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 51 章

    北风凄寒, 尚未打理的庭院有些积雪,愈加寂静幽冷。

    萧隽打横抱着唐青穿过两道庭院,在寝屋门前稍一打量, 光明正大地走了进去。

    怀里的人被放到床榻之间, 不待唐青开口, 萧隽就如寝屋主人一般, 没有丝毫见外, 视线肆意地扫掠四周, 最终凝在唐青脸上。

    萧隽淡道:“这座院子过于简陋萧条。”

    唐青道:“臣迁居此地不是时候, 等来年春日,在院中移植花草,看起来就不会这般光秃秃的。”

    萧隽:“放着潇湘殿不住, 跑来这处地方,唐卿当真视孤如洪水猛兽。”

    唐青一惊:“陛下,莫要如此。”

    话题若再继续下去,本来没什么关系的两人, 听着又要暧昧不清了。

    周遭寂然, 无干人等俱不得靠近此院。萧隽坐在床榻, 直视荏弱的青年:“你方才在等韩擒?”

    唐青:“……回陛下,臣确在等他。”

    萧隽:“如若让他知道唐卿上了孤的马车——”

    唐青抬眸,直接迎上那道目光:“……陛下何意?”

    萧隽:“孤不拦着你们在一起,可不代表放了你。”

    余下的话无需挑明,唐青已从对方眼神,清楚看到那份志在必得。

    哪怕他跟对方表露了对韩擒的心意,这人也没想放开……

    他为此等程度的霸道与偏执感到无可奈何, 瞥开眸去,心下一凛:“那么陛下不介意臣已是他的人么?”

    顷刻间, 屋内犹如冰冻三尺,唐青不禁产生生理性的颤抖,此为对上位者的天然恐畏之心。

    须臾后,他挺直腰杆,神情无畏。

    萧隽冷道:“唐卿倒知晓如何激怒孤。”

    萧隽语气听不出怒火,更未大发雷霆,只下一句开口:“若此时孤也将唐卿变成孤的人,卿以为对方如何。”

    唐青:“……”

    君夺臣之爱,此举荒谬,却像萧隽能做出来的。

    毕竟他曾为自己支走韩擒一次,有了第一次,难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唐青不再就此事继续纠缠下去,若激怒对方,自己无关紧要,怕牵连了韩擒。

    他眉眼涌出几分病后憔悴的倦色,倚在榻间,仰望面前帝王,似有千言万语,终化成一次低叹。

    “陛下,即使不是韩擒,那个人也不会是您。”

    话音才止,手腕便袭上一阵痛楚。

    他隐忍轻颦,言语不吭,与对方无声地对抗拉扯。

    萧隽恨不得捏碎他的手腕,可最后还是放了手,语调加重:“为何。”

    “陛下贵为九五之尊,身边跟着何人,为天下大事,后宫断然不会只有一人。”

    他指了指心口的位置:“可臣于情,只顺从内心,此生唯取一人。”

    萧隽半眯双目:“你要孤身边只你一人。”

    唐青垂眉:“臣并非此意。”

    饶是唐青嗓音温如清玉,放在平日,可为享受,但萧隽此刻不想再听。

    他不明白,如此鲜润饱满,欲叫人一尝芳泽的美好唇瓣,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吐露着将他往外推开的绝情之言。

    怕再留在房内会对唐青做出什么强迫他的事情,萧隽负手而去。

    李显义窥见陛下满目冷怒,暗暗长叹。走前,他叮嘱兰香:“照顾好你家主子。”

    兰香跪在地上,待庭院不见任何人影,她不由松了口气,擦拭着发边的冷汗,进屋伺候。

    *

    唐青解开斗篷,兰香忙接过挂好。

    “先生可要先用饭 ,还是小睡片刻。”

    应对完萧隽,唐青实在没有剩余的精力。

    “我睡半时辰,一会儿叫醒我。”

    想了想,又开口:“吩咐后厨多备一道鱼汤。”

    韩擒夜里如不在皇宫上值,每日都会陪他一起用辅食。

    兰香领了吩咐。

    后厨的大陶缸里养了十几条肉质肥美鲜嫩的鱼,韩擒喜好口味偏清淡的鱼汤,每次要来,唐青都事先安排厨房准备。

    寝屋里留了盏昏暗的纱罩灯,他一觉混沌,察觉耳边有人唤自己时,想回应一句,嗓子干哑无比,如火灼燎。

    他吃痛睁眼,对上一双担忧的沉黑星目。

    韩擒道:“先生病了。”

    唐青手指伸出被褥,方才触碰,便叫对方握在掌心。

    “我去倒杯水。”说着,韩擒将裹在被褥里的唐青扶起,让他靠在榻前,又往他腰后塞了个锦缎软枕。

    瓷盏里的温水徐缓往唇边送去,缓解了那阵灼痛之感。

    连饮三杯,唐青舔了舔得到滋润的唇,精力回复几成,便有了心思观察守在榻前的男人。

    韩擒面目尚且残余少许风寒气息,衣物摸起来有点凉手,一看就是赶过来的。

    唐青道:“今日很忙?”

    他不掩心疼:“实在抽不出空,就不必日日到这边。外头天寒地冻,如果着凉生病,也会叫我担心你。”

    韩擒微微摇头,指腹不甚娴熟地理着唐青几缕垂落的青丝,浅嗅发间的沁香,神魂微动。

    “我想见先生。”

    唐青轻轻莞尔,抬眸,旋即瞥开。

    韩擒目光沉沉直直地盯着他湿润的唇,涌起几分欲念。

    唇角一暖,他下意识阖上双眼接受,继而偏过脸,唇印在对方略为干燥的嘴边。

    韩擒放开他,从衣架取出一身披风,展开了完全把他裹住。

    “兰香已备好菜肴,先填点肚子。”

    唐青轻“嗯”一声,仍在对方怀里。

    “韩擒,”他笑道,指尖贴着宽阔健稳的肩膀,“放我下来走,让兰香看去岂不闹出笑话。”

    韩擒抱他径直走去小厅:“她不会笑。”

    又道:“你病了,我未能第一时间照顾。”

    唐青见韩擒自责,忍不住打趣:“这副身子时不时病一阵,倘若都像此刻,你岂不是要走哪儿都抱着我。”

    韩擒:“……若先生愿意,我定抱着。”

    唐青收声,未再说玩笑话。

    不管自己说什么,对方总会很专注谨慎地执行。这份过度的认真,让他无端生出点道不明的愧疚,想着要对这人更好些。

    用饭的时候,韩擒说了一事。

    "今日大雪封城,我到城外接父亲和大哥回府。"

    唐青侧首:“倒未曾听你过去提起过,兖州境内连日降雪,路程不便,他们可好?”

    韩擒道:“途中平安,只是大哥患疾,宫内的御医至今束手无策。父亲去年带着大哥去了邯州清平的伽蓝寺,求一心大师替大哥诊治。”

    唐青道:“结果如何?”

    韩擒道:“在伽蓝山调理一年,未见起效。”

    寂静须臾,韩擒还有话想要开口。

    唐青并不心急,吹了吹碗里的汤,轻饮几匙。

    此时,韩擒目中浮出几分深藏的痛楚,低声道:“过去,我不曾和先生提过他们,皆是因为不知怎么开口。”

    唐青握上那只覆在膝盖攥成拳头的手掌:“等你想开口的时候再告诉我也不迟,如果此时想起来叫你痛苦,那就不要说。”

    韩擒:“……先生。”

    烛泪一点一点积落,韩擒还是选择坦白,将韩家的遭遇告之唐青。

    *

    韩家祖代起便建立功勋,可谓名门武将,更是一股清流。

    然而随着先帝在位时发动的一场肃清政变,韩家举家流放,当时韩擒尚在襁褓。

    流放之地萧条荒僻,他们一家生活的环境十分艰苦。所幸父母恩爱,育有二子,有亲情支撑,日子即便清贫,倒还算过得下去。

    韩擒道:“从我记事起,父亲对大哥的管教格外严苛,对我却不比大哥严厉,我去问娘,娘含泪告诉我,苦一个大哥让我过得轻松些,总好过苦了两个孩子。”

    但朝堂自古以来都是一趟浊水之地,沾上了,再难独善其身。

    韩父刚直板正的性子吃尽不少苦头。

    在韩擒三岁那年,韩家再次遭受流放。

    第一次流放时,跟随的奴仆跑的跑,死的死。

    第二次流放途中,他们遇到山匪,韩夫人替两个孩子挡了刀,最终倒在血泊中含泪而亡。他的大哥,则在那场乱斗时被砸坏脑袋,堪堪捡回一命,如今痴傻数年。

    韩擒喉头涩然:“我爹虽然活着,却被山匪砍断了一条胳膊。”

    唐青愕然,握着对方的手有些发颤。

    相视无言,韩擒目中隐现泪光。良久,他平复心绪的波动,从过往的伤痛抽离,又成了素日里沉稳少言的模样。

    “如今天下初平,爹和大哥无碍,等到上元节那日,我想接先生到家里一起吃饭。”

    唐青略一思忖,应下此事。

    他过去与至今始终孑然独身。

    在现代,他不像韩擒有诸多牵绊,从答应与对方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也未考虑过,只想单纯和这个人交往。

    但韩擒并非一个人,他不能自私的只考虑彼此。

    *

    唐青休沐日于房内静调理养。

    未过正午,韩擒前来探望,还没踏入府门,便隐匿踪迹。

    此时唐青候在前厅,待宫内来的人宣读完圣旨,笑着交给他一个宝盒。

    “皇上厚恩仁慈,惦记唐大人的身子,遂赠予这份千年流光珠。”

    又笑呵呵道:“流光珠有调养生息,绵延益寿之功效,唐大人可要好好珍惜呀。”

    唐青接旨谢恩,待送走宫人,余光瞥见从角落出来的韩擒,拿着宝盒迎了过去。

    韩擒想起石崇跟自己汇报过,前几日唐青乘坐另一辆马车离开,那车上的人,可是皇上?

    而宝盒里的流光珠,是否只赠了唐青……

    第052章 第 52 章

    庭中剩他们二人, 唐青从韩擒眼底似看出探究之意,遂问:“怎么了?”

    “无事。”

    韩擒不该联想太多,面前风华绝代的人, 曾几何时, 那只是他的奢念, 而非像此刻这般, 可以随着心意, 完全将这人的手纳入掌心牵着。

    能有这样一份感情, 能被唐青如此对待, 还须猜忌,质疑什么?

    他收起不该有的患得患失,握紧唐青, 低声问:“今日沐休,我陪你,想做何事?”

    唐青一手被韩擒牵着走,一手拿着宝盒打转, 思索之后, 试探道:“出去逛逛?”

    韩擒:“……”

    面露难色:“此事暂时不可。”

    兖州的冬季寒气很重, 时不时起大风,放唐青出门,还未完全恢复的病情恐怕又要加重。

    唐青喃喃:“大好的休沐日,不宜劳神费心,外出走走也不合适,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干脆陪我发呆吧。”

    若还在南郡,天冷以后, 他定会宅于房中懒散昏睡哪都不挪地,连饭都是旁人喂到嘴边,做一条闲得不能再闲的咸鱼。

    但今时不同往日,来了邺都,官居要职,行事便不能过于随心,凡事三思才后行,无法由着性子了。

    放任头绪茫茫片刻,见兰香领着一名马仆牵马进府,便驻足在廊下打量。

    唐青每隔几日就要去宫内上值,让韩擒差人接送或自己请辆马车太费精力,所幸去马市添置了一辆马车,专程雇了名马夫回来。

    此事前日交给兰香,不料今日就办妥当了。

    兰香领着马夫走到唐青跟前,道:“这位是咱们府上的大人,也就是主子,旁的那位,是……”

    唐青饶有兴致,等她继续开口。

    约过稍刻,兰香道:“亦是主子,就当府上有两名主子就好。”

    唐青笑着说道:“还以为你要介绍这是府上的夫人。”

    兰香忖道:哪有像大统领这般英朗坚毅的夫人呐。

    悄悄瞥去,倒不见大统领面目恼羞,反而眼底多了几分纵容的无奈之色。

    左右无事,唐青不想把和韩擒独处的时间浪费在寝房里睡觉,最后就留在旁边,看对方改装马车。

    往后几个月会愈加寒冷,韩擒对车舆加以改造,使得周围不透风,里面变得更为暖和,随后安置暗匣,可收纳物什,方便在里面带点吃食或药材。

    至正午,两人一块在大厅用饭,饭后唐青服了一剂药汤,约莫二刻种,药效起来,便打不起精神。

    韩擒抱他回房,唐青整个人团在柔软温暖的被褥里,让出旁边的位置。

    他眼眸朦胧地问:“你陪我睡会儿。”

    韩擒除下外袍,在床榻外侧躺下,手臂一横,揽上唐青的腰肢把他往怀里带。

    韩擒低声道:“等你睡着,我回去处理一些家事。”

    顿了顿,而后询问:“先生,今夜我想宿在房中,可否允许?”

