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繁华的大城市道路上,汽车拥堵寸步难行,偶尔响起几道不耐烦的喇叭声。

    生命通道上却畅通无阻,很快杀出了一辆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吓了所有司机一跳。众人纷纷探出窗外望去,“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那是多么壮观的队伍啊,红蓝警笛警车开道,鸣笛声尖锐刺耳,护送一辆救护车快速远去。这辆救护车的目标是江州市最好的医院。

    到了目的地,警察和医护人员没有半点磨蹭,快速冲下车。

    “快快快!急救!”

    两名医护人员抬起一副担架,担架很轻,一只青紫色的小胳膊露在外面,两条腿血迹斑斑。一边的小护士看了,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推床过来。

    “初步估算,孩子两天两夜没有进食,还不顾身体机能狂奔了几公里,身体有多处骨折,有生命危险必须进急诊室。”经验老到的医生一边跑一遍念,早已从警察那里得到大概过程,“缺食少眠,心力交瘁还大喜大悲——”

    被捆绑折磨了那么长一段时间,身体情况已经低下,短时间还经历大喜大悲,据说喜是因为遇到了求生机会,悲是求生机会近在眼前差点溜走,还被匪徒威胁了一番。

    大起大落最是危险。

    女护士拼命点头,不断谨记所有细节,直到老医生将人送进去,说出患者姓名“何柯柯”,女护士才愣了一下,神色堪称失态:“哎呀是他!”

    被绑架的三个孩子之一?

    绑匪没有撕票,孩子回来了?

    一段时间后,令医院魔幻的事情发生了,又有救护车在分局警车的保驾护航之下到来,一开口也是急症,是另外两名被绑架的孩子。

    消息传到局里时,张局长正在案情发布会上。会议上,警员在展示证据,除了前两起命案的尸检报告和手法细节不能公布,以免引起模仿犯,其他东西都可以告诉普罗大众,这是知情权。

    台下是百家媒体,每放一个证物,偶尔响起咔嚓咔嚓的拍照声。

    张局长知道,这些媒体已经够尊重他了,等到他自我检讨时,照相机怕不是要把他给淹了。

    可谁让警方没抓到凶手呢。

    张局长面上岿然不动,心下一片苦涩。

    案情的细节很快讲述完毕,轮到他上台了,他整理了一下领口、着装。一名警察是有多套警服,平时办公执勤是一套,出席正式场合是另一套,他还小心翼翼把压箱底的勋章挂在流苏下面,希望媒体们看在他早年功勋赫赫的份上,少写几句。

    他接过麦克风。

    就在这时。

    嗡……嗡……他的手机振动,在桌子上隔着木桌振动,好似要提醒他发生了什么大事。

    到底是谁,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不知道他要开会吗?

    张局长心里打了个突,朝媒体微微一笑,挂掉了电话。谁料他刚挂完,手机又来电了,比之前振动更响。

    到底是谁一直打电话!

    张局长想骂人,他把手机丢给一旁的警员,在公共场合,不断有手机打进来,实在是非常失礼。他也不可能把在场的百家媒体丢掉,一个人跑去接电话。

    他把手机交出去,瞬间就安静了。

    他咳了咳嗓子,拿起稿子,刚准备发言,发言内容围绕反省、深思展开。这稿子是他们警局最擅长写报告的文员捉刀,写得文采斐然、感人肺腑,他私底下练习了十来遍。

    在这气氛寂静,场合也端正肃穆的会议上。

    “哐当——”有人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闯了起来,张局长要疯了,有完没完!?

    进来的人是蒋飞,只见他一脸涨红,显然那是一路跑过来的,他语无伦次又激动到失声:“局长,案情出现转机了!人回来了,三个孩子被救回来了!”

    这话如同一点水进了滚烫的油锅,全场都沸腾了。

    这个会议室有两百个座位,正中间是官媒,随着蒋飞一句话,全场摄影师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怀疑和不敢置信,心想这警察不是来挽尊的吧,本来安静的会议上这一刻到处都是嗡嗡的议论声。

    张局长也是如此,他忘了自己手里还有麦克风,率先发起质问:“回来了?怎么可能,绑匪会放人?”

    别说警局一把手不信,在座所有人都不信。

    绑匪已经拿到了高额赎金,找好了替罪羊,把受害者家属和警方耍得团团转,这下子只要再杀掉三个孩子,此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怎么可能放人?

    蒋飞也意识自己措辞有误,立刻解释清楚:“不是绑匪放人,其中一个孩子是自己跑出来的,另外两个孩子绑匪把人质丢入井里和下水道里,是热心市民及时报警,救回来了。”

    “三个孩子如今都在市医院,局长快走吧!”

    蒋飞还准备多说几句,下一秒就见到自家局长,瞬间丢了麦克风和稿子,还脱了礼服,直接走下台。

    这是直接撂下摊子不干了,“是哪家医院,快叫车!”张局长大声道,他比谁都要激动,一颗心剧烈在跳,这热心市民来得太过于及时,真是天助我也。

    他仿佛看到了如死水一潭的死案,出现了一丝转机。

    有这么重要的事情发生,还开什么案情发布会,直接不开了!

    在场媒体记者也没人在意这件事,他们全部站起来了,张局长往外走,他们也不傻,纷纷扛起设备推推搡搡地往外冲。

    人质平安归来,还有比这更轰动的标题吗?

    自然是没有。

    还不快赶上,这可是通往爆炸性头条的直通车。

    更为壮观的一幕出现了,几辆警车赶往医院,后面跟着无数面包车。这群记者为了新闻阴魂不散,张局长已经习惯了,他刚踏入急诊科,就发现这里全部挤满了人,何、杨、陆三家的亲属都来了,相互搀扶着坐在椅子上,哭成一片喜极而泣的汪洋。

    其他两间急诊室的灯还亮着,颜色看上去惊心动魄,其中一间已经熄灭了,医生擦着汗走出来,脸上是幸不辱命的微笑。

    家属见了泪流满面,如释重负地晕了过去。

    谁也想不到,绑匪都已经“抛尸”了,人还能救回来。

    时间再过去几个小时,众人焦急地枯坐等待,剩下两盏灯也缓缓熄了,手术室外所有警察和家属瞬间又哭又笑,如海潮一般涌了过去。

    这层楼简直无立足之地,到处都是咔嚓咔嚓的拍照声和医生歇斯底里的怒吼,“别挤了!再挤把你们赶出去!”楼道上还有前仆后继的媒体记者,明天的头条大家已经确定了。

    张局长也很激动,抓住医生的袖子,“情况怎么样?”

