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阳节前两天的晚上,李明都在睡梦中感应到了机器身体传来的不适感,这种不适体现在人的神经上,像是吃错东西后的闹肚子。秋阴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在离开前,她留下了太空站上人体冷冻管理局的联系方式和联系手段,一个加密的独立终端,一般叫做个端。个端在外形上有点像是一百年前的手机——一个薄的长方形。传统意义上的交互界面在现代民用方面几乎是没有意义的,代人可以直连控制。但这个型号属于军用,不仅可以直连控制,也有传统的李明都所熟悉的触摸屏幕存在,甚至还有机械按钮方式。被隐藏在背板下的机械按钮保证了最特别情况下也可以触发终端的最基础功能。它有虚拟机能力,完美地模仿出了李明都最熟悉的那一版手机的那些图标、触摸、动画和反馈。时值深夜,小镇一片寂静,只是秋虫的鸣叫更盛于夏日,到处是油蛉低唱,促织弹琴。李明都等待了几秒钟,太空站那头就发来了反馈。在太空站那边,他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医生的声音。显然这也是那个医生的“综合人格”。因为综合人格的存在,一个人出现在什么地方,李明都都不会惊讶了。医生说:“好久不见了,李先生。你想得没错。我们确实正在使用一些小的纳米机器尝试探索这台组装机器的结构。”李明都说:“我明白,你们可以继续,但能把计划告诉我吗?我随时可以感应得到,我需要有个心理上的准备,我也会抑制一下自发的排异……”到了一千年后的机器这种程度,排异也是存在的。如果是输入信号,自不多说会遇到防火墙。而如果是使用极小像是纳米机器单纯在物理行动上摸索结构,面对机器身体密实的模块也会遭到自然排异。因为这些模块结构极密,也在纳米尺度。纳米机器会直接遭遇在逻辑通路中传递的电信号或光信号。“非常感谢你的配合,是我们鲁莽了,我们以后的实验都会通知你的。你做好准备以后,我们在进行吧,这不是什么问题。”“那就好,你们继续吧,我先挂了……”医生并不十分清楚“挂”是什么意思,但他意识到李明都是要断开通讯,便匆忙地说道:“请稍等一下。”“什么事?”“我们这里有个特别的问题,想要问问你。这个问题可能与你现在的存在的形式有关。”电话那头的声音比起原先显得低沉。“你说吧,能回答的我都会回答的。我一向没有什么秘密。”“好的,李先生。”医生说:“请问,你是在什么时候感应到机器身体的状况的呢?越精确越好。现在是十月十八日东八时区凌晨两点二十三,我们是在两点准时向你的机器身体发射了纳米机器。”李明都迟疑了会儿,眯起了眼睛。他在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医生为什么要这么问,于是也直答要害:“我不能确定。在多个‘身体’间传输的反馈,我的感知精度不在机器身体一级,而更接近于人体的精度,也就是说非常模糊……我大概是在两点十二分到两点十五分醒来的。这期间我感受到了持续不断的像是闹肚子的感觉,还有一点很淡的麻痹感。”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医生说道:“您先休息吧,现在我们不开展实验了。等白天,不出意外,明天十二点,我们会通知您的。”地球犹一片黑夜,太空中却能见到阳光。医生结束通讯后,在观测室内转过头来,对身边一个戴着全潜头盔的人说:“和估计一样,对象依旧能感知,并且感知依旧模糊。”那人说:“那现在的手段也没办法做更进一步的定量的测试了。”对于可能的来自一千年后的机器身体的研究,太空站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召集人手并进行资格审核和相关培训作业。这个作业理论上应该在半年前载具还在土地轨道之间飞行的时候完成。但半年前地月系的国际关系一度非常紧张,能源、资源的调度都不自由,而这一工作在太空站上并排不上第一流,便被拖延,直到载具飞近地月系后重新组织,又浪费了好一段行政处理的时间才算是步入正轨。出于土星基地时对历书项目的实操经验,医生理所当然地入选了这一新建项目。李明都就医时遇到了医生。但在那之前,医生的综合人格已被唤醒在太空站。在他睁开眼睛的第一瞬间,进入他的补正现实眼帘的是一个格外熟悉的青年人。“好久不见了,周……你现在也到了这个项目?”“师兄,是的。”现实中的人影戴着头盔见不到脸,而虚拟世界的人则露着白牙齿在冲着他笑。