    此话甚为暧昧,也是唐青和韩擒交往以来,对方不可多得的一次主动。

    他困倦地应允,脸埋在宽阔的臂弯内,感受阵阵安心的气息,很快沉进梦里。

    **

    一个时辰过去,韩擒轻身起榻,注视怀中人美好安宁的睡颜,往那光洁的眉心印下几记啄吻后,方才整理衣物,迅速回了一趟府邸。

    父亲和大哥的房间定时有下人打理,此次返回邺都,只稍作准备,便可让两人舒服地休息整顿。

    韩擒刚进府内,韩父已坐在大厅等他。

    正厅上的韩肃五官端正,虽年近五旬,又断了右边的一截胳膊,但周身刚正的气度无损,目光沉锐,俨然就像韩擒二十年后的模样。

    韩擒朝韩父行了一礼:“爹。”

    韩肃沉声质问:“阿擒,你又去找那人了?为父在信中如何与你交代的,劝你早日与他断了,为何直至今日,还与他纠缠不休?”

    韩擒目光一凛,坚定道:“爹,孩儿与先生不能断,先生……”

    想起那人,眼前浮出对方恬静的睡颜,不觉柔下语气。

    “先生已是孩儿的人,所以不能辜负他。”

    韩肃呵斥:“荒唐!”

    “阿擒,你荒唐啊,何至于这般,一步错,步步错!”

    韩擒问:“爱上先生,何错之有。”

    韩肃道:“爹不管你与谁在一起,唯独他,绝对不行。且你与他在一后,变得为父都不认识了。”

    “过去你勤于政务,纵使得闲,也绝不松懈,可自昨日爹回来,你未曾消停,说什么都要去寻那人,更是夜不归宿。听管事说,你每日还要到府上陪那人,阿擒,爹过去教导你的,都忘了?!”

    韩擒低下双目:“孩儿没忘,亦不敢懈怠。”

    “但这与跟先生在一起,并不相违。”

    韩父并无怒色,相反,他认真打量做事惯来严谨妥善的小儿子,缓缓开口。

    “阿擒,你还不明白吗?那人是皇上看中的人,沾上他,韩家如何自处?”

    “现如今,你得皇上重用,为韩家过去遭受的冤屈平了反。可假以时日,如若发生难以掌控的事,又该怎么应对?君王之心,深不可测,韩家可谓一门忠诚,不沾朝上任何浊水,但下场何其惨烈,这是咱们过去亲身的遭遇,你可忍心?”

    “那人是皇上想要的人,皇上要过的人,作为臣子,断然不可有妄想之心啊,此为大逆不道,天之不容,阿擒。”

    韩擒:“……可皇上已经允许孩儿和他在一起。”

    韩肃道:“是么,当着允了?你莫非忘了皇上特意将你支去乌里郡一事。”

    韩擒目光晃动。

    韩肃又道:“你与他皆为男子,尚无一纸婚书为契,在一起,不过是口头相许,哪能作数。自古以来,臣子如有妄想之心,没有谁落得个好下场,皇上今日不计较,难保明日、将来会怎么处置你们,包括韩家。”

    死寂中,韩擒想起石崇汇报的消息。

    唐青在城门被人先自己一步接走,而今日,那东溟进贡、价值连城的千年流光珠,就这么赐到了唐青手上。

    父亲的话仍在耳旁,叫他恍惚,心境沉重。

    “如果你孤身一人,爹管不着你,可而今你大哥痴傻无救,韩家好不容易东山再起,为了私情,你忍心使得韩家受牵累,再度至于危险之地?”

    韩肃语重心长:“为人臣,便终身为臣,这是一辈子都无法僭越的身份和礼教,阿擒,你且好自为之。”

    **

    唐青一觉长久,仿佛做了个遥远的梦。思绪回归,欲再细想,脑海空白茫茫,什么想不起来。

    他睁开眼睫,寝屋内落了纱帘,光影昏暗。在这片晦暗中,一道身影仿佛沉默的雕像,守在床榻一侧,良久寂静。

    “韩擒……”他哑声开口,“怎么也不出声?”

    唐青被对方扶起,靠在熟悉的怀中,觉察紧挨自己的身躯僵硬,不由惊讶。

    “发生何事?”

    他抹到韩擒面庞,于此片沉默中,无端感到一丝难言的酸楚。

    “韩擒,你说话。”

    韩擒喉头一动,双臂收在纤细柔软的腰肢两侧。

    “……先生,我方才只是在想你。”

    唐青浅浅一笑。

    “那干嘛不吭声?而且我就在你面前。”

    环在腰侧的臂力加重,有些疼,但唐青并未阻止。

    唐青问:“几时了?”

    韩擒:“刚过申时。”

    时间还没有很晚,便不急着起身。

    唐青放任自己懒散地倚在对方怀里,摸着腹前的手掌,忽然微微偏过脸,有一下没一下地亲了亲韩擒的嘴角。

    少有闲时能如此刻这般耳鬓厮磨,韩擒心里本就藏了事,教心上人这般对待,隐忍的心绪瞬间喷发,直想把怀里的人顷刻占有。

    “先生……”他语气粗重。

    唐青与他面对面抵着鼻梁,道:“反正你今夜留宿,还有一个时辰才用晚膳,阿擒……”

    唐青第一次这样亲密地称呼,天旋地转之际,下颌紧了紧。

    韩擒有点控制不住力道地捧起他的脸,将他按在枕前吻下。

    口舌抵缠,浸在唇边的湿渍叫对方专注细致地用舌尖理干净。

    **

    唐青病过几日的身子还未完全恢复,给人一顿凿着,仿如小死那般,好一阵才匀回气息。

    他微微抬首,眸光追随铜盆旁边的背影。

    韩擒用沾了水的湿布为他擦洗,唐青指尖放在对方肩膀前,微微按了按:“……抓出血了。”

    他低头打量指甲,每根手指干净修长,实在因为对方刚才的力气太重,让他也失控地伸手抓挠。

    韩擒握上他的手腕:“不疼。”

    唐青翻身躺平,满背汗湿的稠密青丝,发梢沾着羊脂般的肌肤,斑红点缀,止不住叫人看热眼睛。

    韩擒放开湿帕,俯身抱上美好的腰背。

    “先生,再像方才那样唤我一次。”

    唐青晚了几拍会意:“阿擒?”

    韩擒压着声:“今年上元节,只先生和我一起过,可好?”

    唐青想起答应去韩府过节一事,虽然暂无头绪,不知怎么改变计划,但还是应了。

    “好。”

    比起跟不认识的人吃饭,他还是更愿意与对方独处。

    韩擒收起混乱的气息,待收拾干净唐青,又将凌乱的屋内整理一遍。

    瞥见柜上装着流光珠的宝盒,他垂下眉目,把盒子置入看不见的屉中。

    第053章 第 53 章

    岁首将至, 唐青和尚书台的同僚们总算赶在这之前,把有关边境幽、冀二州改革的具体政策调整修改完毕。

    相关文卷一式三份,一份作以保留, 一份递呈至御前, 另一份则交到左相周廷手里。

    只待皇帝和丞相审查通过, 最快明年开春, 便可下发到边境二州推行实施。

    这日, 云层飘下蒙蒙细雪。

    唐青端坐在书案前, 捧一盏热茶暖手。他低头轻吹茶水, 微抿几口,继而舒缓喟叹,倚在锦缎面的腰枕上放松心绪。

    日以继夜忙碌了一段日子, 尚书台几人连连叫苦。今日好不容易得以喘息,借着喘气的功夫,打算下值后一块到福瑞楼大吃一顿。

    苏少游正要叫上唐青一起去,尚书台就来了御前的宫人。

    他们上前接见, 宫人传话, 皇上今夜要宴请他们这些文臣, 还请他们务必到场。

    落了半日的小雪在开宴前消止,唐青与尚书台几人踏着一地寒冬银白,前往梅香殿。

    宫殿四周遍布梅林,此时已有早梅绽放。

    空气中冷香环绕,使入席的一众文臣精神为之一振,还未开席前,就以梅、雪为主题, 即兴吟诗。

    唐青独自坐在席上,就如雪境中独立安静盛开的梅, 美丽清冷,并未掺和宴前的热闹。

    旁的文臣撺掇:“唐大人为何不来?下官欲一睹大人文采,希望能给下官这个机会。”

    苏少游看不下去,唤了几声。

    李秀莽在他旁边的食案坐下,朝苏少游微微摇头,示意不必起哄。

    在其他部门机构当值的文臣,本想借机和唐青攀谈,毕竟唐青虽然低调,但他可谓是御前红人,能与他结交,指不定哪天也能得到皇上重用。

    几名文臣被拒绝,面色都有点难看。他们的官秩比不上唐青,也未建立出什么亮眼的功劳,只得忍耐吞声,佯装出和气的模样。

    苏少游眼珠一转,轻哼一声,转去别的桌和旁人叙谈。

    唐青自始至终都冷淡旁观,似乎未将这场小纷争的主角当做是自己。

    伴着一道宫人的长唤,帝王踏入梅香殿,一众文臣都默契地安静下来,齐声迎候。

    萧隽沉道:“今夜只为宫廷常宴,犒劳众卿家近日辛苦,尽情淋漓畅饮,不必拘束。”

    狭长的淡目略微扫过唐青的方向,见其犹带几分清减,不由蹙眉。

    宫人开始传膳,唐青食案上的酒水被换成了清茶。他左右环视,发现其他文臣们饮的都是青梅酒,独他桌上置了茶。

    似有感应,他朝御座上的帝王投去视线,没等对方用眼神侵袭自己,继而安静敛眸,兀自斟上半盏茶,慢慢酌品。

    文臣宴间言笑纵谈,眼下解决边防灾情至关重要,便将话头引到新制定的军民屯田之策。

    此改革政策由尚书台主持,一道道视线落在唐青几人身上,或探量,或漠不关心,或隐生愤懑。

    无论是号召将士和百姓耕种屯田,或促商运粮、此举都将大部分田地与盐由官营转成民营,把经济发展的势头下放到民间。

    过去田和盐掌握在官家手里,借此暗生横财,搜刮民脂民膏的人不在少数,如今他们负责管运的田盐分授给百姓,利益有损。

    为此,对幽、冀二州边防改革之策并不持赞同意见。

    唐青作为此策主要发起人,一时间就都成了矛头直转的方向。

    文臣不像武将那般粗俗鲁莽,他们当着君王之面不会明着斥责尚书台几人,只既要面子,又要阴阳怪气地射影含沙几番。

    李秀莽沉着平静,苏少游藏不住性子,“砰”地压下酒盏,嘴上冷笑几声。

    见状,唐青执壶,给他斟了杯茶水。

    苏少游仰头饮尽,仍然气不过,直言不讳地道:“皇上为了边境的百姓费尽心思,你们倒好,为了保住兜里那几块银子,藏着掖着不想把东西下放到民间。”

    其余文臣料不到苏少游把话扯得如此坦白,各个脸红脖子粗,道:“小小侍郎,你懂什么?”

    苏少游道:“下官是不懂,但止战三年,走出邺都,往边境或南下看看,民间多处疾困。为今之计便如政策所倡导的,与民生息,让百姓们衣食无忧,天下才得以平稳。”

    他冷哼一声:“下官也不会惦记自个儿包里少了几个子儿,更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田地和盐,俱为皇上所有,何时轮得到你们抱不平了?莫非想以下犯上?”

    “此子无礼!”

    “荒谬之谈,皇上,这小侍郎歪曲臣的意思,莫要听信谣言!”

    一干文臣吵吵嚷嚷,比朱雀街上最繁华的市肆还要热闹。只见宴席之间口水齐飞,不断争辩的文臣们目眦欲裂,险些撩起袖子动手。

    座上的帝王淡漠旁观,余光瞥至某处安静的一角,着紫色官袍的唐青悠闲品茗,仿佛前不久那些对准他的矛头不复存在。

    吵了半天的文臣口干舌燥,终于歇息。

    在一旁伺候的李显义带人逐桌上茶,笑吟吟道:“诸位大人想必累了,喝点茶水缓口气。”

    文臣一愣,连忙行礼,哑声说道:“臣等在皇上面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萧隽看着他们:“恕众卿无罪,各位卿家此般情真意切,可见对边防改革之策尤为上心。”

    又道:“届时推行边防之策,都有诸卿的一份功劳。”

    任席下怎么吵,皇上也要施行此策。

    方才一群文臣已争得唇焦口燥,一动嗓子,便灼疼难忍。纵使此刻有话想禀奏,也如哑巴吃黄莲,苦得说不出。

    他们怒视得意挑眉的苏少游,再看起初被针锋相对的唐青。

    唐青适才悄无声息,等他们都吵完了,在众人狼狈的对比下,更显高洁出尘,与世无争,他们那些火气,就如打在柔软的棉花之上,白费功夫。

    过片刻,尚不甘心的其他文臣心思一转,道:“唐大人风采斐然,而今将到而立之年,下官听说,大人未曾娶亲纳妾,何苦如此啊?”

    还有当场要给唐青说媒的,顺道扯上他与韩擒的私事。

    “唐大人与禁军统领私交亲密,怕是看不上旁人吧?”

