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钦天弦动
梁都。钦天监。
主掌星象观测推演国运的官署竟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大堂只有四面墙壁各点了盏幽蓝色的长明灯,往来的监官与监吏行走时小心翼翼,目不斜视,脚步轻缓无声,被那点幽光一照,鬼气森然。
“你方才瞧见没!步虚判官被请入了甲字房,那那那……那岂不是国师亲自招待?”一名值守小吏行到角落,才敢压低声音询问同僚。
“反正进了甲字房的官员,只有三成能活着出来。”
“能有三成?”
“那三成,也疯了。”
甲字房中,光线更加幽暗。
方形的天窗透下少许微弱天光,照在房间中央的台子上,那台子周围有一圈水槽。
房间四周的一切摆设隐在黑暗当中,犹如蛰伏的鬼怪一般。
寻常凡人被关在此地,怕是早已吓破了胆。
一是不习惯以旁观的视角看到自己。
二是见不得里面的场景。
隔着窗户,只听里面窸窸窣窣,是阮柒整理衣裳收拾仪容。
而后杯盏碰撞声,想必他倒了杯茶。
一天下来,也该渴了。
小窗里幽幽传来一句又低又闷的话语:“今日去三才观出摊,没顾上你。一日下来,渴了没?”
“……”
合着这人回来连口茶都没喝,先紧着照料那具挺尸的李无疏去了。
窗外的李无疏扭头就想走,又听阮柒在屋内开口。
“那两名少年求师心切,资质也不错,行剑颇有你当年风采。你若醒来,即刻便能得两名高徒,不心动吗?”
看样子,凌原庄澜两个,是真的抛媚眼给瞎子看!
如此献殷勤,阮柒竟只惦记着把他俩拱手让给李无疏做徒弟。
阮柒又道:“我虽目不能视,却听说这两人一个穿白色,一个穿黑色,性情气质打扮正如你少年与青年时的样子。”
李无疏恍然大悟,那俩小子身上带有莫名的熟悉感,原来是像自己!
少年李无疏是太微宗大弟子,正道栋梁好苗子,剑术冠绝天下,天纵之才,恣意少年。
青年李无疏师门尽灭,孤家寡人,更遭人步步构陷,血仇缠身,万劫不复。
年轻的时候他惯穿白色,因为少年臭美,觉得白色俊朗亮眼,舞起剑来仙气十足。
后来换了黑色,因为不显眼,更看不清沾身的风尘与血污。
如此看来,凌原庄澜二人确与他相像。
也不怪他想不起来。人对自己的印象,总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
可是……
李无疏心想,那俩小子浑身冒傻气,与自己哪里相像。
“我以前同你说,更喜欢你少年时的样子。容我收回这句话……你现在的样子我最喜欢。”
“……”
李无疏一阵默然。
他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形容枯槁?或是脸色蜡黄?
躺了十年的废人肯定不怎么好看。况且不论是什么样子,蒙着眼的阮柒也决计是看不到的。
阮柒还挺会哄人。
他以前不曾知道,这人竟然能连着讲出这么多句话。
只是,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焉能再收回来?
随着李无疏的轻轻叹息,院子里卷起一阵风来,扫动竹叶,瑟瑟作响。
阮柒扬声:“谁?!”
李无疏本能想要躲起来,但阮柒身法极为诡谲,眨眼之间便至门外,他根本来不及躲藏。
泼墨似的袖袍被风卷起,扫过李无疏的面颊,继而穿透他虚无的身体。
他本不必慌张。
自己现在只是一缕神魂,与人无法相触,阮柒根本看不见也摸不着他。
墨黑色绫缎在阮柒脑后系了个简单的结,顺着头发逶迤散落。
李无疏惊觉自己离阮柒很近,连他耳边的头发丝都能一根根数清楚。
院子里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真的就只是一阵风偶然刮过。
那背影竟好似有些失落,顿了片刻后缓缓转身。
李无疏便如此猝不及防地与他照面。
“阮……”他下意识吐出一个字来,盯着对方蒙起的双眼,剩下一个字却堵在喉头。
“无疏。”
李无疏听他喊出自己的名字,寒毛立起。
阮柒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冒出来后,他第一反应是心虚——
明明还活着,这么多年,何故不声不响,无声无息。
阮柒下一句会是问候,还是责怪?
“无疏,我还以为,你回来了。”
阮柒说着,迈进屋内。
原来是在对床上不省人事的肉身说的,虚惊一场。
他从李无疏虚浮没有实体的身形当中穿透过去,就像那只大黄狸一样,对他的存在浑无所觉。
树欲静而风不止。
李无疏背靠窗框,再次默然地抄起双手。
神魂飞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被草木所感知。
但是草木无心,只懂得晒太阳喝露水,人的情感情绪对于它们来说过于复杂。
李无疏憋得快要发疯。
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能与鸟兽|交流,鸟兽的思维见解甚是独特。
他逐渐从中品出些许意趣来。
然后是鬼魅精怪,灵气越弱,对他的存在感知越强。
只是直到现在,李无疏都无法被人所感知。
不过总归来说,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人是万物之灵,这些年他能够交互的生灵逐渐升级,想必终有一天,他可以被人族所看见听见。
李无疏只等哪天修出人身,忽然出现在阮柒面前把他吓一跳!
如果说,灵气越弱,对他的感知越强。那暂时不能被阮柒感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这么站在窗外,听阮柒在床边对牛弹琴,当真有些磨人!
“嫌我话多?”阮柒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那你今晚好生休息。”
李无疏:“?”
他是怎么从那张十年没变过的木头脸上看出嫌弃来的?
不对,阮柒分明什么都看不到。
听到阮柒起身的动静,李无疏着急了。
不再多坐会儿?
他的神魂着急了,但他的肉身像块木头,无动于衷,没作任何挽留。
阮柒又在屋内磋磨了一会儿,似乎是在为李无疏整理衣服头发。
他双眼失明,虽说五感敏锐非常人能比,做起这些细碎的事来终归不太顺当,他却不愿假他人之手。
如今他已贵为无相宫宫主,仍像以前一样冷漠疏离,从不与人过多交集。
按照阮柒从前的说法,人与人相逢即生因果,纠缠愈深,因果难断。
说这话时,他刚救起孤身杀出重围的李无疏。
那又是什么让他枉顾凡尘的束缚,不断涉足深入李无疏因果缠身的人生?
阮柒终于退出房间,合上门,从李无疏身旁擦肩而过。
分明是道侣,却如此见外,还分房睡。
他前脚刚走,李无疏后脚就跟了过去。
今天誓要与道侣同席共枕到天亮。
既然要同席共枕到天亮,李无疏说到做到,率先在床上平躺了下来。
因略有些紧张,双手一时不知放哪,跟隔壁挺尸的那具肉身倒是如出一辙。
许是因为结界内瞧不出时辰变化,阮柒不知不觉间,对着李无疏聊到很晚。
回到西厢房,他也不急着睡下,坐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微微偏着头,像在仔细倾听。
李无疏也侧耳聆听,只听到微风拂动竹叶的声响。
半扇窗吱呀摇动,窗格下的剪影在昏黄夕照中分外落寞。
清风微动,不知从何处卷来一片蔷薇掉落在阮柒膝头。
他将花捡了起来,神情微顿。
李无疏看到他拿着那支蔷薇推门而出,大约是去了东厢,回来后,手里已经空了。
不必怀疑,定是又将花放在了他肉身的床头。
见对方宽衣,李无疏略往里面躺了躺,给他腾出位置。
一股清冷的气息包围过来。
阮柒身上的味道像雪山,孤绝于世,不惹尘埃。
他右手就那么随意一搭,正停在李无疏手边,指尖几乎碰到一起。
近若咫尺,隔若参商。
李无疏收回目光,满意地阖上眼睛,脸颊早已沾湿。
……
入夜。
一阵剧烈的结界波动惊醒了李无疏。
窗外的天幕宛若水纹一样晃动,引动漫天红霞光怪陆离。
他惊坐起身时,身边倏地空了。
阮柒在瞬息之间已闪身至门外,直奔东厢而去。一柄朴素无华的长剑化光而出,至击来犯者。
李无疏打了个哈欠,跟出去看。
双方在空中斗成一团,剑光晃眼,竹叶被天地间流窜的剑气削得漫天飞舞。
“把李无疏放下!”阮柒对来人冷声喝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与你动手。李刻霜!”
