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 92 章
轰!大门在面前关闭, 沉重的门闩被士兵推着栓紧,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裴羁后知后觉, 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
低眼, 看见嵌在肩头的长刀, 刀刃上鲜血淋漓而下, 连接着达赤狰狞的脸, 旁边有人拉他, 是张伏伽,浑身浴血, 用力将他扯回身后挡住:“走, 回主院!”
“往哪里走!”达赤拔回长刀, 劈头砍下。
裴羁看见张伏伽因为用力略略扭曲的脸, 看见身后高善威腿上又中一刀,摔倒在地,月色沾染了血光, 不祥的,孤零零一轮玉盘, 刀声挟裹着死亡飞快地迫近, 内心平静到了极点,还好, 她总算是, 逃出去了。
府门外。
冲天的庭燎火光中张用牵来马, 推着苏樱上去:“娘子快走!”
他跃马在旁护卫, 苏樱急急喊道:“你回去, 保护郎君!”
“郎君的命令是带走娘子!”张用不肯走。
“回去!”苏樱厉声道,“在我这里, 便要听我的!”
“我来送她,”街前正与吐蕃士兵混战在一起的嗢末人中跃出了康白,向张用道,“你去吧!”
他护着苏樱穿过火光向城门方向冲去,张用不再犹豫,一跃跳上节度使府高高的围墙,放眼一望,层层叠叠无数士兵中围着裴羁,浑身浴血,被张伏伽挡在身后,前面的达赤高举长刀正要劈下,张用目眦欲裂,飞身扑下:“郎君!”
重重包围中裴羁抬眼,看见了张用,他从高墙上跃下,立刻又被潮水般的士兵围住,随他一同返来的还有几个侍从,次第从墙头跃下,裴羁在巨大的恐慌中嘶哑着喉咙高喊:“回去,护送娘子!”
他很想活,活下来,才有机会向她弥补从前的过错,但若是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那么,只能是她。
血光一闪,达赤的刀已经落下,张伏伽拼尽全力挡开,兵刃相接,砸出飞溅的火花,张伏伽上了年纪又是连番厮杀之后,此时只觉得两条手臂都发着麻,急迫中高喊一声:“夫人,护送裴相回主院!”
张夫人一刀击退一个士兵,拉过裴羁 :“好!”
电光石火中,裴羁看见他们匆忙对望的一眼,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只有深沉的信赖和托付。让他突然意识到世上原来还有这种夫妻,在生死关头不自禁地分出心思,油然生出向往。
“着!”达赤大喝一声,长刀挟着劈山之力再次劈下,张用一脚踢开眼前阻拦的士兵,疯了一样扑来,已经来不及了,达赤刀沉,张伏伽手上一麻,佩刀被磕歪在一边,达赤狞笑着手腕一转,跟着又是一刀,张伏伽在急迫中看见张夫人拉着裴羁向住院奔跑的身影,凝神收刀,准备迎接这致命一击,却在这时,吐蕃士兵的队伍里突然跃起一人,挥刀挡住达赤:“节度使,快走!”
张伏伽抬眼,是张元常,双目赤红,艰难说道:“节度使,我罪该万死,辜负了你的信任,我妻儿老小都在他们手里……”
长刀势沉,张元常心绪混乱之时难以招架,当一声手中刀被磕飞,达赤立刻一刀劈在他左手,身后张伏伽趁机上前,瞅准空挡,重重一刀当胸劈在达赤身上,达赤长叫一声,在剧痛中挥刀上前,身后张用也已经冲到,手中刀稳稳送出,正中达赤后心,达赤身子一晃,高大的身躯似一座肉山,重重倒下。
“走!”张伏伽立刻转身,“退回主院!”
张用和几个侍从拖起地上的高善威,两两一组背靠着背,跟在张伏伽身后厮杀着退向主院,最后面是张元常,竭尽全力抵挡断后,护送着众人。
可是她怎么样了。血越流越多,裴羁觉得眩晕,眼前发着黑,模糊的视线里闯进主院高大的院墙。她怎么样了?他宁愿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她伤到一根头发,在最后的清醒中竭力高喊:“张用,回去护送娘子!”
