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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1章

    当亚瑟抵达葛尔时, 已经是守灵的第四天了。

    在北上之前,他设想了许多可能性,自认为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当他看见人们脸上黯然、暮气沉沉的表情, 听见阿格规文口中说出“死亡”的时候,那些设想和打算都变成了不值一提的东西。

    他感觉到往日轻盈飘逸的蓝色披风此刻沉甸甸地垂落着,随着冬季凛冽的寒风轻轻拍打盔甲,发出潮湿的声响——两天前,他在途径提斯河时经历了一场暴雨,被雨水打湿的衬衣和披风并没有随着时间恢复干燥,而是随着冬季骤降的温度渐渐变冷,最后只剩下了这种又湿又冷的感觉,令人不适。

    仿佛是对他命运的某种预兆。

    “请原谅高文没能来迎接您,他正在为母亲守灵。”他听见阿格规文如此说道——对方就站在他面前,可能不超过五步的距离,声音听起来却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母亲被安置在光辉庭院,请您随我来。”

    他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王姐为何会感染疫病?究竟是什么时候感染的为什么情况会突然恶化到这种地步?

    他还想问,阿格规文啊, 你答应过会在情况不妙的时候第一时间通知我,为何当我拼尽全力赶到葛尔的时候, 王姐早就已经先我而去了?

    最后,他只是低声答道:“……好。”

    在前往光辉庭院的路上,往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时的玛格丝还没有远嫁挪威,高文、阿格规文他们还是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而王姐的副官萝西女士——她似乎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但细细回想起来,各个场合又都有她的身影。

    他想起洛奇堡落满花瓣的林荫小道,想起石板路上跃动的光斑,想起他与王姐一同散步时,阳光照射在她脸上时柔和的白色光晕,她闪闪发光的金发和发间鲜花的香气……上一次他来到葛尔时,曾在这里收获了人生中最大的幸福,没想到多年之后,这里会变成葬送他一切快乐与希望的墓地。

    摩根的灵柩被安置于光辉庭院的正中央,紧挨着用于圣洗礼仪式的水池。

    光辉庭院乃是米斯里尔家族的圣地,不轻易对外开放,上次他进入这里,是王姐私下带他去祭拜已逝的斯图亚特王。

    当时他看着那位先王的棺木,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他们的舅舅加缪尔·廷塔哲。他们一个只在乎他们的父亲,一个只在乎他们的母亲,但对他来说,他们都只让他觉得奇怪。他们辜负了这么多的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对一个已死之人的爱——多么不可理喻啊,一个人怎么能允许自己把对死者的感情置于生者的利益之上呢?

    那时他还太年轻,不懂得失去的滋味。

    在他收到消息的那一天——渡鸦飞进国王大厅的时候,他尚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当他得知王姐病危的消息时,他就像是一个过早衰老了的人,看不清羊皮纸上的字,当骑士们在他身旁想要说些什么时,他听不清他们的话,任何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在那个瞬间都变得如此艰难。

    唯一清晰的是痛苦,它们像火焰一样在他体内熊熊燃烧,让他五内俱焚。

    当他回过神时,已经身处馬廄之中,将其他骑士和进行到一半的会议都抛之脑后。东·斯塔利恩装上了马鞍,蓄势待发,亚瑟知道它将不惜一切地为他奔跑。

    它载着他穿过河流和山川,穿过人烟冷清的郊野村庄和被皑皑白霜覆盖的田野,没有任何一名骑士能追上他,不列颠最快的名驹也赶不上东·斯塔利恩全力以赴时的速度。

    那时的他短暂地忘记了身为王的责任——不列颠正在被外敌觊觎,哥特人和罗马人在海的另一边伺机而动,整个国家都在调动资源以应对这场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战争——随着女王之死,原本暧昧不明的可能性已经上升到了近乎必然会发生的程度。

    然而他只是想,如果……如果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至少他还可以见她最后一面,陪伴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即使是这样微小的心愿也变成了一种奢望。

    直到看见水晶灵柩里的摩根,他依然感觉恍若隔梦,周围的一切好似都有种离奇的、不真实的朦胧感。好一会儿过去,他才意识到其他人的存在——尤其是高文,从那张与他肖似的脸上,他似乎可以看见自己此刻的模样——麻木、了无生气,也许比对方多了一丝迷茫。

    “陛下。”艾斯翠德爵士向他行礼,对方看起来比他记忆中苍老许多,眉目中藏着哀愁,“我猜您应该想和猊下单独待一会儿。”

    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异议,只有高文固执地回答:“我要给母亲守灵。”

    “您已经守灵三天三夜了,我相信猊下也会希望您多关注一下自己的健康。”说罢,艾斯翠德的目光转向了他,“猊下生前给您留下了一封信。 ”

    她将信件从妖精之铠的内衬里拿出来,递给他。

    “写这封信的时候,猊下的身体状况已经很糟糕了,无法亲自执笔,信的内容基本由我和格蕾殿下代笔,不敢说完全准确地传达了猊下的心意,但应该是相对可信的。”

    亚瑟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这封信,抑制不住双手的颤抖。

    即使是高文,也知道这种时候要为他们留出私人空间。

    待其他人退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亚瑟都没有拆开信封,只是静静凝视灵柩里妻子的脸庞。

    修女们对遗体的修缮很到位,即使已经死去多时,她看起来依然鲜活、美丽,但亚瑟比其他人更了解她,他们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几乎每个晚t上他都用视线描摹着这张脸直至入睡。他看得出她的面颊相比以往略微凹陷,皮肤上有着脂粉的痕迹,她的嘴唇上涂抹了石榴的汁液,显示出一种古典的深红色(她原本的唇色要比这浅一些),嘴角的微笑让她有种少女似的天真,很美,但她不是这样笑的。

    诚然,她们殚精竭虑地想要让王姐看起来与生前一样,但对他而言,一切都只是在提醒他,她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亚瑟深吸了一口气,试着让自己集中思绪。他拆开信封——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感觉信纸摸起来湿漉漉的,散发出血的气味——然而信纸是白色的,也并无血迹,只有一行行用深蓝色墨水写下的字。

    “致我的丈夫亚瑟——”

    笔迹是格蕾的,但措辞确实是王姐的风格。

    “很抱歉我不得不在这种至关重要的时刻离开,迫使你独自承担这一切。”那只是文字,他却在脑海中听见了她的声音,“可以肯定的是,罗马人和哥特人必然会在我死后发动战争,虽然鲜血与硝烟目前看来是无可避免的,但我们仍有机会作出补救,让战火尽可能不会燃烧到不列颠本土。这需要你做到以下几件事… …”

    首先是让兰斯洛特出使欧洲大陆,去见他的亲生父亲老班王。

    班王是高卢先王鲍斯之弟,即魏尔伦王的叔父,并且在后者面前颇得敬重。如果他愿意为不列颠出面游说,外加和平收回弗莱堡银矿的利益,魏尔伦王应该会乐于与他们合作,顺带消除不列颠扶持自己的兄弟登基为王的隐患。这样一来,他们就成功瓦解了高卢-哥特-拜占庭联盟。

    然后就是拆散哥特和拜占庭。

    狄奥多里克王已经上了年纪,他死后最有可能接手王权的是他的女儿阿玛拉逊莎公主,但在哥特王国,女性并没有王位继承权,所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先立她的儿子为王,在国王成年前由太后摄政。阿玛拉逊莎的丈夫尤塔里克早已离世,而他们的二姐埃莉诺的三子埃里克正值婚龄。

    不同于他空有皮囊的兄长们,埃里克是在康沃尔长大的,性情温和沉稳,博学多才,并且精通拉丁语和好几门日耳曼分支的语言。如果老班王和魏尔伦王愿意在中间牵线搭桥,阿玛拉逊莎或许会选择效仿不列颠,与埃里克在哥特结婚,从此作为双王一同统治王国。

    最后则是关键性的一步,也就是占庭帝国自身的溃败。

    “哥特人当然不会乐于接受一个不列颠人成为国家的统治者,哪怕只是其中之一,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再推狄奥多里克王一把。”王姐在信中补充道, “最简单的就是挑起基督教与查拉图斯特拉教①之间的矛盾,不过拜占庭与波斯之间冤仇颇深,眼下虚假的和平反而是罕见情况,想要挑唆他们的关系有许多办法,不必拘泥于我的建议。”

    这部分的墨迹和前几段略有色差,可能是隔了一段时间才写的。有几个字被圆形的水渍模糊了,也许是格蕾的眼泪。

    亚瑟无法不去想象当时的情况。他看向灵柩,王姐脸上依然带着纯真无邪的微笑,仿佛她只是在酣睡,仿佛她是在睡梦中无病无灾地离开人世的……但他知道不是,否则格蕾不会强忍着眼泪写下这些字。

    至此,整封信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二。

    从下一行开始,笔迹明显有了变化,应该是艾斯翠德爵士记录的。

    “病情恶化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以我低迷的状态,大抵不适合再讨论国家大事了。关于军备、军队的调度,以及如何安排在欧洲大陆的缄默执行计划,格蕾和大臣们应该会为你解决的。在生命的最后,也许是时候卸下'女王'的头衔,回顾那些更加私人的感情了。”

    看到这里,他一时忘记了呼吸。

    “抵达洛锡安后,发生了许多事。”不知道是因为当时的王姐已经有点意识不清了,还是艾斯翠德没有像格蕾那样对遗言进行润色,最后三分之一的内容有点断断续续,没什么逻辑性,纯粹是感性的抒发,“我爱卡美洛特,但在洛锡安,我找回了熟悉的感觉,不是高高地端坐于庙堂之上,而是回到人民之中,我感觉很好,就好像过去的日子又回来了……”

    信中,她提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亚瑟很确定不列颠并没有叫作“库拉巴”的城市,不知道是王姐临终前意识混淆了,还是艾斯翠德卿听错了。

    “这一世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所以不必为我的离去而难过。但在死前,我想坦诚面对自己作为'摩根'的部分。”

    “亚瑟,在我们结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太把你的感情当真,对此我感到很抱歉。起初,我以为那是廷塔哲亲缘诅咒的延续,从魔法中诞生的爱意难免让人感觉有点廉价。你也看过许多希腊人写的神话故事,阿波罗和达芙妮②什么的,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但事实证明,我高估了我自己,也低估了你。我自认为懂得不少东西,但在爱情这件事上,我一直是个笨拙的学徒。我花了很久才明白爱一个人的感觉,又花了更长的时间意识到爱是有许多形式的。”

    “虽然我们的关系始于一场政治联姻,没有爱的告白,没有干柴烈火,没有私奔——也幸好没有私奔,否则英格兰和苏格兰当时得有多少混乱啊,但我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亚瑟。”

    他的手指轻微颤动了一下。

    “你总是感情充沛,从不吝于表达你的爱和思念,而我对你说的却很少。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多么愚蠢啊,你早就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可我始终没有亲口告诉过你。”

    “你在竞技场上骑马驰骋的英姿,你与骑士们交谈时的平易近人,你的温柔、善良和正直都使我触动,当你露出幸福的笑容时,我亦为你感到高兴,当意识到我离开人世后,你将经历多少孤独与痛苦,我的心也不禁感到悲伤……这是爱情吗?我不知道,亚瑟,也许你看到这封信时心里会有答案,可惜我永远不能听到了。”

    最后是一行小字,字体扭曲、丑陋,不像他记忆中任何一个人的笔迹,但他知道是谁写的。

    “——你的妻子摩根。”

    亚瑟竭尽全力,强迫自己把信纸小心地收了起来,确保它不会受到任何外界因素的破坏后,才允许自己将目光落到灵柩内的摩根脸上。

    她依然保持着那种让他有点陌生的微笑,然而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种强烈的——近乎疯狂的冲动,就像是一切都崩溃坍塌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亚瑟弯下腰,缓慢地、颤抖着将脸埋进掌心里,泪水应声而落。

    他的一生是如此顺遂,以至于当命运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恶意时,他是如此的迷茫和无措——二十多年过去,他几乎不再奢望能从她那里得到同等的回应,而当他被告知自己终于收获了爱的果实时,他的爱已经死了。

    第362章

    在梦中,莫德雷德看到龙焰将卡美洛特化为了灰烬。

    更诡谲的是,梦中的那条红龙就是他自己,他能感受到火焰流经喉咙时的灼热,大地在自己庞然的身躯下颤抖。

    那些他曾经奔跑过的小巷,与他嬉笑玩闹的馬廄和摊贩的孩子们,都在烈火中像蜡烛一样融化,最后失去了人的形状,惨叫声和哭嚎声此起彼伏,不列颠的王都彻底沦为了人间地狱,然而红龙的内心没有一丝悲伤,只有复仇的愉悦和畅意。

    穿过燃烧的焦土,穿过坍塌的残垣断壁,道路的尽头即是狮心堡。

    它的呼吸像风暴一样掀翻了城堡的屋檐,不知为何,国王大厅里只有母亲一人——父王去罗马了,一个神秘的声音对他说,艾斯翠德也是,克鲁茨则护送萝西女士前往北地,尚不知晓王都究竟发生了什么。

    龙焰的星火点燃了墙上的织锦旗帜,潘德拉贡的红龙在火焰的蚕食下逐渐蜷曲,燃烧后的余烬像尘埃一样在空中飘散。王座的正后方,火光在伏提庚的枯骨上闪动,阴影沿着它狭长的下颚延伸,像是一个颤抖的微笑。

    “母亲。”他听见t红龙的声音——低沉、嘶哑, 充满了欲望和恶意。

    不, 那不是他,他不会用这种语气对母亲说话。

    他是母亲的好孩子——也许不是所有孩子中最聪明, 最友善的那个,但他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更别说那个人还是母亲了。

    仿佛是为了驳斥他的想法,更多属于红龙的记忆涌现出来,时光开始倒流,回到了它——或者说他的孩提时光。

    梦中的他和现实中一样饱受返祖痛的折磨,性情暴戾易怒,外加他出生后不久就咬伤了母亲乳首的传闻,关于他是“不祥之子”的怀疑变得越来越深入人心,渐渐成为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莫德雷德对此有点感同身受,他年幼时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但正是从这里开始,梦境中的景象逐渐偏离了现实。母亲并未如他记忆中那般严厉禁止流言的传播——事实上,尽管她似乎是这个梦的核心人物,却不常出现在梦的主人面前,梦境中有她在场的回忆都寥寥无几。

    由于母亲的漠然,父亲对他的态度也很疏离,奴仆们在服侍他时也战战兢兢,不敢与他有任何接触,而越是被他人远离和误解,他的性格就越是糟糕,越是忍不住去伤害周围的人,最终陷入了永无终止的恶性循环。

    在他十四岁那年,母亲从康沃尔带回来了一个女孩,名为格蕾,所有人都恭敬地称呼她为王女殿下。

    那个女孩和他一样生性古怪,但没有人对她抱以质疑或恐惧,大家都喜欢她。

    梦中的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好奇极了,但父亲担忧他暴戾的性情,一直禁止他与格蕾见面。

    某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偷偷跑去看她,却发现母亲正在为她讲述夜幕中一颗星星的故事,自他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母亲露出这样温柔的微笑。

    他感到妒火中烧——而这个词甚至不足以形容他当时心情的万分之一。

    第二天,他趁父母不在时冲进了她的房间。在距离拉近后,格蕾的面貌变得更加清晰——这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对方和母亲长得有多像,以至于他在掐住女孩的脖子时没能真正用力。

    然而格蕾的脖子就像一块刚刚解冻的、半凝固的油脂,在他已经及时收力的情况下断成了两截。

    女孩的头颅滚落在他的脚跟前,浑浊的绿色眼珠了无生气地看着他,仿佛在对他说:“看啊,莫德雷德,你把一切都毁了。”

    她说的没错——从此之后,他与父母的最后一点牵绊也磨灭了。

    即使梦中的母亲表现得如此冷漠,也无法狠心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上断头台。最后,他被流放到了马恩岛上,本该就这样度过孤独且远离不列颠的一生,但梦中的他竟然又陷入了另一重梦境。

    在梦中梦里,他得知了第三条预言,不祥之子的名号此刻终于得到了证实,他确实是为了杀死母亲而诞生的。

    梦中的他因此陷入了绝望,又在绝望中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可笑。在数日的矛盾和自我挣扎后,他体内属于人的部分逐渐泯灭,最终只剩下了对母亲的恨,恨她明明知道预言但还是生下了他,生下他之后却又不愿意爱他。他在无尽的怒火中化身红龙,发誓要将卡美洛特变成火海。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当它来到摩根——这个身为他母亲的女人面前,意识到她的生死就在它的一念之间时,忽然有种微醺般的愉悦涌上心头。即使是不列颠最尊贵的人,即使是它的缔造者,如今也不过是它的掌中物。

    有那么一会儿,它允许自己陶醉在这种大权在握的快乐中,反倒不急于对她复仇了。

    她的妖精之血已然消失,不再拥有魔术师的才能(虽然她也从未珍惜过),亚瑟王又远在罗马,要杀死她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而这世上最美的景色,莫过于使高洁无瑕的圣人流血,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让高高在上的君王低头了。

    “我们多久没见了?”它佯装哀怨地说道,“您看起来不怎么想见到我,真令人伤心,我可是白天夜里一直想着您呢。”

    这当然是谎话——无论此时女王心里在想什么,她都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包括它最想看到的恐惧和后悔。

    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但它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激怒了。十几年过去,他已经受够了她的漠视,如今它已经变得如此强大,绝不容许她再将它视作可以挥之即去的东西。

    “说话啊,母亲!”它发出嘶嘶声,“变成哑巴了吗?”

    真没礼貌……莫德雷德想道,这不是他,他才不会这样和母亲讲话。

    又是片刻的沉默,母亲才低声道:“你想要什么?”

    “你应该叫我的名字,母亲。”

    “莫德雷德。”

    在这具庞然身躯的内心深处,他感觉一股餍足之情油然而生——不同于它自以为的想法,那不像是目睹母亲低头时的骄傲和虚荣——实际上母亲并没有低头,但它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高兴。

    毕竟,它并不是真的憎恨她,只是恨她不爱它,因为她不爱,它才忍不住攻击她,但攻击了她之后,它还是渴望得到她的爱。

    说到底,预言不过是命运的喃喃自语,它不一定要杀死她,只要她愿意给出她曾经早就该给它的东西。

    “承认我是不列颠之王。”他听见它说,“当然,我是不会把你赶走的,母亲,你将作为王后永远陪伴在我身边。”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他,就连母亲也不免露出错愕之色,他甚至能够听见她倒抽冷气的声音:“荒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何必露出这种表情?这难道不是我们家族的光荣传统吗?我的祖父诱骗有夫之妇与自己同床,我的祖母与她的弟弟乱伦,我的父母也重复了他们的老路——噢,除了诱骗,毕竟父亲向您求婚时尤伦斯王早就死了——最后生下了我这个不祥之子,而我不过是要求您将自己曾经给予父亲的东西也给予我,分毫不差。”

    它缓慢地靠近她,国王大厅的穹顶随着它的动作落下大大小小的碎石,可是那些都伤不到它分毫。

    “您不是恨我杀死了小妹吗?”红龙满怀恶意地说道,“不必难过,母亲,我向您保证,以后您还会给我生下很多很多妹妹。”

    妖精女王也许曾是这个世界上最具天赋的魔术师,是整个国家最有权威的领袖,但现在的她不过是一个女人,和其他的普通人类一样软弱。它想怎么对待她就怎么对待她,想杀死她就杀死她,想要她做它的妻子,她就得做它的妻子。

    “如何?”它说,“我已经对你很仁慈了,母亲,你最好意识到这一点。”

    “不。”母亲平静地看着它——这个眼神令它无比憎恶。

    它发出怒号,热浪像海啸一样拍打着城堡的墙壁,灼热的高温足以烫伤人的皮肤。

    “不答应,你就得死!”

    “那就动手。”

    母亲的反应并不让他意外,但作为龙的它因此暴跳如雷:“不光是你,整个卡美洛特都要为你陪葬!”

    “看看周围吧,莫德雷德。”母亲对它说,“你不能拿那些早就被你毁掉的东西当筹码。”

    红龙在盛怒中抓住了她,带着她冲向天空,尖利的龙爪刺进了她的肌肤,令她血流如注,但它只感到快意——因爱她而恨她,这或许就是它作为不祥之子命中注定的结局。

    它飞向马恩岛——那片破落、满地碎石,只有一座高塔和几只牲畜的岛屿,它的流放之地。曾经也有一些奴仆服侍它,但都被它杀死了,而它的母亲,不列颠的女王就是下一个。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它冲她怒吼,“你把我丢在了这种地方!为什么?母亲,既然你不打算爱我、养育我,为什么又要把我生下来?”

    而那些没能说出的话却在他的脑海中尖叫——求求你,求求你,看我一眼吧,母亲,爱我吧,爱我吧,我什么都会做的,我会当一个好孩子,所以看看我吧,求你看看我吧!

    母亲此时却出乎意料地沉默,莫德雷德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在他的梦境里,毕竟他无法想象母亲在这种情况下会如何回答——反过t来说,他也不太理解母亲在梦中对红龙莫德雷德如此冷漠的原因,这个梦的存在本身就很荒谬。

    没能等到她的回应,红龙怒不可遏,松开了龙爪任由她坠落,它吐出龙焰,打算将她葬送在这座她曾经用来流放它的孤岛上,然而当她的身躯在烈火中燃尽时,忽然掀起了一阵强烈的海风,她的灰烬就这样飘散在了灰蓝色的大海中。

    “不——!!!”他听见红龙痛苦的咆哮,这也是他在梦中最后听见的声音。

    …………

    “他醒了……”他的意识昏昏沉沉,看不清床边人的模样,只能勉强听到对方的声音,“立刻请布兰黛尔学士过来……”

    “高文?”或许是梦的残留,他在喉咙里尝到了硫磺火的味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当然应该在这里。”对方说,“这里是葛尔,莫迪。”

    “……什么?”

    “看来你坠落时确实磕到了脑袋……莫迪,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吗?”

    “恐怕您很难得到肯定的答复,毕竟他连自己身在葛尔都不知道。”这次开口的是个女人——不,是格蕾,他的小妹,他还记得她的脖子在他手中断裂时的感觉,像是用手指分开一块半冻的黄油。

    “我做了一个……噩梦……”他迷迷糊糊地说道,“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龙……”

    短暂的沉默。

    “事实上,那并不是梦,殿下。”加拉哈德,他怎么也在葛尔? “您确实变成了龙,在您……收到猊下病危的消息之后。”

    一股剧烈的痛苦击中了他,他的身体开始不自然地痉挛,皮肤像岩浆一样滚烫,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渴望着从身体钻出来。

    “他的体温又升高了!”床帘外兵荒马乱,东西的坠地声,粗暴的推门声,还有无数人交谈的声音,莫德雷德只能从中辨认出零星的字眼,“按住……手脚……羊奶……加了……有麻醉和镇定效果……”

    莫德雷德恍惚地咽下了碗里的液体,即使身体如此灼热,他依然从中感受到了温暖与安定,仿佛母亲的乳汁……母亲……母亲……

    他再次昏迷过去,这一次没有做梦,只有加拉哈德的声音在脑海中永无止境地回响。

    “您确实变成了龙。”对方说,“在您……收到猊下病危的消息之后。”

    莫德雷德有种感觉,仿佛这一次他要睡很长时间,可实际上他第二天的凌晨就醒了。

    他感觉身体很沉重,倦意像未散的热气一样从他的毛孔里渗出,但他还是莫名醒了过来,并且再也睡不着了。

    起初他感到不明所以,但很快就知晓了原因——马上就要举办母亲的葬礼了,他的本能比他本人早一步察觉到了这件事。

    按照母亲的遗愿,她希望自己能够乘着小船驶向远方,然后让弓箭手点燃船只,让她的骨灰洒在海洋上。

    然而活着的人都有各自的想法。阿格规文和格蕾认为应该尊重母亲的意愿,国葬也是按照海葬的环节筹备的。加荷里斯等康沃尔的代表则希望将母亲的骨灰带回家乡,遵循廷塔哲的传统安置在勒菲大圣堂。高文坚持母亲应该在光辉庭院下葬,御前会议内部以戈达德为首的大臣们对此表示了赞同,认为将女王的象征留在北方更能稳定局势,以纳尔逊为首的大臣则更倾向于让女王长眠于卡美洛特,这是一位君主应有的待遇。

    戈达德对此作了总结:“说到底,以猊下对不列颠的影响力,她的葬礼本就不可能私人化处理。”

    “我明白母亲的葬礼是足以影响整个国家的大事,由我和格蕾擅自做决定是不妥的。”阿格规文疲惫地答道,“但时间毕竟有限,我们不可能等到诸位大人抵达葛尔后才开始准备。”

    莫德雷德看着他们吵来吵去,也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拖到现在还没个定论,而现场唯一有资格做决定的人——他的父亲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甚至没有跟任何人有目光交流,只是静静看着桌面上的茶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莫德雷德。”他回过神,看见格蕾恳求的目光,各方的争执似乎让她有点招架不住,“你怎么看?”

    “我……”他顿了一下,“我不想母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消失。”

    她看起来大失所望:“怎么连你也……”

    “你当然觉得无所谓!”他第一次冲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在家人的关爱下,在艾斯翠德老师的教导下,在格蕾和加拉哈德的监督和陪伴下,他一直在努力遏制自己暴躁的性格,已经很久没有冲别人怒吼过了。

    但是那晚过后,梦中的绝望和戾气似乎延续到了现实,让他感觉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段因为返祖痛而动不动对别人大发雷霆的日子。

    “你和阿格规文都是这样!”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越来越尖锐,“因为你们陪着母亲走到了最后,所以你们才能觉得这不是什么要紧事。可是我呢?我到这里的时候都他妈已经是守灵的最后一天了!”

    说着说着,他感觉身体再度灼烧起来,喉咙里好像又冒出了硫磺火的气味,皮肤也又痒又痛,仿佛随时会长出鳞片。

    加拉哈德按住他的肩膀:“请冷静下来,殿下……”

    “我理解你的悲伤,莫德雷德。”格蕾的脸上闪过一丝动容,但最后还是恢复了坚定,“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捍卫母亲的遗愿。”

    闻言,他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上扬,最后形成了一个富有攻击性的冷笑:“尽管动手,小妹,我可不怕你的那把小镰刀。”

    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他们沉默的父亲终于开口说出了他在这场会议上的第一句话。

    “够了。”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有一种诡异的压抑感,“先散会,我会考虑多方意见,尽可能给出一个大部分人都能满意的答案。”

    莫德雷德不知道他的决定到底能不能让“大部分人”满意——至少在出席葬礼的时候,他觉得周围每个人都满腹怨气,显然不只是因为葬礼被拖到了晚上。他本人对这个结果倒没有太多抱怨,因为火葬将在陆上举行,他已经错过了一次陪伴母亲离开人世的机会,不想再错过第二次。

    他看着骑士们将装有母亲遗体的灵柩放置在木架上,淋上浸泡过乳香和没药的香油,然后将火把递给国王,后者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身旁的艾斯翠德接过它:“你更有资格做这件事,艾斯翠德卿。”

    片刻的迟疑后,艾斯翠德老师点了点头,伸手接过火把,将它插在了木架上。

    星火点燃了浸满油脂的木柴,火葬台上很快燃起了熊熊烈火。火焰蚕食着母亲深绿色的长裙,融化了她的肌肤,连带着她怀中的铁木权杖也一同燃尽——铁木是不怕火的,可它依然要追随她一同离去。

    黑烟乘着蒸腾的热气冲向天空,遮蔽了夜幕,再也不见月亮与星光,木柴劈啪作响,火屑像流星一样迸发,滚烫的热浪足以烧伤人的皮肤,许多人都忍不住后退一步,最前方的父亲和艾斯翠德纹丝不动,但神情上依然在忍耐。

    唯独莫德雷德没有任何感觉,因为他是潘德拉贡的红龙,火焰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所以他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走了几步,解开剑带,将王者剑之卵扔进了大火中。

    “莫德雷德殿下?!”他听见背后艾斯翠德老师惊愕的声音,“您在干什么?这是猊下送给您的成人礼啊!”

    是啊,这柄剑是寄托着母亲爱与祝福的礼物……莫德雷德心想,但他已经不配再拥有它了。

    虽然不理解他为何要这么做,但女王的葬礼不可能因为这个插曲而中途停止,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珍贵的王者剑之卵在大火中燃烧殆尽。

    唯一令莫德雷德意外的是,父亲并没有对他反常的行为作出任何表示——他们都是在抵达葛尔后才得知了母亲早已辞世的消息,这也许让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对彼此有所共情。在极度的痛苦中,他们都感到绝望,并且渴望从自我毁灭中汲取一点短暂的快乐。

    大火愈演愈烈,漆黑的浓烟渐渐吞噬了整个火葬台。看着这一幕,莫德雷德忽然体会到了梦中的自己在马恩岛上的感受,尽管理由截然不同,但那种煎熬和无望,仿佛灵魂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感情也泯灭了心情是相似t的。

    但当火焰熄灭,黑烟缓缓散去后,火葬台的余烬中却出现了一柄熠熠生辉的白色长剑——莫德雷德见识过许多用精妙工艺锻造出的名剑,即便如此,这柄剑的美丽也是震人心魄的。银白色的剑身散发出柔和的光辉,仿佛沐浴在晨光之下,刃面上的青色剑纹从剑柄一路延伸到顶端,流光溢彩,犹如流动的碧波。

    ……就像秘银,阳光和最纯净的泉水。

    第363章

    从艾斯翠德手中接过剑油后,凯随口问道:“你有想过战争结束后去干点什么吗?”

    虽然他只是不经意地一问,艾斯翠德却拿出了严阵以待的态度——很难说这是优点还是缺点,但她对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似乎都有一种“这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了”的心态:“我可能会去诺斯特鲁姆海的周边一带看看。”

    “呃……你知道我们正在和谁打仗, 对吧?”

    “猊下生前告诉过我, 灰眼诞生于一千多年前诺斯特鲁姆海东岸的一个临海国家。”艾斯翠德解释道,“它曾经的主人名为帕提,是侍奉该国女王的铁卫总长,猊下说她极有可能是我的先祖。”

    “侍奉女王,铁卫长,她……”凯咀嚼着关键词,“听起来和你很像。”

    “那位先祖比我优秀得多。她年幼时因故失去了一只眼睛,却没有选择放弃,而是坚持刻苦勤练武艺, 最终成为了整个黎凡特都首屈一指的优秀战士。”艾斯翠德低头凝视手中的钢剑,“除了这柄灰眼之外, 应该还有一枚与剑相配的雄狮勋章,我想把它找回来。”

    “诺斯特鲁姆海东岸的临海国家……这也太模糊了吧?猊下没有提到过具体的名字吗?”

    “据猊下所言, 那个国家名为'蛾摩拉'。虽然不知道它和《圣经》中提到的罪恶之城是否有关, 但是通过猊下的描述,我大致可以确定蛾摩拉的遗址在哪里……”说到这里, 她叹息了一声,“话虽如此, 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那枚勋章也可能遗落在其他地方了, 希望我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它。”

    “这样啊……”凯轻轻咳嗽一声, “你打算自己一个人旅行吗?”

    “最开始可能会和加雷斯爵士同行。”艾斯翠德回答,“但到了赫拉克勒斯之柱就会分开, 他打算继续向南航行,看看世界的尽头是怎样的。”

    “那家伙还是老样子,想一出是一出,等他的船从世界边缘掉下去就知道后悔了。”他将剑油倒在亚麻布上,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提议道,“你要是觉得一个人无聊的话,我也不是不能跟你搭个伴。”

    “这怎么可以?不能让我的私事耽误了您。”对方语重心长道,“何况,陛下也需要您在他身边支持他。”

    “他都几十岁的人了,指望我帮他干什么?换尿布吗?”

    她笑了起来——如果要问他这辈子对人类做过最大的贡献,大概就是让这位不列颠史上最伟大的骑士经常笑出声吧。

    “而且我在不列颠待了大半辈子,已经厌倦这个全年阴雨连绵的鬼地方了。”凯继续道,“听说诺斯特鲁姆海附近一带都很暖和,去那里走走也不错。”

    “路上可能会有危险。”

    凯当然不怕什么强盗或山贼,也不觉得自己的长相已经独特到了会被哥特人或者罗马人一眼认出来的程度,但嘴上还是忍不住打趣:“这不是有你在吗?有坏人要抢劫我,我就抓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发出尖叫,你就拔剑来救我。”

    如果放在十几年前,艾斯翠德可能会露出迷茫的表情,不过现在她已经熟悉了他的性格,只是微笑着回答:“恐怕您与贵妇人之间的差距不只有一条项链。”

    “我倒是不介意穿裙子,但我打赌你不会想看到我的腿毛。”

    “事实上,我看过您的腿毛很多次,凯爵士。”作为并肩作战的同伴,他们为彼此处理过很多次伤口。

    “不是在我穿裙子的时候。”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将剑油还给她,“那么……说好了?战争结束后我们一起周游诺斯特鲁姆海?”

    “只要您不嫌我路上无趣的话。”

    “没关系,我的幽默是两人份的。”

    如果他再活得久一点——久到大概差不多又一个“一千多年”之后吧——就会明白一件事,不要随便在战争前做什么重要约定,比如“战争结束后我们就… …”什么的,因为命运是一个自我陶醉的悲剧鉴赏家,喜欢用遗憾点缀故事的结尾。

    在一次与拜占庭军队的交锋中,他亲眼看着敌军将领的灰色短剑刺进了艾斯翠德的铠甲——这根本没道理,妖精之铠是以秘银为核心材料,由猊下亲自制作的魔术礼装,理应为它的主人抵挡一切伤害——可那柄剑还是轻而易举地切开了铠甲,仿佛那只是一层凝固的石蜡。

    和过去很多次一样,这场交锋最终以不列颠的胜利告终,但凯根本没心思为此高兴,只想知道艾斯翠德的情况如何。因为被战车分割了阵型,他们被迫分开了一会儿,当他在战场上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半跪在地上,紧守着不列颠的红龙旗帜。

    凯松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正打算习惯性地说几句玩笑话,却发现她的身体倒了下去。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回到军营后,凯才发现伤口远比他想象中可怕得多——当他心惊胆战地为她卸下铠甲时,发现她的血已经几乎要流干了,还有一截肠子挂落在外翻的皮肉上。除此之外,她的伤口边缘焦黑发烫,周围的血管肿胀发紫,像是灼烧的痕迹。

    他明明记得刺伤她的是一柄灰色短剑,但这种伤口显然不是短剑能够造成的。

    “剑上有诅咒……”艾斯翠德低声道,“是用来针对妖精的恶咒,所以妖精之铠才会失效……原本可能是……为了对付猊下才锻造出来的……”

    “别管它是为了对付谁才被造出来的了。”他们的随行军医在刚才的战斗中被敌人割了喉,凯知道现在他只能指望自己——老天爷啊,贝德维尔,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当初就应该把你拴在裤带子上,“事先警告一下,我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你要是敢中途睡过去,我就一巴掌把你抽醒。”

    闻言,艾斯翠德吃力地笑了笑——这本该牵动她的伤口,但她已经没什么血可流了,只是让为她缝合伤口的凯感到心惊肉跳。

    “那名年轻人……是叫贝利萨留①吗?这样非凡的武艺,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这片大陆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吧……”艾斯翠德闭上眼睛,长长地叹息一声,她的呼吸里也夹杂着血的气味,“如果我能再年轻十岁就好了……否则那一剑应该能够斩下他的肩膀,而不只是砍伤……真不甘心啊……”

    “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就别抽空给敌人说好话了。”凯努力遏制心中的恐惧,以免缝针时双手颤抖——他不是贝德维尔那种专业军医,但还记得对方说过肠子这种东西只要塞回去自己就能恢复原位,但愿他还没有老糊涂到会把器官记错,“你安静一点,储存体力,我尽量把你的伤口缝得好看一点……”

    然而艾斯翠德看着他:“已经来不及了,凯爵士……”

    “闭嘴。”

    “您心里也知道……”

    “闭嘴。”

    “我死后,请将我的心脏带给格蕾殿下……”她虚弱地恳求道,“我这一生,没有其他遗憾了……猊下,还有往日的同伴们……都先后离我而去……我只担心殿下……希望她幸福……”

    说着,艾斯翠德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肘上:“请不要再……白费心力了,凯爵士……只希望您能……记得在下这点微不足道的愿望……”

    凯颤抖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停下,咬紧牙关回答:“我在做事不代表我没有在听。”

    手上的血已经半干涸了,变得又稠又黏,让他很难捏紧缝线针。当他笨拙地将针头扎进伤口周围的皮肤时,艾斯翠德甚至没有反射性的抽动,因为失血过多,她已经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

    “我死后,铠甲和剑都留给您……”

    “别开玩笑了,你比我高得多,我穿你的铠甲就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

    “两匹战马,一匹给赛诺拉,一匹给克鲁茨……剩余的遗产,请捐赠给廷塔哲修道院,作t为平民学生的奖学金……”她的呼吸像是生锈了一样钝涩,“我希望骨灰……能像猊下一样,回归大海……”

    他强忍着眼泪:“我会记住的。”

    “还有……”也许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褪为了呢喃,“我一直……没跟您说过……凯爵士,能和您这样优秀的骑士并肩作战那么多年……是我的幸运……”

    他看着艾斯翠德已经开始涣散、混浊的眼睛,知道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也知道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他想告诉她,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憧憬着她了,正是她的故事鼓舞了年幼的他踏上骑士之路。他还想告诉她,其实他一直爱着她,不仅仅是对朋友的喜爱,也不仅仅是对战友的敬爱,还有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

    但最后他只是说:“我也是,能认识你是我这辈子发生过最幸运的事情,艾斯。”

    听到他的回答,她露出了一个疲惫而平静的微笑,阖上眼睛,渐渐停止了呼吸。

    葬礼是在当地举行的。

    遵循艾斯翠德的遗愿,在火葬开始前,凯摘除了她的心脏。

    艾斯翠德本人的心脏早在讨伐伏提庚时受损了,如今安置在胸腔内的与其说是心脏,不如说是一件魔术礼装。

    心脏本身犹如一块仅经过粗糙打磨的蛋白石,乳白色,略显透明。在阳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见萤青、赤红和银虹三种颜色在心脏深处跃动。在脱离肉軆后,心脏上没有沾染一点血迹或组织液,干净、纯粹,就像它主人生前高洁的品格一样。

    艾斯翠德死后不到半年的时间,战争结束了。

    原因很复杂,可能是因为不列颠军队在战场上频传捷报,可能是因为狄奥多里克大帝死了,他的继承人阿玛拉逊莎并不是亲罗马派,也可能是因为波斯人和罗马人因为宗教矛盾再次掀起了战争,无法双线作战……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具决定性的因素——罗马人溃败得如此之快的真正原因是君士坦丁堡发生了瘟疫,而且这场瘟疫很快席卷了整个诺斯特鲁姆海东岸,正在向欧洲大陆的西侧蔓延。

    更加荒谬的是,罗马人染病后的症状几乎与当初发生在不列颠北部的鼠疫一模一样。

    不列颠也很快将军队召回本土,并对归来的所有船舶和士兵进行了严格的检查,防止瘟疫二度传播。康沃尔、奥克尼和凯姆里德的医疗团队对于这种情况早已轻车熟路,国内在最初短暂的动荡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回国后,凯的第一件事就是辞去宫务大臣的职位。

    “你真的要离开吗?”收到他的请辞书后,亚瑟叹息一声,“短短几年里,已经走了太多人……我不想也失去你,凯。”

    “你没有'失去'我,只是不能经常见到我而已。”凯说,“你完全可以想象我在没有你的日子里也过得很高兴。”

    “……真无情啊。”

    “怎么,第一天认识我吗?”他笑了起来,“说真的,别把气氛搞得那么悲情,我受不了这个。我们就随便碰碰拳头,说声再见,接着就把彼此抛之脑后,偶尔想起来的时候骂两句,怎么样?”