    “孩子福大命大,都抢救回来了。何柯柯情况糟糕一些,还要继续观察,另外两个孩子洗了胃又输了葡萄糖水,目前已经脱离危险,剩下只需要调养。”这三名可怜的儿童,刚从地狱归来,一时半会儿不是能恢复的。

    “那就好!那就好!”

    这可是三条人命,超越了一切重量。

    医院里也是一片哗然。

    根据国际大数据显示,儿童走失或被绑架的真正黄金时间只有24小时,24小时后能够回来或生还的概率不到50%,超过七十二个小时,这个概率更是无限趋近于零……除了痴痴等待的受害者家属,所有人早已心生悲观,只是不忍戳破家属们的幻想。

    毕竟有时候,对家属来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没见到尸体还能自我欺骗,幻想着他们还活着。

    可谁也不敢相信,这场轰动全市的大案,他们居然回来了!

    这简直是奇迹!

    “这个热心市民是谁?我们警方一定要好好嘉奖他!”

    从一无所有的惨败,到柳暗花明的突逢转机,张局长激动地摩拳擦掌,“我要亲自给他颁发锦旗!”

    “张局,是他——”技术侦查员搬来电脑,事情一发生,各大分局已经调取了友佳超市和那两座发出报警信号的公共电话亭监控。

    最先是友佳超市,店员在做笔录,他第一天没开监控,他只能凭描述勾勒出那位顾客的样子,“个子很高,偏瘦,穿着一身黑色卫衣,戴着口罩和鸭舌帽子。”

    后面是两处公共电话亭,监控上一帧帧显示,他们只能看到一个人,气质看上去年纪不大,身形颀长,简单的黑色卫衣上和挎包连logo也没有,修长的手指在拨号。

    对方极为冷静地拨打了“110”,然后是报警,言语也很清晰,语气不疾不徐,描述了是哪一个区,哪一条街,哪一个井盖。

    鸭舌帽下头发漆黑,眉眼被遮挡得看不见,初步估计,年龄应当在二十上下。因为一个行事稳重的年轻人想伪装成熟,他的气质一时半会儿也变不了,老气横秋的衣服颜色也压不下那种年轻气。

    等挂掉电话,确定警方出动,报案人就转身离开了,似乎一点也不想邀功。潇洒的背影像极了一名默默不语的侠者,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其中一个孩子被丢入井里,我们救援人员抬开沉重的石板,派遣人员下井救人,其中一名救援人员腰间绑了绳索,下去把昏迷不醒的孩子救出来。他们本以为,从这么高的井摔下去,孩子绝对摔断腿或者脑出血,结果……”

    “结果并没有。”张局长快一步道,然后问:“为什么?”

    难道真的是福大命大,上天保佑。

    如果是这样,前段时间三家富豪轮流去佛寺上香,捐了几十万的香火钱,也没看到孩子的一根头发。

    “孩子只是轻微脑震荡和擦伤身上没有骨折,不是神佛保佑。”技侦调出几张现场勘查的照片,照片上的警员也是一脸吃惊,看他们打捞上来什么,两张沾满落叶、泥土和水渍的儿童软垫。

    这说明什么——?

    排除自导自演,一个惊人的猜测浮现在所有人心底。

    “那个软垫的牌子是维特司。”

    “这个品牌的床垫颇为小众,江州市也只有十几家售卖,分局的侦查人员一路追查过去,很快在外城区的一家体育用品店发现了购买记录。店内有监控,同样拍摄到了那个年轻人。”

    “可惜他用的是现金支付,我们暂时无法知道对方的身份。”

    “对方救了三个孩子,也报了警,却不等警方出现就走了。他是怎么发现,几个孩子的行踪,这个案件也有颇多疑点。”

    不排除他跟绑匪之间有亲缘关系,提前大义灭亲。

    张局长有信心,笑意止不住:“那个热心市民是谁,咱们迟早会知道的!”他连锦旗上写什么,都已经想好了。

    孩子救回来了,是大功一件,说明警方这一次行动不算失败。

    又过了一天半时间,孩子悠悠苏醒了。

    所有人心情更激动了,面对失而复得的孩子,三家家属严防死守,拒绝媒体的拍摄要求。只允许少量警方带着水果和鲜花来探望,女警给孩子温柔地削苹果,大病初愈的孩子露出笑容,精神面貌良好。

    调查人员才进了病房,除了日常的安慰和探望,他们也有想法,他们想从孩子嘴里得知绑匪的线索。

    人质平安归来,这个案子成功了一半,剩下一半那就是追回赎金和亲手抓住匪徒。

    不能任由一个危险分子逍遥法外,早日擒拿归案,江州市的恐慌才能早一天平息。

    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调查人员刚露出纸笔,只简单地问了一句,“你们还记得,你们被关在哪里,记得那绑匪的样子吗?给叔叔描述一下——”

    三名孩子本来平静的面孔就突发变化,一双双眼睛瞪大了,漆黑无神的瞳孔里,闪过惊恐、呆滞和惧怕,与之前的微笑截然相反,刚恢复的嗓子眼发出“嗬嗬”的声音。

    调查员禁不住地抬起头:“你们说什么,叔叔没听见。你们还记得什么吗,一点点线索也好。”

    七八岁的年纪,已经记事了。他们一定会近日来的这番遭遇印象深刻,每一名警察都认为,他们的脑海里一定有非常多的线索。

    还是秦居烈目光凝起,眼疾手快止住了话头,“别问了——”