砰!消瘦的身影摔倒在地,张用一跃扑过来:“郎君!”
府门外。
苏樱催马向城门冲去,淡白月光下出门赏月的百姓还不知道节度使府的变故,欢笑着挤在大街上,将前后道路牢牢挡住,身后是尾随而来的吐蕃士兵,持着兵刃击打着壅堵的人群,不时有惨叫发出,欢笑的大街顿时变成人间炼狱。
“这边!”康白眼疾手快,拽着她的辔头拐上岔道,“城东门有我们的人,咱们从那里走!”
他道路极熟,拣着僻静巷道东穿西穿,渐渐将追兵都甩在了身后,苏樱在近乎空白的狂奔中突然想到,张用救出他了吗?他伤得那么重,有没有及时包扎医治?月色如水,照出前面曲折的道路,有一瞬间想起露台之上隐秘的相望,他微凉的手指那么快,那么紧的一握,又突然想到,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不顾自己的安危,先想着别人。
也许在她未曾觉察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改变了太多。
节度使府,主院。
最后一个侍从退进回正房,士兵来得很快,如狼似虎,四面围上,张伏伽急急关门,叫着张元常:“元常进来!”
门外,张元常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挡住大门:“节度使,对不住。”
砰一声,大门关紧了,随即是乱刀落下的响动,张伏伽闭闭眼,将脑中残留的他浑身浴血的残影赶走,率先拖过一张书案:“顶门!”
屋里的重物很快都被堵在门后,跟着是窗,外面飞箭乱响,张伏伽转身向卧房走,边走边将身上的血衣脱下:“随我来,你们也都脱了,不要留下痕迹。”
张用抱着昏迷不醒的裴羁连忙跟上,将血衣都脱在当间,卧房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中张伏伽在床前按了几下,床面突然从中分开,露出暗道的入口,张伏伽率先跳下去:“走!”
张用抱着裴羁跟着跳下,听见身后砰的一声,顶门的书案被撞开了几分。
正院外。
阿摩夫人抬眉:“传我命令,打开四面城门!”
与吐蕃大军约定偷袭的时间是明早卯正,但既然已经动手,趁此时城中官吏还没反应过来,立刻到家中捉拿了,再派人快马去迎接吐蕃,提前入城,一了百了。
眼看传令兵要走,张法成厉声喝住:“站住!”
他手中握刀,不容置疑:“传我号令,四面城门封闭,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你!”阿摩夫人怒道,“你舅舅的人马很快就来了!”
“叶苏在外面,这女人我一定要得到,不能让她跑了。”张法成冷冷说道,“与那边约定的是卯时,卯正我会开南门,之前,休想!”
“法成,你听我的……”阿摩夫人道。
张法成打断她:“听我的。娘,你只是我母亲,不是三军统领,这事,轮不到你做主。”
心里不觉又想起苏樱的话,老夫人不喜欢我,我怕老夫人。看她的样子分明是肯跟他的,要不是阿摩夫人从中作梗,美人早就在怀了。
高声下令:“封锁四门,去嗢末坊,把那些暴民都给我抓起来,尤其是高善威一家!”
阿摩夫人咬着牙喘着气,听见身后一阵嚷叫,主屋的大门终于撞开了。
夜色深沉,街上的游人此时已经觉察到了变故和血腥,慌乱着四散回家,传令的士兵催马快行,冲向四面城门,通向城东的小巷中康白压低声音急急说道:“叶师,稍等一下!”