    “再见了,凯哥。”对方给了他一个拥抱,“我会想念你的。”

    “真肉麻。”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拍了拍亚瑟的后背,“我也会想你的,老弟,尤其是想骂你两句的时候。”

    他没有告诉亚瑟,接下来他打算周游诺斯特鲁姆海,不光是因为不列颠人和罗马人的战争刚结束,两国气氛紧张,也因为那里正有瘟疫肆虐。要是亚瑟知道了这件事,多半会不惜打断他的腿也要把他留下来。

    为了避免引起怀疑——也因为他确实还有一些正事要办,他告诉亚瑟他要去葛尔看望王女殿下。

    因为不想面对一些特别伤感的情节,他没有提前通知高文,而是半夜潜入了洛奇堡,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溜进高文的书房,留下心脏和一封信,然后溜之大吉— —哦,顺带把骨灰撒了,就在女王雕塑前面的那片海域。

    从小到大,他一直不太擅长应付那些哭鼻子的人,因为不忍心看到他人的眼泪。

    所以他选择不看。

    艾斯翠德的铠甲没有凯以为的那么大,穿他在身上虽然有点松,但不太妨碍动作。

    现世已经没有妖精了,所以也没有工匠能够修复铠甲腹部的缺口,但是——拜托,这是妖精之铠,可能是世界上最酷最帅的铠甲了,就算有点缺口也是瑕不掩瑜,就像阿克琉斯有后脚跟这个弱点也不妨碍他是希腊神话中的大英雄一样。

    不过凯很少穿它,不仅是因为妖精之铠过于引人注目,也因为他不喜欢假扮成艾斯翠德。她是独一无二的,他不希望有人取代她的位置,哪怕是他自己。

    相较之下,灰眼已经成为了他的新佩剑。

    这是一把好剑——也许没办法像什么圣剑魔剑那样挥一下就蒸发整支军队什么的,但是很趁手,而且削铁如泥,就像这柄剑本身一样,有种低调的美丽。

    在周游诺斯特鲁姆海的时候,他途径了许多国家,大部分都叽里呱啦说着他听不懂的鸟语,主要收入来源是巧遇想要抢劫他的强盗山贼,然后反过来抢劫他们,在与毒蛇的斗争中渐渐掌握了它们身上哪些部位是能吃的,并且零零碎碎地学会了一点海上民族的语言——至于具体是哪个海上民族,他也不清楚,在他眼里他们长得都差不多。

    一天傍晚,凯在一个村镇落脚,正坐在客栈里啃黑面包的时候,看见外面有一对年轻男女在打闹,男孩动不动就拽女孩的辫子,女孩生气了推搡他,他也毫不在意,只是哈哈大笑。

    看着他,凯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每个男人都有过那么一段人嫌狗憎的日子。

    最后,女孩受不了他自己跑开了,男孩留在原地,脸上浮现出红晕和微笑,好像不知道自己刚才究竟干了什么,反倒有种莫名的沾沾自喜。

    凯发现人年纪大了就是有这种毛病,忍不住从年轻人身上照镜子,然后发现自己当年是个多么滑稽的傻瓜,单身到现在真是活几把该。

    “你最好追上去。”他提醒道。

    男孩撇了撇嘴:“关你什么事。”

    凯一生中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和傻子解释道理,他用尽了这辈子的耐心:“那个女孩生气了。”

    “过几天气就消了。”对方不以为然,“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很了解她。”

    于是凯这辈子的耐心耗尽了——虽然他实际只和对方说了一句话——他站起来,冲过去按住那个男孩的肩膀:“听着,小鬼。”

    男孩明显被吓了一跳:“你、你要干嘛?!”

    “你多大了?老二长毛了吗?长了?很好。”他说,“那就他妈的当个男人,不要再口是心非,对你喜欢的女孩玩这种幼稚的小把戏了。冲上去跟她好好道个歉,然后告诉她你喜欢她。如果她也喜欢你,那很好,如果她拒绝了你——说实话也是你他妈活该,回来后我可以请你喝几杯,随便你喝醉后一边大哭一边裸奔什么的,但不管怎么说,第二天醒来后把眼泪鼻涕擦干,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干,懂了吗?”

    也许是他伟岸的身影镇住了男孩,也许是他正义凛然的话语震慑了男孩——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男孩看到了他腰侧系着的灰眼,最后他尖叫着回答:“是!先生!”

    凯就这样目送那个男孩惊慌失措地逃走了,如果他真的跑去找那个女孩的话,事后他可能还会跟女孩抱怨自己刚才遇到了一个怪人,然后他们就一起说他的坏话……不过这种事情都无所谓了,总体而言,凯认为自己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这种良好的自我认知在第二天得到了证实。清晨,当他离开村镇时,无意见发现那对男女正坐在草垛上观赏日出,女孩靠在男孩的肩膀上,阳光把他们的脸都照得红彤彤的,像是两个大苹果。

    凯没看多久就离开了,一方面是他看得有点饿了,另一方面是他还有东西要找(鬼知道那枚勋章如今藏在哪个旮旯角里),没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不过有那么一会儿,确实有一个微小的愿望在他心头划过。

    如果你也在就好了,艾斯翠德。

    第364章

    戈达德是顶着暴雨回到府邸的。他将湿漉漉的大衣外套交给仆从时,感觉身体骤然轻便了不少,就像一只脱了毛的熊。

    “我要洗个热水澡。”他叮嘱对方,“立刻, 马上。”

    “是, 大人。”

    他往廊道深处走,因为湿气过重,蜡烛的火光明明灭灭,像个癫痫发作的病人一样闪动不停,要指望它照亮前路只怕是痴心妄想了。好在他记得房子的布局,窗外又时不时电闪雷鸣,亮起令人炫目的白光,他就着断断续续的光照顺利走上了楼梯。

    有些时候,身为一名底蕴浅薄的贵族也是有好处的,例如没什么值得被挂在墙壁上的先祖画像。像这种恐怖阴森的天气,要是墙上有一排人脸睁眼盯着你看,不知该有多么吓人。

    当然,生活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惊喜, 即使没有墙壁上的先祖, 也会有其他人。

    当他推开门,看见卧室里坐着的王女殿下时,戈达德发现自己竟然不怎么惊讶,心中更多是无奈。柏莎——他身体孱弱的妻子于半年前去世了,如果她还在的话,卧室接二连三地出现一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她的心悸症多半又要发作了。

    他走到床头柜旁, 用蜡烛点燃了油灯,房间里终于有了一点暖光:“即使是您这样的身份, 擅闯他人的房间也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王女殿下。”

    格蕾看着他:“您似乎料到了我会来找您。”

    她虽然有着猊下的脸,但在做相同的表情时并不如她母亲那样有威势——有些东西只有在一个人登上权力的巅峰后才会应运而生。

    “您不是第一位为了这个理由来找我的人,殿下。”他说,“甚至不是第二位,而我已经送走了两位伤心的人,只怕您也不会例外。”

    当然,与国王洽谈的感觉是非常不同的,因为他是众多悲恸之人中唯一的利益既得者,尽管那些好处并不是他本人想要的。

    他听见对方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戈达德大人。”

    ……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调查结果。”

    那天晚上也下着雨,但没有这样雷电交加,是一场阴沉凄苦的绵绵细雨。

    不列颠经常有这样漫长的雨季,但不列颠人已经很久没有从这雨水中品尝到苦涩的味道了。

    黄金时代已然落幕,无数人都对这个国家的未来感到迷茫,就连戈达德本人也难以幸免。

    更糟糕的是,似乎连国王本人都有类似的感受……但至少在当下,他的目标是明确的,他的意志也是坚定的:“坦诚说,我不认为有谁能够接受这样的调查结果。”

    他十分耐心地回答:“那您希望得到怎样的结果呢?”

    “真相。”

    “您是指洛锡安的当地官员隐瞒了瘟疫,害死了两任情报大臣,并且间接害死了女王的真相,还是指他们与谢菲尔德、阿尔比恩两位大人暗中达成协议,后者替前者烧死无辜的感染者,帮忙隐瞒实情的真相?”

    国王陷入了沉默。

    虽然谢菲尔德犯下了致命性的错误,戈达德倒也不想在事后说风凉话。对鼠疫患者赶尽杀绝在他看来不算什么错处——看看如今爆发瘟疫的君士坦丁堡好了,每周至少有七万多人死亡,而且扩散速度惊人,令整个欧洲都闻风丧胆。事实证明一时的仁慈只会将整个国家推入深渊。

    只是没想到猊下能将瘟疫的损失压到如此之低,反倒使谢菲尔德当初的断腕求生变成了如今一切矛盾的核心。

    在女王的心腹中,他并非艾斯翠德、布兰黛尔那样纯粹理想的化身,甚至不是阿格规文、纳尔逊那种在这两者间徘徊的人,他是一个非常——非常现实的人。猊下死了,而她留下的庞然帝国前途未卜,任何国家都有由盛转衰的过程,他所要做的就是延缓这个过程,不遗余力地维持现有的稳定。

    “陛下,不含偏见地说,您是一位优秀的君主,丝毫不逊于先王尤瑟。”他尽可能礼貌地表达,“照理说,这样的才能已经足以使您流芳后世了——可是您看,这个国家的版图早就不仅仅是英格兰了,而不列颠的影响力,也早已超过了国土的限制,对彼岸的欧洲大陆也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无论你是否承认我作为王的能力,这与我们要讨论的是两回事,戈达德卿。”

    “陛下,请相信我现在所说的绝非什么无意义的客套话。”他说,“我只是试图让您明白,尽管您是不列颠如今无可争议的唯一统治者,但您其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统治一个怎样的国家。比如说——您应该知道猊下生前希望着重发展纺织业,以振兴北方因瘟疫而陷入萧条的经济,纺织业需要进口棉花,因此我们需要与埃及洽谈,是吗? ”

    亚瑟似乎有点烦躁,但还是勉强自己耐心回答:“我知道。”

    “很好,自托勒密王朝灭亡后,埃及起初被罗马全面占据,后因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的战争,被迦太基夺走了三分之一,迦太基属的埃及被称作西埃及。随着帝国分裂,西罗马覆灭后,罗马的埃及行省在西埃及的帮助下分裂并成立了一个符合埃及古制的独立王朝,被称为中埃及,最后是仍在东罗马管制下的埃及行省,也就是东埃及①。请问我们应该向哪个埃及进口原材料呢?”

    “我……”国王迟疑了片刻,“我承认自己并非这方面的专家,但我知道王——我的妻子生前与迦太基的女王彼此欣赏,并且时有书信往来,迦太基又坐拥诺斯特鲁姆海唯一的出海口……”

    “事实上是两个,陛下。”

    “什么?”

    “两个出海口,另一个出海口在诺斯特鲁姆海东岸,通往黑海,为拜占庭所有。”戈达德温和地解释道,“当然,这点小插曲不影响您的最终判断。 ”

    闻言,亚瑟第二次沉默下来,但没有流露出什么恼怒之色,更多是为难和愧疚。

    说到底,他并非尤伦斯王那样纯粹靠妻子赡养的酒囊饭袋,如果猊下没有诞生,或许他会如梅林预言的那般成为英格兰的贤君明主——而这恰恰正是问题所在。每个时代都有独树一帜的启明星,能让与其同时代的其他君主失去光辉,乃至于黯淡,而亚瑟不仅与这颗启明星生在同一时代,还是距离她最近的人,这让他很难得到他应有的赞许和认同。

    “我认为是西埃及。”对方苦笑一声,“但我猜这不是正确答案。”

    “是,也不是。”戈达德答道,“除了东埃及是明显的错误答案外,其余两者都是可考虑的对象。西埃及的问题在于他们出产的棉花必然优先共给宗主国,能余下多少物资向我们出口尚且难说,而且向迦太基进口,价格必然比从原产地更高。假设我们转移目标,向中埃及进口,那么走水路,我们就要向迦太基交关卡税,走陆路,时间和人力成本都要增加。这种情况下,您认为应该如何抉择呢?”

    “要求精算师比较两者的成本差异……”

    “不,其实无关乎哪个埃及,只要我们向迦太基的相关官员行贿即可。”当国王陛下露出愕然的神情时,戈达德了然地笑了笑,“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想必不太符合您的行事风格,但这就是缄默们在欧洲大陆一直在做的事情——不错,这是猊下亲自授权的。猊下是我所见过的君主中相当有原则和道德感的一位,即便如此,她也明白一个道理:为了国家利益,我们有时不得不和人们认为的坏人做交易,以及偶尔抛弃不合作的好人②。”

    说着,他摩挲了一下无名指上的素银戒指。

    “当然,当下的不列颠其实不太需要考虑这些问题,迦太基女王将乐于向我们敞开善意的大门。”

    “……因为不列颠提前洞悉了哥特人的阴谋,并告知了迦太基。”

    “不错,但您与我都知道,这种善意本质上仍是猊下的遗产。缄默是一个复杂且精密的情报机构,猊下为了组建它花费了很多心思。”戈达德说,“坦诚说,我不是没有见过被上天眷顾的幸运儿,但要论您的一生之顺遂,就连我也难免惊叹不已。只是这种幸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您如今不就在为此付出代价吗? ”

    亚瑟坚持道:“我的代价应该由我本人承受,而不是为那些害死女王的人减轻罪责。”

    “您以为我说的是猊下之死?”他说,“看来t您还不知道,如今北方对您非常排斥,甚至有意与英格兰再度分裂。”

    “什么?!”

    “有人认为是您暗中设计了猊下的死亡。”

    ……

    “最近有一些不利于陛下的谣言在北方广为流传。”格蕾低声道,“这是您的手笔吗?”

    “当然不是,殿下。”他微笑着回答,“在发生了这一系列事件之后,我并不奇怪您将我视作可怕的阴谋家,但您应该也明白,我比制造这些谣言的人更高明一些,这种可以被当作底牌的手段,我是不会那么早就使出来的。”

    “您拿这些手段威胁了阿格规文。”

    “有时狐狸也能假借鬣狗的威风。”戈达德回答,“可恕我直言,这些流言蜚语本身反倒是整件事里最无关紧要的,真正重要的是北方有不少人相信它们。毕竟您也知道,如果人们莫名对某个空穴来风的消息深信不疑,背后必然有其他原因。”

    “我……”格蕾顿了一下,难以掩饰自己困惑和不安的目光,“我不明白,怎么可能有人相信那些话?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深爱着母亲。”

    “除非您认为葛尔以北的不列颠人不能被归为'所有人'之列。”他说,“殿下,您很聪慧,成长得也很快,但您出生得太晚了,所以对猊下登基前的事情所知甚少。即使如此,您也应该明白,猊下并非那种生来就甘愿把自己的帝国版图与他人分享的女人。猊下与陛下的婚姻,最开始只是一种妥协——至少对猊下而言是这样。”

    现在回想起来,戈达德心中已经没有了那种荒谬和嘲弄,更多只是感慨。如果猊下仍只是廷塔哲公爵也就罢了,可当时的她已经在实质上统治了北境十几年,在复兴了康沃尔之后,还让北方积累了前所未有的财富,任谁都觉得不列颠不会再有比她更适合登基为王的候选人了……

    然后亚瑟出现了。

    这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拔出了石中剑,成为了预言中的英格兰之王。他振臂一呼,半个英格兰和威尔士的贵族纷纷倒向他,瞬间就成为了一支足以威胁到猊下的势力。

    “多么可笑啊,十几年积累下来的实绩,居然比不上那位宫廷魔术师的一个小把戏。”他感叹道,“我不否认陛下在军事方面的才能,可当初他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又初出茅庐的小子,又有何资格与猊下争夺王位呢?”

    格蕾没有回答。尽管她礼貌地保持缄默,但从她的表情来看,多半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是在莫德雷德之后诞生的,当时两位王的婚姻已经维持了十几年,感情深厚,相处和睦,大抵无法理解这件事当时给女王党带来了怎样的冲击。

    也正是从那时起,戈达德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们需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一种感性上的认同和共鸣。由于这种感性往往出自某种突发的激情,所以人们有时甚至会主动拒绝知道真相,对他们而言,激情的火花被浇灭是比被谎言欺骗更加严重的结果。

    “您可能会认为这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而这却是如今一切荒诞怪相的源头。”他说,“北方的人们已经受够了这种戏码,命运的宠儿最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一切……”

    奇妙的是——几个月前,他和亚瑟发生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

    “我没有……我怎么可能去害王姐?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愿意代替她去死……我……”戈达德依然清晰地记得对方当时的反应,记得血色是如何从那张脸上一点点从褪去的,仿佛前面对他的所有否定都不如这一句话伤他更深,“我爱她啊……”

    戈达德不会否定这句话——即使是最反对国王的女王党,也无法否认他对猊下的深情。

    但这种深情无法抵消冷酷的现实:他们的国王是一个受到命运太多偏爱的幸运儿。

    猊下努力多年才有机会得到的东西,是他天生拥有的。猊下深耕数年的积累,他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收获了一半的果实。为了平息瘟疫,猊下远赴北方,昼夜操劳,呕心沥血,最终在病痛中死去,他在卡美洛特没有为北方费过半点心思,却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不列颠唯一的最高掌权者。

    北境对国王本来就没有半点感情,更别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女王死后再一次坐享其成了。

    “不过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收回思绪,“殿下,国家不关乎善与恶,只关乎治与乱③。如果说北方对陛下的恨意尚且源于一些虚无缥缈的理由,那么洛锡安人对奥克尼郡的恨意,恐怕连您也无法理直气壮地反驳吧。”

    格蕾咬住了嘴唇,没能给出任何回应。

    “一旦洛锡安和奥克尼陷入内战,本就脆弱的北方经济可能会彻底瘫痪,更不用说奥克尼郡还是不列颠第二大舰队的驻扎地了。”戈达德继续道,“当然,王室大可以出兵干涉,但以陛下在北方糟糕的名声,这么做只会加剧南北之间的矛盾,使国家再度分裂。”

    “……所以您答应了利恩斯侯爵他们的要求,保全他们的家族,只要他们不再暗中煽动百姓对陛下和奥克尼郡的仇恨。”格蕾闭上眼睛,疲惫地叹了口气, “北境在用母亲为代价替凶手还债,戈达德大人,我无法接受这种结果。”

    “我们并不总是拥有选择的权利,殿下。”说到这里时,他难以遏制言语中的恶意,“否则,如果我们有权决定不列颠究竟要牺牲哪位君主才能平息瘟疫,我很乐意投陛下一票。”

    刹那间,整个房间陷入了死寂。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和格蕾都纹丝不动,唯有闪动的烛焰和窗外偶尔响起的雷声昭示着时间并未定格。格蕾背对着窗户,表情晦涩不明,仿佛是从雨幕中走出来的幽灵。

    当第三声惊雷响起时,她才睁开眼睛,低声道:“过去北方总是无端陷入动荡,是神秘作祟的结果。”

    这倒是解释了很多——猊下在北方耗费的精力足以让洛锡安变成第二个康沃尔,却总是在最关键的节点出问题,本就是不符合常理的。尽管他反对猊下关闭星之内海通道的决定,但也只是不希望她放弃永生,对于神秘对现世的蛮狠干涉,他本人也深恶痛绝。

    “再过不久,我会前往北方,名义上是替母亲守墓,其实是为了培养新的缄默。”她说,“戈达德大人,我理解你与利恩斯侯爵达成协议的原因,但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不会接受这种结果——那些害死母亲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我不仅要他们死,还要让他们死得很痛苦。”

    “格蕾殿下,我说过……”

    “复仇不会立刻就开始。”格蕾打断了他,“我可以等——等到北方度过最艰难的时刻,等到洛锡安人的恨意淡去,等到那些贵族们放松警惕。当他们自以为高枕无忧的时候,我会让他们知道脑袋被插在尖刺上是什么滋味,为此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戈达德暗自心惊——不仅仅是说话的口吻,她的气质也变得更加内敛,更加冷峻(或者说冷酷),令人捉摸不透,让他不禁想起了一位故人——萝西,那位像渡鸦一样的女人,猊下的影子,看似平凡无害,实则却是秘密与死亡的使者。

    他知道王女殿下曾是那位女士的门徒,但应该没有跟在她身边太长时间,没想到不知不觉已经成长到了如此地步……看来在洛锡安的那段经历确实磨炼了她的心性。

    “可惜我不是那种会对空头支票心动的人。”他回答道,“两年——我可以给您两年的时间。如果您在此期间成功证明了自己作为缄默之首的能力,我会像过去为猊下效力时那样,全心全意地协助您。”

    虽然没能得到肯定的答复,但王女显然也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没有坚持逼问下去。

    “戈达德大人。”离开前,她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母亲的死……对你而言难道是毫无意义的吗?”

    戈达德看着她——看着这张与猊下肖似,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脸,心头忽然涌现出一些复杂的感情。

    他当然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受到猊下的赏识,举家迁居到葛尔时的兴奋,想起亲眼见证她登基为王,问鼎权力巅峰时的骄傲t ,想起劝谏她放弃诞下继承人,成为不列颠永远的统治者却惨遭拒绝的无力,想起他恳求她不要放弃永生,不久后却得知星之内海的通道已经关闭时的失落……

    等到女王病逝的消息传到卡美洛特时,他心头只剩下了意料之中的绝望。

    “您为何会这么想呢?殿下,猊下的死让我想通了很多事情。”他平静地回答,“比如说,理想国大概确实是不存在的。”

    第365章

    埃利斯在洛奇堡已经任职了一段时间, 但在初次面见公爵本人之前,他依然十分紧张。

    不错,高文·米斯里尔素来以平易近人而闻名,他风度翩翩的举止,高洁无私的品格在整个北方都是有口皆碑的,但一来他是平民出身,面对这样高贵的存在难免心生忐忑,二来自女王去世后,公爵就不太在公众面前露面了,埃利斯上一次见到他时才十四岁,如今已经从学院毕业了。

    每年的圣诞瞻礼日,公爵大人都会前往卡美洛特,据说是为了探望自己的兄弟姐妹, 不过这次他不是独自回来的,有人同他一起下了马车。

    埃利斯在诗歌中见过许多关于绝色美人的描写, 但在真正惊为天人的美貌面前,它们不过是羊皮纸上几行苍白的文字。

    公爵的同行者看起来非常年轻,介于少女与女人之间,有一头惹人注目的银色长发,眼眸翠绿,顾盼时眼波流转,宛若月光在湖面上流淌。埃利斯被那非人的美丽所震慑,好一会儿过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和公爵长得有多么相似。

    “希望你们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公爵大人开玩笑似地说道, “一路上舟车劳顿,我和格蕾早就饥肠辘辘了。”

    果然,与公爵同行的是王女殿下。

    “当然, 大人。”埃利斯小心翼翼地回答,“有您喜欢的土豆泥,烟熏野鸭,浸过蜂蜜的浆果,黄油面包配奶酪和腌制香肠。”

    高文公爵问道:“没有覆盆子派吗?”

    闻言,埃利斯的心跳停了一拍:“非、非常抱歉!暂时没有准备覆盆子派,但厨房还没有熄炉火,我立刻让他们去做。”

    “派上要撒无花果碎。”王女殿下补充道。

    “是,殿下。”

    “你看起来很脸生。”她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即微微一笑,“你的名字是?”

    “埃利斯——我的名字是埃利斯,殿下!”他被那个微笑迷得魂不守舍,说话时差点咬到舌头,“我是高文大人的新任事务官,半个月前才正式上任,您没见过我也是正常的。”

    “殿下。”王女殿下身侧一名黑发蓝眼的英俊骑士开口——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当对方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时,埃利斯感觉到了一阵寒意,“阿勒尔夫人还在等您呢。”

    “也是。”王女微微颔首,“那我就先走了,高文哥。”

    “不先吃点东西吗?”

    “我想吃覆盆子派。”她答道,“您先用餐吧,不用特意等我。”

    待王女殿下离开后,高文公爵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叹息一声:“真是沉不住气啊,西尔菲……这样可不行。”

    脱离了王女的美貌光环后,埃利斯渐渐找回了理智,并且感到了一丝迟来的后悔——自己刚才语无伦次的样子简直像是一个醉汉,万一公爵大人认为他办事不够妥帖该如何是好……

    “别太在意。”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高文公爵笑着安慰他,“自从那孩子成年后,就没有多少人能在初次见到她时保持冷静了。但凡出席宴会,只要她笑了,全场所有男人都会傻乎乎地跟着她笑……”说到这里,公爵的神情多了几分戏谑,“加荷里斯除外,他一贯爱与气氛作对。如果有一件事让大家都觉得有趣,那他就偏要板着脸。”

    埃利斯当然不敢跟着取笑公爵大人的亲弟弟,但心里还是忍不住觉得对方很有意思。

    “这段时间我不在,肯定积累了不少工作。把晚餐送到书房去吧,我在那里用餐。”公爵说,“如果是以前的话,即使我南下了,萝西女士也会……”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剩余的话语仿佛是被凛冬的寒风吹散了。

    埃利斯觉得古怪,忍不住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公爵大人依然微笑着,但神情中多了一丝怅然。

    随后,对方又问了一些关于公务的事情,这一次埃利斯对答如流,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

    到了晚上,同僚们约他喝酒,几杯麦酒下肚后,埃利斯感觉身体暖融融的,白天累积的疲惫和紧张感也终于散去了一点。

    “公爵大人果然如传闻中那般亲切。”但埃利斯没有说的是,对方并不像他印象中那样如太阳般爽朗,反而有股挥之不去的哀愁,那种哀愁像雾气一样笼罩着他,使他与旁人总有一种距离感,看起来非常孤独。

    事出必有因——转念一想,阿勒尔夫人这两年来一直重病缠身,外加年岁渐长,行动上也越来越不方便,除了画室之外基本不再外出,公爵大人想必也是为她的健康而担忧吧。

    “听说格蕾殿下也来了?”相比公爵,德维特显然对王女更感兴趣,“她一定长得更美丽了。”

    仅仅是回想起王女下车时的那一幕,就让埃利斯面红耳赤。德维特看着他的窘态哈哈大笑:“没必要掩饰自己,伙计,除了凯姆里德公爵,整个不列颠再无人能与王女殿下相提并论。可惜她不常待在葛尔,没什么机会能够欣赏……”

    “瞎说什么!”吉姆毫无预兆地开口打断了他——埃利斯本以为他是恼怒于他们私下对王族言语轻佻,但他完全没在意这件事,“格蕾殿下明明一直待在葛尔!”

    随后他又列举了诸多例子,例如王女经常在葛尔走动,只是大多与女眷们待在一起,或是她需要在光辉庭院为她的母亲摩根女王守墓,所以鲜少在外露面……先不说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个问题,光是他的语气就令人感到古怪,就好像他不是在论证什么,而是要将这种念头植入他们的脑海里一样,让埃利斯有点头皮发麻。

    旁边的德维特似乎没有察觉到异样,还在抱怨吉姆看到王女殿下时居然不叫上自己,他只好主动出面打了圆场:“格蕾殿下应该是一位喜好安静的人,不太出门社交也很正常。”

    虽然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但那种令人不安的违和感一直在他心头萦绕。接下来几天,他一直在偷偷观察吉姆,发现他确实行踪诡谲,经常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离开,并且傍晚时分总是不见踪影,但好像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埃利斯仔细回想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吉姆有着某种善于融入氛围的奇妙才能,每当他突然介入一个话题时,总给人自然而然的感觉,如果不是特意留心观察,很少有人会感觉到突兀。

    这些疑虑盘踞在他心头,直到几天后再度见到王女殿下,心中的阴霾才被她焕发的容光驱散了些许。

    高文公爵和格蕾殿下在餐厅一起享用早餐,埃利斯听见她轻声道:“我在卡美洛特时的提议,您考虑得如何了?”

    闻言,公爵的神情僵了一下:“我暂时不想考虑结婚的事情,小妹。”

    “您口中的'暂时'具体是指多久?”

    “我……”公爵有些烦躁地回答,“我不知道,格蕾,我只知道如果我不爱对方就轻易答应结婚,对我未来的妻子太不公平了。”

    “遗憾的是,有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摆在我们眼前——兄长,青春永葆的时光早就一去不复返了,米斯里尔家族需要一位继承人。”王女指出,“生育能力的衰退对于男女双方都是公平的,等您的身体机能下降后,精子的质量也会……”

    “小妹!”

    王女殿下冷酷地说道:“您早就不是什么小男孩了,高文哥,请别作出一副害羞处子的姿态逃避话题,虽然客观上您的确还是处……”

    “小妹……”公爵的语气无奈极了,埃利斯猜他肯定很后悔自己早先放弃了亲自带狗出去散步,“老天啊,算我求你,别再纠结这件事了。”

    “况且,贵族之间的婚姻本就不一定能圆满。”王女对他的央求充耳不闻,“即使您不能给对方爱情,也可以履行一名丈夫的职责,为她提供良好的生活,尊重她的人格,支持她的爱好和梦想,双方如亲人般互相扶持着一起生活,就像母亲和陛下一样。何况,贝芙丽小姐是一位好姑娘,说t不定你以后也会爱上她呢? ”

    “……你说话真是越来越老成了,小妹。”

    埃利斯也有同感,王女殿下明明是高文公爵的妹妹,但说起话来就像是他的长辈。

    最后,公爵还是在王女的劝说下勉强同意了,但他希望在订婚前先和对方相处一段时间。

    隔日,那位“贝芙丽小姐”就抵达了洛奇堡。

    贝芙丽·菲索尔年仅十六,有一头长长的枣红秀发和蜜糖色的眼睛,面容秀丽,神态温柔而羞涩,惹人怜爱,笑起来时会矜持地用手遮住嘴。她的手白皙又柔软,指甲剪得很短,像是淡粉色的珍珠。

    不仅仅是年轻貌美——作为公爵的事务官,埃利斯事先了解过这位女士的背景。贝芙丽小姐曾在葛尔文学院里修习过绘画,是阿勒尔夫人的门徒。仅从她知性的气质和文雅的谈吐,就能看出这一定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结果。

    高文公爵亲自迎接了她,两人来到后花园一同散步——这是一个好预兆,当年摩根女王与亚瑟王订婚前据说就是这样培养感情的,后来花园散步逐渐演变成了本地贵族男女结婚前的一项传统,而且外花园的另一侧就是光辉庭院,虽然如今已经失去了神圣的力量,但依然是米斯里尔家族的圣地,能够这样接近光辉庭院,可以说是一种权力上的认可。

    唯一的问题是,尽管双方看起来相谈甚欢,但在他看来,贝芙丽小姐可能有点太年轻了,高文公爵待她亲切,更多是长辈式的温情。公爵本人主导的话题,大多也是询问贝芙丽小姐的爱好、课业等等,像是在关心自己的侄女,缺少了一点男女间的情愫。

    过了一会儿,高文公爵问道:“恕我直言,贝芙丽小姐,为什么你会愿意嫁给我呢?你如此年轻美丽,应该找一位与和你相衬的好青年,而不是我这样的中年男人。”

    虽然知道公爵对贝芙丽小姐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埃利斯也没想到他会将自己放在如此低的位置上——高文公爵确实年纪不小了,但他早年受妖精之血和圣者祝福的影响,如今外表上也不过三十多岁,只是在刚满十六岁的贝芙丽小姐面前显得有点辈分差罢了。

    贝芙丽小姐显然也吓了一跳:“您太谦虚了,整个葛尔有哪个姑娘不想成为您的妻子呢?”说着,她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您可能不记得了,但我与您之前有过几面之缘,您来文学院探望阿勒尔老师的时候,我跟随在老师身边,有幸……”

    “高文大人!”一个仆从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不好了,您的小狗……”

    “大叫什么?”埃利斯立刻拦住他,避免他打破公爵与贝芙丽小姐之间温馨的相处氛围,“有什么事情等会儿再说,高文大人正在会见一位重要的客人,除非涉及重要的公务,否则别去打扰他们。”

    可惜高文公爵显然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紧张地问道:“怎么回事?你刚刚是不是说了小狗?伊昂德兰怎么了?”

    仆从惊惶不安地回答:“您的小狗,它……它一时调皮去赶牛,结果被受惊的牛群踩成了重伤……”

    闻言,公爵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仿佛整个世界突然天崩地裂了一样:“它在哪儿?伊朗德兰在哪儿?!带我去见它!”

    尽管高文公爵用了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但当他抵达现场时,那只小狗已经断气了。它躺在血泊中,尸体被践踏得扭曲变形,毛发被染成了红色,两颗浑浊的眼珠了无生气地看着公爵,昭示着它生前遭受过的痛苦。

    任何言语都难以形容公爵此刻的表情,他沉重地喘着气,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就好像他要窒息而亡了。他半跪下来,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把小狗的眼睛阖上,但尸体已经僵硬了,无论他如何努力,小狗的眼睛也只阖上了一半。

    现场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声音。

    好一会儿过去,高文公爵才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如此之长,像是拧干了肺腑的最后一点空气。埃利斯本以为他会哭泣,但公爵脸上没有一滴眼泪落下,仿佛他的眼泪在更早的时候就流干了。

    “找个橡木匣子来。”他说,“记得刻上伊昂德兰的名字,火葬结束后,我要把它安葬在母亲的雕像旁边。”

    “是,大人。”

    叮嘱完他们之后,高温公爵看向了一旁惴惴不安的贝芙丽小姐——方才情急之下,她本能地跟着仆从跑了过来。

    “让你受惊了,女士。”公爵低声道,“很抱歉,恐怕我无法与你订婚了。”

    贝芙丽小姐花容失色:“是、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不能耽误了你。”公爵安抚地对她笑了笑,但笑容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温煦,只有疲惫与苦涩,“我……我想我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贝芙丽小姐。”

    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不出意外地传到了王女殿下耳边。当天傍晚,她就返回了洛奇堡——侧面证明吉姆撒了谎,虽然王女名义上是为了替女王守墓才来到葛尔的,但她确实不常待在葛尔。

    王族的私人谈话,埃利斯自然是要回避的。他站在书房门口,并不清楚房间里发生了怎样的对话,只有当王女打开门锁时,才依稀听见她柔声劝公爵不要多想,但是以防万一,她会请布兰黛尔学士为他做一些检查。

    王女殿下离开后不久,阿勒尔夫人也来到了书房。

    在这位和蔼的老女士面前,高文公爵才难得有了一点晚辈的感觉——女王去世后,阿勒尔夫人是最接近公爵母亲的存在,公爵对她也十分敬重——反过来说,阿勒尔夫人平日一直深居简出,这件事竟然需要她亲自出面,说明事情确实有点不妙了。

    埃利斯为她开门的时候,公爵说道:“我的墨水瓶干了。”

    天色早就暗了,照理说应该快到公爵大人回卧室休息的时间了,不过他也没多想,以为对方只是想找个理由把他支开。

    当他将墨水瓶灌满送回书房时,高文公爵与阿勒尔夫人似乎仍在商榷什么。见到他,公爵满脸倦意地对他道了声谢。埃利斯趁机偷偷打量他,可能是因为房间内光线暗淡,高文公爵的脸庞看起来异常苍白,那股萦绕着他的灰败气息就像厚重的乌云,遮挡了太阳的光和热。

    真可怕,就好像他真的要死了一样……

    这个想法令埃利斯心惊胆战,只好不断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公爵大人只是因为失去了小狗而悲伤过度,过段时间就会好起来了。

    又过了片刻,阿勒尔夫人也离开了,但公爵本人好像没有要回去休息的意思,一直在书房待到深夜,埃利斯也只好在门口守到深夜。不过与其回家在床上辗转反侧,在门口守着公爵反而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高文公爵终于走出书房,看到他依然守在门外,有些歉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埃利斯感到受宠若惊,但他很快注意到了公爵手里的信件:“您是要寄信吗?”