    “这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感情,到底不如有个娇妻来到体贴啊。”

    “陈大人此言差矣,唐大人容姿在这世间可谓无双,且气度不凡,温清如玉,你又不是韩统领,怎知唐大人不体贴温柔?”

    “那日下官瞧见唐大人与统领把臂携游,本想上前叙话,岂料跟着跟着便忘了……”

    文臣们眉来眼去,殊不知席上的帝王面色沉如寒冰。

    倏地,他们脊背爬上一阵凉意,还未继续开口,只听唐青冷淡地扯了扯嘴角。

    唐青道:“诸位大人,我与韩统领如何,此为我跟对方两人之间的事,与旁人何干?若大人们要将私事带到台面上说,等有了空闲,我也遣几名探子不经意地到各位府上待几日,到时候若无心听了什么墙角,本官也能拿这些私话与诸位把酒叙谈?”

    “你、你太放肆了……!”

    唐青仰唇一笑:“不敢。”

    酒宴最后不欢而散。

    本在看戏的萧隽,因最后唐青对韩擒的维护,心口如同堵了块石头,压得他直泛酸楚。

    **

    唐青被单独留下时,萧隽示意他看案上的一摞折子。

    越看,越是沉默。

    这摞奏折,俱为官员上奏韩擒的折子。

    韩擒为君为国,忠心耿耿。他掌管禁军,又带兵权,虽年纪不大,但战功显赫,即使诸多武将不满,于公事上,韩擒无懈可击,奏不到他。

    如今因与唐青产生私情,有心之人便用此事做文章,参他作风不正,官居高职,悖逆不轨,且跟唐青私交甚笃,有僭越律法之嫌。

    唐青拿着奏折,认真解释:“启禀陛下,臣与韩擒,并未做任何违背大邺律例的举动,更无朝政之事的来往。”

    萧隽道:“卿以为孤将这些折子撂在此处,意欲何为?”

    本想让唐青掂量大局,心生忧顾,知难而退,哪想,听到的都是唐青对其的处处维护。

    唐青:“……”

    萧隽:“卿在想什么。”

    唐青下意识道:“韩擒。”

    话一顿,迎上那双冷下来的眉目,瞬间不语。

    萧隽:“……孤可真是自作自受。”

    似不想看他为别的男人伤神,道:“你退吧。”

    唐青离开,临到大殿门后,忽然问:“陛下,您不会为此难为韩擒吧。”

    萧隽道:“若孤要为难他呢。”

    唐青:“……陛下不会。”

    但他也深知,假如萧隽要韩擒去驻守边境,十年,二十年,这都是韩擒必须执行的旨意。

    他走出大殿不久,遥望已经暗黑的天色,心里有了事。

    下了台阶不久,身后追来李显义。

    李显义开口:“唐大人,陛下差小的送您到宫门。”

    又道:“方才,陛下本来还想跟大人多说几句话呢……”

    结果说错了话,满腹酸楚直咽,自讨苦吃。

    唐青淡笑不语。

    李显义有点着急地解释:“陛下其实很想对唐大人好的。”

    唐青道:“不必再说,陛下可以是天下千万人的陛下,却唯独不能是一人的陛下。”

    李显义:“哎……”

    李显义自是偏袒皇上,可面对如此清明的唐青,知晓他说的不无道理。

    风声呼啸,似夹杂万钧雷霆。

    “是么?”

    铁蹄声划破黑夜,只见方才还在殿里的萧隽驭着雷首,长臂一抄,直将唐青捋至身前。

    “陛下——”唐青错愕,咽了一口冷风。

    未能挣扎,便叫对方揽在胸膛之前,雷首带着两人疾驰。

    萧隽道:“卿莫要挣扎了,越挣扎,孤抱得越紧。”

    雷首奔向宫外,迎着月色,一路奔往金水街。

    萧隽在府邸门前操纵着雷首停下,明明前不久还因为唐青的一番话满目冷怒。

    此时,面对唐青斥责的眸光,像一捧灵动的水淌流入心,顿生痛快。

    萧隽不怒反笑,向来散漫冷漠的嘴角轻轻一扯,像孤屻上的坚冰凿了块缺口,发自内心地笑了。

    第054章 第 54 章

    深冬的夜幕孤冷, 萧隽只此一笑,淡色的瞳孔顷刻变化了一种感觉,如同威仪倨傲的雄狮变得柔和, 甚至给人诡异的幻象。

    唐青觉得自己像看到一只不设防备的巨型猫科动物。

    他驱逐这份荒诞离奇的念头, 敛起眸中怒色,

    “陛下, 您失仪了。”

    萧隽没放他下马, 反问:“唐卿可方便告知, 孤如何失仪?”

    “认为孤此举霸道蛮横?”

    唐青心忖:你也心知肚明, 简直比土匪还无理豪横。

    萧隽锢着他的腰肢,指腹稍一摩挲。

    “孤不霸道,何以驾驭千军万马挞伐天下?何以驭……卿?”

    唐青厉声道:“陛下, 慎言。”

    萧隽冷冷压着眉锋:“卿这般,倒叫孤想将你压在马背,让卿再难说出违背孤的话,就此降服。”

    唐青没法跟土匪行径的萧隽交流, 闭了闭双眸, 任那只桎梏在腰间的手掌如何拨弄刮擦都无动于衷。

    一阵冷风吹过, 他捂着鼻尖打了个喷嚏,旋即身体腾空,被对方从马背上放回地面。

    萧隽道:“进去吧。”

    唐青头也不回地步行上台阶,萧隽低声自语:“没有半分留恋,果真绝情。”

    习惯被这人拒绝,萧隽面无改色。亲眼看着唐青走进大门后,方才策马离开。

    *

    唐青把这晚发生的事抛之脑后。

    上元节就要到了, 纵使落雪,但邺都的百姓都沉浸在喜庆当中。家家户户清扫庭院, 门前贴上楹联,街头行人熙攘,笑闹中置办年货。

    年关以后,官员走动频繁,韩擒忙着公事,应酬随之多了起来,每日入夜才能到府邸内和唐青见一面。

    唐青倒渐渐闲暇下来,偶与尚书台几名同僚小聚。

    这日,他带着兰香上街,应个节日的气氛,准备把年货办一办。

    邺都区域规划得当,很快就到了置办年货的商区。

    唐青和兰香沿街扫了几家店铺,交付银钱后,让掌柜差人送去府邸,随后另外打包了单独的一份年货,前往驿馆,托人送去南郡梁王府。

    唐青在驿馆要了笔和纸张,给梁名章写了封信。

    待信封涂了火漆,回头张望,只见兰香正围着不远处排起长队的人群围观。

    驿馆内有专门代笔写信的先生,不识字的人只要付点钱,口述内容,让先生代笔,写完就可以直接从驿馆把信寄出去了。

    唐青唤:“兰香。”

    兰香连忙赶回,道:“先生,时候不早,天色看起来又要落雪了,尽快回府吧。”

    唐青问:“你可想寻回亲人?”

    他记得兰香小时候就被卖了,乱世辗转,世上可否还有双亲,对方未曾告诉他。

    如果双亲还在世,分别的这些年,她可动过寻回他们的念头?

    唐青道:“若你想寻亲人,我可以尽力帮你。”

    兰香茫然地看了会儿天,摇摇头,道:“先生,兰香不想寻。”

    她看着眼前风姿卓绝的人:“兰香只跟着先生,任何地方都不去。”

    唐青轻叹:“也罢,那你就跟着我,左右我也没有至亲在世,咱们便是亲人。”

    兰香咧嘴一笑,扶着他坐上马车。

    途径卖布料和衣物的街道,唐青吩咐车夫停下,打量兰香,笑道:“进去逛逛,新的一年,给你置办几身新衣。”

    兰香面色欣喜,眼眶却是红了。

    “先生……您待兰香太好了。”

    唐青率先踩着梯子走下马车,看小姑娘还在哭鼻子,仍笑着开口:“进去看看,不论喜欢哪身,今日都给你买。”

    衣铺掌柜瞧见唐青气度惊绝,亲自到门口迎接,笑不合嘴问道:“公子里面请,敢问公子想置办什么衣物啊?咱们铺子近日新到了一批绫罗锻料,您看——”

    唐青打断了掌柜的滔滔不绝,示意他看向兰香。

    “给她置办,掌柜看着介绍。”

    掌柜会意,还以为兰香是唐青收的通房丫头。

    “晓得晓得,夫人这边请。”

    兰香脸红,双手摆着摇头,唐青笑道:“掌柜,她是我妹子。”

    掌柜立刻改了口风:“小姐这边请——”

    唐青让兰香专心跟着掌柜去看新衣,他则坐在椅子上耐心等候。

    经过街边的行人忽然避让道路,短暂的喧杂声停下,门外的动静随之变得寂静。

    门口多了道人影,唐青抬眸,和韩擒投来的目光相遇。

    他欣喜起身:“怎么过来了?”

    韩擒身上依稀带有几分酒气,混合寒冷的凉气,使其看着有点颓沉。

    唐青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韩擒,拉着他坐下,问:“可是应酬累了,或遇到难事?”

    朝堂少有官员能当面为难到韩擒,除非那人是皇帝。

    又观对方没有佩戴官饰,一身常服,像是从自家府邸出来的。

    韩擒道:“无事。”

    他掌心一翻,包裹着唐青的手。

    唐青牵着人站起,眼底波光盈盈:“放松点,不如进去看看兰香选衣裳选得如何了。”

    韩擒默不作声地应下,随唐青一块走。

    *

    三楼,兰香正在试衣,见他来了,忙提起裙摆上前,问:“先生,这身好看吗?”

    唐青给予赞赏,四处张望,看见正柜中央陈置一件墨色大氅,看起来沉稳温暖,便叫掌柜取下。

    他举着大氅反复看,示意韩擒,道:“弯腰。”

    韩擒轻微怔神,立刻矮下身躯。

    大氅罩上他的后背,唐青胳膊绕到韩擒胸前整理,又往衣襟内摸了摸。

    “阿擒,暖和吗?”

    韩擒握上胸前的这只手,像握着雪白绵软的乳鸽,心里充斥着诸多柔和。

    “很暖。”

    唐青笑道:“那就当成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韩擒:“我……”

    唐青打断他的话:“过去你帮我数次,赶上逢年过节,不会这点都要拒绝吧。”

    韩擒:“那我便收下。”

    掌柜见店里的镇店之宝叫贵客二话不说买了,笑得见牙不见眼。

    衣物都打包好往府邸送去以后,唐青和韩擒并肩出了衣铺。

    跟在后头的兰香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把话咽回肚子。

    先前先生得了皇上不菲的赏赐,但在邺都置办宅邸又买下这件大氅,余钱已经所剩无几。

    可先生高兴,她不忍扫了此时两人的这份兴致。

    三人绕开喧嚣的街市,沿已经冻结冰的湖岸边踱步慢行。过个弯,遇到正给街坊孤独老人送年货的李秀莽。

    李秀莽动手做了许多幽州风味的腊肉,唐青眉眼含笑,与他打了招呼。

    年节气氛好,唐青这段日子遇到送礼的都收下了,改日再寻机返送回去。

    收下李秀莽亲制的腊肉,兰香主动拎起,笑呵呵道:“先生,你跟大统领继续逛,不必理会我。”

    唐青接受她的好意,袖摆遮掩之下,和韩擒继续牵手。

    “那再绕四周走走,一会儿就回去了。”

    约莫半刻,从旁边驶过的马车缓缓停下,帘后露出深刻淡漠的面孔。

    唐青一惊,与韩擒分开交握的手。

    两人正待行礼,萧隽道:“在外免礼,无须声张。”

    说罢,打量二人,又看着身后欲跪未跪的小丫头,听不出情绪地开口:“两位卿家倒有雅兴。”

    唐青还未想清楚对方意欲何为,只见萧隽下了马车,与他二人对视:“孤在宫内恰巧有点乏闷,不如一起散散心。”

    湖边枯枝凌乱,一同凌乱的,还有跟在后方战战兢兢注视前方三人背影的兰香。

    李显义瞧她险些拿不住腊肉,皱眉道:“机灵点,莫要弄出什么动静扰了主子兴致。”

    兰香:“奴婢明白……”

    *

    市井的叫卖消失,三人仿佛远离尘嚣,湖的尽头,是一处渡口,此时水面结冰,并无船只,徒增几分凄冷。

    天上渐渐落下细碎的小雪。

    走在最前头的萧隽驻足,唐青和韩擒稍后停步。

    他神情无奈,韩擒也沉默了一路,最如常的,倒是面前的皇帝,心情看着似乎不错。

    萧隽道:“天色不早,两位卿家也该各自回府休息,切莫着了风寒。”

    唐青和韩擒只得各自分开返回。

    朱雀街和金水街为两道正反向,唐青乘着马车驶入金水街。

    萧隽望着韩擒:“孤有件军务要与韩卿商议,先上车吧。”

    纵然韩擒有暗潜唐青府邸的意图,时下军务当前,也只得正事为主。

    雪花落了一地,余下茫茫的白絮。

    *

    接送唐青的马车倏地停在街边,还有几辆车也纷纷停止,让出道来。

    唐青扶稳舆边,只见两排将士把守金水街,后方有马车驶近。

    “冀襄王出巡,闲杂人等退下——”

    他寻着动静,掀开一角帘布。

    兰香探出脸悄悄张望,连忙缩回脖子,小声道:“这位冀襄王好大阵仗,奴婢此前在宫内怎么没听过?”