周是医生在读大学时的学弟。两个青年人都属于无所畏惧的类型,志气相投,也就在大学时成了好朋友。组织上也没避嫌,就让医生带着这周姓研究员一起了解该新建项目的基本情况。机体在观察室。观察室分为内外两层。封闭的内层用于存放机体,而外层则是项目人员控制与操作的地方。两人一起把自己连上操作系统,现实的机体仍在封闭的内层中,与外界没有直接接触,只有复杂的各类探头时刻监视情况,以便于数据世界对现实机体状况完美的同步与模拟。因为是在数据世界,所以可以随意尝试触摸,甚至破坏。在这种完美的虚拟观察同步中,任何行为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推演实验的可能的进展。不过这种推演也只是计算机根据已知信息的模拟运算,并非现实,换而言之,也就不能算是真正得知现实的进展。这种封闭虚拟世界有个重要的功能被未来的代人们叫做“时钟”。时钟即是对虚拟世界时间的控制,它和过去一些大型游戏里的时钟很像,如果模拟的是假想的地表,那么它可以随意调整天气天候、在几几年、在白天还是晚上,它可以任意拨动,然后过去多久的时间或倒退多久的时间。在这种完全仿真的外太空环境下,它也是推演的重要机能。有些变化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看出,那么研究员们就会把时钟加速到正常时间流逝的数倍甚至数千万倍,如果有些变化在一瞬间就会完成多个节点,研究员们就会把时钟减缓到正常时间流逝的数分之一。尽管人体真实的思维速度受限于大脑是加速或减速幅度有限。但模拟世界的速度加速到上百倍上千倍,甚至一跳到数万年后,也只取决于计算机整体的性能。现在是观察时间,代表了可以行动。周把原本静止的时钟拨动到了正常时间的一倍流速,然后他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摸上了李明都的机械身体。模拟的实验机体随之受到推力,往外飘动了一段距离。已经被录入系统的数据便跳进了他的视野中。制造这台机器的材料并不新颖,各个模块彼此连接的方式是无线的,依赖于电磁波的交互。医生在他的身边则给他讲解一下单纯看数据看不出来的要点。在听到这台机体和秘密文件中时间旅行者的关系后,他沉吟片刻,提出了一个问题:“师兄,相比起这台机器,我更好奇连接了这台机器与人体的存在的形态……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你明白,这种现象一定不是电波的。”医生并不惊讶这个问题的提出,他欣慰地点了点头,说:“你的想法不错,半年前部里就提出了差不多的想法。但后土太空城没有条件实验,当时飞船已经发射了过来,而现在,我们已经不好改变轨道送到火星那边了。这也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对于这群自诩精英者而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失误。因为人体的感知是模糊的,但如果放大到土星到地球这个量级,那么模糊的感知未必不是可堪一用的。因为所谓的意识感应涉及到信息的传递必然存在传递的速度。那么从土星到地球光需要走一个多小时,那么这种意识的感应能在多短的时间里发生呢?周姓研究员唯独对此非常感兴趣。第一次实验在重阳节之前发生,李明都受了刺激,医生在他的面前便向地球上的李明都问了那几句话。李明都的回答不具备专业性,但是十分清晰的。“阻断实验也在一开始就失败了。我们所使用的常规材料是无法阻止这种通讯现象的发生。”他不无可惜地说道:“现在,太平洋在僵持状态,各国都在监控天空中的飞船动向,站里也不好随便隐藏发射了,所有发射都受到监视。超算组长也没审下更多的份额。”实验确实已经暂时停止了。医生瞭望着舷窗外蔚蓝的地球,说:“等明天吧,先把这台机器搞明白了再说,组长之前说好像又要来两三个新人了,这里的假人不是已经够数了吗?”“要来的可不是新人。仿人代人是用光了,但项目紧张,让几个资历浅的回家就好。可能还要撤掉几个,实验中途随时也会有人参与进来。”周在私人通讯中说。观察室里,几个同样戴着头盔看不到脸的人在接下来几个小时与其他组员告了一声别。就在告别的瞬间,虚拟世界里,他们的模样像光一样飞逝,而光中几个新的面庞出现在头盔的视野中。其中有个人也是医生眼熟的。“好久不见了,罗,你之前是一直在小行星带那边的做矿物研究?怎么到这里了?”“我倒要问你,医生,你不该是在后土城里吗?