    “不,这封信是为了……”公爵顿了一下,“只是以防万一。你也回去休息吧。”

    埃利斯目送着他离开,仆从在他身侧举着油灯,为他照亮前路,可埃利斯心里总是有种不安的预感,公爵前方仍是一片漆黑,他在黑暗中前行,仿佛要沿着长长的走廊直通地狱。

    第二天,仆从的尖叫声猝不及防地打破了晨日的宁静——高文公爵去世了。

    他走得很安详,如果不是没了呼吸,很容易误以为他正在安然酣睡。埃利斯在他的眼角看到了两道干涸的泪痕,不知那些眼泪是出于喜悦还是悲伤……希望是因为前者。

    那封“以防万一”的信件最终成了公爵的遗书。除了一些惯例式的安慰和后事安排之外,信里还提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恢复安迪爵士,也就是斯图亚特王的长子艾德里安的家族姓氏,将他的坟墓迁回光辉庭院,以“艾德里安·米斯里尔”之名下葬。

    艾德里安有三个孩子,长子死于战场,次子是铁卫队的一员,早已宣誓放弃家族姓氏,唯独幼子西尔菲受老师崔斯坦的影响成为了圆桌骑士,意味着如果女王与尤伦斯王所生的其他孩子不打算继承爵位,葛尔公爵将由他继承。

    因为公爵死得太过突t然,近期所有与高文公爵有过接触的人都遭到了盘问,埃利斯当然也不例外——他不仅是公爵的事务官,而且上任后不久就发生了这种大事,可以说他的嫌疑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大。

    负责审讯他的是王女殿下本人,当对方质问高文公爵的死因时,埃利斯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公爵看见小狗的尸体时脸上万念俱灰的表情。

    “公爵大人他……”他战战兢兢地答道,“他的心碎了。”

    第366章

    格蕾走进画室时, 阿勒尔夫人正在画画。

    高文死后,阿勒尔夫人就从洛奇堡搬到了郊外,无论其他人如何劝她, 她都不肯回去。

    或许是年轻时见识了太多纸醉金迷的名利场,年老之后她变得极度喜静,讨厌身边有仆从打扰,只有特奥巴尔德亲王被允许在一旁服侍她——是的,自鼠疫爆发至今,特奥巴尔德亲王一直留在葛尔,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魏尔伦王也乐得这位弟弟远离高卢,从未发诏书勒令他回去。

    此刻,特奥巴尔德亲王就站在阿勒尔夫人身后,专注地看着她作画。

    格蕾与这位亲王并不熟悉,一方面是生活上没有太多交集,另一方面是特奥巴尔德亲王本人的性格有点奇怪——绝大多数时候,他都表现得十分腼腆,但偶尔又会爆发出常人难以理解的狂热,非常极端,也非常情绪化,令人捉摸不透。

    “他做任何事情都只凭感性,这一点很可怕。”与她有着类似的感受加荷里斯曾经如此评价他, “早些年可能还行,但自从他见到阿勒尔姑母,就连人生中的最后那点节制也不剩了,义无反顾地要往深渊里跳。”

    “阿勒尔姑母年轻的时候也差不多,他们艺术家都一个样。”旁边的加雷斯接口道, 那段时间他刚从红海回来,皮肤晒得黝黑,站在加荷里斯身边像是他的影子。

    “你也跟他们一个样。”加荷里斯冷哼一声,“你走吧,就这样一走了之好了!等你的船从世界边缘掉下去,我只会在你的葬礼上大声嘲笑,你休想得到我半滴眼泪。”

    “说到世界边缘,”加雷斯将餐盘放到一边的小推车上——为了防止坏血症,他上岸后一直在补充新鲜蔬菜,“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只是还没有得到验证。等我再出一次海,确定了这个猜想是正确的,就回来告诉你们。”

    “什么猜想?”

    “嘿嘿,不告诉你们~”加雷斯朝他们吐了吐舌头——换成任何与他同龄的骑士,做这个动作都会很怪异,唯独放在加雷斯身上,只让人感觉童心未泯,“你们两个都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人们会明白谁才是母亲最聪明的孩子。”

    过了一段时间,他便再一次扬帆远航,至今未归。

    “殿下。”

    格蕾收回思绪,看向特奥巴尔德亲王:“许久不见,特奥巴尔德大人。”

    对方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很快又将视线挪回阿勒尔夫人身上。尽管此时他的笑容是如此内敛和谨慎,他对阿勒尔夫人那种仿佛着魔似的忠诚和热情,很难不让人记忆犹新。

    诗歌中形容一个人坠入了爱河,喜欢说“他彻底沦为了爱情的俘虏”——诗人在创作时难免会对某些情节进行夸大,但特奥巴尔德亲王简直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他就像一只兴奋的小狗,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的主人身边,仿佛没有那股纯粹的感性和热情所驱使,他的身体就无法动弹,会因为失去生机而枯死一样。

    奇妙的是,这种沉重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感情,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堪重负的,但如果这种感情指向的对象是阿勒尔夫人,倒是显得没那么可怕了。如果单纯用爱情去形容特奥巴尔德亲王对阿勒尔夫人的感情,未免太过苍白。他对她的爱,不仅仅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更是一个美的追求者对缪斯宠儿的憧憬和仰慕。

    在阿勒尔夫人搬离洛奇堡之后,他便取代了仆从的位置,将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半点身为王族的自矜,甚至认为自己可以这么照顾她是一件颇为荣耀的事情。他渴望着像殉道者一样将自己献与她,不给自己留一点值当的东西,如果阿勒尔夫人说她要创造死亡之美,他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她。

    理智上,格蕾认为这种关系着实称不上健康,但母亲曾经说过,一个人哪怕过度耽溺于情爱,只要没有给别人造成麻烦,他们就无权谴责。特奥巴尔德亲王既没有用爱情药诱奸别人,也不会在得知自己的孩子使女仆怀孕后将过错归咎于后者并将其鞭挞至流产,两个天生性格异于常人的人都各自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四舍五入大抵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阿勒尔夫人看起来非常专注,所以格蕾没有打断她的作画——哪怕她对艺术所知甚少,也知道灵感的泉涌对于一名创作者是非常重要的,容不得他人添乱。

    直到对方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虽然她捂住了嘴,但鲜血还是从她的手掌边缘滴落——这勾起了格蕾一些不好的回忆。

    她几乎是反射性地冲了上去,但无论是阿勒尔夫人还是特奥巴尔德亲王,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特奥巴尔德亲王用温水浸湿的绸布为她擦拭脸和手指,阿勒尔夫人则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服侍,随后重新拿起画笔,继续绘制主人公的礼服。

    凑近了之后,格蕾才发现画中描绘的是她母亲摩根出嫁时的画面,但不同于狮心堡国王大厅悬挂的那幅巨型油画,这幅画上母亲穿着象牙色的婚裙(非常传统的颜色),并且身披蓝色斗篷,而母亲实际结婚——或者说加冕的那一天,身着的是深蓝色长裙和盛金色斗篷,并且手执铁木权杖和君主宝球。

    待落下最后一笔,阿勒尔夫人闭着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负担……这是可以理解的,即使以她贫乏的艺术素养,亦能看出对方刚才完成了一幅怎样的杰作。

    旁边的特奥巴尔德亲王显然比她更能感受其中的美之技艺,已经默默流下了眼泪,似乎为能见证这幅作品的诞生而无比荣幸。

    格蕾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摩根,她的母亲处于画幅的中央。由于距离和角度,母亲的面容并不如阿勒尔夫人往日为她绘制的肖像画那样清晰,但那种难以言说的美的氛围,仿佛有形般浮动在空气中,萦绕着她。晨日的阳光洒在地板上,将整座殿堂渲染成了金色,金色的光辉沐浴着洛奇堡白色的爱奥尼克柱①和墙壁上绚丽多彩的织锦,沐浴着镶嵌着珍珠母贝和彩色玻璃的青铜王座,也沐浴着母亲,金光像薄纱一样披在她身上,将她长裙上的金银绣线照得闪闪发光,有一股超然世外的神圣感。

    她几乎一瞬间就被这种感觉击中了,内心久违地感受到了安宁,仿佛风暴过后恢复了平静的湖面。画作是静态且无声的,但它就像母亲的言语一样,拥有平息狂风暴雨的力量。

    狮心堡的那幅巨型画作也曾给她类似的感觉,眼前的这幅画要比它小得多,但带来的感情冲击一点也不逊于前者,可见晚年时期的阿勒尔夫人对各种技法的运用又精进了许多。不仅是光影、色彩和构图——格蕾虽然不懂绘画,但能依稀感受到这幅画作的精妙之处。阿勒尔夫人的这幅画并不是平视的,焦点在画面左三分之一的位置,因此画作右侧的远景有些微畸变,并且线条模糊,使得画幅中央的人物成为了视觉上的绝对中心。

    阿勒尔夫人虽然热爱画人像,但对建筑的描绘一点也不少(奥克尼郡的英仙宫②就是根据她绘制的蓝图建造的),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她的作品往往十分具有立体感。

    “这是猊下与我弟弟尤伦斯结婚时的场景。”经由阿勒尔夫人的话,格蕾才注意到画面中的尤伦斯王,他离母亲很近,但因为不是整幅画的中心人物,很难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存在,“虽然对于其他人——或者说对于猊下本人,在卡美洛特t的登基典礼才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但对我而言,最无法忘怀的果然还是猊下的第一场婚礼。”

    阿勒尔夫人凝视着自己的作品,眼神中有一种格蕾无法形容的感情。

    “我知道您来是为了什么,殿下,我这里什么也不缺,也没什么想要的。”她微微一笑,“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那段我们都还年轻的日子。”

    说着,她叹息一声:“好吧,其实那时的我也不算多么年轻,只是性子天真又笨拙,看起来才像是没长大……可即使是面对这样的我,猊下还是说,'阿勒尔,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于是我一潭死水般的人生才有了点生机。她出现时就像救世主一样,仿佛注定要在我的人生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她离开时却离我如此遥远,如此悄无声息。”

    说完这些话后,阿勒尔夫人气喘吁吁,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一下子说那么多话了。格蕾原本还有其他事情想和她商议,主要是关于西尔菲·米斯里尔的,但见她神情萎靡,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实在不忍心再让她劳心劳力,便主动告辞了。

    阿勒尔夫人不顾反对,坚持要送她到门口,直到格蕾踏上碎石小径,依然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追随着她。

    格蕾想起她完成画作时那放松、释然,仿佛不再有任何遗憾的表情,莫名有种预感——对方大概也将不久于人世了,心里忽然多了几分伤感。

    回到洛奇堡后不久,外面就下起了暴雨。

    虽然窗外雷雨交加,但她很快就睡着了,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的意识昏昏沉沉的,却清晰地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来仙女湖见我。”梦中的母亲对她说,“记得带上艾斯翠德的心脏,我的小月亮。”

    醒来后,格蕾已经不太记得梦的内容了,只记得母亲要她带着慈悲之心去仙女湖的事情。

    梦境是意识的投射,不一定具有什么实际意义——虽然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在某种情绪的驱使下,格蕾还是忍不住前往海边——慈悲之心就保存在母亲雕塑下的基座中。

    虽然慈悲之心是艾斯翠德爵士留给她的魔力炉,用于补全她天生有缺陷的身体机能,但神秘消退后,炼金术的效力也衰减了,留存于现世的魔术师几乎没有人能为她完成心脏移植的手术。

    格蕾对此并没有太多遗憾——即使有,更多也是为艾斯翠德爵士的好意没能被实现而遗憾。自那之后她便将心脏安置于此,让艾斯翠德的一部分在死后依然能长伴在母亲身旁。

    为什么她会突然梦到它呢?还有仙女湖……难道阿勒尔夫人的画作激起了她求生的意志?太荒谬了。

    但一想到梦中响起的是母亲的声音,格蕾就不想错过任何一点可能性。

    她返回洛奇堡,打算从馬廄里牵一匹马,却碰巧遇见了西尔菲。

    “殿下要出远门吗?”对方关切地问道,“昨日刚下完雨,道路湿滑,如果您不急的话,不妨晚几天坐马车走。”

    “是急事。”

    “既然如此,请允许我作为护卫陪同您……”

    “我一个人就行了,西尔菲卿。”

    对方露出了失落的表情——他即将成为葛尔的主人,却一点也没有公爵继承人的自觉,依旧将自己视为骑士,实在是令人头痛。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不能完全怪他。高文生前也是如此,将骑士的职责和荣耀看得比爵位更重要,这可能是米斯里尔家族的遗传。

    花费了几周的时间,格蕾终于抵达了仙女湖。

    她甫一走近,湖面上便亮起了白光,待光芒散去后,她看见一位穿着长袍的女人矗立于湖心。对方的面容被兜帽遮挡,但有一头与母亲相同的淡金色长发,发梢有着妖精的青色,身形也与母亲相似。

    这种种特征都暗示着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母亲,然而诡异的是,格蕾的内心没有半点波动——她是母亲以自己的血肉所创造的,眼前的这个女人并没有让她感受到造物与造物主之间独特的联结。

    她们就这样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格蕾面上不显,实则已经做好了召唤伦戈米尼亚德之影的准备。

    好一会儿过去,这个形似母亲的女人才开口:“看来你没有忘记我的叮嘱,小月亮。”

    这个冒牌货居然妄图用母亲对她的爱称欺骗她……格蕾难以压抑心中的怒火,质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假扮成母亲?”

    女人拉低了帽檐:“你可以称呼我为薇薇安。”

    “薇薇安是母亲作为妖精的名讳。”

    “我是你母亲作为'妖精'的部分,也是最终被她舍弃的部分。”薇薇安答道,“语言是贫乏的,不如让我证明给你看吧。拿出慈悲之心,孩子,让我为你展现其中的奥秘。”

    即使她不特意要求,格蕾也察觉到了慈悲之心对她魔力的回应——因为它正在发光,白光通过橡木匣的缝隙渗了出来。

    “这件礼装蕴藏着你的母亲摩根、花之魔术师梅林和亚瑟王的血,是妖精、梦魔和龙三者共同孕育的奇迹。”她说,“而我能唤醒它的神秘性,这应该足以使你信服了。”

    格蕾没有回答,但也不再紧捏着伦戈米尼亚德之影的封印礼装了。

    “孩子,你想再次见到你的母亲吗?”

    闻言,她的心跳停了一拍:“什么意思?”

    “你应该很清楚,现存于不列颠的神秘不足以为你进行心脏移植。”格蕾看不到她的眼睛,但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透过兜帽与她对视,“我是你唯一的希望,孩子。”

    “你究竟想要什么?”

    “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你'想要什么。”

    说罢,薇薇安挥了挥手,慈悲之心便从木匣里飞了出来,但并没有向湖心飞去,而是漂浮在她的胸前。

    “你有两种选择。”她说,“一是用慈悲之心补全身体机能,这样你就能成为一个健康长寿的正常人——就像你母亲希望的那样;二是保持现有的寿命不变,但你会获得一个子宫,这个子宫中诞生的所有孩子都是你,每个孩子的诞生都是你生命的延续。”

    格蕾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只要生命不断延续,终有一日就能见到母亲吗?”

    “没错——不过在做出选择之前,还是先慎重地考虑一下比较好。”对方提醒道,“毕竟你的灵魂本身就充满了杂质,大概率会在无尽的轮回中被磨损成和原来截然不同的样子,不仅仅是记忆,就连人格也会产生混淆……最后见到她的'你',还能算是原本的'你'吗?没想清楚这一点就轻易下决定的话,也许在与她重逢之前,就会先陷入后悔的深渊吧。”

    “我选择后者。”她坚定地回答。

    “确定不会后悔吗?”湖之仙女问道。

    “我不清楚母亲的灵魂为何会在遥远的未来重返现世,但那个时候的母亲,一定也在为许多人的幸福而努力着。”格蕾说,“所以——是的,我确信这就是正确的选择。”

    慈悲之心在薇薇安的手中化为无数白色的光点,融入她的身体里,她感觉肚腹涌现出一股暖流,为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做好了准备。

    但还不是现在……她告诉自己,倘若罪人没有用他们的鲜血将昔日的罪恶洗净,她又有何颜面去见母亲呢?

    “去吧,年轻的王女。”薇薇安说,“我与你的宿命就到此为止了,此后的路只有你一个人走。”

    格蕾点了点头,并向她表示了感谢,然而转身的一瞬,她听见了对方的呢喃,如此轻柔,几乎要被风吹散,但最终还是传到了她的耳畔:“要幸福啊,格蕾……”

    刹那间,一个禁忌的名字在她脑海中浮现——为何对方会通过梦境召唤她,为何对方能够唤醒慈悲之心,为何对方拥有如此高超的魔术造诣……一切问题似乎都有了答案。

    不要回头,格蕾……她告诫自己,一定不要回头。

    她就这样径直走出了树林,不再去想那位湖之仙女究竟是t谁。正如对方所说,他们之间的宿命已经结束了。

    回到葛尔后,格蕾遇见了布兰黛尔学士。对方满脸愁容,说话时完全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刚刚从阿勒尔夫人那里回来,情况很不乐观,殿下,阿勒尔夫人恐怕……恐怕没有几天了……”

    “我明白。”格蕾心中感伤,但并不意外——自那日告别之后,她就知道阿勒尔夫人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失去了活着的动力,再长的寿命也不过是对本人的磋磨。

    “另外……有件事现在说可能不太合适,但还是有必要让您知道。”布兰黛尔看起来有点踌躇,“等在北方的事情了结后,我打算带着哈里特一起回康沃尔。”

    “回康沃尔……结婚吗?”格蕾短暂出神——哈里特是利恩斯侯爵最优秀的孩子,一旦他离开北方,利恩斯家族就算是后继无人了。

    “倒也不是。”对方为难地笑了笑,“您也知道,我上一次婚姻的结局有点……不太好,我想我可能很难走出过去的阴影了。幸好哈里特对婚约什么的也不是很在意,认为我们只要陪伴在彼此身边就行了。乐观点想,哈里特是一个很好的人,也许有一天我会走出来,下定决心和他展开新的生活呢?”

    “不管怎么说,有勇气尝试总是好的。”她说,“您值得拥有幸福,布兰黛尔大人。”

    “谢谢您的祝福,殿下。”布兰黛尔说,“我应该会在廷塔哲修道院待一段时间,然后和哈里特一起前往欧洲大陆,协助平复高卢地区的灾情。”

    高卢……一听到这个名字,格蕾就百感交集。

    想当初,所有人都在为归还弗莱堡银矿的事情焦虑不已,结果数年之后,面对蔓延到高卢境内的瘟疫,魏尔伦王只能请求不列颠予以医疗支援——兜兜转转,当初还给魏尔伦王的弗莱堡银矿,开采出的白银竟然又回到了不列颠手中。

    即使母亲已经离开了人世,她的余晖依然庇佑着这个国家。

    “等我们走了之后……”布兰黛尔学士轻轻咳嗽一声,“无论有什么想法,您都可以放手去做。”

    格蕾怔住了。

    “哈里特他……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自己的父亲需要为此付出代价,同意和我回康沃尔就是他做出的最终选择。”对方说,“所以不必顾忌我们,尽情去做您想做的事情吧。”

    布兰黛尔学士离开后,格蕾感到了一丝疲惫,但没走两步又被埃利斯叫住了,说公爵大人邀请她去书房,有要事与她商榷。

    格蕾在心里叹息一声,压抑着想要回卧室休憩一会儿的冲动,强迫自己朝书房走去。

    “太好了,您终于回来了。”看到她之后,西尔菲似乎松了口气,但神情依然哀愁,“布兰黛尔学士刚刚为阿勒尔夫人看诊,说她的状况不太好,恐怕……恐怕不得不开始考虑葬礼的各项事宜了……”

    格蕾点了点头:“刚刚布兰黛尔学士已经告诉我了。”

    可能是担心她着凉,西尔菲拿起放在椅背上的斗篷为她披上,随后又退回到合乎礼节的距离:“幸好您及时赶了回来,否则就要错过见阿勒尔夫人最后一面了。”

    听到他的话,格蕾忽然想起了高文,想起母亲病危时,他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想起他悉心养育着伊昂德兰——那只母亲留给他的小狗,他也没能见到伊昂德兰最后一面。

    所以当初听到埃利斯的证言时,她心中没有任何意外,当生命中有那么多无法消解的遗憾时,究竟该如何背负这沉重的一生继续走下去呢?

    可即使在弥留之际,他也没有为自己考虑……就像艾斯翠德爵士一样。

    “西尔菲卿。”她突然开口。

    “是,殿下。”西尔菲反射性地回答。

    “你爱我吗?”

    话音刚落,西尔菲的脸庞就涨红了——如果不是为了保全最后的体面,格蕾觉得他可能会躲到书桌后面去。

    尽管表现得如此害羞,但西尔菲还是没有逃避她的问题:“是的,殿下,我……从见到您的第一眼起,我的心就属于您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牵她的手,但又担忧这么做太僭越了,最后只是脸红彤彤地朝她笑了一下,“您突然这么问,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您也有与我共度余生的想法……至少存在这种可能性?”

    “我……”格蕾顿了一下,“在我作出答复之前,有些事情是你必须知道的。”

    她向西尔菲坦言了她这段时间的经历。

    “我确实有与你缔结婚约的想法。”她说,“但我不想用谎言骗取你的余生,西尔菲卿,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异于常人,如果你无法接受的话,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你陪伴我多年,不仅是我的骑士,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勉强自己,只要顺从你的心意回答即可。”

    西尔菲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悲伤——事实上,下一秒他就单膝下跪,握住了她的手。

    “我愿意,殿下。”他说。

    “你最好考虑清楚,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她告诫他,“不仅是我所选择的未来,最重要的是……我无法付出和你同等的感情。”

    “没关系。”他的表情温柔而真挚,“在作为您的丈夫之前,我首先是您的骑士啊,辅佐您,达成您的宏愿,乃是我身为骑士的荣耀,所以请不要为此而愧疚,尽情地向我下达命令,让我为您驰驱吧。”

    看着他,格蕾忽然想起了当初她对高文说的话:即使不能给对方爱情,也可以履行身为伴侣的职责,为对方提供良好的生活,尊重对方的人格,支持对方的爱好和梦想,双方如亲人般互相扶持着一起生活,就像母亲和陛下一样。何况……

    是啊,何况西尔菲是一个好人。即使现在没有,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她也会爱上他的,就像母亲和陛下一样。

    “既然如此……”她听见自己回答,“从此以后,你的余生就属于我了,西尔菲。”

    第367章

    很长一段时间里,梅林都在重新编织自己的生活,试图将时间线拨回遇见摩根之前的日子。

    他像过去一样出门远游,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这片土地, 尝试遇见其他有趣的人, 与闻他们的经历并从中获得快乐。

    事实证明这一做法是失败的——他没遇见任何有趣的人,又或者他们其实很有趣,只是他的内心无动于衷。

    ……真是糟透了。

    他就这样陷入了某种麻木的状态,对周围的一切都厌倦至极。偶尔搭上顺风车,车夫的各种奇闻轶事不再使他感到新奇,沿路的美丽景致也成了过眼云烟。车轮咔哒咔哒地转动,不知道要将他带往何方,但梅林不在乎,假设这辆车要载着他驶向地狱,他大概也是无所谓的。

    当然,牛车最后并没有把他带往地狱, 它在一个村落停了下来。

    梦魔不需要像人类那样每天把一部分时间花费在睡眠上,但夜晚是梦魔一贯的用餐和娱乐时间。虽然梅林既不饥饿,也没什么找乐子的心情,但他需要找点事情消磨时间——通常是在不同的梦境里无所事事地闲逛——因此得找个地方留宿。一户好心的人家收留了他,尽管他们热情邀请他住进屋里,但梅林还是婉言谢绝了,打算在驴棚里度过一晚。

    入夜后,梅林躺在干草堆上,听着不远处毛驴粗重的呼吸,伴随着树林里鸟雀和昆虫聒噪的叫声,莫名有点心烦意乱,也许是因为这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而他正是为了逃避这些事情才离开的。

    他闭上眼睛,思考今晚该去旁观哪个倒霉蛋的梦境,却听见旁边有人说道:“只要别太在意气味,在有牲畜的棚子里过夜是一个好选择,它们的体温能帮人熬过冰冷的夜晚。”

    梅林猛地睁开眼睛,可他身旁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更不用说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了。

    (他所思念的)过去的时光并没有回到他身边,(他所思念的)死去的人也没有复生,时间不会倒流,倒流的只有他的记忆。

    先前那种厌倦、郁郁寡欢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梅林躺了回去,努力不让自己落入旧时光的陷阱。他动用了一些梦魔的天t赋,很快就睡着了。

    他一如既往地在不同人的梦境里游荡,但再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在梦里添油加醋,捉弄梦境的主人了,只是短暂地停驻旁观,随后便前往下一个梦,而他之所以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寻觅乐趣,不如说是梦魔无聊时的本能,像是人类的肌肉记忆。假如西西弗斯已经推了一百年石头,某天哈迪斯忽然大发慈悲,决定免除他的责罚,还他自由,西西弗斯可能一时也想不到自己除了推石头还能干什么。

    尽管梅林多少察觉到了自己的精神状况堪忧,而且今日格外糟糕,但当他走入一个漆黑的梦境,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漂浮着的莹青色光团时——有那么一会儿,梅林以为自己终于彻底疯了,现实的折磨已经让他忍不住从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幻象上苦苦寻找过去的影子了。

    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对方的真面目。

    “真是稀客啊。”可能是受先前(单方面)被戏弄的情绪影响,梅林有些讥讽地开口,“不知道人类的抑制力找我有何贵干?”

    阿赖耶近在咫尺,但它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仿佛山谷里幽幽的回音:“魔术师啊,你想再见到她吗?”

    闻言,梅林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什么意思?”片刻后,他追问道,“你是说英灵座?”

    “不。”阿赖耶说,“语言是贫乏的。敞开你的心吧,魔术师,如此我方可向你揭示真正的历史之轨迹。”

    话音刚落,周围的黑暗便如晨雾般散去。梅林听见了微弱的水流声——那是溪水流经水渠时的声响,然后是布料摩擦时窸窣声——农户们正在收割麦子,麦穗在他们的衣服上划擦,最后是车轴转动时的咔哒声——卫兵正在驱赶牛车,将甘美的蜜酒送往王宫。

    梅林确信自己从未来过这个地方,但他莫名知道王宫旁边还有一座巍峨的高塔,名为“埃努玛·埃利什”,他还知道在更早以前,它有另一个名字,叫作“哀悼之塔”。

    “此乃美索不达米亚的明珠,乌鲁克的王城库拉巴,是神秘消退的源头,亦是人类文明登上舞台的起点。”阿赖耶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并非初次见到这座城市,不是吗?”

    “我……”他还未来得及回答,周围的景色便再次变化——海潮的声音取代了溪流,麦子、泥土和蜜酒的气味变成了海盐和辛香料。

    梅林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面高耸的青铜大门,上面的浮雕栩栩如生地绘制出了一名端坐于王座的女人。她头戴麦穗冠冕,两侧各有一只猎犬守卫,看起来气势非凡。梅林并不认识她,但潜意识里感觉她有点熟悉。

    “这又是哪儿?”他问。

    “黎凡特的海上霸主,文明之城蛾摩拉。”

    “蛾摩拉?”梅林回忆了一下,“那不是《圣经》里被雅威用天火毁掉的城市吗?”

    说罢,他听见了阿赖耶的叹息——这也是梅林目前第一次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情绪”。抑制力有感情吗?还是说只有人类的抑制力会如此?

    “此情此景,难道还不足以唤醒你的记忆吗?”阿赖耶说,“魔术师啊,你虽从未亲眼见过这两座城市,却从他人的记忆中窥见过它们昔日的面貌……可惜,盖亚只向你展示了它们最落魄的样子。”

    某种刺骨的寒意击中了他,让他的呼吸沉重起来:“你是说……”他几乎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舌头,“可是……为什么……”

    “在不列颠的人生只是她漫长轮回中的一部分,'摩根'这个名字也不过是她诸多名讳中的一个。”阿赖耶回答,“有时,她是乌鲁克的宰相缇克曼努,有时,她是蛾摩拉的女王埃斐,但在永恒的刻度上,她的身份只有一个,即人类的贤者。”

    人类的贤者……梅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讽刺。如果阿赖耶所言为真,那么当初发动神代断绝的就是摩根本人,而他居然想让对方向神秘屈服,真是荒谬得令人发笑。

    “虽然神秘消退在不列颠已经迎来了尾声,但人类贤者的使命尚未结束。”阿赖耶继续道,“她必须了却自己结下的因果,阻止毁灭人理的幕后黑手,也就是被魔神柱窃取了肉軆的魔术王所罗门。为此她需要你的帮助,魔术师。”

    梅林不知道阿赖耶为何如此确定他会心甘情愿地被卷入这件事,但它确实猜中了他的心思,此刻再说那些口是心非的反话是无意义的:“我能为她做什么?”

    “你须完成三件事。”人类的抑制力回答,“一是让贤者的造物前往遥远的未来,令其唤醒贤者与过去的联结;二是前往古以色列,解救被所罗门囚禁的贤者——也就是摩根的前世,蛾摩拉女王埃斐,使其顺利开启第三次轮回;三是前往一切恩怨的源头,也就是吉尔伽美什统治时期的乌鲁克,辅佐抵达该特异点的人类最后的救世主藤丸立香,阻止人理烧却。”

    “你前面说过我可以再次见到她。”梅林说,“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若一切顺利的话,你会在乌鲁克与她重逢。”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去乌鲁克?”

    “现在还不是时候,魔术师。”阿赖耶说,“贤者的第四次轮回,在时间上与人理烧却是重合的,所以我无法向她发出召唤,只能静候她的主动回应。”

    “如果没办法立刻见到她……那么见其他人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你想见谁?”

    梅林沉默了片刻:“耶底底亚。”

    于是在阿赖耶的引导下,他抵达了一个叫作迦勒底的地方——更准确地说,他抵达了一个迦勒底员工的梦境,对方名叫罗马尼·阿基曼,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医生。

    ……至少目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医生。

    虽然对方已经放弃了灵基,但同为冠位级别的魔术师,要辨认对方的真实身份并不难。梅林打量了他一会儿,有些嘲弄地说道:“你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特别。”

    “这种莫名其妙的攻击性是怎么回事……?”耶底底亚——或者说罗曼医生抓了抓头发,“啊,差点忘记了,这个时期的你是一个特别麻烦的家伙……”

    “这个时期?”

    “嘛,迦勒底目前的时间线比较错乱……你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魔术门外汉,自己意会一下就可以了。”罗曼叹了口气,“总之,我大概明白是什么情况了,所以你见也见过了,现在可以滚了吗?”

    “无法理解。”梅林盯着他,“你究竟有什么地方能让她念念不忘?单纯因为你是被她抚养长大的吗?”

    “好吧,看来麻烦一时是结束不了的。”对方翻了个白眼,“首先,我不觉得你和她之间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把一切都搞砸的人是你自己,不要因为没办法面对自己的错误就把责任归咎于别人。其次,'为什么她会对耶底底亚念念不忘'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先把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再去管别人吧。最后……”

    说到这里时,他第二次叹气,比前面那次更沉重,也更悲伤。

    “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作为'耶底底亚'给予你任何答案。”罗曼说,“不过……是啊,如果是他的话,也许会这么回答吧……”

    他脸上的悲伤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怀恋。

    “因为我为她骄傲,梅林。”他说,“我人生中最快乐,最荣耀的时光,就是能在她身边,在那座属于她的城市里长大,无论以后我得了什么,都不能与那七年相媲美。”

    梅林怔住了。

    “你呢?梅林,你有过这种心情吗?”对方问道,“你见证了她从伏提庚的囚徒一步步登上至高的王座,见证了她作为不列颠女王波澜壮阔的一生,你有没有过——哪怕只是一会儿,觉得能够陪伴在她身边,亲眼目睹她的故事,是你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这句话就像魔咒一样,直至梅林回到现实,依然在他耳边萦绕。

    但现实没有给他太多的自我质疑时间,阿赖耶要求他去完成自己的第一项使命。

    “格蕾?”在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梅林久违地体会到了窒息的感觉,“为什么偏偏t是那孩子?莫德雷德不行吗?”

    “贤者与其他男人结合诞生的产物,充其量只是血脉的延续,唯有格蕾·廷塔哲符合'造物主和造物'的条件。何况她还继承了原初妖精之眼,只有她能在贤者尚未觉醒的情况下找到她。”

    “我不会允许你这样利用她。”他坚持道,“小公主也不会希望那孩子选择这种扭曲的命运。”

    “何不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她本人?”阿赖耶回答,“魔术师啊,你每一次妄图替别人做出选择,最后都没能收获好的结果,也许是时候放下那颗傲慢之心,去认真倾听对方的想法了。”

    尽管梅林反对这种做法的心是无比坚定的,可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句话确实踩到了他的痛脚。

    更可悲的是——事实证明了阿赖耶的告诫是正确的,格蕾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与他期望相反的结果,就像她母亲当初面对伦哥米尼亚德时一样。

    又过了一段时间,格蕾与西尔菲举行了婚礼。

    梅林用幻术伪装成了宾客,但并没有和格蕾有所接触——他知道那孩子并不愿意见到他,只是远远地观看了婚礼现场。怀着作为半个父亲的心态,他忍不住将新郎从头到脚挑剔了一遍。

    不错,他很英俊,但格蕾身边最不缺的就是美貌之人。他的武艺在同龄人中算是佼佼者,但以梅林的标准而言还不够好。至于身份,他也只是堪堪与格蕾相配……

    但西尔菲确实是格蕾丈夫的最佳人选,因为他有着作为伴侣最重要的品质——尊重并支持格蕾的想法,在怜惜她命运的同时,也为她感到骄傲。

    这是胜利者的品质,是耶底底亚、亚瑟他们拥有的品质,是他苦思冥想却从未想明白的品质。

    婚礼结束后,梅林萌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他和这片土地的最后那点牵绊也断了。

    不过他也无心回阿瓦隆,思考了一段时间后,梅林决定坐船出海,去蛾摩拉的旧址看一看——虽然那里如今已经是罗马人的土地了——又或者是波斯人的?不知道,梅林虽然喜欢人类,但对他们的王朝更叠和领土纷争一向不感兴趣。

    遗憾的是,这趟旅途并不顺利。梅林被迫在迦太基下了船,因为这世上最有胆魄的船长也不敢将船开向拜占庭帝国。

    其实君士坦丁堡爆发的那场瘟疫早就结束了,可一来商人们的消息来源鱼龙混杂,仅凭传闻很难分清哪个才是真的,二来瘟疫本身仍在向西边蔓延,只要瘟疫一天没有停止,人们就难免觉得作为瘟疫发源地的拜占庭也很危险。

    好在梅林本来也不缺时间,相较于其他船员“要不试试去找海盗搭顺风船”的建议,他宁可自己徒步走过去。

    大约过了一个月,他顺利离开了西埃及的边境,抵达中埃及,并且在路上途径了一个有瘟疫蔓延的城镇。

    由于迦太基接受过不列颠的医疗援助,两个埃及又出自同源,所以当地人大多都知道想要平息瘟疫就得杀死老鼠。然而只消看一眼病人的症状,就能知道他们患上的并不是鼠疫。鼠疫感染者的病症是高烧和淋巴结脓肿,而当地人的病症是呕吐和腹泻,由于脱水,病人的皮肤往往会呈现出一种惨淡的蓝色。

    梅林是治疗伤病的专家,对于传染病没什么研究,但巧合的是,他曾经见过类似的情况——几十年前,阿杰尔·尤翠受黑暗力量的影响,变异成了怪诞丑陋的人面虫,只能以食腐为生,为了获取食物,他派人污染灰翠镇的水井,所引发的瘟疫恰好就是这种症状,当时摩根称其为“霍乱”。

    坦诚说,他对埃及人的死活完全不在乎,但可能是眼前的景象勾起了某些早已褪色的记忆,让他有些微触动,最后他决定暂且留在这座城镇里,直到瘟疫被平息。

    说服当地的贵族行政官相信他并非什么难事——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可以展现“神迹”的魔术师,也因为一张漂亮的脸在哪里都是万能的通行证,何况他还是不列颠人(或者说不列颠梦魔),不列颠的医学水平在整个诺斯特鲁姆海地区都是有口皆碑的。

    在得到当地官员的信任后,梅林遵循记忆中摩根的做法,填平了被病菌污染的旧水井,挖掘新水井,将粪便和生活脏水排到更远的水域,查看附近哪些河流有被污染的迹象,指导当地人用热水烫洗餐具和衣物,告诫他们用餐前要洗手,并嘱咐病患的家属及时为病患补充水分。

    为了避免把时间浪费在应酬上,他拒绝了入住当地贵族的府邸。好在埃及受罗马的影响,本地也有一座教堂——倒不是梅林对上帝情有独钟,而是教会的修士修女们性格大多都很木讷,思维也不灵光,比较容易打发。

    当然,有得必有失。容易打发的代价就是他们都有点笨,别说像康沃尔和凯姆里德的医学学士那样行事专业又缜密了,连他的叮嘱都很难一次就听懂,导致梅林很难找到有能力的帮手,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在这段忙碌的日子里,他唯一的爱好就是观赏当地的一种鸟类。它们体格不大,一只手就能抓住,羽毛介于蓝与绿之间,有一种奇妙的金属光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极为美丽①。

    又过了一个月,城镇内的霍乱终于迎来了尾声。

    晚上,城镇里人们点燃了篝火,兴高采烈地围着火堆跳舞。梅林拒绝了姑娘们的邀请,但受到周围欢乐气氛的感染,还是稍微施展了一下吟游诗人的技艺,用鲁特琴弹奏了几首小曲。起初是一些比较耳熟的曲目,后面干脆变成了即兴弹奏,连吟唱也变成了模模糊糊的哼声。

    弹着弹着,梅林忽然感觉指尖的旋律非常耳熟……就是好像缺了点什么,比如女人的歌声……

    琴声戛然而止。

    是啊,他想起来了……这是摩根当初在灰翠镇演奏过的曲子。

    神奇的是,他只听过那首曲子一遍——相比崔斯坦,他不算是特别有音乐天赋的类型,不可能只听一遍旋律就复现出来,更不用说距离他上一次听见这首曲子已经如此久远了。

    梅林渐渐回过神,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琴弦上。不知为何,他的手指似乎突然生涩了起来,连拨动琴弦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断断续续,但他还是任由本能驱使着双手,笨拙而孤独地弹奏着这首早已被他遗忘的曲子。

    他想起了灰翠镇,想起了年轻时穿着笨重板甲的艾斯翠德和长着雀斑的小村长凯瑞丹。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灰翠镇那一晚明亮的篝火,以及沐浴在温暖的火光中,静静微笑着的王女,浮现出她拨动着琴弦的纤细手指,她轻柔的歌声,她美丽的面庞,她那宁静而慈爱的气度。

    他回想起罗曼的质问:“你呢?梅林,你有过这种心情吗?”