苏樱勒马站定,康白转回头:“我先去探探路,你远远跟着。”
穿出前面那条交叉的小巷便是城东门,此时讯息不通,也不知城门那边是什么情形,不如他先去探路,也好有个转圜的余地。
苏樱点点头,跟在他身后放慢速度穿过那条巷子,康白下马先过去了,苏樱躲在房屋的阴影里,看见他压低帽檐向城门下走去,却在这时一队快马急急奔来,老远便道:“二将军有令,城门关闭,没有他的命令,一个人都不得出去!”
康白急急折身,已经迟了,带队的吐蕃兵看见了他,挥刀一指:“你,站住!”
“将军,”那做内应的粟特人连忙从城门前跑来,飞快地塞过去一个荷包,“他是我兄弟,过来找我吃酒的,不相干的人。”
领队掂掂分量,这才点头放人,康白急忙撤回去,听见身后那名粟特人引逗着领队在打探情况:“四面城门都关,还是只关东门?”
“四面都关了,二将军说了,没他的话,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看来今夜,出不去了。康白抬眼,对上苏樱沉静的眸子,她低声道:“只怕是冲着我来的,先找个地方落脚。”
“去嗢末坊。”康白道。
苏樱知道,粟特会馆这些天都被张法成的人盯着,一旦回去,必定被抓,但高善威今天闯府,只怕嗢末坊也不太平。此时无路可走,点点头牵过马,小心翼翼不弄出声响,待到出了里巷这才纵马狂奔,一轮圆月当头照着,眼前挥之不去,总是裴羁半身浴血,闭门前那煌急到凄厉的一声:快走!
心突然痛到无法呼吸。她从不曾见过裴羁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让她意识到他是不怕死的,只要能救出她。原来这世上,竟真的有人会放弃自己的性命,只求另个人安好。
夜风清冷,在纷纷乱乱的思绪中蓦地想到,母亲当时,又是为了什么,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小心!”耳边听见康白急急一声,苏樱勒马,看见嗢末坊敞开的坊门,吐蕃士兵正往里面冲杀,嗢末男人们拿着兵刃甚至锄头、棍棒等物,拼死抵抗,里面哭声四起,是受了惊吓的老弱妇孺。
“去后门!”康白急急拨马,苏樱连忙跟上。
节度使府,主屋。
几扇镂花门七零八落砸翻在地上,张法成在护卫的簇拥下冲进来,看见地上凌乱扔着的几件血衣,还有几双染血的鞋子,房里空无一人,士兵们四下翻找也找不到踪迹,张伏伽一行人,竟这么消失了。
“找!”张法成沉着脸,“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密道里,裴羁猝然醒来:“念念!”
嘴立刻被捂住了,眼前是张伏伽沉肃的脸:“不要出声。”
裴羁失血过多的晕眩中,看见头顶发黄的夯土顶壁,张用背着他正往前走,是密道吧,高门士族的宅院中经常设有逃生的密道,尤其沙州四面皆是番敌,张伏伽更是要多加小心。低声问张用:“为何抛下娘子?”