    “怎么了秦队?”调查人员心生疑惑,下一刻轮到他瞠目结舌,只见三个孩子在床上打滚,嘴里也爆发出啊啊啊的凄厉叫声,无法成句,他们还抱着双臂膝盖,那里曾经伤痕累累。

    好似问一句,就有一道伤浮现在身上。

    这是身体烙印吗,不这完全是精神烙印。

    这场面实在骇人,所有人心中一跳,直接惊动了医护人员。

    护士们匆匆赶到,手忙脚乱,一人一针微量的镇静剂才平息。何柯柯的反应最混乱激动,警察和医护人员联手压制,才把惊悸发狂的孩子压下去。

    “你们别问了,孩子们刚脱离危险,受不得刺激。”医护人员拍了拍胸口,表现十分后怕。

    “难不成……”调查人员脸色凝重。

    秦居烈注视着,孩子被注射针剂重新安详下去的面容,唇角微抿,放下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

    “问不出什么了,他们被下了精神暗示……”精神暗示的原理很简单,把A和B挂钩在一起,当一个人回忆A,B连带着回想起。

    比如一个人想起圣诞节,可能会想起苹果,想起自己与爱人甜蜜相处的时光,快乐的回忆涌现。比如一个人想起考试,就会想起落榜的灰暗,失败的经历和压力随之而来,自己未考先输。

    不仅问不出什么,后续等身体康复后,孩子们还要接受精神医生治疗。伤口的愈合只是暂时的,心理的创伤长长久久。

    一盆冷水泼了下来,在场警员被浇了个透心凉,他们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绑匪不是普通人,他还有后手。

    真该死啊!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他们只能靠自己了。

    众人出了医院,回了警局,重新召集人员开了一场内部会议。

    “孩子刚回来,我们就抽了一点血,检验出了地西泮、艾司唑仑、氯硝西泮,这些都是安眠药的主要成分。孩子的衣物也褪下来了,送去检验,没有提取到指纹……凶手十分谨慎。”

    众人眼底流露出失望之色。

    这个凶手真是把谨慎刻入了骨子,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忘跟他们斗智斗勇。

    痕检那里倒是有一处脚印,是突破性的线索,这是花年年抛尸现场提取到的。凶手通过大脚穿小鞋等手段妄图瞒天过海,最后还是被胆大心细的痕检员发现了破绽,这一组脚印,帮助刑警队推算出了正确的身高体重。

    也进一步完善了犯罪侧写。

    可惜孩子的衣物上没有指纹,否则可以通过数据库检索,有前科的人自会暴露无遗。

    这些都没有,侦破工作还得继续下去。

    秦居烈坐在首位,他修长的指节敲了敲桌子,驱散了众人烦躁的情绪,他手边是一摞纸,“把这些发出去,这是孩子归来后,省局侧写师熬了两天夜,为嫌犯进行的画像侧写。

    众人一人一份资料,端详了起来:【绑匪体格高大,壮年男子,身高在一米八二到一米八六之间,体重约75kg,年龄约30到40……江州市本地人,从事的职业涉及信息交流,非离群索居之人,性格颇为自负有掌控心,做事隐蔽性强,细节处有强迫症,很有可能不止一次回过案发现场】

    【他的惯用手为右手,左手应该佩戴手表,陆小宝的颈部有手表印痕】应该是职业需要佩戴手表,不是散漫性质的工作。

    【他非暴虐分子,他的行为都有目的,是目的导向性人格】法医看过孩子的伤口,并非刻意折磨,而是为了植入精神控制。

    【有水的情节,幼年可能经常接触水,或者生活在水乡水城】抛尸地都与水有关,说明有水的地方让他下意识感到安全或者舒适。

    【他杀害和勒索绑架对象都有一个典型符号特征,他有仇富之心,成年阶段应当有过金钱引发的不顺遂经历】

    【他下手的儿童对象,集中在七八岁,这也是一个典型符号】

    【与娱乐业、海外有交流,职业交流能打破壁垒,深谙心理学,他有交通工具,可以到处移动又不引起怀疑】一个并非离群索居又不引起邻居家人怀疑,他的职业几乎快呼之欲出了。

    在场警员备受振奋,这是一种栩栩如生的勾勒,描绘出这个犯罪侧写师的幼年、青年和中年,触类旁通之下令人收获满满。

    蒋飞更是恍然大悟。

    不愧是省局的犯罪侧写师,这就解开了他们的疑惑。

    凶手的职业方向,对方有一份能得到富豪名单又成天跑不引起别人怀疑的工作——推销员。

    他时间分配全看个人,能以业务繁忙为由到处移动出差,没必要跟人解释自己去了哪里,把时间花在哪里,具体在做什么①

    家里人、街坊邻居也不会怀疑。

    自此茅塞顿开。

    顺着这个方向在江州市找,一定能找到人!

    两千四百万人的江州市,找一个类似职业的人,可能如同大海捞针,可方向已经明确了,剩下的就不难了。

    犯罪侧写师也在场,他长叹一口气,三名孩子平安归来,给他提供的线索太多了,他旁敲侧击之下完善了画像。

    见底下人捧着那张心里侧写,脸上都是欣喜,秦居烈也笑了,他下了通牒,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这个案子影响太大,局里要求我们,一个月破案。”

    “是!”

    就在这时,一名迟到的警员匆匆推开会议门,这名警员顶着秦队冷厉的目光擦了擦汗,脸色十分恍惚,说了一句,“秦队!有线索了!是特大突破的线索!”

    秦居烈皱起眉没说话,他底下的刑警队眉开眼笑:“什么线索,小李你来迟了,我们这里也有突破性大线索!”

    说罢,还有人传递纸页,给小李递了张写满犯罪侧写的资料,这些可都是缜密分析后才得出的珍贵侧写。

    小李看了一眼,很快移开视线,他喘了口气,激动万分地再次强调:“是真的特大线索!”

