。

    还非常友好地和他打招呼,问他身体好点没有。

    郁寻春点头。

    今天起床、出门、登机,宴青川隔几个小时就要提醒他量体温。

    虽然依旧低烧,但郁寻春精神特别好。

    宴青川工作,他就在一边写歌,看起来比宴青川还专注。

    但陈助理发现,一旦宴青川有离开的动作,哪怕是隔着过道倾身和他沟通工作的问题,郁寻春也会紧张。

    就像害怕他离开一样。

    他想起家里的猫,有一些也这样。平时感觉很少主动往他怀里钻,好像也不粘人,但其实他在哪个房间,猫就在哪个房间。

    就算在睡觉,只要他有点动静,猫就会探头打量他。

    一旦他长期外出,本来不怎么爱叫的猫,会夹着嗓子在各个房间里找他。

    非常典型的分离焦虑。

    宴总知道对方对他超出寻常的依赖程度吗?

    陈助理偷偷觑了宴青川一眼。

    后者垂眸看着文件,表情专注,看不出来。

    一直到下飞机订酒店时,他看出来了。

    宴青川让他定的套房,套内好几个房间,但没他的份。

    以前跟宴总出差,他都是可以蹭套房住的!

    是他多余了呗。

    陈助理懂了,含泪在楼下给自己订了个单间。

    跳伞的基地需要提前预约,最快也是明天。

    下午三个人都在客厅里工作,宴青川和陈助理在餐桌边,郁寻春窝在沙发里。

    他抱着吉他,偶尔弹两段,宴青川习以为常,陈助理倒是时常被吸引走目光。

    他偶尔会在看完郁寻春后,回看宴青川。

    宴青川忍他很久了:“你想说什么?”

    陈助理也不藏着:“宴总,我就是好奇,你会不会有时候也觉得他很耀眼?”

    是的,耀眼。

    他长了一副好面貌,又弹得一手动听的琴,偶尔轻轻哼两段旋律,也会让人忍不住侧目。

    不是耀眼是什么?

    宴青川:“这话你应该对他说,而不是偷偷问我。”

    陈助理:“我跟他也不熟,那多不好意思。”

    “寻寻。”

    宴青川扬声,郁寻春抬头。

    他在桌下踢了陈助理一下:“我助理有话对你说。”

    诶???

    郁寻春看过来。

    陈助理狂对宴青川使眼色,宴青川当没看见。

    现在换个老板还来得及吗?

    陈助理一阵腹诽,对上郁寻春视线尴尬地笑了笑:“那个……我就是想说,你好帅啊。”

    他尴尬,面对这种直白夸赞的郁寻春也没好到哪里去。

    默了半晌之后转头背对着他们。

    吉他弦响起两个奇奇怪怪的音调。

    宴青川唇角含笑:“没听出来吗?”

    陈助理:“?”

    “他说没你帅。”?

    这鬼才听得出来。

    不是,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陈助理了解他们宴总,他一个字也不信。

    但再看过去,却能隐约看到郁寻春后颈泛着红。

    等到处理完工作要离开时,郁寻春把他送到门口,留了一句“你也很帅”然后关上了门。

    陈助理:“?”

    为什么说这句话,跟有人在后面咬他似的?

    他满头问号去等电梯,收到了宴青川发来的消息。

    [多夸夸他。]

    以及:[以后没事,多来找他玩。]

    陈助理迈进电梯,心道他们宴总这是养孩子呢?

    他说:[这属于工作吗?加钱不?]

    宴青川:[那不用你了。]?

    陈助理打字:[宴总,这不像您。]

    [不是钱的问题。]

    宴青川回复:[他需要的是真心相待的朋友,不是虚情假意。]

    陈助理:“……”

    [宴总,您这样显得我很丑陋……OJZ]-

    丑陋的陈助理第二天抖着腿登上了直升飞机。

    不明白这跳伞里怎么还有自己的事。

    当然,他的害怕无人在意,郁寻春和宴青川在另外一架直升机上。

    舱门大开,螺旋桨搅动着空气。

    旋翼的嗡鸣,机身震动,还有风噪声混在一起。

    都在提醒着郁寻春,他已经升上了几千米的高空。

    飞机上除了他和宴青川外,只有驾驶员,没有教练。

    宴青川还能带人跳伞。

    背带系统将两人紧紧捆在一起时,郁寻春心想他怎么什么都会?

    伞包由宴青川背着,他让郁寻春戴上护目镜。

    郁寻春看起来很兴奋,一直在往外张望,他好像迫不及待,但他又很安静。

    宴青川握住他的手腕,指腹轻轻用力,感受到了他鼓动得飞快的脉搏。

    机厢内很吵,他侧首贴在郁寻春耳边:“紧张吗?”

    紧张吗?

    郁寻春不知道,害怕肯定是有的,但他又一秒也等不了。

    他笑着摇头,头发在风中飞扬,偶尔发梢会扫过宴青川的脸。

    直升机悬停在四千多米的高空,站在舱门边那一刻,郁寻春心如鼓擂,甚至有点腿软。

    只要脚步轻轻一迈,他就会砸进云里,坠入海里。

    跳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他闭上眼,将头后仰靠在宴青川身上。

    但宴青川并没有即刻跃下。

    他的唇几乎贴在了郁寻春的耳朵上,即使风大到几乎让人无法呼吸,但郁寻春依旧听见了他的声音。

    “寻寻,你知道吗?”

    宴青川声音平静:“你是一只飞鹤,你一直在往前飞,你飞过云端,跨过了许多荆棘。”

    郁寻春转头,宴青川笑了笑,轻轻落了个吻在他耳侧:“你很棒,很勇敢。”

    他纵身一跃,郁寻春感觉自己像沙包一样被丢了出去。

    心脏猛然沉下,他经历了人生中最强烈的一次失重。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那一刻,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脑海中走马观花一样闪过许多画面。

    郁寻春一直没敢睁眼,就这样一直往下,会落到哪里?

    宴青川拍了拍他的胳膊。

    失重感早已消失,世界全然安静,郁寻春展开双臂,像鸟一样飞在空中。

    他再次俯瞰着大地,入目的景色很难用语言去形容。

    海在郁寻春脚下,云也在郁寻春脚下,抬眼,目之所及的尽头,大地和天空接壤。

    他以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前所未有的视角,俯瞰着这个世界。

    他想到了宴青川的话。

    他是一只飞过云端的鸟。

    他一直都在往前飞。

    郁寻春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此刻,他都能从四千多米的高空中跃下,又有什么是能与之相比的呢?

    郁寻春终于意识到,他虽然离开了,但他并没有真正地获得自由。

    他依旧被困在原地。

    他以为他不在意了,但他却会因为一点小事,去反复反刍那么让他痛苦的经历。

    郁寻春,不要困在过去和痛苦里。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

    他不是一只要去跨越云端的鸟,他一直在飞,只是他不自觉地陷入创伤中。

    人的视野很窄,只能看到痛苦时,就会忽略掉那个一直支撑着自己跨过苦难的自己。

    不属于他的爱,索求不来。

    属于他的爱,从出生便相伴左右。

    是了,没有人比他更爱自己。

    即将落地,宴青川让郁寻春收起腿。

    两人在空中滑翔了一段距离,双脚踩在地面那一刻,郁寻春终于忍不住,跑到一旁吐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还在飞机上,好像还在天空中。

    人很晕,身体也轻飘飘的。

    心脏像气球一样,很轻。

    但脚踩在地上的感觉又如此真实。

    生理泪水从眼眶里滚出来,郁寻春不停地擦,又有些想笑。

    宴青川在身后叫他:“寻寻。”

    他递给郁寻春一瓶水,让他漱口。

    宴青川站在草坪上,他身后一望无际的天空,像在天上看到的海那样蓝。

    地面的风很轻,轻轻鼓动着他的衣摆和发梢。

    他背着光,不太看得清脸,但郁寻春知道他那双眼睛此刻是带着什么样的笑意。

    郁寻春突然很想吻他。

    两人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但从没接过吻。

    为什么?

    他和宴青川好像从未想过去亲吻对方。

    郁寻春有些头疼,第一次时因为醉酒而断档的记忆模糊浮现。

    哦,宴青川原来一开始是有想过要吻他的,是郁寻春避开了,因为他们并不是可以接吻的关系。

    “怎么了?”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宴青川问。

    郁寻春摇摇头,站起来,有点站不稳。

    宴青川扶住他。

    郁寻春:“好晕。”

    “第一次跳伞是会出现这种情况,”宴青川说,“回酒店休息休息就好了。”

    郁寻春却迟迟无法戒断这种感受。

    自由果然是会上瘾的。

    “好像还在云上。”

    他四处看了看:“陈助理呢?”

    宴青川失笑:“他站在机舱门口晕过去了,现在应该在医院。”?

    郁寻春也笑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宴青川往外走。

    他的视线落在宴青川腿上,落在他握在自己小臂上的手上。

    落在他脸上。

    “宴青川。”

    宴青川侧目。

    郁寻春的笑里带着之前没有释然和轻松:“谢谢你带我来跳伞。”

    宴青川笑着:“不客气。”

    郁寻春恍然。

    原来他那些奇奇怪怪的,总是找不到原因的,莫名的情绪。

    都是因为,他想吻他。

    他原来想吻他。

    第43章 第 43 章

    第43章

    郁寻春想吻他。

    却不敢。

    明明宴青川是真实的, 他就在身边,掌心温热。

    郁寻春却不敢凑上去。

    虽然有些影响心情,郁寻春却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简司州。

    仔细算起来,他和简司州在一起也有三年。虽然后来相看两厌, 但当初, 确实是郁寻春主动追求的。

    当初在国外, 简司州也是温柔的,他明朗热情,永远是圈子的中心。

    他不吝于对郁寻春表达夸赞, 说他琴拉得好, 鼓励他去竞选乐团首席, 将徘徊在外的郁寻春拉进了那些留学生的圈子。

    虽然郁寻春并不怎么能融进去, 但他也不会像程晁那样,反复无视他的意愿,用“我只是希望你能多交点朋友”这样的话,让郁寻春为此妥协。

    他会对郁寻春说“有时候人多也挺烦,还是和你一起比较舒服”这样的话。

    他进退有度又有分寸,意识到自己对他心动时,郁寻春立刻就表明了。

    他藏不住喜欢,也藏不住想要靠近对方。

    即使是郁寻春对他感情最浓烈的时候,他好像也从来没有过,想要和对方亲密接触的想法。

    他对简司州没有欲望。

    但宴青川不一样。

    郁寻春不仅是想吻他。

    他在没意识到这点前, 身体就先一步对他产生依赖。

    他邀请宴青川□□, 想要拉着他共同沉沦欲海, 不过都是因为他的情感需求没有得到满足。

    他需要多巴胺的刺激来逃避痛苦。

    他在利用宴青川, 他从来没有问过宴青川的想法。

    而宴青川,他太温柔了, 他知道郁寻春需要什么,他愿意配合他。

    他是被迫的。

    海风里带着潮湿的咸,郁寻春望着酒店外一望无际的海,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知道,如果他对宴青川提出接吻的需求,宴青川一定会说“为什么不行呢”。

    为了安抚他。

    而不是想要亲吻他,想要抚摸他。

    他并不需要自己。

    是自己需要他。

    房门轻响,郁寻春有些慌乱地掐掉手里的烟,在空中抡了两下胳膊,挥散了尼古丁。

    “寻寻,你好些了吗?”宴青川在门外问。

    “好、好多了。”郁寻春一边说一边拎起衣领闻了闻。

    “我可以进来吗?”

    “不行!”说完郁寻春匆忙补了一句,“我在换衣服。”

    他三两下脱掉身上的T恤丢进浴室,又仔细洗了两遍手,还认真刷了牙。

    他轻轻嗅着指尖,确保只有洗手液淡淡的香味没有烟味后,才打开门。

    宴青川也换了一身更适合海岛的花衬衫,郁寻春第一次见他穿颜色这么明亮的衣服,却丝毫不显夸张,非常适合他。

    墨镜挂在衣领处,微微弯腰时一条银链从衣领里荡出来。

    宴青川笑道:“快日落了,要不要去海边逛逛?”

    他笑得明媚,郁寻春却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目光不由从他脸上往下,滑到那张张合的唇上。

    宴青川的唇形长得很好,M形,唇角向上唇峰微翘,立体又丰满,看上去很好亲。

    “寻寻?”宴青川靠近了一点。

    郁寻春猛地回神,别开了眼。

    “你刚说什么?”

    “我问你要不要去海边看日落?”

    “好,”郁寻春作势关门,“我先换个衣服。”

    “你不是刚换了?”

    郁寻春没理他,径直关上门。

    宴青川没有漏掉他红透的耳尖。

    房门关上,他默了一瞬,抬手摸了下嘴。

    而郁寻春,则想抽烟。

    他抱着脑袋搓来搓去,在房间内无声咆哮了半天,才又换了件衣服出门。

    宴青川在客厅等他,也没问他为什么在屋里呆了那么久,见他出来便从沙发上站起来。

    郁寻春盯着他看了两秒,戴上了墨镜。

    两人出了酒店。

    酒店临海,绕过去就是海滩。

    道路两旁的椰树簌簌摩擦着树叶。

    出来得晚了点。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了海平线,只剩下半扇被染成粉红的天。

    沙滩上有许多游客,两人都没有下去,并肩站在岸边,欣赏着蔷薇色的天空。

    海风扬起两人身上的衬衫,翻飞的衣摆在空中蹭来蹭去。

    霞光缓缓隐去,天色渐渐暗下,海面的热闹也逐渐停下来,大海宁静又温柔。

    岸边的路灯依次亮起,摊贩们也点亮了各自的灯串,入夜后的海岸边,又陷入了另一种喧腾中。

    海面由这些光亮装点,依旧波光粼粼。

    郁寻春静静地感受着这一切。

    他说:“要是有把吉他就好了。”

    早知道就把吉他拿下来了。

    “要去拿吗?”宴青川问。

    郁寻春摇头,太舒服了,他不想离开。

    “那你在这里等我。”

    宴青川准备去给他拿吉他,刚转身就被拽住了衣摆:“不用。”

    对上宴青川的目光,郁寻春默默收回手。

    他没敢多和宴青川对视,匆匆移开视线。

    在岸边搜索片刻,郁寻春丢下一句等一下,往不远处的绿化带走去。

    片刻后,郁寻春捏着几片树叶回来。

    他捏着衣摆把叶片擦干净,递了一片给宴青川。

    宴青川拿在手里,却不会用。

    “这样。”郁寻春两手捏着叶片,将它置于双唇间,一吹。

    叶片如同簧片,滑出悠扬婉转的曲调。

    他做起来好像很简单,但宴青川学了半天,吹出来的全是哑哨:“这样?”

    郁寻春觉得好笑,手把手地教他手指应该怎么放,口型舌尖应该怎么控制。

    宴青川怎么也学不会。

    “我好像确实没有什么音乐细胞。”宴青川笑道。

    因为这个教学本来两个人就靠得很近,他放下怎么也吹不响的叶片,郁寻春一眼就看到了叶片边缘潋滟的水渍。

    在抬眸,宴青川的气息就在他耳畔。

    郁寻春硬生生将自己不受控制的视线从他唇上扯开,低头将叶片塞入口中吹响。

    他这次没有停,双手像吹口琴那样帮助共鸣,送出一段高低急缓各不相同的动听旋律。

    清震明亮的乐声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不管是海滩边玩耍的,还是岸边闲聊的,包括就近摊贩都纷纷抬头循声望来。

    郁寻春只想赶紧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垂眸吹叶,对周围的注目浑然不觉。

    宴青川退远了一点,打开手机录像。

    藏蓝色的夜幕下,镜头里的青年背靠海岸,漆黑的发在灯光下隐隐缀着金,他用一片随手可摘的绿叶奏出悦耳的曲调。

    成为众人焦点。

    怎么不是耀眼呢。

    的确很耀眼。

    宴青川赞同了陈助理的话。

    一曲毕,周围掌声一片,还有人扬声:“帅哥,你吹的什么?再来一首呗!”

    郁寻春身边还围了几个小朋友,歪着脑袋好奇:“大哥哥,你可以教教我们吗?”

    郁寻春看了眼不远处的宴青川,后者对他笑笑。

    他捏着叶片蹲下来,开始给小朋友介绍这种乐器:“这个叫木叶。”

    “但这不是木头的呀!”

    小朋友不懂,郁寻春耐心给他们解释,还教他们怎么吹。

    一大N小相处十分融洽。

    有些小孩聪明,很快就学会了,有些小孩就像宴青川似的,怎么吹都吹不响。着急的小孩奶声奶气说着笨蛋,恨不得自己上手去教。

    “寻寻。”

    郁寻春循声转头,没看到宴青川,眼前闪光灯一晃,咔嚓一声。

    相机定格下他脸上的笑。

    宴青川拿着拍立得上前,晃了晃相纸等待成像。

    他蹲在郁寻春身边,把照片递给他:“看看。”

    郁寻春接过:“哪来的拍立得?”

    宴青川指了指岸边的摊贩,小黑板上写着拍立得租借。

    不过宴青川这个是买的:“一次性的,只能拍十几张。”

    郁寻春看着手上这张照片,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原来笑得这么开心。

    宴青川拉着他站起来:“这里背景不好,换个地方。”

    小孩抓住郁寻春衣摆:“哥哥,你要走了吗?”

    宴青川弯腰掰开他的手:“不好意思啦小朋友,免费小课堂到这里就结束了,剩下的要靠你自己练习了哦。”

    “可是我还吹不响……”

    “哎呀,笨蛋,你要这样……”

    小朋友又凑成一团,宴青川跳下沙滩朝郁寻春伸手:“寻寻,快来。”

    他站在沙滩上仰头望着郁寻春,眼眸和身后的海一样泛着涟漪。

    海妖一样蛊惑着郁寻春。

    “宴青川。”郁寻春蹲下,他蹲在岸上比宴青川高了半个头。

    宴青川依旧需要仰头看他:“怎么了?”

    他靠近。

    郁寻春的目光缓缓往下,滑过他挺直的鼻梁。

    他的眼神暗下来,声音也放轻:“你过来一点。”

    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潮湿,郁寻春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到,只有眼前的唇。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凑过去……

    “郁寻春?”

    惊雷一样的称呼炸在耳边,郁寻春瞬间从失神的状态抽离出来。

    他下意识回头。

    程晁满脸错愕地站在那里,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离。

    “你在干什么?”他先问。

    “他是谁?”他又问。

    郁寻春转头看向宴青川,那一瞬他脑子里闪过两个字——

    好险。

    他刚才差点就亲上去了。

    但他怎么能亲上去?

    他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去吻他?

    郁寻春,不要得寸进尺。

    宴青川轻轻捏了下他的手:“下来吗?”

    郁寻春点点头,顺势跳下去。

    程晁也跟着跳下去,往前两步抓住他:“郁寻春,我有话对你说!”

    宴青川按住程晁的手,上前挡在郁寻春面前,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完完全全地将郁寻春护在身后。

    这不是他第一次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郁寻春面前。

    但这次,郁寻春清晰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逃。

    “先生,”宴青川很礼貌,“您喝多了。”

    程晁带着一身的酒气。

    但他没醉。

    自从上次在酒吧遇到郁寻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郁寻春。

    电话打不通,微信也没人回,反复去了几回酒吧也没再见到他。

    时常午夜梦回,都是那晚他被人潮阻拦,眼睁睁看着他和别人谈笑的画面。

    很多时候程晁都需要依靠酒精来入睡。

    他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郁寻春离了他还能和别人交朋友。

    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怎么配和他做朋友?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郁寻春,想要告诉他自己已经和郁池夏断了联系。

    想让他知道自己都为他做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

    知道这些,他肯定就不会闹脾气了。

    但程晁找不到他。

    来这座海岛是工作,他刚刚开车路边海边,突然想起以前郁寻春给他发过海边日出的照片。

    他问程晁有没有觉得那个黄黄的太阳,像蛋黄。

    但程晁当时正和郁池夏在一起,看到消息的时候想着等下回,一等,就等忘了。

    程晁突然就在想,郁寻春当时分享日出给他在等待回复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现在等待他出现这样。

    自己确实有些不对。

    等见到郁寻春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向他道歉,明确告诉他只要他不喜欢,自己绝对不会再和郁池夏有任何联系。

    他独自坐在岸边喝酒,却没想到瞥见了熟悉的身影。

    那一瞬,惊喜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

    程晁想也没想,放下酒杯便走过来,却再次看到郁寻春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两人牵着手,郁寻春还要凑上去……

    那一刻,程晁又惊又惧。

    脑子里闪过很多不堪入目的画面,他忍不住离开他这半年郁寻春到底是靠什么生活的?

    他当初身无分文又无家可归的时候,又是拿什么去换取了一方收容地?

    他被家里封杀,既找不到工作,又什么都不会干,他怎么赚钱?

    程晁想到了林泽宇那些人身边,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男女伴。

    想到了他们陪酒时讨好谄媚的笑。

    他不敢细想,立刻出声打断了郁寻春。

    但他没想到的是,郁寻春居然主动握住了对方伸出的手。

    程晁看向宴青川的目光充满敌意,借着路灯的光,他终于认出了对方。

    那个在酒吧里将郁寻春搂在怀里的男人。

    上次在酒吧里的画面再次浮现,程晁表情十分难看:“让开。”

    他企图越过宴青川和郁寻春沟通,可惜对方从身量到体格都远超于他。

    男人神色冷漠,不仅没有一丝挪动的意思,还收紧了按在他腕上的手。

    程晁不仅撼动不了宴青川半分,反而吃痛卸了手上的力,让郁寻春抽出手去。

    程晁心里一慌。

    “麻烦你让开,我们是朋友,我有话和他说。”

    宴青川松开他,侧首向郁寻春确认:“寻寻,他是你的朋友吗?”