怎么也冬眠,把综合人格派到这里来了。”“搁上了一件特别的事情,以后你和我可能都要烦心了。”虚拟世界的罗和医生抱了抱。而现实世界的戴盔代人仍在原地静立,它们的神经系统正在调整。十五分钟以后,调整结束。“好了,好了,叙旧就到这里了。”罗说,“组长在哪里?我还没和他见面。”医生说:“我们的组长是个普通人,年纪很大。你要注意点。”“我知道,来之前就听过了,他不是代人,只是在自然人体上做过简单的器官移植手术,不涉及大脑,好像是换了心脏、肺部和四肢是吗?这技术,他起码是世纪前的人吧。”“也没有,他才六十多。”现实世界里,戴着头盔不露出任何一点面庞的代人静静地向前走。太空站空间有限,观察室旁边,就是这个项目的综合办公室。而他们的口中的组长在办公室里与每个人见了面。没戴头盔的脸在太空中显得苍白。宽阔的额角上则蒙着一层因为张力而开放的汗水。组长使劲地擦了擦汗,他站在能够俯瞰地球的窗上问门后头飘过来的人:“实验有出什么问题吗?”地球反照太阳的蓝光和着室内的灯光一起上升。医生说:“没什么问题,机体还在待研究状态,我们是来汇报明天的计划的,因为要用到天河三十,希望能尽快审核好。”组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松了一口气,面色变得威严:“不是问题,我会尽量谈下来给你们创造空间的。”在网络里,罗不禁问医生:“组长为什么这么紧张?”“很简单。”在太空中没有夜晚可言,医生的面庞面朝着永恒的阳光。虚拟的阳光洒在了不可能接触阳光的机体上。这据称是在未来被制造出的东西的表面是一片光滑的漆黑。他说:“因为组长是有经验的人。”时间推着地球转动,几个小时后,太阳重新从地球的东方升起,蒸晒着半个世界的原野。纵然十月悄然间已过去大半,地上还像是夏时节,虫鸣满地。李明都在家里炒好了一锅果子。前几天,左邻右舍送来了很多水果蔬果,里面还有家养的果糖十足的旧品种的番茄。他切了半个大西瓜,洗了一脸盆的晶莹的小葡萄,然后望了望冰箱。他曾经扬言不需要现代电器,因此冰箱是秋阴自己拉过来的,里面塞满了秋阴自个儿的珍藏。秋阴当时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还扬着嘴角神气十足地对他说:“你都吹得这么大了,有本事就一个别用嘛。”“没有的不用也无所谓,有了还不让人用嘛。”李明都也是真不在乎自己以前说过的话,打开冰箱的时候,他看到冰箱里贴了一张纸。纸上画了笑脸,笑脸下面写着:你随便用啦,没关系的。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取出一排冰块,打碎了,与切好的西红柿片放在一起,均匀地洒上白糖,静置片刻,就算是应付了整个中午。接着他就躺在椅子上,自己在吃甜甜的西红柿片。而不定型从脖子边上伸出,把自己的脑袋埋在了大西瓜里,一会儿,全身就沾满了粉红色的汁液。半透明的皮肤在阴暗处好像能看到里面正在消化的一颗颗黑色的瓜籽。椅子晃晃,听着外面无限的虫鸣,一会儿就到了十二点。太空站上传来计划的概略,李明都发去回复。医生收到肯定的回复后,心情安定了下来:“假如你愿意加入我们的虚拟会议,事情会变得简单很多。”李明都平静地答道:“我说过,我不参加。”“不碍事,不碍事。”合成的声音在不失礼貌地微笑。说完,他转过头去,在虚拟世界里,对其他的人说:“可以开始了。”这次的实验非常简单,仍然以摸清结构和运作原理为基础目的,并不涉及更复杂的作业。一半的参与者们在模拟的世界里各自面对着一个假想的集体。另一半的参与者则回归现实,辅助机器进行作业。在实验开始的瞬间,地上的李明都感到了痒,好像是蚂蚁正在血管里爬行。然后是热,热的感觉则不知何处,全身上下到处都有。他按捺住了自己本能的反抗冲动,等待医生的回复。医生不直接参与实验,他分神向李明都解释道:“痒的感觉可能依旧来自于纳米机器的侵入。而热的感觉则可能来自于几种穿透性光线的照射。”兴许是李明都配合的缘故,实验进行得非常顺利。在一小时内,他们再次确定模块与模块之间并不存在固体的信息交换方式,而是以电磁波为基础手段进行无线连接的。医生向李明都口述了这一现象。李明都则出神了,他想起他在生死朦胧之际曾听到12号他们的话语。那时,那几个人说新身体的模块是按独立协议组装的。那时正是午后,红艳艳的阳光照在李明都的脸上。他眯了眯眼睛,看着窗外平坦的田野。而田野的旁边是一片片蒙着清爽的秋色的树林。医生的声音重新响在他的耳边:“李先生,你既然知道这点,知道这些模块是以无线的方式连接的,你有没有试过主动地旋开这些模块。”