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在二十二世纪,人类也没有找到外星人的痕迹。尽管如此,外星人的存在似乎越来越变成一种必然。纵然不考虑像是硅基生命这等没有前例的假想物,单纯以地球已知的物种为本,人类已经能确定太阳系内的诸行星就有复现该种生命之可能——土星或者木星的卫星,过去的火星或者金星,乃至已经碎裂成一块块变成小行星或星环中的一些碎砾上都有简易有机环境的存在。每一位最初的探险者带来的消息都曾振奋一年中的若干个日子。接着在下一系列若干的日子里,任何惊人的发现说到底不曾带来改变与接触,就很快变得平平无奇。不过相比起外星人和他们的生命形式或者他们的社会,地球上的生物或者地球历史上已经存在过的生物和社会形态都足够复杂了,迄今,人类仍在为历史的学问、社会的学问还有地球生物的学问争论不休。大概是代理人战争以后,国际化的叙事在虞国的历史告一段落。阳历的新年再也不称为新年,只有春节才被众人所承认。旧基地远离网络化,在这么一个后匮乏的时代里,人们的娱乐活动并不复杂。春节是他们近一个月来朝思暮想的唯一旋律。但在二月份刚刚开始时,基地的冬眠人们注意到了一些不祥的征兆。秋阴不晓得,不过像唐正这样的工作者光是看一眼天边,就能从光帆的动静中察觉到异常。二月三号那天,光帆偏离了原本与地球的夹角,光度也有几次迅速转化。换而言之,光帆已调整了位置,主要反射的地方从地表某处转移到了地外空间。地上的人来看,空中的月亮便有一定收缩,不是一轮光斑,而像一道背对地球的娥眉月。等到除夕夜前的黄昏,秋阴还没抵达楼兰市的时候,征兆则更为可怕。当时,包括唐正在内的十数位工作者穿着厚厚的衣服一起站在基地02瞭望塔旁边,长久地眺望远山而不归。他们尝试联系西部军区,但访问遭到了拒绝。唐正的妻子注意唐正像走了神似的站在一颗累满雪的树下,便从布置地表烟花的队伍里走出,一路小跑过来问他:“你都在看些什么?等人?没事做的话,回去看一下孩子吧。”他摇了摇头,说:“我没等人,‘怀往’说过他不回来了。我在看上面。”妻子迷惑地抬头,见到了与往常一样沿着某种路径飞跃天空的机蜂们、机蜂们的身后,连绵的群山正背负着青天与白雪。基地的位置是接近边境的荒山野岭、寥无人烟之地。但也正因此,自有驻军防止难民非法越境涌入。边防军是全机械化部队,他们在天空巡回的路线是确定的。也是今天,这个路线发生了变动。按照规定,日常巡回路线的变动应当对领内居民下发正式通知,以及新的安全方案。可是基地没有收到通知,也就是说,现在发生的要么是一场“突发的紧急的”军事行动,要么是一场“不对领内居民负责的”特殊行动。不论哪一种,恐怕都非是这个去武装化的落后聚集地所能承担。工作者们有一套记录外出者的名单。除夕夜十点,张丽水带着谢秋阴从楼兰回来。到这个时间为止,名单上能回来的关系者已经都回来了。没回来的,今天就是不会回来了。未回归者的数量不少,其中包含了所有从基地走出拥抱新社会的代人们,以及若干保持肉身进入太空站工作者的普通人,其中也包含了唐正的大儿子唐怀往。这时,唐正离开了队伍,前去接应了张丽水。其他的志愿者陆续来到地上检查先前布置的烟花。接着是凌晨零点十一分,当时,秋阴在地下专注地翻阅谢母的笔记。而唐正等人重新走上地面。平均气温比起过去已高了,但戈壁仍然寒冷。人们穿着厚厚的衣服欢聚一堂,烟花在空中绚烂四散变为满天星点,大炮、小炮、二踢脚,甩炮、麻雷、二地红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帐篷里吹出热风,依偎在一起的人们静静凝视着满天的繁星上升到穹空的天顶。而在璀璨的冬季大三角的下方,闪烁着一些不可辨识的红色绿色的灯火。灯火一晃,便变得极大。大人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认出那是高空夜航的指示灯。它们正在飞过来。灯火的后头,乍看上去是一串几不可辨识的黑点,等稍近了,便能见到月光在它们的身上折射出寒芒。