    寻寻。

    这个称呼让程晁心底一颤。

    他们怎么可以那么亲密!

    郁寻春很烦,从程晁出现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情便跌入谷底。

    明明再狼狈的模样也被宴青川看过了。

    但他却比之前多增生了一份恐惧。

    程晁的出现,像是要硬生生地在宴青川面前,将他刨开一样。

    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给他看自己那淤血横流的一面。

    郁寻春不由攥紧了拳头,手背紧绷着。

    宴青川察觉到了,指节略显强硬地挤进他掌心,将他陷入肉里的指头掰开。

    宴青川对程晁的语气彻底冷下来,“看来他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两人要走,程晁不让,又苦于无法接近郁寻春。

    喊道:“我已经和郁池夏断联了!”

    郁寻春突然停下了脚步。

    宴青川侧目。

    郁寻春抬头看他,笑了笑:“等我五分钟,我有两句话想和他说。”

    宴青川没有阻止他:“别走太远。”

    郁寻春点头。

    他转身走了两步,回头宴青川仍站在原地。

    郁寻春迈步向程晁走过去,程晁一喜,连忙上前。

    没错,就是这样,对于郁寻春来说没有比他更重要的人了。

    他去抓郁寻春的手:“我就知道你是为了这件事生气,只要你不愿意,以后我不会在和他有任何联系了。”

    郁寻春却避开了他。

    他静静盯着程晁看了许久。

    “程晁,”郁寻春说,“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也很平静。

    就连上次在B市相逢,程晁也隐约能从他表情里捕捉到一丝不耐。

    这次彻底没有了。

    他好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程晁说不上来,他只觉得郁寻春的冷漠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还在生气。

    “只要你别生气,你要问什么都可以。”

    “你还记得高二那年,我偷偷在学校里玩音乐的事吗?”

    “怎么会不记得,”听他提起往事,程晁松了口气,笑道,“你放假还拿我当借口给你打掩护呢。幸好你妈还算信任我。”

    郁寻春也仿佛被他带着想起往事那般,笑了下。

    海风扬起他的头发,他笑着问程晁:“所以你把这件事告诉郁池夏了是吗?”

    程晁的表情一僵,下意识想反驳:“我m——”

    但他说不出没有两个字。

    “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他问我你最近在干什么……”程晁不由道,“而且,玩音乐也确实耽误你学习,你把白天的时候都挤出来写歌,天天熬夜学习,对身体也不好是不是?虽然后面玩不了音乐了,但至少——”

    郁寻春点了点头:“程晁,是我错了。”

    “没关系,我又不会怪你。”

    “单纯地把事情归结到郁池夏身上,是我的问题。”郁寻春静静看着他,“但我做得最错误的一件事,是你那天被林泽宇他们欺负时,我不应该帮你。”

    远处偶尔响起几声泄了气般的木叶声,海边氛围依旧热闹。

    程晁却如坠冰窟。

    他甚至想要问,什么时候的事?

    但他问不出口。

    程晁他爸是林泽宇父亲的下属,算是得力的左右手,所以程晁小时候经常会被父亲带去和林泽宇一起玩。

    林泽宇从小就是个小霸王,对于程晁这个下属的儿子,当然也是颐指气使。

    程父叮嘱他,凡事都要让着林泽宇,不能惹得那位少爷不快。

    林泽宇把他当个跟班,让程晁帮他拿包,给他写作业,明明不缺钱却总抢程晁的零用钱。

    又因为程晁小时候发育比同龄人快,长得壮实,经常要给他们当马骑。

    一群同龄的小孩,各个都是他招惹不起的对象,嬉笑着在旁等待骑他这匹马。

    遇到郁寻春是有一次程父带他去参加宴会,林泽宇又像在他家院子里一样,要给别的小朋友展示他的人力坐骑。

    郁寻春是那群男孩里唯一没有参与的。

    他那时候也只有六七岁,穿着白色小礼服站在草坪上,像一个尊贵又漂亮的小王子。

    旁边的大提琴跟他的人一样高。

    他是在场小男孩里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所以在林泽宇招呼他过去骑马时,程晁心想,如果是郁寻春骑,他也愿意的。

    甚至在郁寻春走过来时,不由地心跳加速。

    郁寻春站在他身边,直接抬手把林泽宇从他身上推了下去。

    猝不及防地林泽宇摔了个狗吃屎。

    郁寻春在其他小朋友不知道笑谁的笑声中,挡在他面前斥责林泽宇过分。

    个子还没程晁高,却拍着胸脯说什么以后我罩你。

    之后他果然都会在林泽宇带头欺负程晁的时候出现。

    后来林泽宇消失了几年,程父也离开了林氏开始创业,家产越滚越多,别人看到程晁也会叫一声小少爷。

    程晁几乎已经忘记了这段过去。

    但当郁寻春提起那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被身上的人拿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打在后背,不停地“驾、驾”。

    而郁寻春走过来,小皮鞋上一尘不染,皱着小脸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还毫不嫌弃地把自己插在胸口的方巾塞给他当手帕用。

    “你越这样,他们越欺负你!”小郁寻春替他抱不平。

    “真笨,他们欺负你你就打他们呀!这么大的块头,饭都白吃了吗?一拳打得他满地找牙!”他的声音气鼓鼓的。

    “不能得罪?那你以后跟我混,我不怕他。”他咚咚拍着小胸膛。

    那个小小的身影和前面的背影重叠。

    程晁想要追上去,想要抓住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催他。

    但他双脚却像是灌满了铅,连心脏都跟着坠入了沙地里。

    “郁寻春……”程晁哑着嗓子,前面的人头也不回。

    “郁寻春!!”他声音急切起来,灌铅的脚终于动起来,一刻不停地奔过去,“郁寻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郁寻春和等在那里的男人低头说话。

    谁也没往他这里看一眼。

    “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吧!郁寻春!”

    两人并肩离开。

    程晁又急又慌,他必须赶过去,必须抓住他。

    急切中他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石头,脚下一滑,摔在沙滩上。

    恰逢涨潮,潮水涌来又退开。

    程晁慌忙起身,手脚上的水让他在岸边打了好几个滑,前面哪里还有郁寻春的影子。

    街边空荡荡的,程晁连他是从哪个方向来的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他要去哪里。

    程晁狼狈地在街头奔走,看到相似的人就过去,收获了无数封“疯子”“有病吧”。

    不应该这样的。

    程晁心想,他们应该是最好的朋友。

    他们相互见证过对方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刻。

    他们明明,是对彼此最重要的存在

    不应该这样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程晁茫然地站在街头。

    手机铃响,他浑浑噩噩接起:“程晁哥,我们找到我哥了。”

    郁池夏!!

    “滚!!!”程晁牙呲欲裂,猛地将手机掷在地上,脆弱的手机顷刻四分五裂。

    他崩溃地蹲下,捂着脸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这一次,他好像真的,彻底的失去郁寻春了。

    程晁终于意识到自己对郁寻春都做了些什么。

    在他想起郁寻春是如何救赎他的时候。

    第44章 第 44 章

    第44章

    一开始并没有哪里不对。

    郁寻春和宴青川并肩离开海边, 他其实有紧张过一瞬如果宴青川问,他应该怎么回答。

    但宴青川什么也没问。

    走远了之后只是举起相机,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拍了两张。

    感受到闪光灯郁寻春不乐意,怎么光拍他呢?

    他伸手去抢拍立得, 他也要拍。

    宴青川和他抢, 又趁机抓拍了些才把拍立得递给他。

    十几张相纸并不耐用, 但郁寻春很多时候举起相机,都觉得不够好,取景框内的宴青川一点也比不上他所看到的宴青川。

    不停指挥他换地方换姿势换表情, 却始终舍不得按下快门键。

    磨磨蹭蹭在海岸边转了两个多小时, 磨蹭到夜彻底沉入海底, 才消耗掉所有的相纸。

    所有的照片拿在手里, 也是定格的郁寻春的笑容更多。

    宴青川抽走了最开始抓拍的那一张:“这张给我了。”

    “为什么?”

    “这张笑得很好看,我很喜欢。”

    喜欢?

    郁寻春的心砰砰跳了两下。

    “哦。”

    其他的照片拿在手里:“那这些怎么办?”

    “先收起来,”宴青川把照片全都收起来,“然后带回家。”

    路灯下,他看着郁寻春的目光很柔和:“寻寻?”

    “嗯?”两人往酒店走,他闻声抬头。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相汇,宴青川问:“你刚才在岸边,是想干什么?”

    郁寻春很茫然:“什么干什么?”

    宴青川握着他的手停下,视线在他唇边流连片刻,低头半凑过去:“就是你刚才这样……”

    “不是!”

    郁寻春像被踩到了尾巴, 用音量来虚张声势。

    他推开宴青川, 加快脚步把人甩在后面。

    一直到酒店, 他都红着后颈没和宴青川说话。

    宴青川无奈地笑了下。

    之后也一切正常, 各自洗澡,睡前互道晚安, 宴青川给郁寻春量了体温,没发烧。

    然后关上房门,屋里静下来。

    似乎并没有哪里不对。

    直到宴青川半夜被屋外细微的动静吵醒。

    脚步声,偶尔还有什么碰撞的声音,很轻。

    他拉开门,客厅里没有开灯,海边的月色冷冷地铺在地板上,印出一串晶莹的水痕。

    吧台上多了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抹布,拖把斜靠在沙发边,显得有点慌乱。

    像是急忙之中随便搁下的。

    郁寻春房间的门虚掩着,亮着昏暗的床头灯。

    里面也没有人。

    反倒是紧闭着门的卫生间里,传出干呕声。

    郁寻春不喜欢黑,但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却没有开灯。

    宴青川抬了下脚,走到卫生间门前又顿住。

    他放轻脚步回了房间,靠在门后。

    许久后卫生间传出冲水声,门咔嚓打开,脚步声很轻,一切好像又重新安静下来,除了轻微的碰撞声。

    宴青川再次打开门:“寻寻。”

    郁寻春有些意外,杵着拖把愣了下:“我吵到你了?”

    “没有,”宴青川走出来,“睡不着?”

    郁寻春点点头。

    客厅这块地他不知道反复拖了多少遍,光可鉴人。

    宴青川笑道:“明天退房,保洁阿姨打扫卫生的时候肯定会想:哪里来的田螺姑娘?”

    郁寻春站着没动。

    他大概没有想到会被宴青川撞见,有点不知道怎么解释。

    连他玩笑的话也回应不了。

    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似的。

    半晌轻轻道了声歉:“对不起。”

    宴青川目光一滞,心里有些发堵。

    他以前明明并不是那种能轻易道歉的性格。

    他有自己的傲气。

    “对不起。”宴青川反而道,“是我说错话了,我不是要怪你。”

    他推开落地窗。海风有些涩,站在阳台能看到岸边潮水涨落,一下又一下地撞着礁石,溅起朵朵水花。

    宴青川转身对郁寻春伸出手:“今晚月亮很圆,出来看看?”

    郁寻春伸手。

    两人都看到了他悬在半空的手在发抖。

    郁寻春猛地将手攥紧,但握拳并没有改善什么。

    他有些慌张地将发抖的手背到身后。

    宴青川装作没看见,收回来:“快来。”

    郁寻春光脚站在露台上。

    一轮圆月挂在天边,映在海面。

    海风轻轻吹过,宴青川嗅到了他身上若有似无的烟味。

    他垂眼,郁寻春的双手背在身后,相互交握。

    他好像企图用这种方式去遏制不受控制的手。

    “寻寻。”宴青川突然出声。

    郁寻春抬眼看他。

    他张开双臂说:“可以抱我一下吗?”

    郁寻春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潜意识在拒绝。

    但他还是不由问道:“为什么?”

    宴青川略显苦恼,唇角下弯:“做了个噩梦,想起来还是有点害怕。”

    “什么噩梦?”

    他对人有防备,但又很容易相信别人的话。

    郁寻春一边问一边展开双臂,抱住宴青川,手还一下下地替他顺着背,安抚道:“梦都是反的,你没听说过吗?”

    宴青川收紧手臂,脸蹭过郁寻春额角时,察觉到他大概率又发烧了。

    抱在怀里,也是热热的一团。

    他轻轻笑了下:“第一次听说。”

    拥抱确实很奇妙。

    严丝合缝紧贴在一起的胸腔共振,两人好像融为一体,共享同一份体温。

    收紧的胳膊和手掌让郁寻春感到安心。

    宴青川身上陌生的淡淡的沐浴乳的味道,也让他很平静。

    他的焦躁不安,都被这个拥抱抚慰了。

    甚至,有些莫名地眼眶发热。

    他将头埋在宴青川颈侧,把酸涩的双眼藏了起来。

    郁寻春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

    在岸边询问程晁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程晁的回答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在当时也确实没有什么感觉。

    但回到房间,躺在床上,郁寻春却不由自主地反复回想那一幕,即使他不断告诫自己停下。

    他却不由自主地被拉回那一刻,他变成了一个第三者,看到了他问是不是程晁将事情告诉郁池夏时因紧张而握紧的拳头。

    他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从容。

    在那一刻,郁寻春是对程晁抱有一丝希望的。

    倒不是说听到否认便可以一切翻篇既往不咎。

    而是,那声“没有”至少代表,在过去那么长的年月里,他所付出的真心,也有得到相应的对待。

    他只想要一个,双方曾经真的双向奔赴过的答案。

    而不是一直都是他,单方面的交付真心。

    在程晁慌张为自己找借口的时候,郁寻春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其实他早就发现程晁不对了。

    小时候程晁怯弱又安静,体型虽然很大,但胆子却很小,总是会被一点动静吓到。

    面对林泽宇他就会紧张。

    他会小心翼翼地邀请郁寻春到他家去玩,会在郁寻春站上领奖台时在下面疯狂鼓掌,他会追在郁寻春身后,用一种向往又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担心自己不配和优秀的他做朋友。

    但后来,随着郁池夏的出现;随着郁寻春向他倾诉得越来越多;随着他数次在被惩罚后带着伤,红着眼将他当成避风港;随着他窥见了郁寻春光鲜的外表下疮痍的伤痕。

    两人的角色发生了调转,程晁成为了所谓的保护者。

    他长开了,成绩也上去了,跳得比一般人高跑得比其他人更快,身体素质也更强了。家庭背景的逐渐优渥让他变得更加自信从容。

    他脾气好,对谁都好,能帮的忙都不会拒绝,他开始成为人群中被拥护的那个。

    就连再次和曾经欺负过他的林泽宇重逢,他也能毫不在意地表示,那不过是小孩子们的玩笑。

    他对郁寻春说小孩懂什么,何必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

    他宽宏大量,似乎忘记了疼痛,和霸凌者称兄道弟。

    郁寻春却做不到,他不喜欢的人永远也喜欢不起来。

    他很多时候明明和程晁在一起,却觉得两人好像离得很远。

    但他并不想用自己的要求去要求程晁,在告诫他几次对方也没在意后,他告诉自己,他们只是朋友而已,不要对朋友的事插手太多。

    他其实对程晁失望过很多次。

    但程晁身边确实是,郁寻春唯一可以喘气的地方。

    至少他还会关心他。

    所以他才会在程晁一次次说着“我只是想你多交点朋友”“你不能这么封闭自己”“这也是为了你好,他们都误会你了,只要你们多相处他们就一定会喜欢你”这类话的时候,叹着气妥协。

    虽然每次结果都不如人意,只要他出现,那些人就会换着法的找茬。

    每次发完脾气把聚会搞得一团乱之后。

    程晁就会语重心长地说“郁寻春你脾气也该改改了”“你就那么讨厌他们吗”“就当是为了我,好好和他们相处试试行吗”。

    他不会对郁寻春发脾气,语气却总是很无奈。

    郁寻春不可避免地感到愧疚,他好像总是辜负程晁的苦心。

    但郁寻春改不了,听到这些话时,他会忍不住生气,忍不住冒火,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他为什么要改?

    先找茬的不是他,先挑事的也不是他,怎么到头来好像错的都是他?

    郁寻春越来越不喜欢和程晁待在一起。

    他明明知道双方早已经不是一路人,但他依旧像阴沟里的老鼠窥探橱窗里的美味芝士一样,贪恋他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点温暖。

    所以都是他作茧自缚。

    那句话与其说是对程晁的失望,不如说是郁寻春的一次自戕。

    他杀死了童年那个明亮的小孩。

    他会想,如果当时他没有出个头,他和程晁或许就不会有交集。

    很可笑不是吗,父母不能选择,爱人经不起考验,就连朋友,他也选错了。

    他不想去否认自己,但他好像确实什么都做不好。

    但不是说不要再困在过去了吗?

    他不停地企图将自己从所谓的后悔情绪中拽出来,但他胸口仿佛坠着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睡不着,坐立难安,心跳又急又快鼓擂一样撞击着耳膜。

    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要死了。

    他需要用其他事来分担注意力。

    他没开灯,不穿鞋,只是因为他不想要吵醒宴青川。

    但他现在却和宴青川抱在一起。

    他还是吵醒他了。

    但他不想松开。

    夜里很安静,远处传来潮汐的声音。

    结实的手臂环在郁寻春腰间,宴青川察觉到肩头湿了,他什么也没说,轻抚着郁寻春后背。

    那天晚上宴青川就发现郁寻春瘦了很多,本来就细的腰更是一只手就能圈住,隔着衣服也能清晰地摸到他后背的脊柱和蝴蝶骨。

    他不知道在他没看见的时候,他咽下去的食物又吐出来多少。

    他能感受到郁寻春对他展开心防,对他越来越依赖,他那些无意识地示弱,都是因为宴青川让他感到安全。

    但越依赖,他越是从一只偶尔还会轻轻袒露肚皮的小猫,变成了一只紧紧闭合的蚌。

    他很抗拒在宴青川面前暴露脆弱。

    如果使劲,当然能撬开紧闭的蚌壳,但这种方式,甚至不用等到取出珍珠,蚌就死了-

    一直到早上,郁寻春才睡过去。

    依旧是低烧,宴青川放下温度计,看到他放在被面的手,即使睡着也会无意识地痉挛两下。

    宴青川握住那只手,能感受到掌心内的颤动。

    他握了许久,久到那只手静下来,他才轻轻掀开被子将郁寻春的手放进去。

    宴青川带上房门,他先给助理打了电话,吩咐了机票改签以及续房的事宜。

    之后他简单用了点早饭,再次退回阳台。

    今天天气不算好,太阳躲在云后,阴的,空气有些闷。

    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

    宴青川背对着海岸靠着围栏,目光落在郁寻春房门上,拨了个电话。

    那边接得不算快,带着朦胧的睡意:“我靠大哥,你不知道我这边是半夜吗?你最好真有事。”

    白尧是宴青川发小,一直在国外深耕心理领域。

    宴青川丝毫没有打扰她的歉意:“我想问你点事情。”

    “我咨询费可不便宜,半夜加班得按分钟算加班费。”白尧打着哈欠,“说来听听。”

    宴青川简单说了下郁寻春的情况。

    那边白尧听得很认真:“手抖、食欲减退、呕吐、持续低烧……非常典型的躯体化症状。持续多久了?”

    持续多久了?

    宴青川仔细想了想,郁寻春的不对劲好像是从游乐园回来之后开始的……不对,是小狗死后,他和郁寻春争执小狗到底爱不爱他。

    他当时执着又偏执地否认着小狗的爱。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并没有和之前表现出什么不同。

    但去了游乐园后,他好像突然就坏掉了。

    “可能是因为某些事,诱发了他的心理创伤。”白尧说,“心理有问题的人,其实都比常人更擅长忍耐。他们会下意识地压抑自己,不断告诫自己没事,日常看起来也能跑能跳能闹。

    “但很多时候只是一件小事,可能是一支笔轻轻落在地上,也会导致他们猝然崩溃。”

    宴青川问:“那我应该怎么做?”

    “就医。”白尧顿了顿,“不过他也有可能会排斥就医,需要耐心引导。”

    “有时候,他上一秒情绪还很糟糕,过一会儿就好像没事人,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这也是躯体症状吗?”

    “哦,解离。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从痛苦中逃离出来。不过……这已经是严重的心理障碍了,如果不及时干预,甚至有可能发展成人格分裂。”

    宴青川沉默下来。

    白尧补充道:“一定要让他远离创伤环境。”-

    郁寻春并没有睡很久。

    他做了一场梦,梦到了一些曾经和程晁的生活片段,他清楚自己在做梦,强硬地将自己从梦中唤醒。

    醒来他坐在床上愣了会儿神,感觉看了一场属于别人的电影。

    一看手机才发现已经十点了。

    他们是中午十一点的飞机,郁寻春立刻从床上弹起来。

    他急匆匆拉开门:“宴青川!”