……
看吧,这就是道侣分床睡的下场。
“只怕为孟宸极设阵改命只是借口。国师胁迫于我,真正目的,是想得到《衍天遗册》。”
“你说出它藏在何处,我便放你回去。”
阮柒失笑:“确实有不少人为复辟旧时天道,觊觎《衍天遗册》,我师兄陆辞也是其一。但你也看到了他的下场……这是本不祥之书。我劝国师放下执念,以免重蹈覆辙。”
“不祥之书?”司徒衍缓缓反问,“世人不知,我却知晓。道长无数次动用《衍天遗册》回溯因果,令李无疏死而复生,百般尝试才得以杀死陆辞,成就如今的时局。怎的到了旁人身上,就成‘不详之书’了呢?”
阮柒一时沉默了下来。
司徒衍俯视着房间中央那道身影,忽然笑道:“李无疏死了那么多次,哪一次最让你难受?”
他说罢,拨响琴弦,起手便是银瓶乍破,荡气回肠。
随着琴声流泻而出,摊在地上的书无风自动,狂乱翻页,几欲将纸张撕碎殆尽。
阮柒双眼剧痛,再度坠入幻境当中。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进退重险
李无疏来梁都很多回,这还是头一次正经八百从城门进。
从前一念千里,神思眨眼便至宫中。
他常惦记来看看孟宸极这个废物国君有无怠政苛政,若他敢自掘坟墓,就抽走他的气运。
好在孟宸极无功无过,他便懒得去管。
方踏进梁都,便见街上张灯结彩,处处挂了红绸,是在欢庆国喜。然而那喜色却只是一层表象,往来百姓道路以目,不敢当街闲谈,哪有国家安泰之景。
李半初和身边的李刻霜都发觉不对,彼此相视一眼。
两人进城时将近傍晚,街边小摊小贩收拾摊子,将要散了。
没走两步,便见前方起了争执。
“混账老登!租子拖了三天了!老子今天要不把你拾掇了,明个尿尿冻壶上!”
原来是两名壮汉为收租子,砸了个瞎眼老头的摊。
那老头浑身干瘦,眼前蒙着一块黑色粗布,李半初一眼就看出,老头并非真瞎,而是装的。
听说世上最准的卦师就是瞎子,所以有了瞎子算命更准的说法。
但若不是生活所迫,谁又愿意去装瞎子呢?
这种恃强凌弱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本来李半初和李刻霜潜入梁都不便高调行事暴露行迹,自然不便行这为人出头之事。
以李刻霜的斤两,定然赢不了阮柒,但必要的关心还是要有的。
进门却见李刻霜如坐针毡,抓耳挠腮,一会儿来回踱步,一会儿铺纸研墨。
江问雪自行在椅子上坐下,看这位宗主来回折腾。
“宗主,你这是起了风疹?脖子都挠红了。”
“我要给阮柒写信!”
江问雪脑子里蹦出两句话,顺口说了出来:“太阳打西边出来。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是黄鼠狼?!”李刻霜恼道。
江问雪连忙改口:“我说反了。鸡给黄鼠狼拜年。”
李刻霜没听出问题来,顺着她的话茬气急败坏:“给他写信比给黄鼠狼拜年还难受!”
江问雪又问:“可是,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问?你给他写信,他也瞧不见不是吗?”
“对啊,阮柒是个瞎子!”李刻霜一拍脑袋,“那他肯定瞧不见那些字,我就算写信问他也是白问!”
“什么字?”
李刻霜也不解释,想通了什么似的,脸上云开雾散,冷笑道:“我要是写信问他,反倒提点了他。不急着告诉他,且让他蒙在鼓里,多受两天相思之苦好了!”
这世上敢给阮柒找罪受的,大概只有李刻霜这么一位了。
想通后,李刻霜只觉得气血浑身通畅,想要舒展一番筋骨,于是亲切地拉起大弟子:“问雪,你今日倒是来得早。我带你把《参阳剑法》温习一百遍再用早膳吧!你看,几天不见,手上剑茧都没了。”
“……”
那是她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纤纤玉手!
江问雪,太微宗长徒,道号雪晴,人称“雪晴仙子”,为人率真亲和,颇擅经营之道,是太微宗实际的掌事之人。出身望族,哥哥江卿白是剑宗宗主。
漂亮贤惠性子好有背景,谁不想娶回家当老婆供着。
当年她却偏要跟着比自己大不几岁的便宜师父来重振宗门。愣是把灭了门的太微宗,重建为成天下第一大宗。
李刻霜毫无惜才之心,也不怜香惜玉,每天押着这位如花似玉的大徒弟练入门剑法。
那套剑法江问雪练了千百遍,已经使得比李刻霜还要好了。
李刻霜却油盐不进,他格外钟爱这套剑法,不止江问雪,全宗上下弟子都被他敦促着练习。
他说,李无疏的剑术能够如此高妙,正是因为将这套入门基础《参阳剑法》吃透嚼烂!
江问雪苦着脸,想要推拒,这时阅微堂的小弟子秋暝忙手忙脚,门也不敲跑进李刻霜的书房。
“见过掌宗大师姐!见过宗主!”
江问雪顿时如蒙大赦,忙问秋暝:“什么事这么着急?居然找到独闲居来了?”
“大师姐,昨夜一队大梁皇家特使在涓流镇被劫,丢失一件仙器至宝,据说凶徒使的是太微宗的剑法。国师已派人上门要个说法,现在人在前山!”
李刻霜听到“大梁”二字就恼火不已:“涓流镇离太微宗几百里远,亏他敢说?!”
倒是江问雪不慌不忙:“我宗几位峰主近日都在宗内,从未外出。在外游历的弟子也大多修为不高,如何劫得了皇家特使?”
太微宗复宗才几年,吸纳的高手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
秋暝瞟了眼李刻霜,犹豫着开口:“昨晚宗主不在宗内。想是国师的眼线瞧见宗主清早才回山。”
“??这意思是我劫的?”李刻霜一掌拍断了桌腿,“真是睁眼说瞎话!我李刻霜使得出太微宗的剑法?”
秋暝:“……”
江问雪:“……”
这则消息几乎在同一时间传到无相宫阮柒跟前。
阮柒拂开茶沫缓缓道:“当真无稽之谈。李刻霜使得出太微宗的剑法?”
他坐在市务司上首,几位主事在他前方站成一竖溜,战战兢兢候在大堂。
全场反倒只有铜板一个垂髫小童最适然,大大方方站在阮柒身侧:“甭管李宗主使不使得出太微宗剑法,昨夜国师的眼线亲眼瞧见他下了山,清明时分才回山。据说他回山时欣喜若狂,定是这趟下山有所收获,所以国师才一口咬定是李宗主截了宝物。”
听到他说李刻霜回山时“欣喜若狂”“有所收获”,阮柒端茶盏的手不禁顿了一顿。
铜板冷哼一声,又继续道:“被那帮狗叼着可不是轻易就能松口的。看样子,李宗主必须证明自己昨晚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事,才能洗脱罪名。只是不知有没有人可以为他作证。”
唯一能为李刻霜作证的也就只有阮柒。
阮柒放下茶盏,淡漠道:“我昨晚什么都没见。”
铜板:“?”
好吧。
他本无试探之意,这下被迫得知,原来昨晚李刻霜是来夜袭无心苑了。
既然阮柒都不想帮忙,那也轮不到他来操心。他手脚麻利地给阮柒续上茶水,又铺开纸笔,毛笔蘸上墨水递到阮柒手里。
“宫主,我把账念给你听。”
阮柒眼上蒙着黑绫,清凌凌的脸转向大气不敢喘的主事们:“都找净缘过目了?”
主事们忙不迭点头,甚至不敢拿正眼瞧他。
无相宫靠经营黑市起家,全宫上下皆是凡士。
都说阮柒是仙道第一人,半步飞升。
太微宗宗主三不五时找他切磋,次次败阵而归。
对于他们这帮凡夫来说,仙道第一人自是不敢冒犯,令人敬畏。
相比之下,无相宫掌事的净缘禅师,虽也是仙道中人,却要亲和得多,毕竟打交道这么多年。
阮柒道:“既然净缘已过目,就不必念了。”
他说着,拿笔洋洋洒洒把账目全都勾了。
几位主事恭敬地退出市务司大堂,才大大松了口气。
离开市务司后,往无心苑的路上,铜板板起一张小脸:“传到净缘禅师耳中,他又要发脾气。宫主,你可长点心吧!净缘禅师指着你全权掌管无相宫呢!你这样敷衍行事,以后容易被下属蒙蔽。”
“这些事情交予他最是妥当,我尚有要事在身。”
铜板猜想,他的要事就是天天守着李无疏的金身,好让对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
阮柒又问他:“大梁怎忽然刁难太微宗?总不能是无缘无故。”
“昨夜大梁国君摆宴庆寿,国师并手下上百名术士算出的天象,本该一夜晴朗,却在宴会将尽时突降骤雨。国师趁机进献谗言……”
阮柒点头:“无妄之灾。”
“宫主,我瞧市务司往各院分发的气象图,梁都近半月都是晴天,怎会突降骤雨?”