    唐青过去一年查阅过不少朝堂官员,对此尚有印象。

    “这位冀襄王常年驻守冀州,上元节将至,应是进宫面圣来了。”

    冀襄王作为当今帝王的亲皇叔,逢年入宫并非什么稀罕事。

    马车阵势浩大的驶过,唐青开口时嗓音微弱,如厘羽轻掠。

    饶是如此,他忽然朝帘外侧目,一帘之隔,好似有人往他们这边看来。

    驶去的马车内,一名耳力非凡的武将说道:“王爷,方才那车内的人正在议论您,应是朝廷官员。”

    冀襄王道:“本王在冀州二十年,难得这皇城之下居然还有人惦记本王。”

    第055章 第 55 章

    元朔四年, 上元节至,普天同庆,文武百官旬休五日。

    唐青的府邸一向清净, 可今日一早, 天还没亮, 院里便隐约传来热闹的动静。

    兰香正与后厨的老蒋清扫积雪, 此时灰蒙蒙的云层仍落着犹如白絮的雪花, 但难抵邺都百姓沉浸在过年的满心欢喜当中。

    唐青昨日便召了雇佣的仆人和马夫, 给他们每人发了年例, 旬假三日。

    若选择留在府中,唐青则给他们连续三日开双份的月钱,后厨老蒋早年丧妻, 无儿无女,便留在府中帮忙干活。

    此刻唐青眼含迷蒙睡意,尚不清醒。满背如瀑稠黑的青丝落在斗篷后,毛绒绒的领口圈着精致洁白的下颌, 好似一只雪中滢白的灵狐。

    他轻轻踏过积雪, 朝二人走近。

    兰香抿唇, 终究忍不住噗嗤一笑。

    “先生,外头还冷,飘着雪呢,咱们府上就三人,若还困乏,就回屋继续歇着,府内让我跟老蒋打理就成。”

    老蒋搓搓手, 只觉眼前的人周身萦散光华,叫他不敢仰视, 低着头道:“后厨备了热汤,大人可要尝尝?”

    兰香问:“先生今日可要在府内用膳。”

    如果先生在,大统领定会过来陪同,那么年宴就需准备丰盛些。若不在府内用,只她和老蒋,备点常菜一切从简就好。

    唐青道:“我和韩擒约好出去吃,你们不必忙,想吃什么就按自己的口味准备。”

    冷气袭面,他说着话,恨不得把脸全部埋入绒绒的领口。

    兰香头一次看到先生如此稚气的一面,捧腹而笑:“先生,您就快回屋吧,冻着了该叫大统领心疼坏了。”

    唐青耳根微热:“好你个小丫头,敢拿我打趣。”

    兰香吐吐舌头:“兰香不敢!”

    唐青不与她嘴贫太久,回屋用温水洗漱,待身子暖和后,用玉簪束起些许落发,大部分沿着后背肩侧垂散,格外雅致飘逸。

    上元节瑞福楼生意爆满,韩擒提前定了位置。

    雅间视野临湖岸冰景,目光再放远些,可以看到几个穿着新袄子,像一团团棉球在桥上打雪仗的孩童。

    *

    唐青提前抵达预定的雅间,上楼时,遇到几名朝廷官员带着亲眷来此享用年宴。

    “唐大人也在瑞福楼?!”

    “怎地只有唐大人一人,可要同下官们……”

    他温声推拒:“唐某有约,还请诸位大人尽情享宴。”

    与几人短暂的互相寒暄之后,还有人寻到他所在雅间,欲要敬酒。

    唐青作为朝堂文臣新秀,行事虽然低调,可做的事却不低调,可谓势头凶猛,而今官途大好,让武派官员压制的文官自然不想错过良机攀交。

    还未开口,只听门后罩来道高大的身影。

    “陆少卿,本官代唐侍郎喝了这杯。”

    韩擒目光低郁,一惯沉闷寡言的禁军统领露出不善,叫前来敬酒的鸿胪寺少卿讪讪。

    陆少卿不想在大好的喜庆日子触到对方霉头,忙道:“既然两位大人有事,下官告退。”

    遣退外人,韩擒落下雅间的门帘,走到唐青面前坐稳。

    “让先生久等。”

    唐青道:“没等很久。”

    他替对方斟了盏热茶:“先暖和暖和身子。”

    韩擒手执杯盏,唐青静静观察。

    触及眼前这张沉稳面容,他不想深究其公务和私事,但此刻出于对亲近之人的关切,免不得询问。

    “阿擒,近来你面上纵有不显,可我总觉苦闷居多,可是遇到难处?”

    仔细回想,其实有一段时间了……也就是从韩擒出城那日开始。

    无论湖面落下多小的石子,总会产生波澜,就如韩擒隐藏得再好,情绪如何平稳,唐青心思如发,要觉察出这份异常,委实轻而易举。

    他看着那双沉沉星目:“可能说出来,我们可以想办法一起解决。”

    韩擒执着空盏,纹丝未动。

    他吞咽微涩的嗓子,道:“无妨,先生不必多虑。”

    见此情形,总不能逼迫对方开口。唐青轻叹,继而一笑。

    “好吧,今良辰佳节,咱们不想任何苦恼琐事,先敞开肚子和心情吃一顿年宴饭。”

    韩擒握起他的一只手置在膝上:“好,就如先生所言。”

    说罢,摇动席间的木铃,很快有小二赶来,开始为他们传菜。

    瑞福楼今年推出的几套年宴饭丰富独特,可供不同口味喜好的贵客选择最适合的一套,价钱昂贵,尤其自二楼起出入的客人,不是贵族显赫就是在邺都享有名气的商贾豪门。

    韩擒陪父兄用过年宴方才赶来,并不急于享用,而是替唐青布菜。

    唐青给他盛了碗汤:“怎么净给我布菜,你也尝一点。”

    韩擒便陪唐青喝汤,未过多时,门帘外忽然急忙忙赶来一名青年。

    黑衣劲服,是在韩擒身边的部下。

    唐青问:“可是有急事,阿擒,你让他进来汇报吧。”

    韩擒:“……今夜我已答应先生,不问外由,先用了年宴饭。”

    唐青侧首而望,见对方踱步,就道:“还是让他进来说吧,事分轻重缓急,若耽误急事就得不偿失了。”

    韩擒目光微暗:“进来。”

    部下急忙入内,瞥见唐青在,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韩擒道:“见唐大人如见我,如非公务,不必隐瞒。”

    部下开口:“统领不好了,适才老爷离席不久,大公子转头就跟明德候的三公子打了起来,这会儿府上已经闹开一片了。”

    韩擒眉头猛抽,唐青道:“你先回去处理乱局。”

    韩擒:“可……”

    唐青主动握了一下那只微微捏紧的手掌,眉眼弯弯地道:“我就在此地等你,等你回来陪我吃完这顿年宴饭。”

    他轻声催促:“快去吧,莫让外人欺负到家里。”

    韩擒起身,临到帘后,隔着朦胧竹帘盯着孤零零坐在席上的青年,喉头一紧,吩咐旁边的部下:“去金水街唐大人府上,寻一位名唤兰香的姑娘过来。”

    “统领……”

    韩擒道:“余下的事我自会处理。”

    帘后二人离开,唐青独自斟了半盏茶,置在唇边啜了一口,陡然被烫了一下,不由皱眉,回了神来。

    他偶尔朝窗外望着在冰面上小心行走的路人,吹散茶水浮起的热气,待凉了才继续饮下。

    静止的门帘再次响动,来人唐青没见过,却从对方身上看到少许熟悉的影子。

    他的视线掠过对方一截空荡荡的右手臂,记忆中浮现出韩擒对他袒露的过往。

    韩擒的父亲韩肃而今尚有五品官职在身,是个养老并无权柄的闲官。

    饶是如此,唐青依然迎身向前:“韩大人。”

    韩肃面目不苟言笑,道:“大人何须如此,老夫愧不敢当。”

    韩肃单手向唐青示了一礼,唐青扶着人:“您这般令唐某担待不起。”

    韩肃道:“想必大人知晓老夫的身份,老夫素来直言不讳,有话便不藏着掖着了。”

    “阿擒那孩子固执,不管老夫怎么劝诫,都不愿与大人分开。唐大人可知朝堂上近来有多少风吹向韩家,阿擒从前无坚不摧,可现今却成为诸多文武官员排挤的目标。”

    “今夜明德侯府上的三公子赴宴,拿阿擒私德败坏为由做文章,不过暗讽几句,就叫痴傻的阿玥动怒,引发争端。”

    “韩玥虽然已经傻了,但他打内心起仍心疼弟弟,从小到大,不管何时都要保护阿擒。阿擒身在韩家,有许多事不得不做,但同样,也有不适合做的事。”

    韩肃语重心长:“朝堂浮沉,韩家已有前车之鉴,而今再经不起半分波澜,唯求自保。唐大人心智明惠,乃世间少有的奇才,定然明白老夫的意思。”

    唐青默然无言。

    良久,韩肃推开他,面孔一抽,忽然单膝直跪下地。

    “若大人为阿擒好,还请放手。”

    唐青瞬即心惊,忙伸出双手欲将对方扶起。”韩大人,您何必……请先起来……”

    好不容易把韩肃扶起身,唐青仰眸轻叹,须臾后,说道:“我会考虑清楚,还请韩大人先行回去吧,府上太乱,待局势平复,发现您不见了,若韩擒有心寻找,未必不会查到今日的事。”

    唐青不想让韩擒知道刚才他父亲向自己跪下的那一幕,只会叫对方内心为难,徒增沉重。

    而他也证实了前不久的猜测,韩擒在家里和他之间左右为难,无法取舍。

    待送走韩肃,唐青独自站在窗侧,新添的茶水又凉了,兰香赶到时,望着空荡荡的食桌,可桌上菜肴却无人动过,不由疑惑。

    唐青道:“阿擒有事回府,咱们先等一等。”

    兰香应下,耐心陪同。

    直至一壶茶水都凉了,兰香小心翼翼问:“先生,统领还来吗?”

    唐青收起远眺目光,夜幕微深,城内的上空升起几道斑斓多彩的烟火。

    他置身在热闹之外,轻声吩咐:“应当不来了,这些菜你让小二打包带回府上,热过后跟老蒋吃了。”

    兰香眨眼:“那先生您呢……”

    唐青垂眸:“坐了挺久,外头热闹,我出去走走。”

    他拒绝兰香的陪同,拢紧斗篷走出瑞福楼。

    青年发后精心别上的玉簪微微滑落,几乎垂着一头的漆发,在夜风里轻扬。

    兰香叮嘱小二后追出来紧跟,还没走出太远,忽然瞧见熟悉的马车停在喧嚷的街边。

    *

    另一道,萧隽打量有点失落怅然的青年:“怎地这副模样。”

    又道:“孤在宫内与皇叔喝了不少酒,正饿着,去老马那边吃年饭,唐卿可来。”

    听似询问,却不容置喙。

    萧隽伸出一条手臂把唐青捋上马车。

    马车驶出,兰香未能回神,背后听到来人低喘,沉声问:“先生呢。”

    兰香:“……”

    想起方才驶去的马车,又想到先生等到茶凉深夜,便替先生感到无名的委屈。

    她隐生愤懑,口吻夹些报复,道:“先生让皇上接走了。”

    韩擒站在原地。

    直至额头有点凉意,他出神地抬头,才发现停了半日的雪又开始落了。

    第056章 第 56 章

    马车停在院门外, 小院依旧,应了过年的气氛,贴起楹联, 两串红彤彤的灯笼悬在两侧门檐之下, 成了雪天寒地中唯一的一抹红。

    距离唐青上次过来, 已经将过一年光景。

    唐青与萧隽四目相顾, 从方才的出神中收回心思, 须臾无言。

    不待开口, 萧隽看出他的暗恼, 拉起他的手走下马车。

    "陛下……"

    萧隽:“来都来了,唐卿想再反悔,晚了。”

    想着此人霸道豪横的性子, 唐青亦知想再后悔绝无可能,遂道:“臣跟陛下进去,还请松开臣的手。”

    萧隽原地驻足。

    一片茫茫白雪中,他牵起的青年青丝随风垂散飘摆, 如柔软的柳丝, 发端点缀些许细碎的皎皎薄雪, 眉间尚且残余几分怅然和无奈。

    凝视着,心口无端动了动,只希望依着唐青的话做,可以抹去对方眉梢的怅愁。

    萧隽放开他:“进去吧。”

    *

    老马早接到暗卫传来的消息,一顿热腾腾的菜肴已在食桌备齐,炉火燃烧,火上熬汤锅, 热气滚滚,肉质浓郁的鲜香浮散开来。

    老马笑呵呵地迎出门:“爷!”