    陈助理在客厅工作,屋里并没有宴青川的人影,郁寻春的慌张写在脸上。

    陈助理连忙指向书房:“宴总在里面开会。”

    郁寻春脚步一顿,不由往书房走过去,刚站在门口,门开了。

    “醒了?”宴青川摸摸他额头,“好像没烧了。”

    他让郁寻春进屋,郁寻春没动:“不打扰你开会了。”

    “没关系,视频会议,你坐旁边干你的就行。”他抬头让陈助理叫餐,“这个会可能有点长,你先吃点东西。”

    两人进屋,这回宴青川没再关门。

    长长的书桌,他把郁寻春安置在他对面,坐回去先道了声抱歉:“继续。”

    宴青川戴着耳机,他大多数时间是听,偶尔才会开口反驳或者赞同。

    郁寻春没有事做,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胳膊。

    他手臂在桌面上搭着,已经伸到宴青川电脑那里,屈指在笔记本外壳上划来划去。

    宴青川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拨了两下他的指尖。

    他面对摄像头的表情依旧认真,会议另一边,没人知道他们看起来严肃的宴总正在偷偷玩别人的手。

    除了送餐进来的陈助理。

    诶嘛。

    他迈进来的腿差点就要收回去。

    可惜他不是透明人,一出现在门口就被屋里的两个人注意到了。

    宴青川用眼神示意他进来,郁寻春也坐直了。

    对不起,是我打扰你们了。

    我真是罪该万死。

    陈助理将酒店送来的餐点放到郁寻春面前,一个字也没说,脚下着火似的溜了。

    郁寻春奇怪地看了眼他的背影。

    “别管他。”宴青川说。

    “你们都吃了吗?”郁寻春问。

    宴青川点头。

    他才开始吃饭。宴青川仔细观察着,郁寻春果然吃不了什么东西,看着手上一直没停,但碗里的粥也没见少,小菜也没见少。

    没多久郁寻春就放下了筷子。

    他见宴青川在看他,扫了眼餐盘里的食物,皱眉道:“不好吃。”

    宴青川轻声附和:“我也觉得不好吃。”

    郁寻春一笑,端着餐盘出去了。

    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拿着他的电脑,坐在宴青川对面也开始工作。

    宴青川的会一直开到十二点。

    他一动,郁寻春就看他:“结束了?”

    他一开始也在工作,后来又趴到了桌上,百无聊赖地刷着网页,听到动静立起身体时,像极了因为好奇而探身打量的小猫。

    宴青川盖下笔记本:“中午想吃什么?”

    “你们去吧,我刚吃完早饭还没饿。”

    “那你陪我吃,陈助理吃饭吧唧嘴,影响食欲。”

    屋外听到这句话的陈助理:?造谣!他要告到中央!

    宴青川转过来,看到郁寻春电脑上是跳伞课程以及一些培训基地的资料。

    “想考跳伞证?”

    郁寻春点头:“我看考一个A证就可以单人跳伞了,网上都说不难。”

    “是不难,”宴青川说,“等回去,我把我之前的跳伞教练推荐给你。”

    郁寻春亮着眼睛点头。

    两人去了酒店的餐厅,宴青川也给郁寻春点了一份和自己一样的套餐。

    他说:“能吃就吃。”

    郁寻春偶尔也会往嘴里塞点,他很好奇:“你还会其他的吗,除了跳伞。”

    宴青川:“你猜猜。”

    “我怎么猜得到。”

    “我除了能上天,我还能下海。”他玩笑道。

    郁寻春反应过来:“潜水吗?”

    “你想去吗,刚好在海边。”宴青川看了眼窗外,“不过今天天气不好,水下能见度应该不高。”

    “不行,我害怕。”郁寻春摇头,“我有深海恐惧症,水下黑咕隆咚的,我不行。”

    “那你试试浮潜?两三米,小鱼从你身边游过去也很有意思,不黑。”

    郁寻春十动然拒,脑袋摇成拨浪鼓:“不行不行。”

    下海郁寻春是下不了一点。

    宴青川当然不会强迫他,转开了话题。

    吃完饭回房间,午休片刻,起床收好行李,这趟跳伞之旅就结束了。

    回到A市,陈助理前脚和他们分道扬镳,后脚收到了来自宴青川的转账。

    还是那句话:[多找他玩。]

    陈助理默默:[不是说拿钱办事都是虚情假意吗?]

    宴青川:[不拿钱,你要做得不好,我没法骂你。]

    宴总在工作上本来也不骂人,毕竟光是看平时脾气好的人,冷下脸就够吓人了。

    没人比他们宴总情绪更稳定。

    因为骂人除了发泄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只要能给出解决办法以及及时挽回损失,宴总都不会太过苛责。

    偶尔犯点错,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他也只会说下次注意。

    陈助理自认为没有比宴青川更好的老板,他爱给宴青川打工,且发誓要给宴青川干一辈子。

    but……

    老板突然为了能骂他而给了他一笔钱,这钱收着多不安心?

    陈助理心情十分复杂:[那我拿了钱要是没做好……?]

    [开除你。]

    他一脸沉痛,点了收款。

    做不做的好到时候再说,但到手的钱不能不要-

    前后大概一个礼拜,郁寻春的手机都没开过机。

    这段时间他也没有登录邮箱。

    回到家后,郁寻春拿着手机有些紧张。

    他应该开机的。

    他明明有很多工作,莫名失联一个礼拜,肯定会对甲方造成困扰。

    宴青川端着水杯过来,见他看着手机发呆:“怎么了?”

    郁寻春正想说没什么,宴青川抽走了手机,拆下电话卡。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张新卡,解释道:“走之前,我让阿姨拿我的信息去办了张电话卡。”

    他把新的电话卡插进去,先拨下了静音键,然后才开的机。

    微信消息一条一条在屏幕上弹出,没有一点声音。

    宴青川大致浏览了一遍,又点进邮箱删除了几封邮件。

    他把手机递给郁寻春,起身揉了揉他脑袋:“很安全。”

    他没有继续留在郁寻春身边,给了他足够的空间。

    郁寻春静了会儿才拿起手机,微信果然要炸了。

    吕攀和陈树给他发了几条信息,项目组的同事也在问他音乐反馈。

    某个本来约好昨天交稿的甲方在问他情况。

    宋杭清的消息十好几条,一开始还是00,后来变成了spring,再最后变成了郁寻春的大名,光从称呼就能感受到他因为郁寻春的再次失联而着急。

    还有桑朔。

    他的消息是最多了,每条后面都带着感叹号:[我靠!人呢?!]

    [你不会死了吧?你死哪里去了!]

    [郁寻春!你再没声,我就要去微博曝光你就是spring了!]

    [死没死你倒是吱一声啊!!!]

    [说话说话说话!]

    郁寻春一条一条看,看到一半闭着眼后仰倒在沙发上,拿抱枕遮住脸。

    半晌后,枕后泄出一丝很轻很轻的哽咽。

    又有点像在笑。

    宴青川并没有上前打扰。

    在他看来,郁寻春最近的状态确实很不好。

    但不管是他平时也好,要跳伞也好,想去考证去独立跳伞也好,他一直在拽着自己往前。

    他从未想过要放弃自己。

    宴青川体会不到他的痛苦,也没有办法和他感同身受。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告诉郁寻春他在,告诉他当下很安全。

    晚上郁寻春工作时,宴青川窝在他那间小工作室里看书。

    两人之间没有交流,郁寻春随时侧目都能看到宴青川,他很安心。

    第二天不是周末,宴青川仍需上班。

    郁寻春也早早起了床,换了外出的衣服。

    宴青川给他系着围巾:“这么早要去哪里?”

    “……医院。”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郁寻春经过了许久的心理斗争才说。

    声音很轻。

    说完又有点怕宴青川问他去医院干什么,微微低着头。

    宴青川整理着围巾,让它不漏风,手指偶尔擦过郁寻春的仍然发着热的脸。

    “要我陪你吗?”他把选择权交给了郁寻春。

    郁寻春张了张嘴,又闭上。

    沉默半天还是摇头道:“不用。”

    他很爱逞强。

    有时候过于爱逞强了。

    宴青川点头:“我送你,还是?”

    “我自己开车去。”

    两人一道出了门,一起乘电梯下到停车场,各自上了不同的车。

    宴青川先走,走前降下车窗说晚上一起吃饭。

    郁寻春和他挥手,之后一个人在车上坐了快一个小时,才深深呼出一口气,转着方向盘驶出停车场。

    他依旧开的是宴青川那辆库里南,车钻出地面,驶过路口时,一辆黑色越野后脚就驶入了停车场。

    自动护栏抬起,电子音念了一遍越野车的车牌,说:“欢迎回家。”

    简司州光明正大进入小区,这次没有任何人拦他。

    因为他现在,是这个小区的业主。

    第45章 第 45 章(捉虫+重修了下妈的剧情)

    第45章

    医院里人很多, 每个科室外都排着长队。

    心理卫生科室也不例外。普通的就诊室外稍显安静,但儿童心理健康科室外像豆子一样堆满了人,小朋友多是安静的,家长们满面愁容。

    郁寻春选择的是国内一位知名的心理专家, 大致沟通了一下他的情况后, 专家给他开了一串长长的检查单。

    除了所谓的量表, 还有类似于脑电波检查一类的。

    量表也不会让他自己填,由医生询问引导。

    对方是个年轻的实习生,看到患者名字时愣了一下, 看向郁寻春的目光带着打量, 似乎想要透过他厚厚的围巾口罩, 窥探到下面那张脸。

    郁寻春戴着帽子, 静静地和她对视。

    反而是对方先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没有人陪你来吗?”实习生轻声问。

    郁寻春摇了摇头。

    这其实很常见,实习生也只是惯例问一问,随后便开始进行一些更关系他自身情况的提问,比如睡眠,比如情绪,比如是否会有极端的想法。

    中途她还询问过郁寻春是否能摘下帽子口罩。

    观察患者的面部反应,也是诊断的一项重要依据。

    郁寻春拒绝了。

    大多数患者都有很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特别是在面对医生的时候,实习生也没有强求。

    问诊过程还算顺利,郁寻春很配合, 大多数回答都是还可以, 蛮好的。

    量表数据会直接传到主治医生电脑里, 结束后郁寻春去往下一个检查科室, 离开前还很礼貌地对实习医生道了声谢。

    后面的检查也都差不多,排队、叫号, 检查前医生总会问上一句“有没有人陪你一起”。

    一开始郁寻春也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等到所有结果出来,找到那位专家确认时,对方在看完所有结果后,问的第一句就是:“你一个人来的吗?”

    郁寻春终于忍不住了:“我是不是一个人来,到底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你直接告诉我是什么结果,我怎么配合不就行了吗?”

    问问问问问,干什么非得一次一次去强调他是一个,提醒他别人都有人陪着?

    他起身就走:“我不看了。”

    专家是个中年男人,诊室里还有他的学生,连忙让学生将郁寻春安抚下来,自己又在病例里多添了两行内容。

    离开时,郁寻春隐约听到专家对学生说:“他刚才的表现,就是非常典型的……”

    他握着一叠厚厚的检查单,前往窗口取药。

    取药的医生倒是今天唯一没有问他是不是一个人的。

    半个月的剂量,药盒堆在一起两只手都拿不下,郁寻春在一旁抽了个印有医院logo的塑料袋,拎着药回到车上。

    塑料袋丢在副驾,郁寻春没有急着开车,他实在被医院搞得很烦,坐着缓了很久。

    脑子里偶尔会闪过刚才专家的话,说他情况严重建议他住院。

    不离谱吗?

    郁寻春又没有无法控制的自残倾向,或者有轻生的念头,他只是心情有点不好而已。

    只是食欲不怎么好而已。

    能睡能跑,有什么严重的?

    还专家……

    他落下车窗抽烟,一边翻看手里这叠厚厚的资料,说实话看不太懂,倒是能看明白量表医生给他的评价,状态极差。

    可他上面的回答明明没有特别负面的表现。

    郁寻春有些质疑这家医院的医生-

    另一边。

    阿姨在家打扫着卫生,正将刚送洗回来的西装挂进衣帽间,门铃响了。

    可视门铃里是一张生面孔,阿姨问道:“谁啊?”

    “你好,郁寻春是住在这里吗?”男人说。

    阿姨皱了皱眉,能看出画面里的男人不是什么普通人,但她不喜欢他说话时高傲的语气。

    家里很少有人来,阿姨以为对方是郁寻春的朋友,下意识应道:“他现在不在家。”

    简司州眉头一挑:“我是他男朋友,能麻烦你开下门,让我进去等他吗?”

    “这……”

    简司州又说:“他之前跟我吵架离家出走,我是来接他回家的。”

    郁寻春是突然出现在家里的,阿姨对他的过往并不清楚,但郁寻春来家第一天是空着手,连双合脚的鞋都没有。

    阿姨还记得他当初穿来的那双水晶凉拖鞋。

    她并没有想太多,一方面是阿姨在宴家做了很多年,她很清楚这个小区并不是一般人能随意出入的。另一方面她潜意识觉得,如果不是郁寻春主动告知,别人也不会知道他住在这里。

    家里很多日常生活上的小事她完全可以自己做主,她将宴青川当成自己的孩子。

    被宴青川带回来的小孩,在她看来也是自己的孩子。

    如果寻寻真的是和家人闹矛盾离家出走,她当然希望他可以和家人解除误会。

    阿姨给楼下开了门。

    还转身去厨房给简司州洗水果,泡茶。

    但她不知道简司州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这次来找郁寻春,不仅是因为郁池夏,还有郁沛的委托。

    郁池夏找到了郁寻春,并且单独和他见了一面,且带着血迹斑驳的手回来。

    简司州又心疼又生气,想要责怪郁池夏为什么要单独和郁寻春那个疯子见面,但看到他手背的伤口和淤青又什么重话都说不出。

    他帮郁池夏清理伤口,上药包扎,抬眼却见郁池夏在默默流眼泪。

    哭得像小猫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给简司州心疼坏了。

    “简哥,我哥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

    郁池夏这样问时,简司州恨不得把郁寻春压到他面前,让他跪下给郁池夏道歉。

    在此前他们因为郁寻春有点摩擦,还吵了一架,因为在这半年简司州终于认清了自己对郁池夏的感情,但郁池夏却总是因为郁寻春而拒绝他。

    每当他质问郁池夏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时候,他只会垂着眼一脸落寞地说自己不能对不起大哥。

    简司州只想赶紧找到郁寻春,让他不要再缠着自己,让郁池夏知道他们两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甚至在他知道郁池夏要为了给郁寻春腾地方,而从家里搬出去的时候,他对于郁寻春的厌恶达到了顶峰。

    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啊?

    居然为了一己私欲就要将自己的亲弟弟从家里赶出去!

    那不是郁寻春一个人的家,那也是郁池夏的家!

    但郁池夏却不这么认为,小夏什么都好,就是心软,不管郁寻春对他多恶毒,他都只会想着郁寻春。

    有时候简司州真是对他这个没有底线的性子,分外无奈。

    他从小到大什么都让着郁寻春,现在连家也要让给他,离开家他又能去哪儿?

    难道郁寻春就以为他逼走了郁池夏,自己就能成为郁家的继承人了?

    还是说,他还以为自己可以靠着和他的关系,握住这份权利?

    不说简司州这个外人,郁沛第一个就不同意,他还没死呢,这个家怎么也轮不到郁寻春做主!

    席余馥却讽刺他现在连装都不想装了,明明都是他的儿子,怎么郁寻春离家半年他不闻不问,郁池夏一说要走他就大发雷霆。

    两人大吵一架。

    郁池夏劝都劝不住,还被席余馥讽刺私生子有什么资格说话,当场红了眼,被看不过去的简司州带了出去。

    所以人都让简司州一定要把郁寻春带回去。

    郁池夏希望哥哥回家。

    郁沛要让这个逆子知道什么叫尊卑。

    席余馥则希望简司州能尽快回到郁寻春身边。

    而简司州本人,郁寻春能生活在他眼下是最好的,至少那样他就能第一时间在对方找茬时,护住小夏。

    他搭乘电梯上了楼。

    听到敲门声,阿姨摘下围裙过去开门。

    当她看到对方身后高大的保镖时,脸上的笑僵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架势根本不像是来接人,倒像是来绑人。

    阿姨当即就要关门。

    但她哪里敌得过这些肌肉虬扎的保镖,对方伸手一拦,门好似被石头顶住一样纹丝不动。

    她终于意识到有点不对,表情慌张地看着领头那个刚才自称是郁寻春男友的男人。

    简司州表情高傲又冷漠,丝毫没有将这个恐慌的保姆放在心上。

    径直迈入屋中,踩上阿姨刚刚打完蜡的地板。

    阿姨根本拦不住,保镖轻轻一拨就将她拨开了:“你们到底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郁寻春的男朋友。”

    简司州打量着这套房子,在心里评头论足,看装修应该是有点钱,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他仿佛主人一样,施施然地四处晃悠,想要在屋里找到郁寻春生活的痕迹。

    他打开了工作间的门,目光轻轻晃了一圈,看来那个和郁寻春在一起的男人是搞音乐的。

    难怪能赚点钱。

    一直到简司州推开次卧房门,看到了靠在墙角的大提琴盒,琴盒把手上挂着一个河豚的小玩偶。

    简司州拨弄了一下那个丑东西,确认了这就是郁寻春的房间。

    他在沙发上坐下,随手翻开了一旁的稿本。

    一打开,哗哗从里面掉出几张拍立得照片。

    简司州弯腰捡起一张,照片里笑容灿烂的郁寻春看着熟悉又陌生。

    门外阿姨被一群高大的保镖拦着,吓得不行,就算扬声喊着要报警,那几个保镖也毫不在意,表情甚至有些轻蔑。

    简司州觉得她很吵,对保镖递了个眼神,后者直接出来问她:“你在这家一天多少钱?”

    “什么意思?”

    “我们少爷给你三倍,让你闭嘴。”

    阿姨一听脸都气红了,这是钱的是吗?

    这是私闯民宅!

    她连忙给物业经理和宴青川打电话。

    有人闯进了宴先生的家?

    听到消息物业经理天都塌了,带着保安手脚并用地飞奔过来。

    阿姨看到他,终于有了同伴,眼泪都要下来了:“我天啦,这到底是什么人?”

    因为小区业主大多非富即贵,还有许多顶流明星,物业保安不是退伍军人便出自保镖公司,经理还是挑的最强壮魁梧的那几个。

    一群大块头杵在客厅黑压压一片,人多,从数量上压倒了简司州的保镖。

    看到简司州时他眼前一黑,也无所谓什么得罪不起,要给大少爷面子了:“简少爷,请你出去。”

    简司州无动于衷,就算是物业经理又如何,就算是宴家的产业又如何。

    他现在可是业主。

    至于他在谁家里,那是他和别人的事儿,宴家能管得着吗。

    物业经理沉着脸:“你知道这是谁的家吗?”

    简司州:“我有必要知道吗?”

    “我觉得你有必要。”

    冰一样,又沉又冷的声音落进他耳中,宴青川冷脸站在门口,吩咐身后的保安:“请简少爷从我家出去。”

    保安立刻上前,简司州蹭一下站起来:“我看谁敢!”

    他看着宴青川,既认出了他是手上这几张照片上的男人,又认出了他是那个在街边和郁寻春搂搂抱抱的男人。

    上前质问他:“你和郁寻春是什么关系?”

    宴青川看到了他手上的照片。

    他微一侧目,经理立刻上前:“宴先生。”

    声音不算小,屋里所有人都能听见。

    能被物业经理叫做宴先生的,还有谁?

    阻拦保安的保镖皆是一愣,简司州也一脸错愕。

    怎么是宴青川?

    怎么可能是宴青川?

    宴青川怎么住在这么普通的地方,用这么普通的家具!

    他不相信,但看过去对上宴青川无波无澜的眼时,猛然一惊,那种俯瞰他的眼神,和那日雪地里的一模一样。

    真的是宴青川。

    郁寻春居然够上了宴青川!!

    下一秒,他听到宴青川对经理说了两个字:“报警。”

    不行!

    如果是普通人,简司州当然不怕他们报警,但宴青川不一样,就算他们简家在警方那里能有几分薄面,那也比不过宴家。

    他如果真被送进警察局,那也太丢脸了。

    “抱歉宴先生,我并不知道这里是您家。”

    即使很不甘心,简司州也只能说:“今天是我无理了,我马上离开。”

    说完他就要走,保镖也要跟着他一起走。

    宴青川轻轻抬臂拦住他。

    简司州茫然了一瞬,看到自己手里的照片,特别是当他再次看到照片上郁寻春的笑脸时,他极其不甘心。

    甚至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抢走的感觉。

    “我能请问一下,您和郁寻春是怎么认识的吗?您可能不知道,其实我是他的男——”

    “没兴趣知道。”

    宴青川语气冷淡,将相纸放入西服胸前的口袋。

    他连目光也没多在简司州身上流连一秒,对保安道:“先请简少爷下去喝茶。”

    这是不放简司州走的意思。

    他身上上位者的强势气场压得简司州无法反抗。

    甚至在那一瞬,他心里也对郁池夏产生了一丝埋怨。

    既然能查到郁寻春住在哪里,为什么查不到户主是宴青川?

    “请吧,简少爷。”物业经理客客气气。

    简司州只得迈步。

    一行人乌泱泱从家里离开,宴青川在最后,他对阿姨说:“家里要麻烦你收拾一下。”

    “不麻烦不麻烦,”阿姨摆手,她现在都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抓着宴青川的衣袖,“他们是冲寻寻来的……都怪我,我不该随便给他们开门。”

    “没事的。”

    宴青川安抚她:“你也吓到了,今天回去暂时不用再过来了,在家多休息几天,缓一缓。”

    阿姨确实吓到了,懵着点头。

    下一秒又将要离开的宴青川拉住,一脸担忧:“阿宴,刚才那人说他是寻寻的男朋友,你知道吗?是真的吗?寻寻怎么会交这样的男朋友?但如果他真是寻寻的男朋友的话,还是让寻寻自己解决吧?”