阮柒闻言在檐廊下停了下来,像被庭院的景色吸引驻足。
但他其实连个树影都看不见。
他道:“天道之意,不可妄测。”
微风拂动他遮眼的绫缎,铜板仰头看着,微微出神。
他一直觉得宫主与旁的盲者不同,他蒙着眼,心却似明镜一样。
半晌,铜板才意识到,阮柒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天道?宫主的意思,那阵雨,是天道故意要搅黄梁都的宴会?”他想了想又道,“我瞧这天道不是什么好天道,如此这般,反而挑起纷争。”
“休得妄言!”
阮柒脸色陡然冷了下来,一拂袖,庭中苍劲青树都为之震颤。
铜板陡然失色。
虽然人人敬畏阮柒,但这还真是他头一次讲话这么重。他待人至多冷淡威严,不会动怒。
阮柒也知道自己语气重了,轻抚他头顶,缓声道:“天道有缺,人世无常。人间的祸端可比弓弦,引而不发,未必是好事。”
铜板点头:“听懂了。”
意思是,该来的迟早要来。
李无疏宿醉一宿,捂着脑袋坐在树上,昏昏沉沉。
他来得迟,只听见两人后边几句,云里雾里。
阮柒说“天道有缺”,他这是,飞升成了“有缺”的天道?他从未想到,自己在小师侄眼里的形象如此高大。
以前李刻霜总对他喊打喊杀,虽然对方心里一直相信他是被诬陷,从未真正想要伤害他,但李无疏一直觉得,小师侄对自己是有些怨气的。
“你对他误解大了。”李半初失笑道,“你说的这些人,江卿白,段九锋,泽兰君……他们本就明辨是非,心存浩然正气,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他们对李无疏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乃是顺应天道之举,道心所驱,并非李无疏靠笼络人心得来的支持。”
李刻霜挑起眉毛,煞有介事道:“是吗?那阮柒呢?李无疏不是送他一根发绳,到现在还被他当做宝贝一样。”
李半初张口结舌,一时无法反驳。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江河难济
钦天监。
晦暗地牢如同深渊,在此地看不见日升月落,感受不到时间流转,宛如被囚禁于永恒当中。
阮柒熟悉这种感觉,因为他已多年不见天日。
但他能看到人的魂火。人有三个魂火,分立头顶两肩,有人是红,有人是白。
他面前两丈远处,战战兢兢靠近此地的人,肩头魂火闪烁不定,幽微瑟缩,颜色是灰白,这说明此人正逢命中劫难。
“仙……仙长……”
是此间看守的小吏。
“我听闻仙长十卦九灵,可否为小人算上一卦?小人……小人帮不上什么忙,可以给仙长点一柱安神香,让仙长做个好梦。”
这位仙长不知被国师以什么方法折磨一整日,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但是看上去却痛苦不堪,面无血色。
小吏想到用安神香交换,也只是撞撞运气罢了。
听闻步虚判官从不给人好脸色,要么怎称他“判官”呢?事实上,“判官”之称是因为他曾经代行天道,评断因果,不过他的拒人千里确实是世所公认的。
谁知道阮柒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问道:“想算什么?”
小吏大喜过望:“小人有一名青梅竹马,自小定了亲事,如今也到了年纪,对方父母却百般推脱。小人想……”
一本《衍天遗册》记载了这方天地之内万事万物因果,凡属止战之印内,一草一木一切人事皆循此书发展,生生死死逃不过天定命运——换言之,承载着道祖意志的《衍天遗册》便是当时的天道。
而衍天一脉传人,亦被称为天道代行者,不但持有《衍天遗册》,更是精通各种因果之术。衍天一脉的使命是抹除一切《衍天遗册》记载之外的变数。
谁料万世太平之下,道门再无飞升之人,而所谓的“万世太平”也不过维持了五百年。
悲喜困顿,生死别离,人人难逃写好的命运。
道门的气运终究走到尽头,各宗同室操戈,倒行逆施,直到这治世出了个离经叛道的弟子——李无疏。
李无疏是《衍天遗册》之外,最大的变数。
“也就是说,十年前那场天灾,天地崩坏,时空变乱,都是因为旧的天道难以为继?”
相送到城门口,凌原与庄澜已经听李无疏讲了许多道门旧事。
“所谓的‘止战之印’,就像几个皂角泡,”李无疏比划道,“泡泡一破,内中的一切便暴露出来。内外的世界彼此融合磋磨,才引起那场天灾。”
“怪不得当时出现了两个月亮!”凌原道,“这么说,李无疏果真是为了摆平天灾,才散尽修为重伤昏迷。都说他已飞升,我看多半悬了。”
庄澜也附和道:“我听说这种情况,捱越久越难醒。”
“阮仙师恐怕要等到海枯石烂……”
两人俯仰叹息,对阮柒表达了巨大的同情。
李无疏道:“不要那么悲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李无疏能站在这里跟两个活生生的人讲话,分明就是一大进步。
凌原又追问道:“那么,旧的天道覆灭后,新的天道是什么呢?”
“……”李无疏有半刻的语塞,他拍拍两个少年的肩膀,“不管新的天道是什么,定然与衍天一脉的使命相悖。没做成阮柒的弟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们两个,别太气馁,山长水远,天高海阔,自有一展身手的时候。”
凌原撇开头,哼了一声。
庄澜对李无疏道:“你看起来年纪与我们相仿,怎对道门旧事知晓得这么清楚?”
李无疏一笑:“李无疏与我交情匪浅,道门那些事情,就连李刻霜几岁戒掉尿床,我都知道。”
“哦?当真?李无疏与你的交情,还能好过与阮仙师的情分?”
他脸上一阵发热,将两人往城门外一推:“休要挑拨我与阮柒之间的关系!快走吧你俩!”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庄澜背后有人指点的事经阮柒点破,无相宫众人认定凌原与庄澜是梁国国师派来的眼线,立即报予掌事的净缘禅师。
国师对太微宗派出眼线日夜监视,怎可能漏了无相宫。
净缘下令将他二人看住,李无疏赶在这之前将他们放了。阮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这名新收的弟子将两人送出了城。
“李半初?”
李无疏回程时脚步轻快,还哼着小曲,才进无心苑的院门,就被一道淡淡的声音截住。
“阮……仙师。”他脱口想喊“阮柒”,到嘴边生生改了口。
阮柒从边廊独自走来,袖口还带着一丝青竹的冷香,也不知在竹林间站了多久。
“叫我什么?”
“师……”李无疏舌头打结。
方才和凌原庄澜侃侃而谈,现在见了阮柒像个锯嘴葫芦。
那声“师父”他始终是喊不出口。
要他对着阮柒喊“师父”,像在扮演奇怪的戏码。
好在阮柒没多计较称呼,转而问道:“人都走了?你待如何与净缘交代?”
“请师父代我说情!”这回李无疏喊“师父”没了矜持。
“哦?”阮柒面露意外。
“凌原与庄澜为了求师跟前跟后足有两个月了,师父早该看出端倪,却没透露半点,难道不是为了给少年人一点机会?今日答应我们比剑,想必也是为化解冲突,将事情遮掩过去。”
阮柒道:“你恰在庄澜骑虎难下之时,提出同意比剑,给他们机会的人,是你。”
“他们这个年纪涉世不深,容易受人利用,其实两人都无坏心。给年轻人留点转圜余地,日后或能改过自新,有所作为。”
阮柒一时沉默,似乎在揣测他真正的用意是否如此单纯。
实际上,此时早有无相宫的人暗中跟上那两人,好顺藤摸瓜,找出背后指点之人。
若非面前这名新收的弟子擅作主张,阮柒还得另寻一个契机将两人放了。
末了,他微点了点头:“你年纪不大,讲话倒是老成。”
“……”
今日第二次有人说李无疏年纪不大了!
李无疏摸摸自己的脸,不由发出一声疑惑:“咦?”