    于是他也问自己:是啊,梅林,你真的从来没有过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除了他自己。

    第二天一早,梅林就收拾好了行囊准备重新出发。

    当地的行政官对于他的辞行表示了遗憾,但也很理解他的选择。

    “像您这样的大人物,肯定不会留在这种地方。”对方说,“作为感谢,我准备了一些衣物和食物,请务必不要推辞……啊,对了,还有这个。”

    他拍拍手,仆从便快步走了过来,恭敬地递上一个纯金打造的精致鸟笼,笼子里关着一只有着蓝绿色羽毛的小鸟:“我注意到您几乎每天都在观赏这种小鸟,所以特意派人抓了一只最美丽的作为礼物。”

    梅林盯着笼子里的小鸟:“它看起来很……活泼?”

    “野鸟刚开始都会有点闹腾。”行政官不以为然地回答,“养上一段时间,把野性消磨完就好了。”

    最后,梅林婉拒了食物和衣物(反正他也不需要),但还是接受了小鸟。他将鸟笼挂在法杖上,像是提着一盏油灯,就这样再度踏上了前往蛾摩拉旧址的旅程。

    他沿着海岸走了一天,直到黄昏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了绯色,灰蓝的海水冲刷着沙滩,翻出白色的浮沫。海鸟在湿润的砂砾上寻觅贝壳,礁石边堆着船的残骸,木板上爬满了青苔和海草,破碎的帆布像是旗帜,在海风的吹拂下摇曳。

    梅林停下t脚步,找了一块靠近海岸的礁石坐下。他将法杖竖着插在砂砾里,好让小鸟和他一起欣赏这美轮美奂的落日。

    当太阳在海面上只余一线时,梅林轻轻叹息一声:“真傻。”他的目光落在笼中的小鸟上,不禁笑了起来,“你不会被困在这里的,对不对?因为你是一只自由的鸟儿啊。”

    说罢,他打开鸟笼,仍由那只小鸟飞了出去。

    第368章

    罗曼最近过得很糟糕。

    首先,由于第七特异点所处的时代过于久远,难以定位,让迦勒底上下殚精竭虑地忙碌了很久。其次,哪怕他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也不免要在午间小憩时被拖去会见一位尚未开化的梦魔……

    当然,最重要的是——迦勒底迎来了一位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英灵。

    与之相比,前面的那点困扰反倒显得不足为道了。

    亚瑟·潘德拉贡,大名鼎鼎的不列颠之王,妖精女王摩根的丈夫,有着正式、长期、和睦的夫妻关系,并且与她生下了一子一女——这则传闻后续得到了修正,只有莫德雷德才是他和摩根共同孕育的孩子。

    事实证明,当真正的风暴召唤者降临时, 先前涌动的那些暗流不过是小打小闹。

    别说吉尔伽美什这种喜欢主动招惹是非的类型了,就连一贯怀着享乐主义心态,其他什么都不管的臭老爹……咳咳,大卫都对这位骑士王颇为在意。其他无关的英灵则大多抱着看乐子的心态作壁上观,即使是迦勒底全体员工昔日的心灵港湾,有玉藻前、卫宫等美食大师坐镇的迦勒底食堂,也无法平复空气中愈发浓烈的火药味。

    作为命中注定要收拾烂摊子的倒霉蛋, 藤丸立香——人类最后的救世主,近期的憔悴程度简直是呈指数增长。

    然而,当你天真地以为事态不可能变得更糟糕的时候(就像那个“爱因斯坦的第三个小板凳①”的故事一样),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藤丸立香又召唤到了一位亚瑟王。这一次是枪阶,也就是第六特异点那位被称作“狮子王” ,接受圣枪后经历了神灵化的亚瑟。

    “这个状态下的我虽然已经持有圣枪了,但时间还不长。”那位狮子王如此解释道, “诚然,伦戈米尼亚德多少还是影响到了我的性格,不过程度十分有限,御主无须感到担忧。”

    虽说特异点时期的敌人后续成为迦勒底的一员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第六特异点的“圣选”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出于保险考虑,迦勒底还是找了一些理由对他进行检查。

    检查结果和狮子王本人的描述相符,他持有伦戈米尼亚德的时间大约只有十年,灵子构造与剑阶的亚瑟王整体趋于一致,仅在细微之处存在差异。

    过去在特异点作为敌人的英灵在被召唤到迦勒底后,除了在电脑魔拉普拉斯上进行记录之外,还要单独手写一份特殊档案,这项工作一直由罗曼负责。虽然这场人理拯救之旅即将迎来尾声,再去计较同伴们的灰色过去也毫无意义,但他还是打算认真完成自己最后的工作。

    没错,他这几天闭门不出的原因是忙于工作,绝对不是因为想要逃避外面剑拔弩张的修罗场……嗯,达芬奇和立香一定会理解他的吧!

    “笃笃笃——”

    伴随着敲门声的是一声温和有礼的询问:“罗马尼医生,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回答不行吗?

    罗曼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但他也不能把对亚瑟的排斥表现得太明显,除了希兰和达芬奇,迦勒底目前还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要拿出从容不迫的态度啊,罗马尼·阿基曼!他给自己打气。

    对方不过是亚瑟王,虽然他是猊下后世的丈夫,还有过举国同庆的正式婚礼,但完全有可能是政治联姻嘛!

    虽然不列颠的历史文献里记载女王曾称他为“我美丽的丈夫”……这、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猊下是有水平的美学鉴赏家,当然会对一个人的外貌给予公允的评价。

    虽然他们后来还有了孩子……

    啊啊——不行,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怎么办?他该怎么回答?要不干脆把灯关掉假装房间里没人好了!

    “罗马尼医生,想要假装自己不在是不可能的,我刚才是亲眼看着你走进房间的。”

    “……请进。”

    于是矛盾的导火索——不对,是亚瑟王就这样走了进来。

    可能是先入为主的缘故,罗曼总觉得他身上有股泰然自若的气度,对谁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该怎么说呢……正室的雍容?总之就是“你们都是旅馆,我才是家”的那种感觉。态度上非常礼貌,同时也非常令人讨厌。

    “抱歉,本来想抽空打个盹的。”罗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试图将刚才的沉默归咎于自己本想偷懒结果被抓了个正着,“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有点在意另一个'我'的事情。”亚瑟温和地回答,“听说是罗马尼医生在负责记录这部分的工作,有发现什么不安定的因素吗?”

    “没、没什么问题!”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保持自然,“毕竟眼下还有更重要的问题亟需解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啊,正所谓'哪怕是猫的爪子也要借来用②'。即使过去是敌人,但在人理烧却这样事关人类全体命运的问题面前也要让步——换而言之,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胸怀,许多生前恩怨未了的英灵才能在迦勒底和平共处。”

    亚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罗曼则暗地里松了口气,正打算找个理由把他送走,却听见他有些感慨地说道:“没想到未来的我会做出这种选择。”

    ……等等,怎么突然开始抒情起来了?就算内心百感交集也不用找他说吧?难道他们很熟吗?

    话虽如此,罗曼倒是也能体谅他的心情——虽说他同情亚瑟就像一个乞丐同情丢了钱包的百万富翁一样,但还是忍不住接话:“是啊,毕竟生前已经非常圆满了……这么做反而有点过犹不及的感觉呢。”

    对方沉默了片刻:“也许是因为愧疚吧。”

    怎么办?这人好像短时间内都不打算离开了,不列颠人都是这么以自我为中心的吗?

    人要懂得灵活变通,既然对方不想走,罗曼决定随便找个理由自己开溜。

    “罗马尼医生,你有爱过什么人吗?”

    闻言,罗曼张了张嘴,但声音像是黏在了喉咙里。

    他不知道话题是怎么突然跳到这一步的,但他知道有很多种方法把这个问题敷衍过去,最简单的是“没有”,如果他想敷衍得不那么明显,还可以随口补充一个日常用于调侃英格兰男性情谊的笑话。

    可他就是说不出口。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有种歇斯底里的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倾倒出来,想要告诉亚瑟他讨厌他,讨厌他这么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他渴望的一切,想要告诉他如果命运也如此厚待他,他只会做得比他更好。

    然而没有如果,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蛾摩拉在烈火中化为了一片焦土,他手上沾满了所爱之人的血,这是他的罪孽。

    最后,他只能低声答道:“都是一些陈年往事了。”

    “王姐在临终前留了一封信给我。”亚瑟回忆道,“那封信大约有三分之二都在谈论不列颠的未来,直到最后才提及了一些私人感情。在信的末尾,王姐说她好像也对我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感情,但不确定那是否是爱。”

    上一次罗曼感到如此妒火中烧,还是从希兰口中得知他与猊下有过露水情缘的时候。

    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哈哈,把这种私事告诉我这样的外人是不是不太好……”

    “最初,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不,应该说这个答案在我心中从未变过。”亚瑟似乎对他的反应无动于衷,“然而,在成为不列颠唯一的统治者后,我在许多事情上的心态不免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说……罗马尼医生,你清楚要赡养一支装备精良的常驻军队需要多少钱吗?”

    罗曼愣了一下——他当然清楚,只是不明白亚瑟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我不知道——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知道。”可能是他惊愕的表情太过夸张,亚瑟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很奇怪,是不是?毕竟在双王共治时期,军权是归t国王管理的。但我对军备费用几乎没什么概念,一是因为这部分开销属于财政问题,由御前会议负责处理,二是因为骑士团几乎从来不缺钱,拥有做工最精良的盔甲和武器,有专人护理战马和马具仿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至于战场上那些废弃的军备是如何回收再利用的,就更是与我无关了。”

    “可以说,尽管我在独立当政前已经登基为王很久了,但在战场以外的部分,我就像孩子一样天真。戈达德卿——我的财政大臣说王姐宠坏了我,真是一点不错。从那时起,我才真正明白王姐曾经为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明白她所承担的责任。我憎恨戈达德,因为他向那些害死了王姐的人屈服,还与他们同流合污,但对于他的指责,我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地方,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亚瑟双手交叠,眼神中第一次有了疲惫与怅意,与他年轻的面庞相悖:“所以某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即使王姐弥留之际向我表达的感情的确是爱,我又真的有资格得到它吗?”

    这倒是解释了很多事情——伦戈米尼亚德会为使用者注入神性,作为人类的感性会逐渐消逝,而神灵化后对感情的遗忘,往往会从最美好的部分开始。

    比起美梦,人们总是对噩梦记得更清楚,比起成功,人们更容易对自己的失败耿耿于怀,比起喜剧,人们往往对悲剧更印象深刻……总是如此。

    美好的记忆渐渐褪色,只剩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遗憾又渐渐变成了某种病态的执念,成为了支撑那具空壳的唯一动力。

    “我并没有接受圣枪后的记忆,但我大概能猜到另一个'我'的想法。”对方说,“与其说他是真的相信那是王姐所期盼的世界,不如说是希望让她知道自己已经是独当一面的王了……而且这一次,他会创造一个让王姐也能被宠爱着,如孩子般无忧无虑过着幸福生活的世界,就像她曾经为他创造的世界一样。”

    说到这里,亚瑟忽然苦笑了一声。

    “说来惭愧。”他说,“当初,谢菲尔德卿瞒着王姐擅自作决定,以至于被利恩斯侯爵他们抓住了把柄,我曾为此责怪过她,最后却做了和她一样的事情。”

    好一会儿过去,罗曼才打破了沉默:“抱歉,我并不是有意表现得那么漠然,只是……为什么你要和我说起这些呢?”

    “因为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答案,罗马尼医生。”亚瑟看着他,目光意味深长,“为什么你没有以'耶底底亚'的灵基现身呢?”

    刹那间,罗曼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没必要惊讶,医生,我好歹也是被冠位级别的魔术师抚养长大的,要察觉到同级别的存在并非难事。”对方说,“坦诚说,我早就想和你见上一面了,只可惜我们所处的时代相隔了一千多年。不过托英灵召唤系统的福,我终究还是得到了这个机会。”

    很难找到一个词汇准确形容亚瑟此刻的表情——罗曼并不想把自己看得太高,但亚瑟先前那种游刃有余的态度确实消失了,就好像对方很警惕他,对他的存在很忌惮一样。罗曼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对他产生这种情绪,因为他人生中所有美好的东西早就被这该死的命运毁了,为什么一个百万富翁要警惕和忌惮一个家被烧了个精光,还没有保险赔偿的倒霉鬼呢?

    “所有英灵都可以通过不同的侧面独立显现,你应该也不例外。剥离作为'所罗门'的自己,纯粹以'耶底底亚'的身份存在,不就不用面对如今的窘境了吗?”

    “我……”他避开了亚瑟探究的目光,“这不关你的事,骑士王。”

    是啊,如果他纯粹以耶底底亚的身份而存在的话,埃斐有可能会原谅他……

    但这是不对的。

    他没有资格得到她的原谅,没有资格得到希兰、塔玛他们的原谅,没有资格得到蛾摩拉的原谅。

    思绪至此,罗曼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戒指冰冷的触感让他的心略微恢复了平静。

    他不值得任何美好的结局。

    只是……

    如果在生命的最后,能让他做一个短暂的美梦就好了。

    ×××

    一个胖胖的秃子(好像是这所大学的哪个院长来着)走进了用餐室,恭敬地说道:“加荷里斯阁下让我来通知二位,女王即将醒来,请在……”

    没心情等他说完,乌尔宁加尔和格蕾不约而同地起身冲向了勒菲大圣堂。

    哼,论速度自然是他更胜一筹,跟在他身后吃灰吧——等、等等!这个可恶的人造人,居然仗着自己熟悉这里的布局就抄近道!狡猾的家伙!

    然而他们一路上你追我赶,最后谁也没拿第一,因为加荷里斯早就在圣堂了。

    好在这里的床比乌鲁克的宽很多,无论先来后到都可以在床边挤到一个位置,使他不必重复西杜丽在某个雨夜被父王偷偷从缇克曼努身边挤走的命运。

    乌尔宁加尔紧盯着缇克曼努沉睡的面庞——俄而,他看见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比蝴蝶扇动翅膀还要转瞬即逝,又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加荷里斯……?”

    “猊下,我也在。”人造人说,“您还好吗?”

    这家伙真是会见缝插针,特异点的那只小红龙回英灵座的时候怎么没把她一起带走:“别看人造人挤在中间,其实她刚刚到得比我晚。”

    缇克曼努看起来依然很虚弱,但还是向他们露出了微笑:“能再次见到你们真好。”

    说罢,她轻轻咳嗽了几声——也不知道为什么,毒舌学者和人造人都露出了惊恐万分的表情。

    真是大惊小怪,他们没见过别人感冒吗?

    “东西准备好了吗?”缇克曼努低声问道。

    “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母亲。”

    “你做事总是让我放心,加荷里斯。”

    可惜温存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仅仅几分钟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便再度暗淡下去。

    “看来时间快到了。”她闭上了眼睛,呼吸逐渐减弱,声音也愈来愈轻,“但是不用担心,很快……我们又会见面了……”

    第369章

    藤丸立香在先前的六个特异点里体验了各式各样紧张刺激的生活, 但还是第一次从两百公尺的高空垂直坠落。

    呼啸的冷风不断灌进嘴里,失重感令他胃袋翻滚,但他还是依稀听见了马修的呼喊:“前辈, 请抓住我的手!”强烈的光照让立香无法睁开眼睛, 当他还是竭尽全力伸出了手,试图在黑暗中找到同伴的位置,“好,抓住了!请顺势抱紧我的腰——!”

    从天堂到地狱的距离也不过短短几秒——在落地的瞬间, 立香感觉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粉碎了, 皮肉像粘稠的番茄酱一样流淌到了地上——好在那只是错觉,他的骨头和皮肉都好好待在它们应该待的地方,加拉哈德的宝具很好地保护了他们的安全。

    “这不是完全没接住吗?”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响起,“真是的,不列颠人果然是一群无用的废物……”

    前面高空蹦极带来的惊悚感尚未散去,藤丸立香花费了一点时间才勉强恢复了思考能力。

    “乌尔宁加尔……?”

    “没错, 前辈,是乌尔宁加尔先生。”马修似乎已经重新振作起来了, 不愧是亚从者啊, “没想到还能再次与您相遇!”

    对于他们亲切的问候,对方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干嘛表现得那么亲热……未来的人类都是像你们这样自来熟的家伙吗?”

    “您不记得我们了吗?”马修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反应了过来,“啊,差点忘记了。前辈,现在是吉尔伽美什王统治时期的乌鲁克,乌尔宁加尔先生还活着,所以并没有在特异点的记忆。”

    仔细看的话,眼前的乌尔宁加尔确实比记忆中年长一点,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总之,你就是迦勒底亚斯来的人类御主吧?”乌尔宁加尔双手环胸——虽然乍看之下是一个很自然的动作,但经历过第六特异点的相处后,立香知道这是他口嫌体正直时用来强撑气场的本能反应,“父王已经预言了你们的到来,所以特地派我和某个不必要的无能之辈前来迎接你们,确保你们安全抵达乌鲁克……t”

    要来了要来了……藤丸立香心里默默想道,接下来一定是要问那件事了吧?

    “听说你们在其他时代见过母——卢伽尔之手缇克曼努。”乌尔宁加尔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她、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聪颖、知性,令人赞叹?”

    他的脸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嗫嚅:“那个……她喜欢孩子吗?大概十六、七岁这样……”

    听到这里时,立香忍不住看了一眼马修,马修点了点头,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太好了,前辈,乌尔宁加尔先生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乌尔宁加尔先生。”

    藤丸立香也为对方依然是那个满脑子想着妈妈的傲娇鬼感到慰藉(?),不过在感慨之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猊下不在乌鲁克吗?加荷里斯学士说过我们会在这个时代与她重逢的。”

    乌尔宁加尔看起来正要回答,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吼如雷鸣般轰然响起——藤丸立香本能地抬起头,有什么赤红色的庞然大物从视野中飞快地掠过——紧接着,大地颤抖了起来,伴随而来的是飞扬的尘土、碎石和滚滚热浪。

    一只红色的巨龙就这样降落在他们面前。

    虽然视线被砂砾和灰尘弄得有点模糊,但立香很确定乌尔宁加尔刚才翻了个白眼。

    一阵耀眼的白光过后,庞然的身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可能是因为野性残留,他像一只刚洗完澡想要把水甩干的小狗一样抖了抖身体。

    利刃般向后延伸的犄角,深红色的双翼和长长的龙尾都说明了他就是刚才那只令人恐惧的红色巨龙,但他的脸却令人感到亲切。

    “好久不见啊,御主,马修。”对方爽朗地与他们打了招呼。

    “莫德雷德?”

    然而当目光落在马修身上时,莫德雷德的神情忽然戏谑了起来:“哈,居然还赖在人家小姑娘的身体里不走,不会是因为偷偷穿女装心里很开心吧?加拉哈德?”

    玛修认真地回答:“加拉哈德先生对您的发言表示抗议,并认为这是彻头彻尾的污蔑。”

    对方不以为然:“哼,你们可别轻信那个假正经,有空我一定要和你们讲讲他背着我和格蕾偷偷看黄书的事情。”

    “在奚落别人之前,还是先反省一下自己吧。”乌尔宁加尔神情不快,“如果不是女装变态的宝具,迦勒底亚斯的御主现在已经变成一滩肉酱了,让你在空中待命究竟有什么用?”

    “加拉哈德先生感谢您申明了他的作用,但希望您不要这么称呼他。”

    莫德雷德突然咳嗽了一声,当所有人看向他时,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哈哈,抱歉,那个……母亲没跟你们在一起吗?”

    “父王早已用眼预知了未来的轨迹,直到三女神中有一位陨落,缇克曼努才会回到乌鲁克。”乌尔宁加尔说,“三天前的事情都记不住,你的龙脑子里塞的都是什么?泥巴吗?”

    “既然你那么清楚,刚才还拐弯抹角地打听什么?反正三女神里有一个挂掉后母亲就会回来了。”莫德雷德反唇相讥,“这不是跟我半斤八两嘛,指甲盖。”

    ……啊噢。

    乌尔宁加尔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不准用那三个字称呼我,你这条愚蠢的红蜥蜴。”

    “噢~我可真是怕死了。”莫德雷德咧了咧嘴——不只是外形,他的性格似乎也比藤丸立香记忆中更具野性了,“有本事就拔剑,看看最后被送去冥府见死亡女神的人是谁。”

    糟糕,难道他们的美索不达米亚之旅就这样中道崩殂了吗……或者说根本没有到“中道”的程度,简直是刚刚踏上旅途就迎来了令人绝望的Bad Ending啊……

    “两位都请冷静下来。”

    藤丸立香愣了一下,尽管仍是熟悉的声音,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马修在说话,而是她体内的英灵,纯洁无垢的圣骑士——但在几分钟前被污蔑为变态,并且因“疑似曾经背着同伴偷偷看黄书”的黑历史而风评被害的——加拉哈德。

    “感谢您为我的登场做了介绍,御主,但中间的部分是不必要的。”

    “啊、抱歉,我不小心说出来了吗?不好意思……”

    “另外请容许我申明,《异度游记》并不是黄书,只是带着一点情/色内容的通俗文学,莫德雷德殿下年轻时是个看书不过一刻钟就会头昏脑涨的文盲,希望他昏聩的发言不会给您造成什么误会。”

    “嘿!我听得到!”

    “吉尔伽美什王特意安排你们两位前来护送御主,想必也非常重视与迦勒底的合作。眼下的第一要务是尽快回到乌鲁克,以免耽误了什么重要之事。”加拉哈德继续道,“如果因为这种私人矛盾而不顾大局,猊下知道后应该也会深感失望吧。”

    闻言,乌尔宁加尔和莫德雷德霎时偃旗息鼓,藤丸立香忍不住在心里为圣骑士的救场鼓了鼓掌。

    他们的着陆点距离乌鲁克并不远,大约花了半日就顺利抵达了王城库拉巴。在路径城门时,他们又遇见了另一位英灵。

    “原来是小殿下和莫迪回来了。”这位英灵与莫德雷德长得有七分像,但发色更深一些,是麦穗般的沙金色,笑起来时脸上的酒窝为他增添了几分孩子气,“您就是来自迦勒底的御主吧?圆桌骑士加雷斯·米斯里尔向您问好——哈哈,抱歉,这一次是被作为Caster召唤的,自称为骑士感觉有点奇怪呢。”

    “Caster?”圆桌骑士里还有魔术师的适格者吗?

    “加雷斯爵士拥有成为Saber , Rider和Caster的资格。”马修,或者说加拉哈德解释道,“ Saber自是不必多说, Rider是因为加雷斯爵士拥有作为船长展开海上冒险的经历, Caster则是源于猊下在加雷斯爵士成人礼时赠与的礼物魔法坩埚,可以去除所有食物的毒性。”

    在加拉哈德说到猊下赠与的礼物时,立香听见身旁的乌尔宁加尔埋怨似地嘟囔着什么。

    “所以比起魔术师,说是炊事官可能更准确一点。”加雷斯眨了眨眼睛,“对了,加拉哈德爵士,为什么你会在一位女士的身体里?”

    片刻的沉默后,马修回答:“加拉哈德先生的意识消失了呢……”

    告别了加雷斯后,他们穿过城门继续前行。尽管乌鲁克兴盛的年代是如此久远,王城却有着接近中世纪大型城镇的规模——藤丸立香经历了六个特异点,见识过不同时代的国家和文明,但这里依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仅仅是眼前繁荣的景象,也因为这里的人们身上洋溢着的生命力,那种热忱和坚韧——如果说狮子王的白垩城收容的是纯洁的无垢之人,那么乌鲁克人就是被锻炉淬炼过的精铁,即使是诸神的风暴也无法使其摧折。

    目睹此情此景,不难理解为何是这个国家开启了人类文明断绝神代的先河。

    路上,他们又遇到了一个名叫“塔兰特”的青年——按照乌尔宁加尔的说法,他是乌鲁克的农务大臣。

    “噢!小殿下和小殿下回来啦!”对方兴高采烈地朝他们招手,“这两位就是来自迦勒底亚斯的使者吧?王这几天一直念叨你们呢。”

    藤丸立香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乍看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但总让他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蠢货,不许你管这只红蜥蜴叫殿下。”乌尔宁加尔看着他肩上的锄头,“你就一定要扛着这玩意到处跑吗?”

    “当然!如果不随身带着农具,怎么能让别人知道我是负责农务的呢?”塔兰特抓了抓头发,“对了,您有看到伊什塔尔大人吗?她已经旷工好几天啦。”

    乌尔宁加尔冷哼:“多半是以为缇克曼努要回来了,就吓得躲起来了吧。”

    “美索不达米亚时代的神明居然会亲自劳作吗?”马修有些讶异,“还是伊什塔尔这样高权位的女神……看来苏美尔诸神意外地很亲民呢。”

    “可别太高看他们了。”乌尔宁加尔冷笑一声,“伊什塔尔不久前才被埃列什基伽勒从深渊里放出来,作为重返人世的代价,她必须在乌鲁克进行义务劳动才能拥有最基本的权利,只不过目前的t工作是看守庄稼而已。”

    “而且啊,伊什塔尔大人身为丰收女神,居然还嫌农肥恶心,实在是太不敬业了。”塔兰特唉声叹气,“再这样下去,布置给伊什塔尔大人的麦田就要收不完了。”

    该怎么说呢……与其说是这里的神明亲民,不如说是神明在这里好像挺没有地位的……

    因为塔兰特碰巧要去向吉尔伽美什王汇报女神旷工的问题,便与他们一同前往王宫。

    以英雄王骄傲到不可一世的性格,藤丸立香本以为会看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宏伟宫殿——当然,不是说寒酸什么的,但眼前的建筑确实比他想象中要朴素得多。据塔兰特所说,曾经的乌鲁克王宫确实极尽奢华,但库拉巴被天之公牛摧毁后,吉尔伽美什便将有限的资源优先投入到了城市的重建上,后来习惯了新王宫的布局,就没再想着扩建了。

    进入王宫后,迎面走来了一位容貌秀丽的年轻女性,乌尔宁加尔和塔兰特称其为“西杜丽”。西杜丽冲他们微微一笑:“两位就是来自迦勒底亚斯的贵客吧?王正在等着你们呢。”

    “您好,西杜丽小姐。”马修压低了声音,“前辈,怎么感觉这里的所有人好像都认识我们?”

    “姑且算是一件好事吧……”大概。

    “西杜丽,你长高了好多呀!”塔兰特手舞足蹈地比划,“昨天你明明还只有这么点呢。”

    面对塔兰特,西杜丽的表情显然无奈了许多——立香猜他们应该彼此认识很久了,因为西杜丽和塔兰特之间并没有那种男女特有的距离感,大概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塔兰特,我服用的是返老还童药,不是变成拇指姑娘的药……”

    “返老还童药?”

    “西杜丽的实际年龄要比现在更大一点,但父王希望她在这个时代保持年轻和活力,所以让她服用了灵药。”乌尔宁加尔解释道,“但父王没有考虑到人类和半神的区别,所以……呃,西杜丽的年龄有点倒流过头了,直到昨天她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

    “我早就想说了,你们乌鲁克人做事是不是太粗枝大叶了一点?”莫德雷德抱怨道,“只要吃不死就往肚子里咽,那还收什么庄稼?干脆直接去农田里啃麦穗好了。”

    “哼,你们不列颠人才应该反省自己,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真是一群胆小鬼。”

    “加拉哈德先生对于莫德雷德先生居然也有能评价别人粗枝大叶的一天而惊讶。”

    “叫他闭嘴,马修。”

    甫一踏入大殿,吉尔伽美什就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

    “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乌尔宁加尔!”他大声斥责道——好吧,可能也不是刻意这么大声,只是天生嗓音比较有穿透力,“就算你们坐牛车回来都不应该那么晚,更不用说本王派给你的是一条实打实的龙了。”

    乌尔宁加尔也大声抗议:“那也是父王的错,我都说过我不喜欢和那只红蜥蜴一起行动了!”

    藤丸立香听到一旁的莫德雷德咕哝:“他们每次起争论都好吵……”

    “愚蠢至极,如果你的心会因为这点外界因素而动摇,说明你的心性距离成熟还差得远。”吉尔伽美什示意他看向桌案上堆成小山的泥板,“作为惩罚,本王命令你三日之内处理完这些公文。”

    “说什么惩罚,明明本来就打算推给我做吧……”

    立香在莫德雷德耳边小声问道:“乌尔宁加尔真的是吉尔伽美什王的亲生儿子吗?”

    “我懂,御主。”莫德雷德也小声回答,“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比我和臭老爸还烂的父子关系……”

    眼见吉尔伽美什就这样把自己儿子随便打发走了,西杜丽长叹一声:“您对殿下未免太过苛责了。”

    “就是就是!”塔兰特也帮腔,“王才没有资格批评小殿下呢,您年轻时明明比小殿下还要任性!”

    吉尔伽美什用力咳嗽了几声:“那孩子自从得知自己有机会见到缇克曼努,心性就浮躁起来了,本王当然不能放任他懈怠自己的职责。”

    “您就继续这样自欺欺人吧。”西杜丽说,“等猊下回来之后,一定会严厉批评这种做法,并且让王把这段时间偷的懒补回来。”

    “还会让王在墙角面壁思过。”塔兰特补充道。

    可能是实在受不了他们的一唱一和,藤丸立香发现吉尔伽美什王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明显是想找机会转移话题。

    “来自迦勒底的人类御主,本王已经预料到了你们的出现。”吉尔伽美什说,“需要你们交代的事情有很多,但本王打算先和你们的负责人见上一面。 ”

    “负责人……是指罗曼医生吗?”

    “本王对他如今的职位毫无兴趣,重要的是本王有事情要与他确认。”吉尔伽美什的食指点了点王座的扶手——和猊下类似的习惯。根据《吉尔伽美什史诗》的记载,贤者缇克曼努不仅是吉尔伽美什王的妻子,还是他的抚养者,看来这种说法并非杜撰。

    “这么说的话,自从抵达特异点后,无论是医生还是达芬奇亲都异常沉默呢……”

    “远程通讯好像又出了问题。”马修说,“恐怕得先建立法阵才能与迦勒底正常进行交流。”

    “真是无用,身负天命之人就只有这点本事吗?”吉尔伽美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带这个女孩去庭院——还有塔兰特,本王已经知晓了伊什塔尔的事,那个无能女神因为离开乌鲁克的国境太久而触发了禁制,目前被关回冥界了。我过段时间刚好要去一趟冥府,到时候会顺便把她带回来的。”

    马修跟着西杜丽、塔兰特离开后,立香在原地不安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踌躇着开口:“吉尔伽美什王,我能向您提一个问题吗?”

    “本王允许你提问,迦勒底的御主。”

    “那位塔兰特先生……”他迟疑了一下,“他并不是英灵,好像也没有魔术方面的才能,身上却有着大量魔力流动的痕迹……”

    闻言,吉尔伽美什眯起了眼睛,好在他看起来并未动怒:“你对魔力的感知比本王预想中更敏锐,看来迦勒底的英灵召唤系统还算有点用处——不错,塔兰特既非活人,亦非英灵,而是我利用乌鲁克大杯召唤出的灵魂残像。正常情况下,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达成的,但乌鲁克拥有哀悼之塔,乃是这片大地所有灵脉的汇聚之所,有着与固有结界相似的效果,也因为如此,他只能在乌鲁克境内活动。”

    虽然他表达得很含蓄,但立香还是察觉到了他的言下之意——塔兰特本质上是吉尔伽美什记忆的具现化,是吉尔伽美什回忆中的塔兰特,而非他本人。

    思绪至此,藤丸立香不禁心生感慨。与天国一同陨落的猊下,无法作为英灵被召唤的塔兰特,以及日渐衰老的西杜丽……哪怕是桀骜不驯的英雄王,看着身边的故人或是衰老,或是死去,内心大抵也是很孤独的吧。

    下一秒,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边飞过,砸到了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正当他以为自己不经意间做了什么触怒对方的事情,被吓出一身冷汗的时候,一位银色长发的白袍魔术师从大殿的石柱后走了出来,绕开了地上碎裂的泥板:“这种动不动就朝别人扔东西的习惯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呢……”

    “既然已经回来了,就老老实实地现身,不要让本王费心思找你。”吉尔伽美什的声音愈发恼火了,“废话少说,梅林,本王要你找的东西呢?”

    “很遗憾,我晚了一步,虚妄已经被宁胡尔萨格取走了。”梅林轻车熟路地躲开了吉尔伽美什扔来的第二块泥板,“先别急着发脾气嘛,吉尔伽美什王,你看你都把我们亲爱的御主吓到了。虽然没能拿到弑神之刃,但我此行得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什么?”

    “人类的贤者已经抵达了这个时代。”

    刹那间,吉尔伽美什的表情凝固了——很难想象这种期待中带着不安,甚至有点脆弱的情绪竟然也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她如今在哪里?”

    “基什。”

    第370章

    缇克曼努很意外自己还记得宁胡尔萨格的长相——记得她乌黑鬈曲的长发,白皙中透着红润的皮肤,那仿佛抿着花瓣似的深红色嘴唇,还有那丰腴的、象征着健康和丰产的身躯,汇集了一个人对于“拥有旺盛生育力的美妇人”这一概念的所有想象t 。

    “你看起来没有我料想中那么惊讶。”宁胡尔萨格面露微笑,用手指慢慢卷着鬓发,她的指甲变成了不祥的黑紫色,仿佛蕴藏着剧毒——神明的特性和权能会在外表上有所体现,这是一个值得留意的特征, “我们多久没见了?缇克曼努,上一次似乎还是在界河之战的时候,只怕你早就不记得我了。 ”

    缇克曼努看着她:“我记得你死了。”

    “是啊,怎么回事呢?”宁胡尔萨格吃吃笑了,“或许是我倒流了时间,回到了基什国力鼎盛,而乌鲁克还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国的时候?”她向前走了一步,笑容中多了几分恶意,“又或许在这条时间线上,界河之战是基什赢了,所以你沦为了我的阶下囚?”

    尽管她与对方只在界河之战时见过几面,但不难看出“复活”对于宁胡尔萨格的影响——至少在她的印象里, 对方应该更有城府,而非像伊什塔尔这种年轻气盛的女神一样, 任由情绪驱使自己。

    有意思……试着激怒她也许可以套出更多情报:“恐怕很难。”

    “你觉得我没有能力让倒流时间?”

    “我的意思是基什想赢很难——当然,我也不相信你能使时间倒流。”她说, “何必这样自欺欺人呢?宁胡尔萨格, 乌鲁克对基什的胜利是全方面的,仅凭恩美巴拉格西让军队扎营的位置, 我就知道他接下来要如何排兵布阵,就算给基什一百次机会,也不见得能赢一次。如果不是恩利尔横插一脚……”

    “放肆!”宁胡尔萨格盛怒中甩了她一巴掌,但末了似乎又有些后悔,轻柔地摸了摸她刚才掌掴的地方,“缇克曼努啊缇克曼努,你总是那么坏心眼,叫我生气。”随即在她红肿的脸颊上落下一吻,埋怨道,“可就算你那么坏,我还是很喜欢你,否则我早就把你交给拉玛什图,让你成为怪物的养料了。”

    闻言,缇克曼努怔住了。

    拉玛什图……她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作为君王培育者,卢伽尔班达和吉尔伽美什的成就都证明了你的能力。”对方继续道,“所以我会让你嫁给阿伽,成为他的妻子。”

    说罢,宁胡尔萨格拍了拍手,沿着她视线的方向,缇克曼努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走到了烛光下。

    没错,那是阿伽——只是比她记忆中年轻得多。他的头发也不像在乌鲁克时那样剪短了,柔顺的黑发长至腰间,与颀长的少年姿态相称,湛蓝色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显得灰暗而空洞。缇克曼努试图在他脸上寻找过去的影子,但站在那里的不过是一具死气沉沉的傀儡。

    直到他们目光交汇,阿伽面无表情的脸上才闪过了一丝动摇,仿佛终于不堪重负,无法继续逃避某个他不愿意面对的现实一样。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下头,将情绪重新收敛起来,这短暂的插曲就像他童年时期的缩影——无尽的服从与恭顺,无论他是否在瞬息间产生过强烈的个人意志,最后也都泯灭了。

    宁胡尔萨格显然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还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最讨人喜欢。等他们再长大一点,翅膀硬了,就会变得冷酷无情,只知道伤害那些爱着他们的人… …阿伽,妈妈说的对吗?”

    阿伽看着自己的脚尖:“是,母神。”

    “你也是一样,缇克曼努。”宁胡尔萨格说,“我虽欣赏你,喜欢你,但你身上那股桀骜不驯的野性,着实叫人讨厌……因此我不会很快放你出去,你须在这牢房里待上一段时间,什么时候你懂得了自己的位置,该用什么态度侍奉你的神明——噢,还有你的丈夫,你才会被放出去,享受身为王后的尊荣。”

    “这次复活似乎让你自信了许多。”

    “当然。”女神戏谑地笑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与谁为敌,缇克曼努,这一次乌鲁克必输无疑,我们大可以走着瞧。”

    宁胡尔萨格离开时,阿伽也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出了牢房,但在踏出牢门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尽管只是短短一霎,他的脸还有一半淹没在阴影中,让人无法看清,但缇克曼努有种预感,他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的。

    目送宁胡尔萨格和阿伽离开后,缇克曼努深吸了一口气——故人重逢令她心中五味杂陈,但此刻显然不是抒发感慨的好时机。她试着将思绪从感性中抽离,专注于理清当下的局势。

    首先,基本可以肯定特异点的时间点在她死亡之后,吉尔伽美什的统治结束之前——能让宁胡尔萨格有如此强烈的复仇欲,现在必定是她生前死敌依然活跃的时代。她召唤了阿伽,而非恩美巴拉格西,说明如今的乌鲁克王是吉尔。

    其次是宁胡尔萨格的复活——如果以第六特异点的亚瑟为参照,那么她就是迦勒底在这个时代需要对抗的敌人之一,阿伽则是她召唤的英灵。这也解释了阿伽为何是少年时的模样,因为这个时期的他尚未对他的母神产生叛逆之心。

    最后,宁胡尔萨格和拉玛什图似乎出于某种利益而结成了同盟关系……即使在被安努惩罚之前,拉玛什图在诸神中也只能位列次级,不可能让宁胡尔萨格这样的远古三大主神之一另眼相待。

    从宁胡尔萨格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可以确认她背后还有一位(或者多位?)权能更高的“大他者”可依仗。由此可以推断,宁胡尔萨格和拉玛什图并非真的结下了什么情谊,只是她们刚好都为那位幕后黑手效力,才会达成合作。

    能够让宁胡尔萨格都心生敬畏的神明并不多,基本可以肯定是原初级别的主神,这样嫌疑名单上就只剩下了两个名字:淡水之神阿普苏和咸水之神提亚马特,众神之父与众神之母。

    她个人更偏向提亚马特——如果阿普苏参与其中,必然会选择复活大气之神恩利尔,而恩利尔如果复活了,宁胡尔萨格一定会用此事讥讽她,不可能从头到尾完全不提及。

    理清楚大致的局势后,接下来就该考虑下一步的对策了。

    牢房建立在地面上,通过墙上的小窗可以判断大致的时间。

    缇克曼努花了一个下午观察士兵的轮班规律——有趣的是,基什的士兵仍是普通人类。宁胡尔萨格对基什的影响力和亚瑟对白垩城的影响力是同级别的,但她并未像后者一样创造出肃正骑士这样的魔法军团来守卫城邦,看来仅仅是维持基什过去的辉煌就消耗了她的绝大多数魔力。

    她在脑海中构思了几种逃脱的方法,要从看守士兵那里拿到镣铐和牢房的钥匙,或是躲避夜晚的巡逻兵都不难,想要避开宁胡尔萨格的耳目……也不是没有办法。

    但她不打算这么早就离开,宁胡尔萨格或许是整个特异点的核心人物,有多少机会能够光明正大地离她如此之近?何况还有阿伽,她不可能把他丢在这里独自离去。

    入夜后,她在白天的预感很快得到了印证——阿伽避开守卫的士兵,悄悄潜入了她的牢房。

    “别误会,我不是来放你出去的。”阿伽刻意没有看向她,但在她身边躺了下来,“我有在乌鲁克时的记忆,但……记忆终究只是记忆,我和成年后的阿伽不同,我没有他的勇气。”

    “可你还是选择了偷偷来见我。”

    “早在去乌鲁克之前,我就仰慕你了。”他说,“所以我不会放你走,我想你做我的妻子,就算你觉得我卑劣也无所谓。”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你会像爱吉尔伽美什一样爱我吗?”