“主动地旋开……?”在过去,这是一件过于冒险的事情,不过现在处境安全,并不惧怕这点危险。昨夜没有睡好,李明都一边想,一边打了个哈欠,接着,怕热地把椅子往阴暗处移了移。不定型已经吃完了一整个西瓜,但西瓜水份多,是不足饱的,便在他的分神控制下跃进盆里,像球拍一样把几个葡萄从枝上摘下,然后往着天空拍起。他的人体则直起身子,右手捏住了下巴。他认真地说道:“这应该是可行的,但你们得记下每一个模块所在的位置,和解离的顺序。”医生讲:“我们是全程全角度录制的,保证一清二楚。”“那我开始尝试。”晶莹的葡萄一个个飞起,又一个个从空中落进不定型的体内。在落进第七个的时候,太空站上的人们听到了一声微响。类似保护盖的非功能件飘入太空,而被叫做模块的功能件则紧追其后,在失重的空间中慢悠悠地摇晃。每一个模块的情报都被同步到了模拟环境中。模拟环境中,周姓研究员捡起一个模块,不禁说道:“事情变得简单了,不需动用比较复杂的手段了。”机体的结构在自主解离以后,不再复杂,也不再有所阻隔。参与者们立刻就找到了心,也找到了心上的头脑体。两者位处于骨架的中央,像是躺在摇篮里的婴儿。接着,他们也找到了在心和头脑体结合处的“黑匣子”——李明都口中的运行信息记录系统。“组长还是担心过了头。”罗也从原先的紧张变得放松,他说:“虽然是一千年后的东西,但看上去技术含量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高,这几个模块都已经在不破坏的情况下分析完毕了,一个是负责触觉的,一个负责眼睛的,还有这个,这个,都很简单。”医生捧起模拟环境里的铁萝卜,掂量了下,也笑着讲道:“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它的内容应该会和那几个老项目一样很轻松地被我们所消化。”只是说完后,他才发现整个模拟环境一片静默,所有其他模拟人形全部静止不动,这说明信息交互已经中断,数据没有传到他这里来,他的数据也传不出去。换而言之,不论是正在通讯中的李明都还是外面现实世界的人都不可能知道如今的模拟环境中的他们的人格的性格。医生顿了一下,慌乱地向外大叫起来:“怎么回事?现实是怎么回事!”数分钟可怕的沉默过后,现实世界通过有线连接成功发讯,传到了他的脑海里。一个研究员,一个负责在现实世界调试工具的参与者惊慌失措地大叫道:“是逆向脉冲!那个‘黑匣子’反过来解译了我们的系统,向你们发射了一道脉冲,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快告诉我们,可能要做强制人格切除手术!”综合人格是可以切除抛弃的,代人的人体仍然正常保存在人类社会的各个地方。但医生还来不及回应,周遭的数据流已经发生变化。原本模拟环境的墙壁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向外角度往外翻起,变得模糊不清,直至于变得一片光怪陆离、迁流变化的土黄色的发光体。在发光体的表面,无数的云带正迎着模拟环境的光源,也就是太阳缓缓流动,形成了细密的几不可见的纹理。而室内的一切,不论是机体,还是实验器具,或者其他静止不动的人形,全部被撕裂,化作光流,向着发光体四十五角度的上方缓缓流去,直到形成一个闭环,一连串发光体外明暗相间的光环。久居后土太空城的医生立刻认出了这东西是什么:“这是……土星、还有土星环。你……是想对我们说些什么吗?”这时的他反而镇定下来,他漂浮在太空中,凝视着眼前模拟的土星。而演变仍然没有停止,比一千个地球更加庞大的土星环开始从内侧崩溃消失,那数不清的碎石向着土星开始倾落,好像一道流向海洋的大河。等到数分钟后,从c环到卡西尼缝中的所有物质已经全部打入土星的大气之中,在土星海洋的上方燃烧殆尽,以致于远远望去好似数不尽数的坑坑洼洼,仿佛一连串炙热的火星点点,布满了整个灰蒙蒙的天际。现在的模拟土星环只剩下了a环,还有在a环外一层天文望远中看不到的若有若无的f环。在a环与f环的中间,一颗小小的卫星正在缓慢地运转,它的质量带动了f环的碎砾们,直在黑暗的太空中形成一个弯曲的结的模样。就在这时,前额叶上忽然一阵颤栗,医生,还有其他所有正处于模拟环境中的代人都情不自禁地念出一句他们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话语来:“环在普罗米修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