从骨相能感觉到,这幅身躯年纪不到二十岁。
李无疏的神魂在世间游荡十年,从没照见过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知自己什么模样,而今得到那枚玉符化出人形,竟然是十几岁的模样。
“李无疏内丹尽毁陷入昏迷之时,年纪正与你一样。”
听阮柒在自己面前提到自己,是一件挺微妙的事。
十年来,李无疏偶尔会跟在阮柒身边,旁观着后者的一举一动,却从没听他主动对旁人提起过李无疏。
阮柒转身沿着边廊缓步走去,李无疏也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看你今日表现,想必对我宗门了解不浅。李无疏当年为奸人设计陷害,成为道门众矢之的。我为救他,也为破无解之局,违逆师门使命,动用通身修为,将一切回溯至不可挽回之前。但我二人共同努力数次,都没能破局。到后来我已无力回溯一切……我只能在他濒死之刻,将他一人的时间记忆回溯数年,那一回他却终于破局——破了天道的局,但没破他自己的局,人世流转十年,他仍然是十几岁的模样……”
李无疏听着这一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无心苑内斜阳脉脉,照尽往事云烟。
因果轮回,无尽艰险,数不清的别离与重逢,遗忘与相知,在阮柒口中,化作寥寥数语,轻描淡写。
“抱歉,这些旧事,你不一定爱听。”阮柒声音低了下去,脚步仿佛也随之变得沉重,像蹚入泥泞的车轮,被回忆牵扯着,深陷于过往。
李无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阮柒忽然道:“李半初?”
“……在。”
“将手伸出,让我探一探修为深浅。”
李无疏顺从地伸出手去,两根温热的手指搭在他腕上。
他抬起头,看到阮柒眉头微皱,不知是因他冰凉的体温,还是别的。
“你身上,半点修为都无?”
“……”
倒也不是半点没有,只是修为稀薄,灵力几乎探不出来。
修长皓白的腕子摸起来凉玉一样,没有修为,看不到魂火,却能运剑自如。
凌原与庄澜都有些底子,收拾普通妖魔不在话下,今日竟败于一介凡人!
“世间能凭剑法之精抵足修为之差的,仙道之内不出三人,李无疏为其中佼佼者,你当真受过李无疏点拨?”阮柒捏住他脉门,冷声质问,“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眼前的少年与李无疏有太多牵扯,叫人不得不怀疑他的身份。
李无疏这才意识到,阮柒讲了这么多不愿提及的往事,是在试探他。
“我……”
他吞吞吐吐,忽然手腕被猛地一拉,整个人背靠檐柱之上。
“李、半、初?”
只听阮柒一字一顿念出他信口编来的假名,声如沉玉。
虽然对方眼前蒙着一条密不透光的丝缎,与他并无视线接触,一股被看穿的感觉却涌上心头,仿佛被从外到里剖开了皮囊,内中神魂坦露无遗,纵使改名易姓欺海瞒天,也瞒不过那双能见魂火的眼。
李无疏呼吸急促,蜷起手指,心中涌起退缩之意。
玉符碎裂声在他耳畔炸响,似在对他疯狂警示不可透漏姓名。
虽然还没来得及仔细探查那枚玉符,李无疏却也知道,自己能够在人前显出实体,正是由于这枚玉符的机缘。
他只在阮柒面前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握着腕子的手益发用力,压得周遭皮肤发白。他不说话,阮柒心里便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一手捏着他手腕,另一只手覆上他脸颊。
李无疏瞳孔骤缩,后脑紧紧贴在檐柱上。
那只手像拂面的蚕丝,拇指轻轻扫过他的眼睫毛,又抚上他青涩的眉骨,顺着高挺鼻梁一路划下掠过鼻尖,在与他双唇将触未触的距离停驻。
阮柒的双眼看不见,他在用手描摹他的容貌——那副据说和李无疏一模一样的容貌。
李无疏猛地反握住那只临近失控的手,用力之甚,连对方的袖袍都在颤抖。
直到与他相触,他才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与阮柒如隔阴阳的日子提前结束了。因那枚偶得的玉符,他能够真正站在阮柒面前,与他彼此交谈,彼此触碰。自己断然不能失去这个契机!
“我不是李无疏!”
他以为自己历经风霜,如今对一切足够看淡,其实仍困于红尘浮浪,捏住了一根稻草,便再不敢放手。李半初却没注意到他的挣扎,忽然神色一凝:“还有一个!”
“在哪?!”
“正在靠近。”
这么近的距离,李刻霜也立即察觉到了。他身比心先动,越下墙头勒着脖子就将人拖了过来。
那人穿着高阶守卫服饰,下半张脸蒙着面巾,被抓住了却并不挣扎呼救,只是朝两人不断比划手势。
李半初让李刻霜松开他。
那人摘了面巾,跪在地上连喘直喘,打量了下眼前的两人,立刻认出这其中当家做主的人,对李半初自报家门:“在下是禁军副统领拾月的手下。此是信物,大人说公子一见便知。”
他说着,将一块令牌递上前来。
李半初垂眼看向令牌上的名字。
“拾月?”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摘星拾月
拾月的令牌——
李半初怎会不认得此物,在天心宗时,这块令牌一直被拾月随身佩戴。
那名拾月的手下又急促道:“两位今日来的正巧,国师因公外出,没在此地。我家大人派我来协助两位潜入钦天监,只看公子,信不信得过我家大人。”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李刻霜连忙看向李半初。
拾月之名,李刻霜是听说过的。
当初洛水之约,李无疏以宗主信物为赌,应战各宗。拾月是代表太息宗第一个上场的。
李刻霜对孟宸极的这位亲信侍卫有所了解,但也仅止于此,对方品性如何,一概不知。
但太息宗上梁不正,整个宗门道心不正,淤泥缸里难道能生出一朵白莲花不成?
然而李半初却深知,拾月此人虽然身在贼营,心性却至纯至性,从未有过害人之心。
数次不得已与李无疏交手,拾月都举止磊落,点到即止,事后更有惺惺相惜之意。
他为了报答孟家的恩情,才一直留在太息宗报恩尽忠,只一心守护孟宸极安全,从不行奸险歹毒之事,行事准则与那阴狠决绝的摘星截然不同。
“不曾,我听我师父提起过你。”李半初飞快清醒过来,又补充解释道,“我师父是李无疏。他有恩于我,他还曾授我几招剑法。”这下把会使剑的事也掩盖过去了。
“哦?无疏竟向你提起贫僧?”
“毕竟佛修那么稀罕。”李半初道。
在只持续了五百年的“万世太平”期间,道门执掌天下,为安定天下,莫说佛门,连儒门等存在的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直到后来,李无疏打破“止战之印”后,才有佛门典籍流传于世。
林简原属道门正统,灵枢宗弟子,是李无疏的同辈更兼同修。他凭借自己的悟性,在独尊道术的人世间竟悟出了独门佛法。现在化身“净缘禅师”,平日喜欢在无相塔焚香念经——如果没人打扰的话。
“若非当年无疏师弟点悟,贫僧也不能勘破红尘,入得此门。”
李半初点头:“勘破红尘,但是创立了一手遮天的地下组织,比道门十一宗加起来还有钱。”
净缘面上不动如山,转佛珠的动作却暴露他心中的得意。
当年林简在修习道门正统道学的过程中误入歧途,被灵枢宗藏书阁里的佛法残篇所吸引,内心一度挣扎不定。后来还是听李无疏开解,才坚定志向,毅然离开了道门,创立无相宫。
颍川百草生道:“没有李无疏,就没有无相宫。”他从怀里掏出纸笔,拿舌头舔了舔笔尖,“我要把这话写进《李无疏续传》里,再配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藏书阁佛子窥佛法,李无疏片语渡迷津。”
净缘并不理会他,又捻着佛珠问道:“黄昏结界是你破的?”
“是他破的。”颍川百草生探身道,“咱们仨不都亲眼瞧见了?”
铜板也在旁点头。
李半初心里一咯噔,心想净缘等在自己床前原来是要问罪于自己,顿时缩进被子里,假装身体不适:“我师尊呢?”
“阮仙长在东厢照看李无疏。”颍川百草生道。
在东厢?
这是自然。
这种时候不陪道侣难道来陪这么个便宜徒弟?
虽明白这个道理,李半初还是略感失落。
见状,净缘连忙道:“你师尊也很关心你,你晕倒后,他立刻就赶来了。”
李半初不大信,阮柒能放下李无疏赶来看自己?
“哈……那他有替我求情吗?”
“你是说打破结界之事吗?”净缘安抚地一笑,“你当为此庆幸,结界一破,李无疏的情况便立刻好转了不少。”
铜板也道:“是啊,宫主奖赏你还来不及。怎会罚你?”
“当初我倒没想到这一层,结界阻滞了灵气流转,其实不利于无疏师弟养伤。”净缘不无懊恼地叹了口气,“现在这样挺好,晴雨变换,视野开阔,于修养心性有益。阮道长也该换换心情了。”
其实李半初内心里也这么觉得,这间院子,实在太闷了。
颍川百草生拈着笔,赞叹道:“不愧是阮仙长挑中的弟子。看你年纪轻轻,才不及弱冠,竟然一招就破了净缘的黄昏结界。此招可有名字?”