    “阿姨,你别担心。”宴青川轻拍她的手,“如果一会儿寻寻回来遇到你,不要告诉他。”

    阿姨不明白原因,但听宴青川这样说,还是点了点头。

    宴青川离开。

    物业经理请简司州在办公室喝茶,他看到宴青川,迎上去:“抱歉宴先生,都是我的问题。”

    宴青川没说什么。

    这事其实怪不到任何人身上,唯一有问题的只有简司州。

    他并没有进办公室,而是问道:“警察到哪里了?”

    陈助理:“马上就到了。”

    宴青川点头,他能过来这么快,是他恰好就在家附近。

    律师也马上就到,宴青川让陈助理等律师过来之后和对方做详细交接,然后安排了他另一项工作:“给我找个搬家公司,立刻让人过来。”

    陈助理记下了。

    宴青川又说:“中午的饭局你替我去。”

    并不是特别重要的局,陈助理代表宴青川也行。

    他刚记下日程又想起:“今天的饭局上,简总好像也在。”

    宴青川抬眼看他,眼神就透露着四个字——那又如何?

    陈助理:好吧,还以为宴总要去打脸是他格局低了。

    无关紧要的人确实没有必要理会。

    宴青川走了,听到他出门前拨的电话,陈助理知道他是找郁寻春去了。

    办公室里,简司州的保镖敲门,说想见宴总。

    陈助理翻了个白眼。

    见宴总,想屁吃,你配吗?

    村口配钥匙的师傅都要问你配几把。

    陈助理根本没搭理,转头见律师和警察来了,直接把简司州交给了他们。

    他给律师转达宴青川的意思:“私闯民宅,拒绝任何和解,怎么严重怎么来。”

    律师懂了。

    又找好了搬家公司,并把这件事交给物业经理之后,陈助理赴宴去了-

    简司州私闯民宅,被警方拘留。

    他这辈子第一次在警局里过夜,气愤又窝囊,那些平时对他低声下气的警察,连正眼都不带看他一眼。

    就因为他们背后有宴家。

    拘留所里甚至连根凳子也没有,只能蹲着或者站着。

    旁边不知道是扒手还是什么的人和他关在一起,又脏又丑,还总想和他搭话。

    简司州根本不想搭理他们。

    抱臂站在一旁,等着律师放他出去。

    但只要他闭上眼,他眼里全是郁寻春带笑的照片。

    原来郁寻春也是会笑的?

    他也能笑那么好看?

    不可否认,笑起来的郁寻春让人有些挪不开眼。

    就像当初他在舞台上拉大提琴那样。

    他忍不住想为什么郁寻春不能在他面前多笑笑呢?

    如果郁寻春也对他那样笑……

    “小简总。”律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简司州一夜都没睡,在这里又饿又冷,脸臭得不行:“怎么现在才好?算了算了,赶紧把我放出去。”

    律师面露难色。

    简司州察觉不对:“有什么问题?”

    “那个……简总说,让您在里面呆满十五天,长长记性。”律师道。

    简司州脸一黑:“有必要吗?又不是什么大事!”

    律师把电话递给他:“要不,您自己和简总说。”

    简司州顿了下,才接过手机:“爸,我真的不知道那套房子是宴青川的,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不会随便进去。”

    “你也知道那是宴青川!”简父震怒,猛一拍桌,“你知不知道你到底让我们丢了多大一笔生意!”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简父气死了。

    他们虽然和宴氏一直都有合作,但合作不深,最近宴氏有个新项目,刚好是简家擅长的领域,如果吃下这一口,不仅能大赚一笔,还能和宴氏深度合作。

    只要进入深度合作关系,以后能和宴氏合作的地方只会更多,接触到一些政治项目也有可能。

    为此简父撒费苦心,到处打点疏通,终于约上了宴青川吃饭。

    结果宴青川不仅没来,昨晚他更是直接收到了宴氏终止和他们所有合作的通知。

    所有合作!

    这和断掉简家一条胳膊没有区别。

    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简家得罪了宴家,谁都要过来踩他一脚,损失都是按亿算的!

    简父只是让简司州留在拘留所反省,而不是打断他的腿和他断绝关系,对他已经够宽容了。

    简司州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只是去找郁寻春而已……

    宴氏终止和他们的合作,难道宴氏那边就没有损失吗?

    为了一个郁寻春值得吗?-

    简司州错愕之际,简父并没有放弃联系宴青川,企图挽回这段合作关系。

    但宴青川拒绝合作的态度很绝对。

    没有办法,简父只能找上宴南山。

    宴南山虽然当前仍是明面上的宴氏掌权人,但她现在其实已经是半退休的状态,比宴青川更难找。

    但简父还是通过一些关系,约上了她。

    宴南山倒是本人来的,没像宴青川那样让什么助理代替出席,就身边跟着一个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孩。

    对方又帮她挡酒,又替她点烟,还被她带着和在场的老总们都打了招呼。

    平时大家赴宴总爱带着年轻女伴,也是像她这样,调笑着将对方当成什么小玩物,笑容暧昧地让她们去给别人敬酒。

    而大多数女企业家,是不屑这一套的。

    所以当桌面上出现了一个和他们对调的角色,且处于在场众人权力顶端时,在场的男人们都有些坐如针毡。

    说不上来,但浑身都不对劲。

    特别是这里面最年轻的简司州。

    简父带他上前敬酒,一杯又一杯,他终于提到了双方被终止的合作这件事。

    “改日我一定带犬子上门向宴总赔礼道歉。但孩子之间的摩擦也不能影响我们企业之间的合作,您说是不是?”

    宴南山点点头:“那依简总的意思?”

    那当然是继续合作了!

    只要能挽回和宴氏的合作,那么其他丢了的合作也会跟着找回来。

    但简父不能表现得这么着急:“我自然是想和宴董继续合作的,只是不知道宴总那边……”

    他看了下宴南山。

    宴南山长得很漂亮,稍微有点男相,非常英气。

    保养得也好,看起来最多不过三十五六,她年轻的时候在商场上杀伐果决,手段比当初以强硬出名的老太太更强硬。

    她真的甘心五十岁,就被自己儿子架空在企业里的权力吗?

    简父将心比心,他现在都六十了,他也不能容忍那几个儿子来挑战权威。

    他觉得宴南山肯定也不甘心。

    “宴总可能还是太年轻,刚接手公司容易感情用事,也没有宴董您考虑得全面……”简父说,“您或许不知道,他是因为一个男人……”

    宴南山突然笑了下,她招手让那小男孩给她点烟。

    “简总,看来您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您儿子带人闯进宴青川家里,您难道还想他对你们和颜悦色?”宴南山吸了口咽,笑望着他,“我们宴家难道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简父立刻头冒冷汗:“是我失言了,我并不是要推卸责任……”

    他狠踢了简司州一脚,斥道:“还不快给宴董到道歉!”

    当着众人的面,简司州有些难堪,他微微弯腰,双手捧着酒杯递过去:“对不起宴董,都是我的错。”

    宴南山看也没看他,连旁边极有眼色的小男孩都直接无视了他。

    简司州到底还没修炼到简父那个能屈能伸的程度,一直被人晾着,脸上很快就有些挂不住。

    硬挤出来的笑也沉了下去:“宴董……”

    “我们阿宴确实考虑不全面,还给您留了面子。”宴南山歪头,几根手指轻托着下颚,“产品线上偷工减料;压榨实习生导致三人猝死;为了逃脱责任一直让医院拖着不宣布死亡……”

    宴南山说的每一个字都让简司州头皮发麻。

    他以为宴青川的气势就够强了,没想到宴南山给人的压迫感更甚。

    这些事情他明明全部都压了下去,为什么还会有人知道?

    他有些慌乱地看向简父,而简父而并不比他轻松多少

    “宴氏可不敢和你们这样的企业合作,”宴南山起身,“抱歉,有些倒胃口。这杯酒算我向大家道歉。”

    她一直是笑着,表情也很柔和,但包厢内静若寒蝉。

    特别是当她轻飘飘的视线,扫过某些替简家父子组局的人时,后者背脊一凉,意识到自己办砸了事。

    宴南山举起酒杯在桌边轻轻碰了下,并没有喝。

    没人敢挽留她。

    而自她离开之后,包厢里其他人也表态似的,依次离开。

    他们清楚,简家这回是彻底得罪了宴家,如果继续和简家父子有所牵连,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和宴家的合作是否会受到影响。

    简家父子一时无比狼狈,每个人的离开都是扇在两人脸上无形的巴掌。

    每个人离开前,都会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简司州。

    让简司州好像被人放到了油锅上,脸色黑黑红红,变了又变。

    终于,屋里只剩下父子两人。

    包厢内落针可闻。

    简司州仿佛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他终于知道自己鲁莽的行为给简家带来了怎么样的后果。

    他试图解释:“我真的不知道那是宴青川的家,爸……”

    啪——

    震怒的简父反手就是一耳光。

    简司州脸侧向一旁,耳边嗡嗡直响,嘴里尝到了血腥味。

    简父的手劲大,不留余力一巴掌,扇得他的脸又麻又木,飞快红肿起来。

    疼,但简司州什么都不敢说。

    他双手握拳,分外不甘心。

    为什么会这样?

    郁寻春怎么就偏偏傍上了宴家。

    第46章 第 46 章

    第46章

    简司州害得简家损失惨重, 被震怒的简父从家里赶了出去。

    郁池夏听闻消息匆匆赶来,看到他脸上的伤便红了眼。

    他拿毛巾包着冰袋替他敷脸:“怎么会弄成这样,简哥你还好吗?”

    简司州人生第一次受挫,但他不想在郁池夏面前表现得太懦弱, 见他关心自己, 强撑着笑给他擦眼泪:“没事, 我不疼。”

    郁池夏抽了抽鼻子,问道:“那你见到我哥了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

    简司州又想起了照片上郁寻春的笑,蓦地安静下来, 语气不耐:“没有。”

    别说人, 他连郁寻春的一根头发都没摸到。

    郁池夏满脸愁容:“怎么会是宴家的人。”

    是啊, 怎么就偏偏是宴家的人。

    但凡不是宴家, 简司州也不会如此狼狈。

    被警局拘留,被其他合作伙伴冷眼,被亲爹打耳光还赶出家门。

    豪门圈子里没有什么秘密,不用等到明天,这些消息就插上翅膀传遍了。

    简司州根本不敢去想别人会用什么眼神看他。

    他天之骄子,从来都只有他俯视别人的时候。

    要不是郁寻春……

    轻轻的抽噎声让简司州回神,两人一对视,郁池夏慌张地别开脸,背对着简司州擦眼泪。

    简司州哪里受得了他哭,自己都顾不上了:“怎么哭了?”

    “我就是想到我哥……”郁池夏神经质地反复抠着自己指头, “如果连你都没有办法对抗宴家, 那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郁池夏非常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光是想一想, 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腮边滚落。

    给简司州心疼坏了, 抱着人安抚:“不会的,总会有办法的。”

    不仅是郁池夏不甘心,简司州也不甘心。

    不甘心宴家让他狼狈至此。

    不甘心宴青川处处压他一头。

    还不甘心,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去。

    他总有办法,能让郁寻春自己回到他身边。

    郁池夏被他抱在怀里,脸上泪痕没干,但眼神清明又冷淡。

    唯有垂在身侧的手,反复搅弄着衣摆。

    他必须,要把郁寻春抢回来。

    哥哥怎么可以背叛他-

    郁寻春接到宴青川电话时,尚未离开医院。

    宴青川要过来接他,按理来说郁寻春应该拒绝。

    他也是想要拒绝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医院里反复被人询问是否一个人就医的事,触动到了他的神经。在宴青川说马上就来,让他等着时,郁寻春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嗓子里,最后变成一个好。

    等待的时间突然就被拉得很长,每一秒,他都希望宴青川能够马上出现。

    郁寻春等到一半,看到副驾上的药盒,突然就有点慌,四处找着地方藏东西。

    很奇怪,明明宴青川知道他是来医院,但他只希望对方认为他只是来看一看寻常的感冒。

    他虽然可以独自就医,也敢承认自己当下或许确实有点问题。

    但面对宴青川时,这个病情显然非常难以启齿。

    他没办法告诉宴青川,他好像生病了。

    说不出口。

    郁寻春把药藏进了扶手箱里。

    几乎是他刚盖上盖子,宴青川就到了。

    宴青川摸摸他的额头,说他还在发烧:“我来开。”

    郁寻春换去了副驾。

    宴青川驶出医院,问他结果如何。

    郁寻春语气很轻松:“不是什么大问题,医生说吃点药就好了。”

    宴青川点头,并没有多问。

    车上开着暖风,宴青川在身边的感觉也很安心,郁寻春有点昏昏欲睡。

    宴青川看出来了:“困就睡会儿。”

    郁寻春摇头,他想和宴青川聊天:“你怎么会来,不上班了吗?”

    宴青川对他眨了下眼:“偷偷放了半天假。”

    郁寻春觉得好笑:“还能这样?”

    “当然了,老板又不用事事亲力亲为。”宴青川也笑,“我跟我妈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合理地压榨员工。”

    郁寻春不由替陈助理抱不平:“你们这些万恶的资本家。”

    他好奇:“你妈妈也经常这样吗?”

    关于宴南山女士的壮举,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宴青川捡着一些有趣的事讲,比如小时候宴南山翘班带着他出去玩,然后助理狂打电话骂她不干人事;或者明明睡前还在家里,睁眼就在飞机上,宴南山在旁边和助理吵架说破工作屁事真多,她离家出走不干了。

    郁寻春听得一愣一愣的。

    终于知道宴青川不爱上班的劲儿是遗传谁的了。

    宴青川还说,他小时候经常听宴南山在家里抱怨他爷奶,为什么不多生两个来继承家业。

    “那你呢?”

    “我小时候经常想,要是有个妹妹来继承家业就好了。”

    “为什么?”

    “因为我妈希望我是个女孩儿?”

    郁寻春觉得很有意思,脸上一直带着笑。

    车进了小区,是个闹中取静的别墅区,周围的景色非常陌生。

    郁寻春问:“这是哪里?”

    车入库,旁边的车郁寻春都眼熟,是宴青川停在地下车库的那些车。

    宴青川解开安全:“下去看看。”

    车库外接花园,也能直接进屋,宴青川带着他四处逛了逛。

    上到三楼,郁寻春看到了自己工作室里的乐器以及电脑键盘,还有他房间里的大提琴。

    他又不是傻子,很快意识到这是之前宴青川说的新家。

    “三楼的墙都做了隔音,你以后在这里打鼓都没问题。”宴青川说,“不管你买再多乐器,也放得下。”

    他又带郁寻春去看二楼的房间,两人房间相邻,露台外是漂亮的花园。

    这套房子的装修风格和之前的房子类似,只是因为别墅空间更多,所以有很多小彩蛋。

    比如盆景里猫狗打闹的小摆件。

    比如扶手上,童话书里那样红伞伞白杆杆的彩色小蘑菇。

    就连沙发上的毯子,也是从那边家里拿过来的。

    种种处处,都好像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一样。

    两人站在冰箱前,宴青川从胸口的兜里掏出一叠相纸,拿彩色的小磁铁吸在冰箱上。

    郁寻春一看:“……你怎么随便拿我东西?”

    这些照片,他明明记得自己夹在稿本里的!

    宴青川往冰箱上贴一张,他就抽下来,贴一张,抽下来。

    忙活半天,冰箱上还是空的。

    “好,我错了。”宴青川把手里剩下的几张递给他,“随便拿你东西,我真是个大坏蛋。”

    “……”

    别以为他听不出来,这错认得一点也不走心。

    郁寻春挤开他,自己把相纸往冰箱上贴。

    手上的刚弄完,宴青川从旁边递来一张他站在冰箱前干活的新照片。

    转头一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个拍立得。

    郁寻春顺手把那张照片也贴到冰箱上。

    宴青川看着很满意:“回头把冰箱贴满。”

    他笑着,郁寻春和他对视了两眼:“为什么要搬家?”

    宴青川:“上次不是说好了,跳完伞回来就搬家?”

    “谁和你说好的?我根本没有答应。”

    宴青川摇摇手指:“你没有拒绝,没有拒绝就代表同意。”

    “歪理!”

    “找不到理由反驳就说我是歪理?你怎么这样。”

    两人又逗了几句嘴,郁寻春突然问:“是不是有什么人……”

    他说不下去了。

    虽然宴青川一直再和他插科打诨,但郁寻春清楚,宴青川不是那种独断的人。

    搬家的事,应该是他在询问自己意见并且得到同意的答复后,提前和郁寻春说好时间,再搬过来。

    而不是先斩后奏,先一声不吭地把家搬过来,再让他没理由拒绝。

    很多东西,比如玄关的浴缸和沙发边的绿植,早上都还在那边家里。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郁寻春不是笨蛋,他反而非常敏锐。

    他猜测,或许是郁池夏找上门了。

    他的出现打扰到宴青川,从而导致他匆忙搬家。

    郁寻春其实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很难不对宴青川感到抱歉。

    “哎哟。”郁寻春捂住额头。

    “想什么呢,我搬家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郁寻春垂眼笑了下,他就知道宴青川会这样说。

    他很多时候体贴得像个仅存在于幻想中的假人。

    宴青川往指尖哈气,还要弹他。

    郁寻春捂着脑袋跑了。

    新房子很大,上下三楼的空间,追逐起来可比之前的家困难。

    郁寻春在二楼台阶上被宴青川抓住,后者撸着袖子一副欺男霸女的恶霸模样,作势要弹他脑瓜崩:“你喊吧,你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郁寻春捂着脑袋躲着叫救命,宴青川挠他咯吱窝让他松手。

    求饶声和笑声叠在一起,从楼上飘下来。

    缸里的鱼静静游着-

    夜深之后别墅非常安静。

    宴青川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换到新环境不适应,郁寻春睡不着。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忍不住去想郁池夏找上门时的情况,想当时宴青川在不在家,想他们有没有说上话,想宴青川会不会也觉得郁池夏单纯又无害。

    和郁池夏接触过后,宴青川会不会也会厌恶他?

    他仿佛看到某天,宴青川和郁池夏并肩站在一起,一脸厌恶地对他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郁寻春一点也睡不着,那个画面让他喘不上气。

    他在床上蜷成一团,裹着被子在屋里打转。

    半晌,郁寻春拉开门,赤着脚站在宴青川门前。

    想敲门,但伸出去的手始终滞在半空。

    郁寻春下了楼。

    他没穿外套,光着脚进到车库,没开暖气的车库冰窖一样冷,他好像也没什么感觉。

    郁寻春找到那辆库里南,四处翻找,他忘记当时把药放在哪里了。

    副驾前面的储物箱,座椅的缝隙,包括后备箱里也找了个遍。

    唯独忘记去看扶手箱。

    找不到药,郁寻春不由开始怀疑自己今天到底有没有上医院。

    如果没有去医院的话,那他今天干了什么?

    他轻轻敲了两下脑袋,感觉再这样下去,自己得变成笨蛋了。

    郁寻春回了屋,忘记关车门。

    他想明天得去趟医院,上了三楼,关上门,开始工作。

    一直到实在睁不开眼,郁寻春才再次回到房间。

    但他依旧睡不着,在床上反复半天之后,抱着被子躺在了宴青川房门口。

    他给自己定了一个闹钟,心想要在宴青川起床之前回房间。

    背靠宴青川的安心,终于安抚下他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躁。

    郁寻春睡着了。

    宴青川半夜醒来,想着看看郁寻春睡得如何,顺便测测体温。

    拉开门,脚比眼睛先碰到门口的人。

    郁寻春裹着被子躺在地上,脑袋也埋在被子里,只漏出一点黑发。

    他蜷成一个虾球。

    不知道在这里睡了多久。

    第47章 第 47 章

    第47章

    宴青川愣了愣, 蹲下来勾了下露在被面的头发。

    郁寻春睡得不太安稳,皱着眉,宴青川抱他起来时眉头拧得更紧,但没醒。

    宴青川把他安置在了自己房间。

    拨开额发, 摸了摸他额头, 又量了□□温, 徘徊在三十七度边缘。

    他打开郁寻春那侧的床头灯,才从另一边上床。

    躺上床之后,宴青川丝毫没有床上多了一个人的拥挤感。

    他侧向一旁, 郁寻春睡觉总是下意识地蜷缩成一团, 只在床上占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空荡的房间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宴青川长臂一展, 将郁寻春搂进了怀里。

    他学着郁寻春那样蜷起来,胸膛贴上前者后背,在被下握住了郁寻春的手。

    有点凉。

    宴青川睡得不沉,在郁寻春闹钟响第一声时便立刻睁眼。

    关掉闹钟,怀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了过来,面向着他。

    天色微亮,宴青川抱着郁寻春醒了会儿神,掀开被子下了床。

    他一离开,床上的人好似觉得有几分冷,闭着眼睛往他躺过的地方蹭了几寸。

    宴青川替他掖了掖被角, 取过沙发上的抱枕压在床上。

    靠着抱枕, 郁寻春安静了下来。

    一直到天光大亮, 郁寻春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 他好像在谁怀里,暖洋洋的。

    偶尔还会嗅到宴青川身上熟悉又让人心安的味道。

    郁寻春尚未完全清醒, 舒服地在床上翻了几下,缓缓睁眼。

    他怀里抱着抱枕,在床上发愣,半响后才反应过来这里好像不是自己的房间。

    他怎么会睡到宴青川的床上?