    定睛细瞧, 跟在爷身旁的那位公子叫他双目噌亮。

    像唐青这般品貌非凡的人,此生见过一面,定不会再忘。

    老马笑意愈浓:“公子也来啦,老朽都有好久没见过公子了。”

    唐青微微点头:“马伯伯新年好。”

    老马老脸燥红,瞅一眼萧隽,摆手道:“公子言重,俺就一粗鄙老头儿,哪能待得起此般称呼。”

    他让开门:“爷和公子快来坐下,菜都热乎着,刚出锅的烤鱼,蘸酱刚调好呢,恰有适合公子的口味。”

    老马的盛情款待让唐青难以招架,冲散他脸上少许的忧愁。

    见状,萧隽也不恼老马自上年纪后愈加叨叨的做派了。

    几人落座,萧隽执起茶盏小酌,热茶浓郁,遂沉声吩咐老马,重新换一壶清淡的茶给唐青。

    萧隽在宫内与皇叔饮了不少酒才出来,是以老马准备的茶比较香浓,好给他解酒,却不适合唐青饮用,容易致使身子不适。

    唐青温声制止:“不必麻烦,准备一点温水就好。”

    萧隽夹了几块鱼肉,少量的刺挑干净,用羹匙浇上汤汁,装了半个瓷碗,推到唐青面前。

    唐青:“……陛下。”

    萧隽淡道:“看你方才神魂落魄的模样,应当没吃什么,先填点肚子,莫再废话。”

    似应证对方的话,唐青适才等待一个多时辰,加之伤神忧心,此刻已觉腹中饥辘,手脚软冷。

    鱼香钻入肺腑,嗓子下意识分泌出唾液来。

    他安静地拿起竹筷进食,见状,萧隽不同他多废话,专注地开始吃东西。

    老马问:“爷,可还要送点酒?”

    若在过去,这些酒对萧隽产生不了多大影响,军中多为血气方刚的男儿,常常把酒对抗。

    只如今桌上的人那副身子骨实在柔弱,哪里经得住烈酒滋味的摧残,遂道:“喝茶就好。”

    用饭席间,只闻盏瓷相碰的动静,唐青六七饱意便放下碗筷,手脚回暖,恢复几成力气。

    萧隽仍在吃,食量不小,大口饮完第三碗清汤后,素日压迫感极强的眉目现出不常见的温和,多了点家常烟火气息。

    唐青在旁边擦净双手和嘴唇,萧隽没离席,只能静坐等候。

    很快,萧隽用温水净手,稍作洗漱,示意唐青起身。

    “陛下,可要去何处?”

    萧隽:“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没走很远,伫立在庭院的回廊底下,看见老马提了好几捆物什放在雪地上。

    唐青凝神望去:“是烟火。”

    老马笑道:“爷,备好了,您跟公子尽情放吧。”

    唐青没有放烟花的意思。

    萧隽拿起一只火折吹了吹,火光明灭闪动。他走向庭院中间,淡色眼瞳直扫唐青的方向,道:“过来。”

    廊下的青年身形未动。

    “陛下,臣……”

    萧隽道:“唐卿连放烟花都不敢?”

    隔着半个院子,唐青回答:“臣只是没有心情。”

    萧隽:“那就更要转移心绪了,此为皇命,不得违抗。”

    唐青只得徐步挪去,看起来有点不情愿。

    萧隽扯扯嘴角,很快地笑了声,火折子递出去。

    唐青手持火折,寻到引线,微弯腰身,屏息瞬间,瞥见引线燃起,还没等他反应,腰肢一紧,已叫旁边的人半揽到边上站稳。

    庭院上空绽放几簇殷红的流光,继而交错出明蓝斑斓的荧光长线,仿佛倒落的细长羽毛,比邺都街头盛放的烟火样式还要美丽独特。

    唐青出神仰望,片刻后,喃喃自语:“和别的不同。”

    老马笑着应答:“这是火器营专程送来的,自然更好看。”

    唐青略觉意外,没想到萧隽还有这种心思。

    老马话到即止,没道破烟花为前几日赶制出来的。

    距离上元节还剩几天的时候,他正在清扫院子,让暗卫跟皇上传话时多问几嘴,大意为是自个儿过来还是多稍一个人,要不要备点节日烟火搞搞氛围。

    哪想没过多久,就从火器营送来这份特殊的烟花。

    亥时三刻,唐青面露倦色。

    此时庭中烟火已灭,邺都上空仍断断续续盛开着耀眼的火光。

    萧隽低头注视,道:“若乏了,送你回府休息。”

    唐青:“多谢陛下。”

    萧隽未在小院停留,命驾车的侍卫先前往金水街。

    临下车前,萧隽问他:“今夜可有尽兴。”

    唐青回道:“启禀陛下,臣心平静。”

    没得到想要的回答,待目送唐青的身影消失,萧隽才开口:“平静也好,总好过为旁人神伤黯然。”

    **

    回到府邸,守在堂屋的兰香迎上前,目中关切。

    唐青朝她展露浅笑:“无须忧虑,没什么大碍。”

    兰香扶着他回屋,又将准备的热水送上。

    洗漱之后,唐青擦拭着微湿的落发,靠在床榻逐渐沉思。

    今日可谓波澜转折,节时的喜悦,陪伴的安慰,还有真相挑明后的惆怅,让他很久没经历这般起伏难受的心绪。

    此前出于心意选择的一段单纯交往,总归还是让对方陷入两难境地。

    怀揣着心事,唐青后半夜才有了几分睡意。

    初二,他日近正午才起身。

    兰香把盥洗用的盆具送入屋内,伺候时颇为心不在焉。

    唐青问:“发生何事。”

    兰香眼神闪烁,迟疑再三,道:“大统领登门拜访,就在厅前等候。”

    唐青让她去准备双人份的膳食,穿好衣物后疾步迎去大厅。

    应个新年气氛,今日他着暗绯色斓袍,步行间似有绯光环绕着周身流动,衬得脸庞愈加明艳绝伦,看不出宿夜难眠的憔悴。

    唐青平日衣装素雅,此般着衣,叫韩擒怔在原地,仿佛映出幻觉,看见一身喜服的青年。

    韩擒嗓子紧了紧,道:“昨日……”

    唐青浅笑摇头:“不必解释,先陪我用午膳。”

    韩擒:“好。”

    对昨天那事,两人默契地绝口不提。

    唐青一如平时与韩擒相处,即使如此,却叫韩擒生出几分朦胧的不安,像暴雨来前的平静。

    他几次想开口,话至嘴边,总觉得那些说辞苍白无力。

    若深究起来,便不能再隐瞒家中的事情,时值今日,他仍不想当着唐青的面说出父亲要他做的选择。

    他不想选。

    韩擒忽然又记起唐青在街边被皇上带入马车,更使得他尝到苦涩,沉着稳定的心变得惶惶然。

    旬休的几日,韩擒过了正午都会到府上和唐青独处,连兰香都被他屏退了。

    唐青几次看着他,却未制止,时而待在书房,若无落雪,两人便去街头到处走走。

    于无人处,他们也会拥抱亲吻,尽管如此,韩擒仍觉得不够。

    旬休的最后那个傍晚,在送唐青回房的时候,韩擒伸手抵在门前:“先生,我……”

    唐青先他一步开口:“阿擒,我有话想跟你说。”

    韩擒:“……”

    他浑身绷紧,潜意识告诉他不能说。

    便低声恳求:“别说。”

    唐青叹息,半身隐在门后,眸光迎入那双黑沉藏了愁绪的星目之中。

    “这几日我在思考一件事,接下去的决定并非儿戏,也不是随口就选择的。”

    唐青回避韩擒浮出痛楚的眼神:"阿擒,我们分开吧。”

    他不想对方继续陷入为难,也不愿责怪任何。

    韩擒身上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太重,但这并不是他的错。

    这个时代的环境和思想造就了韩擒,他希望所有人都好,宁可把事情都担下来。

    可身处朝堂,无论是谁,包括他自己,都无法独善其身。

    唐青不想看到这样的韩擒困宥在痛苦和取舍中,人的一生,不该只有爱情。比起他,韩擒本该会有另一条最适合,妥当的路。

    “先生——”

    韩擒攥紧他的手,紧咬后牙:“不要分开,先生,我们……你、你可是听到什么,那些无须顾虑。”

    唐青舒了口气。

    “话尽于此,虽然选择分开,但我也希望你过得更好,活得轻快些。”

    他狠下心,继续开口:“就算分开,也还可以是朋友。”

    又道:“若你不愿,亦可以不跟我做这个朋友,以后除了朝堂上,余下避开就是。”

    韩擒震愕。

    “可是父亲同你说过什么……”

    唐青摇头:“无关任何人,我心已决。”

    他推开横在门前的那只手:“回去吧,韩擒。”

    第057章 第 57 章

    三更过, 回廊迎面袭来一阵风,贴在窗户上的节日花联簌簌作响。

    着了宝蓝色夹袄的兰香端着托盘走过,小心看着脚底的路。

    推开门缝挤入寝屋, 只后厨到屋内一段路, 就叫她手脚冰凉。待她搓了搓双手, 指尖回暖后方才拿起托盘上的汤药。

    她试了试温度, 绕过水墨百鸟屏风, 道:“先生, 安神汤温度刚好, 赶紧喝了罢。”

    唐青倚在床榻一头,如云漆发垂着,半掩眉眼, 眸底尚有几分久难入眠的倦色。

    兰香瞧在眼底,急在内心。

    自打先生跟大统领分开,表面上看,好似安然若素, 可一旦入夜, 就整宿煎熬, 每每亲自看他闭眸,也只闭着。

    如今唐青发现这样的状态影响到办公,别无他法,只好让兰香照着梁名章离开邺都前开的安神汤方子,煎了一副。

    他低头静静地将汤药服尽,在疲惫与劳乏的夹击下,总算有了睡意。

    见此情形, 兰香到偏厅的小榻上侧躺而睡,近日先生状态不太好, 担心夜里出什么差子,她一直留在旁厅,随时有个照应。

    唐青昏昏沉沉地睡至半夜,天地寂寥中,依稀听到风声夹着断断续续的人声,仿佛有人在附近交谈。

    待他目中清明,直觉并非换幻听。

    唐青似已猜到来人是谁,取出架上的斗篷披上,甫一拉开房门,视线便与那双沉沉星目交汇。

    兰香从廊下折回寝屋门前,喃喃:“先生,我吵醒您了么?”

    她拧了一把胳膊,兀自懊恼。

    兰香觉至半夜,出门去茅屋小解,哪想在灯影蒙蒙的雪夜里,瞧见伫立在庭院中的大统领。

    统领出现,没吱半点动静,倒是她看不下眼,欲把人劝走。

    左右劝不过几句,先生就醒了。

    见兰香面色懊悔,唐青温温一笑:“不干你的事,我要醒便醒了。”

    望向院中痴痴沉沉注视着自己的人,他低声叹息,把小姑娘先打发走。

    “兰香,你先回屋歇息,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

    兰香犹豫:“可……”

    迎见先生坚定的双眸,只得咽声退下。

    **

    庭院只余风和雪,于月色惨白朦胧的夜色之间,愈加凄寒寂寥。

    唐青和韩擒二人隔廊相望,一人在门前,一人在庭中,庭中那人肩膀和鬓发两边已落了一层白,想来已在此地停留有些时候。

    韩擒目光仍痴痴的,动也不动,像僵硬在雪夜中的石像,唯有一人才可使他化解复苏。

    唐青轻叹,率先打破眼前的沉默。

    “你这是何苦?”