“这招是李无疏所授,招名‘云开见日’。”李半初不假思索。
“‘云开见日’……”颍川百草生立刻把这招名记在本上,“小仙长,那你与那两个少侠比剑时,所用之招……”
“也是李无疏教的,‘藏锋入鞘’!”
颍川百草生忙记下,又问:“那你当时说的关于衍天宗那番话……”
“还是李无疏教的。”
李半初心想,我这名头真好用……
“不,小生是说,你把唱衰衍天宗的那番话再说一遍。”颍川百草生举着小本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
“你想听什么话?”一道沉郁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李半初又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截,只露一对眼睛。
颍川百草生则是立刻收起了小本。
“李无疏……”阮柒走进厢房。
李半初对自己名字有本能的反应,下意识抬眼看向门口。
“……已经有所好转。”
“……”
说话能不能不大喘气?
听他进门便唤自己大名,李半初还以为身份败露。
阮柒停在床边,为李半初探脉。
他原本用来遮眼的黑绫打湿落在了灵泉中,那双残眼此时便袒露着,眼窝微凹,浓长眼睫盖在下眼皮上。
慈悲与冷淡,两种矛盾的特质在他脸上结合得恰到好处。
许久不曾见他摘下缎子的模样,对上这幅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李半初有片刻呆愣。
“你现在觉得如何了?”
听阮柒发问,他立刻回神:“没什么不适。倒是感到浑身松快。”
“你既好了,怎还赖在床上,宫主来也不下床。”铜板埋怨道。
李半初闻言便要下床,想了想又往被子里缩了半分:“我感觉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我只记得自己通知了铜板,然后便去为师尊找干净衣物,后来发生了什么?”
反正有些事情解释不了,不如干脆推给别人来解释。
顺带连同灵泉撞见的那一幕,也一并“忘记”了。
“你一剑破了黄昏结界。”阮柒道。
“是一竹竿。”铜板纠正道。
“不必再提,阿弥陀佛。”净缘道。
“不是……你怎么就忘了?”颍川百草生掏出小本当场拆穿他,“你刚才不是说那招叫——”
李半初深吸一口气,及时打断他:“感觉有点透不过气!”
铜板道:“你从被子里面出来再说。”
阮柒探完脉,松开了他手腕:“你修为微薄,可能受到李无疏身上暴冲的灵力扰动,才致失控。”
铜板又碎碎念道:“我也没有修为,怎不见我一剑捅破结界?”
颍川百草生纠正道:“是一竹竿。”
净缘道:“好了够了,不必再提。”
李无疏瞄了眼阮柒,大着胆子道:“我将结界打破,师父便好了,也许是师父冥冥之中的授意。更或许师父也希望,师尊能勘破这一隅结界,重见天日。”
阮柒脸色顿住。
这话暗示意味太强,众人一时都不敢说话,偷觑着阮柒脸色。
铜板朝李半初直挤眼睛,让他不要乱讲话。
谁都不敢劝阮柒想开,这个徒弟倒是胆大妄为。
阮柒原本紧闭的双眼微微张开又阖上,转瞬即逝。
李半初仰视的角度看去,恰好从他睫毛的缝隙窥见那对空洞的双眼,浓重而沉寂。
他瑟然道:“抱歉,弟子说错话了。”
最后是净缘岔开了话题:“阮道长,我已发信与白术,他不日便来为无疏师弟诊治。你可放宽心。对了,我让人搬来了两箱账目与文书,你且过目一下。”
“我过目不了。”
“阮宫主!”净缘按下恼火,道了声佛号,又继续道,“宫中无门禁,鱼龙混杂,最近外院多了不少来历不明的人,巡务司还须加强人手,此事……”
“此事你由你定夺最好。”
“什么都让我来?你是宫主我是宫主?!”
李半初方才与林简交谈甚是和睦,以为他遁入佛门成了“净缘禅师”之后,性子变得随和不少,谁知道反而更加急躁,阮柒几句话就让他现形。
净缘又道了佛号,尽力心平气和地道:“你前日往梁都为李刻霜李宗主证明清白,转眼市务司便报我说锦福茶楼在梁都的几家分号都被封了,你看……”
“净缘,我看不见。”阮柒道,“你做主便好。”
净缘气得说不出话,朝他指了指,拂袖而出。
没过多久,两箱子账目与文书便送来了无心苑。
阮柒明显情绪不佳。
颍川百草生没随净缘离去,他看看李半初,又看看铜板,却不敢同阮柒搭话,欲言又止。
“什么事?”阮柒淡淡道。
“仙长,小生最近遇上怪事。”
颍川百草生略有忐忑,说出身上怪事。
“小生熬夜写稿,一整宿过去,茶都是热的!”
李半初可没天真到以为司徒衍此行是要行善,帮助自己重获人身。
摘星和拾月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扭头走出耳室,正与三人照了个面。
廿七和李刻霜都穿着脸上都蒙着面巾。摘星与李刻霜没见过几面,都是远远瞧见对方,自然认不出彼此。
只有李半初面容低垂,假做神志不清地靠在李刻霜身上。李刻霜的心跳声都快到连成了一片。
摘星瞥了他们一眼,淡声问道:“赵家公子?”
廿七紧张得满手是汗,点头称是。
拾月在屋内道:“想不到统领公务繁忙,还记得赵家公子今日要被押送进来。”
摘星气哼哼地甩手离开,与三人擦身而过。
李刻霜捏了把汗,揽着李半初重新往地宫深处走去,心里还在打鼓。
谁知没走两步,摘星在后面叫住了他们。
“等一下。”
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 舆图问秦
摘星这人,果然是生性多疑,万般谨慎。
李半初他们三人本以为侥幸蒙混过关,却忽然被他叫住了。
“赵家公子是关押在哪间房?”
谁也没想到,他分明已经走出十几步远,竟还杀了个回马枪。
廿七暗暗攥住李刻霜的袖子,额角不知不觉被汗沁湿。就连耳室里的拾月,此时也不禁身体紧绷,凝神倾听这边的动静。
“回统领,是丙字房。”廿七道。
“我与你们同去。”摘星道。
丙字房与甲字房挨着,摘星如此谨慎行事,亲自押送,也属正常。
与拾月擦肩而过时,廿七直往那边使眼色,让自家大人赶紧想想办法。拾月也无计可施,故作满不在乎,实则余光紧紧盯住这边。
摘星没走两步,回头朝那弱柳扶风的“赵家公子”瞥了一眼,眉头一皱,忽然伸手去撩他额前的碎发:“这赵家公子怎么……”
不等他碰到李半初,李刻霜手中克己剑已然出鞘。
他这一路提心吊胆,按着剑柄将发未发,突发这一招时险因手汗打滑将剑脱手而出。
阮柒摩挲着那枚玉符:“他倒与他师父一样,给人取名都与自己同姓。”
李无疏自幼与父母离散,名字是师父李期声取的。
李期声还有个养子,叫李希微。李希微也在瘟疫中收养了一个孩子,取名李刻霜——没错,就是当今天下第一大宗太微宗的宗主。
给收养来的孩子取“李”姓成了宗门传统,而道门各宗,数太微宗最喜欢收养孤儿,导致当时半个太微宗的弟子都姓李——当然,太微宗重建之后,“李”姓含量急剧下降,因为后来的不少弟子是为宗门名望而来。
李无疏给自己点化的野魂取姓为“李”,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见阮柒又信了五分,李无疏揣着忐忑,继续道:“我那时居于山野,不曾见过旁人的模样,修炼人身时便照着李无疏的模样修了。”
怕阮柒对这说辞不满,他端详许久,也没瞧出对方的喜怒。
“师父……”
阮柒听这一声“师父”,握着玉符的手终于松了,与他拉开距离。
发乎情,止乎礼。
“你是个什么精怪?”阮柒问道。
“我……我不记得了。”
“李半初……”他把这名字又在嘴里滚了一遍。
李无疏拽拽他的衣袖,语气讨好:“师父,我原身不是人,你还愿意留我吗?”
这声“师父”才多喊了两句竟益发顺口,他这会儿喊起来,心里再无半点抵触。
对方在他头顶轻轻一抚,当是默许了。
“你的魂火微弱,我看不出来。许是什么花草化作的精怪,你当心别被人捉去炼丹。”
阮柒嘱咐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
无心苑实在不大,他身法缥缈,三两步就回了东厢。房门在他身后“吱呀”阖上。
李无疏背靠檐柱,看着紧闭的东厢房门,尚未回神。
这就放过他了?
敢情面子还是给李无疏的!