    但还没等她回答,阿伽就单方面打断了她:“算了,我不想知道。”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自暴自弃,却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仿佛想要寻觅一些慰藉。

    缇克曼努对这个时期的阿伽了解并不多,但无论是他日后过于奔放自由的性格(如同迟来的青春期),还是一些生活上的细枝末节——他睡觉时会蜷起身体,这是一种潜意识里感到不安的表现——都说明了他是在极度高压的环境下长大的。

    俄而,阿伽又开口道:“成为我的妻子后,你就不能再喜欢吉尔伽美什了,只能喜欢我。”

    她打算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于是没有回答他,阿伽也果然t如她预想中那般主动降级了自己的需求:“好吧,你可以喜欢吉尔伽美什,但我们两个之中你必须更喜欢我。”短暂的沉默,“……缇克曼努,你会喜欢我吗?”

    他充满了不确定的语气唤醒了某些久远的记忆。她想起他孤身一人来到乌鲁克,决心要为这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国家建起一座高塔;想起他的趾甲卷曲了,嵌进肉里,可他谁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忍耐痛楚;想起他说自己晚上偷偷去看过她,但那张床太小了,没有他的位置;想起他弥留之际的请求,以及他嘴唇上鲜血、死亡和硝烟的气味。

    是啊,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她翻过身,与他面对面,直视他的眼睛:“当然,阿伽。”

    对方看起来有点受宠若惊——可能是年轻的缘故,少年时的阿伽还不像未来的他那样懂得用突兀的大笑和半真半假的自嘲掩饰自己真实的内心感受。

    他的脸颊红扑扑的,好一会儿才嚅嗫着回答:“谢谢。”

    话音落下后,牢房里重新归于寂静。

    可能是基什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人心力交瘁,尽管白天没怎么活动,缇克曼努还是很快就陷入了梦乡……然而,当她感觉到有光亮透过眼睑,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花香时,就知道自己这个晚上注定是没法好好休息了。

    “睡美人该起床了哦~”被她枕着膝盖的魔术师说道,“太阳都要晒屁股了。”

    “……你知道现实中的我才刚刚睡下,对吧?”

    “当然。”对方意味深长地答道,“大哥哥还知道猊下虽然远在基什,但依然享受着身边有美少年相伴的温柔乡呢。”

    第371章

    阿伽并非每天晚上都有时间去找缇克曼努,但也时常能见到空荡荡的牢房,更有什者——有时他会正巧撞见对方从外面探寻归来。别说做贼心虚了,当时她还和他打了个招呼,没有任何要避讳他的意思。

    她就那么肯定他会帮她隐瞒吗?

    阿伽对此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虽然他有自己未来的记忆,但他很难理解“成年后的阿伽”的感情,甚至对“他”的存在有点恼火,因为“他”做尽了任性的事情——杀死母神的是“他”,抛下身为王的职责擅自跑去乌鲁克的也是“他” ,而最后在这里承受着母神责罚的人却是他。

    话说回来,宁胡尔萨格乃是基什的守护神,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可据他观察,母神对缇克曼努的“夜间爱好”似乎毫不知情,意味着可能有造诣极高的魔术师在背后协助她……多半是那个叫梅林的梦魔吧?他虽没有当面领教过对方的魔术,但母神对他的存在很是心烦意乱,足以证明他能力不凡。

    然而,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确实没有向母神揭发这件事。

    如果缇克曼努回来时他还醒着,就稍微挪一挪位置,示意对方躺在他身旁。他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

    何况,他很确信缇克曼努已经摸清了基什王宫绝大多数守卫的换班时间和巡逻路线,可对方好像没有要逃走的打算。她一次次离开牢房,又一次次回到牢房,回到他身边……阿伽当然没有自我意识过剩到会认为对方真的爱上了他,但无论她留下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她还在这里,他便不去追究更深层的原因。

    次日清晨,他依照惯例与母神一同用餐。

    “缇克曼努怎么样了?”宁胡尔萨格突然问道。

    闻言, 阿伽的动作顿了一下,不过他反应得很快,顺势放下了骨叉,佯装是为了认真汇报情况才停止用餐:“并无异常。我本以为她会找机会偷窃守卫的钥匙,或是想办法联系乌鲁克,但她最近一直表现得很安分。”

    “那就好。”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妈妈知道你这几天晚上经常偷偷去找她——不必露出惊惶之色,阿伽,缇克曼努是你未来的妻子,你能提前与她熟悉起来是一件好事。而且我促成你与她的结合,不仅是为了让她腹中诞下基什的继承人,好让乌鲁克人面上无光,也是愿她的智慧能为你所用。未来的你虽然去了乌鲁克,但要论对她的了解,你显然远不及我,她比你想象得更有才能,这一点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说罢,宁胡尔萨格用汤匙搅了搅碗里的鸽子汤,但并没有喝,只是看着汤水一点点变得浑浊不堪:“国婚将至,孩子,等到正式举办宴会时,我希望缇克曼努已经做好了成为基什王后的准备。”

    “是,母神。”

    “可惜卢伽尔班达已经死了,否则我真希望他能亲眼看到这一幕。”她脸上露出了一个讽刺的微笑,“待乌鲁克成为基什的囊中之物,我要让他的儿子也尝到当年美巴拉格西①同样的耻辱。”

    阿伽回想着这段时间“基什未来王后”的暗中动作,只怕一切并不会皆如母神所愿。

    宁胡尔萨格似乎看出了他的走神,眉心紧拧:“阿伽,你怎么了?”

    “没什么,母神,只是……”他回过神,随便找了个理由,“我本以为您讨厌她……我是说那位卢伽尔之手。”

    “很显然你误解了我,孩子,就像缇克曼努也误解了我。”对方说,“事实上,我对她颇为喜爱,就像我也爱着人类一样。人类对神明有太多误解,对于拥有漫长寿命的诸神而言,人类就像初生的婴儿那样懵懂无知,像清晨的一缕轻风那样生命短暂。”

    说到这里,她深深叹息一声:“有时为了纠正你们的错误,身为父母的诸神不得不出手管教,而这严格的爱,竟然会被你们误以为是伤害……被自己的孩子这样误解,妈妈也感到很难过。”

    照理说,他已经成功圆过了方才在聆听母神教诲时走神的事情,应该顺其自然地用几句反省和忏悔结束这个话题——但在那一瞬间,阿伽实在难以遏制自己想要继续这个话题的冲动:“伊什塔尔曾经因为不满乌鲁克供奉了的新的女神,于是蛊惑阿达德引发洪灾淹没了库拉巴,这也是对孩子的爱吗?”

    “那件事她确实做得太过了。”宁胡尔萨格说,“伊什塔尔只是一个被她父神安努宠坏了的小女孩,就算日后掌握了权柄,也改变不了她骨子里那种任性的作风。她总是想让贤者和王室向自己服软,难免行事过激,有失分寸。至于拉玛什图……罢了,没必要非议我们的盟友,不过因为贪婪而染指自己没资格得到的东西,不免会落得这种下场。”

    宁胡尔萨格是恩利尔时代的主神,对于安努和他的儿女们都谈不上喜爱。尽管如此,阿伽也能感受到她对伊什塔尔的做法本身并不反对,只是觉得她“稍微做过头了”,对于人类的“错误”,只要“小施惩戒”即可。

    比如说,伊什塔尔女神水淹库拉巴害死了数以千计的人,而他们的母神认为“只需要”死个几百人足矣。

    这就是神明所谓父母般的爱吗?难怪安努会把埃列什基伽勒丢进冥府,丝毫不管自己女儿的死活。

    用餐时间结束后,阿伽一如既往地前往谒见室与大臣们商榷政务。不知道是受母神的魔力影响,还是这个时代的基什与他生前相比确实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他在被召唤后很快接手了各项要务,其他大臣对于要侍奉一位陌生的王也没有任何意见。

    “暂时没有其他政务亟需您处理了。”大臣说,“待宁胡尔萨格大人看过泥板上的内容并予以肯定后,我们就立刻派人着手去做。”

    其他人离开后,阿伽独自一人留在谒见室里,盯着因为岁月磨砺而生出倒刺的桌案发呆。大臣们必须请示大母神后才会实行王的政令在基什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从他的父亲恩美巴拉格西到他执政期间都是如此。若非他日后杀死了母神,这项传统也许会一直延续下去。

    但他就是忽然感到很荒谬。

    自他有记忆以来,宁胡尔萨格从未处理过一天政务——当然,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这本就不是神明的职责,而是神明代理人的职责——然而他很确定,宁胡尔萨格或许了解基什的一切,但仅限于一个模糊的概念。比如今年的降水量是多还是少,庄稼是丰收还是歉收。

    对于一些更具体的问题,例如连年t战争导致基什人口减少,导致农民的总数下降,以至于即使风调雨顺,粮食也十分有限,或是灌溉过多使得田地盐堿化(这个知识还是他在乌鲁克学到的),小麦无法顺利长成导致农荒,他们的母神是一概不知,并且毫不在意的。

    即使如此,他的大臣们依然事事都要请示宁胡尔萨格,哪怕他们知道对方的回答仅凭她当时的心情,因为他们坚信母神爱着基什,爱着他们,就像宁胡尔萨格也认为自己爱着人类——很多神明都有这种奇妙的自我认知,尽管它们大多完全不在意人类一方的想法,只是单方面地将自己的爱或恨加之于“人类”这个笼统的概念之上。

    说到底,这些神真的爱他们吗?还是说,他们只是沉浸在这种“我这么爱人类,人类却辜负了我”的自怜自艾里难以自拔?

    这股突如其来的压抑感许久都没有散去,甚至持续到了他晚上去找缇克曼努的时候——她没有出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现无路可逃而放弃了。

    “三天之后就是国婚。”他照旧在缇克曼努身边躺下,尽可能不压到她的头发,“你马上就能重获自由了。”

    对方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哼笑,不知是为了清嗓子,还是对他口中的“重获自由”嗤之以鼻:“我还以为在正式举办婚礼前,她会先来牢房检查一下,确认我的野性是否如她盼望的那般被耗尽了。”

    “母神不会来的。”阿伽沉默了一会儿——接下来的话听起来可能有些荒唐,但他还是选择了坦诚相告,“她其实很惧怕你。”

    缇克曼努对于这句话似乎不太意外:“但她还是相信只要我嫁给你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我也不知道……母神对你的态度很复杂,她想要你,与我结婚只是她得到你的一种方式。”

    说着,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了他的心头——不,她不应该留在这里,不应该和他一样成为母神的奴隶。

    真奇怪,他晚餐时明明没有用酒,为何还会有这种可笑的想法?乌鲁克是基什最强大的敌人,而缇克曼努是这个强大敌人的缔造者,放她回去等同于放虎归山,更何况他心里并不想将她还给吉尔伽美什。

    但他的身体还是背叛了他,当他伸手从后面揽住她的腰,想要寻觅一些亲密和温暖时,那些话几乎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喉咙里跑了出来:“做我的妻子吧,缇克曼努,就在今晚——只要今晚,然后我就帮你逃走。”

    “……不怕被宁胡尔萨格惩罚吗?”仅凭声音很难分辨对方此时的情绪,但即便是她,多半也觉得他刚才的话不过是一句玩笑吧。

    “顶多被扔进兽之母巢沦为怪物的养料罢了。”

    作为王,他当然爱着基什……那么基什呢?它也爱他吗?还是说,他不过是基什人用来表达对母神渴仰之情的媒介?

    基什最繁荣昌盛的时候,神明与这片大地的联系依旧紧密——或者说,正是因为缇克曼努利用界河之战改变了诸神的权力层级,让安努取代了恩利尔成为神王,才让神代文明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人类的威胁,天之楔只是裂缝产生后的补救。相较于乌鲁克,基什的神庙在政权中的地位要高得多,伊什塔尔在埃安那才能享有的话语权,不过是宁胡尔萨格在基什的常态。

    “父王在界河之战惨败归来的时候,我还很小。”阿伽陷入了回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母神对父王失望的眼神,还有祭司们对父王的非议和鄙弃——不过那又有什么问题呢?父王打了败仗,还在敌国面前尊严尽失,沦为笑柄,基什并不需要一个失败的王。”

    所以他会比父亲做得更好-——不,他必须做得比父亲更好。他要夺回基什的尊严,让他的子民重新身披荣光,让母神脸上再次露出赞许的微笑。

    然而,当他作为王储备受赞誉之时,他的父亲恩美巴拉格西却并不看好他的未来。

    “一切无关乎你做了什么。”对方告诫道,“你的功绩是母神降临于基什的恩泽,你的失败是你本人无能导致的苦果……阿伽,置身于太阳中心的代价是将自己燃烧殆尽,终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并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当时的父王因为界河之战失利,早已不再被母神眷顾,失去了实质意义上的王权,空有王的头衔,没有王的权力,一个失败者的劝告没什么倾听的价值。

    直到登基为王后,他才渐渐领悟了那番话的真正含义。

    在埃阿夺取了宁胡尔萨格的神权后,她把自己逼到了疯狂的边缘。对于侍奉在她身旁的人,不胜即是平庸,平庸即是失败。而在这片与神明紧密联系的土地上,母神的意志即是基什的意志。

    他曾以为自己能够承载对方的期许,为他们的母神夺回她曾经失去的东西,但那期许实在太过沉重,远远超过了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他被压得喘不过气,身心俱疲,可这世上没有任何一块树荫能够为他遮挡,就像父王当初说的那样,他在太阳的中心燃烧。

    更可笑的是,基什为数不多愿意以他的意志为第一优先的大臣,基本都是乌鲁克安插的棋子。

    这也许就是他如此渴望她的原因吧……阿伽叹息一声,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里:“吻我吧,缇克曼努,不焚之女,只要一个晚上……到明天的这个时候,你就能像小鸟一样自由飞翔了。”

    黑暗中,他感觉到她翻过了身,温暖湿热的气息拂过他的嘴唇。一种深沉的,仿佛永远无法被填满的饥饿感在身体里蔓延,几乎让他颤栗起来。

    他喘着气,等待着她的触碰,希望此刻她的内心也如他一样充满渴望,希望她也如他这般期待着一个又一个吻,而当她真正这么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她面前衣不蔽体一样,就连内心最深处的欲望也变得一览无遗了。

    “就是这样……”他着魔似地说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缇克曼努……吻我吧,拥有我吧……”

    有那么一会儿,阿伽甚至想说——把他从母神那里夺走吧,带着他远走高飞。

    可他太累了,失去了飞向自由的力量,而她的心里早就有了别人,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但当他等待着她更近一步时,对方却停了下来。

    “听着,阿伽。”缇克曼努说,“你很惹人喜欢,而我也很喜欢你,但上次我和别人有过一段露水情缘之后②,最终的结果实在不太好,所以……恐怕今晚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什么?!”阿伽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一拳打在了胸口,自尊心碎了个稀巴烂,他此生从未有过如此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你不想要自由了吗?”

    “当然想,但我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也能得到它。”

    阿伽试图说服她:“即使你侥幸逃出基什,也逃不过母神的追捕……”

    “不错,所以我打算杀了她再走。”

    第372章

    几天前, 她在梦中见到了梅林。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她都是以“摩根”的姿态与对方相见,而非“缇克曼努”。此刻面对梅林,她心头忽然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曾经一直保持平行的人生在某天毫无预兆地穿插在了一起——但转念一想,在“埃斐”的那次轮回中,也是他托梦给了希兰,使她得以摆脱沦为所罗门傀儡的结局,所以这种联系大抵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只是那时她的意识陷落于混沌之中,未曾察觉这命运的交错。

    梅林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即使他一如既往保持着微笑,也掩饰不了微笑中的五味杂陈:“好久不见,猊下。”

    缇克曼努并没有即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开口:“你是谁?真正的梅林在哪里?”

    “好、好过分!”无论梅林多么不乐意,先前那种静谧而哀愁的氛围感都已经荡然无存了,就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只留下了一个滑溜溜的、带着点清洁剂气味的圆斑, “大哥哥我好不容易才营造出这种久别重逢的忧伤气氛……”

    “一见面就酸气四溢的家伙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吧?”

    话虽如此,缇克曼努确实能感受到梅林身上的变化——尽管对方依然悠闲、随性,以至于显得有点轻浮,但不再像过去那样给人以飘忽t不定之感——就像是风筝,尽管飞得很高,但你知道仍有羁绊在维系着他和这片土地。

    看来时间的确改变了一些东西。

    “话说回来,大哥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时期的猊下呢。”对方有些新奇地上下打量她, “和不列颠的时候长得完全不一样……倒是能看出蛾摩拉女王的影子,不过'缇克曼努'长得更有东方人的感觉。虽然我对宗教传说没什么兴趣,但《新约》里不是也有什么'东方三贤人①'的故事吗?所以东方就是那种容易诞生贤者的地方吧?难怪会构建出一套独属于自己的魔术体系……啊,糟糕!时间有限,可不能浪费在插科打诨上。”

    大多数情况下,这位魔术师的出现和不幸撞见报丧女妖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但这一次他确实是带着有用可靠的情报而来的。

    其中最好的消息莫过于迦勒底的御主已经安全抵达了乌鲁克——美索不达米亚如今魔兽遍地,大部分国家都被毁灭了,在城墙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极其危险。为了保卫城邦,吉尔伽美什已经下令加固城墙,并增设了巨弩一类的防御设施。

    “可惜要应对魔兽的利爪和咬合力,仅仅是石块搭建的城墙终究还是脆弱了一点,所以吉尔伽美什王利用乌鲁克大杯召唤了几位英灵前来帮忙……对了,被召唤的英灵里有加雷斯哦。”梅林兴致勃勃地说道,“那孩子的厨艺相比生前完全没有退步呢~”

    缇克曼努盯着他:“然后?”

    “金星女神伊什塔尔从深渊里被放了出来,目前是乌鲁克的义务长工,但她好像很怕你的样子,最近因为试图逃避你回来的现实而离开了乌鲁克边境,所以又被禁制遣送回深渊了。”

    “这条消息也很重要,但你心里清楚我刚刚说的'然后'不是指这个。”

    闻言,梅林的目光可疑地偏移了:“加雷斯是作为Caster被召唤的,宝具是你送给他的魔法坩埚……”

    “不是这个。”

    “加拉哈德至今还附身在马修身上,我们私下都在讨论他是不是很享受穿女装的感觉……”

    “梅林——”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梅林不情不愿地回答,“莫德雷德也被召唤到了这个时代,职阶是Rider,托龙血的福,无论是性格还是行事风格都越来越回归蛮荒时期了,满意了吧?”

    看到他突然耍小孩子脾气,缇克曼努不禁叹息一声:“这个问题我们很久以前就讨论过,梅林,大人之间的矛盾不应该迁怒到孩子身上。”

    “诶——是这样吗?”对方假装捂住耳朵,“糟糕,大哥哥我的耳朵好痛!难道是聋了吗?完全听不到猊下在讲什么哦~'不能迁怒孩子'是什么?完全搞不懂呢~毕竟梅林大哥哥是生活在星之内海的异种,是不懂人心的梦魔,就算表现得再怎么任性也很正常吧?”

    “你啊……”

    “好了啦~别再纠结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了。”梅林笑眯眯地回答,“需要同步的情报还有很多呢,比如这个时代目前最大的敌人'三女神同盟',除了囚禁你的宁胡尔萨格,还有……”

    “拉玛什图,而且她还是美索不达米亚如今魔兽肆虐的罪魁祸首。”缇克曼努打断了他,“说点我不知道的。”

    “呃……”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磁带被卡住了的录音机,“等等——不可能的吧?你刚一抵达这个特异点就被宁胡尔萨格囚禁了,照理没有什么获取情报的机会才对。虽然这位大母神因为神格被污染,连带着精神状态也受到了影响,但应该还没有沦为那种一见到敌人就把自己底细全部透干净的笨蛋吧? ”

    “在解释这些之前,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阿普苏,还是提亚马特?”

    “……提亚马特。”梦魔闷闷不乐地咕哝,“太过分了啦,猊下,要不是知道有些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我都快怀疑你和宁胡尔萨格联合起来耍我了……我要发出抗议,以后禁止猊下利用自己的大脑作弊,否则像梅林大哥哥这样兢兢业业的情报人员该如何自处呢……”

    “拉玛什图即使在被剥下皮肉沦为恶鬼之前也只是次级神,不可能拥有这样强大的权能。”她说,“不过说到提亚马特,倒是让我想起《创世史诗》中她诞下十一魔兽,向马尔杜克率领的诸神发动战争的故事,这样一想,拉玛什图极有可能……”

    “是因为拉玛什图被提亚马特选中并赋予了万兽母胎的权能所以才能成为魔兽军团的统领。”一口气说完后,梅林做了个深呼吸,神情似是心有余悸,“真惊险啊,差点沦为'除了提供美景和膝枕之外没有派上半点用场的无用魔术师'了……不列颠时期也就罢了,特异点的梅林大哥哥可是一直有在认真工作的……”

    “你刚刚说到'三女神同盟',所以最后一位女神是谁?”

    “暂且不得而知,只知道她居于埃里都,被当地人尊称为密林女神。”梅林答道,“吉尔伽美什王正在考虑是否应该派迦勒底的御主前往埃里都,因为传说中杀死了提亚马特的马尔杜克——他的手斧正巧被保存在那里。但在实际下达命令之前,他希望听一听你的意见。”

    “不行,迦勒底的御主乃是拯救人理的最后希望,如果没有确凿的万全之策,绝不能让他遭遇任何危险。”缇克曼努说,“那位马修小姐仅仅是亚从者,莫迪行事又太过冒进,如果要去埃里都的话,只有你随行保护他的安全我才能放心,但眼下我需要你来基什接应我。”

    梅林朝她眨了眨眼睛,表情看起来十分得意:“不用多说,大哥哥早就已经在前往基什的路上了~”

    “那就好。”她感到了一丝放松,“卢伽尔——吉尔他有和你说过弑神之刃的事情吗?”

    当初盖亚赋予了阿伽三柄拥有弑神之力的深红短刀:涤业,神蚀,虚妄。

    恩奇都在杀死芬巴巴时用掉了涤业,神蚀先是被阿伽用来杀死宁胡尔萨格,后被她用作二向箔的启动器,在天国陨落时一同被毁了。不出意外的话,弑神之刃中的最后一把虚妄应该尚存于人世。

    梅林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如果你是问虚妄的话,它如今就在宁胡尔萨格手里。”

    “如果……”她斟酌了一下措辞,“如果宁胡尔萨格死了……提亚马特那边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吗?”

    “嘛,应该会很生气吧?毕竟是她珍爱的女儿。”梅林耸了耸肩,“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反正现在她是不会有什么反应的。”

    “确定吗?”

    “当然~”他用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仿佛仙女教母正在施展魔法,把南瓜变成马车,“因为那位众神之母如今睡得正香呢。”

    闻言,缇克曼努怔住了——提亚马特是原初级别的神明,是大地的载体和海洋的化身,甚至可以说是星球意志的部分显现。即使是梅林这种级别的魔术师,这么做也无异于刀尖起舞,是一种铤而走险的做法。

    “干嘛露出这种表情?”可能是为了缓解严肃的气氛,对方故意用戏剧化的口吻说道,“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发出惊叹,然后对梅林大哥哥不吝溢美之词吗?来吧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就算被夸上三天三夜也不会感到厌倦的。”

    她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但梅林说得没错,无论危险与否,他都已经开始行动了,再无回旋的余地。何况,他不可能对提亚马特的危险性毫无概念,既然对方拿出了赌上性命的决意,她又何必泼冷水般说一些他们谁都心知肚明的话呢?

    “是啊,真是令人惊叹。”她从善如流地调侃道,“简直是不逊于修普诺斯的英勇之举②。我与冥府女神刚好颇有交情,假如你也不幸被打入深渊,我会去为你游说的。”

    “当初天后赫拉许诺将美惠女神帕西提亚嫁给修普诺斯,作为他使宙斯陷入沉睡的报酬,所以事后猊下觉得应该把谁嫁给我呢?”说着,他忽然脸色一变,“说到这个,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基什?”

    “怎么了?有什么紧急情况吗?”

    “也不是啦,只是……”对方特别用力地咳嗽了几声,“虽然大哥哥自认为是一个心胸t开阔的人,但要让我第三次亲眼看着你嫁给别的男人什么的……啊啊,这种事情还是放过我吧……”

    “时间紧迫,我也不打算拖到那个时候才走。”缇克曼努回答,“但在此之前,我需要先了结一桩旧怨……这离不开你的帮助,梅林,我需要你用幻术隐瞒我在基什内部的行踪。”

    “你果然在计划杀死宁胡尔萨格。”梅林沉重地叹了口气,“她的神志虽然有些混乱,但力量相比生前有增无减,要杀死她并不比用梦封锁提亚马特来得轻松。”他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轻声笑了起来,“可你已经下定决心了,不是吗?要论在不列颠那几十年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课,莫过于只要是你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情,最后就一定会成功。”

    他将手覆盖在她的眼睑上:“在你病逝后,我思考了很多,也经历了很多。虽然要指望我变成艾斯那样可靠的帮手是不太可能了,但这一次,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走到这条救世之路的终点,所以……”

    “去击落星辰吧,猊下。”

    ……

    …………

    缇克曼努从回忆中收回思绪,谨慎地避开了油灯照射的范围——躲避神的眼睛和躲避人的眼睛是两码事,前者是魔力上的屏蔽,后者是客观上的躲藏。为了确保这个计划不会被宁胡尔萨格提前察觉,目前梅林对幻术的维持着重于前者。

    好在她已经摸清了他们的轮班时间和行动轨迹,躲避巡逻卫兵对她而言不算什么难事。

    神明对于千里眼的窥测是有所感知的,何况基什还是宁胡尔萨格的主场,所以她没有让梅林用眼直接确认虚妄的位置,但对于曾经被弑神之刃杀死过的宁胡尔萨格,只要认真揣摩她的心思,就不难得到答案——如果没办法彻底摧毁它,那么宁胡尔萨格一定会把它放在自己视线可及的地方,这样哪怕有贼人入侵,她也能第一时间发现并加以阻拦。

    在埃马赫③圣池的中心,宁胡尔萨格正端坐于供奉神灵的基座上,似乎在静候她的到来。香炉中燃烧着带有芳香气息的木料,在供奉神明的诸多仪式中,焚香意味着洗涤罪业,需要大祭司亲自主持,说明对方出现在这里并非一时兴起。

    看到她之后,宁胡尔萨格的表情僵住了,面部肌肉仿佛病理性地痉挛起来。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缓缓吐出,情绪才略微得以缓和。

    “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坐以待毙。”她起身说道,“只是我本以为你会挑拨那孩子与我为敌,毕竟他生前有过杀死我的经历,化身为英灵后又拥有传说加成,与我对战时更是如虎添翼——当然,这一次他不会那么称心如意了,但我还是很惊讶你竟然会选择亲自来见我。”

    梅林也给过她相同的建议,英灵生前的功绩会使他们在面对特定的敌人时占据优势。阿伽还是拥有单独行动能力的Archer,即使宁胡尔萨格切断了对他的魔力供给,短期内也不会影响到他的力量。

    然而她拒绝了。

    “你复活是为了向我报界河之战一仇,何必让其他人来煞风景呢?”她坦然道,“何况,那孩子早就挣脱枷锁走向了新的人生,这是他自食其力的成果,我又怎能分走他的荣耀?让这场恩怨止于你我之间吧。”

    宁胡尔萨格看着她,像是一只瞳孔收缩成针状的野猫。她嘶声威胁道:“我只要动动手指,你的身体就会四分五裂。”

    “是啊,当年界河之战拉开帷幕时,我与现在并无不同,除了会一遍又一遍地复活之外,只是一个力气有限,又与魔法绝缘的普通人,可那时依然是我赢了。”缇克曼努往前走了一步——这似乎吓到了对方,她的整个身体都剧烈地抽动了一下,“既然如此,现在的我又为何要惧怕你呢?”

    “效忠我有什么不好?你对吉尔伽美什那个黄口小儿就那样念念不忘?!”宁胡尔萨格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别逼我杀了你,缇克曼努!这一次你可没有永恒的生命能够与我抗衡——”

    话音未落,剩余的话语化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

    宁胡尔萨格的面庞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衰败下来,明亮的眼珠上生出了一层白翳,往日丰盈康健的体态也变得佝偻而枯瘦,像是一棵正在枯萎的老树。

    “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也变得粗沉而嘶哑,像是一个迷茫的濒死之人会发出的声音。

    因为恐惧,宁胡尔萨格下意识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但那头乌黑的长发就像被蠹虫蛀蚀了的织锦一样,轻轻一扯就断裂了。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你做了什么?缇克曼努,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我注意到你并没有创造魔法士兵或祭司来保卫城邦和神庙,说明你目前可以自由支配的魔力是有限的——也许是因为哀悼之塔?只要那座塔仍在运作,地脉中蕴藏的玛那就会被不断抽离,现存于世的神明都会受其影响。”

    缇克曼努一边说着,一边踱步走向她:“提亚马特早已陷入沉睡,无法为你提供庇护。要想阻止地脉倒流,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基什从美索不达米亚单独切割出来,这样你只需要提供维持这个固有结界的魔力,就能坐拥基什鼎盛时期的加成,还不用担心自己的魔力被哀悼之塔抽走,外加身为自然神,你所创造异界并不会被盖亚修正——这样一石三鸟的好计策,就连我也不免心悦诚服。”

    通过这几天的夜游,她已经找到了基什地脉的所有切断点,并且在今夜重新连接了它们。此时的基什已经从固有结界的独立状态中脱离,重新回归世界的一部分,哀悼之塔的逆流再度启动。

    “为了加速玛那的流失,我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动,如今地脉逆流的效率已经达到了最高点,至于神明被抽干力量的下场是什么……宁胡尔萨格,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缇克曼努从基座底部的暗格里取出了弑神之刃,“将虚妄留给天之楔,将涤业留给天之锁,将神蚀留给天国的叛徒… …结果一条都没有实现,预言这种东西果然派不上什么用场。”

    也许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宁胡尔萨格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彻底断裂了。她的呼吸因为哽咽而沉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并且不停地用指甲撕扯自己的脸,好像要将那张又老又皱的皮扯下来,但她已经耗尽了力气,连这点事也做不到了:“我又输了……到最后我还是输了……”

    缇克曼努坦诚道:“其实你一抓到我就应该把我杀死的。”

    “如今的乌鲁克王持有大杯……他若有意,你必定会回应他的召唤……”她阖上眼睛,漆黑的泪水沿着她脸上的沟壑流淌而下,看起来鬼魅又可怖,“更何况我不甘心……我知道你心里一定看不起我,缇克曼努,当年我蛊惑恩利尔违背界碑协议,用尽了卑鄙的手段,最后居然还打了败仗……对你来说,我大概就是一个既没能力又不知廉耻的娼妇吧。”

    “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当年阿伽用来杀死你的那把神蚀,后来被我用来杀死了恩利尔。”缇克曼努抹去了刀刃上的灰尘,“当然,我并没有那孩子的勇猛,所以那更像是——同归于尽?不过结果都差不多,无论是你还是恩利尔,最后都死了。”

    说罢,她蹲下身,平视宁胡尔萨格的眼睛:“不错,这一次你还是输了。可为什么要感到耻辱呢?你并不是第一个输给我的神,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客观地说,你给我留下的印象可能比恩利尔还要深刻一点,考虑到你的前夫是一个主城都被炸了④的失败者。贝利特伊里⑤啊,说到底,属于你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听到她的话,宁胡尔萨格似乎有所触动,眼神中那股阴鸷的戾气也散去了些许,甚至能让人隐约窥见一丝昔日山之神母的风采。

    “是啊,诸神时代已经结束了……”她虚弱地喘着气,“你刚刚提到了母亲的名讳……看来你已经知道……我们所仰仗的伟大存在是谁了……”

    “我知道。”

    “我不相信母亲会输,不存在这样的可能性……但如果是你的话,最后也许会取得胜利吧……”女神的笑容疲倦而苦涩,“ t神明即使死去了,也仍是这自然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会注视着你,缇克曼努,你究竟是会尝到自己种下的恶果,还是说你会一直笑到最后呢?就让我……拭目以待吧……”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将虚妄插进她的胸膛,拧了拧,没有半点鲜血飞溅,只有一些黏稠的、毒液似的墨绿色液体流淌下来,但很快也挥发在了空气中,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就像宁胡尔萨格本人一样。

    第373章

    失去宁胡尔萨格的魔力供给后, 被固有结界赋予了“鼎盛”概念的基什城也开始分崩离析。整座城市被旧日的业火点燃,化作一片赤红的火海。

    即使是对缇克曼努来说,要穿越熊熊燃烧的坍塌街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焚之女”是一个概念性的称呼,并不意味着她真的防火。何况,城市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的景象,总是能唤醒她脑海中一些不好的记忆。

    尽管基什是乌鲁克的敌人,宁胡尔萨格是她的敌人,但此刻她的内心实在谈不上喜悦, 更多是悲悯和怅然。

    最终,缇克曼努在基什东面城墙的一座哨塔上找到了阿伽。这座哨塔是基什城第二高的建筑物,仅次于宁胡尔萨格的神庙埃马赫,可以轻松将整座城市的景色收入眼底……虽然如今城市里只剩下了橙红的火焰和焦黑的废墟。

    “我全都想起来了。为什么母神召唤我的时候,基什的王座冰冷而空虚,为什么那些大臣和祭司如此轻易就接受了我的统治,仿佛那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这个时间点的基什,已经被阿卡德人占领了。”

    阿伽凝视着被烈火吞没的城市,火光倒影在他湛蓝色的眼睛里,仿佛火焰点燃了海面。

    “母神复活后摧毁了阿卡德人的城市, 在废墟上重现了基什城,如今固有结界破碎了, 基什城便又变回了废墟。”他长叹一声,“基什人确实有理由爱戴母亲——顷刻间毁灭一座城市, 又在顷刻间建立一座城市,除了神明所拥有的伟力, 又有谁能达成这样的奇迹呢?”

    “也不一定。”缇克曼努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坐,“如果3D打印技术足够成熟的话, '顷刻间'或许还有点难,但是'一夜间'还是可以达成的。”

    “三……什么?”

    “商业机密,不能跟你多解释。”她假意咳嗽一声,“我可不希望人类的尖端科技结晶莫名出现在吉尔的宝库里,那样太作弊了。”

    “啊,是那个'王之财宝'什么的吧……”阿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确实,凭什么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要出现在乌鲁克王的宝库里?那家伙不仅不是世上的第一位王,甚至连乌鲁克的开国之君都不是。硬要说的话,他的儿子勉强还算是有资格,至少他统一了美索不达米亚……算了,不提乌鲁克的事情。你刚刚说一夜间建立一座城市可以做到,那么一夜间毁灭一座城市呢?”

    “毁灭一座城市可不需要'一夜'那么久。”她说,“毕竟,毁灭一样东西,远比守护和重建它要简单得多,不是吗?”

    闻言,阿伽的笑容中多了几分苦涩:“你说的对。”她并没有看向阿伽,但能感觉到对方往她的方向挪了一点,他们手指略微碰到一起,但他沉默了许久,终究没有真正将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这一次你又赢了,缇克曼努。”

    她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恭喜你。”阿伽说,“不过对你而言,这大概只是无数胜利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吧。”

    远处,埃马赫的承重柱终于难以再承载这沉重的负担,在大火中轰然倒塌,掀起一阵炽热的尘浪。滚滚黑烟乘着热风升腾而上,与漆黑的夜幕融为一色,遮蔽了皎月与繁星,吞噬城市的火光和萤火虫般飞舞的火屑成为了仅剩的光源。

    “你马上就要走了,对吗?回到乌鲁克,回到他身边……”她听见阿伽喃喃道,“我终究只是你人生中的过客。”

    说罢,他摘下了耳朵上的青金石耳坠,递给她:“收下它吧,就当作我最后的礼物。”

    缇克曼努看着他:“我不需要耳坠。”

    对方的脸上闪过一丝受伤,但还是强颜欢笑道:“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好不好?”说着,他有些不自在地晃动双脚,“不如趁我还有魔力的时候,对拉玛什图的巢穴用一发宝具怎么样?虽然我成为英灵后'终结剑·宁马赫①'的威力下降了不少,但还是能给她造成不少损失的。如果单论场面宏大的话,一点也不比吉尔伽美什的乖离剑逊色哦!”