    郁寻春侧向一旁,宴青川人呢?

    他打开门走出去,遇到的第一个人并不是宴青川。

    管家笑盈盈地站在一楼客厅,身上系着一条印着卡通小猫的围裙:“寻寻起啦?来吃饭。”

    郁寻春昨天没有看到他,懵了下,下意识道了声你好。

    “请问您是?”

    “这是刘叔。”宴青川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给他介绍。

    郁寻春向他走过去:“阿姨呢?”

    他衣领有点歪,宴青川顺手帮他抽出来:“阿姨还有其他的工作,这边家里的事务以后都由刘叔来负责。”

    郁寻春欲言又止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宴青川看出他的犹豫:“刘叔也是在我们家做过几十年的老人了,阿姨还是他教出来的呢。”

    郁寻春点头。

    他其实就是,不想改变身边熟悉的环境和人。

    但这是宴青川的家,他没有资格说什么。

    宴青川又说:“如果你不习惯,那等阿姨休息好再让她过来?”

    郁寻春摇头,看着在厨房里打转的刘叔:“刘叔也很好。”

    他对自己笑得很亲切,郁寻春挺喜欢他的。

    宴青川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郁寻春有两次想问宴青川自己为什么会在他房间,话在嘴里绕了两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

    他知道宴青川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只要他不说,他就会体贴地装作无事发生。

    两人心知肚明地维持着一种奇怪的平衡。

    因为这边离宴青川公司更近,他早餐的时间更充裕,陪着郁寻春慢慢地吃,一直到他再也吃不下才跟着放下碗筷。

    他上楼去换衣服,郁寻春跟着他,跟进衣帽间。

    宴青川看着一柜子西装苦恼着:“我今天穿什么呢?”

    他是看着郁寻春说的。

    “看我干什么?”

    “你帮我选选?”

    郁寻春一脸不乐意,他又不是什么专业的搭配师。

    但还是伸手在衣橱里扒拉了下。

    除了某些颜色比较明显的西服,其他大多都是深色,有什么好挑的。

    郁寻春仔仔细细选了小十分钟,连领带和袖扣都给他配好了。

    宴青川换好衣服出来,郁寻春还在犹豫:“口袋巾和胸针,你觉得哪个更好?”

    “你觉得呢?”宴青川把问题抛回去。

    郁寻春有些无语:“到底是你穿还是我穿?”

    说着他把胸针递过去:“这个吧。”

    宴青川没接,走过来低头看着他:“你帮我戴。”

    “我给你当保姆好了。”

    郁寻春嘟嘟囔囔,将胸针别在他胸口。

    宴青川笑着戴上腕表,问他今天什么安排。

    大概是自己挑的,郁寻春对他今天这套look非常满意,正抱着胳膊欣赏自己的杰作。

    闻言随口道:“打算去趟医院。”

    宴青川顿了下:“昨天不是去过了,又要去?”

    郁寻春一愣,随即改口:“哦,说错了,我是说我今天要把游戏的宣传音乐弄出来。”

    他心虚的时候,就爱给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完美借口。

    宴青川顺着接话:“上次你是不是说年后就要发宣传视频了?”

    郁寻春点头:“对。”

    他难得没有像平时那样跟着宴青川到门口,郁寻春停在二楼楼梯口,指了指楼上:“那我去工作了。”

    宴青川笑着说好,目送郁寻春上了三楼。

    他的表情严肃起来。

    宴青川下楼,嘱咐刘叔要多留意郁寻春的情况,才去往车库。

    宴青川一眼便看到了车门大开的库里南。

    他记得昨天两人下车后,都有关上车门。

    宴青川迈步过去,探身进车内看了看,转而又回到屋里,调出了车库的监控。

    八倍速回放,进度条拉到半夜,郁寻春从屋里走出来。

    穿着单薄的家居服,光着脚踩在水泥地上,在车里找东西。

    他没找到,但宴青川找到了。

    他在扶手箱里找到了郁寻春藏起来的药,还有诊断报告。

    宴青川一项一项地看,脸色沉沉。

    看完,宴青川把病例折好,放回了袋子里。

    三楼的门关着,郁寻春在工作,宴青川拎着药进到他房间。

    他在屋里左右看了片刻,把药放在了床头柜上。

    他本来也想过要不要放进抽屉里,但他怕郁寻春找不到。

    找不到又开始怀疑自己记忆出了问题。

    他甚至嘱咐刘叔,如果郁寻春没发现,让他适当引导一下。

    宴青川这才离开家去公司。

    陈助理过来递交十点钟会议的材料,宴青川屈指在书桌上点了两下,对他道:“会议延迟二十分钟,你去通知一下。”

    陈助理去了。

    宴青川翻看着手机相册里的病例,给白尧打了个电话。

    “您真是我活爹。”再次被从梦中吵醒的白尧,骂骂咧咧。

    “抱歉。”宴青川说,“我刚给你发了一份诊断报告,你看看。”

    “等我两秒。”白尧打着哈欠点开图片。

    宴青川耐心地等着。

    “他自己给你看的?”白尧之前听宴青川的意思,郁寻春应该有着很强的羞耻感,不像是会主动把病例递给他的样子。

    “不是,他藏起来,但是忘了。”

    医院结果怎么看也看不出个花来,反正就是说郁寻春重抑郁重焦虑,有强迫体现等等。

    开的药,也是这方面的药。

    白尧却问:“你再说一下,他当初是怎么发病的?”

    宴青川不得不再次提到那只死掉的小狗,以及游乐园里他抗拒开心的表现。

    电话里沟通确实有些费劲,他让白尧尽快回来一趟。

    白尧也没有拒绝,她下周在国内有个讲座,让在她回来前,先让郁寻春按医嘱用药。

    她嘱咐宴青川:“刚开始吃药会有一系列的副作用,个体不同表现也有所不同,但有的人吃了药反而会症状加重,你要多留意。”

    “我怀疑他其实并不是……”白尧一顿,现在没见到人说这些也没用,“算了,等我回来和他见一面再说。”

    宴青川让她尽快。

    这通电话比预计的时间更久,陈助理一直在办公室外等着。

    宴青川说了声抱歉,一边前往会议室,一边快速浏览着手上的资料,还不忘吩咐陈助理整理一下手边的工作。

    又要去宴总家里工作。

    陈助理说:“寻春又生病了?”

    一直就没好过。

    宴青川道:“不要在他面前提。”-

    郁寻春工作到一半,刘叔敲门让他吃饭。

    他不太饿,但他清楚自己应该吃。

    他跟刘叔下了楼,还以为要自己一个人吃饭,没想到刘叔直接端着碗坐到了他对面。

    两人搭着话,刘叔好奇他工作都做什么,又会多少种乐器。

    他问什么郁寻春就答什么,总是会得到前者语气夸张的赞扬。

    说着说着就说到宴青川,刘叔说:“阿宴也会弹钢琴你知道吗?”

    郁寻春知道,他还知道宴青川钢琴弹得很好,应该是小时候下苦功夫练过的。

    刘叔开始揭他老底:“你别看他现在弹得还不错,小时候光是逃课的理由都有八百种,今天下雨不想学,明天手指破了皮也不想学。”

    撒娇耍赖,确实是宴青川能干出来的事。

    “他说凭什么家里这么多人,就他一个人要学,最后还是南山陪着他一起学。”

    宴南山也不爱搞这些,为了早点溜号,带着宴青川一起作弊。

    相比于在钢琴面前一坐就是一天,母子俩更爱上山下海,跟着老爷子去钓龙虾。在船上颠一整天,胆汁都吐出来了,宴青川仍然抱着栏杆不愿意下船。

    然后宴南山就在一旁笑得非常大声。

    郁寻春光是想想,都觉得那个画面肯定很幸福。

    第三者视角转述而来的宴青川的童年,郁寻春听得很入迷。

    包括故事里与其说是母亲,但更像是朋友的宴南山,都让郁寻春非常向往。

    大概宴青川很下饭,这一顿午饭吃了快两个小时,直到餐盘里干干净净,他才依依不舍放下筷子。

    吃完饭有点困,刘叔让他回房间休息。

    郁寻春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床头柜的药,他简单洗漱了下,因为有点灵感,趴在床上写歌。

    哼着哼着,视线飘到了床头。

    原来在这里。

    床头柜上还放了一杯水。

    郁寻春改趴为坐,按照医嘱数了药,就着水咽了下去。

    吃完药没多久,郁寻春眼皮好像千斤重,他蛄蛹了两下,掀开被子滚进去,想伸手开一下床头的灯,也没坚持到手按上开关。

    稿本和笔和他一起埋入被子。

    他沉沉地坠进了黑暗里-

    宴青川下午就回来了,郁寻春睡得很沉,一点也没察觉到。

    将他床上的药全都收到柜子上,又把他的稿本拿出来,宴青川摸了下他的头,好像没烧。

    陈助理在书房,宴青川怕他中途醒过来有什么需要,一直没出郁寻春房间的门。

    他靠坐在床头,用笔记本处理工作。

    郁寻春就睡在他身侧,手轻轻一抬,就能落在他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

    时间一直在走,天全黑了,也没见他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

    “寻寻?”宴青川轻拍他。

    郁寻春迷迷糊糊睁眼,感觉眼前的宴青川在晃:“嗯?”

    “九点了,起来吃了饭再睡。”

    “不想……”

    话没说完,郁寻春又失去了意识。

    宴青川轻轻摸着他的额头,给白尧打电话。

    “别太担心,嗜睡是正常的药物反应。身体适应两天就好了,”白尧又想起一点,“还有,用药要规律,即使他现在醒不来,你也要把他叫起来把药吃了。烟酒咖啡这些,都有几率诱发患者发病,如果他有某个习惯,给他戒了。”

    郁寻春确实抽烟。

    他有段时间不抽了,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宴青川又开始闻到他身上的烟味了。

    他叫郁寻春起来吃药,郁寻春人不清醒,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乖乖就着他的手喝了药,又睡了。

    第二天郁寻春醒了,好像有些适应,见宴青川在家工作,也将自己的电脑从楼上搬到了书房。

    吃饭的时候桌上有四个人,非常热闹。

    他也很开心。

    吃完饭,郁寻春会偷偷回房间吃药,再回到客厅工作,没多久他又抱着吉他睡着了。

    前三天,他无时无刻,随时随地地睡觉。

    第四天才终于彻底适应,将白天的时间完整地给到工作。

    这几天,郁寻春日夜颠倒的作息也调整了过来,晚上到点就困,早上天亮就醒,醒了就去跑步,跑完回来洗个澡刚好吃早饭。

    郁寻春自己也在有意识地控制自己进入规律的生活。

    他知道宴青川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宴青川什么都知道。

    他记得迷迷糊糊时宴青川给他喂药。

    他也清楚这几天宴青川会在家,都是因为担心他。

    郁寻春什么都知道。

    所以他更想快一点好起来。

    自从在游乐园看到那个坠在身后的小小黑影,郁寻春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摆脱他。

    不管他是在家里也好,外出和宴青川或者桑朔在一起也好,郁寻春看到的天好像都是阴的。

    有时候是一件事,有时候是一句话,都能让他想起很多难受的记忆。

    那天从四千米的高空跃下,郁寻春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

    但现实和理想好像总是有些差距。

    幸好,幸好有宴青川拽着他。

    这几天,郁寻春心里前所未有的明亮。

    早上出门看到天空,就觉得是一个晴天。

    他减少了很多工作,手里大部分歌写完之后也没有再接,他打算将工作缩减至只有游戏音乐一个项目。

    他想把更多的时间都放到自己身上。

    宴青川也从家回到了公司,不过因为离得近,他每天中午开始回家吃饭了。

    陈助理没再来,刘叔也渐渐不再上桌。

    吃完饭两人各自占据沙发一角午休,下午宴青川回公司,郁寻春去楼上工作,或者窝在沙发上看书。

    他也没发烧了。

    在白尧回来之前,宴青川每天都会抽个时间和她沟通郁寻春的情况。

    “他在积极自救,”白尧说,“但不能因为他短暂的转好就掉以轻心。”

    虽然很残忍,但这种情况很有可能是暂时的。

    因为他当前,是依靠着另一个人的力量站起来的。

    白尧回国见了他一面,怎么说呢,郁寻春知道她是心理医生,看起来也不排斥和她见面。

    白尧选了一个对于郁寻春来说,相对安全的环境。

    在家里。

    但两人相对坐了一下午,白尧几乎没有从他那里问出什么。

    很多患者对于自己的事都有强烈的羞耻心,第一次和心理咨询师见面时,也不会轻易吐露什么。

    但这种情况并不会持续太久,在咨询师的陪伴和引导下,只要开一个口,他们的所有情绪就会决堤。

    上一秒还说不出口的痛苦,会变成无尽的倾诉。

    大部分都是伴随着痛哭和眼泪。

    但郁寻春闭得太紧,他不排斥白尧,却对她很有防备。

    面对她的询问和引导,他在包装自己,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还不错。

    当然,他现在确实还不错。

    但当白尧问他愿不愿意和她聊一聊他的小时候时,郁寻春不愿意。

    他对白尧不信任。

    即使,白尧将这个任务交给宴青川,让他这个郁寻春百分百信任的人去引导时,郁寻春大多时候也是闭口不谈。

    他在宴青川身边确实是安全的,但对于小时候的事,他的答案大多时候都是“反正都过去了”“不怎么记得了。”

    郁寻春知道自己不应该困在过去,他选择的方法是逃避,不是面对。

    “之前那几次,你都是怎么引导他的?”

    白尧好奇,前两次郁寻春对宴青川吐露心声的原因。

    宴青川没有办法系统地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想让郁寻春开心。

    只是想要抱一抱他。

    抱一抱现在的他,也抱一抱过去的他。

    白尧给郁寻春重新做了诊断:“他这种情况,很容易被误诊为单纯的抑郁或者焦虑,但其实他这属于CPTSD(复杂性创伤应激障碍)。”

    CPTSD的诊断在国内尚不普及,但其实是一种非常常见的创伤应激障碍。

    这是一种人为的,长期处于不健康关系里所形成的创伤。

    例如被长期地否认、打压,或许还有很多肢体上的□□以及精神虐待。

    郁寻春犯错会被关禁闭,就是一种典型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虐待。

    包括他被砸坏的琴,被禁止的音乐,以及他母亲日复一日的严格要求。

    还有众人在提起郁池夏时对他的贬低和羞辱。

    他长期生活在这种精神虐待中。

    即使自己有意识,也很难彻底从创伤中走出来。

    宴青川问:“我应该做什么?”

    “让他感到安全。”

    白尧给出了诊断方案,除了用药外,她会每周对郁寻春进行两次心理疏导。

    她已经做好了要和郁寻春打持久战的准备。

    除她之外,宴青川并不需要特别地去做什么,他一直都做得很好。

    他只需要继续保持,让郁寻春感到安全就好了。

    “最重要的是,”白尧望向窗外,宴青川跟着看出去,郁寻春和刘叔一起在院子里扫雪,“他自己也没有放弃。”

    从那样有毒的环境里逃出来,就是郁寻春决绝的自救-

    程晁难得回了趟家。

    程母一见他就忍不住絮叨:“怎么瘦成这样,工作再忙也要吃饭呀。”

    程晁瘦了一大圈,脸都轻微地凹了进去。

    他不想应付程母,闷不吭声回了房间。

    自从搬出去自己住之后,就算回家也只是在客厅坐坐就走,但进到卧室那一刻,曾经那些和郁寻春相处的画面全都涌了出来。

    就连墙上的海报,也是郁寻春闹着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然后给他贴上去的。

    程晁捂着脸坐在床上。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过。

    明明最不应该和郁寻春走到这一步的,就是他。

    他怎么会忘记郁寻春曾经对于他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呢?

    明明在小时候,程晁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得上郁寻春的人。

    他耀眼又优秀,像天边不可摘的星星。

    程晁面对他总是会带着几分自卑,学习普通家境普通的他,怎么配和郁寻春做朋友?

    曾经他是仰望着郁寻春的,为了能配得上他,他努力地追赶着郁寻春的步伐。

    他不厌其烦地学习刷题,他想要有个可以和郁寻春比肩的成绩。

    他接触运动锻炼身体,是他希望自己不要永远做那个被保护的人,他也想要保护郁寻春。

    他想要做那个,永远站在郁寻春身边的人。

    程晁一直都在害怕自己哪天会被郁寻春抛下。

    直到,他发现郁寻春并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强大的时候,他生出一丝,隐秘的快感。

    原来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原来他也脆弱又可怜。

    原来他们半斤八两。

    程晁逐渐在郁寻春的依赖中生出了,“再优秀的人又怎么样,还不是没我不行”的优越感。

    他在这份优越感的驱使下,做了很多错事。

    程晁又想起那天郁寻春那句话,他说程晁,我真后悔在你被林泽宇欺负时救你。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程晁痛到不能呼吸。

    “阿晁,”程母推开他的房门,浓郁的蛋糕香味飘了进来,“快来,我给你烤了小蛋糕。”

    程晁木然地走到客厅,程母正拿着打包盒将小蛋糕装起来。

    她说:“寻春好久都没来咱们家了,我记得他以前最喜欢我烤的蛋糕。我给他装一些,你一会儿给他送过去。”

    程晁脚步一滞,程母催他,他却多一秒都在这个房子里待不下去。

    这里处处都是郁寻春的痕迹。

    而郁寻春在他家留下的痕迹越多,越代表两人过去有多亲密。

    但他却后悔,他帮了自己。

    程晁落荒而逃。

    程母拎着打包袋在后面扬声叫道:“程晁?!”

    程晁恍若未闻,他根本就找不到郁寻春,郁寻春根本就不想再见他,他要怎么去给郁寻春送他喜欢的小蛋糕?

    郁寻春不要他了。

    程晁有些崩溃。

    手机响起,陌生的号码,程晁缓了很久才接。

    “程晁哥。”

    又是郁池夏。

    程晁非常生气,脸色格外难看。

    如果那天在郁家,他不来向自己搭话,如果后来在学校他不叫自己去帮忙,如果他不在程晁拒绝他的时候说不告诉郁寻春知道就好了。

    两人根本不会有交集,他根本不会和他交换联系方式!

    他和郁寻春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郁池夏怎么还敢来找他的?

    “滚,别他妈再给我打电话了!”程晁怒而威胁,“你如果还想在娱乐圈混,就别来招惹我!”

    “程晁哥!”郁池夏阻止他挂电话,“我找你是因为我哥,我知道他和谁在一起,你不想知道吗?”

    他柔和的声音,如同恶魔低语:“你不想他回来吗?回到你身边。”

    电话里静了很久,程晁没有挂,郁池夏耐心等着。

    “是谁?”

    程晁心想,不管对方是谁,他们的羁绊也没有他和郁寻春更深。

    只要他好好地和郁寻春道歉,向他认错,他一定可以挽回郁寻春。

    以后,他会和林泽宇一行人划清界限。

    只要是郁寻春不喜欢的人,他再也不会接触。

    他也不会再强迫郁寻春去社交,就他们两个人,郁寻春想去哪里自己都陪他去。

    以后他还会给郁寻春拍好多好多照片。

    那张海边的照片他不是当了很多年头像都没有换过吗?

    因为那是我拍的,他一定还是在意我的。

    那天海边的话,是因为他对自己太失望了。

    确实都是他的错,他会反省的。

    对,郁寻春也不喜欢他和郁池夏在一起,但是这也是为了找他,他发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

    电话那边郁池夏报了个地址,让他过去再说-

    酒吧被包了场,只有郁池夏一个人。

    看到程晁他起身招手:“程晁哥,这里。”

    “程晁哥,你好像瘦了。”郁池夏把酒水单递给他,笑盈盈的,“喝什么?”

    程晁本来想说别一副和他很熟的模样,但看到郁池夏那张无害的脸,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不所有的错都推到郁池夏身上。

    他也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他不过是想和郁寻春好好相处。

    但他又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不断地对自己强调着“郁寻春不喜欢他和郁池夏在一起”。

    他表情冷漠,没有理会他的示好,单刀直入:“我不是来叙旧的,和郁寻春在一起的男人是谁?”

    他果然遇到过郁寻春和宴青川。

    以前郁寻春有点什么事,郁池夏都能从程晁那边得到消息。

    自从上次闹掰之后,两人就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如果当时程晁就告诉他关于郁寻春的事,也不用兜这么大的圈子,最终一无所获了。

    郁池夏垂眸掩住尖锐的目光:“是宴家的继承人。”

    程晁一愣。

    宴家,那是程晁够不到地方。

    豪门的圈子也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程晁家积累不深,发迹到现在也不过十几年,是圈子最外围的那部分。

    其次是林泽宇等人,郁家和他们差不多。

    然后是简家,靠近圈层中心。

    最顶端的几个家族,宴家要占一个。

    怎么会是宴家……

    程晁没有可以和宴家对抗的资本。

    他又不由想,郁寻春难道是真的想待在宴家的吗?

    他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待在那个庞大的家族里呢?

    宴家的继承人,对他会是真心的吗?