外面的世界日升月落,无心苑仍是黄昏之景。
时光流到这里,像是流入了死潭,风吹竹动,庭灯晏晏,都有无名的沉滞之感。
阮柒安排弟子住在无心苑西厢。自己则挪到东厢,与道侣同住。
他在无相宫位份最高,却公私分明——李半初是衍天宗的弟子,与无相宫没有牵连,自是不能安置在无相宫内。而宫内只有这方僻静的小院,独属于他和李无疏两人。
从前寥寥可数的几天太平日子,李无疏喜欢与阮柒待在这间院子里,坐在屋顶听风观雨。
阮柒喜静,不愿插手红尘是非。
李无疏本以为昔日一切尘埃落定后,阮柒会避世归隐,谁知他向净缘禅师要下这间小院。作为代价,他竟愿意接任宫主之位,继续沾惹俗世的烟火。
更甚者,最出尘绝世的人,深入最具烟火气的街巷市井当中,为李无疏一句无心之言算了十年的卦。
阮柒新收了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便天下皆知。
多少想拜入衍天一脉的年轻修士喟叹不已!
同时众人对这位新弟子也充满猜测与遐想——毕竟凌原与庄澜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一个寂寂无名的李半初竟能盖过这两人,必定不是凡辈。
但新弟子李半初的入门仪式却甚是简陋。
他给阮柒奉上一杯拜师茶,就当是入了门。
若说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师父让他给李无疏也奉一杯茶。
参阳仙君的金身躺在床上,除了还在喘气,与一具尸体无异。
喝茶是不可能喝的了,奉茶只能走个过场,做做样子。
李无疏隔着帘幔自己跟自己干瞪眼:“我要喊师娘吗?”
阮柒被茶呛着了。
“也喊师父罢。你不是曾得他指点?”
真是荒谬!
李无疏心想。我成了我自己的师父。
为了区分“师父”和“师父”,他决定喊阮柒“师尊”,喊自己“师父”。
“师尊,我占了你的卧室,你晚上岂不是要来跟师父挤?”
“无妨。他不介意。”
“既然师父不介意,师尊过去几年为何都与他分居?”
“……”
阮柒不说话,但李无疏太好奇了。
“师尊,我听闻你与师父生死患难,相濡以沫,是一对神仙眷侣?你们为什么分房睡?”
阮柒还不说话。
李无疏孑然一身当了十年孤魂,好容易得了人身,话说不完。喜欢跟前跟后,追着阮柒问一些对方不想回答的话。
像一艘横空而来的舟楫,搅动无心苑一池死水。
阮柒拿他没奈何,偶尔也会回答两句,话逐渐便多了。
铜板倒很喜欢这个新来的李半初,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究其根本原因,大约是李半初嘴甜,喊他“铜板师兄”。
除此之外,无相宫中还有“元宝师兄”“白银师兄”“算盘师兄”……
“感觉你来了之后,宫主心情好了不少。”铜板在院门边支了个炉子煎药,拿蒲扇扇得烟气袅袅,满院药香。
“他几乎半张脸都被遮着,成天都是同一副表情,你怎么看出来他心情好的?”
“他每日待在东厢房的时辰变短了。”
“那是当然!他一在里面,我就到门口念《药宗结丹要诀》。”
说这话时,李无疏正拿着本《道门通鉴·其一》——当然,只是书壳,里面包的实际上是衡川醉士的最新言情话本,《侯爷他悔不当初》。
“怎样?你来了几天了,宫主教你本事没有?”
“没有!”李无疏苦着脸道,“他给了我一根竹竿,让我每日练剑三个时辰。”
“哦?”铜板瞪圆眼睛,满眼钦慕,“难道是《步虚剑法》?看样子宫主对你很是器重,一上来便授你绝学。”
阮柒正是使得一手虚实交错变化诡谲的《步虚剑法》,才又被称为“步虚判官”。
“铜板师兄有所不知,《步虚剑法》十分精深,要求修习者对衍天宗心法道术融会贯通,非一般人可以习得。”
“那你每天早上拿着根竹竿戳戳戳,是在练什么?”
李无疏将书合起,往台阶上一拍,恨恨道:“是《参阳剑法》!”
这辈子都逃不过练《参阳剑法》的命!阮柒这是把他当李无疏的弟子培养了吗?
铜板恨铁不成钢,直叹气。
他把煎好的药用纱布过了三遍,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药炉,将碗递进李无疏手里。
“半初师弟,你得在宫主面前多多表现,好让他早日传授你本事,日后我和元宝算盘他们还要靠你庇护。你把这碗药送去东厢房罢。”
李无疏讶然:“师尊他病了吗?”
“是给参阳仙君的药!”
“哦……”
李无疏端着这碗熬得黢黑的药,来至东厢房。门也不推,直愣愣往上撞去。
“砰”地一声巨响,汤药顿时泼了小半碗。
铜板端着药炉正欲出院门,看到这一幕差点把炉掀了。
“李半初!你在干什么呢?!”他压低声音骂道。
李无疏捂着起包的脑袋嘶地吸了口气,这才想起自己现在不比从前,有了实体后便无法自由穿门而过。
“半初吗?”阮柒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将药放在桌上即可。”
推门进去,只见阮柒端坐在矮几边,一卷白宣纸摊开在他面前的矮几上。
边桌的香炉里点着一味特别的香,气味甘苦清幽。
乌衣墨发在草席上随性铺开,有着别样风流。他只是随意那么一坐,便像寥寥几笔勾勒的水墨图,意境超然。
李无疏才将药碗放下,又听阮柒道:“过来。”
走近案几,足有四尺长的宣纸上面写满了字,上面墨迹还未干。
阮柒的字太草,李无疏一时未能看清上面写的什么。
还待细看,忽听阮柒朗声念道:
“天地化均,万治其一。渊静藏珠,神鬼俱服!”
接着他朝矮几上一拍,那四尺长的宣纸便凌空飞了过来,绕在李无疏周身旋转。
一股柔和而刚劲的力量将他托起,他整个人浮在半空,四肢不得动弹。
抬眼看去,正在做法的阮柒袖袍无风自动,遮眼的黑绫与青丝一并在脑后飞扬舞动。
只听他一声清叱:“现!”
李无疏感到一股灵力从百会灌入体内,游过之处泛起一阵饱胀酸涩感。
灵识内忽然响起阮柒的声音:“你稍作忍耐。”
他忽然明白过来,阮柒在替他这个不知来路的精魂找寻原身!
“师尊!放我下来!”他在灵识内与阮柒直接对话。
“噤声。”
“想不起来不打紧的!真的不打紧!我做野魂做惯了,若是想起前尘往事,兴许反成负累。”
李无疏慌张不已,生怕阮柒这一查探,发现自己和对面床上躺着的那位有什么关系。
到时候他又要编出什么理由来糊弄阮柒?
万一不等他编出理由,那玉符便碎了!他又要被打回原形,成为一缕孤魂。
“嗯?”阮柒在他灵识内发出一声疑惑,身影瞬息移至他身边。
李无疏见他又将手伸向自己腰间的玉符,心中警铃大作。
正在这时,屏风后李无疏的肉身忽然从喉咙里吭了一声,嘴角溢出一股暗红鲜血,顺着脸颊流淌至枕上,不刻便聚成一汪。
“无疏!”
