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赤司家分邸的仆人,也如本家那般用心细致。
莱莱的脸掩在丝质薄被里,床像一样舒适,可尽管女仆动作小心,如花一样娇柔美丽的女孩,还是在片刻后,眨着茫然的、如海波一样的蓝眼睛,望向了不远处铺着地毯的人。
相顾无言的时候,女仆忍不住皱眉自责。
这是少爷亲自抱回来的人。
“吵醒您了吗?”
“……嗯,但是,没关系。”
妹山莱有些茫然。
“我在哪里呀?”
慢慢回想起脑子里的记忆碎片——和赤司一起,摸小猫,吃点心,讲故事……然后,就没了。
女仆停下手里的事情,恭敬行礼。
“这里是赤司家在郊区的分邸,您被赤司少爷带回来。”
温柔的女仆皱着眉,仿佛在自责。
“只睡了半个小时。”
—
赤司的房间里,还是灯光明亮,华贵又低调的水晶灯盏散发出的柔丽光线,使他的面容愈发温和敛润。
“醒了?”
或许是有些诧异于,女生会这样浅眠,赤司静静翻着手里的法语书籍,眼睫微垂。
“那么,她现在在做什么。”
稍微有点不像赤司少爷了。
这么关心的话,为什么不亲自去看一看。
垂立在一边的女仆,姿势恭敬,语气妥帖。
“在喊妹山先生,和雪原女士。”
随后,女仆似乎是听见了小主人短促又微小的一声笑。
她抬眸讶异地望去,那个不怒自威的赤司少爷依旧端立在案前,脸色平淡,不损威严。
刚刚的声音,就像羽毛划过水面,仿佛一场错觉。
妹山莱在陌生的大床上结结实实地滚了两个来回,昂贵的被褥和毯子被她弄出一道道不被珍惜的褶痕。
很快,她的眼角余光瞥见白色工作服的仆人正往这边移动。
等看清她手里端着的东西时,莱莱有些无言地看着她,眼睛湿漉漉的,像无意识卖萌的可爱小狗。
“姐姐……我才不喝牛奶呢。”
为什么还要把她当小孩子呀……喝牛奶这种事情,是赤也喜欢的。
男生热衷长高,而妹山莱一直都不喜欢牛奶的味道。
被莱莱以这样的眼神看着,女仆的脸上起了点红晕,她又为难地看着跪坐在床上的漂亮妹妹。
“是赤司少爷说的。”
“牛奶助眠,妹山小姐喝掉它,少爷在外面等您……”
等她……是去玩嘛。
在女佣讶然的“欸”声里,妹山莱动作迅猛又轻盈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穿上已经备好的拖鞋后,女仆还没端过牛奶,女孩就已经不见了,她只能看见那消逝在门口的浅色裙角。
“……”
居然是这样的性格吗。
总感觉……赤司少爷会稍微有点头疼了。
远远地,女生还没走近,赤司就已经听见她的声音了,是很轻快的。
“赤司同学,你的头发在黑漆漆的夜里,还真是好找呢。”
“……”
赤司无言地看了一眼妹山莱。
也许是因为刚起床,在走廊昏暗暧昧的橘色灯光下,她的眼尾粉晕晕的,像云雾一样绽开的抚子花,泛着少见的柔和情致。
赤司收回自己看着她的视线。
看得出来,她精神奕奕,大概是不会犯困了。
女生没有察觉赤司的沉默和异样。
她只顾着看自己脚上的拖鞋。
赤司在
一旁适时地表露点关怀。
“怎么了。”
妹山莱似乎有些淡淡的嫌弃。
“你家的拖鞋,有些丑。”
一旁提着灯,肃立的管家脸上的表情,有些没绷住。
“睡不着吗,喝一杯牛奶,或许对你会有帮助。”
赤司负着手,在前方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磨磨蹭蹭的女生。
妹山莱完全没有意识到,赤司好像直接就揭过了关于拖鞋的话题,也许是因为夜晚的气氛,女生放弃了纠结自己脚上不合心意的鞋子,她显得兴致勃勃。
“赤司,我从不喝牛奶,下次不要准备了。”
“所以,你要带我去玩嘛。”