    韩擒:“……”

    他僵硬地动了一下唇:“我……想见你,我想你。”

    唐青瞥开眸:“既已分开,就不要再藕断丝连,何须这样折磨自己。韩擒,你并非拖泥带水的性子。”

    韩擒:“……”

    他抬起冷硬的手指,放在心口轻轻触碰,低哑道:“如果不来看你,这里就会疼得紧。”

    唐青满腹酸涩,忍不住抬眸,四顾无言。

    当下无可奈何,他侧过身,那道痴沉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

    若他硬下心,大可以回屋后将房门紧闭,任韩擒站到天亮都无动于衷。

    但他并非那般性子,更舍不得再去伤此人半分。

    可再僵持下去,也只能助长彼此的痛楚与不舍。

    四周寂若死灰,唐青劝道:“你……见也见了,还是回去吧。”

    韩擒岿然不动,半晌,目光里溢出柔色,开口道:“先生尽可回屋休息,无须理会,只当我不再即可,等天一亮,我自会离去。”

    “你——”唐青微微咬牙,怒道,“冥顽不灵。”

    韩擒任他打骂不动,仿佛要在庭中,在雪下,站到天荒地老。

    虽落小雪,但停留久了,任谁钢筋铁骨,也会冻坏的。

    何况韩擒一连几日不眠不休,高强度处理完军务后,府邸也不回,只寻处安静的地方默默饮酒。

    今夜实在想念得紧,借着酒精,才悄然探访至此。

    他一生不曾做过出格的事,唯独关乎唐青。

    而他也遵循自己的诺言,只来看人,并不惊扰。

    见此,唐青连半句强硬的话也开不了口,又不知该怎么办,总不能真让人站在外头整夜。

    过了须臾,唐青迈出门,朝庭中走近几步。

    韩擒:“先生……”

    茫茫月色,唐青立在雪夜之中,周身犹如笼罩一层浅淡皎洁的微光。

    他垂眸,如羽漆黑的长睫印下些许白絮,额头沾染冬雪的凉意,对着惨白的雪地微微阖眼。

    “若你不走,我就站在此地。你既伤害自己,无异于伤害我。”

    “先生——”韩擒震动,目光涌出哀求和痛楚, “你……何苦拿自己来惩罚我……"

    唐青摇头:“我岂会罚你,只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既如此,便一起承担吧。当初我说过,做不成情人,退回一步,做回普通的朋友亦无不可,你伤害自己,是想叫我内疚,还是心疼。”

    韩擒久久无言。

    唐青立在雪地之间,尽管罩了斗篷,却仍如这片茫茫皑雪中的一株白梅,仿佛风雪再浓烈一些,就能轻易将其折断。

    无声时,唐青全身陡然腾空,韩擒竟一手将他抄起,抱在怀中跃墙而出。

    他连忙闭眸,攥紧对方腰侧的衣袍,扬声问:“你要带我去何处?!”

    风灌入口中,呛得他连连咳嗽。

    韩擒眉目滑过心疼之色,然而此刻到底是硬了心,将他斗篷的兜帽小心收拢,继续前行。

    没等到回应,唐青也不出声了,又过一阵,适才急骤跳动的心渐渐变得平静。

    直到风雪声消失,韩擒把他放下,掸去发梢和斗篷上沾落的雪花。

    唐青环顾四周,周遭僻静悠然,脚下石径曲折,面前一座田园雅舍,立于梅林之中。

    **

    韩擒道:“本想在上元节当日带先生过来。”

    特意置办这座小屋,和唐青在南郡的院子有几处相似。

    本想佳节夜陪伴,在梅林间赏雪赏烟火,小屋内烧着火炉,炉上煨壶清茶,二人可对坐观雪饮茶。又或做些别的,譬如坐榻、书案等都置办了,还收纳了不少名家典籍,如若唐青觉得乏闷,可时常来此小憩。

    但精心准备的东西,却在分开以后才送到对方面前。

    唐青默然垂眸,良久,才道:“这是何必。”

    韩擒开口:“先生,我带你走可好。”

    “走?”唐青抬头,立在檐下看着他,“你想带我远走高飞?”

    他拨动着一侧垂下的贝铃,叮叮当当地,在心口敲了几记,暗示他不要心软了。

    唐青道:“倘若你能放下一切,我愿意跟你走,可咱们能走到哪里。”

    他问:“韩擒,你可能放下邺都,放下韩家的一切么?”

    韩擒:“先生,你……”

    他避开那双温和如水的眸子,艰涩询问:“先生能不能放下,同我在一起。”

    唐青不假思索:“不能。”

    无视对方的震颤,他声轻而坚定地继续开口。

    “你肩负韩家的责任,有必须要承担的事情,我也一样的,有的时候,那些事只能由我坚持。”

    “韩擒,抛开别的不提,你以为皇上会放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离开吗?不会。既已入局,便没有抽身的余地。”

    韩擒:“待我完成家中的使命,便与先生永远相守,抛开所有,只我们二人相守。”

    唐青微微一笑,未置一词。

    就如他方才所言,韩擒有需要坚持的,他自己的,也有必须要做的事。

    他不想再回到最初那般,处处受桎于帝王,不想除了一颗心,其余只能任人摆布。

    梁王府好不容易脱离困境,他也不用再时刻谨小慎微地应对帝王变化无常的需求,不用再担心自己无端入狱。

    诸如此类,这些于外人而言,或许显得微不足道,但想要脱离皇权的绝对压制,其中走过来的艰辛,唯有他一人知晓。

    这是他自己走出来的路,选出来的结果。

    韩擒不知他为了这份自保和自由,费了多大的精力。

    但他无需与对方诉说。

    他们只要坚定不移地做自己的事,无愧于心就已足够。

    漫漫冬夜,五更将至,唐青浑身乏倦。

    他望着飘落的小雪,轻声道: “阿擒,为了你我都好,就此为止,好吗。”

    韩擒上前用力抱紧他,良久无言,继而将他送回府邸。

    **

    唐青回了府,用热水浸过脸颊和四肢,又喝了兰香准备的姜枣汤,裹在厚实的锦被中,唇边总算透出几分血气。

    兰香忧愁地在床榻前来回踱步,扶着他小心躺下。

    她道:“先生,你与大统领当真绝无可能了吗……”

    瞧着二人这般,她的心实在不好受。

    唐青道:“嗯。”

    他温柔地笑了下:“傻姑娘,愁什么呢?两个人在一起,岂能只考虑自己。”

    韩擒背后牵扯诸多,若设身处地地想,假如他尚有牵挂的亲人,因自己谈场恋爱或有遭遇危险的可能,唐青也不会任由情感发展下去,及时止损为好。

    至于这段恋爱,他没后悔过。

    他轻道:“与大统领在一起,是我此生经历的第一段情,尽管没有好结果,但我很珍惜这份回忆。”

    “就让一切过去吧。”

    *

    门外,停在窗后的韩擒只觉满心甜蜜和苦楚。

    时辰不早,他深知不能再多逗留。

    把整个院子的门窗检查一遍后,韩擒深深望着唐青寝屋的方向,背着一身雪疾步离开。

    兰香探出脑袋,又合上门。

    “先生,统领走了。”

    唐青听到,松了口气。

    只望刚才那番话,能彻底了结了对方的念想。

    第058章 第 58 章

    尚书台的人这几日陆续发现了唐青的异常, 他在官署停久的时间长了,处理了余下尚未完成的文卷,连上下值都是独自一人走的。

    苏少游再次从三楼下去, 一把抓住收拾了一大撩卷册的李秀莽的手臂, 带着通风报信的神秘, 道:“李兄, 你的机会来了。”

    李秀莽静静看他, 苏少游啧了声, 压低声音道:“若在往日, 大统领得了闲都会亲自接送唐侍郎出入尚书台,咱们都好一阵没瞧见他了,唐侍郎亦有点避之不谈的样子, 他们是不是……”

    苏少游和迎面过来的莫冰对视,笃定道:“分开了。”

    莫冰绕过苏少游,进去跟唐青汇报冀州事宜。

    苏少游趴在门缝后欲一探究竟,后脖一紧, 叫李秀莽扯远。

    “大人正在办理公务, 闲杂人等, 不必扰他。”

    苏少游:“我何时成了闲杂人等?李兄,我明白了,你嫌弃我吵?”

    李秀莽道:“我们都能看出来大人心绪不稳,何必让他为难。”

    苏少游:“……”

    合着几个人都能看出来,只他方才才得出结论。

    他追着李秀莽问:“不寻个机会陪他么?”

    不是说受了情伤的人,容易趁机而入。

    想法虽有点不地道,可唐青的条件摆在那, 欲借机献好的人,朝上大有人在。

    李秀莽道:“如今他在官署还能图个清净, 倘若逼得太急,反而适得其反,还不如待在咱们能看得见的地方,方便随时照顾。”

    苏少游听李秀莽说了那么多话,就知他定比自己上心,索性就不瞎操心了。

    **

    近日,寇广陵分到唐青手里的活儿减少几成,他干脆把同僚的活儿接到手上帮忙分担,以此转移心绪。

    到了散值的时辰,落着雪,天色暗得很早。

    巡值的侍卫告知有些路面结了冰,寇广陵便吩咐:“大家早点散值,夜路不好走,莫要踩着冰滑倒了。”

    他还专门叮嘱:“唐侍郎,今日路况多变,早些时候回去。”

    于是唐青稍微收拾东西,跟着几名同僚离开。

    宫内的情况尚且没那么糟糕,早早组织了侍卫清扫结冰的地方,铲除积雪。

    出了宫门,入目的车道两侧布满冰块,到处透着湿,偶见出行的百姓小心翼翼踏过冰面。

    李秀莽开口:“此时不宜马车过道,各位步行需得当心。”

    还落着雪,湿润而冰冷。他把伞往唐青身上遮了遮:“大人,下官送你回府。”

    尚书台另外几人默契地先行告辞,唐青还待说些什么,瞥见从宫道出来的那人,目光交接,韩擒便要朝他走近。

    唐青旋了个身,站在李秀莽左侧,借伞避开落雪,同时也避开韩擒的目光。

    他扯了一下李秀莽的袖口,轻声道:“一块走吧。”

    李秀莽向韩擒点头示意,与目不斜视地唐青并肩而行。

    韩擒仿佛被钉在原地,血色从脸上退得一干二净,稳健的身躯在风雪中晃了晃。

    唐青的心绪都放在后方,直觉背后的目光不在,方才叹息。

    他松开紧攥李秀莽袖口的手指:“抱歉,适才有些走神。”

    李秀莽扶了他一把:“大人无需自责。”

    唐青面色羞愧,毕竟他刚才有利用对方的嫌疑。

    李秀莽止声,静默中,忽然开口:“如若大人想摆脱困扰,下官可助大人。”

    唐青诧异,李秀莽道:“就如方才那般。”

    唐青一忖:“你的意思是,与我假扮亲密关系,借此让韩擒知难而退?”

    李秀莽:“嗯。”

    唐青:“……”

    虽动摇几分,但他最终还是坚定地拒绝。

    “这样做,于你不公。”

    李秀莽稳声道:“大人,此为下官心甘情愿。”

    唐青欲言又止,最终化为叹息。

    他道:“正因知晓秀莽的心思,所以我才要珍惜,不能那么做。情之一字,最难控制,也最容易伤人,你我既为同僚……”

    万一以后连同僚都没得做,在尚书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只会徒增彼此的窘迫。

    唐青正色:“此事休要再提。”

    李秀莽面色如常,可心底始终滋生出落寞。

    即使如此,也没有他的机会。

    一路沉默地回到府邸,唐青对于利用了李秀莽又拒绝了对方的事备觉愧疚。

    他道:“方才我不该如此对你。”

    李秀莽深深看了一眼他,素来平稳的面容露出苦涩的笑意。

    “大人,莫要再说了,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夜幕中的落雪越来越大,继而低声催促:“快进去吧。”

    唐青返身走上台阶,李秀莽不由自主伸手,只虚虚握了一把旋起来的袖摆,带着温暖浅浅的沁香,消散在漫天飞雪之下。

    唐青站在门檐底,隔着飘雪冲他晃了晃手。

    “你也快回去。”

    李秀莽微微点头,定了心神后抬步离去。

    **

    翌日,唐青还想着如何避免与李秀莽的这份窘迫,在尚书台遇到,对方面色如常,与平时无异。

    他们在各自的书案前办公,沉心处理公务后,那点浅淡的尴尬便也随之消失。

    日临正午,唐青与寇广陵被召去轩德殿议事。

    御前已经来了几名官员,有左相周廷,御使大夫孟赤卿,及几名文武官员。

    自内乱平定,幽冀二州驱逐外患,就边境贸易是否重新开启,官员争执不下。

    有人以为,胡、突等外族嚣张出没于边境挑衅,不该开市贸易,理应继续执行先帝的闭关政策,使用经济手段惩治外族。

    但也有一些微势声音,认为边境贸易应该重新开启,借机缓和时局。而今仗还没打完多久,后勤的粮食不够,强壮的马匹不足以供给军队,应该多给边境的将士休整的时间。

    唐青来之前,官员已口舌辩论几番,萧隽示意他和寇广陵坐下,道:“两位卿家有何见解。”

    此前东溟借朝贡有意为难大邺时,唐青就与寇广陵私下探讨过,当时二人结论颇为相近。

    寇广陵率先开口:“启禀皇上,下官与唐侍郎商议过此事,就边境关贸,我们以为应当重开。”

    唐青接过寇广陵的话:“不仅是冀州,幽州,连东南临海,也该开启海上贸易之路。”

    诚然,对于外患边境用经济手腕惩治为最有效的法子,可纵观历代的史册记载,哪怕在关系最紧张的征战年头,边境贸易始终断断续续地进行,任政策怎么施行,也难以阻止交易往来。

    外族没有大邺成熟的手工业制造,对日常用品需求量每年不变,甚至逐年增加。

    大邺以此长期打压,短期内效果显著,可日子一久,容易形成弹簧效果,致使外族多股散游骑兵连年对边境侵犯抢掠,以冀州为例,驻扎在最北的军镇常年不得安息。

    而放眼往东南方向一看,东溟也蠢蠢欲动,其近年频繁滋扰沿海,据之前从水师总督给的消息判断,主要也是掠夺物资。

    唐青吹了吹茶水浮起的热气,道:“盘踞在西北、北方的外族有着天然的草场优势,咱们要他们的牛羊皮袄,牛乳制品,还有剽硕的马匹,供给边境地区。”

    “海国上各类鱼鲜海产丰富,海底还能开发药材,名贵珍物,这些都可用于贸易交换。但商贸的规则只由大邺制定,譬如只能用大邺的货币交易,又或提升一定的关税,遏制外族发展的速度,具体政策,还需认真规划。”

    唐青总结了古代历朝边境商贸方面比较适宜的策略,期间有些口干,低头饮了半盏茶水。

    纵使被几双眼睛看着,这些人中有高官有皇帝,他仍坦然自如,此等气度,非常人所及。

    唐青最后说道:“若有长期了解边境的人能给出准确消息,那就最好不过,否则光是考察,都要耗去不少时间。”

    议事结束,唐青准备跟着寇广陵离开,李显义出现在他身后,笑道:“唐侍郎,皇上有请。”

    唐青便与寇广陵分开,独自入了内殿。

    案前陈摆了瓜果和茶点,一看就是为唐青准备的。

    他温声言谢,承受御前帝王的打量。

    只过了个上元节的功夫,前后不过半个月,唐青已清减几分。

    放在往时,萧隽因妒意驱使,恐怕会口吻不明的责备一句“韩擒怎么照顾人”,如今,此话已不需他开口。

    萧隽明眼如炬,在朝会时怎会看不出二人的嫌隙,遣出密探,便得知他们分开的消息。

    萧隽道:“卿瘦了。”

    唐青:“若陛下召臣只为此事,臣还有公务,望陛下准许臣先行告退。”

    萧隽:“……”

    他道: “卿就这么怕孤要你?”