长剑入手,李半初横剑格开刺向手腕的利刃。
摘星被他以巧劲化去剑式,脸色一凛,然而根本来不及分神斥责拾月。
只见李半初将剑尖调转,剑势奇险,由下而上,是一式绝处逢生,险中求胜之招——“舆图问秦”。
剑穿透他的喉咙,源源不断的鲜血在黑色剑身上凝成一股,流淌而下。
这时他才想起司徒衍对他的叮嘱。
李无疏是世所罕有的剑修天才,年少时更是游学各宗,通习道门武学。
他不但能以灵力驱动庞大剑招,使出《灵微绝剑》《删字决》《无尽剑阵》《天问九式》等绝顶剑法。
还能灵巧变通诸如《参阳剑法》《冯虚剑法》这样基础剑式和《幽冥之章》之类不需灵力加持的杀招。
他是普天之下,为数不多可以单凭剑技对阵大乘高手的人。
司徒衍告诉他——绝对!不要!让李无疏拿到剑!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覆水难收
一时是好梦,一时是噩梦。
这段时间,阮柒几乎要将今生未做的梦都做完。
那些埋藏在记忆里的画面,原本模糊得像失了颜色的画,回想起来已经不太明晰,唯有彼时心境经久不息。
而现在,一桩桩一幕幕都血淋淋呈现在眼前,宛如一些被反复揭开的旧伤。
也有值得庆幸之处——阮柒瞎了十年,终于能在术法编织的幻境里再多看李无疏两眼。
司徒衍在周围布了大阵,压制他的功法。他重伤未得医治,要想逃离何其困难。
况且此刻他的弱点捏在旁人手里。司徒衍以冰魄莲为要挟,并在这间囚室设下阵法,以一张“洞天经纬符”压阵。
只要阮柒一步踏出大门,天心宗的使臣便能收到信号,立即将冰魄莲全部烧去。
如此一来,李无疏便无药可医。
他在幻境和梦境之间沉浮,不知时光流转。
前一刻还是李无疏倒在赤墟的大雪里,黯淡的目光隐没在阵法的光芒之下……下一刻又是恣意少年站在城头,因打得尽兴,笑问自己名姓来路……忽地场景变幻,人声鼎沸,那人在洛水之约中浴血而战,功败垂成……
浓重的黑暗如同薄纱垂落,将他一层层包裹,如同一个茧,其中钻心刻骨困顿嘶鸣不能为外人所知。
“阮柒……”
隐隐约约毫不真切的呼喊让他心口一滞。
这声呼喊低渺悠远,恍如隔世。
颍川百草生听李半初说了这许多,连连摇头:“半初贤侄,你太抬举小生了,小生哪写得出《衍天遗册》来?还写出那么多本?小生只是一介普通人。”
李半初却道:“先生难道不曾听闻‘别沧海’?”
听他这么上道,还尊称自己为“先生”,颍川百草生笑吟吟捋着胡须:“这小生怎会不知?‘别沧海’乃是一柄拂尘,道祖所遗三大仙器之一,小生还为此做过考据。此物由衍天一脉继承,与《衍天遗册》一并传下。衍天宗在道门内的标识是拂尘与卷轴,对应《衍天遗册》与‘别沧海’,两者分别喻指纸和笔……”
说到这里,他灵光一闪,忽然参透两件事的关联,讶然看向李半初。
后者朝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他哂笑道:“休与小生开玩笑了!半初贤侄难不成要说,小生用的那支秃毛笔,其实是仙器‘别沧海’?”
既然《衍天遗册》和“别沧海”分别喻指纸和笔,那“别沧海”的功用显而易见——它可以书写和修改《衍天遗册》。
当初李无疏一笔抹去多余的月亮,修正破碎空间,救苍生于水火,也正是凭借这件仙器。
李半初与颍川百草生讲话时,阮柒一直在侧旁听,一声不响。此时却道:“你将那支笔拿来与我看看。”
颍川百草生连忙去书房取了笔来。
那确实是一支秃毛的笔,颍川百草生惯用这支笔,用了好几年,秃毛都不舍得扔。
“这是小生最喜欢的一支笔,是魏清风生前所藏珍品,弓虾笔坊的绝版白狼毫笔。别看它秃噜毛了,当初可是花了小生十两银子。”
太息宗魏清风是出了名的收藏家,太息宗灭宗之后,那些藏品便都流落在外,价值不菲。
李半初接到手里看了看,看不出蹊跷,又递给阮柒。
“‘别沧海’在李无疏体内,被我用作代替他碎裂的脊骨。这一支,是仿品。”阮柒道。
“这等道术当真玄乎其技!”颍川百草生感慨道,“衍天一脉不是别无旁支吗?按说只有阮仙长精通此道,怎会有仿品流传在外?”
阮柒没有答话,只是神色肃然地摩挲着笔杆。
李半初和颍川百草生都微觉不妙。
衍天宗一脉单传没有旁支,至关重要的师门法器却在外面有了仿品。这事当然是不太妙的!
是宗门秘法遭人窃取?还是有人以此迷惑视线另有图谋?
阮柒神色一敛,掩去眉眼间的肃然:“半初,做得不错。”他又转向一旁,“这笔我带走了。颍川百草生,你将书册整理出来,凡出自这支笔下,全数挑出。我回去后让净缘派人来取。此事交我处理,你不必顾虑。”
这下颍川百草生大松了口气,一时感激得恨不得扑上去抱他大腿,更欲邀请这位故友的道侣去喝一顿花酒,趁热打铁培养交情,但见对方一副高冷拒人千里的模样,便按捺住了这份感激。
离开时,李半初又走到阮柒身边,给他引路。
阮柒与他颇为默契,他才一抬手,对方就自然而然地搭住他腕子。
两人沿着深巷没走多远,颍川百草生又在后面叫住他俩。
“阮仙长……有件事……”
李半初见他吞吞吐吐,直觉有诈:“说!”
颍川百草生面露难色,闪烁其词:“小生写过一本话本……不,确切来说,是半本。而这本的原型……是阮仙长您……”
“……”
“……和李无疏。”
他说着,拿出一本薄薄的书册,双手呈上。
他在李半初要杀人的眼神之下,硬着头皮道:“不巧的是,这本正是用那支秃毛笔写的。”
“……”
解决颍川百草生的麻烦之后,阮柒与弟子回到无心苑,带回秃毛笔一支,造谣体小说半册。
李半初从袖中取出那本书,只见封皮上写着书名《判官渡我》。
阮柒独门绝学叫做《步虚剑法》,又身怀宗门使命,断世间因果,人送尊号“步虚判官”。
“嗯……这书名……”李半初喃喃道。
这书名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书名是什么?”阮柒问道。
李半初这才想起,阮柒看不见书名。盖因阮柒平日里行止自如,容易使人忘了他双眼已盲的事实。
“……我不认得这四个字。”
知道他在睁眼说瞎话,阮柒仍道:“那真是可惜。我还想知道书中写了什么。”
他竟不拆穿,给小徒弟留足了面子。
李半初顿时感到惭愧,找补道:“师尊平日如何读书看卦?”
“让铜板念。”
“师尊,换我来吧!这书只有书名不认得,这里面的字我都认得。”
“也好。”
“以后都让弟子来给你念书看卦。弟子愿永远做师尊的眼睛!”
阮柒没作声。
略一思忖,李半初改口道:“直到师父醒来,弟子都是师尊的眼睛!”
这回阮柒点了点头。
果然,徒弟再好再亲,还是要给李无疏让位。
李半初顿时感觉酸酸的。
自己醋自己,算个什么事儿呢?
只听阮柒又道:“净缘送来的两箱公文和账目,你晚上念与我听。”
李半初两眼一黑:“两箱?都要念吗?”
“还有一项任务。”
“师尊请说。”
“颍川百草生那些谶书,为免引起祸端,需要尽数处理,也交给你来。正好当做你入门的历练。”
“但是弟子不知如何处理。”
“不难,只是入门法术。”
阮柒便仔细给他交代处理方法。
需要先准备材料,蛇颈龟取最大,南冥珠取最圆,二月兰取最蓝,孔雀羽取最艳。研磨七七四十九下,混入朱砂墨中。再布下阵法,于每个时辰准点时分,划去谶书上的字句,整点过一刻之后则不灵,每日子时不可施展此术。
李半初听得头都大了。
他一向擅长剑术,对丹术符术阵法等都不太擅长。
但既然阮柒把此事交给了他,只好尽力去办,结果光是准备材料就耗去一整天。
他按照阮柒的描述布下阵法,严格遵守每一项细节,结果那朱砂墨却无法再谶书上留下痕迹。
显然,他失败了。
百思不得其解。这阵法虽然麻烦,但不算什么困难复杂的法术,试了几次竟都以失败告终。
他一整天把自己关在房中琢磨此事。
铜板倒是为他高兴:“宫主终于开始教你本事啦!不用拿那根竹竿在院子里戳戳戳了。”
傍晚,待处理的谶书送到了。放在最上边的,正好是那本《山鬼》。他翻开那书,忽然想到昨晚在书房,阮柒问他——《山鬼》成书于十八年前,当时你的年纪应该不大吧,半初?
颍川百草生却说,此书写于几年前。那么,是颍川百草生记错了?还是阮柒记错了?
李半初看着房里横七竖八的书堆,陷入沉思。
这些书都是出自那支秃毛笔,而那支秃毛笔购于几年前。
如此看来,是阮柒说错。但他当时语气如此笃定。难道说,他故意说错?
他在诈他?
是不信任?还是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
李半初摸了摸腰间的玉符,也不知这东西能保他现身多久。
忧思许久,最后把心一横——随他猜测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认就是了。
现下没有什么比赖在这个院子里更重要。
净缘送信给阮柒。询问他新收的弟子表现如何,满不满意。
阮柒问铜板:“净缘现住何处?”
“净缘禅师说黄昏结界破了,宫中无能人,他要亲自守护参阳仙君,代替结界之缺。所以他搬到了附近的衡川居。”
“离无心苑多远?”