    “我也不需要你的宝具。”她补充道,“至少现在不需要。”

    听到她的回答,阿伽小声地吸了吸鼻子:“那你想要什么?”

    “你。”她说,“我想要你,卢伽尔。”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看见阿伽睁大了眼睛——缇克曼努很确信,即使把生前的他算上,对方也绝对没有露出过如此动摇的表情。

    “我……”他剧烈地喘着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伤了一样,“真狡猾啊,缇克曼努……那个称呼,实在是太犯规了……”他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泪,但越是去擦,流下的眼泪就越多,“可是…… Archer的确有单独行动的能力,但没办法支撑我到达乌鲁克,所以……对不起,我……我没办法跟你一起走……”

    缇克曼努抓住了他握着青金石耳坠的那只手:“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解决,你会跟我走吗?”

    那双蓝眼睛隔着一层朦胧的泪光看向她:“你真的需要我吗……?”

    “是的,我需要你。”她说,“阿伽,我不仅要带你走,还要让你亲眼见证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迹,远远超过所谓的神迹,超过你想象力的极限— —我向你保证,如果你此刻选择放弃,日后当你回想起这一幕,回想起当时的你竟然如此轻易就放弃了这样一个宝贵的机会,懊悔之情将与你相伴终生,即使回到英灵座也无法消散。”

    阿伽怔怔地看着她——然而,他的目光如此专注,没有半点偏离,就好像他剩余的人生里没有其他任何值得他注意的东西一样。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回答:“听起来真吓人。”嘴上这么说,他的脸上却再度露出了笑容,“不过,既然我的宰相都这么说了,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

    阿伽用空着的那只手擦干了眼泪,这一次并没有更多泪水流下。他的神情看起来是如此轻松,畅意,有着狼独有的锐利和伺机而动,缇克曼努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这位年轻的基什王过去的影子。

    他轻轻抵住她的额头:“带我走吧,缇克曼努,带着我远走高飞。”

    当阿伽亲吻她的时候,缇克曼努没有拒绝。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意识到对方的身躯正在成长,能听见他骨骼抽高的声音,感受到他的肌肉变得厚实而坚硬。在这个吻结束的瞬间,她睁开了眼睛——除了那头尚未剪断的长发,对方已经变成了她记忆中熟悉的模样——一名身材高大、英姿勃发的青年人。

    “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好。”阿伽长舒了口气,“余可不想仰起头看吉尔伽美什,万一让别人误以为余很崇敬他怎么办……哼,那种任性的笨蛋王只配得到余的蔑视。”

    在任性这方面,你们两个算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吧……

    话虽如此,缇克曼努并不打算在此时挑起这种会引起(阿伽)争议的话题:“事不宜迟,我们该出发了。不出意外的话,两天后我们就能顺利和梅林接上头了。”

    “梅林是那个梦魔混血的魔术师吧?”阿伽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难怪你说有办法解决那个问题……”

    ……

    …………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缇克曼努说,“接下来就麻烦你了,梅林。”

    “诶——?!”梦魔混血的魔术师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你要让我给这个男人提供魔力?”

    她不太理解对方为什么突然反应那么大,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t :“是的。”

    “可是……”对方可怜巴巴地说道,“小——猊下,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哪怕冒着生命危险,可是这种事情……大哥哥实在办不到啦……”

    “你在说什么呢?”她眉头紧蹙,“这种程度的魔力支出,对于冠位级别的魔术师不算什么大事吧?”

    “话是这么说,但是……”梅林咕哝,“太过分了,猊下,为了这个男人,居然要让大哥哥出卖身体什么的……这种事情我才不要……”

    “哈?”

    “喂喂,坎比翁,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阿伽抓了抓头发,“缇克曼努并不是让你跟余交换体液——假如真的要这么做,余还不如直接回英灵座算了。”

    缇克曼努感觉一阵疲惫涌上心头……明明还没有回到乌鲁克就如此头痛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我是让你作为临时御主为他提供魔力,梅林。”

    “真是一个满脑子不良思想的家伙啊。”阿伽说,“不过考虑到他有一半是梦魔,这种情况也算可以理解。”

    “好过分,这可是标准的异种歧视发言哦……”

    抱怨归抱怨,梅林还是按照她的要求与阿伽签订了临时契约。

    “迦勒底的御主最近怎么样了?”

    “算是初步适应了在乌鲁克的生活吧。”梅林沉吟片刻,“这个时间点的话,应该已经出发去冥府……”

    “什么?!”

    “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御主只是跟着吉尔伽美什王一起去冥府把伊什塔尔女神接回来而已。”对方笑眯眯地回答,“毕竟大部分人手都被抽去加固城墙了,总得有人负责照顾庄稼嘛。”

    “说的也是,储备粮食和抵御外敌同样重要。”

    “呃……如果余没记错的话,伊什塔尔不是乌鲁克的守护神吗?”

    不过说到冥府,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艾蕾了,也很想念她。这次没能随吉尔伽美什一同前往冥府看望对方,多少让她有点遗憾。

    “不过,即使派得上用场,伊什塔尔的心性也令我担忧。不知道卢伽尔选择她成为……”

    “咳咳——!”阿伽忽然大声咳嗽。

    缇克曼努看了他一眼,但只得到了后者佯装无辜的眨眼,她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吉尔选择她成为我们的盟友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那位金星女神的性格之恶劣,即使在诸神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阿伽附议道,“居然选择那种家伙做盟友,乌鲁克王的脑袋是不是被神庙的门夹过了?”

    “心思歹毒倒不是最大的问题。”她说,“重要的是她做事极不聪明,却十分有行动力。这样的存在作为敌人也就罢了,偏偏成为了同伴……真是令人不安。”

    “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梅林愉快地回答,“因为那位女神这次找了一个资质不错的肉軆作为依凭对象,目前有点类似于拟似从者的状态,性格上会受到宿主本人的不少影响——按照吉尔伽美什王的说法,无论是性格还是行事风格都和以往相差甚远,脑子也聪明了不少,除了还是特别怕你之外,简直宛如脱胎换骨一般。”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树枝拨动火堆,好让火烧得更旺:“虽然我对于过去的伊什塔尔没什么了解,但现在的她确实没惹出过什么麻烦,至于为人处世……有点像是'在学院里人缘不错,头脑也很好的优等生'?加雷斯也说过对方偶尔会让他想起年轻时的凯姆里德公爵。”

    “像是年轻时的桂妮薇尔?”缇克曼努不禁陷入了沉思,“有意思……我已经开始期待回到乌鲁克之后与她的相遇了。”

    “嘛,有好奇心是一件好事。”对方耸了耸肩,“虽然对那位女神来说可能是个坏消息。”

    阿伽将插着鱼的树杈递给他们:“内脏和鱼皮都扒掉了,可以开始烤了。”

    “谢谢。”

    “诶~大哥哥我居然也有吗?”梅林调侃道,“真是一位善良的敌人呐,都让我有点为刚才那么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补魔的邀请而心生歉意了。”

    “收下烤鱼然后闭上嘴,梦魔,你胆敢碰余一根手指头,余就把你扔进蛇坑里。”阿伽翻了个白眼,“缇克曼努是余的宰相,作为卢伽尔,照顾一下和她有点关系又远道而来的客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有、有点关系的客人……”梅林的笑容僵了一下,“看来你从基什带回了一个挺麻烦的家伙啊,猊下。”

    就在此时,寂静的荒野中响起了第四个人的声音:“好香的食物啊,介意分给我一点吗?”

    那个声音是……

    即便她的理智尚未厘清现状,那个名字却已经在她的喉咙里呼之欲出:“恩奇——”

    “退后,小公主。”梅林将她挡在身后,语气凝重地开口,“虽然外表看起来一模一样,但他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

    第374章

    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缇克曼努始终没能忘记第一次见到恩奇都时的景象——那时他也像这样待在篝火边上,明亮的橙黄色火光映衬着他的脸,给人以如梦似幻之感,仿佛他生来就应该沐浴在光芒中,而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为他安静下来。

    他是一个很难被忘记的人。

    如今,某些早已暗淡的记忆再一次被照亮。她仔细端详他,尽管隔着一段距离,那种无法被时光抵消的信赖和亲昵感依然在她心头涌现。她还记得他眉骨柔和的走向,记得他光洁的皮肤、英挺的鼻梁和微笑的嘴角,还有那常年生活在大自然中,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生命力。

    尽管这些特质无一不令她感到熟悉,但缇克曼努很难不注意到一点——恩奇都的眼睛理应是使人身心放松的森绿色,而眼前的“恩奇都”有一双幽邃的深紫色眼睛,不禁让她想起了宁胡尔萨格那如剧毒般不祥的深紫色指甲。

    “那个人并不是恩奇都。”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动摇, 梅林再次强调道,“阿伽王, 你曾经为三女神同盟之一的宁胡尔萨格效力, 应该多少与闻过这件事吧?”

    “余确实听母神提起过,为了报复乌鲁克王,拉玛什图特意以某个与他生前有过深刻羁绊的人为原型塑造了一副身躯,并在里面植入了一个怪物的灵魂。”阿伽脸上也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果然是那个喜欢玩锁链的绿发小哥吗……在践踏人心这件事上,诸神可真是不吝手段啊。”

    对方始终保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那不是恩奇都,可即使心里清楚这一点,当他们目光交汇之时,缇克曼努仍感到心头一阵微颤,就好像有什么死去已久的东西正在复苏一样。

    “那个怪物的灵魂乃是提亚马特之子,名为金固,如今应该是拉玛什图麾下魔兽军团的总指挥。”阿伽继续道,“如果是为了支援基什,你恐怕来得有点晚了。”

    “当然不是,当得知宁胡尔萨格召唤了你的时候,母亲就料到了她迟早会自食恶果。”对方回答,“不用那么紧张,没有母亲的命令,我是不会轻易与你们开战的。只是我久闻这位贤者的大名,所以才特地过来见识一下。”

    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她身上:“我让你感到很熟悉,不是吗?”

    “可能比'熟悉'还要多一点。”她也看着他,“所以……你是我希望见到的那个人吗?”

    “谁知道呢?”对方退后一步,离开篝火照亮的范围,没入了阴影,“别着急,人类的贤者,我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的……希望到那个时候,你身边没有那么多煞风景的家伙。”

    这位有着故人面孔的不速之客离开后,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冷却,缇克曼努却久违地感受到了骤然袭来的怒火。

    “你怎么能对我隐瞒这样重要的事情?!”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急促……也许是错觉,但胸口的那股怒火如有实质,让她体会到了某种仿佛切实存在、灼烧般的疼痛,“有一个人长着恩奇都的脸,实则是我们的敌人,甚至还是拉玛什图的得力干将——这样至关重要的消息,难道不应该在第一时间告知我吗?”

    “先、先冷静下来,猊下……”梅林踌躇片刻,“没及时告诉你这件事的确是我的t错,但这一次我绝对不是故意隐瞒的,只是……该怎么说呢?毕竟大哥哥不是这个时代的亲历者,有些事情可能不太适合由我来开口,所以本来是想等回到乌鲁克后,让吉尔伽美什王亲自告诉你的……”

    “'这一次'?意思是以前还隐瞒过其他事情?”

    “阿伽王啊……大哥哥我说了好多句话,为什么一定要抓住这几个关键字……”

    虽然先前的盛怒尚未完全消散,缇克曼努还是勉强从怒火中找回了一丝理智——无论梅林几经权衡的结果是好是坏,他的解释都有一定道理,而且这大概率是和吉尔伽美什商议后的决定。哪怕她对这个单方面的决定感到不满,也不该情绪化地将怒意单纯发泄到梅林身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叹息一声,疲惫渐渐取代了怒意,唯有灼烧过后的疼痛仍残留在身体里,“抱歉,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立场。”

    “道歉什么的好像就有点过头了,大哥哥对这件事的预期大概是'坏梅林,下次不许这样了'的程度啦……”梅林吐了吐舌头,“虽然金固应该不会再来了,但以防万一,还是换个地方扎营比较好——当然,这次梅林大哥哥会用幻术隐藏好大家的行踪的~”

    “说的也是。”阿伽赞同地点了点头,“那么余先去把牛皮袋里的水灌满。”

    阿伽离开后,梅林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微妙:“那个……猊下……”

    然而,当缇克曼努看向他的时候,他的目光又奇怪地转向了一旁的灌木丛:“刚才,我……呃……”篝火散发出的热气把他的脸烧得发红, “我好像不小心……那个……”

    “那个?”

    “就是……算了,没什么。”梅林叹了口气,“天色也不早了,我们把篝火熄灭后就动身吧。”

    他们出发后不久,就下起了绵绵细雨,冰凉的雨水加剧了昼夜温差带来的寒意,也加剧了某种隐晦的不妙预感。她的咽喉隐隐作痛——扁桃体炎症,显然是感冒的征兆,以及皮肤下隐秘的灼烧感——不列颠时期她以妖精之身生活了太久,几乎快忘记玛那不耐受是什么感觉了。

    缇克曼努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感受着肾上腺素的缓慢消退,一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其他事情上,尽量不去在意病症带来的不适感,以免耽误行程。

    于是她又想起了刚才的那一幕——虽然梅林和阿伽都证明了那个“恩奇都”是假的,但对方微笑时轻快的神态,鹿儿般清澈又顽皮的眼神,以及相遇时对方眼底无法掩饰的喜悦,都令她难以释怀。

    金固……吗?

    后半夜,先前的不妙预感终于化为了实质——缇克曼努彻底病倒了。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只知道转醒时,他们已经在一个洞穴里安营了。高烧让她浑身又酸又痛,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空气中浓厚的血腥味也令她难受,也不知道阿伽是抢了哪只猛兽的巢穴用于过夜。

    在她半睡半醒之际,有人将牛皮袋递到她嘴边,给她喂了一点水,温热的液体略微抚平了喉咙撕裂般的痛楚。

    恍惚间,她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问道:“是煮开过的吧?魔术师小哥,现在的她可没办法喝生水。”

    经过几天的相处,阿伽对梅林的称呼从梦魔、拿木棍的、坎比翁一路变化,如今终于稳定在了“魔术师小哥”上。

    “当然,大哥哥我好歹也是照顾过孩子的人,怎么可能会犯这种错误。”梅林回答,“虽然知道这个时代的猊下和神秘的兼容性不好,但没想到情况会这么糟糕…… ”

    “不只是兼容性不好,而是完全与神秘绝缘,没有任何使用魔术的可能性,就连阿什普开的魔药对她的效果都很差。”阿伽说,“不过看样子应该跟金固无关,可能是在基什连接地脉时被玛那溶蚀了,外加这几天疲劳过度的缘故……短期内恐怕很难好转了。”

    “唉……要是加雷斯在这里就好了。”缇克曼努感觉到有人在戳她的脸颊,“生病期间还要吃这种没味道的大肉块,感觉有点可怜呢。”

    “喂喂,不要戳病人的脸啊,魔术师小哥,你真的照顾过孩子吗?”有人拍掉了那只手,“话说回来,余之前就有点好奇了。小哥你明明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为什么感觉你和缇克曼努好像很熟的样子?”

    “嘛,原因其实有点复杂……”

    梅林尽可能简单地解释了她的灵魂会不断轮回转世的特性,并且在第三次轮回中转生为了摩根·潘德拉贡——或者说廷塔哲,她更喜欢后面那个姓氏。

    “摩根……难道是那位统一了整个不列颠的妖精女王?”

    “没错~”

    “难怪感觉特异点的缇克曼努更具威仪了。虽说以前也很有气势,但卢伽尔之手再怎么位高权重,终究还是王的侍奉者。”阿伽似乎陷入了沉思,“女王啊……嗯,确实是与她相衬的名号。”

    俄而,阿伽又问道:“对了,如果余没记错的话,那位摩根女王……是不是生过六个孩子?”

    “准确来说是五个……呃,阿伽王,这种时候露出害羞的表情,很容易让别人以为你是变态哦。”

    “啰、啰嗦!基什的守护神宁胡尔萨格乃是象征孕育生命的大母神,产房的保护者,基什人会有生育力崇拜的习俗一点也不奇怪吧!”阿伽有些恼羞成怒,“倒是你——魔术师小哥,余可不管你们不列颠是什么规矩,即使贵为女王的妃子,余也不会纵容你的不敬,以后你……”

    “咳咳——!!!”

    “好恶心……离余远一点,余不想被你的口水溅到。”

    “刚才明明是你说出了不得了的话,为什么要被嫌弃的是梅林大哥哥啊……”

    “余哪有说什么奇怪的话,难道你不是不列颠的王妃吗?”

    “梅林大哥哥是不列颠的宫廷魔术师啦!”

    阿伽的声音听起来若有所思:“也是,如果是正式的嫔妃,应该会记载于宫廷名册内,并且留下每年受领俸禄和赏赐的记录才对。像小哥你这样的情况,实在不像是生前关系很亲密的样子。”

    “阿伽王啊,为什么你每次都能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一些特别伤人的话……”

    “还有一件事。”阿伽说,“当初母神提起你的时候,余本以为你是被乌鲁克王召唤的英灵,实际见到后才发现你居然还是生者。也就是说,你应该自己主动来到这个特异点的吧?”

    缇克曼努闭着眼睛,只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但也能感受到洞穴里的氛围相比之前压抑许多,因为梅林这次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这个时代的王真是有趣,明明一个比一个任意妄为,却又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细腻的内心,稍微让大哥哥有点为难呢。”梅林苦笑一声,“阿伽王,你的猜测对了一半,我确实是自己来的,但同时也是顺应了阿赖耶的召唤。这个时代的阿赖耶处于弱势,勉强从二向箔里复活了猊下之后,就被盖亚从这个特异点排除了,所以需要我代劳一部分工作。”

    “即使在母神死前,基什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收到提亚马特女神的回应了,应该也是你的手笔吧?”

    “没错,提亚马特如今正在沉睡。”

    “所以……是为了赎罪吗?”

    “什么?”

    “关于你千辛万苦跑来这个特异点的理由。”阿伽说,“想隐瞒也没用——毕竟你在余的宰相面前一看就是心有愧疚的样子。”

    “啊呀,真是的……这个时代的王观察力是不是有点过于敏锐了?都让梅林大哥哥有点厌烦了呢。”

    随后是一段更加漫长,更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我不是为了赎罪而来的。”梅林低声答道,“或者说,已经犯下的错误是无法被弥补的,顶多是让犯错之人的心里好过一点而已,本质上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说法。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并不是觉得自己可以弥补什么,而是因为我已经犯过太多错误……所以,至少这一次不要再做出错误的选择了——嘛,差不多是这种感觉吧。”

    后面的话她没能听到,高烧带来的脱力使她又困又倦,只感觉周围的声音都渐渐离她远去,她就这样陷入了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缇克曼努慢慢醒了过来,但意识依旧昏沉,只能模糊地感觉到有人在为她更换额头上的湿布。然而她的眼皮沉重t如铅,实在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看清对方是谁,只能依稀听见对方轻柔的低语。

    “虽然在阿瓦隆……就看到了,但是……生病了果然很难受啊……”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就好了……”

    第375章

    年轻时,吉尔伽美什曾来过一次冥府,当时印象不深,只记得那是一片鬼气森森的阴霾之地,如今相隔数十年再度回访,倒是没什么改观的地方,反而让他愈发确信自己当初对这里的寥寥几句评价实在是宝贵的真知灼见。

    埃列什基伽勒起初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但在得知缇克曼努并未一同前来后,那股热情就消退了一半:“这样嘛……缇克曼努没有来啊… …”但良善的天性还是让她努力打起了精神, “没、没关系,以后一定还会有机会见面的!话说回来,你们应该是来接伊什塔尔的吧?”

    “不错,那个笨蛋女神为了逃避现实结果把自己送回深渊了。”吉尔伽美什很想翻个白眼,但这样在冥府女神面前就太失礼了——和伊什塔尔不同, 他对埃列什基伽勒还是颇为敬重的,“虽然她是一个无能的家伙, 但以乌鲁克现在的境况,能够多一双手来帮忙也是好的。”

    就算这双手被一个愚蠢的大脑操控着也无所谓。

    “其实我也一直在等你们过来将她接走。”埃列什基伽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伊什塔尔太吵闹了,经常把亡灵们吓得四处逃窜,造成了不少麻烦呢。”

    站在他身后的迦勒底御主嘀咕道:“伊什塔尔女神好像到哪里都会被人嫌弃呢……”

    他的亚从者同伴也小声附议:“是, 前辈,很难想象我们现在认识的伊什塔尔小姐已经是改良后的版本了……”

    埃列什基伽勒嘱咐听差将关着伊什塔尔的鸟笼带来——吉尔伽美什对这个骷髅人听差倒是记忆犹新,因为它走路时咔哒咔哒的声响很让人心烦。

    片刻后,听差就带着鸟笼回来了。看着鸟笼里被囚禁的金星女神,吉尔伽美什毫不客气地嘲笑道:“哈哈哈哈——伊什塔尔啊,这可怜可悲的丑态是怎么回事?你往日的嚣张气焰呢?果然,这落水狗一般狼狈又落魄的模样才是你应有的姿态。如果有书记官在的话,一定会以'王笑到腹肌抽痛'作为今日王宫日志的结语吧。”

    “乌鲁克王啊……”埃列什基伽勒一脸为难,“你的笑声太吵了,把亡灵们都吓到了……”

    伊什塔尔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只是紧紧抱住鸟笼的铁栏,撕心裂肺地喊道:“我不走!与其回去做缇克曼努的奴隶,被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还不如待在这里等死算了!”

    闻言,埃列什基伽勒露出困惑的表情:“待在冥界就是死了的意思……而且为缇克曼努做事有什么不好?”

    “说得简单!”伊什塔尔破罐破摔道,“她只喜欢你,不喜欢我!当初她甚至不惜偷梁换柱,想把我留在冥界,让你做天之女主人。缇克曼努那么偏心你,你当然爱给她说好话!”

    “就算她不喜欢你,那也是你的问题。”吉尔伽美什冷哼一声,“回想一下你当初的所作所为吧,伊什塔尔,如果不是因为被你依凭的那名少女实在无辜,你真该永远被关在深渊里焚烧……还有,别再说那些令人发笑的蠢话了,缇克曼努是不会要你这种奴隶的,因为你太蠢了。”

    尽管伊什塔尔万般不愿,但埃列什基伽勒是这世上最不会惯着她的人了。她打开鸟笼,见伊什塔尔不肯出来,就把鸟笼倒过来用力拍打,想把对方从笼子里倒出来。

    吉尔伽美什敏锐地听见了迦勒底二人组之间的小声交谈:“艾蕾小姐好像在倒包装袋里剩下的薯片碎渣啊……”

    虽然在缇克曼努的强烈要求下,他暂时没有派这两人去执行什么危险的任务,不过他们的幽默感很好地弥补了他们在乌鲁克吃白饭的现状。

    救出伊什塔尔——或者说,成功把薯片碎渣从鸟笼里倒出来后,埃列什基伽勒十分客气地让听差送他们到冥界出口,但吉尔伽美什摇了摇头:“冥府的女主人啊,除了带走你的姐妹之外,本王其实还有一事相求。”

    对方迟疑了一会儿:“呃……请别误会,乌鲁克王,我并不是不想帮你的忙,只是你突然表现得如此礼貌,实在是令人感到不安……请问你希望我帮你什么呢?”

    “我希望和我的父亲——乌鲁克先王卢伽尔班达谈一谈。”

    听到他的话,埃列什基伽勒明显愣了一下:“可是……”

    “我当然知道他早已迷失在冥河中,忘却了生前往事。”他说,“可是以你的权能,应该有办法让他暂时恢复理智吧?本王知道这件事并不容易,但看在缇克曼努与你往日情谊的份上,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冥府女神勉强地点了点头:“好吧,我可以帮你……不过要让亡灵主动从冥河里出来,必须使亡灵本人萌生出想要回应你召唤的强烈愿望。”

    “这一点我自有办法,你只需要为我引路即可。”

    埃列什基伽勒带着他前往冥河河畔。路上,吉尔伽美什不禁在暗中细细打量她。托福于四周阴森的景致,冥府女神俏丽的面庞一下子犹如烘云托月般脱颖而出——诚然,她很漂亮,但吉尔伽美什不觉得她在长相上有什么明显优于他的地方,所以他曾经不太理解对方为何能在仅与缇克曼努有过几面之缘的情况下对她产生如此大的影响,甚至超过了他一辈子对她影响的总和。

    埃列什基伽勒和她的姐妹在外貌上近乎一模一样,给人的感觉却天差地别。也许是常年生活在冥界的缘故,这位女神总给人以谨慎、阴郁的感觉,这让她与伊什塔尔艳光四射的形象拉开了差距。

    随着年岁渐长,他才慢慢有所开悟。光鲜亮丽的表象不过是浅薄之物,埃列什基伽勒有一颗淳朴善良的心,兼有对他人苦难的悲悯和关怀,这种美好的特质赋予了她另一种层面上的美——考虑到她一生下来就被安努当作献给死亡深渊的祭品而送到了冥界,并不像她的姐妹那样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这种善意就更是显得弥足珍贵了。

    虽然缇克曼努对她的钟爱总是让吉尔伽美什心里发酸,但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身上确实存在一些优点,足以触动卢伽尔之手坚如磐石的心……何况在任性这件事上,他甚至没什么资格指责伊什塔尔,毕竟他年轻时乱发脾气的次数可一点不比后者要少。

    来到河畔后,吉尔伽美什从王之宝库中拿出金镯,这样便是万事俱备了。

    不过,他还是花时间做了一下心理准备——自登基为王之后,他早就不知道把自己的谦逊丢到哪个角落去了——随后才高声道:“卢伽尔班达,乌鲁克的先王啊!请回应我——你唯一的孩子吉尔伽美什的召唤,离开这浑浊不堪的河水,在我面前显现您原本的面目吧!”

    话音刚落,冥河漆黑的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一个苍白的灵魂从河底浮了上来。尽管对方低着头,面容完全被灰败的长发遮掩了,但他手上的金镯还是让吉尔伽美什确认了他的身份。

    埃列什基伽勒取下腰间的鸟笼,朝亡灵轻轻晃动了一下,神力涌现时的绿色瑰光就像河面上掀起的波纹一样向四周扩散,如春雨般滋润了卢伽尔班达干枯的灵魂。他的身躯逐渐丰盈,灰白的长发变回了闪闪发亮的浅金色,黯淡灰红的双眼也被点亮为明艳的赤色,终于显现出了一名年轻英俊的国王应有的模样。

    这一幕也唤醒了吉尔伽美什童年时期的一些记忆。他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卢伽尔班达已经一百多岁了①,只是受神血影响,外表仍是年轻人的样子——这也意味着他和缇克曼努已经彼此相伴几十年了。

    每当想起他们交谈时熟稔的神情,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仿佛他们身处于一个没有旁人存在的小世界里……哪怕过去了那么久,依然能让吉尔伽美什如鲠在喉。但他终究不是当初那个爱耍性子的年轻人了,不会因为这点小小的不愉快而闹脾气。

    “切记,我的权能无法持续太久。”嘱咐完之后,埃t列什基伽勒便体贴地离开了,给他们留下了方便交谈的私人空间。

    卢伽尔班达看向他——他们父子生前关系着实称不上亲密,但这样久违的交流,还是让吉尔伽美什感到了一丝动容。

    “好久不见,孩子。”卢伽尔班达看着他手里的金镯——吉尔伽美什本以为他会感到恼怒,但对方只是露出了怀恋的神色,“那是她留给你的吗?”

    “不知道,是天国陨落之后突然出现在宝库里的。”

    这个回答似乎触动了他的父亲:“天国陨落……原来如此,那个时候她果然成功了……”说到这里时,对方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难以遏制地沉浸在往昔的记忆中, “不,她当然会成功,缇克曼努……和我不一样,她是绝对不会逃避的,即使知道前路等待着她的只有痛苦和磨难,她也会坚持到底……这就是她,吉尔。”

    吉尔伽美什慢了半拍才意识到卢伽尔班达的意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神代断绝对他而言还是一个新鲜的消息。

    “我在冥河里徘徊太久,可能有点跟不上时代了。”他的父亲面露忧愁,“即便如此,我也能感知到乌鲁克即将遭遇一场大劫难……然而我不过是一介亡灵,即使短暂地回想起了过去,也很难在这个波诡云谲的古战场上为你提供什么帮助。”

    “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向您寻求帮助。”吉尔伽美什说,“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与提亚马特决一死战的。既然我的余生已经所剩无几,一些曾经困扰着我的事情……我希望能知道它们的答案,父王。”

    卢伽尔班达微微颔首:“说吧,孩子,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他说,“您明明深爱着她,为何还选择了与宁荪女神生下了我?”

    有那么一会儿,周围变得极其安静,就连一直在河底发出哀吟的亡灵们都陷入了沉默。

    卢伽尔班达的表情仿佛定格了,他的脸部肌肉没有一点变化,他缥缈的赤红色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但吉尔伽美什莫名感觉他的父亲方才一定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若非对方早已是死后魂灵,他或许能听到对方剧烈而急促的心跳。

    “哀悼之塔的计划……是缇克曼努在很久以前提出来的,那时你还没有出生。”卢伽尔班达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我很快就同意了——向来如此,我很少会在关乎国家命运的事情上和她产生分歧,而且她当时成功扶持安努取代恩利尔成为了诸神之王,证明了天国的秩序并非是永恒不变的,我们都对这个计划很有信心。”

    吉尔伽美什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他也很想知道当初哀悼之塔计划半途而废的真相,并没有出声打断。

    “然而对于哀悼之塔计划,安努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人类的信仰一直是神明力量的重要来源,但利用信仰进一步撼动神明地位的情况却是第一次发生。所以安努在器重她的同时,也十分警惕她。”对方继续道,“在新月节的那天晚上,安努托梦给我,向我展示了乌鲁克选择与诸神为敌后将要历经的种种磨难。”

    “在梦中,我看见滔天的洪水冲垮了河堤,人和牲畜的尸体在浑浊的河水里沉浮,我看见天火降世,哭嚎的人们在火焰中像蜡烛一样融化,我看见诸神释放了古伽兰那,无情的铁蹄令大地都为之颤抖,昔日繁荣兴盛的城邦在一夜间化为废墟……”

    事实上,这些灾难最后无一例外地在乌鲁克上演了。

    “在那些景象面前,我的心动摇了……在诸神可怖的力量面前,人类是多么脆弱无力啊。”卢伽尔班达说,“最后,安努告诉我,诸神可以原谅乌鲁克的不臣之心,但必须立刻停止哀悼之塔计划,并要求我遵照神谕与一位女神诞下天之楔,以加固神明与这片大地的联结。”

    “那时的我还没有作出决定,但懦弱的想法已经在我心里种下了种子……不管怎么说,至少得先中止哀悼之塔计划。于是不出意外的——缇克曼努为此大发雷霆,认为我背叛了我们的理想。尽管我们以前也争吵过,可从来没有那么严重,那时我几乎真的要失去她了,当她摔门而去的时候,我什至觉得诸神还不如直接杀掉我来得痛快……”

    他深吸了一口气:“话虽如此,我还是存有一丝幻想,也许……也许她会尽力阻止我,不仅仅是因为哀悼之塔,也因为……我不求她说爱我,哪怕她对我和宁荪的结合流露出一丝不满也好啊。那天晚上,我忍不住去找她,想要再谈一谈这件事……”

    这次谈话的结果肯定不太好……吉尔伽美什暗想,否则就不会有他了。

    “缇克曼努对我的暗示无动于衷,只要求我重新启动哀悼之塔计划,我没能立刻答应她,她便将我拒之门外。”卢伽尔班达的声音略微嘶哑起来,“我永远忘不了她当时说的话——'既然你那么按捺不住自己想要对神明下跪的冲动,那就去吧,我只当曾经的卢伽尔班达死了,因为我的愚蠢,这几十年里我向一个死人错误地献上了自己的忠诚'。”

    喔噢……即使多少有点心理准备,等真正听到这里时,吉尔伽美什还是忍不住瞠目结舌。他这辈子从缇克曼努口中听过最重的话,也不过是“去找其他人来当你的卢伽尔之手吧”,万万没想到这句话居然是她感到失望时颇为温柔的表达。

    “尽管我们从未真正跨过那条线,但我和她相伴几十年,几乎成为了彼此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是一个灵魂寄宿在两具躯体里,很多时候不需要开口,我们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整个美索不达米亚都流传着我们的故事,认为我们情投意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本以为哪怕没有说出口,我们的心意也是相通的,结果却… …那时的我感觉心如刀割,甚至对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恨意。最后,我就带着这样报复般的心情答应了安努的条件,与宁荪女神结合生下了你。”

    卢伽尔班达向他露出了一个歉意的表情:“对不起,孩子,我最终没能成为一个好父亲。”

    很难否认这一点,毕竟“父亲”在他的生命中几乎是空白的,而女神与国王的结合是出于神明的利益,就像夏哈特通过与恩奇都交/媾为他启迪灵智一样,是一次性的交易,所以他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是缇克曼努将他抚养长大的。

    但考虑到乌尔宁加尔享受的待遇也差不多,吉尔伽美什觉得自己可能没什么立场指责对方。

    “那时我已经不年轻了,却还是经常意气用事,不懂得应该如何去爱她,最后伤害了她,也伤害了自己……无论事后我如何弥补,即使我们的关系有所缓和,也无法真正回到过去了。”他的父亲感慨道,“仔细想想,也许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最后的结局。以残暴为开端的欢愉,终将以残暴落幕——她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在一切的开始,爱情的果实便和她一起被我丢进火中焚烧殆尽,王座上的我却毫无察觉。”

    说罢,卢伽尔班达摘下了手腕上的金镯——与他手里的这枚是一对——然后交到了他的手中。

    “这、这是?!”

    “那次决裂之后,她差一点就要离我而去了……幸好你看起来已经不记得了,否则我这辈子最丢脸的时刻恐怕会被你铭记终生。”对方苦笑一声,“那时我怀里抱着你,恳求她留下来,求她即使对我失望,也不要对乌鲁克失望,即使放弃了我,也不要放弃乌鲁克。我告诉她,'如果你不相信我了,那就相信这个孩子吧,把他抚养成人,让他拥有对抗诸神的智慧、勇气和信念,让他完成我没能和你一同完成的事情'。”

    吉尔伽美什心中一震:“父王……”

    “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许,孩子,你完成了我们当初没能完成的理想。”父亲帮他合拢了那只握着金镯的手,“收下它吧,就当是我对你的祝福。你已经踏出了正确的第一步, t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半途而废。”

    紧接着,卢伽尔班达的灵魂开始褪色了——埃列什基伽勒的权能已经结束,他又将变回那个在冥河里徘徊的无名亡魂了。他叹息一声,并没有多少不甘,只是平静地留下了最后一句叮嘱。

    “如果你再见到她的话,”他说,“记得提醒她下雨天晚上要把窗户关好,否则会生病的。”

    第376章

    随着他们和目的地的距离越来越近,她逐渐按捺不住自己的雀跃之情——即使在作为“缇克曼努”的人生结束后,她也时常想起乌鲁克。每当她难得从繁忙的政务中清闲下来,又一时无事可做,打算靠着翻译古籍消磨掉宁静的午后时光,就难免在回忆起故人的面庞时陷入寂寥。

    唯一古怪的是,伴随着这股雀跃之情的却是某种莫名的不安。在某个节点过后,后者渐渐压过了前者,成为了笼罩在她心头的一片阴影。

    ……很难想象这种事情有朝一日也会发生在她身上。

    这般心情实在太微妙了,缇克曼努并不打算将它分享给任何人——可惜她有两位心思细腻,观察力也相当敏锐的同伴(虽然仅凭他们的外在表现很难让人意识到这一点)。何况,先前高烧留下的后遗症,外加风餐露宿累积的疲劳感,已经让她的小小灰色细胞①所剩无几了,大脑时常处于亏空状态,哪怕拉玛什图突然打扮成老妇人跑来送给她一个毒苹果,她多半也会精神恍惚地咬下去。

    某天晚上扎营的时候,梅林就主动点破了这件事:“明明快要抵达乌鲁克了, 但猊下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开心呢。”

    “谁会乐意回去给那个笨蛋王打下手啊。”阿伽替她接过了话茬, “如果宰相不想那么快就回乌鲁克的话,我们不妨绕路去拉玛什图的巢穴转一圈。这几天总是在清理那些量产的杂鱼魔兽,完全用不到宝具,余的手心都有点发痒了。”

    “说得真轻松啊,阿伽王。”梅林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毕竟耗费的不是自己的魔力,确实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魔术师小哥,就算余要补魔也不会找你的。”

    “本来也不会接受啦……倒不如说,光是要给你供魔这一点就已经很委屈梅林大哥哥了。”他抱怨道,“如果一定要牺牲某个可怜的不列颠男人,那还是让一辈子都没有结婚,以至于大家不由得怀疑其真实性取向的凯爵士来好了……嘛,不扯这些闲话了,小——猊下觉得呢?是继续向乌鲁克前进,还是想去看看别的地方呢?”

    “我并不是不想回乌鲁克,只是……”缇克曼努怅然地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近乡情更怯吧。作为埃斐的时候,我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家,而在不列颠,我迎来了人生中最长的统治生涯……即便如此,乌鲁克对我而言也是不同的,就好像人们总是无法忘记自己第一个爱上的人。”

    “是啊,大哥哥很确定你在这件事情上有不少心得……呜啊好痛!”

    “不要突然插嘴,魔术师小哥,你那酸溜溜的语气把原本好好的气氛都破坏了。”阿伽面色如常,仿佛刚才肘击梅林的人不是他,“余完全理解宰相的心情,与无根浮萍般的异种们不同,人类对自己生活过的土地是很有归属感的。”

    “好过分!这绝对是歧视,是刻板印象哦!”

    经过这几天的磨合,缇克曼努早就习惯了他们嬉闹(并伴随着轻微攻击性)的相处氛围,坦然地继续道:“哀悼之塔建成的那天,乌鲁克遭遇了史无前例的浩劫——古伽兰那摧毁了一切,库拉巴彻底沦为了废墟,埃安那可能要好一点……但也只是好一点。不久之后我就死了,并没有参与乌鲁克的重建。”

    “可你在死前做了最有意义的事情。”阿伽说,“即使没能亲手用芦苇和泥砖建起一座房子,我们的牺牲对于乌鲁克的复兴也是有价值的。”

    “我明白。”阿伽当年也是主动申请进入地下清理甬道的小队成员之一,缇克曼努一直感谢他的付出,“但有时我忍不住会想……如果乌鲁克已经不需要我了怎么办?”