“娘子命我来的,康郎君护送着她走了。”张用抖着手,“郎君,你伤得很重,万幸没砍到大血管。”
头脑有片刻的空白,丝毫不曾听见张用说了什么,反反复复只是那句,娘子命我来的。她竟肯怜悯他!她竟肯,怜悯他。
在翻涌的感激中热着眼梢,听见张用又道:“等出去了还得找个东西给郎君接下骨头。”
密道中藏有食水和常见的药物,方才他一边走,一边给裴羁简单包扎了,左边锁骨已然被砍断,肩胛骨也伤了,所幸血管没事,不然只怕要命丧当场。张用觉得后怕,谁能想到裴羁一个文士,竟有那般赴死的狠心,只为救所爱之人。
裴羁低眼,她是跟康白走的,她最危险的时候从来都不是他陪在身边。假如他今天死去,那么接下来,是康白,还会是窦晏平?在强烈的嫉妒和哀伤中长长吐一口气,只要她能平安,便是她嫁给别人,便是他此生再无缘见她,他也甘愿。喑哑着声音:“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这样背着他,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况且张用也需要保存体力,出了密道,也许又是一场血战。
“郎君。”张用想劝,他苍白着脸淡淡一瞥,张用不敢再说,只得将他放下。
裴羁扶着墙,咬牙使力,紧紧跟着队伍。所幸她出去了,有康白在,应当能护她周全,也许他今夜便会死去,但只要她平安,就好。
嗢末坊。
苏樱从后门冲进去,徐坚正指挥着各家丁壮上前迎敌,到处都是孩童的哭声,徐坚一抹脸上的血,看向高善威的小孙女:“我们处在其中,拼命也该当,只可怜这些孩子。”
那小女孩只有十来岁的模样,惊恐地睁着一双大眼睛躲在母亲身后,又竭力支撑着不肯哭,苏樱心里一酸,蓦地想起当年父亲去世时,她也是十来岁,也许那时候,也是同样的惊恐,又极力支撑着吧。
当!四更刁斗的第一声遥遥响起,这是先前约好,粟特与嗢末人会合前往右军营埋伏的时间,康白抬眼望着粟特会馆的方向,低声道:“许兄,我的人马上就到。”
“好!”徐坚重重点头,“本来想着明天一道杀贼,没想到今夜……”
没想到今夜,也许就得横尸当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是丧生殒命,也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沙州城落入敌手。康白在无尽的遗憾中看着苏樱,太短了,那经洞中那蜻蜓点水的一刻。“叶师,你跟着我,无论如何,我都会送你出城。”
以粟特和嗢末两家的人手,应该能支撑到天亮,裴羁已然送信到西州求救,也许那时候援军就来了,他总还能留口气送她出城。
苏樱抬眼,对上他平静的眼眸,他眸中那点淡淡的蓝色突然变得幽深,苏樱一刹那间想起当日经洞的火光,他的眸子也是这般幽深的蓝色。心中突然一动:“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躲避!”
第二声、第三声刁斗夹在厮杀声中传入耳中,徐坚急急追问:“哪里?”
“龙天寺后山,藏经洞。”苏樱抬眼,第四声刁斗落下,乌云掩住月光,片刻昏暗。
节度使府。
四更刁斗声声入耳,张法成犹如困兽,急得在屋里团团乱转,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进了主屋,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一个都找不到?
“府中有密道,”阿摩夫人走进来,冷冷说道,“先前你阿耶提起过。”
可恨她一直追问,张文伽却怎么都不肯说出密道的所在,这些该死的中原人,说是夫妻,到底还不是防着她!
张法成急了:“要是伯父逃了,怎么办?”
以张伏伽的影响力,沙州那些人肯定都听他的,到时候他只怕捂不住摊子。
“我已经让人去别业接张敬真了,有他在手里捏着,你伯父明天一定会现身。”阿摩夫人看他一眼,“相邻几个坊我也派人安抚了,道是节度使府有盗贼,方才的动静是抓贼,眼下都已经安抚住了,明天一早,照常军演。”
张法成松一口气,又有些不服气:“这些我也都知道,娘不必总替我做主,我才是三军统领。”
阿摩夫人一口气堵在心口,都是那个狡诈的苏樱迷住了他的眼,让他们母子离心,等抓到苏樱,一定千刀万剐!“继续找,柜子、床、箱笼,墙也给我拆开,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找到张伏伽!”
“报!”一个士兵飞跑着进来,“嗢末坊只抓到了十几个人,剩下的全都跑了!”
“什么?”张法成一个耳光甩上去,“废物!”
嗢末坊。
前门处杀声震天,粟特援兵已然赶来,与嗢末人前后夹击,围住吐蕃兵,徐坚还在厮杀,康白急急道:“徐兄不可恋战,保存实力!”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还有城南门要守,必须保住尽可能多的人手。
“我知道,”徐坚挥刀挡开一个吐蕃兵,“咱们得掩护孩子们脱身。”
康白回头,苏樱拉着高善威的孙女,领着上百老幼妇孺正往坊外走,必须让她们安全离开才行,这场血战似乎无法避免。转回头,火把光下看见吐蕃兵脖子上、发辫上闪闪发光的金饰,还有蜜蜡、珊瑚等物,吐蕃人,最喜欢这些漂亮闪光的珠宝。心中突然一动,飞快说道:“撒钱!”