再接近时,空中散落的烟花便照亮了机蜂们的翅膀。倏然光明,烟花息时,便转入黑暗,悄然不可见闻,只剩下航行灯在空中犹如越来越近的流星群。鞭炮已经燃放大半,夜里清寒,不少人已休息了,能见到如今景象的人寥寥无几。唐正牵着他小女儿的手起身,刚刚抬头,便看到这红绿光点在急遽放大,照耀了大漠上的哨塔。看守人匆匆从哨塔下楼,架车往公务工作者们的办公室开去。再接下来,已经休息的工作者们匆匆出门,执行应急疏散的任务。他便知道新年的第一天已经不再会简单度过了。而这一年的新年必将在每一个人的记忆里留下它浓墨重彩的一笔。“发生了什么?”他抓住一个同事问道。“是部队,部队来了。他们说要我们尽快把人集中起来。他们马上要彻查基地下层。”然而,人员集中的工作刚刚进行到一半,空中机蜂便已直停荒漠的广场。风静悄悄地吹拂着这片边荒的土地,沙尘在人们的头顶飞扬,寒冷在帐面上结起了冰霜。其他人在等待机蜂的话语,唐正注意力不集中,不自觉地看向了地面。也就是这样,他才第一个看到沙土上出现了一连串无人的脚印,后面的印子刚刚消失在冷冽的风中,前面的脚印已无声无息靠近到他们的身旁。“幽灵梭……”唐正的脑袋猛地凉了下:“变换光学隐形装甲士兵。”话音未落之际,眼前的光线便像漩涡般一阵弯曲,前方与后方的光影被折射在一处,晃花人眼。这支幽灵梭部队的班长从漩涡中现身,出现在了公务工作者们的面前。显形瞬间的震动,摇动了他们身边的枯树。树上挂着的白雪便簌然而落。全覆盖式的外骨骼装甲闪动着天上越来越明亮的月光。头部连横的镜片出现了一连串数字似的红点。机械装甲的表面轻轻喷出热气,雪片便化为了一阵白烟。完全看不到任何人体痕迹的装甲士兵沉着地说道:“你们好,各位公务工作者。”“同志……你好。”乍看上去,这机械人立在那儿两手空空,人畜无害,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武器藏在他们的身体里。装甲的下面没有任何人肉的痕迹,极致纤细化的仿人体机械结构中被埋设了一百余种能适用于各类情况的道具。所谓的幽灵梭,是目前第一世界各国在服役的最为臭名昭著的陆军技术。因为隐身,在大规模大武器的对抗战中是没有用处的,但它在巷道、城市、潜入等复杂地形战中乃是一等一的杀手。那士兵继续说道:“同志们不用紧张,事情和你们城镇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是带命来搜查基地下层。命令来自西部战区,也有国际联合背书。没有什么交流的时间,你们也不要多询问,我问什么,你们回答什么就可以了,好吗?”“可以。”“那就再好不过了。”得到回答后,队长点了点头。红点像流水一样在头盔的镜片上变幻自己的位置,轻轻地扫过了这四人的虹膜。队长举起自己纤细的机械手臂,往前摆了摆。幽灵梭部队成片地在风沙中显出自己的人影,直接包围了整个基地的地上活动区域。天上的光斑静静地照耀着他们黑漆漆的装甲,钢铁闪烁着冷冽的锋芒。幽灵梭部队已是众多,至于机蜂和大型机蜂所载士兵则更不计,大型运输机上落下的士兵背后,熄灭的烟火正向上直线地飞起一道道袅袅的烟雾。队长站在枯树的前头,对他们说:“他们会帮助其他人把人员集中起来。你们四人,唐正,连秀山,康鼎,翁倩,是吧?你们戴上防护用具,跟我们一起行动。我们要前往基地的下层。”唐正等人与这队长并不相识,不过数据库中自有人的一切信息。队长及他的队员,一共二十四人,两个班的数量,全部重新隐入光折射的黑暗中。沙子还能留下些瞬时间的脚印,等到他们进入钢筋水泥的建筑内部,就连脚印也不能留下。待到凌晨两点二十三分,幽灵梭小队已带着这四个工作者穿过回廊,乘坐电梯进入废弃区。那时,废弃区内,灯光反复闪烁,电力供应似乎存在障碍。在室内,在通道,在还有供水管的厕所间,在杂物的堆放间,还有庞然的吊着管线的底下工厂,每一个角落都明灭不定。秋阴一面之遇后被遣往上层,他们则往废弃区的更下层走去。在冬夜,寒气深沉。楼上的声音已一点也听不见,白垩色的墙壁上霉斑嶙峋。