    “不会的。”

    “这样断言会不会太自信了一点?”她苦笑一声,“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安慰,梅林。”

    “这可不是什么安慰啊,猊下。“梅林说,“难道你忘了吗?你的塔还在那里。”

    闻言,缇克曼努愣了一下。

    “我们的塔。”阿伽得意洋洋地补充道,“别以为这奇迹般的景观是免费的哦~魔术师小哥,想要参观地下甬道的话,必须上交二十舍客勒作为门票费,如果要拓印基什王室珍贵的奔狼图腾,还要额外收五个舍客勒。”

    “你的话倒是提醒我了。”梅林笑眯眯地回答,“阿伽王啊,吉尔伽美什王托我转告你,当初你偷偷刻在承重架上的图腾已经被他用泥抹平了,另外——噢,这里可能要引用他的原话,'狼不过是狮子的猎物,妄图在狮子的领地上留下自己的印记简直是狂妄至极。阿伽哟,本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你得知自己机关算尽终成空后可悲又可笑的表情了'。”

    “什么?!”阿伽猛地站了起来,“可恶的吉尔伽美什,余要把他碎尸万段!”

    “嘛,也不用那么生气。至少根据大哥哥了解到的情况,吉尔伽美什王虽然很早就发现了那些图腾,但还是默许了它的存在——直到你被宁胡尔萨格召唤后作为英灵替她效力。他认为你这样实在是太丢脸了,所以命人将那些图腾抹平作为对你的惩罚,所以……嗯,至少是保留过一段时间的,只能说是小小的遗憾吧。”

    “开什么玩笑!”阿伽并没有感到宽慰,反而愈发生气了,“虽然这件事是余的过错不假,但那个笨蛋王难道就没做过蠢事吗?他当年妄图恢复国王的初夜权,把缇克曼努气得辞职出走的时候,怎么不惩罚自己找根绳子吊死呢?”

    缇克曼努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会知道……这应该是你来到乌鲁克之前发生的事情。”

    “哼哼,宰相,你终究还是小瞧了余啊。”阿伽摇了摇手指,仿佛要向他们揭示一项了不起的真理,“在建造哀悼之塔的那段时间里,余早已凭借非凡的建筑才能、勤恳的工作态度和顶尖的个人魅力获得了乌鲁克百姓的一致认可,并且从他们口中得知了吉尔伽美什曾经干过的诸多蠢事。”

    ……其实不用获得认可也能打听到,拿王的糗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是乌鲁克人的日常娱乐。

    最后,阿伽作出总结:“总而言之,乌鲁克王最好自己主动滚去把余的图腾复原,否则余就要在他的儿子面前细数他年轻时犯下的可耻过错。”

    旅途每晚的睡前谈话就这样在有点轻喜剧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但当缇克曼努躺在贫瘠的草地上,正准备阖眼休息时,先前那种忧愁不安的感觉再度涌上了心头。

    如今的乌鲁克是一个崭新的国家,于毁灭中重生,无论它曾有过怎样的辉煌,旧日的痕迹也早已被掩埋在废墟之下。

    库拉巴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吗?还是说,此刻等待着她的不过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就像她对于这座城市也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如果她在自己心灵的故乡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该怎么办?

    她想不出答案,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到她真正回到乌鲁克的时候。

    又过了几天,他们终于抵达了乌鲁克的边境。埃安那和库拉巴之间的距离比她印象中更近了,往返时间至少缩短了一半,看来伊什塔尔的失势让吉尔伽美什成功占据了主动权,进一步阉割了神庙的权力。

    城墙外延仍能看到一些焦黑的痕迹,部分地面崎岖不平,还有一些尚未填补的裂缝,边缘生长着稀疏的野草……这些都是天之公牛铁蹄践踏后留下的伤痕。

    由于时间太过久远——即使是哀悼之塔建成时才呱呱落地的新生儿,现在也已经是半百老人了——年轻的士兵并不认识她。不仅如此,因为阿伽明显的基什口音,如果没有梅林做担保,他们恐怕还要被拉去军t营审问一番。

    “莫德雷德也就算了,居然连加雷斯都不在……”梅林询问看守城门的士兵,“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拉伽什最近遭受了大量魔兽的袭击,向乌鲁克发出救援请求,乌尔宁加尔殿下不久前领兵前去消灭魔兽了。”

    “加雷斯也跟着去了?”

    “是的。”士兵回答,“情况太过危险,实在找不到其他适合随行的炊事官,而且乌尔宁加尔殿下表示绝对不吃莫德雷德大人做的猪饲料,只好劳烦加雷斯大人亲自跑一趟了。”

    “真可惜。”梅林耸了耸肩,“看来只好等他们回来之后再打招呼了。”

    对了,这个时代的乌尔宁加尔还活着,应该没有二十一世纪的记忆。

    加雷斯她倒是不担心……但愿他和莫德雷德能够相处融洽。

    穿过城门后——不出意料,重建后的库拉巴确实和她记忆中不太一样了,整个城市的布局给人以既有序又杂乱的感觉,就像是野蛮生长的杂草被园艺剪强行修缮成了规整的模样。

    可谁又能对此表示责怪呢?缇克曼努能够想象这里的人们曾经度过了一段如何艰辛的时光,仅仅是为了生存下去就耗尽了心血,根本没有气力去计较别的事情……仅仅是设想一下那样的光景,就令她感到心碎。

    然而,虽然城市的构造与过去存在差异,但那令人熟悉的口音,蜂蜜油挥发后的甜蜜香气②和热情洋溢的市井氛围,无一不触动她的心扉。她看见孩子们追逐打闹着跑过小巷,看见道路两旁的小贩高声叫卖,看见医馆里的阿苏③正在为病人开具药方,好似穿过了一条长长的时空隧道。

    他们都是真实的、鲜活的——灾难过后,繁华残余的灰烬滋养了泥土,终究还是让这个濒死的国家活了下来,重现往日的生机。即使没能亲眼见证它重生的过程,她心中还是不禁感到与有荣焉。

    诸神啊,身怀无匹之力,可一朝失势便逐渐零落成泥的是你们,生来弱小无力,却在绝境中活了下来,于废墟之上重新繁衍了文明的是人类。

    “猊下。”梅林小声提醒道,“该走了哦。”

    缇克曼努很快从感慨中收回了思绪:“嗯,去见卢伽尔吧。”

    一旁的阿伽做了个鬼脸,但没有像之前那样发出抗议,大抵也知道在乌鲁克境内不称呼吉尔伽美什为卢伽尔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途中,他们遇见了马修——那位被加拉哈德附身的迦勒底少女,她正在寻找御主藤丸立香。

    “这位是……猊下吗?”对方似乎吃了一惊,“和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完全不同呢……啊!抱歉,我太失礼了。如果您是要去找吉尔伽美什王的话,他此时应该在正殿里处理政务。”

    与马修道别后,他们继续前行。王宫的布局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甚至连吉尔伽美什饲养的狮子都在老地方打盹——当然,不可能是同一只,但也许是习惯使然,当那只狮子趴在草坪上懒洋洋地吐舌头时,她莫名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那段需要为年轻的国王收拾烂摊子的岁月。

    还没有踏入正殿的大门,他们就在殿外听见了吉尔伽美什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别让本王再重复一遍,战线报告越新越好,进度更新不得懈怠!我们这里越是繁忙,他们的机会就越少,若是想轻松作战,就不能停下脚步!”

    大臣们似乎也作出了回应,但隔着墙壁只能听到一点模糊不清的声响,并不像他们的王一样嘹亮而清晰。

    “话说回来,听说塔巴多的女儿分娩了,巫女和阿苏各派一名过去,再送一些有营养的果实给她。另外把塔巴多本人从北壁叫回来,给他三天左右的休假时间,只要能看到刚诞生的孙子,想必也能让他英气焕发。”

    “这种闲杂事务怎么能由卢伽尔亲自处理?”缇克曼努眉心紧拧,露出不赞同的表情,“难道没有其他大臣能为王分忧吗?”

    “哈呀,那位能为王分忧的冤大头不就在大哥哥我身边吗?”梅林眨了眨眼睛,“开玩笑的~毕竟面临着三女神同盟的重压——虽然现在只剩下两个了,但只要拉玛什图还在,魔兽战线的压力就不会减小,目前人手有限,大臣们忙不过来,由君主代劳也是无奈之举。”

    “即便如此,这么做也太缺乏效率了。卢伽尔作为最高掌权人,精力和时间都是非常宝贵的,应该用来处理更加重要的工作。”她叹了口气,“真是让人听不下去……我们进去吧。”

    尽管她是怀着急切而强烈的责任感踏入大殿的,但在看到年轻的西杜丽和塔兰特的一瞬间——任何重要或是不重要的事情都从她的脑海中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白。

    逝去的岁月怎么可能再回来呢……可这如果不是过去,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又是谁?

    吉尔伽美什显然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当他们目光交汇的刹那,他的表情也定格了。

    随后是西杜丽和塔兰特。他们如有所感地沿着他的视线回过头——是了,真实的、鲜活的——霎时,整个世界看起来是如此迷离,充满了梦幻的色彩,直到他们两人冲过来紧紧抱住她,用她熟悉的声音大喊:“猊下!!”

    在两个成年人重量的冲击下,缇克曼努终于从那如梦似幻的恍惚中回过了神,但一股恐惧感接踵而至,她怀着谨慎、期待且不安的心情打量着他们,确认了他们就是她记忆中的人,是她的孩子、学生、部下,而非她臆想出的幻象,或是什么长相肖似的后代。

    “西杜丽……塔兰特……”她喃喃道,“真奇怪,感觉就像我从未离开过这里一样……”

    “对本王来说可不是。”

    吉尔伽美什不知何时走下了王座,来到他们跟前。对方看上去也和她生前一般无二,依旧年轻、俊美,但不再像过去那样锋芒毕露,气质也在岁月的磨砺下得到了沉淀……一切都在提醒她时间的长河从未停止流淌,有些东西确实已经逝去了,只是以她熟悉的方式回到了她的身边。

    他说:“欢迎回家,缇克曼努。”

    第377章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睡觉?”

    “再过一会儿, 卢伽尔。”

    缇克曼努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工作上——习惯了用羊皮纸和墨水作为书写材料后,她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泥板上的楔形文字。

    托福于某位兢兢业业的梦中信使,乌鲁克方早就得知了她离开基什踏上返乡之路的消息。这批泥板是西杜丽早就准备好了的,不仅涵盖了她亟需掌握的各类信息,还按照和她心意的方式进行了分类(这孩子总是那么慧心巧思)。虽然她不能像过去那样猝死之后很快又能精力充沛地醒过来继续工作,但还是打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准确地说,至少看完三分之二的泥板再休息。

    在城邦众多的两河流域,第一要务自然是获悉周围各个国家的情况。

    根据泥板的记述, 宁胡尔萨格被阿伽杀死后不久, 阿卡德人就改为供奉她最大的敌人埃阿,并尊其为新的守护神,于是不出意外地在宁胡尔萨格复活后遭到了她的强烈报复,死伤惨重, 如今已经集体向西侧迁徙,尽可能远离伊迪格拉特河和布拉努姆河。

    乌玛十二天前就已经被可怖的魔兽洪流淹没, 无家可归的难民大多逃到了拉伽什。

    乌尔暂时还没有被魔兽军团攻占,但水神庙的粮仓已经被宁胡尔萨格的复仇之火焚毁了,乌尔人又无法外出耕作,只能眼睁睁看着庄稼烂在地里,即使成功抵御了外敌,也会有不少人死于饥荒——这正是问题所在,农业是国家生命力的根基,可如今城墙外危机四伏,百姓们根本无法正常务农,各个城邦之间的贸易往来也被切断了,不可能指望粮食进口。

    像乌鲁克这样有英灵协助的情况终究是少数……再这么下去,即使勉强逃过了魔兽的侵袭,人们的生存也难以为继。

    何况,哪怕是乌鲁克,眼下也有亟需操心的问题。美索不达米亚的矿产资源较为贫瘠,需要通过长距离贸易获得补足。如今工匠坊的匠人们虽然跃跃欲试,但t是没有金属矿,再有精力也于事无补。他们需要尽快让通往卡帕多西亚或陶鲁斯山脉的道路恢复通畅——最好是后者,因为陶鲁斯山脉也产白银。

    然而,想要在短时间内杀死拉玛什图也非易事。先不说这件事本身的难易程度(“金固”的立场还是一个未知数),拉玛什图拥有提亚马特的权能,一旦她死亡,权能就会回归众神之母体内。如此庞大的能量变动,不可能不惊醒沉睡中的女神,这样不仅梅林会有生命危险,乌鲁克目前也没有可以击败对方的有效方案。

    既然现阶段还不是处理拉玛什图的最佳时机,就得考虑曲线救国的可能性……

    正当她陷入沉思之际,床上的吉尔伽美什又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睡觉?”

    “如果您困了,可以先回去休息。”

    “什么意思?”他看起来很不高兴,“本王贵为乌鲁克的君主,拥有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却没有权利在这张床上过夜吗?缇克曼努,本王要求你收回刚才的话,然后好好反省自己荒唐的言论。”

    闻言,缇克曼努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是,卢伽尔,您当然可以留在这里过夜。”

    “很好。”吉尔伽美什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睡觉?”

    “恐怕不会很快。”她回答,“我想至少把魔兽的问题考虑清楚后再休息。”

    “至少。”对方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所以是'考虑清楚后也不一定会上床睡觉'的意思,对吧?”

    她模棱两可地答道:“也许吧。”

    于是吉尔伽美什也叹了口气——可能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他故意叹得很重、很大声,就好像他恨不得在她耳边这么做一样。缇克曼努没有抬头,只是听到了他下床的声音,本以为他打算回自己的房间,但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他的影子盖住了蜡烛的光线。

    “起来。”

    “我必须看完这些泥板才能休息,卢伽尔。”

    “本王当然知道,这就是为什么刚才本王只说了'起来',而不是'给本王滚去睡觉'。”吉尔伽美什双手抱肘,“起来,本王要坐这里。”

    “……您坐这里的话,那我该坐哪儿呢?”

    “坐本王腿上。”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或者本王坐你腿上——总之我一定要坐在这里,你自己选一个吧。”

    这到底是谁家的小孩子……呃,好像是她养大的,真是现世报啊。

    虽然缇克曼努对于自己的身体强度还算有信心,但这不代表她能坦然接受一名身材高大,体格精壮的成年男性像千斤顶一样压在她的腿上——况且,就像“世界和平”在某些现代互联网弄潮儿畜生般的愿望面前也会显得充满可行性①,比起好言好语地说服倔劲突然上来的吉尔伽美什改变想法,坐在对方腿上处理工作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你在看其他国家的报告?”吉尔伽美什的视线扫过泥板,顺便调整了一下姿势,“宁胡尔萨格复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摧毁埃阿的所有神庙,外加受哀悼之塔的影响,乌尔那边近乎已经和埃阿断联了,大祭司也无法求得神明的加护……能够撑到现在,乌尔王也算是个有骨气的家伙。”

    “虽然拉玛什图短期内无法被消灭,但想要减轻魔兽军团带来的损失也不是没有办法。”缇克曼努答道,“莫德雷德和阿伽的宝具,再加上您的乖离剑,我们并不缺少进行大规模杀伤性打击的手段,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魔兽全数聚集起来,一扫而尽。”

    她用食指点了点桌案:“依据我在宁胡尔萨格那里得到的情报,拉玛什图也需要补充养料才能不断产出新的魔兽。一次性的大范围清剿之后,只要尽可能切断她获得新养料的途径,应该就能减轻其他国家的压力,让百姓在一定程度上恢复正常生活了。为了正确实施这项计划,我们需要抓几只活的魔兽,通过实验获悉它们的习性,并找到将它们聚集在一起的方法。”

    “太危险了。”吉尔伽美什眉头紧皱,“虽然你心里应该再清楚不过,但本王姑且还是提醒一句——现在的你已经没有不死之身了,被魔兽咬掉哪个地方可不是死一次就能解决的。”

    “我哪有脆弱到这个地步?”缇克曼努不禁莞尔,“当然,我确实不打算亲自动手。在时间和精力都有限的前提下,我有其他需要优先处理的工作,所以这件事我打算交给迦勒底。”

    “迦勒底?”

    “我在之前的特异点和迦勒底的工作人员有过合作,他们的分析员水平相当不错。”廷塔哲大学出品,当然不会有错——不过她决定在这件事情上继续保持谦虚,将骄傲之情留在心中,“至于乌鲁克方负责跟进的人选,我也已经想好了……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想任命伊什塔尔。”

    闻言,吉尔伽美什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与其说是伊什塔尔,本王猜你应该对她依凭的那名少女更有兴趣……丑话说在前头,虽然那个不幸被伊什塔尔选中的小姑娘确实颇有能力,但不知怎么就是容易在关键时刻掉链子②。如果对她抱有太高的期待,未来也许会收获失望。”

    “而这正是她克服自身弱点的好机会。”缇克曼努愉快地回答,“毕竟,如果不小心把事情搞砸了,就有可能毫无尊严地沦为魔兽的盘中餐——相信这份危机感会让她时刻保持专注的。”

    “真是光明正大的坏人发言啊。”吉尔伽美什评价道。

    “谁说不是呢。”她说,“最核心的民生问题解决后——假如您不介意的话,我想也是时候谈一谈政务方面的问题了。”

    “不列颠就教会了你这些繁文缛节吗?”吉尔伽美什冷哼一声,“跟本王说话时不需要这种东西,大胆开口就行了。”

    “是吗?可我方才也十分直白地请您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效果。”

    对方没有回答,但表情看起来明显被噎住了。好一会儿过去,他才小声回答:“我只说你能大胆开口,又没说我一定会答应。”

    “乌鲁克就教会了您这种狡猾的文字把戏吗?”

    “哼,王的养育者可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难得轻松的小插曲过后,他们又回到了先前谈论政务的严肃氛围中。

    “客观地说,虽然各项工作都在或快或慢地推进中,但目前的乌鲁克并没有什么全面且行之有效的组织架构。”缇克曼努说,“在人手如此紧缺的情况下竟然还能产生行政冗余,实在是……总而言之,由于管理和职能分配上的问题,仍有许多官员在进行重复或不必要的工作。”

    以及吉尔伽美什自身的某些毛病——这一点缇克曼努并没有说出口,作为天资聪慧且接受过精英教育的人,他无法忍受别人的愚钝。一旦发现某件事情没有人能做到完全合乎他的心意,就会直接将工作揽到自己身上。

    因为他卓越的个人能力,最后事情都能很好地得到解决,但这么做的结果就是所有工作最终都指向了王。

    王的要务并不在于事必躬亲,而在于将有才能的人安排在适合他们的位置上。

    不过,乌鲁克当下的窘境也是事出有因的。经历过古伽兰那之劫后,整个国家的财政支出主要投入到了灾后重建上,无法像过去那样顾全公学教育的开支。

    待国家复兴,国库逐渐充裕起来后,两河流域的停战协议时限又临近结束,战争是多城邦地区文明的主色调,而天国陨落后崛起速度最快的国家,恰好是距离乌鲁克最近的乌尔,于是后续的财政支出又不得不投入到了军备上,而供养一支常驻军队的代价是非常昂贵的。

    未来的乌尔宁加尔曾经提到过,在他执政期间,乌鲁克无论是人才储备还是行政架构都已经十分完备了,那么将重心重新放在教育上应该就是这一代的事情,可惜特异点的出现打断了这一进程,乌鲁克就这样不幸地卡在了这个青黄不接的节点上。

    “对于接下来的调整,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她继续道,“但为了避免打乱如今的工作节奏,我们需要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地来。西杜丽和塔兰特都是经验丰富的管理者,我打算先从他们手下的人开始。”

    “尽管动手t好了。”吉尔伽美什笑了一声,“就算你不说,他们也会像两只小狗一样,扒在门边眼巴巴地等着你向他们扔树枝呢。”

    在这种紧张的局势下,身边能有熟悉的部下(兼曾经的学生)协助工作,确实令缇克曼努心中感到熨帖。

    “另外……虽然这不是当下需要考虑的事情,但我还是希望和您谈谈那些出于特殊情况——例如战争而临时扩编的工作人员在战后该如何安排,以避免未来行政系统越来越臃肿的问题。”

    客观而言,这些问题其实是乌尔宁加尔需要面对的,毕竟他将来要统治的并不只是一两座城市,而是整个美索不达米亚,过去用于统治单个城邦的管理方式,并不适用于一个幅员辽阔的庞大帝国。

    但特异点结束之后,她在这个时代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并不会继续留在乌鲁克。乌尔宁加尔又太过年轻,缺乏执政经验,无法像他的父亲那样领会她某些安排的用意。

    简单解释了自己的用意后,她对吉尔伽美什说:“有些话本该由我亲自告诉他……可惜我无法在乌鲁克长久地待下去,比起我,您更适合成为他的引路人。”

    听完她的话,吉尔伽美什意外地陷入了沉默。

    “如果我也做不到呢?”他突然问道。

    “什么?”

    “你应该很早就知道了,这一次乌鲁克真正的敌人是提亚马特——创世的女神,众神之母,自黑暗的虚数之海回归地表,渴望着向曾经抛弃了她的孩子们复仇。”他说,“即便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打败她,为此我已经做好了赌上性命的准备——不,应该说整个乌鲁克都做好了准备,若是被逼至绝境,哪怕让这个国家化身柴薪,点燃诸神为人类准备的古战场也无妨。”

    说着,他顿了一下,神情中忽然多了一丝自嘲:“真奇怪,我对那孩子并不好,根本算不上什么称职的父亲……但一想到他将重复我的命运,成为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就莫名地有些伤感。”

    在不列颠特异点的时候,乌尔宁加尔的确提起过一些生前往事。虽然不过是只言片语,但也能从中窥见那段漫长、孤寂的人生……即使在统治期间吞并了其他所有城邦,成为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唯一的主人,也无法填满他内心的空洞。

    “死亡当然不能使我畏惧,但在已知生命有限的情况下,我想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我爱你,缇克曼努。”他的呼吸加重了,每一次喘息都充满了苦涩,“我早该告诉你的……可惜那时我又年轻,又傻,根本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

    他眼中深沉的爱和悲伤都令她感到痛苦——哪怕经历了如此漫长的人生,吉尔伽美什对她而言也是不同的,和耶底底亚、亚瑟都不一样——她抚养了耶底底亚,而他年轻鲜活的生命却在一个美好的黄昏无疾而终。她和亚瑟之间有一段美满的婚姻,但在那之前,她并未参与对方过去的人生。

    唯独吉尔伽美什,她几乎见证了他的一切,见过他最好和最糟的时候。从襁褓中懵懂的婴儿到意气风发的一国之王,从年少时的谦逊聪颖,到登基后的任性、叛逆和桀骜不驯,最后在岁月的磨砺下沉稳了心性,成为被所有人信赖的贤明领袖。

    “怎么了?”吉尔伽美什捏了捏她的小腿,“敢在本王倾诉衷肠的时候走神,就做好被本王报复的准备吧。”

    “没什么。”她露出了怀念的笑容,“只是觉得,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某个孩子第一次睁开眼睛,还有第一次叫我妈妈的画面了。”

    “……还有过这种事情?”对方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本王命令你立刻忘掉!”

    然而缇克曼努只是放声大笑,直到吉尔伽美什满脸通红,即将恼羞成怒的时候,她的笑声才有所放缓——当然,可能只是因为她笑得有点累了:“而且那孩子现在也很傻。”她看着他,“否则他就该知道,我是绝对不会让他死的。”

    “狂妄。”他哼笑一声,“不过,偶尔让你来当我们之中更不可一世的那个也不错。”

    “我们都会活下来的,吉尔。”她吻了吻他的额头,“不仅仅是你和我,还有那两个来自迦勒底的年轻人,还有整个乌鲁克——人终有一死,但绝非当下。班达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他至少留给了你一个繁荣安定的国家,如果你只打算给我们的孩子留下一片残破的废墟,那你就是一个比他还要糟糕的父亲了。”

    吉尔伽美什怔住了:“你刚刚是不是说……我们的孩子?”

    “你没有听错——我们的孩子,如果你想听的话,我还可以说上很多很多遍。”她说,“吉尔,这一仗我们不仅会赢,而且会赢得很漂亮。所以不要放弃任何生的希望,你和我、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文明,最后都会活下来的。”

    有那么一会儿,整个房间变得极其安静,就连窗外树枝摇曳时细微的摩挲声也清晰可闻。缇克曼努能够听见他的心跳声,如此强烈,急促如鼓点。

    下一秒,吉尔伽美什猛地站了起来,将她推到桌案上。片刻的失重后,缇克曼努听见了泥板掉落在地上的碎裂声——抱歉,西杜丽,她在心里默默对她的小姑娘说道——然后是一具温热的,成年男性的肉体压在身上的重量。在仅仅毫厘之差的距离下,她看见吉尔伽美什的瞳孔放大了,眼神因为欲望的色彩而幽暗。

    “我……”他喘着气,“缇克曼努,我想……”

    “你是乌鲁克的君主。”她将手指伸进他的发丝间,“你拥有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不是吗?”

    当他俯下身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饥饿了太久,最终被无尽的空虚和欲望逼疯了的人。他的吻也如同狂风骤雨,他们身下的木桌被他推搡得不断移位,和地面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缇克曼努不得不抓紧——也许是撕扯他的头发,这显然带来了疼痛,但吉尔伽美什却笑了起来。

    “没错,就是这样。”一吻结束后,他嘴角咧起,像是雄狮在展示自己的利齿,“如果有人能伤到我,杀死我,能挖出我的心脏,让我流血——那个人一定是你,不会是其他人,不会是提亚马特。”

    “我不会杀死你。”她看着那双深红色的眼睛,“不过有必要的话,可能会让你感受一点疼痛。”

    紧接着是第二个吻……这一次更加温柔、绵长,融化了分别多年后的最后一点隔膜。她的肺叶因为空气被榨干而紧缩,但她的心感到温暖而放松,就像是回到了家……这才是真正地回到了家。

    “哼,你接吻的水平比以前精进了不少。”吉尔伽美什含糊地咕哝着,“看来你当上女王后过得相当快活。”

    缇克曼努有些促狭地回答:“指望一个有过六个孩子——实际上抚养过更多的女人不会接吻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区区一个骑士王,本王才不会放在心上。”他说,“身为王者中的王者,本王自然不会因为有几个不入流的竞争者就气急败坏。尽管去其他花圃中采撷花蜜好了,缇克曼努,越是如此,你就越能意识到——那朵最艳丽,最芬芳的鲜花就在你最初飞过的地方。”

    是这样吗……明明刚见面时还因为得知了她管阿伽叫卢伽尔的事情而大发脾气,表示要把对方拉出去处以绞刑呢……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噢噢——没错,王,这才是您该有的气魄啊!”

    随即是第二个人的声音——女性的声音:“小声一点!你想害我们被发现吗?”

    哈呀,这可真是……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后,门外的人小声问道:“好安静呢……西杜丽,王和猊下是不是在亲亲啊……”

    “我不知道,塔兰特……而且我们年纪都不小了,不适合再用那种孩子气的说法了……”

    缇克曼努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勉强没有笑出声,吉尔伽美什则是翻了一个白眼——无论如何假装他们不存在,房间里原先暧昧的气氛都已经荡然无t存了,就像一个被吹破的泡泡糖,不管怎么努力往泡泡里吹气,最后也只会从破口里流走。

    “也许我们该继续讨论工作了,卢伽尔。”她打趣道。

    “难道他们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吗?”自诩不会轻易气急败坏的王者中的王者,现在似乎是真的有点气急败坏了,“明天一早本王就要把他们发配到牧羊场去剪羊毛!

    第378章

    如果不是局势所迫, 乌尔宁加尔是不想和莫德雷德多待哪怕一秒的。

    然而,现实就是现实——在这种魔兽泛滥的情况下,红龙不仅可以凭借庞然的身躯横扫战场, 还可以在高空中侦查战况, 在合适的时机发出龙吼吸引魔兽,或是俯冲地面切割敌方的阵型,为地面军队作掩护。

    士兵的牺牲意味着无数父母和妻儿的泪水,也意味着农耕劳作力的减少。乌鲁克又不是这一仗过后就不复存在了,等到战争结束,国家还需要存续发展下去。客观而言,莫德雷德的存在确实是必不可少的。

    即便是乌尔宁加尔,有时也不得不捏着鼻子给予对方几句赞美……虽然感觉很恶心就是了,尤其在看到对方得意洋洋的表情之后。

    他只好说服自己,命运的安排自有其道理。既然它创造出了巧夺天工的美丽陶器——比如他,乌鲁克的王储,英雄王吉尔伽美什与人类贤者缇克曼努之子,自然也会创造出一块负责给陶器擦拭污垢的抹布——很显然,莫德雷德就很适合成为后者。

    魔兽本身并不强(一看就是拉玛什图为了量产而随便做出来的) ,大约三到四个士兵有组织地进行围攻就能安全猎杀,如果是熟练一点的老兵,还能应对得更加轻松。唯一麻烦的是数量太多,且后继的有生力量源源不断,在乌尔宁加尔允许莫德雷德释放宝具的情况下,战斗还是持续到了临近傍晚。

    侵袭的魔兽军团被清剿后,拉伽什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安宁——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安宁只是暂时的。拉伽什王立刻敞开大门恭迎他们入城,并且盛情……呃,用几块饼馍①招待了他们。

    “这已经是王宫里最后的一点面粉了……”面对他们不可思议的眼神, 拉伽什王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城内的粮仓早就见底了,很多人连老鼠的尸体都吃……”

    如果放在平时,乌尔宁加尔肯定会狠狠嘲笑对方。然而一向好面子的拉伽什王,居然会给客人送上这样寒酸的食物,也能侧面看出这个国家如今的情况有多么窘迫。

    乌鲁克王族的信条是“将强者像烂泥一样踩在脚下,才可谓是真正的愉悦”——好吧,可能也称不上什么家族信条,单纯是他父亲吉尔伽美什的个人爱好— —至于眼前这位落魄的国王,即使嘲弄他也没有任何愉悦感可言,所以乌尔宁加尔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坦然接受了对方的“宴请”。

    至于那条蠢龙……啧,他连土和树皮都吃,给他喂点人类文明的食物就已经是相当优待他了。

    除了简陋的晚餐之外,留在拉伽什王宫过夜也让他感到很不适应。虽然拉伽什王安排给他们的是除了王寝以外最好的房间,有着不逊于乌鲁克宫殿的奢华与舒适,但他能够接受睡在野外粗粝的泥沙地上,也能接受睡在馬廄里有着腥臊味的干草垛上,唯独讨厌处于这种令人放松但又难以彻底卸下警惕的环境中。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阵后,乌尔宁加尔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决定起身去拉伽什的城墙上待一会儿,让清凉的晚风抚平他躁动不安的心。

    当然,很快他就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了……因为莫德雷德正巧也在城墙上夜游。

    当乌尔宁加尔看见他的时候,后者正在和几个负责守夜的卫兵聊天,还热心地在他们换班时帮忙转动绞盘,好让他们坐升降木台下去——天知道乌尔宁加尔多么想把他也一脚踹下城墙,和那些卫兵们一起“下班”——但他也只能想想,一来莫德雷德是龙,而龙是会飞的,二来红龙皮糙肉厚,即使摔下去也不会对他产生什么伤害。

    于是乌尔宁加尔只好扭头就走,不想和对方发生任何一点接触(包括眼神接触)。可惜上天没有赋予莫德雷德一颗可用的大脑,却给了他敏锐的感官和敏捷的身手。对方不仅发现了他,而且两三步就追了上来,还很热情地朝他打招呼:“噢!这不是指甲盖吗?”

    乌尔宁加尔感觉自己嘴角的肌肉在抽搐:“别以为你还派得上一点用场我就不会杀你。”

    最令他难受的是,若莫德雷德是故意讥讽他,他大抵还能下定决心把对方大卸八块送回英灵殿,顶多让父王再用大杯召唤一个新英灵。但很多时候,对方似乎是真的打算和他友好相处,然后把这个对他而言极具侮辱性的绰号当作对他的昵称。

    不是,一个人怎么可以蠢到这种地步?难道是对方体内的异种之血在作祟?又或者这是不列颠人的特性?考虑到加雷斯——据说是莫德雷德同母异父的兄弟,理论上应该没有沾染愚蠢的红龙血统,但他的性格比莫德雷德更令人捉摸不透。

    有一次,乌尔宁加尔监督完军队训练后正要回王宫,碰巧目睹加雷斯因为着迷于一只蝴蝶而从城墙上摔了下去。还有一次——当时他并不在场,只是听说对方在出使埃安那时被紧急送到神庙里进行呕吐治疗,原因是他看到了一株长得很像蕨菜的植物,情不自禁地品尝了一下,事后证明那株植物是有剧毒的……

    话说那家伙不是有一个能去除食材毒性的神奇坩埚吗?为什么就不能把东西煮一下再吃?

    对于这两兄弟,乌尔宁加尔实在难以理解,他唯一能得出的结论是“不列颠人都是糊涂蛋”。

    “你一定是来看星星的吧?我也是。”见他没有回应,不列颠糊涂蛋——不对,是莫德雷德自顾自地继续道,“美索不达米亚的夜空真美啊,星星又多又亮,没有被工业废气污染过。上一次我被召唤到现世是在伦敦特异点,到处都是喷黑烟的工厂,排水口还时常能看到老鼠……哼,我最讨厌老鼠了。早知道伦迪尼乌姆以后会变成这个鬼样子,当初还不如让北方独立算了。”

    乌尔宁加尔对星星没有半点兴趣,只想早点摆脱对方,享受安静的私人时间——事实上,他甚至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去拉伽什城里抓一只老鼠过来把对方吓跑。毕竟,他还是想在外面散会儿步的,不想这么快就回到那张令他烦躁的羽毛床上继续失眠。

    “那边最亮的星星是天狼星。”莫德雷德说,“希腊人把几颗星星连起来之后形成的区域称为星座。天狼星的星座名为大犬座,它旁边的那个叫天兔座,两个星座组合起来看,就像是一只猎犬在扑向野兔。到了冬天,天狼星会和小犬座的南河三,还有猎户座的参宿四形成一个三角形,因为它们位于星球最中间的那根纬线上,所以世界各地都能够看到。”

    乌尔宁加尔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干、干嘛露出这种眼神!”对方有些恼羞成怒,“简直像在说'这家伙怎么看都是一个没脑子的武夫,居然还能随口吐出几个天文词汇,我不会是在做什么奇怪的梦吧'一样……”

    “你倒是意外地挺有自知之明嘛。”

    “可恶,给我反驳刚才的话啊!混蛋!”莫德雷德气得直跺脚,城墙边缘不断落下灰尘和碎石——假如这附近真有老鼠,现在多半也被他吓跑了,“什么嘛!我好歹也在廷塔哲修道院生活过一段时间……唔,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学习进度也是三个人里最落后的……”

    说着,他似乎陷入了什么自怜自艾的情绪,嘀嘀咕咕地抱怨了起来:“每天被加拉哈德耳提面命不许逃课也就算了,加荷里斯也是大魔鬼,只要我考试不及格就对我冷嘲热讽,'我说过今天上课要把您的脑子带来,所以莫德雷德·潘德拉贡殿下,请问您的脑子在哪里?噢,看来是我忘记了我的礼貌。身为老师,我怎能苛求您去找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呢?不必介怀,殿下,今天下t课后,您就把曼德拉草安到脖子上带回去吧'……哼,加荷里斯那家伙,别人夸他几句'继承了母亲的智慧'就尾巴翘上天,明明格蕾才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孩子。”

    不出意料,这家伙果然是一条空有勇武的文盲龙啊……

    乌尔宁加尔是在严苛的精英教育中长大,接受过最多的是父亲的审视和挑剔。在他看来,莫德雷德身上的诸多毛病明显都是被周围人惯出来的。

    然而,看着对方无忧无虑、直率又坦然的神态……被爱包围着长大的孩子就会养成这种性格吗?

    “喂喂,怎么又来了?”莫德雷德抓了抓头发,“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为什么你经常一边看着我,一边露出便秘一样的表情?搞得人很不舒服欸……”

    乌尔宁加尔难得没有生气,只是低声问道:“在她身边长大……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哈?”

    “缇克曼努啊!”事实证明“不生气”这种事情是持续不了太久的,“动动你的龙脑子!我还能问哪个'她'?难道问那个附身在女人身上的变态圣骑士吗?”

    “知道了啦……真是的,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莫德雷德吐了吐舌头,“不过,你要问是什么感觉……这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幸福的感觉了。”

    闻言,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但莫德雷德显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掰着手指自言自语道:“因为斯图亚特王的关系——啊,斯图亚特王就是加雷斯他们的爷爷,总之他对自己的孩子都不太好,最后导致了各种各样糟糕的结果,所以母亲决定引以为戒,尽可能让我们在身心健全的环境下长大。 ”

    “除了顾及我们的健康和学业,母亲基本每天都会和我们一起用晚餐,过问我们的生活,跟我们分享或者听我们讲述最近发生的趣事。晚上空闲的话,就会带我们去天文台观察星星,给我们讲各国神话中有关星星的故事,如果讲到希腊神话,还会衍生到希腊人的哲学和戏剧上。对了,母亲每年都会抽出一段时间带我们回康沃尔度假……话虽如此,但其实还是会工作啦,只是不会让我们知道……”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乌尔宁加尔也不免为他口中所描述的画面而震惊——接踵而至的则是毒液般黏稠的嫉妒和无法遏制的怒火——对于王储的使命,他比莫德雷德要认真得多。为了不活在父亲伟大功绩的阴影下,为了不让别人在提起“那就是人类贤者提克曼努之子”时感到失望,他向来以最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没有一刻敢疏忽懈怠,而莫德雷德却能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幸福生活。

    命运怎能对一个人如此偏心?