    唐青垂眸。

    萧隽一扯嘴角,心想,上元节那夜,此人对自己分明还有好脸色,他既与韩擒分开,又何须避他如毒蛇猛兽。

    兀自黯然片刻,萧隽淡道:“唐卿适才在殿内所言,孤考虑过。而今朝上恰有一位熟知边境的人,那人即是孤的皇叔。他在冀州二十年,对边境可谓了若指掌,届时孤会将卿引荐给皇叔。”

    唐青道:“可是冀襄王?”

    萧隽:“没错,皇叔此番来邺都,与孤来了一场叔侄情真的杯酒释兵权,此事你理应也在朝上听过。这会儿他去了皇陵扫陵,过几日回来。”

    唐青的确听过“杯酒释兵权”的消息。

    传言萧隽给这位皇叔放了特殊的驻守边境军将权,此权仅有为数极少的几位常年驻守边境的名将才有,再来就是这位冀襄王。

    有人认为冀襄王功不抵此,掌握的兵权太重,大邺平定几年,此事也争议了几年。

    然而就在今年上元节的佳宴上,冀襄王与皇帝酣畅饮酒的席间,把一半兵权交回萧隽手里。至于是冀襄王心甘情愿地归还兵权,还是萧隽用计施压,除了当事人,便不得而知了。

    唐青笑道:“既然如此,臣很期待与冀襄王见面。”

    他借机告退,转身欲走时,腰肢一紧,叫几步赶来的男人双手揽于身前。

    “陛下——”

    萧隽自后揽抱着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压在唐青肩侧,沉声道:“为何……为何你与他分开了,还是不选孤?唐青,你与孤相处时,就像上元节那夜,也会开心,与孤在一起,并无不适,对不对?”

    唐青:“……陛下,还请放手。”

    萧隽低语:“放手、放手……你与孤说的话,永远只有放手,孤难道就比不上一个韩擒?!”

    他松开唐青,拉起那只白修长滢白的手,放在胸口前按了按。

    “还记得那日你与孤对弈后,说过的话么。”

    “你说的那些,孤不知何时起,对你也有,全部都有——”

    唐青微微怔神,旋即抽出左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萧隽心脏跳动的触感。

    他低头,道:“臣才结束一段情,暂时不会考虑别的事,还请陛下不要在臣身上浪费时间。”

    说罢,唐青疾步离殿,未去看那双一直注视他的眼睛。

    第059章 第 59 章

    一连几日, 唐青都在为开启边关贸易查阅资料,为修订政策条规做准备。

    皇宫有座巨大的藏书楼名为天渊阁,他想多查阅一些关于外族的详细记载, 便来到藏书楼前, 跟看守的文奉书说明来意, 出示佩戴的官饰。

    他于尚书台任职, 官秩位居三品, 经奉书核对审查后, 顺利被放行入内。

    唐青与文奉书寒暄几句, 问询冀幽二州卷册所在之地,对方很快给他引路,来到四楼, 唐青拿到了想要的资料。

    天渊阁收藏的文卷和书籍俱不得向外携带,唐青便留在原地,挑了个光线亮堂的位置,铺开书卷, 席地而坐。

    文奉书看他气质谈吐不凡, 又如此不拘小节, 且在宫内听闻他的所做事迹。

    对于那些传得风风雨雨的桃闻,在当事人面前,为其惊绝影响,所听谣传就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奉书给唐青沏了壶热茶送来,他微笑言谢,继而沉心查阅边境文卷,阅览至重要信息处, 便会停下细致思索。

    扫过其中一段胡族记载资料时,唐青顿住, 继而展开了细细往下看。

    文字有这么一段记录。

    大邺与胡族战数年,为熄边境地区燎火,双方签订止战协议,盛仁帝将五子萧隽,送至胡族以南封单庭为质子。

    大邺虽用经济手段封锁胡族的生活来源,但这些年无休无息的滋扰让北方饱受困苦。

    此协议使得胡族收敛了嚣张气焰,可自从大邺陷入内乱开始,胡族便又借机将纷争扩散,之后大邺被诸王侯割据,内斗不止,外族更是率军入侵中原,直抵邺都。

    长达将近十年的战乱,最终被萧隽平息。

    他率领一支骑兵诡谲地从胡族起势,直捣后巢,从北境、西北一路沿着外族侵入的路线围剿,势如破竹,铁骑所踏俱是鲜血,残军溃败而逃,待平定外战,接着便是诸侯之战。

    关于这段内容的记录,较之前相比,显得语焉不详,唐青又陆续翻了几卷资料,并无更多的收获。

    日近傍晚,天渊阁一片漆暗。

    文奉书手执烛火站在门外,道:“唐侍郎,天色太暗,也到了散值的时辰,还请先行离开,改日再来吧。”

    唐青应允,次日又专程来了趟天渊阁。

    关于萧隽在胡族的处境,翻遍几座书架后,依然没有太大收获。

    他向文奉书询问,对方道:“天渊阁是宫内藏书最齐全的书库,若此地都查不到,那就真的没有了。侍郎欲探究竟,只能去问和此事相关的人。”

    唐青沉思,想到除了亲自问萧隽,还能问韩擒。

    可他与韩擒这段期间正处于缓和关系变化的一个阶段,不适合私下见面。

    文奉书道:“侍郎,您来天渊阁不是要查边境一事吗,问这些做甚?”

    关于皇上的消息,他们作为臣子,还是少打听为妙啊。

    唐青一怔,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思维方面的死胡同,恰好被文奉书的话点醒。

    他道:“奉书所言极是,多谢提点。”

    既如此,唐青继续着手边境的资料,把关于萧隽的信息暂抛脑后。

    **

    申时二刻,天蒙着一层阴翳。

    今是唐青的休沐日,借着假期,他入宫一趟自愿加班。

    把天渊阁内关于边境地区的资料查阅得差不多,趁天色未暗,打算早早出宫回府。

    临到宫门,忽然被另一群走来的人唤住。

    “唐侍郎?能遇到侍郎当真巧合。”

    为首的,正是左相一派的文官。

    说话的那位姓许,唐青对他只有这么个模糊的印象。

    对方道:“唐侍郎不记得下官?”

    唐青客气地应对,温温笑道:“许大人何出此言,大人出众不凡,叫人过目难忘。”

    许大人这才露出些得意之色。

    他的官秩虽只从正四品,可他爹贵为先帝太傅,门下弟子众多。当今朝堂,能叫得出名字的文官,皆与他爹有几分关系。

    只是以左相为首的外庭不得干涉尚书台,所以还是有不少官员想进入内庭做事,却没遇到合适的机会得到提拔任用。

    唐青作为尚书台的二把手,这群文官见了他,定要借机攀谈。

    只三言两语,便盛情邀请唐青一起去明宝台饮酒叙话。

    大邺律例规定,朝堂官员不得出入烟花之地,是以由此衍生出一些只品茶酌酒的仕族文人汇聚场所。

    许大人口中的明宝台,便是其中一座享有名气的雅阁,多为名流贵族进出。

    唐青一人难抵几张嘴,便应下邀请,与几人一同乘马车前往明宝台。

    **

    踏入明宝台,唐青方知此地为何成了贵族仕家钟爱的场所

    整座雅阁堪称人间极乐境地,小到不起眼的角落,陈设俱是精致无瑕。

    长阶阁楼香雾缥缈,步履之间仿佛置身瑶台银阙,身边经过手执银杯玉斗的侍女们翠围珠绕,曼妙美丽,她们言笑晏晏,却未让人感到半分脂粉庸俗之气。

    到了预定的雅厢,侍女娇笑间奉上酒水,她们被官员打趣几句,睨人一眼,怯笑着离开。

    此景此人,在皇宫亦难有此等待遇。

    许大人给唐青介绍点上来的美酒,几人执盏碰杯,唐青浅尝辄止。

    过了半晌,几人发现唐青甚少沾酒,便问:“唐大人可是觉得梅香饮不合口味?”

    “唐侍郎在御前侍奉,又得皇上重用,莫说梅香饮,什么好酒没尝过?”

    “也是,倒叫下官在唐大人面前班门弄斧了。”

    唐青给足几人面子,连续抿几口半盏梅香饮,道:“诸位大人有所不知,此酒确为好酒,只可惜唐某身子不爽,素日里沾不得酒气,所以没有福分与各位品酌。”

    见他神色谦和,几人神情才得以消缓。

    于此同时,唐青忽然瞥过眉眼,与边上已呈露酒醉之色,痴目望着自己的一名文官对视,倏地皱眉。

    另一旁官员揶揄地笑了笑,窥见唐青面颊浮起浅淡脂红,略微失态后,笑道:“大人没享受过明宝台的温香艳玉吧,那等柔情,是大统领给不了唐大人的,稍后还请大人自行尝试啊。”

    只须臾,唐青从迟钝的思绪中惊醒,低头看了看适才抿过的几口梅香饮,意识到酒水不简单。

    这些人……神魂颠倒目光痴痴的,竟是往酒水里添了助兴或别的药。

    唐青拔下发后的玉簪,用力攥在手心。他眉目极冷,颊边却越发红软,仿佛一戳就会溢出柔软淋淋的汁水来。

    “唐大人……”

    那几名官员的唤声越来越远,唐青二话不说下楼,欲快速离开明宝台。

    甫一出了大门,他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那般,体内燥得慌,像燎了把火肆意烧着,心脏更是仿佛置了口战鼓,突突震动 ,使得他心慌焦乱。

    他的眼前甚至出现了朦胧的光线,所见场景变得扭曲。

    方才好不容易躲开的叫唤,又隐约地传来。

    “唐大人……”

    听不真切,唐青晃了晃脑袋,一心要躲开那几人,便没有目的地拔腿就跑。

    他身形颠颠倒倒,腿脚就如踩在棉花上,摔倒之时,手下意识撑着身体,趴在雪地间颤抖。

    在他前方,侍卫面色惊惧地及时止住马绳,正待呵斥,却见伏在雪地的人好似不正常。

    车内的人沉道:“发生何事。”

    侍卫:“回王爷,适才角落冒冒失失地跑来一人,那人就倒在地上,若非小的及时停了马车,恐怕要将此人踏成肉泥了。”

    侍卫呵道:“大胆刁民,敢讹冀襄王的马车,不要命啦?!”