一行二十八人停在一座电梯处。这时,幽灵队长的声音像鬼魅一样从他们的个端里轻轻出了声:“按照资料,这座无名基地的电梯一般只负责三层内的移动,是吗?我们可以乘坐这一电梯前往更深层,是吗?”唐正的同事康鼎答道:“没错。我们不清楚基地为什么要这么设计,但这里确实是那么运作的。”一位幽灵梭士兵显形,打开腿部装甲,取出了一小块悬浮监视器,并将之安装在电梯上方的死角处。这样的动作在后面几层还重复了数次。但他们不乘电梯,而走楼梯。电梯的旁边就是应急通道的大门,楼梯在门后。“我们都没钥匙,钥匙在收纳处,要不要去拿下。”四个人里唯一的女性、翁倩小心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不用。”队长说完,两指一合,便作刀刃。在指刀划过大门中央的瞬间,人们好像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嗡嗡声。接着,一百年前的门锁铿锵一响,分为两截,它的表面留下了融毁的痕迹。四个公务工作者面面相觑。翁倩拿出个端,她小心翼翼地在个端里写道:“要提醒一下吗?楼下还有人。”唐正说:“我们也没有办法。”电梯只负责三层内的移动,同样的,电总控系统也不控制每一层的供电。不过在下一层,灯仍亮着,绕过楼梯一周,幽灵梭部队看到拐角处裹着几个大棉被球。走近了,才知道那是人在里面睡觉。睡着的人被大门打开的声音吵醒,三个棉被球松展开来,一起恼火地望向来客。“你们是……”“安静。”这是第一声安静,只使更多人意识到入口处的变化,陆续起床起身,世界忽的热闹起来,嘈杂的声音像是声浪一样,一波推着一波,在传递中发酵,在更多人见到幽灵梭显形的瞬间顿止。“安静。”第二声安静后,喧哗世界顿时鸦雀无声。队长侧首,问:“这里住着人?”“是的,”康鼎说,“他们和我们已经分了开来,自己有一条独立出入口,很少往来。独立出入口,我们也有监控,没有你说的代人的痕迹。”红点迅捷地闪过头盔,队长已知悉这一报备信息,略不快地问道:“这里的居民有多少人?”“一百零四个。”康鼎报出了数目,“我们一直有统计。”“好,五分钟内,你们交流一下,询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代人,五分钟后全部向上撤离。”废弃区里原还住着人。弃民们在这里收拾了许多个房间。在这一层,有数十年前设立的生态农场,里面成长的高产作物足以供给废弃区居民的每日所需。幽灵梭散作兵线,控制了人员的流动。他们催促工作者们行动。唐正康鼎等四人只好一个个迎着弃民们不悦的眼神前进。废弃区居民们固然畏惧幽灵梭,但对唐正等人并不友好:“哪有什么代人,不就你们这些住在上面的人。整日整夜像疯子一样吵个不停。”“这次情况不一样,你们好好答答,算我求你们了。”唐正低声下气地说。翁倩在这里有个朋友,她蹑手蹑脚走到一扇门前,敲门进屋,小声问答。出门时,她摇了摇头。五分钟不到,顶上已派来接应的二队。一队的战士分开人群,把唐正四人带回队长所在的楼梯口。队长点齐人数,幽灵梭就拥着众人带着他们急急往下奔去。这时时间还没到三点。刚下楼层,还能听到撤退的喧哗声。等再下几层,悄怆幽邃,好像已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数十年前火焰清退的痕迹更重,整个墙面黑漆漆一片,像是灶台的内里。这里一无所有,唐正绞尽脑汁,也不明白部队来到废弃区究竟要干些什么。连秀山是个年轻人,半宿未眠,数度被拥挤钳制控制已是烦躁,等到下楼磕到撞到,就更是心烦意乱,越走越慢,便屡次碰着身后看不见的幽灵梭。唐正看得心惊肉跳,严肃地问道:“你在干什么,是要睡着了。认真点!”他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实在不明白呀,到底是要执行什么任务?搜查什么代人?我们基地有严格出入控制,没有代人呀。代人又为什么要来这几十年前的地方,来这里盗窃基地的研究成果吗?