    “有人给各大分局和市局寄了一幅嫌疑人画像!下面留言说,这就是9.26大案和六亿赎金绑架案的凶手。外面警员都看到画了,一个个都疯了。”再栩栩如生的犯罪侧写,能有直接画了人脸的画像精准?外面的警员看了,差点先疯为敬。

    众人愣了片刻,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回过神,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后,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掀翻了椅子站了起来,“真的假的?”

    如果是真的,他们也要疯了。

    第十九章

    好一阵兵荒马乱。

    最初会议室众人还将信将疑,看到那幅画后,一个个如同被掐住了喉咙不知道该怎么发声——这完全是一幅肖像画,精准得栩栩如生,连人的头发、眼神和眼角那颗痣都没有放过。

    这幅画到底是谁画的?

    如果他是目击证人,画的是凶手,惊鸿一瞥也不可能画出这样的神韵。难道凶手是杵在他面前,老老实实让他画的?这更不可能!

    更离谱的是,旁边还有车牌号、出没地,就差把家庭住址和身份证十八个数字写上了,完全不是恶作剧的水准。

    一旁的技侦早已按耐不住,抢先搬出电脑,在浩如烟海的数据库中输入车牌号和家庭住址,果然电脑上出现了一张人脸,与画像如出一辙。

    “真有这个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局里直接沸反盈天。

    众人瞠目结舌,明明是极为轻薄的一张纸,传递到自己手里忽地重若千钧,心中惶恐又激动。

    是谁知道他们局里被下了一个月破案的军令状,于是雪中送炭送来这样一幅画。

    如果画像信息属实,别说一个月破案了,两天内破不了案都是他们渎职!

    原稿很快落入队长手里,秦居烈仔细端详,不同于复印件的冰冷、不易磨损,原稿是用铅笔画的,旁边的字迹漂亮又锋利,整齐清晰,力透纸背,隐约可见风骨。

    竟是手写字。

    见字如见人,仿佛写下这些字的人,是一个有性格的人,他的笔,就像一把出鞘的刀。

    秦居烈意识到后,覆有厚茧的手指不再过多触碰,会把那风骨凛冽的字糊花。在刑警队一线工作多年的男人,只觉得这手字赏心悦目。英华中学的老师们也这样认为,悦人心目的字,总是受人青睐。每一个阅卷老师也乐意,在本身就格外优秀的基础上,增加一些卷面分。

    “这幅画是谁送来?”

    秦居烈这样问,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恐怕是那位救了三个孩子的热心市民。

    技侦熟练地调取监控,这一次不是公共电话亭,而是各大分局门口的常设监控。

    人来人往的街道中,果然出现了那熟悉的身影,黑色卫衣和棒球帽,低调地遮挡住面貌。对方朝警局投递了那幅画后,转身离开,顺着节假日的游客人流,再度淹没于人海之中。

    秦居烈微低着头,盯着监控录像,监控的光或明或暗映在他高挺的眉骨上,因眼眸深邃、鼻梁挺拔,让他看上去十分专注。垂眸间,目光一如往常有思考,几丝黑发晃在眼前,遮挡住那一缕深思,两道眉宇锋利又英俊。

    秦居烈作为刑侦队长,他的眼神往往只会为犯罪分子那般专注。

    那段监控播完了,他移动鼠标,又把进度条重新拉回来,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这个年轻人似乎怕警方不重视他投递的东西,往各大分局都投递了,可以说胆大心细,帮助警方良多。死案变活案,三条人命,还直接告知凶手是谁。

    蒋飞小心翼翼地拿起画卷,脸皮因激动而发颤,忍不住抬头:“秦队,你怎么看?”

    秦居烈也丝毫不隐瞒:“我想给他颁发锦旗。”

    蒋飞脸上挂笑:“嗨呀——我也是这么想的,等领取赏金那一日,我还要跟这么热心的小伙子握手。”不握上十几二十分钟,都无法表达他的激动之情。

    似乎看够了,秦居烈终于停止播放监控,他开口:“走吧。”

    他手里依然拿着那幅画,他自己握着原稿,令人再复印了百来份发下去,“嫌疑人肖像画每人一张,结合侧写资料,在全市范围内进行搜捕,吩咐下去,一旦发现此人,立刻进行抓捕。”

    警方的称呼一向严谨。

    哪怕心里已经认定此人就是真凶,法院还未判有罪,只能用嫌疑人来称呼。

    齐翎资历小,在人挤人中,最后才看到画,这一看他先是皱眉,感觉这画上人十分眼熟,恨不得伸出手拍自己脑门,让自己赶快想起来。后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起来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轻轻地吸了口气,“这个人我见过,在案发之前——在一所幼儿园门口。”

    这一声格外突出,众人立刻把目光投了过去。

    “你见过?”秦居烈警觉地望向自己手下的这个新人,口吻严厉,“那你怎么没有盘问他?”

    齐翎羞愧地涨红了脸。

    “我也见过他。”另一名警员与齐翎面面相觑,“在海心街。”由此可见凶手何其嚣张高调,他丝毫没有隐藏过自己的行踪,随处可见他的身影。

    蒋飞差点跳脚了,“你、你们那么多人见过,没一个人怀疑这人有问题?”口气十分恨铁不成钢。

    对啊为什么没有怀疑过这个人,不少警员从苦笑懊悔的情绪中升起一股茫然,然后他们想起来了——

    他们在大太阳底下走过去,跻身熙熙攘攘的街市,穿过人流拥挤嘈杂的斑马线,想要例行调查一番,却劈头盖脸迎来了一顿训斥。

    犯罪嫌疑人先发制人,置于道德制高点,对他们怒目而视,进行指责,“你们快点把人抓到吧,我很担心我的孩子。”

    ——对方塑造了一个忧心如焚破口大骂的父亲角色,与心思缜密、计谋深远的杀人绑架犯截然不同,轻轻巧巧就把自己摘了出去。

    果真是诡计多端,将狡猾刻入了骨髓。

    ——

    这一日风和日丽,市中心的某处大楼,员工们已经开始了陆陆续续复工。

    周霁在照镜子。

    他身材高大,剪裁合身的西装穿在身上,衬衫领带一丝不苟,皮鞋锃亮不染一丝尘埃,他的手表刻度清晰,不会延误一秒。

    无名指上的银戒指,早已取下多年。

    他从家中走出去,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名体面的职场精英,他也没有辜负自己的职位,年纪轻轻爬到了总监的职位,再往上便是高级管理层。

    他还能往上爬,可野心勃勃的他决定,暂时让出这个位置,止步于此。

    邻居见了面,向他打招呼:“周先生,听说你的出国申请批复下来了?”