    程晁眸色沉沉。

    郁池夏又起身招手:“简哥。”

    程晁回头,看向简司州的目光有些不善。

    简司州刚从一个饭局上下来,脸色也没比程晁好看到哪里去。

    自从那晚宴南山放话之后,不仅是宴家,还有很多企业结束了和简氏合作,简家上下,从简父到简司州的两个哥哥,以及他全都因此焦头烂额。

    简司州的处境并不好,本来因为老来得子,他是三个儿子里最受宠那个。

    也是最有概率继承简家的人。

    但现在,不仅简父对他没有好脸色,就连那两个以往不怎么比得上他的哥哥,也张口闭口都是责怪。

    家里的事就不说了,更重要的是——

    那些他压下去的事,全都被爆了出来!

    这些天,简氏的相关新闻时刻飘在热搜上。

    生产线偷工减料,面临大量退货和严查。

    压榨实习生,导致其猝死,原本不追究的家人也开始闹事,咬着不松口。

    一夜之间和多家企业解约,简氏元气大伤股价暴跌。

    桩桩件件,很难不说背后没有宴家撑腰。

    成批的记者堵在简司州门外,压得他喘不上气。

    为了处理这些事,他应酬不断,原来看不上的,例如林泽宇之流,也能在饭局上阴阳怪气地嘲讽他。

    他还不能生气。

    这些天吃的苦受的罪,能让他记一辈子。

    但很多事情到现在,依旧没有回旋的余地,他急得吃不下睡不着,嘴边都起了泡。

    三人坐在一张桌前,简司州和程晁相看两厌。

    程晁一直不喜欢他,从郁寻春第一次向他介绍简司州开始,就不喜欢。

    所以以前郁寻春很少将两人凑在一块。

    而简司州嘛,狗眼看人低,当然看不起程晁。

    郁池夏可不管这些,他只有一个诉求,那就是让郁寻春回家。

    他们虽然拿宴家没有办法,但是……也不是不能从其他方面突破。

    郁池夏推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个对程晁和简司州来说,都很陌生的男人。

    “这是谁?”程晁问。

    “他叫桑朔,是个爱豆。”郁池夏看着程晁,“也是我哥,新交的好朋友。”

    好朋友那三个字,他咬得很重,但语气轻飘飘的。

    程晁脸色立刻就变了,狠狠盯着照片上的桑朔。

    好朋友,他也配?

    他为郁寻春做过什么,他就是好朋友?

    “这半年,我哥和他交集蛮深的。他的新专辑,也是我哥给他做的。”

    程晁和简司州皆是一愣:“郁寻春还会做专辑?”

    “我哥这么优秀,会写歌不是应该的吗?”郁池夏笑笑,“你们忘了他大提琴拉多好了?以前高中的时候他不就在搞音乐吗?”

    后面那句是对程晁说的。

    程晁恍然,他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但是自从那年他的琴和吉他被砸了之后,程晁再也没有见他玩过音乐。

    他从没往他还能把这些捡起来,或者一直在偷偷继续的方向想过。

    程晁一窒,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从那时候郁寻春就不再对他知无不言了。

    “程晁哥?”郁池夏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所以呢?”程晁抱臂。

    郁池夏看了眼简司州:“简哥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从桑朔身上下手。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做的……

    “程晁哥,以你对我哥的了解,你觉得如果他的朋友因为他受到牵连的话,能让他回来吗?”

    能。

    连思考都不用,程晁脑子里立刻跳出了这个答案。

    如果对方真的是他的朋友,郁寻春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他紧紧握着拳,他不想看到那一幕。

    他希望郁寻春不要管,这个叫桑朔的人的死活。

    程晁不想承认也不能接受,他有除了自己之外的朋友。

    喉头一滚,程晁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问这句话时,复杂的心情:“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做?”

    郁池夏略显抱歉:“我之前找过桑朔了,他并不愿意帮忙把我哥约出来。”

    简司州抽着烟,在桑朔的照片上点了两下:“封杀他。”

    桑朔不一样,他就是个普通的明星,全靠自己闯到现在,没有任何背景。

    就算简司州当前的处境不算好,想要掐死他,也非常轻松。

    将桑朔逼入绝境,郁寻春自然会现身。

    以郁寻春那种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的性格,简司州不觉得他会去寻求宴青川的帮助。

    他们交往三年,不管交往前后,郁寻春可是遇到任何困难都没有主动地对简司州说过一句。

    以前,简司州觉得郁寻春这种性格非常无聊,世界上好像没有他不能自己解决的事。

    也因为在他身上看不到他需要自己,而和他吵过两架。

    但此刻,他却很庆幸郁寻春是这样喜欢逞能的人。

    只要郁寻春出现,当然有的是办法让他回家。

    思及此,简司州不由看了眼郁池夏。

    其实最近他们俩也在吵架,吵架的原因当然是因为郁寻春。

    因为简司州打算和郁寻春结婚。

    但郁池夏不是阻拦,而是非常积极地想要促进这段婚姻,这让简司州怀疑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分量。

    虽然这桩婚事,可以很大部分地解决掉当前的燃眉之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受到重创,简家依旧是条大船。

    和郁寻春结婚,郁父便彻底上了这条船,他会竭力帮简司州渡过难关。

    这也是为什么,简司州和郁池夏因此矛盾频发,他也依旧在考虑这件事的原因。

    当然,这件事还没有谈到双方父母那里。

    不过,和郁寻春结婚……

    再次想起相纸上的笑脸,简司州发现,他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排斥。

    但如果这样,那他对郁池夏来说到底算什么?-

    关于那边三人的想法和打算,郁寻春一概不知。

    到年底了,宴青川也放假了。

    两人刚从家里出发,打算去买年货。

    郁寻春穿了一套宴青川给他买的新衣裳,他不太理解:“逛个超市,为什么还非要穿新衣服?”

    宴青川也穿的新衣服,他大部分时候都穿正装,很少穿这种羽绒服。

    两人是同款不同色。

    就连里面的衬衫也是,郁寻春的衣兜上秀了只猫,宴青川的衣兜上秀着枚毛线球。

    宴青川推着购物车:“过年就是要穿新衣服,新年新气象,不知道吗?”

    也不算不知道,只是以前在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习俗。

    郁寻春没有过年的习惯。

    “那也该是初一穿吧?”郁寻春说,“明天才是新年,而且这都是哄小孩儿的。”

    宴青川:“要不要坐车?”

    话题跳得太快,郁寻春下意识问:“什么车?”

    宴青川一指:“购物车。”???

    “你没毛病吧?”

    宴青川勾着他的脖子,让他往旁边看,一个小男孩坐在购物车里,怀里又是玩具又是零食的。

    “你看,那边的小朋友都有车车坐。”

    他拿手背蹭了下郁寻春的脸:“我们的小朋友要不要坐?”

    第48章 第 48 章

    第48章

    “什么小朋……我不小, 你才小!”

    这话太有歧义,宴青川听着忍不住笑:“好吧,你大,我小。”

    “那我坐, ”他把购物车推给郁寻春, “你推我。”

    这是谁坐的问题吗?

    先不说这购物车能不能塞进去一个一米八奔一米九的大男人。

    就说一个二十好几的成年人, 跟小孩儿一样塞在购物车里,不丢脸吗???

    太丢脸了!

    郁寻春:“我才不要。”

    郁寻春甚至不太想跟宴青川一块儿逛超市了。

    他准备把宴青川丢下,脚刚迈出去就被拽了回来, 没等他反应, 直接被按进了购物车里。

    这车很深, 七八岁的小孩儿盘腿坐在里面都没问题。

    郁寻春的膝弯挂在车筐边, 脸上错愕的表情都来不及收,双手撑着车筐想要起来,但这样跌坐在里面本来就不怎么使得上劲儿,更别说他还被宴青川摁着肩膀。

    郁寻春怒了,用眼睛骂人:“宴青川!”

    宴青川笑得狡黠:“寻寻,叫我这么大声……那边有人看你。”

    郁寻春立马竖起衣领,将自己的脸裹起来。

    他声音有些失真:“你赶紧把我放下!”

    话说完,他感觉自己购物车开始滑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宴青川!!!

    郁寻春心里疯狂咆哮,双手死死捏着衣领,一根头发丝也拒绝露在外面。

    即使挡住脸, 他也脚趾蜷缩, 羞耻心爆棚。

    郁寻春在心里翻来覆去把宴青川骂了八百遍, 也没感受到购物车有停下的趋势。

    宴青川说:“超市里没人。”

    郁寻春无动于衷。

    这个场面实在有些好笑, 空旷的商超里放着喜庆的恭喜发财,宴青川推着购物车到处乱晃, 车上的人裹成粽子,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宴青川拿手机拍了好多张。

    郁寻春不搭理他,他逛超市也逛得很愉快。没多时就把郁寻春半个身体埋进了零食堆里。

    各种糖果薯片巧克力,郁寻春动一下,包装袋摩擦着簌簌响。

    一路上确实没有听到别人的声音,他抽出后背硌人的饼干盒,悄悄把羽绒服扒开一条缝,谨慎地露出一双大眼睛,打量周围。

    宴青川蹲在最底层的货架旁,货架和货架之间的过道空荡荡的。

    确实没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坐在购物车里被推着,其实还是有点快乐的。

    郁寻春轻轻松了口气,往后靠在车筐上,看向左侧——

    一个男孩儿抱着积木坐在车里,一双尚未被世俗污染的眼睛,圆溜溜地盯着郁寻春,带着几分探寻。

    而他的家长,在后面推着车,再往前一步就要从货架后面走出来。

    两人四目相对,郁寻春浓黑的眼睫颤了颤,咻的一下缩回了羽绒服里。

    这太惊悚了!

    郁寻春狂拍宴青川:“快走快走快走!”

    宴青川回头看了眼,在郁寻春的催促中,偷感极重地抱着一堆东西,把郁寻春推走了。

    他一路上没忍住笑,到了没人的地方试图把郁寻春脑袋从衣服里挖出来。

    这回郁寻春是打死也不让了。

    脑袋埋在腿上,捏着外套的手好似都透着粉似的。

    “真没人了。”宴青川哄着,“不信你抬头看看。”

    回应他的,是一根颤颤巍巍的中指。

    “我要和你绝交。”郁寻春说。

    可爱又好玩,宴青川把那根手指握回去,趴在车边笑。

    除夕夜这天的超市里,确实没什么人,后面郁寻春也破罐破摔了。

    木着脸躺在车里,怀里堆满了东西。

    “为什么没有工作人员来骂你?”

    把成年人塞在车里到处逛,这合理吗?

    “可能因为这个商超,是我们集团旗下的?”宴青川弯腰从冷柜里拿了两盒车厘子,他手一递,郁寻春就自觉地接过来。

    大部分超市都不允许成年人坐购物车,但宴氏旗下的商超没有这个规定。

    “为什么?”郁寻春问。

    宴青川推着他去买牛奶:“因为宴女士很爱坐。”?

    说到这个,宴青川就不得不提到有一年,大概是宴青川七岁的时候,宴南山带他来逛超市。

    正常来说,带小孩儿,那坐车里的肯定是宴青川呀,但宴南山偏不,她一点也没有因为自己是成年人就让着宴青川。

    两人剪刀石头布,她作弊偷跑赢了,心安理得地奴役宴青川给她推车。

    郁寻春有点无法想象那个画面:“那你推了吗?”

    “推是推了……但我不甘心就此屈居于她的淫威下。”

    郁寻春仰着脑袋看他,宴青川轻笑:“我就推她撞上了摆在过道中间的——”

    话没说完,购物车好像撞上什么哐啷响了下,无数年货倾倒砸下,将郁寻春埋住。

    车祸发生得有点突然,宴青川默了一瞬:“……货物。”

    埋在年货下的郁寻春:“……你故意的。”

    “……这真没有。”宴青川有点心虚,说得没什么底气,“你信吗?”

    “你觉得我信吗?”

    郁寻春终于如愿从购物车上下来了,两个人并肩站成一排,对着闻声而来的工作人员鞠躬道歉。

    过年还要值班,摆货的阿姨本来就有怨气,把两人一顿批。

    “这么大两个人了,逛超市也不知道注意点!幸好这还是些轻巧的东西,万一撞到什么易碎品,酒饮一类的,看你们怎么办!”

    而被她批斗的集团继承人,正在疯狂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是,小心一点好不啦,这么大的人还闯这种祸!”

    “是是,您说得对。”

    两人抢在阿姨之前,把撞落在地的年货捡起来,全部摞回去。

    见他们道歉态度良好,阿姨才没再说什么。

    郁寻春怀里抱着一堆年货蹲在地上,宴青川突然凑到他耳边:“那天,工作人员也是这样骂我妈的。”

    说她这么大个人还跟小孩儿抢,宴南山同款赔礼道歉,宴青川一边在旁边帮忙,一边对工作人员说姐姐别怪我妈妈是我不小心,然后又成功让对方指着宴南山鼻子说看看你儿子多懂事。

    宴青川在工作人员背后对宴南山做鬼脸,回家就是一顿他逃她追的鸡飞狗跳。

    郁寻春看向宴青川的眼神变得很可疑。

    宴青川竖着三根指头发誓:“这次我真不是故意的。”

    那边阿姨气势汹汹:“还瞎聊呢?”

    宴青川十分有眼力见地闭了嘴。

    将撞倒的货物恢复原样,两人又被阿姨训了有个十分钟,才从闯祸现场逃离。

    走的时候又生怕阿姨想起什么没说完的,要把他们喊回去,脚步飞快。

    推着车鬼撵一样跑开了。

    转了好几个弯,跑得远远的才停下。

    两人目光一撞,不知怎么都笑了起来。

    “你还笑!”郁寻春拎起一包车里的薯片砸到宴青川身上,“都赖你!”

    “我的错我的错。”宴青川认错态度非常好,“下次我小心点。”

    “你还想有下次?”

    “嗯~当然还有下次。”

    “不可能,下次别叫我。”

    “别嘛,那下次换你推我。”

    “我拒绝。”

    “寻寻~”

    “撒娇也不行!”

    一直到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回家,宴青川还在追问郁寻春难道坐车车不好玩吗?

    烦死郁寻春啦!

    “你这么喜欢,我买个车在家里推你好不好?!”

    “嗯?”宴青川双眼一亮,“我怎么没想到!”

    他甚至立刻就发散:“到时候等半夜,我们就去小区里推,路宽又没人,肯定很好玩。”

    郁寻春都没脾气了,甚至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话想了想那个画面。

    你别说,好像还真挺有意思。

    宴青川还催他:“那你要快点买。”

    郁寻春咬牙道:“……行。”

    他有点想直接去超市推个车回来。

    这样今晚,他俩就可以在小区里推车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幼稚好像真的会传染-

    今天除夕,刘叔也放假了。

    晚饭只有他们两个人,不打算做什么年夜饭,宴青川提议包饺子。

    饺子馅儿是郁寻春和的,皮是超市买的,宴青川倒是光长一张嘴,捏着饺子皮不知道怎么下手。

    一会儿不是馅儿太多,包不住,就是馅儿太少,把饺子包成馄饨。

    郁寻春手把手地教了两遍,烦了,给他塞了张饺子皮让他一边玩去,别碍事。

    郁寻春的饺子倒是包得很漂亮,每个都圆滚滚的,捏成小鱼。

    宴青川不抛弃不放弃,虽然没天赋,但走的量变引起质变的路线。

    失败N个之后,虽然依旧有些歪歪扭扭,但好歹像样了。

    包到一半,宴青川去厨房里呆了几分钟。

    郁寻春没在意。

    直到煮好的饺子端上桌,宴青川也没吃,就跟在盘子里找什么似的。

    郁寻春:“你干嘛?”

    “我想找个长得好看的。”

    “?”

    郁寻春有时候真的很难理解宴青川的脑回路,他去厨房拿醋。

    刚从厨房出来,宴青川就凑上来,将小碟子里的饺子怼到他嘴边。

    热的,滑的,有点烫。

    郁寻春往后缩了下。

    宴青川夹着饺子往前:“第一口,先犒劳今天的大厨。”

    郁寻春从没被人喂过东西,别开脸,伸手去拿他手里的筷子:“我自己来。”

    “不行,”宴青川不让,“快点快点,张嘴。”

    郁寻春无奈,有些不自然地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牙齿磕到什么硬东西,他下意识抬眼看了眼宴青川,宴青川紧紧盯着他:“怎么样,好吃吗?”

    味道没有尝出来,但郁寻春从嘴里吐出一枚硬币。

    银色硬币在灯下闪闪发光。

    宴青川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个红包,笑着放在他掌心:“寻寻,吃到硬币新年交好运哦。”

    郁寻春愣了下,转过身开始咳嗽。

    “怎么了,呛着了?”宴青川帮他顺背,“要不要喝口水?”

    郁寻春摇手,他咳嗽一直没停,避着宴青川的目光在原地打圈。

    “我……”郁寻春声音有点哑,低着头推开宴青川,“我去下洗手间。”

    硬币和红包还握在手里,郁寻春背靠着门安静许久,突然有点崩溃似的捂着脸蹲了下去。

    相比于宴青川带给他的其他的,广阔的雪地也好,凌冽自由的高空也好,都没有这枚硬币和红包的冲击来得强。

    这是郁寻春二十几年第一次,收到所谓的压岁钱,第一次得到新年祝福。

    他其实已经不在意了的。

    所谓春节,对他来说和普通的周末没有区别,该学习学习,该练琴练琴。

    那些在家人祝福里带着对来年期盼的又一岁长大,都不属于他。

    别人所期待的所谓春节的阖家团圆,他也没有什么感觉。

    他以为他已经习惯了。

    但当那枚带着热意的硬币滚进掌心,当宴青川不由分说将厚厚红封置于硬币之上,当他带着笑说他运气好,明年也会也很好时。

    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被祝福着,期待着,迈过旧的年岁。

    所谓辞旧迎新,是真的有人盼着他好好长大。

    他不想哭的,但是眼泪怎么擦都止不住。

    这一刻,郁寻春终于知道为什么孩子们都盼望着过春节了。

    哗哗的水声,掩盖了细细的啜泣。

    郁寻春在洗手间里呆了很久很久。

    眼泪不受控制地滚出眼眶,眼前模糊得他什么都看不清。

    他应该出去了,不然宴青川会起疑。

    但他只想哭。

    哭得浑身是汗,脑袋发晕。

    哭得连宴青川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宴青川坐在地上,郁寻春同样侧坐在地板上,但被宴青川的两条长腿圈着,被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

    郁寻春满头的汗,一张小脸湿透了,哭得通红。

    一开始他还忍着声音,宴青川捏着袖子帮他擦脸:“没关系的寻寻,这里没人会说你,你可以哭出声。”

    于是郁寻春开始放声大哭。

    好似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和痛苦都宣泄出去一般。

    哇哇哭,毫无形象地哭,眼泪鼻涕糊一脸。

    他一边哭一边说:“我不喜欢哭,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妈不让我哭。”

    “谁说哭不能解决问题,”宴青川说,“哭可以帮你释放压力,可以宣泄情绪,而且你哭的时候,大脑还会分泌内啡肽,你不觉得现在更轻松了吗?”

    “好像是吧?”郁寻春哭抽抽了都,“但我妈说只有没用的人才会哭。”

    “她说得不对,不要听她的。”

    “可是我哭她会打我。”

    哇的一下,郁寻春哭更大声了。

    “她说就因为我只会哭我爸才不回家;她说我a小调协奏曲都拉不好有什么资格哭;她还会把我关起来,我说我害怕她也不给我开门……”

    “以后不会再有人打你也不会有人把你关起来了,你很安全,你以后随时都能哭。”

    郁寻春哭得已经有些失去理智。

    他是承载了很多的岸,凶猛的洪水年复一年冲撞着堤坝,他时时刻刻不在修补,但不管怎么补,看似完美的河坝内里早就岌岌可危。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承受不住。

    如果没有人工引流的泄洪,那就只有河岸倒塌后的决堤。

    压抑多年的情绪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彻底释放的,郁寻春几乎哭了一整夜,说了很多事。

    比如席余馥,比如郁池夏,比如程晁。

    连带着半年前的那场失火都翻了出来。

    他说不是他,但是所有人都不信。

    宴青川有着无尽的耐心,他说我信。

    这一幕对于宴青川来说,和两人初识那晚有所重叠,那天晚上郁寻春也是这样哭。

    哭得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什么郁池夏什么程晁,这些名字对他来说也并不是第一次听。

    第一次听时,宴青川觉得哭成这样的郁寻春可爱又好笑,他不太关心这些耳生的人名,只是安抚似的顺着他的话哄他,说好好好他们都是坏蛋。

    再次听,虽然也会顺着他的话哄,但宴青川笑不出来。

    郁寻春就像那只他在路边捡回来的小狗,从生下来就没有人爱,还被身边的人进行了一场,以郁池夏之名而展开的围剿。

    他感受到了和朋友的渐行渐远,想要脱离控制欲极强的母亲,远赴海外留学让他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喘息。

    他被简司州流露出来的一点点善意和主动示好吸引。

    等来的不过是一场攻势更猛烈的绞杀。

    郁寻春找不到自己不讨人喜欢的原因,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

    于是他给自己编织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他是天生的万人嫌,他依靠着“觉醒”展开了一场,血淋淋的自救。

    他或许连被人爱也不敢去奢想。

    他反复在话里说,不明白宴青川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

    太好了,好得不真实,好得他害怕。

    “你要不要掐掐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宴青川捏着他的手让他掐自己的脸。

    郁寻春手上没劲,他在宴青川怀里睡着了,失去意识也紧紧捏着红包和硬币,舍不得松手。

    “为什么对你好,”宴青川看着他满是泪痕的脸,“这就算好吗?”

