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瑶坐自家的车急匆匆地走了,为她提前约好的瑜伽私教。
卫霓站在路边,等一辆亮绿灯的空出租车。
时代广场每一天都人山人海,不断有人提着大包小包从商场大门走出。卫霓站在即停即走的打车区,看着一辆辆空车在她前面被横空冒出的路人抢走而无动于衷。
一双眼睛在旁颇有兴趣地观察了许久。
“他们抢你的车,你不生气吗?”
卫霓没有说话。
“如果是我,早就上去扯他领子了。”他说,“你脾气真好。”
卫霓皱了皱眉头,看也不看他:“……我没有急事。”
“所以他们才欺负你。”
这话由一个陌生人来说,多少有些失礼了。
卫霓本打算不给他眼神,却还是因为这话忍不住朝他投去冷眼。
一身黑色的青年靠坐在他的摩托车上,没有因她冷冰冰的脸色而退缩,反而悠然自在地笑了起来:“现在是下班高峰期,打不到车的。”
卫霓看着他。
青年换了个姿势,挺直随意的背脊,向她伸出一只手。卫霓注意到,他的无名指上有一块墨迹般的淤青。
“我叫解星散,我们昨天在安丽大桥见过——你记得吗?”
卫霓果断道:
“不记得。”
她想把心里的不愉快返还回去,但对方看上去并不在意。
“我送你吧,你住哪儿?”解星散收回手。
“不麻烦了。”卫霓言简意赅。
“不麻烦,”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十块钱,全城送。”
“……”
卫霓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说:
“我不会坐无证黑车。”
他扭头看了眼光秃秃的摩托车屁股,无话反驳。
正在此时,一辆亮着绿灯的出租车停到卫霓面前。
她目不斜视地坐上了出租车后排。
直到车尾气也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之中,解星散还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默默咂摸着这次会面的余味。一辆私家车在他屁股后面不耐烦地连续按着喇叭。
黑色的摩托车不动如山,黑色的人在车上冷冷一睨,急不可耐的私家车便立时哑声了,片刻后,灰溜溜地擦着解星散的摩托车开了过去。
手机在裤兜里反反复复震了好几次,解星散看也不看就接了起来。
“……谁啊,催命呢你?”他没好气道。
“我的哥,你又跑哪儿去了?”对面叫苦不迭,只差隔着信号塔给他跪下来,“今儿一早我才搞定了你的行政拘留,你不是答应我这几天要安分一点的吗?”
“哥,我的哥——”解星散也隔着信号塔不吝啬地接连喊哥,“我哪天不安分了?论遵纪守法,我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行政拘留,那也是因为我除暴安良,路见不平——”
“行了行了,你那车……我好不容易才给你弄出来,你又开哪儿去了?”
提到自己的摩托车,解星散没拿手机的另一只手马上拍在大腿上,“我正要拜托你一件事,我这车,你能不能帮我上个牌?”
“太阳从东边出来了?”对面狐疑道,“以前要你上你也不上,怎么突然转性了?”
“你别管——反正帮我上个牌。”解星散说。“有用。”
“可以是可以,晚点我们一起去车管所。”
“今天不行,”解星散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我在时代广场给车展帮忙,完了还要去跑个场子,明天学校里有专业课,晚上又要去太平桥路演——后天吧,后天下午我送外卖的时候抽空去一趟车管所。”
“你真是……”对面似乎无话可说,反复咂了几下嘴。
解星散寻了个由头,随便结束了通话。
想起摸鱼时不小心放跑的一百多个夹心气球和之后要扣掉的工资,解星散感受到了先前被美女拒绝都没有的心痛。
“解星散!解星散——这人呢?!”广场上响起了车展经理气急败坏的声音。
“在!”解星散大声应道。
他嫌用腿跑过去麻烦,坐在车上油门一轰,风驰电掣地冲向车展经理。
摩托车在脸色发白的车展经理身旁打了个转,擦着他的衣角稳稳地停了下来。
经理瞪大眼睛,浑身绷紧,生怕这个一看就不好惹的社会青年下一秒撸起袖子。
“你、你想干什么?!”