    周霁露出笑容:“是的,前两年就在申请了,今年才正式通过。”邻居脑补了一下其中不易,“那小杰岂不是要跟你出国了?孩子能适应国外的食物和气候吗?”

    周霁面容缓和:“正是为了孩子,我才申请出国,国外有技术更好的医生和治疗手段,能给小杰看病。我咨询过国外的医师了,针对小杰这种情况,国外建立有一套专门的治病流程。”

    邻居听了,唏嘘周先生真是不容易,为了小杰这个发育迟缓的孩子,终日忙碌奔波不说,还煞费苦心。

    “那你们日后还回国吗,会卖房子吗?”

    周霁不动声色道:“会回国的,房子要保留下来。等孩子治好后,我就带他回国。”这几年远走高飞只是暂时蛰伏,种种计划,他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筹备了。多年后等警方偃旗息鼓、卷宗尘封,他会再度回国。

    “那你们什么时候出国?”邻居不知周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脸上写满了依依不舍。

    “一年后,等小杰从幼儿园毕业。公司也暂时离不开我,我对这家公司很有感情,打算这一年尽善尽美。”

    为什么等一年?如今是风口浪尖,不能动。

    可他轻轻几句话,就营造了一个温和儒雅、彬彬有礼又重情重义的好男人形象,至于背地里他冷酷自负、手段残忍,掌心沾满了鲜血又如何,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怀疑他。

    简单的寒暄过后,他前往了公司。

    一路没有发生什么波折的事,可他的眼皮却不受控制地跳动,似乎在提醒他什么。听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周霁不是一个迷信的人,或者说,他还没到十八年后迷信的地步。

    人是会变的。

    他中年远走高飞出国后,多年后回国,在一处滚滚江水他忽然顿悟,“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从此他开始烧香拜佛,热衷慈善,想减轻自己手中的罪孽。

    如今的他,手里沾染了几条人命,还能彻夜安睡,没有半点负担。

    不过他的预兆似乎是正确的,他今日一踏入公司,就发现氛围不对,员工们心不在焉、交头接耳。

    他微笑着唤来一名女助理,“发生什么事了?”

    女助理在整理东西,小声道:“楼下来警察了。”

    众人不知所措,连忙整理起了办公桌,手里总有几张报表不能见光,他们担心来的是经侦。

    此话一出,这下不止眼皮了,他眉心猛地一跳,转身就想走,可惜迟了一步。说曹操,曹操到。

    一群身穿蓝色警服的警察已经到了现场,周霁抬起眼睛,气息一凝。

    为首之人出乎意料的年轻,那眉、那眼,那唇,棱角分明风范逼人,掏出警官证的动作十分熟练利落,气势极有魄力,他与人握手,几乎是一触即离。

    给人第一个印象:久经一线的刑警。

    对方似乎看到了他,视线笔直地望了过来,仿佛能透过他一身崭新的西装,看见他皮下血肉,直直射进心脏。

    一种连衣带皮都要被刮下来的锋芒。

    “周先生。”秦居烈走过来,那双黑眸深邃又犀利,“我们手头有一个案子,有事需要你的配合,方便跟我们走一趟么?”

    大庭广众之下,这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更别提,当刑警队长这样强烈地盯着某个人时,对方根本无处遁形。

    周霁冷静道:“这名警官我可以配合,不过我今天刚来,请容许我交接工作。”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镇静自我剖析,按照他的计划,警方不可能怀疑到他,他内心有一种不在计划中的焦躁。

    在他交接工作时,他跟女下属交流,门外有两个警员虎视眈眈地把守,这是什么待遇,这是担心他潜逃的犯罪嫌疑人待遇。

    周霁就知道了。

    警方这不是普通的配合调查,是彻彻底底在怀疑他了——他何其自傲的性格,心里忽然涌现一股陌生的坠渊感,天旋地转般涌来,好似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控。

    正如他少年时期,手握在地球仪上,幻想着这颗球为我所转,这颗球却脱离了旋转,从支架上跌了出去。又如他前段时日与警方下棋,他自认为是与警方势均力敌的执棋人,各自在天平的一端,棋盘上摆满了无足轻重的棋子,不会有任何暴露的风险。

    可却有人从上帝视角走了过来,蛮横地掀翻了这盘棋盘。棋子落了他满身,也将警方的视线倏地朝他身上转移。

    为什么?他天衣无缝的计划中,唯一的纰漏可能是何柯柯,可那孩子也无法构成威胁。到底是谁,将他暴露——?

    明明这个世界上那么多悬案未破,根本不差他一个!

    第二十章

    周霁就这样被带回了警局。随着案犯的锁定,太多线索浮出水面,警局上下早已认定他是真凶,只是对外暂不作声。

    直接将人带入审讯室。

    大门紧闭,刺眼的强光灯啪的一下亮起,幽暗的室内如同一束光精准地照在周霁脸上。审讯室的强光灯,在心理上有先声夺人的作用,灯光比太阳还要滚烫,能照尽无数阴暗的内心。

    许多嫌疑人被照了几下,就忍不住冷汗直流坦白交代。

    恰如阴沟里的鼠类、潮湿的苔藓,他们畏惧灯,也憎恶这种过于明亮的东西,把自己全身好似照了个干净,从头到脚无处遁形。

    周霁却不为所动,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平和,因警方的突如其来,他在公司里有一度惊慌失措,不过只持续了几秒,很快就被极强的心理素质压了下去。

    审讯室每一个角落都安装了摄像头,观察嫌疑人的表情、神色和动作,每一格都会连接到后台,秦居烈决定亲自审讯他,蒋飞做他的助手。

    “周先生,请问9.26和9.28当天你在做什么?”当天就发生了两起骇人听闻的案子,受害者吕嘉乐和花年年被人扼喉致死。

    秦居烈可没有什么寒暄的心情,他微眯双眼,直接令人放了照片,“周先生,请你配合。”

    这是什么照片?