先不说已经烧得一干二净,就算有,那也是几十年前的旧东西了……”他的声音引起了幽灵梭的关注,那时,前方的光线折射,队长显出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灯光照亮了孤寂的通廊。墙壁每隔一米都挂着一副人物肖像画。画像仍在,但画上的人与那些过去的名言警句都已暗淡了。走过的人依次在画像上留下了影子,画像则留下了历史。久积的灰尘在步伐中升起。光秃秃的木头,可能是断裂的桌脚或凳子脚,被连秀山一脚踢到了墙边。飘在空中的眼睛凝视着这个年轻人。他讷讷缩首,小声抱歉道:“我不问了,我不问了,对不起……”谁知队长并无不悦,反倒淡淡陈述道:“你有疑问是正常的,但不应当随意搭话答话,而是打报告与申请。你现在随我们行动,我们也会确保你们的安全。你大可放心,你是公务工作者,按上报的值班表是要值班,是吗?我们会为你们申请免却。”连秀山不言。队长转过身体,那显形的一部分,从连秀山的方向看去,就从眼睛变成了后脑勺的头盔。“回到你的疑问上,”合成声的语气放松了些,“只有这些情报而已。”“上级突发的指令?”如果秋阴在这里的话,她会格外熟悉这里的布置和地貌。因为这一带就是她曾经的办公场所。然而当初她在这里,也并不知周围全貌,上下也只是沿固定路线走固定几个地点。如今这里的一切,和上面几层是一样的,只堆着废旧的无用的器材,像是抛尸荒野的垃圾场。秘密早已被火焰焚尽,这里留下的只剩下了记忆。“你猜得不错。”队长继续说,“组织是中午收发出的命令。情报里只说是代人。你们觉得古怪,搜查就确实困难,但有困难也要干,收集情报也是任务的一部分,难道你指望你做任何事情,都能做事前就什么都清清楚楚吗?这是不可能的,同志。”“或者……”唐正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因为我们这里只有普通人,所以代人就是最大的特征了?可是我们真的没有见过任何代人。”“不过……”队长一边向前走,一边轻声说道:“你们相信基地的小道传闻吗?”“小道传闻……?”四个人的面色各自阴晴,队长的话语唤起在过去听过的传说。“基地……曾经负责过一些不便向公众透露的机密研究。那些研究有一些已经公布了,我们现在所使用的纳米机器技术就是二零六二年前后的结果。一百年前的技术到现在其实也没有革新过几次。”他没能继续往下说,副队高昂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交流:“停止,不要做计划以外的任何事情。”队长点了点头,自知失言,闭上了嘴巴。但他们的距离被拉近了些,唐正心想队长或许和他们也有不安。沉默的一行人来到又三层的应急楼梯前。幽灵梭砍断门锁。两个队员一把推开大门。腐旧的空气扑出门外,副队严肃地提醒道:“把面罩戴上。”四个人如言照办。幽灵梭的士兵们打起灯,光线横穿暗室,照亮了漂浮在空中的灰尘的暗影。曾经的基地,如今更像是某种陌生的、有敌意的、令人畏惧的迷宫。“这里以前应该是无尘环境。”队长的光点闪烁得急促,其余人意识到他正在调动网络资源进行运算,“外面的出入口已经大开,内部循环系统也不运作了,灰尘是这几十年来累积下来的吗?”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疲惫的连秀山勉强打起精神引路,找到电闸的问题。电灯闪烁了下,整个地底的空间亮堂起来,他们便看到了凄凉的楼道还有楼道里堆放着的垃圾。寂静凸显了脚步的声响,战士们对各个房间进行了逐个的搜查。除了他们的声响,只能听到一种细微的嘈杂声。这时候的人们以为那是他们自己的心跳,或电路运作所会发出的轻音。队长迷惑地敲了敲坚实的墙壁。这时是凌晨三点一刻,世界仍然平安。他摇了摇头,重新追上众人。副队挥了挥手,指出两个幽灵梭队员向前。队员低下身体,机械的面部从中间裂开一条小缝,缝隙里伸出一根针,针轻轻取样灰尘的地面,扬起一阵灰尘,随后弹回体内。弹动声把走神的唐正吓了一个激灵。“他们在干什么?”