“什么?”徐坚不懂。
话音未落,满天都是金叶子、金珠子乱飞,却是康白将怀里所带的财物尽皆抛出,撒向吐蕃兵,士兵们愣了片刻终是忍不住纷纷去捡,康白高声道:“撒钱,快!”
四面无数人响应,粟特商人多金,随手抛撒便都是金光闪闪,一时间满地都是金银珠宝掉落的声响,那些吐蕃兵再顾不上厮杀,低着头拼命捡着,还有为了抢东西打起来的,康白沉声道:“走!”
丁壮断后,掩护着妇孺飞快地向龙天寺方向奔去,牛车、驴车还有手推车一齐出动,在黑夜里汇成粼粼的声响,苏樱走在最前面,在深夜的清寒中,望向节度使府的方向。
他现在,怎么样了。
密道中。
厚厚一堵夯土墙拦在面前阻断道路,裴羁抬眼,张伏伽低声道:“是出口。”
他在墙上一掀一拧,厚厚的土墙推开,露出极窄的通道,张伏伽夫妇当先过去,裴羁几个跟着穿过,夯土墙无声无息关上,极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响,却像是许多人一齐嚷叫似的,裴羁低眉:“节度使,只怕是找到入口了。”
“有许多岔道,足够他们找一会儿。”张伏伽又拐了一道弯,打开顶上的暗门,“咱们去别业与敬真会合。”
“不可。”裴羁咳了一声,掩袖将嘴角的血迹抹去,“张法成必定在那里等着。”
“可是,可是,”张伏伽一连说了几个可是,自己也知道他说的对,心如刀割。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张敬真落在张法成手里绝不会有好结果,但他是河西节度使,他首先得肩负起的,是河西数十万百姓的安危。深吸一口气看向张夫人,夫妻相视,尽皆含着泪光,了然了彼此的心意。张伏伽一横心:“那么,我们去城中联络老部下。”
暗门开了,清寒的夜风闯进来,裴羁掩着唇极力压下咳嗽,思绪有一霎时飘忽。世间竟有这样的夫妻,从前他以为娶妻不过是绵延子嗣,为贤内助,以为世间情爱无非是崔瑾三嫁三离,裴道纯为色相所迷,到如今才知,原来世上还有张伏伽这样的夫妻,相知相敬相爱。他和她,还有没有机会做一对这样的夫妻?
目光在此时看见茂密的桂花林,原来这出口,开在节度使府的外苑。“节度使想先去找谁?”
张伏伽道:“豆卢军封永存。”
裴羁顿了顿:“封将军另有要事。”
张伏伽一惊,抬眼,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眸子,他竟然联络了封永存?他一直关在客院,几时联络的?一时只觉得眼前苍白消瘦的青年深不可测,沉吟着又道:“左军营孙成,亦可信任。”
“那就去找孙成。”裴羁当先穿过桂花林,香气馥郁,沁入心脾,想起当时在露台上与她那隐秘的相望中,亦有桂子香气,暗中流动。
龙天寺。
山门前栽着几株桂花,夜风一吹,暗香浮动,苏樱有一瞬间想起露台上的桂花香气,裴羁隐在黑暗中望向她的眼,随即寺门开了,守夜的火工道人走出来:“施主何事?”
苏樱定定神:“画师叶苏,同康白郎君、徐坚郎君,求见主持方丈。”
门内有脚步响,灯火次第点亮,不多时龙天寺主持圆觉由知客僧陪着走出来:“阿弥陀佛,夜色已深,几位檀越所为何事?”