    都是犯罪现场受害者的照片,审讯室上现场照片,是为了激起嫌疑人的一些反应。

    正常人看到尸体照,一般都会感到恶心、嫌恶或者恐惧,心底十分抵触,恨不得把照片远远丢开。真正的嫌疑人倒是可能会心虚、回避,把照片给翻个面,多多少少拥有一些感情色彩。

    周霁不属于这两者,他双手抱臂,低头看了一下照片。

    神态自然地仿佛他漫步在艺术展里,欣赏着一张张图画,好似这一切与他无关。

    在细微处,他的眼波隐藏在黑暗中,能看出有几分回味,没错,他在回味当初的感受。

    脖子是人体多么脆弱的一个部位,在动物界,好斗的猛兽在攻击猎物时,也是以咬断脖颈致其死亡作为终结。

    这些照片上的孩子,又是多么凄艳,如同天鹅被折断了脖子。当时他宽厚的大掌覆盖在上,能感受到鲜活的血液流淌和脉络跳动……

    随着他的掌心用力,多么简易的死法,呼吸随之一断,薄薄的皮肉下没有鲜血渗出,避免了脏污。

    他一身崭新的西装也能保存完好。

    周霁眼底流过一丝狡笑,这里的照片仅有三张,吕嘉乐、花年年的遗体照,另一张是何柯柯戴着氧气罩生命垂危时拍的,警方的目的是激起他的反应。可以说成功了,也可以说失败了。

    失败在于,周霁什么反应也没有。

    成功在于,周霁心情更加无聊,也更加狂傲。

    警方没有第四张、第五张照片,另外两个被他弃尸的孩子下落,这恐怕是他要掌握一生的秘密。

    想到这里,他无声地笑了一下。

    “我那两天应当在洽谈业务。”他眼神转动状似回忆,言语娓娓道来。

    他能在职场上无往不利,全因他的微笑总是从容淡定,谁都喜欢这样斯文的精神面貌。还有那一声好嗓音,拥有蛊惑人心之力,这帮助他签下了多笔来自富豪、娱乐圈明星的订单。

    蒋飞冷笑,口气流露出质疑:“你洽谈什么业务,洽谈需要一整天?”

    “警察同志,你们不能忽略在行程上奔波的时间,也不能忽视了我们在路上物色新客户的努力。”

    这个职业就是时间分配完全模糊,你说你用十个小时谈客户,一个小时奔波,还是用一个小时谈客户,十个小时奔波,存在太多漏洞可言。公司更是以业绩论成败,不管一个人在外如何,只要能签下大笔订单,管理层根本不管员工利用业余时间在外干什么,是杀人放火还是陪酒应酬。

    说完,周霁看了一眼手表,随后一直在微笑,嘴角没有一丝破绽。是他习惯在人前展示的儒雅笑容,他似乎在等24小时结束。

    从这一秒开始,24小时如果没有明确证据,公安机关必须放人,所以他才微笑。恐怕警方真是严刑拷打,也激不起他的一点涟漪。

    ——笑笑笑,笑什么笑,摆明了想当滚刀肉。这年头敢犯下惊天大案的人,果然狡猾诡辩,心理素质就是好!

    蒋飞作为审讯副手,一看嫌疑人这副嘴脸就心生不爽,都进局子里了,你还跟我们玩心理博弈?

    这依然是一场豪赌,周霁心里清楚,警方怀疑他了。可他今日前脚刚到公司,后脚就进了审讯室,他猜测警方没有太多证据。

    审讯拼的依然是信息差,嫌疑人在试探警方掌握多少证据,从而决定自己要抖落多少可以暴露的东西。无论问什么,一切都是巧合,没有DNA不能把他定罪,如果说指痕比对,别开玩笑了。

    孤证不立。

    单独证据不能立案。

    除非被他丢在枯井、下水盖的两个孩子,能够死而复生,否则谁也别想将他定罪。

    种种算计之下。

    他愿意抽出24小时都跟警方消磨时间。

    这场审讯恐怕要持续到深夜才会结束,只看谁先落了下风。

    周霁不知道,他想跟警方消磨时间,警方却不愿意配合,大家只想撬开他那张嘴,争取两天内破案。

    周霁唯一感到疑惑的地方,是正前方的警官。对方全程微眯着眼,手里拿着一张纸观察着他,冷淡而立。审讯室灯光太亮,更衬对方没有任何表情,挺拔的眉宇如山峦,那双眼似幽深的寒潭,似乎早已洞察一切。

    目光如炬中,又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

    从一开始就给他很不舒服的感觉,好似他玩的种种手段,在对方眼里如跳梁小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印证了他的判断。

    秦居烈冷漠开口:“齐翎,上东西。”

    在场警员都清楚,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普通传统的审讯方式根本撬不开对方的嘴,要让这种人配合,威胁恐吓最为低级,用情怀去交锋也落了下乘,因为这些都是周霁勒索受害者家属之后玩剩下的。更不能让对方身上出现一点伤口,对方跟律法界素有合作,一点磕碰瘀青就能转化为海啸,到时候一顶严刑逼供的帽子扣下来,江州市刑侦队谁也跑不掉。

    那要怎么做,才能撬开对方严防死守的心理防线?

    自然是——直接摧毁对方的自信。

    齐翎悟了:“原稿还是复印件?”

    秦居烈看了一眼这个新人警察,这还用说,这个愣头青是怎么混到审讯室的?