不知道是什么词取悦到了赤司,他有些微微而笑。
赤司点头。
“既然大家都睡不着,就来走一走好了。”
管家在前面提灯,赤司淡淡地踱着步子,自如又巧妙地把莱莱护到了走廊的内里。
妹山莱微妙地察觉到了,这个人的说话艺术。
睡不着的人分明只有她,赤司却将这些均匀地揽到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怎么说呢……是一个各个方面,都讨厌不起来的人啊。
莱莱眨眨自己蓝色的眼珠。
“那么,赤司刚刚在做什么。”
既然要一起走路,那就好好找话题,聊天好了。
结果,赤司短暂地笑了一下。
“你不会想知道的。”
经过短短半天的相处,妹山莱觉得,赤司其实有些不爱讲人话的习惯,这种习惯,和赤司征臣一脉相承。
但是,妹山莱此刻……竟然意会了他的未尽之语。
她语气干巴巴的。
“你不会,又在看什么……资本论、凯撒大帝、额,还有德语吧。”
上次在车上,对那些书的匆匆一瞥,妹山莱始终记忆深刻。
因为太过震撼。
“这只是分内之事。”
赤司语气平淡的,就好像他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如此的稀松平常。
“……”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莱莱身体力行地默默往里面挪了几步。
好恐怖的人。
赤司像是没看见她的动作似的,他温柔又耐心地提醒。
“里面太黑了,妹山。”
“到我这边来。”
莱莱直觉地感受到赤司宛如哄孩子的语气,联想到刚才的牛奶,妹山莱拒绝了赤司。
“……我不。”
前方的管家脚步差点顿住。
下一秒,感受到身后,赤司很快就投射过来的目光,中年男人继续保持微笑,脚步稳健地走了下去。
……在这个家里,没有人会忤逆赤司少爷啊。
随后,他听见他的小主人虚虚叹了一口气,似乎在妥协道。
“那你不要摔倒了。”
转过拐角的时候,赤司率先下了楼梯。
他不疾不徐地朝妹山莱伸出手,少年柔和的脸部线条,在夏夜里泛着莹润的光彩。
“现在可以下来了。”
“怎么了……不是要顺着走廊一直遛弯吗。”
尽管有疑惑,妹山莱还是没有一点迟疑地,就把手放在了赤司的手心。
不知道为什么,赤司看上去似乎有点愉悦。
“机械运动如此无趣。”
少年收紧她的手指,温和又亲昵。
“我想,你应该会更喜欢,别的事情。”
赤司家里居然在养白孔雀。
这样稀奇珍贵又罕见的观赏型鸟类,妹山莱只在书上
偶然见过。
因为它张开的那些繁密又美丽的尾羽,轻易地就虏获了当时少女的芳心。
所谓,她会“更喜欢的别的事情”,就是带她来看白孔雀。
她果然没有想错吧……这让人怎么讨厌的起来对方呢。
过去隔着妹山塱,对赤司产生过的好奇、怨怼、敌意,在此刻也不得不心悦诚服地一一消散。
好吧。
想起他向爸爸提出送裙子和小猫的建议,莱莱垂着头承认了,他果然很知道,该怎么哄人开心。
在这种事情上,妹山莱确实自愧不如。
不过,也就这么垂头丧气了一秒,妹山莱就挥别了这些情绪,她快快乐乐地投入到会见白孔雀的喜悦里去了。
赤司淡淡地无视了妹山莱那陡然变得异常感激的眼神。
……倒也不必用这种“赤司征十郎原来是个这样的大好人啊”的笨蛋眼神看着他。
“它喜欢安静,只有在清晨和傍晚的时候,才会出来闲逛和觅食。”
看着似乎躲进树丛里佯装休憩的鸟儿,赤司牵着妹山莱,在离山石几步路的地方停驻,少年对她如是解释道。
“想去看看吗?”
在这样巨大的惊喜下,妹山莱依旧坚定地摇头。
“不可以,赤司同学。”
身后的管家和女仆又双叒叕抬起头来。
这是今天晚上,少爷第几次被说“不可以”了?