“张法成里通吐蕃,谋害节度使,如今又在城中屠杀嗢末人,”苏樱合掌为礼,“求方丈慈悲怜悯,允许这些老弱妇孺在藏经洞中避难。”
先前她在龙天寺画经变图时偶然得知,后山上有一处极隐秘的藏经洞,藏着寺中最珍贵的典籍,除了主持方丈和几位高僧,其他人都不知道在何处。
“这,”知客僧疑惑她怎么会知道这等隐秘事,踌躇着抬头,看见队伍里无数浑身浴血的男人,最前面的康白和徐坚他都认得,在城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既然带着妇孺投奔,应当不会说谎,可是佛门清净地,又如何能沾染俗事?低声向圆觉道,“主持方丈,藏经洞乃是佛门重地,俗世人不得擅入,而且他们都带着血,会招致血光之灾啊。”
“带他们去藏经洞。”圆觉合掌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佛祖有好生之德,我等佛门底子,岂能坐视不管?”
“这,”知客僧还在犹豫,“这么多人,藏经洞也装不下呀。”
“速去梵音寺告知不嗔方丈,他那里当也有地方,可安置剩下的人。”圆觉道。
“若是吐蕃军队追过来要人怎么办?”知客僧急了。
“有老衲应对,”圆觉长长的白眉低垂下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沉重的山门在面前无声无息打开,火工道人引领着,带着妇孺们往后山去,康白和徐坚都没有动,苏樱停步,康白淡淡蓝色的眸子看着她,低声道:“叶师,保重。”
妇孺们有了容身之地,他们这些男人,也该回去杀敌了。
他率领众人离去,苏樱目送着,眼前再又闪过节度使府大门内裴羁浴血的身影,突然间恐惧到了极点,急急合掌向天祝祷:满天神佛保佑,这一面,万万不能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月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这动荡血腥的中秋夜终是过完了大半,密道中的士兵们还在逐个搜寻每个岔道,大街上再没有游人,只有无数士兵打着火把巡行,搜查嗢末和粟特人的下落,裴羁随着张伏伽在黎明前最浓密的黑暗中隐入左军营前的校场,看见月轮在乌云后露出淡淡的影子,天就要亮了。
卯初二刻,城南门。
康白和徐坚带着人,趁着最后的黑暗悄无声息靠近,城门楼上巡逻的士兵来回走动着,垛口上点着火把,在夜色中拖出飘摇的光影,翁城中有几个妇人提着篮子正往这边走,是前来给夫婿送早饭的女人,但,都是吐蕃女人。
“那个就是阿摩夫人的侍女。”康白指着最前面一个妇人说道。
徐坚点点头,不动声色摸上去,突然从背后一扑,扼着那女人的喉咙拖进了阴影里,那女人的同伴还不曾反应过来,接二连三也被拖走,城门上的士兵听到了动静急急走过来张望,城下空无一人,不知哪里惊出一只猫儿,喵喵叫着跑了过去。
右军营校场。
城中各级官吏和诸军将帅不到卯时便已被传令兵叫起,一齐带到这右军营校场,抬眼望去,校场正中设着高台,应当是张伏伽观看军演的座位,此刻座位上空无一人,当时要到卯正准点时才会过来。
一名左军营校尉低声向伙伴道:“许久不曾见过节度使了,昨天中秋,节度使也不让去府上拜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四面响起地动山摇般的动静,校尉急急回头,就见右军营士兵荷枪持刀列队进入,最前面一人骑在马上趾高气扬,不是张伏伽,是张法成。
天边一轮血红的太阳慢慢露出山巅,士兵们手中兵刃映着日光,凛凛的寒光,校尉本能地觉得不对,军演该当各军一齐入场,为何到现在还不见其他营寨?而且张伏伽最倚重的豆卢军也不见踪影,他们这些将官的队伍里,也看不见封永存。
向同伴靠近了些,压低声音正想说说这蹊跷事,忽地听见传令官高喊一声:“上前见礼!”