    “那可真是解释了很多问题。”他实在难以遏制自己言语中的怨毒,“就是因为你从小在这样的溺爱中长大,才会成为一个只知道享受父母荫庇的平庸君主。若你生在美索不达米亚,你所统治的国家连一秒都活不下去,而我如果在你的位置上,不出十年,整个欧罗巴都会落入我手。”

    可听到他的话,莫德雷德只是耸了耸肩,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他憎恶不已的爽朗和坦率,脸上没有任何不快的意味:“这倒是没错啦,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很出色的国王,要不是当时格蕾执意要待在北方,我本来打算把继承权让给她的。”他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不过保持现状对我而言也不错,毕竟情况原本有可能变得更糟……”

    “什么更糟?”

    “啧啧,不要那么八卦地打听别人的秘密啊。”莫德雷德摇了摇手指,“即使是我,偶尔也会有些不可与旁人分享的少年心事。”

    ……没有对他表示作呕是乌尔宁加尔最后的礼貌。

    “总之,虽然我们相处得一直不太好。”莫德雷德说,“但在心里,我其实是把你当成兄弟的,乌尔宁加尔,虽然我们的父亲不是同一个人……不过那个无所谓啦,我早就习惯和一群同母异父的兄弟一起玩了。母亲教导我们,家人之间应该互相帮助、互相关爱,即使我们经常争吵,有时甚至还会动手,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其实我并不讨厌你。”

    一时间,乌尔宁加尔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可以忍受和莫德雷德之间的无数矛盾,可以忍受对方的嘲笑然后反唇相讥,而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他不介意和对方大动干戈,直到他们之中有一方流血,乃至于死亡。

    但乌尔宁加尔就是无法应对他表现出的善意。

    不仅是因为他难以承受这种陌生的温情,也因为那个时刻萦绕在他心头,如幽灵般徘徊不去的疑问——如果他也像对方一样在母亲身边长大,像他一样生活在爱与关怀的包围中,而不是只能去做别人记忆的小偷(他一直因此对西杜丽心怀愧疚),是不是也能像他一样,总是轻松坦率地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养成现在这种糟糕的性格,只能通过命令和恶言恶语维持着与别人的联系?

    “我……”乌尔宁加尔深吸了一口气,“我和你恰好相反,莫德雷德,我非常——非常地讨厌你。”他避开了对方探究的眼神,“然而,你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对我产生触动……听着,这对我而言并不容易,但我会试着与你和平共处,不只是为了回报你的善意,也因为我不希望缇克曼努回来后会对我们的矛盾感到困扰。”

    莫德雷德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啦,指甲盖~没必要为我做出什么改变,无论是过度恋母的兄弟,整天板着一张脸的兄弟,还是嘴巴又贱又坏的兄弟,我都已经习惯了。”

    他的嘴角再一次抽搐起来“……和平共处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你改掉这个该死的昵称。”

    自那之后,他和莫德雷德的关系渐渐缓和,对方也没有再提起过那个绰号——莫德雷德曾提议叫他“乌尔”,但乌尔宁加尔觉得那样过于亲密了,让他感到非常恶心,所以他们暂时以名字作为对彼此的称呼。

    不过,在乌尔宁加尔尝试对“摩根的孩子”放下成见后,他发现自己和加雷斯的相处远比和莫德雷德相处时要轻松得多。

    他认为这可能是生性不合的缘故。加雷斯虽然有时会做出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但大部分时间(只要不遇到什么看起来很好吃的植物或动物)都表现得十分聪颖、识大体,偶尔还会展示一下周游世界的丰富阅历。

    而莫德雷德……就只是莫德雷德。

    好吧,虽说对方也有自己的苦衷(据说是受返祖的影响),但苦衷并不会改变事实,乌尔宁加尔无法忍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更刻薄一点的说法是,他无法忍受傻瓜。

    在启程回乌鲁克的前一天晚上,乌尔宁加尔收到了父王的密信。

    虽然是父王传来的信,但信件似乎不是父王本人写的。一来,草纸上的笔迹让他十分陌生;二来,信中的措辞十分礼貌,甚至关心了他在拉伽什的近况……估计是父王新任命的书记官吧。

    话说这个新书记官是不是有点过于感性了?居然还自作主张地在信尾加了一句“希望你在那边平安无事”,父王才不会用这种温情脉脉的方式对他讲话呢……倒不如说,光是设想一下那个画面就已经让他头皮发麻了。

    “抓几只活的魔兽回去,最好是乌鲁克附近捕捉不到的种类?”乌尔宁加尔喃喃道,“好奇怪的要求,我怎么可能记得乌鲁克附近有哪几种魔兽……干脆都各抓一只带回去好了。”

    嗯,当初选择带上红龙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找谁来负责这些粗活累活。

    第379章

    吉尔伽美什是被窗外嘹亮的鸟鸣声叫醒的。

    睁开眼睛之后,他掀开床帏,看着洒满了整个房间的明媚阳光,意识到时间恐怕比自己想象的更晚。

    自己多久没有像这样一觉睡到自然醒了?有那么一会儿,吉尔伽美什甚至觉得那些轻松愉快的时光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乌鲁克的各项改革正在稳步推进t,但还远远不及它最繁荣的时候,尽管如此,仅仅是那种熟悉的旧日时光的回溯,就足以使他感到放松、惬意,再多的黄金也换不回这些。

    唯一可惜的是床边如此空虚……

    一些糟糕的记忆再度浮现——昨晚,缇克曼努和西杜丽讨论工作一直到深夜,于是顺便睡在了西杜丽的屋子里。与此同时,吉尔伽美什特意把自己的工作搬到缇克曼努的房间处理,方便晚上留下来同被而眠,结果直到后半夜才得知了她在别人那里过夜的消息。

    很难不怀疑这是西杜丽的报复。虽然王的辅佐官总是给人以温柔知性、落落大方的印象,但吉尔伽美什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深谙这个女人的秉性。光凭对方能念叨“某个雨夜王居然在猊下讲故事时偷偷把我从猊下身边挤走了”这件小事几十年都不嫌烦,就能看出她是一个非常记仇的人。

    起床后,他本想和缇克曼努一起享用早餐,却从仆从口中得知卢伽尔之手一早就去藏书库了。吉尔伽美什不禁嘴角抽搐——久别重逢后的第一个晚上,她对他是如此主动和热情,即使最后被西杜丽和塔兰特这两个捣蛋鬼打断了,他都没有特别恼火(当然也不是完全不恼火) ,毕竟日子还很长,没必要急于一时。

    但自那之后,缇克曼努很快又回到了“卢伽尔之手”的身份中,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别说弥补那晚被打断的春风一度了,连能亲热一下的时间都很少,亏他这段时间还特意把梅林和阿伽打发去了其他地方……

    吉尔伽美什仓促地应付完了早餐,随后便快步赶去藏书库,以免第三次与缇克曼努错过。当他抵达目的地时,发现缇克曼努依然坐在他记忆中她以前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她的面貌、神态都与过去一般无二,某种怀恋的柔情突然击中了他。吉尔伽美什在原地站了很久,只为静静欣赏她阅览铜板时的面庞,无论过去几天他积累了多少埋怨,都在这充满回忆的一幕前变得不值一提了。

    最后是一个有点聒噪的书吏打破了这宁静的氛围。他遵循缇克曼努的嘱咐,将怀里一叠高高的泥板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她的桌案上,并按照某种规则进行了分类。缇克曼努短暂地从铜板上收回了注意力,对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谢,后者看起来非常激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到房梁上去了。

    真是不得体的表现啊……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一个曾经只存在于史诗中的伟大人物某一天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你面前,会有这种反应确实再正常不过。

    作为贤者的养子兼学生,吉尔伽美什甚至还生出了一点与有荣焉的心情。

    ……不对,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此时吉尔伽美什终于反应过来,缇克曼努看的是铜板,而非泥板——不同于泥板,铜矿作为稀罕的金属材料,只用于记载最为重要,最为神圣的事情。大部分国家会在铜板上镌刻律法,或是记录统治者在重大的祭祀仪式上为诸神创作的赞歌。

    吉尔伽美什当然不会给神唱什么赞歌,乌鲁克的铜板只会被用于记载他认为有价值的文字,所以不出意外的话,那块铜板上写的应该是乌鲁克之王与卢伽尔之手如何相识相知相恋,中间夹杂了一些感性的艺术加工——咳咳,某种意义上或许、似乎、可能算是编造的——最后两人诞下了王国未来的继承人乌尔宁加尔的故事。

    冷静,吉尔伽美什,你乃常胜之王卢伽尔班达之子,这个国家的主人,王者中的王者。你经历过古伽兰那之劫,见证了神代退却的开始,从灰烬与废墟中复兴了乌鲁克,成功把一个穿着尿布的小鬼拉扯到了成年(虽然总体上还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你完全可以处理这种情况。

    “亏你还敢说我总是事必躬亲。”他从阴影走了出来,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保持自然,“结果自己也是一个工作狂。”

    缇克曼努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噢,多么美丽的面庞,多么精壮的身躯,真是一个好男子啊。我的心儿已经被他那强烈的男子气概俘获,情难自已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尽管内心已经发出了尖叫,但他还是强迫自己镇定自若地回答:“没时间理会书吏们的无聊妄想了,本王有更重要的事务要与你商榷。”

    出于王的矜持,吉尔伽美什并未允许书吏们在他们夫妻的床笫之事上放纵他们狂野的想象力(虽然私下他支持他们针对此事进行一些文学性的讨论),如今看来真是一个明智之举。

    “傍晚,宰相来到花园,凝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她对一只小鸟说,'鸟儿啊鸟儿,请听一听我的苦恼。以我平生所见,卢伽尔班达,我的国王,已经是男人中的男人,可与他的儿子吉尔伽美什一比,便什么也不是了'。”说到这里时,缇克曼努歪了歪脑袋,“唔……最好别让你父亲看到这个。”

    吉尔伽美什竭尽全力才没有转身就跑:“缇克曼努……”

    “他的美貌,他的体魄,他的王者风范,都使我情迷意乱。”

    “别念了……”

    “噢!有火焰在我身体里焚烧,我渴望他那迷人的嘴唇,渴望被那双强而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吉尔伽美什知道此刻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吓人,因为缇克曼努神情探究地打量了他片刻,最后放下铜板,体贴地表示,“看来我们还是就此打住比较好。”

    他的嘴巴张张合合,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反倒是缇克曼努安慰道:“我只是开个玩笑,您不必太过介怀。星球的抑制力有意抹除我存在过的痕迹,绝大多数关于我的历史记载都遭到了损坏和污染,这些铜板上的内容也不例外,所以我并不是很介意……”

    吉尔伽美什大惊失色:“什么?上面的内容都没了?!盖亚真是个混账——咳咳!本王的意思是,你没有生气就好。”

    “何况您方才说的很对,一天之计在于晨,是时候开始讨论正事了。”对方很快收敛了言语中的调侃,“虽然中途有一些小插曲,但我来到藏书库主要是为了查明一件事。”

    吉尔伽美什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同时心底还有些小小的庆幸。自他从迦勒底那里得知乌尔宁加尔日后将成为统一两河流域的霸主后,就想过在铜板上做一些锦上添花的点缀,比如“显然,乌鲁克之王与卢伽尔之手的结合是命中注定的,世上最强大的男人和世上最聪明的女人将诞下最完美的继承人,年轻的乌尔宁加尔将达成史上前所未有的伟大功绩,成为伊迪格拉特河与布拉努姆河之间的所有土地的主人”之类的。

    好在这一进程因为缇克曼努的提前回归而被迫中断,他的尊严已经承受不住任何额外的打击……虽然现在也碎得差不多了。

    “我有一个亟需确认的坐标。”缇克曼努继续道,“除了迦勒底,其实二十一世纪还存在着另一个尚未被烧却的人类文明机构,名为'天工基地③',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在回归这个世界之前,我曾经向三个人传达过三个重要的消息,分别是西杜丽,大卫和加荷里斯。其中西杜丽告诉了乌尔宁加尔要抓住红色的彗星,大卫则指引迦勒底找到了罗丹遗留的手稿,证明我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

    “最后是加荷里斯。他借助廷塔哲大学和家族的力量,说服联合国理事会相信人类文明会在2016年毁灭,并且在全球范围内召集组建了一支顶尖的科研团队,试图解开我向他们传达的神秘公式,联合国的所有国家都会为这个团队敞开大门,提供一切资金、资源以及技术支持,直到研发出这次决战的最终武器。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寻找通往天工基地的方法,这需要用到迦勒底的灵子转移技术。”

    “所以那个所谓的神秘公式究竟是什么?”

    “一种用于维度卷曲压缩的理想数学模型……这样解释好像不怎么方便理解。直观地说,以这个公式为基础,人类就可以创造出不逊于——甚至远超神明的强大武器。”她说,“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必对马尔杜克之斧太上心t ,若情况顺利,我们大概率不需要动用任何神代的力量。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在我回到乌鲁克后,加荷里斯理应通过迦勒底将基地的四维坐标发送给我,但自从迦勒底用灵子转移技术将御主送到特异点之后,就和加荷里斯那边失去了联系。”

    吉尔伽美什皱起眉头:“他就不能提前把坐标同步给迦勒底吗?”

    “很遗憾,坐标的算法必须以我为基点,所以只有在等到我抵达这个时代后才能开始演算。”缇克曼努叹了口气,“我和梅林同步过一些信息。阿赖耶在这个时代处于弱势,为了将我的身体从降维后的天国还原到正常状态,它散发出的能量波幅惊动了盖亚,如今已经被排除出了特异点,无法主动与我联系……说到梅林,我最近似乎没怎么见到过他。”

    “魔术师被赋予了重要的使命。”他义正辞严地回答,“他正在周游各地为本王寻找天命泥板。”

    闻言,缇克曼努无奈地摇了摇头,显然并没有被这个理由说服,但也没有当面揭穿他:“总之,加荷里斯的突然失联也许就与这件事有关。以那孩子的聪慧和行动力,此刻一定也在想办法联系我,但他没能成功——至少目前如此。加荷里斯身边有着人类文明最顶尖的智囊团,我不认为他们会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所以反过来想,会不会是我们这边有什么东西对他们造成了阻碍呢?”

    他很快读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三女神同盟。”

    “不错,尤其是拉玛什图——考虑到她如今掌握着一部分提亚马特的权能。”

    缇克曼努用食指点击桌案的习惯总是能让吉尔伽美什感到慰藉,考虑到对方死后所经历的漫长轮回,指望她的心性没有发生丝毫变化当然是不可能的,但那种本能般的亲昵,那些无意识且令人熟悉的小细节,无一不在展示“缇克曼努”仍在她的灵魂中占据着重要的部分,就像在蛾摩拉和不列颠面前,乌鲁克对她依然无比重要一样。

    她看着他:“不过在追究拉玛什图本人之前,我还有一件非常在意的事情。”

    恩奇都……吉尔伽美什不禁在心中叹息一声:“我知道你已经见过金固了。”即便是他,将真相一遍又一遍残酷地说出来也是极为痛苦的,“听着,缇克曼努,虽然他和我们记忆中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但他不是恩奇都。恩奇都的骨灰长眠于哀悼之塔,是我亲手撒下的,而金固不过是诸神用泥与神血捏造出的仿品,它的灵魂是提亚马特诞下的魔兽。恩奇都深爱着人类,金固却并非如此。”

    “但你也有和我有类似的感觉。”缇克曼努说,“吉尔,我们都不是会被表现迷惑的人。照理说,他们越是相似,我们应该越是能察觉到两者间的不同,因为我们都对恩奇都很熟悉,一旦有违和的地方,我们潜意识里就会有所感知。如今我们的反应却与常理相悖——事实上,我们被一个明知是仿造品的存在迷惑了,这背后一定有着更深层次的理由。”

    这种说法,吉尔伽美什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他尊重恩奇都,自认为不会从其他相似的个体上寻找他的影子作为慰藉,这是对他挚友的一种侮辱。

    然而,一个人真的能够自始至终保持理性吗?吉尔伽美什对此表示怀疑,更不用说他曾经犯下过类似的错误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初看到这个国家沦为一片废墟时的痛苦,不会忘记失去家人、朋友和挚爱的子民们的泪水,不会忘记他所失去,所爱的一切。恩奇都和缇克曼努接连死去后,他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岁月,即使废墟之上又建起了新的城市,内心的孤独和空虚也难以被彻底抚平……于是就有了乌尔宁加尔,这个为了填补他内心空洞而诞生的孩子。

    然而乌尔宁加尔身上没有半点和他母亲相似的地方——这并不奇怪,毕竟他血脉里属于缇克曼努的部分少之又少,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失望。他心中的空洞并没有被填补,他只是创造出了另一个内心孤独而空虚的孩子。

    尽管他从不怀疑缇克曼努的判断,但再冷静的智者也难免有感情用事的时候。

    “可如果金固身体里的灵魂就是恩奇都,也有一些不符合常理的地方。”她继续道,“假设恩奇都暗中决定潜伏在拉玛什图的阵营里担当卧底,那么他为何要冒着暴露的风险跑来见我?假设他实在按捺不住想要与我重逢的心情,为何当时不选择直接跟我一起回来?又假设他有十足的把握,即使见到了我也不会让拉玛什图产生警惕,为何他没有偷偷给我留下任何信息?”

    缇克曼努轻点桌面的动作停住了,脸上却露出了意有所指的微笑:“我的胸中住着两个灵魂,它们总是想与对方分道扬镳。一个怀着强烈的情欲,以它的卷须紧紧攀附着现世,另一个却拼命要脱离尘俗,飞升至崇高的先祖居地①。”

    她的暗示令吉尔伽美什心跳加速:“你是说……但诸神可能会给我们留下这样巨大的破绽吗?”

    “的确,神明虽然傲慢,但这个特异点对它们而言也是背水一战,想必不会像以前那样草率行事。”缇克曼努意外地对他的怀疑表示了认同,“反过来说,假设我所构想的情况确确实实地发生了,那么金固的异常肯定超出了诸神的预料。所以我试着将自己代入其中——假如是我,究竟要如何在不惊动诸神的前提下完成这样偷天换日的壮举?在浏览完这十几年来乌鲁克的神庙记录后,我突然有了一些想法。”

    说罢,她将一块泥板递给他。

    吉尔伽美什对于大多数泥板上的内容都有印象,但他很少关注神庙那边的记录工作,所以当场快速浏览了一遍:“恩金都②?”

    恩金都是灌溉与水渠之神,也是农民的保护神,但除了名字有点相似之外,他和恩奇都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

    “是的,恩金都。虽然他和恩奇都生前没什么交际,但是非常凑巧,他名字的读音和写法都和恩奇都非常接近。”缇克曼努解释道,“恩奇都生前对于农耕相关的工作总是非常热情,所以人们对他的印象总是不免与农业联系起来,而恩金都又是存在概念非常模糊的次级神,大多与杜木兹或阿穆鲁同时出现,鲜少有单独描述他的传说,所以随着时间流逝,恩奇都渐渐取代了他成为了乌鲁克人印象中'农民的保护神'。外加乌鲁克在美索不达米亚强势的地位,势必会向其他城邦输出自己的文化,于是这种混淆和取代就慢慢流传了开来。”

    如果恩奇都是以“神造兵器”的身份现世的,那么诸神必定会在第一时间有所察觉,并将他的灵魂抹杀,但如果恩奇都是以灌溉与水渠之神的身份现世的……毕竟金固在马尔杜克率领其他神明反抗提亚马特时被真正意义上地杀死过一次,复活后灵魂有残缺也很正常,就像拉玛什图一样。

    但拉玛什图是次级神,为了使她升格,赋予她神权的只能是更高级别的神明,而金固是创世女神的孩子,并不用额外提升神格,只需吸收一些小神的神性填补自身的残缺即可,所以哪怕他的灵魂里有其他神明的“杂质”,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似乎看出他已经思考到了最后一步,缇克曼努脸上露出了那种老师看到聪慧的学生才会有的笑容。

    “此时我们需要回顾一个前提——也就是阿赖耶。作为人类潜意识的集合体,我们必须相信它具备最基本的'人类在陷入绝境时的求生本能',从而推测它会在即将被盖亚驱逐的时候做出怎样的补救。比如说……利用金固的身躯作为圣遗物,召唤与这具身躯相同面貌的灵魂,并且将他以'恩金都'的灵基隐藏其中,然后在恰当的时机接管身体的控制权。”

    吉尔伽美什的大脑飞速运转,才能勉强消化这惊人的信息量:“金固自己有察觉到这件事吗?”

    “我个人倾向于没有。恩奇都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一向很敏锐,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存在,但他应该或多或少能对金固的意识产生一些影响,只要两者的思想没有产生明显的撕裂感,金固就会认为那只t是一时感性的驱使。”缇克曼努答道,“我想金固现在一定也有和我们之前类似的迷茫,毕竟神的外在姿态与它们的力量、精神状态是高度统一的。他可能误以为自己是因为肉体与恩奇都过于相似,以至于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混淆,并未意识到那是恩奇都在他的潜意识中旁敲侧击的结果。”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杀死金固的灵魂,好让恩奇都接管这具身躯。”吉尔伽美什陷入了沉思,尽量不让激动的心情阻碍理智的思考,“话虽如此,要怎样在保住恩奇都的前提下杀死金固呢?”

    “亲爱的卢伽尔,我们并不需要杀死金固,只要确保他无法继续驱使这具身躯即可。”缇克曼努有些促狭地笑了,“但在讨论这件事之前,恐怕得先把那位被打发去寻找您遗落的日记本——或者说天命泥板的魔术师找回来才行。”

    第380章

    在确保通往拉伽什的商道已经被清理干净, 信中要求的活体魔兽也抓捕完毕后,乌尔宁加尔认为是时候回乌鲁克了。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趁机要走了拉伽什所有的木笼, 用于关押魔兽。木头是珍贵的建材, 后续即使闲置了也能二次利用。拉伽什王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可当有一支其他国家的军队驻扎在你的领土上时,个人的舍得与否显然是无足轻重的。

    当士兵们用粗麻绳将木笼挂在莫德雷德的背鳍上时,乌尔宁加尔不禁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满意——毫无疑问,与行事铺张浪费的父王不同,他继承了母亲善于利用有限资源的美德。亲缘的联系并不仅仅取决于血脉的浓厚或稀薄,更多在于质量。

    “喂喂,加雷斯,某人脸上又露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了……”

    “这不是挺好嘛。”加雷斯语调轻快地答道, “母亲说过,生态多样性是很重要的。所以兄弟姐妹之间也应该有各式各样不同类型的性格才对,要怀着一颗包容的心哦,莫迪。”

    “类型?什么类型?经常莫名其妙陷入妄想的类型吗?”

    乌尔宁加尔当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但并不把这番话放在心上, 尤其是莫德雷德——这个可怜的小笨蛋,虽然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 却没有继承母亲的半分智慧,他理应展现出自己的宽宏大量, 对小红龙的某些愚蠢之举表示谅解。

    夜晚,军队在水源附近扎营。尽管乌尔宁加尔很想勒令莫德雷德保持红龙的姿态原地待命,奈何对方是一个患有多动症的问题儿童,觉得自己累了一天,坚持要变回人形活络一下筋骨。他只好命人将早晨花了好一会儿才系上的粗麻绳全部解开。

    “不准偷偷拿它们取乐。”乌尔宁加尔在离开前再三叮嘱那些负责守夜的士兵, “不准戳它们,不准拽它们的尾巴,不准故意用响声吓唬它们,也不准玩那种'谁把脑袋放进它们嘴里的时间最长谁就赢'的游戏。”

    他知道肯定会有胆大包天的家伙敢这么做……即使是他,偶尔也会觉得乌鲁克人未免太大胆了,简直到了有点缺心眼的地步。

    不过,如果没有这种面对危险毫不畏惧的胆色,大抵也难以完成神代断绝这样空前绝后的壮举吧?可惜父王没有召唤那个炸了尼普尔城的家伙,他本来还想亲眼见识一下呢……

    清闲下来后,乌尔宁加尔决定去找加雷斯(避免不小心撞见莫德雷德后被迫聆听对方的抱怨),后者正在用魔兽的肋排烹煮肉汤——成为英灵对他而言还是有点好处的,不会因为整天待在火堆边而搞得灰头土脸,得以维持圆桌骑士的风范。

    加雷斯本人对此倒是颇有微词,因为英灵化后他的皮肤也恢复了白皙,“岂不是又变得和加荷里斯一模一样了吗?”,他不止一次这样抱怨。

    乌尔宁加尔对于看别人做饭毫无兴趣,但每次看到那些深紫色的、浸满了黏稠毒液的魔兽肉块在坩埚里变得干净而细嫩——而且很好吃,他个人认为味道和口感都不逊于驴肉——就觉得很神奇。据说这口坩埚在加雷斯生前并没有这么大,因为缇克曼努(当时的她被称作“摩根”)料到自己的儿子将来会四海为家,所以特地做成了方便随身携带的大小。

    根据加雷斯的描述,乌尔宁加尔觉得那口坩埚大概只能用来煮点野菜和蘑菇……好像有点能理解缇克曼努当时的心情了,毕竟对方一看就是那种会在野外乱吃东西最后把自己吃死的类型。

    “乌尔也对烹饪感兴趣吗?”加雷斯问道,“可以把坩埚借给你用一会儿哦。”

    乌尔宁加尔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你在说什么蠢话?我乃吉尔伽美什王之子,乌鲁克未来的卢伽尔,哪个无礼的家伙胆敢提出这种要求,就等着被绞死吧。”

    他脑海中理所当然地浮现出了莫德雷德的脸,并且为对方被吊在绞刑架上的景象感到愉悦。

    “所以乌尔对烹饪并不感兴趣……”对方佯装出一副懵懂的表情,然而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他早已摸清了这家伙的本性,虽然乍一看不过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傻瓜,但加雷斯其实有着相当敏锐的洞察力,只是面上摆出一副天真的面孔欺骗世人罢了,“那就是对我的坩埚——或者说,对母亲的礼物感兴趣,没错吧? ”

    乌尔宁加尔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被这没情商的两兄弟各种揭穿,所以只是稍作迟疑,便坦然地点了点头。

    他已年满十六,理应有资格索要成人礼,但一来他不希望缇克曼努认为他生性贪婪,不知满足,二来他身为乌鲁克的王位继承人,从小养尊处优地长大,于物质上并无更多要求。

    “我不需要什么昂贵或稀罕的玩意。”乌尔宁加尔陷入沉思,“假设她真的要给我什么,我希望那会是……更加饱含心意的东西。”

    毕竟,他之所以渴望从她手中得到礼物,并不是想要借机获得什么好处,他只是希望……希望她爱他,希望她送给他的任何东西都是出于爱,因为爱他,所以认为他值得这些。如果没有这份爱,无论黄金白银还是昂贵的宝石都显得毫无意义。

    “饱含心意……比如野餐券或者读书券?”

    “哈?”

    “我们过生日时母亲惯例会送的礼物。”加雷斯解释道,“嘛,虽说宝石胸针、珍稀古籍、船舶模型这样正式的礼物也会有,但大家还是最期待这个。”

    乌尔宁加尔有些恼羞成怒:“所以说那究竟是什么?!”

    “简单来说,只要你拿出奖券并要求兑现的话,母亲就会履行奖券上写的事情。”他说,“比如野餐券就是要和我们一起出去踏青野餐,时间和地点由我们来定。使用读书券的话,母亲就要给我们读一个睡前故事,还有狩猎券、对练券——对了,你也许还不知道,母亲的身手其实很不错哦!艾斯翠德老师说过母亲虽然很少锻炼,但是有着与生俱来的猎杀本能,所以总是能找准时机一击毙命……”

    托莫德雷德的福,乌尔宁加尔很清楚“摩根的孩子”究竟过着怎样令人嫉妒的生活——事实上,他甚至感受不到嫉妒的情绪了,只觉得大脑嗡嗡作响,像是一个装满水的铜盆被人敲了一下,耳边都是冷水晃荡的声音。

    加雷斯所描述的世界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梦幻了,别说是他,恐怕连他的父亲吉尔伽美什都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吧?

    可是距离他的生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即使等到那个时候,缇克曼努也已经不在了。

    “不要这么闷闷不乐嘛。”加雷斯似乎看出了他内心的忧虑,“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更加主动地向母亲表达自己的想法呢?”

    “笨蛋,在有感情基础的前提下这么做当然无所谓……”乌尔宁加尔咕哝道,“如果以前根本没有感情的话……总之,我不想给缇克曼努留下糟糕的印象。”

    “不会啦……真是的,你得改掉这种喜欢把什么想法都压在心底的坏毛病才行。”对方叹了口气,“我有一个哥哥,名叫阿格t规文。他也和你一样,总是喜欢压抑自己的心情。每年生日都会把母亲送的奖券存起来,想等到母亲不那么忙了再用……结果等着等着,就再也没有用掉它们的机会了。”

    乌尔宁加尔还是第一次从加雷斯脸上看到这么伤感的表情,但他对妖精女王了解不多,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母亲那一世是因为感染疫病去世的。”加雷斯轻声答道,“虽然母亲只是受妖精之血的影响衰老得比较慢,实则已经相当长寿了,但对当时的我们而言仍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消息……更早的时候,我的妻子也因病去世,我曾在葬礼上泣不成声,以为自己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再也不会像这样感到痛不欲生,肝肠寸断了……结果,等母亲逝世的消息传来时,我才意识到世上并不存在什么绝对的事情,命运总是会向你揭示它更加可憎的面貌,告诉你眼泪是永远流之不尽的。”

    短暂的消沉后,加雷斯收敛了神情中的哀恸:“能够在这个时代与母亲相遇,本来就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奇迹了,乌尔,你应该抓住这个珍贵的机会才对。”

    受到他的鼓舞,即使是乌尔宁加尔也难免有些动摇起来。

    “我……”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至于过分雀跃,“我想和母亲一起外出狩猎,还想听睡前故事。”

    父王和西杜丽都可以,没道理他就不行,对吧?

    “我相信母亲会乐于答应你的。”

    “还想一起看星星。”倒不是他对天文学有什么独特的好奇心,单纯是因为莫德雷德有的他也要有。

    “我想母亲听到之后会很高兴的。”加雷斯鼓励道。

    他不禁越来越大胆:“我希望和母亲每天都一起用餐,而且每天都要过问彼此的生活。”

    加雷斯笑了起来:“当然,殿下。”

    “然后还要一起睡觉!”

    “呃……”加雷斯的笑容僵住了,“我想一起午睡或许是可以的,但不管怎么说……我想我们都过了适合跟父母一起睡觉的年龄。”

    乌尔宁加尔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当然还要一起泡澡……”

    话音刚落,魔法坩埚倏地发出一声巨响——加雷斯失手用汤勺敲到了坩埚的边缘,发出“哐当”一声。如果这个坩埚不是宝具而是一个单纯的陶罐,现在多半已经被他打碎了,哪怕他及时稳住了坩埚,也还是溅出了几滴热汤。

    “……你刚刚说什么?”加雷斯的表情看起来很迷茫,仿佛刚刚被汤勺敲到的不是坩埚而是他的脑袋一样。

    “泡澡啊。”乌尔宁加尔认为他的反应很奇怪,“不列颠人没有那种很大的,可以供很多人泡澡的蒸汽浴池吗?”

    “我们当然有那种浴池,不列颠深受罗马人影响,他们有的东西我们几乎都有……不对!不是浴池的问题,有哪个孩子会许愿和母亲一起泡澡啊?高文哥除外。”

    “那又怎样?”乌尔宁加尔不以为然,“母亲当初抚养父王的时候就这么做过,藏书库的泥板上记载母亲会用洁盐和肥皂草的汁水为父王清洗身体,然后用药油和香膏为他涂抹头发。”

    诚然,他非常尊敬父王,但说到底,父王是先王卢伽尔班达与宁荪女神的孩子,于缇克曼努而言不过是养子,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如果父王享受过这种待遇,那么他作为有着血缘纽带的亲生儿子(虽然这根纽带稍微细了一点),待遇当然不能低于前者。

    “不用担心。”乌尔宁加尔决定适当展示一下自己的谦逊和孝心,“毕竟我不是父王那种只知道享受他人服务的卢伽尔,到时候我当然也会为母亲洗头的。 ”

    然而加雷斯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真是搞不懂这家伙,不列颠人果然都爱大惊小怪。

    “该怎么说呢,我原本以为我的兄弟姐妹们已经够奇怪了,但和你们乌鲁克人一比,好像连高文哥都变得正常起来了……”对方感慨道,“小殿下啊,虽然我不能阻止你做任何事情,但出于我个人的建议,你的愿望还是止步于一起睡午觉比较好。”

    几天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乌鲁克边境。

    因为不方便让魔兽待在普通百姓生活的地方,父王提前派塔兰特到当地接应他们,将活捉的魔兽送到指定的实验区域。

    “伊什塔尔怎么也在这里?”乌尔宁加尔皱起眉头,他不喜欢伊什塔尔(当然也不喜欢她的姐妹,虽然原因不太一样),只是因为对方当前的确派得上用场,才勉强忍耐着她的存在,“距离边境那么近,不怕她又偷偷逃跑被禁制送回冥界吗?”

    “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在……呃,在计划中。”

    他当然察觉到了塔兰特言语中的可疑之处——坦诚说,对方是个不太会撒谎的人:“怎么回事?塔兰特,难道你有事情瞒着我?”

    “呃……是的,殿下。”塔兰特抓了抓头发,“但西杜丽让我不要提前告诉您。”

    乌尔宁加尔差点被这个回答气笑了:“你到底是听西杜丽的话,还是听我的话?”

    “我只听从正确的话,殿下。”

    无论在哪个国家,胆敢对王室成员说出这种话的人无疑都会被处以死刑——但考虑到对方连他的父王吉尔伽美什都敢顶撞,外加他几十年前就死了,好像确实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逼供手段。

    乌尔宁加尔只好硬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气……多亏不列颠两兄弟对他心性上的磨炼,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脾气变好了不少。

    告别塔兰特之后,笼罩在他心头的疑云依然挥之不散。当他看见库拉巴城门前迎接他们的阵仗时,这种疑虑终于抵达了最高峰。

    西杜丽出现在那里并不奇怪,可居然连父王都来了……这太奇怪了,他们只是去支援拉伽什击退魔兽,又不是打了什么大胜仗之后的光荣凯旋,根本不值得劳驾父王亲自迎接,还有父王身边那个陌生的女人……

    ……等等。

    乌黑的长发,琥珀色的眼睛,明显的异域长相,有资格与父亲并肩而立……而且是一个女人。

    乌尔宁加尔的心跳骤然加速——如果那就是她,为何莫德雷德和加雷斯没有一点反应?不对,摩根女王和缇克曼努长得完全不一样……所以那是她吗?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吗?父王说直到三女神中有一名陨落,她才会回到乌鲁克,所以三女神同盟里有谁死了吗?距离他前往拉伽什到回来才过去了多久?她竟归来得如此之快?

    他就在这样彷徨不定的心情中下了马——在西杜丽欣慰的注视下,在父王认同的微笑中,那种紧张的情绪逐渐到达了顶峰。乌尔宁加尔感觉眼前发白,甚至隐约听见了耳鸣。当他对上那个人的视线时,身体好像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的灵魂仿佛缩水了一样,如此弱小无力,难以驱使这具身躯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

    不,绝不能在她面前丢脸……他始终以严苛的标准对待自己,这十几年的努力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你是……”只说了一个字,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了,“我是说……您……”

    好在对方——或者说缇克曼努没有计较他的失态,反而温柔地替他将鬓发归到耳后,并为他掸去了肩头的泥沙。

    她说:“欢迎回家,孩子。”

    一瞬间,他的心跳简直快得吓人。

    乌尔宁加尔从不相信神明,也从不向神明祈求任何恩赐,但有那么一会儿,他忍不住在心中祷告:诸神啊,请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吧!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为让这一刹那变为永恒!

    然而下一秒,他感觉背后被重重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一头栽进了缇克曼努的怀里。

    除了缇克曼努衣襟上的花纹和她胸前用红绳系住的圆筒印章,乌尔宁加尔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她无奈的叹息:“莫迪……”

    莫德雷德细碎又恼人的偷笑声拧断了他的最后一根神经。

    混账蠢龙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

    可缇克曼努轻拍他后背的动作又在顷刻间熄灭了他的怒火:“也许你是第一次见到我,但在更早的时候t ,我就已经通过另一种方式认识你了……很抱歉我来得那么晚。”

    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因为被她的气息所包围,乌尔宁加尔鼻尖泛酸,莫名有一点想哭。

    倒不是因为行军在外很辛苦,他只是……有点想哭。

    “我……”他语无伦次,只好本能般地紧紧抓住她的衣服,“我……母亲,我一直……我想见你……”

    “我也是。”缇克曼努轻轻笑了一声,她的胸口也随着那轻柔的笑声而起伏,“虽然面上可能看不出来,但此刻我和你一样紧张,孩子,毕竟你已经成长得如此优秀、卓越,并不需要一个从未在你人生中出现过的女人对你的未来指手画脚。尽管如此,在我作为一个母亲缺席如此之久后,我仍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自己的失职做出最后一点挽救。”

    “不是的……”他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发出那种像是被雨水淋湿了的小猫的声音——这太丢人了,但他就是无法遏制自己,“只要你来了……只要你在这里就好了……”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伏在某个人的肩头哭泣过。父王给予他的关爱极其有限(有时他觉得父王其实很后悔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西杜丽一直悉心照顾他,但终究难以跨越尊卑的最后一道界限……最重要的是,无论父王还是西杜丽,甚至是塔兰特,他都能看出他们是在正确、良善的引导下长大的,为他们这么做的是他的母亲,但他是那个唯一没有得到过母亲陪伴的孩子。

    好在等待是有价值的,在度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之后,他终于……终于……

    然而,没等他沉浸在这种令人安心的氛围中太久,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抓住了他的后衣领,把他从缇克曼努的怀里拎了出来。

    乌尔宁加尔对此感到不可置信:“父王?!”

    他的声音已经无限接近尖叫了。

    “你已经待得够久了。”父王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你早就成年了,乌尔宁加尔,你应该成为一个男子汉,而不是躲在妈妈的怀里哭哭啼啼。”随即他又看向母亲,“你也是,缇克曼努,别再溺爱他了,你应该把他当作一个大人来对待。”

    乌尔宁加尔依旧沉浸在震惊之中,久久难以回神,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的莫德雷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