曾经参与过太空开发的康鼎答道:“应该是在取样作静态分析。”“什么时候能结束呢?”连秀山问。“不知道。”翁倩道。“校验情况如何?”细微的嘈杂声不停地萦绕在耳边。那时,幽灵梭的精神更专注于局域网的交流。使用体内简单仪器进行分析的士兵说:“不是有机物,但也说不上单纯的无机物,构造非常复杂。需要请求实验室支援。”“你发出讯息,但我们也要继续向前走,作为先头兵,我们必须要做好第一波的调查。”“那几个老人,还要让他们继续下去吗?我看他们也指不了路,体力也不支了。”副队说。队长的注意力转回现实。“那就让他们先上去吧。”也就是这一秒钟的时间,异变兀生,整个网络的白色世界被预警信息布满。一阵神经质的寒颤从幽灵梭士兵的人造神经柱中溜过,被放大数百倍的震动预测器到波感测器的声响强迫他们注意到地上灰尘轻微地弹动。接着,在机器能观测到电、磁、热的眼里,整个世界变得模糊而扭曲,由远及近,由上及下,接着天花板震颤一下,于是就只剩下了一种声响。队长的面色一凛,大声道:“要塌了!快跑!”“什么?”唐正这几个普通人哪里反应得过来,只感到好似有一阵轻风从黑魆魆的廊道尽头吹来,灯光猛地闪烁一下,耳边便传来尖锐的呼啸、包括队长在内同时有四个幽灵梭的战士飞跃,一把把他们揽到怀里,接着落地向角落滚动。中年人发福的身子擦过灰尘的地面,早已七晕八素,分不着东南西北。轰隆隆的声音逐渐变大,地板上的灰尘开始震动,再转眼间,顶上的天花板忽的向下陷落了。说时迟,那时快,幽灵梭的战士又提气急走,接着往墙角的方向扑去,肩膀打开肩甲,各露出一个洞口,洞口里抬起两根支撑的柱子,做千斤顶之用。接着,碎砾一时吹飞,脚下原以为安稳的地板或者受到波及,同时塌陷。所有坐在地上的人都有失重感受,好像自己正飘在空中。失重感觉没能维持数秒,扑通一声,整个世界震颤了一下。好一会儿,人才能意识到这是上一层的地板已压在下一层的地板上。下一层的地板又复塌陷,压在下下一层的地板上。如此震动数次,周边声响才有停止之势,只是环境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再一会儿,声音便像是没入深渊一样不再发出。接着,数十年前每个房间里报警器居然还能工作,陆续发出凄厉的长鸣。唐正体弱,不比机械化的步兵,他勉强从天旋地转中悠悠转过神来,差点以为自己已经下了地府,但腰部、腿部隐约有擦伤流血的阵痛提醒他他还没死,只是遭了意外。他再转动眼珠子一看,原来自个儿的身体和双手正被幽灵梭的队长抱在怀里,幽灵梭的战士保护了他们。他看不见自己,无法确定自己的伤势,只从狭窄的黑暗的空间里猜测到自己正在板倒塌与墙体和梁所形成的安全三角区内。坍塌。这个字眼立刻来到了他的脑海中。“完了,这下完了——”这种巨大破坏可能已经损害了整个基地建筑的承重结构,其影响绝对是不可估量的。唐正第一瞬间想到了上层建筑里他的妻子和孩子。要是上层也发生塌陷,那么外面的沙子也会从破损的结构中流进基地内部。到时候,整个基地都会被活埋。必须要搞清状况,立刻撤离……立刻撤离。他脑子里的想法乱糟糟地糊成一团。而队长压低声音,提醒道:“嘘——不要出声。”尽管不理解,但唐正保持了基本的镇定,哆嗦着不说话。周围萦绕着一种极细微的有规律的跳动的声音。从未受过的威胁让他一时之间颇有些难以思考,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是他的心跳,还有双腿在紧张中的抽搐。队长没有时间安抚唐正,他一边忙着和他的队员联络,一边用手摸索,轻轻地扩大了一条很小的缝隙。外面仍然有光。基地的照明电路,到了如今的境地,居然还有几个部分仍在散射光明,在塌陷区的缝隙中来回折射,勉强照亮了地底。从几个缝隙中或许能观测到外界的景象,因此,唐正看到队长正把自己的头盔贴在一条位处右侧的缝隙中。这时的唐正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疑问——他们要找的代人究竟是什么?正常的代人需要出动这么大的阵仗来捕捉吗?