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谢时鸢坐在案几前,手指抚过树枝的断口。
“那个平游很警觉,属下差一点就被发现了,我观他出剑的样子,武功不低。”影卫站在暗处,无波无澜叙述着。
谢时鸢把平游被攥改过的案卷推到一旁,冷白的手指勾着弯弯的弧度,他鼻梁高挺,下颚映出冷刻的轮廓,明明是不近人情的,却因为那条绸带消减了许多。
果然如此,谢时鸢微微沉吟。
钱宵做贼心虚,正防着他呢,如果有选择,钱宵大概不想在他这里露面。方才这一出戏,又是讽刺他眼瞎,又是暗示他鸠占鹊巢,还在他面前演个没脑子的蠢货,真是难为他了。
谢时鸢轻嗤一声,是太后的授意,想来是他好些日子没理会宋若云,对方急了,才特意叫钱宵过来敲打他。
如若他什么都不知道,兴许就会像太后想的那般,随便一吓就会乖乖回去讨好她。
可惜,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太后身边久留。
谢时鸢淡淡吩咐:“继续盯着钱宵。”
*
上元节过后,气候有所回升,京城慢慢变暖了。侯府发生了许多事,谢时鸢得了薛霁卿的令,带职在家修养,至今已一月有余,冬日将尽。
可谢时鸢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此时谢时鸢刚沐浴完,身上披了件单薄的里衣,冷白的皮肤泛着点红,头发上沾了点滴水珠,眉目如墨,洗尽铅华,却不显得寡淡,像一朵惊艳的冰莲花,不可亵渎。
宋忱正站在他后面,铜镜照见两人的身影,他垂首给谢时鸢擦头发。
手指顺着谢时鸢颈部划拉着,湿意粘腻,那乌黑的长发在他手心里划过,像一副逐渐晕开的水墨画,笔触流畅。
宋忱却无心欣赏,他眼睛落在一处,长久呆滞,虽已极力掩盖自己的情绪,但蹙起的眉头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思。
片刻后,他微微叹了口气。
年前他还打算带谢时鸢去看灯会,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谢时鸢如今这般,二人自然是错过了,宋忱也没出去。
听宋昌说,今年的上元节格外热闹。
灯会倒是小事,他主要还是担心谢时鸢的眼睛。这一个月来,兰楚尧在外面募集名医,形形色色的大夫都来过侯府,可没有一人能把谢时鸢治好。
宋忱忧心忡忡,吃饭也没什么胃口。
倒是谢时鸢本人,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该吃吃该喝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譬如现在,他那双开始泛灰的眼睛轻轻一眨,平静如水:“叹气做什么?”
宋忱顿了顿,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唔,你的头发不太好擦。”
谢时鸢扯了扯嘴角:“我的头发已经快干了。”
宋忱哑言。
谢时鸢:“你在想什么?”
宋忱往往是不善于撒谎的,他顿了顿,实话实说:“我想你能看见我。”
谢时鸢突然抬眸,视线撞进精致华美的铜镜中——如果他看得见,就会和宋忱的眼神不期而遇,瞧出其中的期待与某些懵懂的情谊。
“兰楚尧不是去见楼前辈了吗?”他说。
宋忱轻咬嘴唇,他口中的楼前辈是南洛圣手,青枫原楼帛川。
这还得从前几日说起,兰楚尧请来的最后一位大夫给他们一个提示:他曾在青枫原见过楼帛川出手治愈了一位盲者,那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
此事鲜有人知,他说或许可以去那里求助,只是楼帛川前辈不喜人尘,青枫原位置偏僻,要请出他不容易,是以兰楚尧三日前亲自去拜访。
这会儿估计已经到青枫原了。
宋忱低声自喃:“楼前辈那么厉害,他会有法子的吧,兰楚尧要快点带他回来啊。”
谢时鸢没有回答他,宋忱朝镜中望去,发现他正皱着眉头,身子往前倾了倾,像是在避开什么。
宋忱这才发现是自己走神扯疼了谢时鸢,他连忙松开手,过了两秒又摸回去,给谢时鸢揉着,嘴里哄道:“不小心弄疼你了,对不起,给你揉揉吧。”
谢时鸢神情难辨,却没有躲开。
头发擦好后,宋忱拉着谢时鸢去外面走,转眼就把青枫原那边的事情抛之脑后。
不过到了晚上,兰楚尧的书信便传了回来,令人喜出望外——此去一帆风顺,楼帛川答应为谢时鸢诊治。
宋忱欣喜万分,抱着谢盈新笑得眉目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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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一辆马车停在侯府门口。
兰楚尧携来人下来,管家看见他身边站的人,吃了一惊,好在事先得了指示,并没有太过失仪,恭敬地将人请去前厅。
热茶冒着清香,宋忱拉谢时鸢出来,来人端坐在椅子上,宋忱正看见他的背影,一头仅用发带绑着的银发最先映入眼帘。
宋忱正惊愣,那人起身转了过来。
只见他一身雪衣,惊艳圣洁,嘴边挂着一抹温润的笑容,如玉石泛着莹莹温辉,一双桃花眼深邃得透着点点星光,盛了佳酿似的,叫人一碰就沉溺进去。
宋忱这才是真正看呆了,一边不可思议一边结巴道:“楼……楼前辈?”