    这一眼冰冷又凌厉,齐翎被瞪得不知所措,赶紧悟了,给复印件。

    一张纸就这样落入了嫌疑人面前,接下来的十分钟堪比大仇得报的十分钟,江州市局所有在岗执勤的警员,有幸欣赏了一场史诗级变脸。

    任谁知道,自己的脸被画了下来,谁的世界都会天崩地裂。周霁也是如此,看到画的那一刻,他本来的从容淡定瞬间荡然无存,笑意凝固在唇角。

    画上的自己,好似照镜一般纤毫毕现。那种近距离照镜子才会出现的笑纹、眼皮下的痣、鬓发的纹路……到底是怎么画下来的?

    最初他瞳孔颤抖着不敢置信,极力克制住手的力气,别把这张印有他肖像画的纸揉成齑粉,可他越是端详越是无法忍住,面容目眦尽裂的狰狞起来,儒雅斯文的假面破裂,再也维持不住精英形象……当他看到身边的文字时,更是差点气疯了。

    按图索骥,顾名思义,有了这幅画,警方怎么可能找不到他?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偏偏这个作画人还格外贴心,标注上了他的车牌号。

    这年头车牌号堪比身份证,只要拥有车牌号,在庞大的数据库里,自动会跳出持有人姓名、出生年月、曾用名、户籍地……可太贴心了。

    他不落网谁落网?他那失坠的掌控感总算知道了出处。

    周霁的眼神阴冷下来,嘴角露出一抹嗜血想要杀人的冷酷微笑,他缓缓揉碎了这张纸,最后竟直接放声大笑起来。

    这张狰狞面孔占据了半个监控屏幕,笑声更是极具穿透力,堪比魔鬼,整个人如癫似疯。

    监控另一头的女警最初被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抖了抖手臂上爬起来的鸡皮疙瘩,回过神后,心情巨爽:“这狡猾多端的9.26大案凶手,可算变脸了。嘿举报人的画像,把人给刺激疯了。”

    嫌疑人踏入局里到现在的表情变化,都没这一刻丰富。

    “老实交代吧,这些受害者,还有你策划的绑架案。”秦居烈面容冷峻,转了一下手头的笔,往黑皮椅背靠了靠,这个姿势流露出了胜券在握的气势。

    “行。”

    这幅画的刺激效果极好,周霁他似乎是不想藏了,也藏不住了。更别提,秦居烈还给了他两张新照片,一张是杨霖从污水地下井里被抱上来,救护车在一旁,另一张陆小宝昏迷着被搜救队抱出了井口,腰间还绑了绳索——说明这俩孩子平安无事。

    周霁直接气笑了。

    想也知道,八成是同一人所为。

    随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人在说真话和假话的时候,神色动作,肢体语言,种种眼神截然不同。这个鲜明的对比,在接下来的审讯过程中,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有别于一开始的藏着掖着,接下来周霁果然说真话了。

    “我可以老实交代,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秦居烈停下了记录的笔,眉头微蹙,皱出一座小山,冷然浮上黑眸。所有人都能读懂他的意思,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谈条件。

    不过秦队长没答应也没拒绝。

    周霁便开口了。

    “第一名受害者,你是怎么盯上他的?他为什么会走后门,之后发生了什么,那个戴帽子的孩子是谁?”蒋飞将吕嘉乐的照片放在嫌疑人面前,让他睁大眼睛看清楚,因为他的缘故,照片上的小男孩永远止步于八岁的秋日,吕嘉乐所在的小学为他开了一场盛大的追悼会。

    周霁笑了:“他啊,当时的他忧心忡忡,脸上有渴羡也有烦恼,我上去跟他说话……”

    少年透过梦境远远看到,男人牵着孩子的手,伪装成一个好爸爸。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句箴言,贯穿了多少孩子的童年。可如果这个陌生人他嘴唇微微弯起,姿态儒雅和煦,朝自己发出关心的口吻,他手里还牵着一个五岁大的小男孩呢。小男孩手拿奥特曼水壶,背着小黄鸭书包,天蓝色的帽檐下是玉雪可爱的小脸蛋,一双好奇的眼睛眨巴着看他。

    同龄人在身边,任何人都会放松警惕,吕嘉乐瞅了一眼道:“这位叔叔,我没什么不开心的。”

    男人实在善于哄骗,小孩子很快就说出了自己想要最新版的机器人模型,父亲更爱外面的弟弟,我不能买玩具,母亲希望我成熟懂事这些话。

    男人眼神柔和下来,“那叔叔给你买一个吧,叔叔手里正好有买一赠一卡,你先去后门等叔叔。我在那里偷偷把模型给你,你找个地方藏起来,以后谁也不知道。”

    “谢谢叔叔!”吕嘉乐开开心心地去了后门。

    随后事情也就发生了——

    第一次下手时,周霁还不熟练,晦暗、紧张等等心情裹成心脏的一张网,不断驱使着他收紧手指,直至孩子在他怀里失去呼吸。接下来将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孩子装入后车厢转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蒋飞听得怒火中烧:“你居然用孩子社交?”

    如果没有那个五岁的小男孩,吕嘉乐会跟着一个陌生男人离开吗,当然不可能。审讯室众人心里不由自主升起一股寒意的是——周霁自己就有一个孩子,他居然能狠心对差不多岁数的孩童下手?

    这般杀人不眨眼。

    简直令人心生胆寒。

    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在梦境中,江雪律注意到了男人的眼神。他看向自己孩子时,眼神覆满温情,看向旁人时,即使隐藏得很好,也遮盖不住,那种看家畜猎物的目光。

    先掠来的猎物,自然是方便宰杀。后掠来的猎物兼具了摇钱树的作用,方便勒索。

    自己的孩子和猎物,从性质上就不一样,怎么会不忍心。花年年案也与吕嘉乐相同,都是精心挑选后下手,吕嘉乐被诱骗,花年年是在前往钢琴教室的路上独自一人时遭遇袭击。

    “这些想法,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周霁眼球转动,微笑着陷入回忆。

    最初只是萌生了一点念头,想勒索一点钱财,渐渐地他看到一群穿着富贵的小孩子在他面前晃荡,周杰却因口吐含糊被推倒在地,众人嘲讽他小学不收某些地方存在障碍儿童。他才坚定了内心的想法,他要犯下一起惊天大案——他要让自己的孩子即使终生存在缺陷,后半生也衣食无忧。

    他开始审视江州市的富豪名单,成日驱车在街上游荡,搜寻最好下手的目标,他与海外有了联系,他开始学习反侦察技巧和弃尸藏尸最好的方式。

    无数想法、多年筹划聚沙成塔,最终催生了一个恶魔。

    当出国申请有望的消息传过来那一刻,他的决心也从天而降:两年了,是该动手了。

    为了小杰,他没什么做不出。

    父母之爱子,本就要为之计长远——

    这本要持续一天的审讯,不过半天就结束了,张局都惊叹刑警队的效率。

    “警官先生,我说完了,我可以提我的条件了?”周霁忽然道。

    秦居烈望向他:“什么条件?”