边上的士兵押送犯人一般,押着他们来到高台下,张法成端坐其上,点点头吩咐道:“除兵刃。”
士兵们立刻上前来解兵刃,那校尉觉得不对,用力握住不准士兵强夺,高声争辩道:“二将军,军演时我们都得指挥本部军马,如何能除兵刃?”
话没说完只听一声惊叫,校尉抬眼,最边上一个交了兵刃的校尉被右军营士兵一刀劈翻,紧跟着又是几个文官,校场上霎时一片血光,校尉立刻拔刀:“弟兄们,情况不对!”
此时都已经觉察到不对,但四面八方无数全副武装的士兵一齐涌上,将他们这些人牢牢围在中间,校尉劈翻一个吐蕃兵,又被另一个一刀砍在胳膊上,大刀脱手,在煌急疑惑中看见天边血一样的朝阳,听见张法成冷冷的声音:“一个不留,全都杀了。”
又一个士兵挥刀劈下,校尉在绝望中,突然听见奔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霎时来到近前:“张法成里通吐蕃,叛国叛军,传我号令,杀!”
是张伏伽,节度使来了!校尉陡然生出无数力气,徒手抢过吐蕃士兵的大刀,一刀劈过去,看见大宛马飞也似地冲进校场,马背上一人须发花白,凛凛如同天神,正是张伏伽,身旁跟着左军营的孙成,还有几个左军营的将官,校场外烟尘滚滚,是数百左军营的士兵,校尉在激荡中大喊一声:“弟兄们撑住,节度使来了!”
被团团围困的众人顿时都生出无限勇气,不顾生死厮杀着,极力向张伏伽的方向靠拢,高台上突然响起一声:“张伏伽,你看看这是谁?”
张伏伽抬眼,阿摩夫人带着几个吐蕃将官,押着张敬真慢慢走上高台,她脸上依旧带着平日里谦和的笑:“张伏伽,放下武器,不然我就杀了他。”
校场外,裴羁登在瞭望塔上,看见张敬真平静的神色,看见张伏伽痛苦扭曲的脸,随即他取下背上铁弓,嘶哑着声音喊了声“儿啊”,跟着搭弓张箭,瞄准张敬真。
日头飞快地升高,远处传来悠悠荡荡,佛寺的钟声,裴羁抬眼,望向龙天寺的方向。她在那里,他到今天一早联络上康白,才知道她没能出城,为了她,这一战,他必须胜。
龙天寺后山。
藏经洞与山壁毫无两样的洞门紧紧锁闭,隐藏住洞中的一切,孩子们还在梦中,绵长安稳的呼吸声,苏樱彻夜未眠,靠着石壁,极力听着外面的动静。
钟声敲响了,龙天寺的晨钟与日出一致,眼下应当已经是卯正了,裴羁他,还好吗?眼前不断闪过他浑身浴血站在门内的模样,想得痴了,听见极远处沉闷的,隐约的杀声。
右军营校场。
阿摩夫人再没料到张伏伽竟忍心杀张敬真,在震惊中僵硬地站着,边上张法成等不及,起身道:“那就一起杀了,他们才几个人,怕他们翻天!”
他拔刀向张敬真走去,瞭望塔上,裴羁高喊一声:“动手!”
声音压倒厮杀喧嚷,原本拔刀逼着张敬真的一个吐蕃士兵应声而起,手中刀重重一挥,却是劈向张法成。
张法成猝不及防,被他连肩劈开一半,惨叫着摔倒在地,那吐蕃兵随即又是一刀劈向阿摩夫人,随即摘下齐眉的帽子,场下校尉惊喜地叫了一声:“封将军!”