幽灵梭又在看些什么?他小心翼翼地、不受控制地把自己的眼睛也贴近了。于是,他和队长一起看到,一点红光,一点鲜艳的红光正在缝隙的前方闪耀,好像一团鬼火在空中飘向前方。等到这团鬼火更接近他们的时候,一点散射的光芒照亮了他无情的身体。一个代人……一个戴着头盔、穿着白大褂的代人。钢铁的面具上闪耀着三个呈倒三角的红点,白色的衣服上飘扬着尘土。他从废墟上走下,红色的玻璃眼轻轻转动。等人与人靠近到极点之时,从缝隙里窥探的眼睛,便也正对上那侧向一边的电子眼。两者之间的距离或许只有几十厘米。就在这时,唐正的耳边又听到了一种微妙遥远的、犹如录音的底噪般的嘈杂。他屏住呼吸,就连心跳也慢了数步,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怕惊扰了那怪人的走下。好在他似乎没有发觉到埋在残垣里的人存在,三团红火摇晃着开始远离,代人向废弃区下方走去。在他的身后,是他乘坐而来的电梯。也是这时,唐正听到队长冷静地说道:“行动。”按照上级命令进行调查行动的幽灵梭部队共两个班,临时组成一队。除去保护群众的四人,还剩二十人。作为精尖步兵,幽灵梭并不惧怕废墟的掩埋,震动传感器可以轻易地找出受力薄弱的地方,接着,分子振动的刀刃足以斩破一百年前的混凝土的结构。地下基地果真发生塌陷,从第十二层开始形成了超大规模的空洞,肉眼一望不见边际。唯一的幸运在于空洞没有发生二次塌陷,过去所使用的材料和结构勉强撑住了重量和土压力,维持了一个脆弱的平衡。“指挥,共享视觉已经打开。”无线连接受到了干扰,但在几米的尺度上,人互相作为中转站,仍能维持最低限度的局域网。二十个战士中,有五个被埋在深处一时半会出不来。剩余十五个战士已迅速迫近目标代人。目标代人手无寸铁。“站住!”副队高声喝道。但那代人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在向前走。第二次威胁依旧无果。于是队长毫不犹豫地命令道:“射击!”十五个战士错开位置,一起举起手臂。藏在他们手臂中的枪械在抬出体表的瞬间发出刺耳的鼓噪声。而子弹便飕飕地打破了废墟的沉默。于肉眼不能反应过来的一刹那,那个代人身上的白大褂出现了十几个烧焦的大窟窿,窟窿的边缘焦炭地燃起火花。一轮射击过后,烟尘四起。里面没有传出声音,射击就毫不留情地继续进行,直到弹壳撞击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第二轮射击结束,烟尘缓缓消散,代人走步的身姿裸露在硝烟弥漫的空气中。步速既没有变快,也没有变慢。脑袋被打碎了。头盔破裂,裸露出内部被破坏的电子结构,没有任何灯管还能放出光芒。他的身体漆黑一片,不能分辨出任何电路或机械的结构。而子弹穿过了他漆黑一片的身体,一直落到了地上。但他仍然在走,直走到较低处的幽暗的位置。原来底下还有些建筑结构没被破坏,可以看到竖立的墙体,顶板和底板之间支撑住了一部分空间。而那里的电力还没开启。“抓住他!”队长匆忙发出命令。最前的战士收起枪械,各持武器,轻快地朝代人的方向飞奔。最快的战士已经用碳纳米管做成的丝线碰着了那代人身上还挂着的白色的碎布。只是下一瞬间,碎布飘起,缺损的黑暗朝向了前方,密集的灰尘在黑暗的顶上汇聚,接着变成了某个像是方块一样的东西。然后代人停在底层的门口。幽灵梭的战士以为自己取得了战果,而对那代人说道:“停下,不准前进,你已被逮捕——”谁知那种微妙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接着前方的黑暗亮起了荧光。在后的战士们看到地上的灰尘都开始闪烁光点。光线照亮了黑暗的深处。人们看到一座像是电梯井一样深入到地底不可知的深处的建筑。而那建筑的旁边,有着庞然巨大的空洞,直接裸露了大片大片的岩壁、砸进岩壁里的工程柱,还有抵抗了土地的挡土连续墙。墙上有着许多黑斑,像是缺损了。连续墙的缺损会带来积极严重的渗透的问题。墙外面是土地。