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的大哥顾辞山,是顾家陇山卫的主将,也曾是她父兄北疆军的同袍。

    当年,顾氏和沈氏本是合力抗击北狄大军。到最后,云州被夺,沈氏全军覆没,顾辞山和她父兄的尸骨一道下落不明。

    朝中世家大放厥词,说沈氏早已背叛大魏,投奔北狄之前斩草除根,害死了本是前来驰援的顾家大郎。

    她的后党反驳,认为北疆军力战云州,顾家大郎却按兵不动,不去救援,本想要独吞战功,却导致北疆一役全线溃败,云州失守。顾辞山自觉难以向天下人交代,干脆畏罪潜逃,销声匿迹。

    顾辞山的生死,是当年北疆败局的关键,更是关系到沈氏和顾氏两家的声名荣辱。

    双方为此一事相争多年,直至两败俱伤,也一直未有定论。

    赵氏祖宅阒寂得可怕。

    院中并无风吹,纸新娘的纸皮袖口却不住地颤动,窸窸窣窣作响。

    重重刀光之中,沈今鸾的目光死死盯着网缚中的顾四叔。

    依他所言,若是顾辞山只剩下一具尸骨,会不会他当年确实驰援了北疆军,最后和她父兄一道死在了云州?

    那么,她是不是就可以顺着顾辞山的尸首再找到父兄的遗骨,从此了却执念,得以轮回转世?

    沈今鸾仿佛感到有数万条血脉在空荡荡的纸人里流动,沸腾。这一个念头,就像是能让她活活生出了血肉之躯。

    她一时忘了自己是鬼魂,无人听得见她说话,忍不住大声道:

    “别杀他!……让他说。”

    那一头,顾昔潮身形似有一瞬的凝滞,他没有回头,刀尖却缓缓垂落在地。

    顾四叔见他停住,心知已然击中他的七寸,顿时目露精光,扬声道:

    “你大哥的下落,如今全天下就我一人知道,你若杀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顾昔潮回身,眸光冷如利刃,从喉底哼出一声冰冷的讥诮:

    “你威胁我?”

    他侧过身,嗜血的刀尖抵在雪地上,未干的血划出一条长长的撕裂般的红痕,悍然拔刀,直指至亲。

    顾四叔见他不为所动,自知不妙,又低声下气地哀求:

    “别杀我!我带你去找……”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吐出,“羌人!是羌人……”

    尾音刚落,像是触犯了什么禁忌,院中骤然起了一阵阴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好似天降怒火,破山撼地,声震九幽。

    就在这时,数十处火杖的焰苗剧烈地摇摆,而后,倏然一下,齐齐湮灭。大片的浓雾骤起,无边黑暗将小小的蓟县尽数包围。

    与此同时,一整座破败的赵氏祖宅晃动不止,纸皮糊的灯笼和人形乱飞,满地狼藉,摇摇坠落。

    纸新娘若不是被顾昔潮拢在氅衣之中,早就飞去了天边。

    沈今鸾感到耳边沙沙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笼罩在半空之中,越来越逼近。混沌之中,她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黑雾弥天,不辨天地,大网中的顾四叔似是惊叫一声,像是在呼救,稍后便也没了声息。

    足有一刻,天地阴沉如晦,不辨日月。

    待浓雾慢慢散去,云消风停,夜空晴朗,院子里的那几条网绳松散四落,而那网中的顾四叔已然凭空消失,不见了。

    “人呢?!”骆雄将那大网翻来覆去地看,气得打颤,道,“怎么就不见了,他还能遁地不成?”

    顾昔潮面上如覆寒冰,目带血丝,沉声道:

    “追。”

    语罢,他一跃上马,出城追去。

    人群早已趁乱落荒而逃,骆雄带着余下的军士们在院子四处探看,不肯放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

    赵宅之中,唯有赵羡和纸人里的沈今鸾还呆立在原地。

    沈今鸾一脸呆滞,望向同样呆若木鸡的赵羡。他双目翻白,手指颤舞虚空,口中念念有词:

    “鬼、鬼相公……”

    沈今鸾面色凝重。方才,她所感所闻的,正是鬼气。

    人有人的气息,鬼魂自有鬼气。人气温热炽盛,鬼气阴森彻寒,鬼相公这等厉鬼一出现,便让她虚弱的魂魄几近撕裂开去。

    望着恨不得将此地翻个底朝天的军士们,沈今鸾哀叹,上一刻她还在利用鬼相公操弄人心,不成想,下一刻,本尊就真的来了。

    顾四叔已被鬼相公捉走,活人又怎能轻易找到?

    顾昔潮的亲兵还在院中苦寻,赵羡趔趄着奔入正堂中,他握笔的右手颤抖抑制不住,要在黄纸上画符自保。

    一阵风入堂,吹落他面前的黄纸,像是一双手拂开了他在画的符咒。

    赵羡抬首,纸人已在太师椅上端庄正坐,出声道:

    “敬山道人,你助我找到鬼相公。”

    赵羡后退一步,大惊道:

    “你在说什么啊?有人假扮鬼相公不假,可方才出现的就是本尊!那可是天地至凶的厉鬼,别的鬼躲还来不及,你一孤魂,再见他一次,怕是就要魂飞魄散了啊……”

    沈今鸾面不改色,目光落在了供桌上那樽被顾昔潮劈断的牌位上,了然地道:

    “你之前说的那个赠我香火的人,原来就是你么?既然有你供奉我香火,我就不会魂飞魄散了罢。”

    赵羡急得慌忙摆手,道:

    “怎会是我,你我萍水相逢,既非至亲,亦非挚爱,我这点香火,怕是对你没什么用。再说了,我与你结缘不过三四天,不过也就给你烧了这数日的香火,那个人可是长年累月,从无间断地供奉你啊。”

    沈今鸾面露困惑,与她亲近的沈氏族人大多都死绝了,天下间还有这样的念着她的人吗?