却是豆卢军那失踪多日的将军,封永存。
阿摩夫人被劈在心口,踉踉跄跄摔出去老远,扶着高台勉强站住,张伏伽在短暂的惊讶后反应过来,原来裴羁所说的封永存另有要事,却是此事,他竟如此善于谋划,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沙州,悄无声息以封永存替换了张法成的心腹,在最紧要的关头转败为胜,心机之深,手腕之老练,委实令人敬仰。
封永存第三刀挥出,将一个右军营将官劈倒在地,护着张敬真向台下靠拢,张伏伽拍马上前,冲破重重包围一把拉起张敬真在马背上,高喝一声:“弟兄们,随我杀叛贼!”
一声长笑划破喧嚣,阿摩夫人鲜血淋漓,狰狞着面孔:“张伏伽,吐蕃大军马上就要入城,你还能往哪儿逃?”
似是回应她的话,城门方向突然传来阵阵厮杀声,阿摩夫人狂笑着,状如疯癫:“今日你们全都要死!当年你们破我家国,杀我全家,我苦苦忍耐了二十几年,就是要杀尽你们这帮猪狗!”
张伏伽一言不发,只管带人厮杀,阿摩夫人狂笑着,口中喷出血,倒伏在高台上,却在这时,校场外一连冲进来几匹报马:
“报!城南门奸细俱都伏诛,康、徐两位郎君率众守城!”
“报!豆卢军赶赴城南门,与吐蕃兵交战!”
“报!西州仆固将军率军支援,与豆卢军合力绞杀吐蕃!”
“什么?不可能,不可能!”阿摩夫人长叫一声,在无尽的不甘中圆睁两眼,气绝身亡。
张伏伽拍马上前,张法成还没有断气,挣扎着在地上爬,张伏伽冷冷道:“拖下去,来日验明罪证,千刀万剐!”
日头越升越高,裴羁单手扶着瞭望塔,飞快地下来。大局已定,他该去找她了。左边锁骨用树枝简单固定,稍稍一动,钻心的疼,此时全顾不得,一跃上马,单手执缰,飞快地向龙天寺奔去。
眼前纷纷乱乱,无数昔日的画面闪过,最后都定格成昨夜节度使府门外她映着火光回头望他的一刻。她命张用来护卫他。在她如履薄冰的人生中,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要用尽心力算计、争取,而她竟肯,将脱离危险的希望,留给他。
她也许,对他也还有那么一点点,爱恋吧。
近了,更近了,看见龙天寺威严的山门,看见门前桂子,碧瓦后绵延的青山,近了,更近了,知客僧迎出来,领着他往后山去,裴羁抬眼,看见藏经洞紧闭的洞门,她在里面。
突然近乡情怯,久久不敢迈步。
她还恨他吗?今生今世,他还有没有机会,与她做一对相知相敬相爱的夫妻?
藏经洞内,苏樱抬眼,听见外面熟悉的脚步声,心跳突然随着步点一点点激烈,在莫可名状的期待中急急站起,隔着厚厚的石壁,侧耳凝听。
脚步声停了,他就在一墙之隔,止步不前。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肯向前?苏樱在怅惘中抬眼,看见满壁的飞天,佛陀宝相庄严,端坐莲台之上,昨夜她曾跪倒在莲台下,双手合十,一遍遍虔诚祈祷,求神佛保佑他平安归来。
而今,他回来了。
石壁外。裴羁深吸一口气,抬手搭上洞门的机括,想按,又不敢按。
石壁内。苏樱抬手,按下洞门的机括。
无声无息,洞门打开,微茫的光线骤然漏进来,苏樱看见了裴羁。
苍白消瘦,伤痕累累,唯有一双幽深凤目依旧像从前那样,沉沉地看她。
是他,他平安归来了,她那些诚心诚意的祝祷,终究是被神佛听见了。
在激荡的情绪中微微颤抖着,慢慢走出洞外,随即,落进一个坚实的胸膛。
微凉的手握住她的手,裴羁红着眼梢,喑哑着唤她:“念念。”
苏樱抬眼,无数过往从紧紧相扣的指缝中溜走,又最终定格成细竹帘子内轻言细语,让她第一次起了贪念,永远无法忘怀的裴羁:“哥哥。”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