地里的沙土会向墙内渗透腐蚀,最终压垮连续墙导致基地坍塌毁灭。但这种破损导致的事故,如果要发生应该早就发生了,绝对不会是刚才所发生的崩塌的主因。副队调整了自己的机械眼,对焦那些黑斑。“等等,那是什么?”“有什么东西在哪里吗?”队长匆忙问道:“把你的视觉共享给我。”但这时网络嘈杂,忽然发生的干扰带来了超乎想象的无序的噪点,在一瞬间就将所有有序信号卷入其中再不可辨识。仅靠自己光学的双眼,人们看到在缺损的黑暗的地方不是一无所有的。那里有着彼此紧紧依靠,像是蜂巢一样堆叠得整齐的方块。这些方块原本一动不动,但在外界的观察数秒之后,一片片,一个接一个亮起,深色的红点瞬间遍布全部破损的连续墙,接着,眩目的红光照亮了整个地底。在微妙嘈杂的声音外,另一种嗡嗡声响起了。而那缺了一半身体的代人,站在悬崖的边缘,凝视着广阔的岩洞,还有岩洞边上碎裂的锆石。他说:“一百年前你们和我乘着船来到了这里。这是一个错误的时代。又或者,对你们而言,是正确的呢?”这一声响像是收音机在调试般遍历了不知几何的频率与噪音,才稳定形成某种可以被人类以及人类所制造的机器能听懂的调子。“他们在说些什么?”队长拨开碎石,带着唐正走出废墟。与此同时,地面上待命的士兵已经凿破了废墟带,前来支援。他们共同听到代人的声音在大空洞间不停地回响,奇异分布的噪点密布了他们的声传感器。“我所期盼的,不该是这个时候。你们欺骗了我,让我乘上了错误的船。”方块们缄默不语,默默地在空中旋转,直到全部所有的方块汇聚到了一起,接着红色的闪光越来越耀眼,直到照亮了代人的身底。脚底的地板化为了灰尘。“……河流已经倾覆了,天地会化为一个整体……”那代人像是在念晦涩的古老的诗歌。在被彻底毁灭以前,那代人顿了下,低沉地说道:“但是,正确的时间与错误的时间都在同一种时间之中,那么,或许这个时间也是正确的,我来到了一个正确的时间,我已经找到‘人’了。”接着,身体被烧成灰烬,灰烬被吹入空中。前方所有的方块不再闪亮,重归于一片黑暗。那时,幽灵梭的代人们听到了网络中的鸣动。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场没有起因、也没有结果的遭遇。不过对于人类来说,知道这一信息也是件幸运的事情,倘若关于历书过去发生的几件事情被公开,他们即能更方便地厘清事件的各方动向。现在再把时间往前调一下,说说地面上的事情吧。大约两个多小时前,秋阴乘坐电梯升到了居住区。她站在廊道,意识到周围无形的风中藏着幽灵梭的士兵。士兵一言不发,只挥着手,让她沿着指示牌的路径走。没走多远,秋阴就见到了人流。人流中,丽水一家正一起拖着行礼向上。秋阴呼唤了一声,老人就发觉了秋阴的存在。丽水抬起眼睛,叫唤道:“秋阴……姑娘,你上来啦?”冬夜冷冽的寒气,让她重新围上了自己包里的围巾。秋阴说:“是的,我遇到了军人,军人让我上来的。军队怎么来到了基地?”“不知道。”丽水的女儿好奇地看了一眼这年轻的女人,解释道,“你们下去后不久,这里就空降了很多机蜂,他们让我们往地面建筑集中,不要再呆在基地里了。”“这意思是基地不准冬眠人呆了吗?”丽水的女儿晃了晃脑袋,她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态,喃喃道:“不可能吧……不会吧。”他们很快从地下车库走到了地上的厂房,厂房内里已经摆了许多毯子被子,困倦不已的人们正在安眠,也有人睡在了自家的车里,一排排的几十年前的老车停在荒野上,像是格子密布的公墓。丽水一家就睡在他们的大车中,两个人坐在后座,丽水女儿的丈夫双臂趴在复古的方向盘上休息。而妻子抱着孩子,忍耐着人群间喧闹的窒息的空气。整个地下基地里居住的人,上千的人已经被全部聚集起来。厂房与汽车靠拢在一起,是黑色原野上的一条长带。那士兵和机蜂做成了无形的围墙,把他们牢牢地困在这里。除了下车在周围走动以外,没有任何能做的事情。秋阴的车停在他们的旁边。她坐在车里,想要用个端联系远在太空站上的她曾经的组织,但怎么也联系不上。