    唐青迷迷糊糊地,只觉耳边有一道声音炸开,吵得他心烦难忍。

    侍卫挠头:“王爷,此人怕是醉酒,倒在街上不起,要不……”

    他话顿住,瞥见醉酒汉侧过的脸颊,口舌立即变得不利索。

    冀襄王何曾见过侍卫这般,掀开车帘,目光落在伏睡在雪地上的人,只一眼,便也微怔,仿佛看到了垂着羽的纤细白鹤。

    他走下马车,来到白鹤面前蹲下。

    观其脸颊浮起如血如脂的殷红,便知他着了些见不得光的药。

    正待开口,衣摆忽然被白鹤虚虚地抓了抓。

    “帮、帮我……别让他们追上……”

    冀襄王目光落在那只柔软无骨的修白手指上,没做迟疑,把人打横抱起,回了马车。

    侍卫问:“王爷,您……”

    冀襄王不容置喙:“不回宫里,先去雅苑。”

    侍卫便转了道。

    *

    车内,冀襄王只觉自己怀里抱了团软绵绵的东西,稍一松手,那人就软滑得怎么都握不住,可一旦微微用力,指腹就好像隔着冬衣,陷进软如羊脂的肌肤里。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每寸肌肤的热度,温暖挟裹着沁香的气息源源不断扑入衣襟,让他浑身跟着这人躁动,不禁热了起来。

    冀襄王制住这人乱动的手,掌心放在其背后拍了拍,声音带着平定安抚的力量,低沉磁哑。

    “你已平安,莫要担心。”

    尽管如此,怀中人仍不安分,受够了药物的煎熬。

    冀襄王按了这人一只手,另一只白如青笋的手却往他的衣袍乱抓,柔软无比的身子翻动挣扎,在他怀里不停动扭。

    他压了压滚动的嗓子,锁着这人双手,低声制止:“别扭了。”

    那人发髻渗出的汗也带着香,落发如云,扑满他的怀,撩得他脖颈很痒,红了一片。

    过了片刻,冀襄王鬼使神差地抬起那人在自己怀里埋得极低的脸。

    掌心触及怀中人的脸颊,滚烫如火,一瞬间,叫他失控的怔神。

    此生他未曾见过此般潋滟绝美的面容,怀里的白鹤可见饱受煎熬,眸子溢出两行涟涟清泪,半掀濡湿的长睫,精致的眉心微蹙,隐忍着难受,懵懵望着他,好似又带着乞求。

    冀襄王只看一眼,不敢多看。

    他按着此人的后脑,五指插在稠密的发间,揉了揉,低声道:“再忍忍,待回了雅苑,本王命大夫给你解了这药。”

    但他低估了怀中白鹤的抗药性。

    唐青的隐忍无用,变得痛苦不堪。

    冀襄王看他如此煎熬,满身衣物已经散乱,露出的皮肉细腻香滑,处处透出艳丽的色泽,叫人移不开视线。

    一时间车舆内充斥着令人呼吸急促的气息。

    冀襄王哑声道:“停车,寻处僻静之地,远离。”

    侍卫听到车内隐约响起令他耳红的动静,很快寻了处巷角,把马车停放好后到巷口守着。

    *

    冀襄王抚着怀里的人,面上俱是汗水。他高挺的鼻梁微微俯下,在那人脸颊蹭了蹭,观其神情,哑声问:“这般可还好。”

    擦净手指后,他轻抚怀中青年水光涟涟的桃花眸,克制隐忍的目色多了几许柔和,道:“本王叫萧亭。”

    第060章 第 60 章

    玉制风铃于檐下摇摆, 铃声彷如从久远时回荡,悠长的铃动渐渐唤醒榻间昏睡的青年。

    唐青睁大蒙着迷雾的双眸,视野模糊, 忍着眼眶的刺痛, 待徐慢聚焦, 最终凝在白色兰花纹的银丝罗纱上。

    昏睡之前的记忆随着铃晃声一点一点挤入脑海, 他脸上血色倏地褪尽, 勉力撑起身子, 严严实实团在锦被里的身子险些栽倒在地。

    听闻动静, 进屋的丫鬟连忙将他扶回榻内。

    “公子中了药,身上虚弱,还请好好躺着。”

    丫鬟面生, 唐青打量她,甫一开口,嗓子便哑得厉害。

    “你是何人,此地是何处。”

    丫鬟道:“奴婢名唤秋霜, 此地为雅苑。”

    “雅苑?”唐青喃喃, 在邺都, 他倒未曾听过这个地方。

    只从所在的寝屋观察,家什陈设俱为精美,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绝非寻常门户的手笔。

    不等他问院子的主人是谁,方才身子牵动时引起秘处不适,此刻叫他全身僵硬,如坠冰窟。

    他并非未经人事, 那里是否用过,瞬间便知。

    唐青记忆停在明宝台中药一幕, 当时顾着逃开,最后似被人在雪地里救起,而救了他的人与他……

    丫鬟一脸忧色:“公子,你怎么了?奴婢这就去禀报主子。”

    唐青尚未来得及制止,室内已不见丫鬟踪影。

    他抬手在眉心疲倦无奈地揉了揉,被人下药后419这种事,从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来不及细想,他匆忙下床,步履踉跄地出了房门。整个苑子面积不大,且没有人把守,唐青很快离开雅苑,拦了辆马车赶回府邸。

    萧亭来到寝屋时,已然人去楼空。

    秋霜连忙跪地认错:“王爷恕罪,奴婢没把公子看住——”

    他道:“无妨,那人气度不俗,要走岂是你能拦住的。”

    他目光落在桌角底下的一枚玉饰上,拾起端详,是那人落下的官饰,正三品。此般年轻,官秩却不小,在朝上可不常见。

    萧亭心绪百转,将朝堂官员名册过了一遍,未能对得上那人,照此推断,理应是近年受封的官员,且得萧隽青睐。

    想起去年萧隽有关于囚禁娈宠的消息流出,萧亭摩挲着官饰,若有所思。

    **

    唐青返回府邸,值亥时四刻。

    他刚下马车,门后立刻迎出兰香。小姑娘眼眶通红,含了泪,道:“先生,兰香好生担心您,险些就去请大统领帮忙找您了。”

    她说罢,惊慌道:“先生,您为何穿得如此单薄?”

    且衣物还叫人更换过,穿的并非出门前的那一身!

    唐青安抚兰香一惊一乍的情绪,道:“进屋再说。”

    兰香急忙忙地问:“可是有人欺负先生了?!”

    唐青回到屋内坐下,饮了两盏温茶,适才平静。

    回来的途中,他禁不住想了很多,心里头乱糟糟的,此刻见兰香比他还要惊惶失措,不知怎么,那股焦乱反而平静下来。

    他斟酌几番,腹中已有措辞,道:“离宫时与几位同僚小聚,对酌小醉,便去对方府上休息了一阵,原来的衣物都沾了酒气,索性换身干净的。”

    兰香喃喃自语:“当真如此吗……”

    唐青再三安慰,兀自低头轻嗅衣摆,蹙眉道:“总觉身上还有酒气,替我备些热水送来。”

    寻个由头把兰香打发走,室内无人,唐青这才叹出胸腔内的一股浊气。

    **

    待热水送入屋内,唐青屏退兰香,独自泡浴。

    他面色半红半窘迫地曲起手指,阖起湿润颤抖的双眸,缓慢引于体内。

    过了半晌,却发现除了轻微异感,并无任何不适和其余东西。

    原来与韩擒……之后,那种感觉他印象犹深,此时仔细清洗,跟那事过后明显有些不同,莫非那人没有将真正的……

    唐青整张热水泡红的脸浮出水面,混沌空白的脑子无端又涌入一些画面与对话。

    他依稀记得那人在马车里抱着自己,还不让他乱动。可唐青实在难抵抗药性,还将对方的衣物抓乱。

    最后那人不得不替他……

    唐青松了口气,从浴桶出来时换回自己的衣物,他腹中空空,又中了药耗费所有的体力,此刻无力地倒在榻间,也没唤外头的兰香,而是独自出神。

    *

    睡到后半夜,唐青起了低热,他裹在被褥内,摸了摸脸颊,把隔间的兰香唤进屋。

    隆冬雪夜,有现成的冰块。兰香备上一盆冰,将巾帕浸于冰水,替他冰敷。

    她道:“先生,咱们还是请大夫来瞧吧。”

    唐青道:“只是低烧,若明早还未退热,再请大夫不迟。”

    兰香算着距离天亮的时辰,便暂时依他。

    趁冰敷额头之际,唐青用了份宵夜,腹中垫有食物后,身上沉重的感觉便减轻几分,人也精神不少。

    之后他靠在枕边陆陆续续地睡上一阵,兰香替他定时更换毛巾,天蒙蒙亮后,唐青除了还有点疲惫,烧热引起的酸乏症状已经消失。

    今日需得进宫上值,唐青未告病假,兰香为他整理官袍时,沿着柜子翻找,道:“先生,您的官饰寻不见了。”

    唐青昨日佩戴官饰进出皇宫,从明宝台离开时,东西还在,或许是途中掉落,又或……

    他晃了晃脑袋,道:“无妨,寻机再补一份便是。”

    没在府邸多耽误时辰,他如往日一样进了皇宫。

    *

    朝会,官员提早聚在大殿,唐青刚入殿门,便有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韩擒看着他,唐青对其微微点头,转个身,便迎见昨日与他在明宝台饮酒的几名文官。

    几人欲言又止,唐青神色倏冷,未与他们叙话,站在相应的方位,思索如何应对。

    这几人目无法纪,胆敢对朝堂官员下药,借着酒色温柔乡拉拢同党,显然已非一次两次。

    *

    皇帝入金銮宝座,百官有事启奏。

    最前方,一道低沉略微磁性的声音牵回唐青游走的心绪,渐渐与车舆内那片混乱的场景重合。

    他定神而望,说话的人却是冀襄王。

    冀襄王背着他,身形伟岸挺括,与萧隽有几分相似,声色却不若萧隽淡漠,纯厚却不失尊贵威仪,是一名带些儒气的武将。

    唐青从失态中逐渐回神,惊觉冀襄王竟在朝上点出官员歪风不正之气,话虽委婉,但明眼人都能听出矛头直指许廉正几人。

    那许廉正恰是昨日拉着唐青去明宝台饮酒的人。

    冀襄王的大致意思是,他从皇陵返回邺都,途径街头竟瞧见几名官员疯疯癫癫,状似喝了什么助兴的酒,竟在街边你拉我扯,叫嚷不止,如若让百姓知晓,岂不有损天家威严?

    冀襄王所言,理应是他们几人从明宝台赶出来追唐青那会儿,避开和唐青的相遇过程,把重点放在许廉正几人身上。

    话既出,许廉正便成为众矢之的,他磕磕绊绊地禀奏皇上,却没把下药的事和盘托出。若说出此等龌龊见不得光的手段,恐怕连许家也遭受牵连。

    闹闹哄哄的朝会结束,唐青离殿时背上冒了冷汗。

    他准备扶着旁边的石柱歇口气,手腕一稳,却被韩擒托起。

    “当心。”

    韩擒目色担忧:“你的脸色不太好。”

    唐青道:“无妨,多谢统领好意。”

    正巧李显义前来传话,他便单独被召去颐心殿。

    颐心殿,萧隽见他来了,眉目的淡漠有些缓和,放下御案前的文卷,道:“唐卿过来,孤为你引荐一人。”

    唐青与萧隽身侧那道玄色龙纹官袍的男人目光相接,微微一震。

    此人便是救了他又在马车内替他……的人?

    冀襄王年长萧隽八岁,有年长者的稳重成熟,与萧隽的漠然严苛不同,虽为武将,却多了份岁月沉淀出来的包容温厚。

    五官也与萧隽几分相似,但萧隽怀有异族血缘,眉目更显冷漠深邃,而冀襄王则更具东方气质。

    萧隽与萧亭这对叔侄,身量都极其高大,齐齐注视唐青时,叫他陡然生出无名的压力。

    他垂眸:“参见陛下,见过王爷。”

    萧隽与血缘至亲相处,话都比往时多了不少。

    “皇叔,唐卿此前为边境整理了诸多条例,冀州边贸新则便是他前不久完善的,与皇叔所见略同。”

    萧亭目光落在他身上,未施任何压力,笑道:“唐侍郎果真如传言一般,才高识远,颖悟绝伦,皇上得此贤才,犹如猛虎添翼,乃大邺之幸。”

    唐青谦虚地把头低下去:“王爷盛赞。”

    几番叙话,萧隽本还想多留唐青一会儿,可近日要处理的边关政务繁多,便遣退了人。

    唐青离殿时,顶着帝王那道淡漠又灼人的目光,不由在心底轻叹。

    他行至台阶,准备去尚书台,道上刚转个弯,却听身后有人唤他。

    “唐侍郎,你的官饰。”

    萧亭立在冰雪覆盖的枯枝旁边,身躯颀长,眉目高洁沉稳。

    他摊开掌心,恰是唐青失落的官饰。

    唐青走近,正欲接过,萧亭却合了掌。

    “你不记得本王了?”

    唐青闭眸,耳旁似再响起一道声音。

    对方抱着他,不断摩挲着他热汗淋漓的面颊,说了句“本王叫萧亭”。

    他睁开眼睛,尽力抛开那荒唐的回忆,微微红了双颊,冷静问:“王爷何意?”

    萧亭把那枚小巧玉制的官饰放回他手心,温声道:“本王只是想问问,你还好吗。”

    唐青仍垂眸,官饰上带着另一个人的温度,透过手心源源渗入肌肤。

    他紧了紧嗓子,道:“多谢王爷关怀。”

    萧亭道:“要去尚书台?”

    唐青:“回王爷,正是。”

    萧亭也不顾及他那避讳不急的态度,道:“刚好本王也要去一趟,与尚书令商议冀州的事。”

    唐青稍落在萧亭身后,目不斜视,不时提起斗篷,绕开最新积落的雪。

    萧亭余光回望,见他裹在蓬松柔软的斗篷里,像只雪狐,偏偏没有那股灵巧劲。只因穿着太厚了,又生了副惊绝雅致的容貌,步行有点小心翼翼的笨拙,暗自打量着,不禁有些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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