他徒然失笑,让一切事物黯然失色,接着摇摇头拱手解释,开口如雪压青松:“公子认错了,你所说的想必是我爷爷。”说着弯腰行礼,几缕银发滑至肩头,“在下楼观雪,南洛圣手之孙,见过二位。”
宋忱眨巴着眼睛,楼观雪?
兰楚尧适时上前解释:“哦,忘了告诉你们,楼前辈本来是打算上京的,但无奈前日染了风寒,身子不爽利,便让楼公子代替来了。”
楼观雪也抱歉道:“事发突然,我和爷爷也十分无奈,这道疗法格外注重细致二字,爷爷带病的话,疗效会大打折扣,谢公子的情况又不宜再拖,因此观雪只能先来见各位。”
宋忱听了,心理暗自对比:他这般年轻,没有楼前辈有经验,能治好谢时鸢吗?
虽然这般想,但出于礼貌,宋忱什么也没问。
倒是楼观雪自己承诺道:“公子请放心,我自小跟在爷爷身边,也得了他的真传,虽不及家祖,但对眼疾颇有研究,你可以相信观雪,我有把握还谢公子清明。”
宋忱一怔,被他的坦荡从容掳获。
谢时鸢拽了一下他的手,随后朝楼观雪说:“楼公子谦虚,楼前辈既然让你独自前来,你的医术想必不在他之下,我自然信你。”他欠身示意,“代谢某向尊祖问安。”
楼观雪只是轻笑一声,没有否认:“谢过公子,观雪一定带到。”
宋忱盯着他的笑容,移不开眼了,他当时只想,这位楼公子芝兰润玉,温雅间又带着久离世俗的出尘气质,谪仙临凡一般。
谢时鸢:“我不知来的是你,府中准备的住居怕是不合,我已命人重新去打点,烦请楼公子等待片刻。”
楼观雪抚了抚肩上挎着的药箱,温雅有礼:“住处无碍,不必为我费心。观雪前来治疾,谢公子的伤势才是第一位,今日我为你准备了药浴,如果谢公子方便,我们先开始吧。”
谢时鸢一思量,点了点头:“那便有劳了,请随我来。”
两人见面还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宋忱虽然心急,却也没想过他们这般迅速。好在兰楚尧在信里提过药浴一事,谢时鸢提早准备了,府中有现成的药浴池。
楼观雪迈步跟上谢时鸢,宋忱往斜后方一瞧,他的银发依然醒目,行走间白衣如流云朝远处转移。
到疗愈房时,池子上烟雾缭绕,一片氤氲,楼观雪亲自俯身,伸手探了探水温。
宋忱正在一旁,楼观雪解下自己的药箱,侧目朝他一笑:“温度正好,请郎君帮我拿下药箱。”
宋忱接过来,楼观雪将药材一一放入水中,才对谢时鸢道:“下水吧。”
谢时鸢便褪去上衣,露出白皙的胸膛,宋忱看了一眼后侧身避开,余光瞥见兰楚尧还盯着他们,便把他拉过来:“你别看。”
兰楚尧一懵,随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这么小气,看都不让看?”
宋忱不理他。
谢时鸢跨入水中,盘腿坐在中央。
楼观雪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手上动作一顿,然后穿着衣服,自己也跨进池子里,他坐在谢时鸢背后:“会有些疼,公子要忍一忍。”
谢时鸢眼睛轻动:“来吧。”
宋忱看不见又担心,没几秒转回来。
谢时鸢闭上眼睛,楼观雪不知从哪拿出一套银针,一只手附在他背后,一只手快如残影,几个动作间就在他背后施满针,行云流水。
谢时鸢脸色逐渐白了,却没有吭声。
楼观雪对宋忱说:“借你帕子一用。”
宋忱没有帕子,他正想叫人去取,兰楚尧手指一动,从宋忱衣服上割下块布,看得他一愣一愣的。
兰楚尧把布扔给楼观雪:“楼公子请用。”
宋忱看着自己脚下的一大个缺口,傻傻问兰楚尧:“怎么不割你的衣服。”
兰楚尧敞开手,在他面前轻轻转了个圈:“我这身衣服价值连城,弄坏了谢时鸢又不给我报销,太不值当了。”
宋忱对比了一下两人的衣服,成功被他忽悠过去。
兰楚尧随即瞧着楼观雪摸了摸下巴,心思几度流转。
没过多久,药材彻底在池子里泡开,水变成了褐色,两人隐在水下,什么也看不见,上浮的热气模糊了二人的眉眼,宋忱自然也没看见谢时鸢越来越痛苦的神色。
“噗——”
谢时鸢猛吐出一口血,被楼观雪用布接住了,没有溅到池子里。楼观雪有条不紊,显然是在意料之中,宋忱和兰楚尧没有瞎操心。
楼观雪突然开口:“观雪接下来需要静心,身边不宜有人,还请两位公子先回避片刻。”
兰楚尧微微挑眉,瞥了眼谢时鸢,见他点头,便说:“我们就在外面,有什么事随时叫我们。”
楼观雪颔首。
宋忱跟着兰楚尧出去,这门一关,里面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