地球的大气中正散射着强烈的电磁干扰。明明是冬季的长夜,星空却泛着一种昏黄色。光污染驱散了群星,春节有的是新月,新月外,只能见到两团强烈的光斑。凌晨三点以后,气温忽然降得厉害,黑色的原野上飘着一点寒雾。喧闹的声响本来即将消失了,又忽的变强起来。地下又有新的一百多个人被陆续地带到地上。他们没有车,只能按照军队的安排住在厂房里。声音把原本已经快睡着的秋阴唤醒了。她先是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确认那两片纸和她的个端还在后,便抬起头,望向了远方。或许是一种海市蜃楼的现象。当时为数不少的人确认他们都遥遥看见了楼兰市夜间的灯火。灯光沿着楼兰市的边缘拉长,像是地上的群星。可是秋阴清楚地晓得,楼兰市离这里远得很,谁也看不到那里的光。她转过头,凝视着天上在凌晨时分出现的第二个光斑,想起了之前她在地底听到的人们的“月亮”、“星星”之类的词语。“好像变大了一点?”世界好像即将要发生一些事情,但大多数的人、或者所有的人仍然一无所知。接近凌晨四点的时分,昏黄的天空微微泛白。差不多这时,地下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声响,幽灵梭士兵们匆匆行动了起来,久不运动的机蜂重新航在空中。“这是地震……但这里怎么会有地震?一百年也不足以让地震带移到这里。”没有人能比秋阴更清楚基地的情况,“莫非是有几层坍塌了?地面也会变得危险。”果不其然,机蜂们配合士兵开始维持秩序。大年初一,基地人们的车队,在黑色的大漠上缓慢地前行了大约一两公里的距离。雾霭茫茫,黎明的微光照亮了白雪。这时是凌晨五点,天已经快亮了。在秋阴和丽水附近,有一个穿得厚厚的小伙子盘踞在他的车顶,手指天空,大声说道:“你们有没有看到,天上有另一个地球!一个雪白色的地球!”睡得迷迷糊糊的秋阴被他的声音吵醒,她抬起头,见到了一片深邃发白的天空,遥远的群山顶上是明亮的积雪。雪的上头什么都没有。丽水的女婿骂骂咧咧地说道:“哪有什么地球,你脑子糊涂了吧。”楼兰的灯光闪烁在地平线的尽头,疲惫的车队停在一无所有的大漠上。突然,另一辆车上有人喊道:“我也看到了,但不是地球,是个月亮,好大的一轮月亮,它灰蒙蒙的,它的月海怎么是方块状、圆形的,一个个方的圆的排列在它的表面,怎么像是一块芯片?”他们的叫声再次吵醒了昏昏沉沉的秋阴,秋阴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被单,把脸贴近了车窗,双眼朝向了天空。那时,他们确实看到了一连串的地球。不是一个发光的小点的没有细节的星星,而是有着无穷表面细节的具体的星球。雪白色的地球,蔚蓝色的被海覆盖的地球。荧红色的像是火星的地球,也有着无数坑坑洼洼的,像是月球一样的地球。有的地球带着一条曼妙的小行星带,它的行星环,就像是土星环一样垂过了天际,所有的冰块雪片碎石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的地球一片紫色,清晰可见的大陆的纹理好似一个站立着的人,有的星星绿得发亮,赤道是一片高昂的山脉。有的感觉比火星还小,有的则像是比木星更大。有的因为返照角度不同,像是挂在空中的弦月。有的则漆黑一片、隐于太空,只露出新月似的轮廓。过去的、未来的、千万个、百亿个地球挂在空中,不同星球反射来的光线汇聚成一条恢弘的银河的漩流庄严地流过了天际。飞在高空的机蜂们的视觉被无处不在的光线干扰,慢悠悠地向前飞行,好似正飞行在其他星球的天空。“是光线的错觉吗?……”秋阴睁大了眼睛。然而光线从不欺骗人的感知。它所携带的必定是真实无二的信息。只是光速又是有限的,因此,人们所能触摸的、见到的、还有真实存在的世界,存在于三个层次之中。它是时间的奥秘。迷失的机蜂继续向前飞去,直至飞入另一个星球的光线之中,触摸到另一个地球的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