    周霁毫不犹豫就道:“我要见这个举报人。”

    此话一出,如寒风吹进了审讯室。

    蒋飞正在埋头记录,提到那个举报人,瞬间警惕地抬了头。秦居烈缓缓放下钢笔,向前倾身,冷冷注视着,“你想知道他的信息?”

    他脑子闪过那黑色卫衣的身影,喉咙里挤出几声冷笑,“不可能。你想吃喝拉撒,见家属或者律师一面,我们都能满足你,其余的你想都别想。”

    “没错,你想都别想。”蒋飞大拍桌子,表现得十分强硬。

    见举报人?

    每一个警察局,对举报人的身份信息绝对保密,更别提,他们江州市局连举报人长什么样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那些模糊的监控,只能看出是一个年轻男性!

    周霁清楚警方的底线,主动退了一步:“我可以把六亿赎金从海外账户拨回,不请律师为自己辩护。”他只想知道,他输在哪里——难道这个举报人是趴在他床底下,或者他的第二人格吗?为什么连他精心挑选的抛尸地都知道。

    警员们一听也差点气笑了:“追回赎金是法律义务,你不履行也会强制执行。至于律师,我们倒是要看看,上了法庭有哪个倒霉律师想接你这个烂摊子,给你辩护。”

    江州市律师界群英荟萃,可两条人命、六个亿外加证据确凿,摆明了没有翻案减刑空间,搞不好庭审还要全市直播,完全是一块烫手山芋,任何一位爱惜羽毛的律师都不会自砸招牌。

    所以凭这些条件,就想见神秘的举报人一面,更加没门!

    周霁对举报人的偏执想法,让刑警队的人,都对素未谋面的江雪律产生了一种强烈维护之心,如同老鹰护崽一般,想将其纳入羽翼之下。

    嫌疑人想法越偏执,他们护得更紧!

    这样一桩涉案金额高达六亿就这样告破了。

    接到了省厅电话,张局长哈哈大笑,兴奋得满面红光!局里的同志也差不多,新人警察高兴得乱蹦,跳到办公桌上鬼哭狼嚎,来了一段街舞,还有人放起了音乐跟着手舞足蹈。出外勤的同志回了局里,一头雾水:“你们没毛病吧?”

    他把门合上,不然给外人看到多不好。

    “案子破了!!!”不知道是谁扯了一声高分贝的大嗓门。

    “什么案子?”出外勤的警员更加茫然,后一秒他们瞳孔骤缩,结结巴巴道:“不会吧,是我知道的那个案子吗?”

    “没错!9.26大案!”

    “卧槽卧槽——不会吧,真的破了!今晚必须大吃一顿庆祝了!喔喔喔嗷嗷嗷!”接下来整个市局都轰动了,从一楼到三楼都在嚎。局长体谅一群年轻人,也纵容地笑了笑,可是一回到自己办公室,他慈祥表情就皴裂了,这群小兔崽子跳舞就跳舞,为什么在他的桌上跳?瞧瞧这一个个大脚印的,像话吗!

    破案的消息不仅在市局里传播,很快也传了出去。

    在江州市人普遍还沉浸在六个亿有多少个零、云霄广场好多警察,绑匪有多嚣张时,案子猝不及防就给破了,用时都不到十天。

    当报纸上刊登出周霁那衣冠楚楚的正面照时,不少人差点吓傻了,居然是他们的上级、邻居和幼儿园家属,一条吐着红信子的毒蛇长期潜伏在他们身边,可竟丝毫没有人察觉。

    案子是怎么破的?

    网络上、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很快他们就等到了重新召开的案情发布会和一则蓝底白字的感谢通告。

    @江州市公安局:9月26日、9月28日两起命案和10月4日的六亿赎金绑架勒索案现已告破。经查,嫌疑人周某具有重大嫌疑,证据确凿,现已依法拘留……再次特地感谢某位神秘的热心市民提供线索和帮助,三名被解救儿童均已平安出院,嫌疑人也成功落网,我局予以表彰!

    后面全是表彰内容,晒的是奖金、多面锦旗、红色荣誉证书和五家家属的感谢酬劳。

    种种丰厚待遇,令无数人大开眼界,倒吸了一口凉气。

    后续的内容就是警方希望这位积极提供线索的热心市民,能在十月八日上午或者下午,来到警局领赏。

    十月八日那一天,无数人都想知道,几百万赏金花落谁家,上百家的媒体记者也都来了,将警局围得水泄不通。

    可哪一日,无人现身,所有人都扑了个空。

    热心市民哪里去了,假期结束了,热心市民回学校了。

    他还做了一个全新的梦,在噩梦里,他前脚迷失在一片绿色竹林里,在砖瓦屋里听到了凄厉的惨叫声,“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后脚“他”与一名美丽的女士共度烛光晚餐,女士笑意盈盈,温柔又饱含爱意地注视着他,仿佛偌大的世界中唯有“他”一人,言语娇嗔却无埋怨:“结婚那么多年,你怎么才想到带我出国旅游?”

    江雪律回身望去,好似置身一片虚幻的迷雾中。

    一波平,一波又起。

    原来在这个无神的世界中,杀戮从未平息,今夜江州市依然暗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