    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无限放大了别人的善意。

    一点点喜欢和爱,都让他战战兢兢。

    想要,又害怕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对他来说不真实的体贴温柔,于宴青川而言,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付出。

    因为他是在一个爱意充盈的环境里长大的,他同样不吝啬去表达。

    他看到郁寻春就觉得喜欢,想要靠近,觉得他像小猫一样可爱。

    郁寻春大概很难理解他这种没有缘由的,没有条件的,也不需要得到什么回报的爱意。

    就像他不相信小狗会无条件爱他一样。

    “你这样很容易被别人拐走的知不知道?”

    郁寻春不知道,他听不见。

    宴青川将他的脑袋埋在自己肩头,让他面对面地挂在自己身上,抱着郁寻春上了楼。

    最近有好好吃饭,虽然腰窄窄的摸着依旧没什么肉,但抱在怀里沉甸甸的,似乎也长了点肉。

    将人安置在床上,宴青川准备去洗手间拧张毛巾给郁寻春擦擦脸,转身发现衣摆被他紧紧拽着。

    “我不走,我马上就回来。”

    哄了半天,郁寻春才松开手。

    宴青川擦干净他脸上的泪痕,还简单给他擦了擦身上的汗,最后给郁寻春换了套干净的睡衣。

    天色已经有点亮了,宴青川先和白尧打了通电话,后者对郁寻春这次的情绪释放持乐观态度,是好事。

    相比于他什么都闷在心里,这样放肆地发泄一番确实是好事。

    挂掉电话,宴青川从另一侧上床。

    刚一躺下,郁寻春便抱着红包滚进他怀里。

    他睡着了,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但依旧在流泪。

    “再哭明天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声音很轻,指尖擦过,又轻轻吻掉了他眼角的泪。

    郁寻春的眼周很烫,潮乎乎的,眼泪是咸的,苦的。

    宴青川把人搂紧了些,目光落在半空,一夜未眠也毫无睡意。

    他只是想要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

    但显然,那些人并不想放过他。

    第49章 第 49 章

    第49章

    眼睛涩得睁不开。

    这是郁寻春醒来后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他察觉到身侧有人, 知道是宴青川。

    两人睡在一起这事儿,还要从那天他从宴青川床上醒过来说起,当晚郁寻春洗完澡出来,就见宴青川拿着自己枕头占了他半边床。

    他说怕鬼。

    郁寻春知道那都是他体贴的理由和借口。

    郁寻春几乎没和别人一起睡过觉, 仅有的几回都是宴青川, 但那基本也都是他意识迷糊之后的事。

    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身边有人时, 郁寻春睡不着。

    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也不敢像以往失眠那样翻来覆去,他不敢动, 他害怕碰到宴青川, 也害怕吵到宴青川。

    郁寻春绷着神经躺着, 突然有什么在被下碰了碰他的手。

    是宴青川的手。

    宴青川的手很大, 是那种可以单手抓稳篮球的大,指根长,骨节宽,像漂亮挺拔的竹节。

    他将郁寻春的手团在掌心里。

    耳边窸窣响了响,床垫下陷,没等郁寻春反应,他颈窝里就贴上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睡不着?”

    随着宴青川的话,他握着郁寻春的手带着他在床上侧了个身,手臂轻轻勾了一下,便从后面贴上来, 将郁寻春整个人都拢进了他怀里。

    他身上熟悉的淡淡香味, 把郁寻春整个包裹起来。

    郁寻春没睡着, 但他不敢真的让宴青川知道自己没睡着。

    如果他清醒的, 他没有理由待在宴青川怀里。

    他没有说话。

    宴青川也好像不知道他没睡着。

    他拥着郁寻春,手臂不轻不重地压在他腰上。手掌轻抬, 慢慢的,又很有节奏的,一下一下轻拍着他手背。

    宴青川还用低低的声音给他讲:“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兔子……”

    他的睡前故事里,小兔子住在树上,背着猎枪当武器,还喜欢啃大白菜。

    郁寻春不知道这是哪个世界里的小兔子,但那晚的梦里,宴青川长出了长长的耳朵,幸福地趴在山那么高一堆卷心菜上,啃得肚皮溜圆。

    之后每天晚上,他都会带着奇奇怪怪的故事进入郁寻春梦里。比如建立了小人国的白雪公主,比如诱杀王子顶替他进入人类王宫的小美人鱼。

    偶尔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在宴青川怀里,好像就变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有时候郁寻春会觉得真可怕,习惯另一个人在身边的感觉真可怕。

    迅速打破多年习惯的速度真可怕。

    他闭着眼,往宴青川宽厚又温暖的胸膛里埋了埋。

    但他很喜欢。

    “醒了?”头顶传来宴青川微哑的声音。

    他似乎也刚醒,话里带着浓浓的困倦,说完打着哈欠蜷起身体,紧紧抱住郁寻春在他脑袋上一通乱蹭。

    郁寻春感觉自己像只被五花大绑的鸡,勒得要不能呼吸。

    他手脚并用地想要从宴青川怀里挣开。

    “你要把我勒死了。”

    开口时,郁寻春的声带像是被砂纸摩过,干涩,粗糙,还有点疼。

    宴青川笑,郁寻春能清晰感受到他振动的胸腔:“寻寻,你变成小鸭子了。”

    酸涩的眼睛、胀痛的脑袋还有沙哑的声音,郁寻春关于昨晚的记忆终于回笼了。

    他一下就不动了。

    宴青川还想低头看他,郁寻春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猛地一挣,手肘不偏不倚怼在宴青川胸上。

    宴青川吃痛往后一缩,郁寻春抬脚就想跑。

    结果慌乱间没发现被角被自己压在身下,跑是没跑开,倒是扯着被子滚到床下去了。

    咚的一下,响了好大一声。

    屋里狠狠静了一瞬,然后宴青川笑出了声。

    郁寻春这一滚,还拽走了宴青川身上的被子,他趴在床边,喊声寻寻调子也七拐八拐的。

    郁寻春死尸一样躺在地上,手脚都在外面,但被子紧紧捂在脸上。

    “对不起,我不是在笑你。”宴青川清了下嗓子,说着毫无可信度的话。

    宴青川反反复复抑制了好几次,才把自己有些缺德的笑意压下去。

    他想把被子捡起来,但郁寻春那边怎么也不松手。

    两人拔河似的,你拽过来一点,我马上用力拽回去。

    郁寻春是觉得丢脸。

    太丢脸了。

    更丢脸的是,他这会儿捂着被子又莫名其妙开始流眼泪了。

    他一下不太能接受,自己突然就变成爱哭鬼了。

    郁寻春让宴青川:“你出去。”

    宴青川也抓着被子不撒手:“我不。”

    “那我出去。”

    郁寻春狠狠一拽,把被角从宴青川手里揪出来,蒙着脸往屋外走。

    没走两步,床上的人跟着跳下来,凑到他身边左看右看。

    郁寻春躲来躲去。

    宴青川:“被子上都印出你的脸了。”

    “胡说。”

    “真的,你看看,被子都哭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被子哭。”

    郁寻春半信半疑地瞅了眼。

    被面上干干净净的,哪有他的脸!

    他被宴青川骗到了!

    他狠狠瞪着宴青川。

    “我没骗你,”宴青川把被子翻过来,指着他刚才捂着脸的那一面,“被子是不是也哭了?”

    灰色的被套,一点水渍也很明显。

    上面印着两道深深的水痕。

    “眼睛都哭成核桃了,”宴青川笑着抹掉他眼角的泪,“就说你上面水很多吧。”

    郁寻春觉得疼,瑟缩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唰一下红了脸。

    “宴青川!”

    他也顾不上丢脸了,恼羞成怒一个头槌砸过去,直接磕得宴青川“哎哟”一声,往后趔趄了半步。

    郁寻春脚步飞快,宴青川:“嘶。”

    郁寻春脚下一顿。

    又听见宴青川说:“寻寻,你把我额头砸肿了。”

    郁寻春转身。

    宴青川捂着脑门蹲在地上,还哼唧了两声,听着跟在哭似的。

    郁寻春凑过去,想要看一看。

    “哼。”宴青川不给他看。

    “对不起,”郁寻春给他道歉,“谁让你瞎说的……我看看。”

    宴青川左哼哼右哼哼,还是不给看。

    郁寻春慢慢品过味来了,这人在装。

    真想再给他一拳!

    “不给看算了。”他起身就走。

    屋里安安静静的,宴青川也没再哼唧了。

    郁寻春走了几步,宴青川说:“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郁寻春:“你还装。”

    宴青川:“才不是。”

    郁寻春才不信。

    他出了卧室门,但屋里太安静了,他很快顿住脚,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

    但是……他摸摸自己额头,他真的没有使劲啊?

    他就,回去看一眼?

    就看一眼。

    郁寻春转回去,刚把头探进门内,恰恰好,和半起身往外迈步的宴青川四目相对。

    后者脸上还有着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笑,额头光光洁洁,连个红印都没有。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会半天,宴青川立刻原地蹲下:“哎哟,痛痛痛。”

    “痛死你算了!”

    但凡手边有个东西,郁寻春都想给他砸过去。

    他收回脑袋,这次是真的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等宴青川简单收拾了下卧室出去,郁寻春正躺在沙发上,拿毛巾包着冰袋敷眼睛。

    宴青川过去。

    许久之后郁寻春突然开了口,语气郑重地向他道谢:“宴青川,谢谢你的红包。昨天忘了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宴青川伸手,指腹再次擦掉了他眼角滚出来的泪珠。

    郁寻春一边流眼泪一边笑:“完蛋了,这水龙头关不上了。”

    挤压太久的情绪,确实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全部宣泄干净。

    他当前总是忍不住流泪,并不一定是此刻有多伤心。

    宴青川说没关系。

    郁寻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还没有办法,坦然地去面对自己,在他人面前展露脆弱这件事。

    宴青川去了厨房,不知道在干什么,叮叮咚咚的。

    过了会儿,郁寻春听到他叫自己过去。

    “干什么?”郁寻春走过去。

    空气里隐约带着一股有些熟悉的刺激味道。

    郁寻春很快反应过来。

    是洋葱。

    宴青川握着刀转身,手里还抓着半个切了一半的洋葱,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你干嘛?”郁寻春想笑,刚止住没多久的眼泪又滚出来了。

    “给,”宴青川把刀塞他手里,旁边放这个待切的洋葱,“切吧。”

    真犯规。

    郁寻春和他并肩站在岛台边。

    厨房里只有刀刃碰撞案板的声音,偶尔会响起宴青川的声音:“好辣。”

    “听说把洋葱放水里切就不辣。”

    “切完的洋葱怎么办,这么多?”

    “等刘叔回来估计以为家里来了个专门偷洋葱的贼。”

    “啊——我怎么拿切洋葱的手摸眼睛???呜呜寻寻……”

    最后两人一起躺到沙发上敷眼睛去了。

    “宴青川,”郁寻春问,“你不回家没关系吗?”

    除夕夜不都是要和家人一起的吗,宴青川昨晚却一直在陪他。

    今天也没见他有任何要回家的迹象,连身上的家居服都没有换。

    宴青川一早就和家里说过了,他不回去,但听到郁寻春这样问,他突然又改了想法。

    “寻寻,要不要和我回家去玩?”

    郁寻春愕然:“我吗?”

    “不然咱们家里现在还有第三个人吗?”

    郁寻春对宴青川的家人好奇很久了。他收集到好多关于他们家人相处的故事,听了那么多,他也很想亲眼看一看养育出宴青川这样性格的家庭,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想触碰一下那份幸福。

    但真当宴青川邀请他的时候,他又有些胆怯。

    他害怕真的身处其中时,他只会嫉妒,只会破防。

    郁寻春退缩了:“下次吧。”

    “好吧。”

    郁寻春一直没有等到下文:“那你呢?”

    “我也不回去。”

    “为什么?”

    宴青川取下眼睛上的冰袋,郁寻春果然看着他。

    两人对视,宴青川直言道:“因为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待在家里。”

    郁寻春一愣,心脏飞快地跳起来。

    “那我……”他紧张起来,“我需要准备点什么吗?我是不是该去买点礼物?”

    “没什么好准备的,我们家不讲究这些。”

    “但是上门做客,这不是最基本的礼仪吗?”

    郁寻春肉眼可见地局促和紧张,跑上楼换了衣服,拉着宴青川出了门。

    他戴了墨镜,挡住了那双红肿眼睛。

    新年第一天,商场显得有些冷清,两人前后逛了三个多小时,宴青川还是第一回见他逛街这么积极。

    最后买了年货,买了茶叶买了酒,郁寻春还单独给宴青川爷奶和宴南山都买了礼物-

    等到眼睛彻底消了肿,宴青川开车带他回去。

    离得倒不算太远,半个小时就到了。

    老远,郁寻春就看见门廊站着人,看清对方的脸,郁寻春一下就认出来:“宴青川,门口那是你奶奶吗?”

    宴青川点头:“是啊,像吧?”

    宴奶□□发几乎全白了,全部束在脑后,耳尖和脖子上缀着珍珠,是个非常优雅的老太太。

    更重要的是,她和宴青川长得很像。

    郁寻春向她问好:“奶奶。”

    宴奶奶笑盈盈地应好,领着郁寻春进屋,扬声叫来阿姨,让把郁寻春带来的东西都收好。

    她还给郁寻春准备了一个红包,郁寻春推辞,宴奶奶立刻故作冷脸:“这是奶奶给的压岁钱,可不能不收,你要是不收……那你的那些东西我也不要了。”

    宴青川从旁边伸出手:“老宴女士,我的呢?”

    宴奶奶打了下他手心:“还能少得了你。”

    “快收下。”宴青川把红包塞郁寻春怀里,“不用不好意思,我每年都收。”

    不管宴青川多大,在这个家里,他都是孩子。

    就算在外是雷厉风行的宴家继承人,但在家里,他依旧能坦然伸手问家长要糖吃的。

    “何止阿宴,南山都还在问我要压岁钱呢。”

    证实她的话似的,宴南山懒洋洋地从后面凑过来,趴在宴奶奶肩头,和宴青川同款摊手:“可不能厚此薄彼。”

    宴奶奶对郁寻春:“你看。”

    “谢谢奶奶。”郁寻春道谢。

    宴南山伸长胳膊来掐他脸:“宝贝,别光谢奶奶,姐姐也有呀。”

    郁寻春被她摸成大红脸。

    他越是这样,宴南山越是来劲,宝贝长宝贝短地逗他。

    宴青川拦着:“老妈,差不多的了,你还真把寻寻当玩具了。”

    “停,别叫我老妈,显得我多老似的。”

    “那叫你什么?小妈?”

    “嗯,小妈听起来确实风韵犹存。”

    郁寻春:?

    这对话,是不是哪里不对?-

    没多久,帮邻居遛狗的宴爷爷也回来了,听到邻居有狗,郁寻春眼睛亮了亮。

    没等宴青川,宴南山先起身了:“喜欢狗?走,姐姐带你去看。”

    郁寻春下意识看了宴青川一眼。

    后者正和宴奶奶说话,对他笑了笑,示意他去玩。

    “嗨呀,你看他干什么。”

    宴南山把外套塞给郁寻春,又裹粽子一样,动作随意且稍显粗鲁地往他脖子上缠着围巾。

    打了结狠狠一抽,差点没给郁寻春勒死。

    “他那张脸有什么好看的,都是我的基因好,要看就看我。”

    宴女士霸气又不容反驳地,抓着郁寻春的手把他拽出了屋。

    邻居家养的是只边牧,和宴南山也很熟,隔着门对着她转圈。

    宴南山甚至用自己的指纹,打开了邻居家的大铁门。

    门开了条缝,边牧迫不及待地挤出来,宴南山眼疾手快地闪到旁边,蹦跶起来的边牧直接把她身后的郁寻春扑倒了。

    郁寻春跌坐在雪地上,被舔了一脸口水。

    宴南山在旁边笑得没心没肺:“对不起寻寻,我忘了给你说,这只狗就爱扑人。”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和宴青川又不太像。

    宴南山的笑里比宴青川更多了些恶作剧得逞的狡黠。

    她眼睛亮晶晶的,一转就是个坏主意。

    郁寻春突然福至心灵。

    他想起宴青川的话:“你平时老爱说我幼稚,等你见到我妈就知道,宴女士比我更幼稚。”

    边牧在郁寻春怀里乱撞,他跟着宴南山一起笑:“没关系。”

    之后郁寻春就基本没进过屋。先是和宴南山一起堆雪人,堆到一半,宴南山又带着郁寻春去杂物间翻翻找找,找出了宴青川小时候用的雪橇。

    但这雪橇,郁寻春已经坐不下了。

    宴南山把绳子塞到郁寻春手里。

    两人对视,宴南山眨眨眼。

    郁寻春懂了。

    原来不是要和他一起玩雪橇,而是,要让郁寻春给她拉雪橇。

    她说宴青川小时候冬天都这样玩。

    郁寻春没忍住:“都让他拉你吗?”

    “哎呀,我那是为了锻炼他的身体,不然他怎么能长这么高。”

    这间房子在院子里,层高不高,门框更矮,郁寻春进屋都要微微低头,宴青川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站在门口把外面的光挡了个彻底。

    他一手按在头顶的门框上,探了半个身体进来,搭上了宴南山的话:“有没有可能,你不‘锻炼’我,我也能长这么高?”

    宴南山深以为然:“也是,姐的基因好。”

    宴青川招手让郁寻春过去,他来提醒郁寻春吃药。

    郁寻春和宴南山在雪地里呆了一下午,鼻尖冻得有点红,围巾和手套也贡献给了外面的雪人。

    但他人很开心,凑过去时还在笑:“真的都是你拉宴女士的吗?”

    这称呼是他跟着宴青川学的。

    “也不全是,四六开吧。”

    “谁四?”

    “我四,她就会欺负小孩儿。我小时候就是她玩具,长大了她还嫌我不好玩了。这下你来了,又给她找到新玩具了。”

    进屋后,宴青川递给郁寻春一杯温水:“先暖暖手。”

    如果这是当玩具的感觉,郁寻春并不讨厌。

    甚至很喜欢。

    他的手冻得有点僵,伸手过去没接稳,杯子落在地上,碎了。

    郁寻春脑袋立刻懵了。

    大过年的,来别人家里做客却打碎了别人的杯子,他脸上的笑立刻就没了。

    郁寻春一边道歉一边蹲下去:“抱歉……”

    宴青川抓了他一下:“小心手。”

    没抓住,郁寻春就跟没听见似的。

    他犯了错,这个错误足以抵消掉他今天一整天的愉悦。

    晚两人一步的宴南山凑过来:“哦~”

    她的手按在郁寻春捏着碎片的手上。

    两人在外面堆雪人时,郁寻春一直在往外掉装备,围巾、手套,都在宴南山的鼓动下,到了雪人身上。

    而宴女士,依旧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她的手刚从手套里取出来,虽然比不上一直在暖气房内的宴青川,但相比徒手摸雪的郁寻春来说,仍然温暖不少。

    而另一点和宴青川不同的是,女性的手,更加柔软。

    就像她这个人。

    “碎碎平安宝贝,这是个好兆头。”她把郁寻春手里的碎片放回原处,“可不能捡。”

    阿姨过来打扫宴南山也没让,她说至少也得留到明天。

    那一刻郁寻春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

    像有人往他心里灌满了温热的水。

    摔碎一个杯子,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但他却在那一瞬如临大敌。

    他在等待苛责,或者说,不等别人他已经现在心里将自己训斥了一遍。

    怎么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如果这句话是宴青川说的,郁寻春或许还没有这么大的触动。

    但偏偏这句话是宴南山说的。

    一个妈妈,一位家长。

    她告诉郁寻春不用害怕犯错……不,摔碎一个杯子而已,这根本没有任何错。

    郁寻春玩累了,在楼上宴青川的房间休息。

    但他没什么睡意,他打量着这间宴青川从小生活的房间。

    即使他现在已经不住在这里,但屋里依旧有许多生活的痕迹,比如书柜上没搭完的积木,比如墙上用旧的网球拍,比如门后痕迹斑驳的冲浪板。

    不管宴青川怎么往前,这个家永远都在他身后,为他敞着门。

    房门被轻轻敲了下,外面的人轻声叫着宝贝,是宴南山。

    郁寻春拉过被子装睡。

    他听到宴南山轻手轻脚进屋,有点可惜他睡着了,嘟囔着:“真可惜,还说跟你一起蛐蛐阿宴小时候呢。”

    他感觉宴南山把什么东西放在枕边:“那等你醒了自己看吧。”

    宴南山走了,郁寻春睁开眼,枕边多了两本相册。

    郁寻春翻开,里面全是宴青川。

    刚出生时皱皱巴巴,看起来丑巴巴的,后面逐渐长开,变得圆滚滚,眼睛大大的,像西方古典油画上的小天使。

    每张照片下面,都标注着他当时是几个月又多少天。

    什么时候长头发,什么时候长出第一颗牙,全部被记录了下来。

    再往后,他穿上了各种各样的小裙子,被扮成了小女孩。

    他第一次上幼儿园,哭得像个小老头;他过生日的时候栽倒进蛋糕里,满脸都是奶油却对着镜头大笑,咧着他没有门牙的嘴;还有他学游泳的照片,踢足球的照片,在船上抱着海钓上的大鱼的照片……

    一直到上高中,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照片随着他年龄的增长逐渐变少。

    那些照片,生动地将郁寻春拉进了那一个又一个瞬间。

    幸福和爱,变成了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宴青川轻轻推门,发现郁寻春没有睡觉。

    他靠在床头翻相册。

    宴青川随手翻了两下:“我妈给你的?”