“我去旁边的批发市场买气球来赔,最多半小时。”刚刚还凶神恶煞的解星散一秒变脸,嬉皮笑脸道,“你大人有大量,能不能就不要扣我工资了?如果你实在要扣我工资……”
他故意停顿了片刻。
在车展经理的瞪眼下叹了口气,说:
“我也只能再进一回拘留所了。”
“……”
解星散一脸无辜地和车展经理对视。
车展经理咽了口唾沫。
“……十五分钟以内买回一样的气球,”他说,“我就考虑放你一马。”
“收到!”
随着震耳欲聋的引擎声,黑色摩托车像一条灵活迅猛的黑色游蛇,一个眨眼就混入滚滚的车流。
解星散戴着头盔,哼着小曲,在如雷的风声中,不断超车加速,引来侧目无数。
美女没撩到,但生活还要继续。
身穷志坚男大学生的生活,就是如此单纯且充实。
……
卫霓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一抬头就望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婆婆郭世敏穿着一条剪裁合体的黑色无袖连衣裙,身材紧实看不出明显赘肉,一提牛奶大小的纸箱放在地上,挨着她红底的宝蓝色碎钻高跟鞋。
她以一种矜持而傲慢的语气缓缓开口道:
“不请自来,不会打扰到你吧?”
“……当然不会。”
卫霓垂下眼眸,加快步伐走到门前,给婆婆开了门,请她入室落座。自己则落在后面,吃力地抱起纸箱,放在了玄关柜上。
进屋后,卫霓请她在客厅沙发坐下,拿了成豫的茶叶罐出来想给她泡一壶茶。
“不用了,我刚和朋友们吃过午饭。”郭世敏皱眉,“茶水会冲淡胃液。”
卫霓把茶叶罐重新收好,给郭世敏倒了杯温水。
“我带来的那箱东西呢,你拿到这儿来。”郭世敏发号施令。
卫霓又去玄关把箱子搬进客厅。
在这期间,郭世敏坐在客厅里,挑剔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扒着屋里的东西。
卫霓忍着那股被人窥探钻研的不适,在郭世敏旁边的沙发椅坐了下来。
“这是我托人去首都最好的医院给你拿的药。”
郭世敏打开折好的纸箱,露出满满一箱熬好封好的药剂。她拿了两包出来,放在卫霓面前。
“一天三次,每次两包,你现在吃一次,睡前还能吃上一次。”
“妈……这是什么?”
虽然多少已有猜测,卫霓还是忍不住问。
“调理身体的补药。”郭世敏面不改色地说,“我有个朋友的儿媳也是一直怀不上,他们去找这个医生调理了一年多,没过半年就怀上了孩子。”
卫霓脸色难看,没动弹,郭世敏就把茶几上的两包药,直接放到了卫霓紧握的双手上。
“这个医生的号很难挂,我也是托人走了关系,好不容易才拿到这些。这是三个疗程,先吃来试试。”
“我等会再吃……”
“现在吃。”郭世敏盯着她,不容置疑道,“晚上你还要再吃一次,间隔时间短了对身体不好——你是学医的,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卫霓沉默半晌,在郭世敏的盯梢下,撕开了补药上开口的锯齿。
药很苦,从喉咙灌进肠胃,谁也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压下呕吐的冲动。
一如她的生活。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令人艳羡的婚姻之下,隐藏着多少只能默默吞咽的苦涩。
郭世敏用戴着翠玉手镯的右手拉了拉落下来的酒红色真丝大披肩,等她放下空空的两袋补药后,又说:“我们医院请了上海的一位妇科专家来坐诊交流……”
卫霓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
郭世敏的每一个字都让这个空间里的空气愈加稀薄。
卫霓从嗓子眼里挤出微弱的声音,就像扑腾的溺水者对船上人的最后一声哀求:
“妈……”
郭世敏恍若未闻,坚定地说着她想说的话。
“人家年轻人不生孩子是拼事业,你拼什么事业?我让你来我的医院,你又嫌专业不对口。要我说,没有比这更对口的了——工作轻松,能够兼顾家庭。有我在,难道谁还会安排你坐诊吗?”
“你别嫌我唠叨,你张阿姨的儿媳今年都生二胎了,你们是同一年结婚的,她前天遇见我,还问我你有消息了没有……我听在心里,也为你着急……”
一句一句。
一句又一句。
一天接着一天。
变着法子说她已经疲于应付,并且无能为力的那些话。
“所以他们才欺负你。”
脑海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刺破了卫霓心底最深处的隔膜。
那些她抑压了许多年的委屈,悲痛,愤怒——在这一刻忽然喷涌而出。
“别说了!”