简直……
在赤司有些讶然的眸色里,莱莱掰着物。
“它比较温吞,这么黑的环境,我们不能突然靠近,对不对。”
“我们等一会再过去。”
赤司有些哑然,随后他还是可有可无地点头了。
“既然,你这样想的话。”
看着一身洁白,头生羽冠、在不远处优雅踱步,拖着沉重却洁白的尾羽的,那只稀有物种,妹山莱撑着下巴,表情向往又甜蜜,仿佛那只孔雀是她的情人,她语出惊人。
“不过这样看还真是……天哪。”
赤司垂眸,看着女生。
妹山莱继续。
“我要是有这么漂亮的羽毛就好了……”
当然知道,人是不可能长出羽毛的,这种话也只是莱莱在心神荡漾下的胡言乱语罢了。
对于莱莱这样可爱稚气的语气,赤司微笑着。
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多么体贴,隐隐还有破坏少女心的嫌疑。
“远远看过去,它自然是美丽神圣的。”
“但是走近,你会发现,它的羽毛已经因为长时间的拖曳,早就粘上了泥土和细菌,变得泥泞不堪,洁白神圣又让人心生向往的,不过如是。”
赤司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他又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哪怕有着四周这些灯火,与天空上繁星的点缀,也多少显得有些冷淡了。
“从远处看的时候,绝大多数的事物,都是迷人又让人心生憧憬的。”
“但是……”
最终拨开真容,结果只是都一样。
妹山莱听的迷迷糊糊,她回头疑惑地看着自己身后,这个负手站立的红发少年。
“你仅仅是在说孔雀的羽毛吗?”
她怎么感觉不是呢。
赤司意味深长地默默不语。
“没什么。”
“妹山,不要多想。”
“哦……”
妹山莱慢吞吞地扭过头,看着已经慢慢适应生人,正优雅地向自己踱步而来的白孔雀,她突然有些诡异地好奇起来。
“……为什么只有一只。”
富贵人家豢养宠物,基本上,都会成双成对,寓意美好。
她身后的赤司,声音平静,和着背后浓稠的黑夜,无端地有些冷淡和漠然。
“因为,另一只已经死了。”
在夏夜的凉风里,莱莱莫名觉得背后有些涩然。果然如此么……妹山莱难掩惊讶地啊了一声。
身体里随之而来的种种情绪,都有些陌生。
“为什么呢?”
天真的女孩朝赤司扭过头,棕灰色的发丝蓬松地披在肩膀上,莫名有些呆呆的。
赤司似乎是微笑了一下,但神色依旧冷淡。
“白孔雀是相当稀有的品种。”
少年不疾不徐的嗓音在园子里缓缓倾泻。
“不过,因为人工养殖,如今这个种群也可以勉强维持生存,在国外较多,作为人工繁育的观赏鸟,它性子温吞,不怕人,甚至愿意亲近人。”
说到这里,赤司的表情似乎有些奇异的讥诮。
“只是,它对危险的感知力较弱,在野外的生存能力也不高。”
他的声音缓慢又轻柔,却无端让人觉得遍体生凉。
“像这样,被豢养的孔雀,不适应这里的环境,如同脆弱的鸟儿误入狼犬之群,尽管有庇护着它的强大羽翼,但它还是很快,就会死的。”
怎么感觉,赤司又在说别的事情。
妹山莱眨眨眼,对上赤司平静但略显讽意的淡然眼眸,她居然莫名地有些悲伤。
“……”
莱莱出神地看了一眼不远处优雅的白孔雀。
“那它呢?不会死吗。”
赤司似乎循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在黑色的夜里,少年看着鸟儿,又像是在看着漆黑的远方,赤司神色难辨。
“不会了。”
“同伴的离去会让它无所适从,但它只是动物。”
赤司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微微一笑,语气却凛然、恍惚。
“畜生和人,不能相提并论。”
空气静默着,由白孔雀想到了生死不知的诗织,妹山莱心口窜起一股莫名的悲伤火焰。
可它又是平静的,这种平静带来的一股细微的痛意,让人没办法忽视。
下一秒——
在赤司倏然睁大的红色瞳孔里,面前沉默的粉色裙子的女生已经拉开了园门。
在众人讶然又愣在原地的时候,她就像一抹微云一样,飘向了不远处,那只安静屹立的白色鸟儿。