    郁寻春点头。

    他指着一张宴青川大概五岁,穿着漂亮小裙子的照片:“你几岁才不穿裙子的?”

    “那会儿就不怎么爱穿了。”宴青川和他靠在一起看。

    翻到某张照片时,想起来就会讲讲当时发生的事情。

    宴青川一直想要个妹妹来替他继承家业,是因为宴南山一开始想要生个女孩儿,所以小时候也爱把他往女孩打扮。

    宴青川小时候长得可爱,戴小皇冠也不违和。

    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宴南山,但郁寻春很庆幸:“幸好你不是女孩。”

    “为什么?”宴青川问他。

    因为如果宴青川是女孩儿,郁寻春大概率就遇不到他了。

    他没有回答宴青川这个问题,反而说:“你知道吗宴青川,我有些嫉妒你。”

    郁寻春以为自己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这样心思丑陋的自己,他以为他永远不可能对别人说出这个想法。

    这不是郁寻春第一次,因为别人的幸福而感到嫉妒。

    他第一个嫉妒的人,是程晁。

    在没去过他家之前,他总会听到程晁抱怨程母,说她这样也要管,那样也要管,连袜子穿什么颜色也要管。

    虽然没有席余馥严厉,但郁寻春还以为他们是一样的。

    第一次去他家,看到两人凑在一块,他以为是自己的到来害得程晁被训斥,正想要帮忙解释,却听到客厅里两个人在吵嘴。

    不是那种凶狠的严厉的斥责,而是带着亲切和关心的埋怨,埋怨他带同学回家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埋怨他这么冷的天还想着吃冰。

    当时郁寻春站在程晁卧室门后,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后来他爱往程晁家里跑,也有一部分程母的原因在。

    她总是笑盈盈地招呼他,给他烤香喷喷的小蛋糕,而她每一次凶巴巴叫程晁名字时,郁寻春心里都会闪过一丝嫉妒。

    第一次听到宴青川拥有让人匪夷所思的,美满家庭时,郁寻春也非常嫉妒。

    如果是陌生人,他或许都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

    但恰恰,对方是身边很亲近的人。

    “我是不是很狭隘?”他问宴青川。

    “怎么会?”宴青川张开双臂,“抱一下?”

    郁寻春摇头。

    “我爷爷爱钓鱼,我奶喜欢一个人去旅游,我妈梦想是早日退休然后坐拥二十个小鲜肉,以后我挨个带你和他们玩。”宴青川依旧将他抱住,“你这个新玩具,他们可要喜欢死了。”

    郁寻春默了一会儿,才搂上他的腰。

    他喜欢当玩具。

    晚上,宴奶奶让两人留下来,但因为出发前没准备,郁寻春没有带第二天的药,所以只能作罢。

    送他们出门时,郁寻春看到他送给宴南山的珍珠串黄金的项链,她已经戴到了脖子上。

    宴南山在车下和她挥手,悄悄和他咬耳朵:“下次宴姐带你出去玩,可别告诉宴青川。”

    她做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

    郁寻春趴在车窗和他们告别。

    车开远,透过后视镜能看到宴南山在原地跺了两下脚,左手勾着宴奶奶,右手挽上宴爷爷,三人挤成一团回了屋。

    郁寻春依依不舍地收回眼。

    到他和宴青川离开,碎在地上的碎片,当真没有收拾。

    到家,两人各自洗漱,郁寻春先出来。

    他拉开床头抽屉,拿出一个小的活页本,之前坠在大提琴盒把手上的小河豚挂坠,被他拆了下来,挂在活页本的扣环上。

    他拿着笔,翻开笔记本。

    这是郁寻春给自己做的锚点。

    上面记录着一些,能给他带来力量的话。

    有很多是宴青川说的。

    比如,他是一只勇敢地跨越云端的鸟。

    或者,他要学会做一个接受和享受开心的人。

    也有他告诫自己的,不要困在过去和痛苦里。

    郁寻春翻开新的一页,他写——

    【要学会对自己说“碎碎平安”】

    有一次,白尧对郁寻春提了一个“自我抚育”的心理疗法,她让郁寻春尝试做自己的父母。

    之前,郁寻春没有经历过,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自己的父母,怎么去满足他从未被满足过的需求。

    他对于自我抚育的理解,好像还停留在好好吃饭,保持运动,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这样表面的内容上。

    这些,他现在确实也做到了。

    但今晚,郁寻春突然明白了。

    如果他有小孩,他会希望对方能够放肆哭也能大声笑。

    希望他可以勇敢地去追求一切他想要的东西,自己会永远在后面为他兜底。

    他会在他摔倒的时候鼓励他,在他难过的时候拥抱他。

    他也不会因为一点错误而苛责他,他还会在他受到伤害的时候站出来,保护他。

    如果郁寻春有小孩,他一定会好好爱他。

    宴青川端了杯睡前的牛奶进来,问:“趴在床上写什么?”

    郁寻春将本子推到枕头下,轻轻笑:“不告诉你。”

    第50章 第 50 章

    第50章

    春节之后, 元宵之前,吕攀工作室那边按照原定计划,在多个平台发布了游戏的宣传视频。

    大型3A游戏,在此前基本被国外各制作公司垄断, 开发之初, 吕攀一直以首部国产3A游戏为噱头, 在各游戏论坛为自己造势。

    这几年间,偶尔也会放出一点消息钓网友的胃口,但因为一直没有东西端上来, 论坛里对该游戏都是嘲讽大于期待。

    宣传视频一出, 开放探索世界观+中式怪志克鲁苏+精美建模+炫酷战斗特效, 以及视频里恰到好处的, 或激昂或凄厉的BGM,话题buff叠满,迅速出圈,冲上游戏话题榜第一。

    各大游戏up主们也对着两三分钟的视频逐帧解析,这边分析还没说完,那边工作室又放出了剧情版宣传。

    一时间,就连不玩游戏的普通网友也难免被其吸引。

    很快,就有多圈网友在游戏主创名单里,发现了担任音乐总监的Spring。

    在这种大型游戏中,音乐制作的资金大概占全预算的20%, 可见其重要性。

    在游戏本身制作过硬的情况下, 好的音乐和游戏相辅相成, 属于共创经典;而在游戏整体效果一般的情况下, 高出游戏水平的音乐,甚至能将氛围烘托到高一层级。

    粉丝又惊又喜。

    [啊啊啊啊玲玲, 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好好好,怪不得没时间直播,原来是去做游戏音乐去了。]

    [呜呜呜宝宝,工作再忙也要看看粉丝呐QAQ]

    Spring消失太久了,自从圣诞节那次直播之后,他就好像从网络上消失了一样。

    本来就不怎么爱上的微博,两个多月没有更新过任何内容,直播间也一直是主播不在线的情况。

    就连去催宋杭清,也得不到什么Spring的新消息,宋杭清只会说Spring最近比较忙。

    但具体在忙什么,他也不知道。

    就连新年,粉丝在微博留言和私信里写满了新年祝福,也都是未读。

    要不是有宋杭清保证,大家差点都要以为Spring又像几年前那样,从此销声匿迹了。

    宋杭清当然不能说,有几天怎么也联系不上郁寻春的时候,他也差点以为要旧事重演。

    不过他也挺意外,郁寻春直接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这件事。

    像他们平时给一些动画、手游或者影视剧,唱点OST也挺常见的,找郁寻春的甲方也多是这一类,郁寻春说他忙,宋杭清也以为他的编曲工作大多是这个方向。

    结果他闷不吭声,直接来了个大的。

    一个几十上百个小时都不一定能完全通关的,开放世界游戏的音乐体量,可和写一首三五分钟的歌不一样。

    郁寻春现在才多大?

    24?25?

    宋杭清再次感受到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天才真叫人嫉妒。

    他近水楼台先得月,直接找郁寻春给工作机会了:[0啊,以后你们游戏要出啥宣传曲之类的,先看看哥好不?]

    郁寻春暂时没回,应该说当前网络上的一切热闹,都和他无关。

    郁寻春刚收拾好行李,准备去机场。

    他下楼,宴青川顺手在楼下接过他的行李箱。

    郁寻春背着吉他跟在他身后,出门前,宴青川和他确认:“药都带了吗?”

    郁寻春点头。

    行李装车,宴青川又问:“真不要我陪你去?”

    郁寻春竖起三根手指:“我已经说了三遍不用了。”

    “好吧。”宴青川把他那三根手指按回去。

    他开车送郁寻春去机场。

    郁寻春这趟要出国,去一个东南亚的海岛上学跳伞,跳伞基地就是当初宴青川学跳伞的基地,包括教练也是宴青川介绍的。

    跳伞A证的训练周期大概是15天左右,郁寻春在基地附近定了酒店,还陆续寄了些乐器过去。

    他准备训练之余,多去海岛上逛一逛,采采风。

    也就是说,他有半个月的时间都不在家。

    而这一切,都是在郁寻春和教练约好档期,定好酒店,他自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然后在出发前两天才告诉宴青川的。

    当时两人正坐一起吃饭,宴青川立刻就说要看一看自己的日程安排。

    他下意识要陪郁寻春一起去。

    但郁寻春本来在这趟旅程里,就没有安排他。

    郁寻春特意的,他不想要太依赖于宴青川。

    就像他想要自己一个人跳伞一样。

    宴青川当然尊重他的每一个决定,他并没有因为郁寻春没有计划他而不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郁寻春也应该有。

    宴青川把郁寻春送到机场,他把吉他递给郁寻春:“那我在家等你回来。”

    “嗯。”郁寻春点头,转身要走,宴青川抓着他的胳膊,“要说什么?”

    郁寻春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笑道:“宴青川,我走了。”

    宴青川这才放开手:“到了发消息。”

    郁寻春进安检口前,转头还能看到站在原地的人。

    他抬臂挥挥手,宴青川也对他挥了挥。

    从机场出来,宴青川直接去了公司。

    陈助理一直在等他。

    宴青川在休息间里换好衣服,一边整理着袖口一边问:“简氏那边什么情况?”

    陈助理立刻将最近简家的所有动向,都告诉了宴青川。

    简家近段时间都不太好过。

    因为宴青川这边的推动,简司州压下去的事情全都被翻出来,压榨实习生导致其死亡的事,连根一拔,连带着他们在人社局里的关系也一起被查了出来。

    下课的下课,规查的规查,但凡是和简家有点关系的,都害怕被牵连。

    算是彻底堵死了他们一条路。

    工伤赔偿,对于家底浑厚的简家来说,算不上什么,但这件事因此牵连起来的内部清查整改等等,对其影响就不小了。

    再说偷工减料那一块,为了不被查出其他的产品线问题,他们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金钱和精力去填补。

    圈内都知道简家因为简司州得罪了宴青川,多也只敢隔岸观火。

    光是这一摊子事,别说简司州,简家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但宴青川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简司州居然还有心思去琢磨郁寻春。

    在一次应酬上,大概是喝多了,简司州透露了自己想要和郁家结亲的打算。

    “结亲?和谁?”

    宴青川坐在办公桌后,浏览着平板上的文件,听到这里时才抬了下眼。

    还能和谁?

    陈助理也很无语:“郁寻春,大家都知道他们以前的关系。”

    想了想他又补充:“好像也没人知道他们分手了。”

    宴青川:“这年头结婚都不需要本人知道了?”

    “这好像还只是简司州单方面的想法,郁家那边现在对这件事态度有些暧昧。”

    陈助理顿了下,宴青川看他一眼,前者一言难尽道:“我猜可能是因为,相比于当前的简家,您对他们来说更有价值。”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

    简司州到底是怎么得罪宴青川的,他为什么要闯进宴青川家里,虽然传言里说什么的都有。

    但至少郁家是心知肚明其中原因的。

    对他们来说,简家确实很有实力,但再有实力,不也轻易被宴家踩在脚下吗?

    原本只想要靠上简家这艘大船,结果发现还有宴家这艘巨舰可以选,他们态度变得暧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他们现在找不到郁寻春,也接触不上宴青川,不知道他对郁寻春到底是什么态度,又顾忌着自己那张脸皮,所以才没有公然以郁寻春的名义来和宴氏搭关系。

    在没有得到宴家这边具体的消息前,他们也不会轻易放开简家这艘船。

    “你们有钱人的心真脏。”陈助理满脸嫌弃,因为利益二字,他没有看到这里面任何人对于郁寻春的在意。

    宴青川闻言抬眸,表情很冷淡,陈助理立刻改口:“当然,您是例外。”

    宴青川没和他贫嘴:“约一下张董。”

    张董是简氏另一个大股东,在公司运营中,和简父的运营理念相背,但因为股份不足,一直被简父压了一头。

    如今简家这种情况,他应该是喜闻乐见的,在此前多次想要和宴青川见上一面。

    陈助理懂了,这是要天凉王破的节奏。

    他迅速翻看了一下宴青川的日程安排:“下周二下午你有空,我约他打高尔夫?”

    宴青川对这些小事不在意:“你看着安排。”

    迅速敲定好行程,陈助理正准备走,又被宴青川叫了回去:“你把手里的工作和秘书办交接一下。”???

    交接工作?为什么?是他哪里做的不好吗?要开除他???

    那一瞬间,陈助理脑子里闪过八百种想法,他小心翼翼:“为什么?”

    宴青川虽然尊重郁寻春的决定,但以当下的情况来说,他一个人在国外待这么久,宴青川不太放心。

    在这种时候简司州都还有心思惦记郁寻春,谁知道他还不会又整出什么事来。

    包括郁家那边,谁又知道他们会不会查到郁寻春的位置,然后找上门?

    为了以防万一,宴青川还给陈助理安排了几个保镖。

    宴青川:“就当是给你放个假,你陪他好好玩。”

    陈助理一时语塞。

    宴青川:“不想去?”

    “我去呢!”这不比天天在公司忙得脚不沾地爽吗!

    傻子才不去。

    不过这样一说,陈助理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简司州那边最近一直在打压一个桑朔的艺人,我看他之前和寻春有些互动,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桑朔最近的日子不是太顺。

    原本定好的专辑发售日,被公司用各种缘由推迟了。

    要上的晚会,彩排走位什么都定好了,临上台突然通知节目被砍。

    年后要进组的剧组,临近开机突然告知他不合适,第二天就有新人空降官宣了他的角色。

    包括一直带他的经纪人,也莫名被安排了别的艺人,原本给他谈的资源,全都喂了别人。

    助理和负责他的团队全部被借调走了,桑朔只能天天在家抠脚。

    桑朔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被针对了。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得罪人了?”经纪人在外面带着新人,也为他操着一颗老父亲一样的心。

    没办法呀,桑朔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那感情能一样吗?

    但感情再不一样,高层的命令,他也无法反抗。

    桑朔不怎么在意,翘着二郎腿躺在沙发上打游戏:“我得罪的人那么多,我哪知道是哪个?”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经纪人一肚子气:“祖宗,你能不能对自己的事上点心!”

    “行了我知道了,”桑朔不耐烦,“你忙你的吧,我就当放假,休息休息。”

    他不想和经纪人多说,挂了电话。

    但游戏也没什么兴趣打了,拉开冰箱,拧开矿泉水仰头灌了半瓶。

    桑朔大马金刀地坐回沙发,给自己点了支烟,一边抽一边点开了郁寻春的微信。

    两人的对话停留在大年初一那天。

    年三十那晚,桑朔给郁寻春发了个微信里过年祝贺的随机红包,八块八。

    当晚郁寻春没领,第二天领了,领完也给他发了一个。

    桑朔也领了,九块九。

    除此外,两人连一句相互的新年祝福也没有。

    但桑朔被针对这事儿,是从年前就开始了。

    在郁池夏单独找过他之后。

    郁池夏想要桑朔以他的名义,把郁寻春约出来。

    上次见面的时候,桑朔还能跟他打太极,这回桑朔是真不想搭理他,他还记恨着郁池夏那四百万,让他面对郁寻春的时候心虚了好些日子。

    而且他们一家人的事儿,他一个外人,干嘛要去插一脚。

    他把钱还给郁池夏就走了,结果没想到郁池夏这死比这么阴险,居然因为他不帮忙,就要封杀他?

    哈!

    气死桑朔了,早知道那钱就不还给他了,好歹也能算个精神损失费。

    果然做人太有道德太有底线就容易吃亏。

    这事归根结底,还是出在郁寻春身上。

    但桑朔为什么一直没有找他呢?

    丢脸啊!

    不蒸馒头争口气,他馒头没蒸上,气也没争上,要是郁寻春问他一句为什么不帮郁池夏他要怎么说?

    说他觉得郁池夏这狗比看着没憋什么好屁,肯定会对郁寻春不利?

    靠,他以什么身份去对郁寻春说这样的话啊?

    那可是一首歌要他一百万的郁寻春!他干什么要帮他!

    早知道当初还不如帮郁池夏把人约出来呢,现在去找郁寻春像什么?邀功?

    哦,我因为帮了你所以我自己受到了影响所以你必须给我负责?

    啊啊啊啊啊救命!

    不行。

    桑朔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坐起来。

    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的决定自己扛。

    “叮铃铃——”

    桑朔从沙发缝里掏出手机,陌生来电,这是他的私人号,知道的人并不多。

    他迟疑地接起:“喂?”

    “您好,请问是桑朔桑先生吗?”

    “我是,你是哪位?”

    “桑先生您好,我这边是南山娱乐的,请问你有时间见一面吗?”

    南山娱乐是圈内首屈一指的经纪公司,桑朔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突然找上自己。

    难道是想要签他?

    他前往约好的西餐厅,果然见对方拿出了一份合同,条件非常优渥。

    当然,桑朔知道他就是值得这么好条件的人,但他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要突然签我?”

    负责人直言:“我们知道你现在遇到了一些问题,只要签到南山,这些情况你都不用再担心。包括你的经纪人和团队,如果你需要你都可以一起带过来。”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桑朔阻止他,“还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怎么不信呢?”

    “具体缘由……”负责人话还没说完,另一道低沉的男声打断了他,“抱歉,我来晚了。”

    桑朔转头,是个熟人。

    郁寻春那个双开门的室友。

    宴青川将外套递给服务员,他对负责人说:“后面的事情交给我,你先回去吧。”

    负责人走了,宴青川坐到桑朔对面:“抱歉,处理点工作耽误了些时间。”

    他先做了个自我介绍,见桑朔手里还在翻合同,又道:“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我。”

    宴青川。

    桑朔好像确实从郁寻春嘴里听过,但他对这些不太敏感,这会儿才有点后知后觉。

    姓宴。

    他要是没记错的话,南山娱乐是宴氏集团的下属子公司。

    “等一下。”桑朔抬手横在半空,另一边飞快摸出手机,打开搜索网页,输入宴青川这个名字。

    别的他也没看到,眼睛里就只有宴氏继承人这几个字。

    靠……这辈子也没接触过这么多豪门,是不是该谢谢郁寻春?

    桑朔品过味儿来了:“所以,南山娱乐要签我,是因为郁寻春?”

    宴青川没有否认:“公司那边对你做过详细评估,你手里的这份合同,是按照你的潜力和当前身价来拟的。”

    意思就是说,也不完全是因为郁寻春。

    桑朔听到这种话却不太高兴,他把合同一推:“我虽然知道我很优秀,但是我不能接受这种方式。”

    靠自己被大经纪公司看见,挣来一份这样的合约,和靠别人是不一样的。

    “把这当成一个机会,不好吗?”

    现在这个社会,有才华但是没有机会而被埋没的人遍地都是,很多人缺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桑朔理解。

    他能走到今天,全是靠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从来没有借过什么东风或者走过什么捷径,所以理解归理解,接不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宴青川:“难道你就甘心就这样结束掉你的职业生涯?”

    桑朔没有任何背景,资本要打压他,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当然不甘心。

    但他也犯不着和宴青川说这些。

    “郁寻春人呢?”桑朔问,“他怎么自己不来和我说。”

    “他最近不在国内。”

    桑朔咂摸了两下:“所以,他不知道?”

    他脑子转得很快,一下就反应过来了,但凡郁寻春知道,都不应该是这位所谓的宴家继承人出现。

    果然,他就听宴青川说:“他不用知道。”

    桑朔抱着胳膊往后靠在椅背上,手指一下一下点着臂弯。

    “宴总,你喜欢他。”

    宴青川没否认。

    “我能问一下吗?你们这些喜欢默默付出的人,都是怎么想的?”桑朔说,“你做这些他又不知道,那万一他不喜欢你,你不是白忙活了吗?”

    宴青川笑了下:“他不会不喜欢我。”

    嚯,还挺自信。

    桑朔拿着合同起身:“能给我点时间吗,我要考虑一下。”

    宴青川做了个请的手势:“当然。”

    桑朔走了。

    老实说,这份合约对他的诱惑力很大,于情于理他都该签。但凡让他经纪人知道,能把刀架他脖子上让他签。

    但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思来想去,桑朔点开了郁寻春的微信:[郁寻春,我被封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