郭世敏一脸震惊地看着她,既有第一次被她忤逆的不可思议,又有权威被威胁的愤怒。
“一提生孩子的事儿你就开始激动,你是不是平时就很焦虑?你知不知道,心情也是很影响备孕结果的?”
蛮横无理的罪名让卫霓的眼泪夺眶而出,这变相证明了郭世敏关于“焦虑”的指责,卫霓有口难辩,情绪彻底崩溃,捂着脸痛哭失声。
郭世敏还在责备,可她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卫霓只感受到自己心脏的鼓动,以及指缝里不断沁出的泪滴。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抓着一块破木板,艰难地漂浮在海浪上的人。
还没到真正的绝路,但她看不到希望。
一直以来,她独自沉默地吞咽压力,母亲望子成龙的期盼和父亲中年失意的困苦都让她无法倾诉苦楚,总是忙碌的闺蜜在无形中渐渐疏远,再加上如今丈夫的背叛——她张嘴向四周发出求救,喉咙里却静默无声。
郭世敏站了起来,语气又恢复到了先前卫霓还没打断她的时候:
“刚刚我说的专家交流会诊,就在下周六,我已经给你预约好了时间,到时候——”
“妈!”一声怒喝从玄关响起。
伴随一声砸门,成豫连鞋都没换就大步雷霆走进了客厅。看到抱膝痛哭的卫霓和茶几上的一箱补药,他脸色更加难看,强压着满脸的怒火道:“妈,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送来的吗?”
“什么不要送来?你以为这是毒药,是害你老婆的?我是吃多了撑的,又出钱又出力,还搭上自己的人脉——就是闲得慌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儿做?”郭世敏怒不可遏道。
“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可这事急不来!我和霓霓现在都年轻,不着急要孩子,我——”
“年轻?!”郭世敏发出一声刺耳的嗤笑,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分别指了成豫和卫霓的方向,“你们两个,一个二十七一个二十八——年轻?你是在说给我的脚背听吗?”
“妈,你别管了!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己心里有数!”
“你是心里有数,你一直心里有数!”郭世敏激动不已,“辛辛苦苦学医出来,不接手家里的医院,偏偏跑去开什么娱乐公司!我给你选的女人你不要,非要娶一个暴发户的女儿!”
“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妈私奔也要嫁给她爸……你知不知道,要是放在古代,她就叫私——”
“够了!”
成豫暴怒的声音盖过了室内的一切声响。
愤怒和失望让郭世敏那张精心保养的脸变得肿胀和扭曲。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连酒红色的披肩落到了地上也一无所知。
许久的缄默后,郭世敏提起自己的包,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客厅。
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冰冷而急促,才被砸过的门再一次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喧闹过后的寂静中,卫霓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
他或许是在思量如何安慰她,所以短暂地沉默着。
卫霓却忽然冷静了。
郭世敏也好,陌生人也罢,让这些人看见她的眼泪,远没有在成豫面前落泪更让她难堪。
郭世敏给她的也不过是挑剔的冷言冷语,而身旁这个她曾毫无保留,以为会携手共度一生的人,却将她碾碎成泥。
“我没事。”她抬起头来,扯过几张纸巾擦掉脸上的泪水。
“霓霓……”
成豫也跟着扯了几张纸巾,想要给她擦泪,卫霓却先一步站了起来。
窗纱摇摆,火苗色的夕阳抚动在两人身上。
成豫坐在沙发上,卫霓站在他两步远的位置,纤弱的身姿像一条柳枝。他凝望着她苍白的脸,那闪耀的泪痕让他沉默不语。
他们近在咫尺,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夕阳却恍若燃烧的银河。
遥不可及。
“我真的没事。”她说。
卫霓伸手拉起成豫胸前的领带,墨绿色的带子上,盛开着一株秀美的铃兰。
她定定地望着这株娇美的铃兰,说:
“这是你新买的吗?”
“买了有两年了,一直没戴过。”成豫避开她的目光,伸手按下领带,想要拉住卫霓伸出的那只手。在那之前,卫霓的手先放上他的肩膀,抚平了他西装肩上的褶皱。
她含着闪烁的泪,在火光一样的夕阳里,笑着对成豫说:
“好看。”
成豫微微蹙眉,不解地看着她。
他曾是她的一切。
“……真好看。”她说,近乎呢喃。
她即将松手的十年时光。
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