赤司身后的仆人和管家微微躁动起来,园子里所有的灯光,都已经被眼疾手快的仆人们倏然拉开,明亮、辉煌。
赤司微微眯起眼睛,适应了这样的光线,他也已经恢复平静。
少年紧紧盯着不远处那抹粉色的影子,语气不辨喜怒。
“……还不跟上。”
“园子里那么多石头,是想看妹山小姐摔跤吗。”
面对赤司不怒自威的语气,佣人们有序又迅速地一涌而入。
在明亮的灯光下,赤司出神地看着已经靠近孔雀的,漂亮的妹山莱。
明明不擅长运动,但是这个时候,女生的体力竟然好的出奇,她的裙摆和孔雀美丽的羽毛也极为相称,她们站在一起的时候,赤司都有些恍惚。
原本莱莱还在安安静静又好奇欣喜地摸着孔雀的羽毛,但身后靠近的一大帮仆人,让白色的鸟儿有些闪躲。
妹山莱护着乖顺的孔雀,又被鸟儿带着走,一群人在身后亦步亦趋,像上演着一场人和动物的话剧。
妹山莱抱着鸟儿,还不忘对外面端然静立,看起来不为所动的赤司大喊。
“赤司同学,我摸到了她的羽毛——”
“你说错了,它明明就这么这么,这么的漂亮!!”
即使我靠近了它,它还是那只白孔雀,内心的向往完全不会因为对方羽尾上的几点泥渍就偃旗息鼓。
她只觉得美丽、比自己想象中的,和刚才站在外面隔着园门的遥遥一望,还要来的美丽。
“还有,赤司!…”
妹山莱对他没有什么形象地喊了出来,似乎因为什么事情,莱莱的语气还有些悲愤。
“你骗我吗,它的尾巴明明就没有那么脏!!”
女仆紧张的声音紧随其后地从里面传了出来。
“少爷没有骗小姐,妹山小姐,我们每天都会给孔雀进行清洗的……”
莱莱朝气十足的声音又变得弱弱的,女生干笑着。
“!哦……这样啊哈哈哈……”
赤司早就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园子里鸡飞狗跳的一帮人和一只鸟,少年的面色显得有些无奈。
可是,他却又莫名其妙地笑个不停。
看着这样的赤司少爷,身后管家脸上的表情就如同见了鬼一样。
就像一只老虎变成了……?
嗯,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
这并非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知道,自从夫人病危,少爷和老爷就很少会笑了。
管家微微笑着。
但很快,管家就笑不出来了。
赤司冷淡又平静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
“你不去给她打灯笼,在这里站着干什么。”
“……我马上去,少爷。”
最后,妹山莱被女仆和管家齐齐簇拥着回来了,她脸上喜悦又甜蜜,像个胜利者。
女生的手里,还攥着一支白色的孔雀羽毛,它泛着轻盈的,美妙的柔光。
“看。”
气喘吁吁的妹山莱,把羽毛放在赤司面前,并不是得意地对他摇了一摇。
“漂亮吗……是它送给我的。”
赤司哑然失笑。
“……漂亮。”
“是的,所以你怎么可以说它不漂亮呢……”
莱莱低下头,替白孔雀生出了一点点委屈。
看着赤司松松的手心,女生顺势就把羽毛插进了赤司的手里。
莱莱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一点的红发少年。
“它明明那么美好…”
失去同伴,独自在空荡荡的异国他乡,被豢养着的白孔雀。
“只要有赤司家在……它不会再有事的。”
“它明明那么漂亮。”
赤司垂首。
心口早已平静下来的情绪,又变成了海浪,默默地翻涌出来了。
听懂了女生翻来覆去的几句话,手心的羽毛还留有她的余热。
看着妹山莱面色红润,头发散乱,裙摆也被拎起来的狼狈样子,尽管如此,她却依旧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赤司低头。
少年胸腔的心跳沸腾起来,传至四肢。
“嗯。”
她明明,那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