    赵羡掐指一算道:

    “我法力低微,只能大致算出那香火主人应是在你故地,为你焚香。姑娘故乡在何处?那里可还有旧相识?”

    沈今鸾失笑。

    她生于北疆,长于北疆,又离开北疆十余年,死后故地一切物是人非。没想到,此时,此处,她沈今鸾的旧识,只顾昔潮一人。

    他虽在北疆,得知她的死讯应觉大快人心,又怎会为她供奉香火。

    赵羡不忍,小声地劝道:

    “姑娘啊,我不知你心愿为何,趁那人还在供你香火,你尚有魂魄,快快放下执念,去往生罢。”

    沈今鸾扬起头,道:

    “鬼相公带走了我要找的人,我只有找到他,才能了却执念,轮回转世。”

    寻不见父兄遗骨,她到死也不能瞑目,所以在人世间飘荡,入不了轮回。

    难得有了顾四叔这一条线索,她宁愿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也不愿错过,天涯海角也定要找到他。

    赵羡惊魂未定,直直看着纸人,只觉先前还真是小看了这缕虚弱至极的魂魄。

    即便她附在他扎得破烂纸人身上,然而举止从容,言辞笃定,竟有一种令他不得不洗耳恭听,俯首称臣的气魄。

    赵羡汗颜,又道:

    “可、可鬼相公是恶鬼啊!他来去无影,又如何能找到他的踪迹?”

    沈今鸾不语,只端坐纸人之中,望向正堂最幽暗处,那一方供桌之上,那十九座阴婚女子的灵位。

    “我自有办法。”她一一扫过每一座灵位上的名字,目色虔诚。

    十九座灵位幽幽矗立,也在无声地凝视着她,香火烟气晃动不止。

    “呵——”

    一声女子的轻笑从中传来。

    “我们告诉你鬼相公的下落,你能帮我们报仇吗?”

    十余道虚影在火烛中摇曳,形貌各异,音容婉转。

    沈今鸾点点头道:

    “得我一诺,不论人鬼,此生必践。”

    她每问一句,总有一道不同的幽声回应她。

    一个时辰过去,沈今鸾细细拼凑着鬼娘子们处得来的线索,终于理清了头绪。

    她慢慢阖上眸子,心中稍慰。

    已经很近了,依照线索找到鬼相公,抓到顾四,就能问出父兄尸骨的下落。她此生的心愿,就要实现了。

    她的魂魄实在太过虚弱,纸皮随风拂动一下,正堂的门忽被猛地打开了。

    太师椅倒塌在地,纸人被罩在黑暗之中。

    ……

    “人怎会凭空不见?难道还真见鬼了不成?”

    骆雄不死心,率兵将这赵氏祖宅细搜了一遍又一遍,仍是一无所获,连人的毛发都不见一根。

    一想到将军苦心孤诣追了这些要犯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逮到手了竟然又凭空消失,他又急又气,心中极为不甘。

    骆雄颓然坐在了雪地上,目光落在了正堂里的赵羡身上。

    只见那道人畏畏缩缩,目光躲闪,时不时抬眸看着他们这些人,颇有几分心虚。

    骆雄心生狐疑,大步走过去,一把拎起那道士得衣襟,将整个人提了起来,喝道:

    “这要犯在你院中平白无故失踪,定然和你脱不了干系!”

    “你坑蒙拐骗,装神弄鬼也就罢了,若是私藏逃犯,那可是罪加一等!”

    赵羡被拎起得双脚离地,声音嘶哑地道出他所知的实情:

    “他是被鬼相公带走了啊,不关我事啊……”

    “胡说八道,还想糊弄人!”骆雄一愣,只觉是被戏弄了。

    他加重了力道,紧绷的道袍在赵羡的颈边勒出一道红痕:

    “搜!把他那些糊弄人的鬼东西全搜出来!”

    “我今日就要将你这套劳什子全烧了,看你再怎么祸害骗人!”

    在骆雄一声令下,军士们捡起枯枝支起来作柴火,燃起了一座篝火。

    逼仄的巷尾,熊熊火光照亮了密密麻麻的身影。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火焰时而窜起数丈高。

    军士们从赵氏祖宅中抱出成堆的纸人,纸皮大宅,纸皮喜轿,喜绸白幡,金元宝红盖头,泄愤似的不住朝火堆里扔掷那些喜丧的用具。

    方才灵位上的纸人,一个接着一个扔进了火堆旁,那处的火舌很快吞噬过来。

    滚滚浓烟之中,最早着火的纸人们一身血红全都褪去了颜色,形状扭曲,如在挣扎,如感痛苦,在火光中渐渐化作一抔漆黑的焦土。

    赵羡惊觉,拼命挣脱骆雄的手,趔趄着向那燃烧的火堆爬去,一向胆怯的面上竟有痛意,斥道:

    “你、你们怎能把那纸人也烧了啊!她只剩这一缕魂魄了啊!”

    他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声马嘶,惊破夜穹。

    “将军回来了!”

    一道黑影已掠过众人,迅疾如电,不惧烈火一般地踏入熊熊火堆之中,直冲向一个纸人。

    “将军!”在场所有人大骇,惊喊出了声。

    他们从来沉稳端肃的将军,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