“走一百步可到。”
阮柒放下手里的信纸:“那他为什么写信?”
“他说不想再看到宫主您。”
铜板低了头,又小声道:“他还说,您过目完那两箱公文和账目,才肯见您。”
“那便不见罢。你回他,半初聪颖灵慧,心性纯良,我很喜欢。”
出门后,铜板没去回话,先跑到东厢的书堆里通知李半初。
“宫主方才跟我说,他很喜欢你。”
这话猝不及防,李半初小脸通红:“好好的怎么提这个?”
“半初师弟,好好表现!”
铜板说完就转身出门,去向净缘回话。只留李半初在原地尴尬。
原来是那个喜欢,他还以为是那个喜欢。
转念一想,当然是那个喜欢。阮柒怎会是朝三暮四之人?
至夜,西厢门响,李半初开门一看,竟是阮柒亲自过来。
清冷夜色在他背后铺展开,明月当空,照得庭如积水。
“师尊?这么晚了。”
这么晚不是应该抱着李无疏那不省人事任人摆布的金身入寝了吗?
“白日里不是说,让你将那两箱公文与账目念与我听?你没来,我便找过来了。打扰你休息了吗?”
李半初想起来了,开门让阮柒进来,又打算去院子里翻那自打送过来就无人问津的两只箱子。
阮柒抬起手制止了他:“不必。你先将那本书念与我听。”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哪本?”
“只有书名四个字你不认得的那本。”这个吻让阮柒呆愕许久。
他仿佛才反应过来,忽地扣住李半初双臂,狠狠亲吻回去。
唇齿碾过他唇舌,漫无止境索取他的味道,混有血腥气和眼泪的酸涩。他抱着怀里的腰肢一个转身,将对方密不透风地按在墙上。
那副身躯的反应和喉咙里的轻吟宛如刻在骨子里——每一次回应都像攻城略地,令他节节溃败。
他环住李半初后背,在蝴蝶骨上面揉搓过去,瘦削的后背才不过一把宽,形状风骨却与他从前最动人的年纪一般。
这个久违的吻并不漫长,却让两个人都过于迷失。
阮柒抵着李半初的额头,痛声问他:“为什么要毁掉冰魄莲?”
李半初喘息着抬眼,看见他双眼紧闭,将无神的眸子藏了起来。
他并不喜欢在李半初面前展露自己的残缺。
即便阮柒接受了冰魄莲被毁尽,也不一定能够接受那个事实——李无疏的肉身已经被夺走了。
所以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稀松平常:
“因为,用不上了。”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安分非分
天色将明,薄云化作一层雾纱蒙在天际。
道路泥泞不堪,一滩滩积雨如同星罗棋布的镜面。
马蹄顷刻间碾碎这些镜面,拖曳着车厢,一路疾驰纵风而去。
李刻霜架着马车,时不时便朝车厢内看一眼。
天光太暗,帘幕内只看得清窗格前少年的半身剪影。
少年额发凌乱遮盖脸庞,高束的马尾此刻耷拉下来,从肩头垂到胸前。
他怀里小心托着阮柒,护着他额头不让马车颠簸惊扰到他。
因冰魄莲的药性,掌下的脸颊触感冰凉,让他想起绝情岩的酷寒。
而今他早已远离那座冰窟,而阮柒却还在饱受酷寒煎熬。更不知昨晚受到司徒衍何种酷刑,阮柒在昏迷之中仍不安稳,口中念念一个名字……
他几乎是用骗的手段,才将阮柒带出了钦天监地牢。
冰魄莲用不上了。
《判官渡我》这书的主角是李无疏,前三回介绍了李无疏令人唏嘘的平生。
因为颍川百草生与李无疏乃是旧友,所以这本书的真实度比外面传闻还要高上不少。但是字里行间充满对李无疏性格外貌的造谣式描写。
——众人赶至阵中,但见李无疏浑身浴血,伏倒在步虚判官面前。正是这名知音故人,对他布下天罗地网的杀阵。他仰头看向阮柒,目似秋水,泫然欲泣。“阮柒,你也是来杀我的么?”他道。步虚判官垂目同他对视,心中不由为之一颤。
——李无疏一上场,众人便眼前一亮。真真是鲜衣怒马年少轻狂!只见他亮出短剑裂冰,向场下各宗喝问道:“谁先来?”剑风凛冽,气势天成,不怪乎连太息宗孟宸极都称他是“道门巅峰”。
——这把拂尘可不是凡物,李无疏被它一扫,口呕朱红,“嘤咛”软倒在阮柒怀里。
——李无疏伤将将好,便强撑着出门,只见天地破碎,生灵涂炭,不禁两眼垂泪,泣若神女……
李半初看到书中对自己的描写颠倒是非,如此不堪,不禁直皱鼻子。
“师尊?真要念吗?”
“你若不愿意,便让铜板来。”
李半初瞪圆了双眼。
这种内容断不能让铜板看到!
“都这么晚了!不必劳烦铜板师兄!我念!”
殊不知,看到下文,他更加为这个决定感到庆幸。
“师尊,前三回都是李无疏的平生事迹,世人早已耳熟能详。您是担心这书后面的故事万一应了,对师父不利,我便从这第四回李无疏死后开始念吧。”
阮柒神色一滞,在微烁的灯光下看不太明显,李半初却看到了。
他略作回想,方觉自己说错了话。
李无疏之名天下皆知,怎会有人巧合之下取了同名。不过这是小说,设定为剧情服务,无可厚非。
“不过几年,战乱纷起,李家全族遭流寇杀害,李无疏一路从燕京流亡关外。”
阮柒在他停顿间隙道:“从燕京流亡至关外?与你身世倒是相似。”
“……唔。”
李半初不好答是,也不好答不是,含糊应了一声。
夜色渐深,烛火幽幽。
此情此景恰如昨晚在颍川百草生的书房,两人隔桌而坐,分外祥和。
李半初感觉许久不曾如此平心静气,给阮柒念书,能被阮柒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是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娓娓念来,语调多变,不显乏味。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阮柒坐姿纹丝不动,听得专注,不时会冒出两句品评。
每念一段,李半初都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虽蒙着眼,阮柒却能察觉到他的目光,数次之后,似乎有些窘迫:“你看我作甚?看书。”
李半初眨眨眼,不再看他,埋头看书。
这一回说的是,李无疏的转世从燕京流亡关外,却落入人牙子手中,将被卖到梁都。步虚判官阮柒偶经此地,将他救下。
“这步虚判官思念道侣多年,此时惊于他声音相貌气息等都与李无疏如此相像,不忍他受苦,便……便收为……”
阮柒耐心等他下文,也不催促。
李半初硬着头皮,接着念道:“便收为弟子,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生活上更是关照有加。”他放下书,干笑了两声,“哈哈,好巧。”
阮柒“嗯”了一声,片刻又补充道:“是很巧。”
李半初只好翻开下一回,往下接着念。
“时光易逝,转眼便至十年后。那年六月里,一夜之间,海棠竟不合时宜地开了满树。
“李无疏做完早课,便至阮柒院中,但见海棠花树落英纷纷如雪落,树下一人孑立花雨之下,有翩翩绝世之姿。”
李半初觉得这描写与之前一样浮夸,但读下来,那景象竟赫然浮现于眼前。
忽然回想起,这场景白日里不是才见过!
海棠花落,伊人独立,“绝世之姿”,当真与阮柒十分贴合。
这时他听到对面传来一声轻咳。
阮柒也会不好意思么?
讶然抬头,便见阮柒面无异色,好似刚才那声轻咳是他错觉一般。
他也不禁清了清嗓子,接着念道:“李无疏伫立半晌后,才笑着迎上前道:‘师尊!’”
“咳!”
这次李半初没听错,阮柒真的咳出声了!
李半初比他还尴尬,忙吞了口茶,解释道:“我这么叫是为了将您与师父区分开来,师尊。”
听他这声“师尊”,阮柒端茶的手顿时打翻了茶盏。
“烫到没有?你别动,让我来!”李半初连忙去取巾帕。
阮柒原想施法将茶盏摆正,李半初手却比他要快,拿巾帕在他手背上轻轻擦拭。
“有点红了。”
“没事。”
阮柒原想抽回手,不知因为什么打消了这个念头,仍是将手按在桌上,任他擦拭。
收拾好残局,他又道:“师尊,我接着念了。”
阮柒淡淡点头,似乎对这个称呼习惯多了。
李半初翻过一页:“……李无疏足尖飞踏,挽竹作剑,朝那残阳直刺了过去。他知道自己找到了结界的阵眼,在竹竿端部发力一推将之送出……抱歉!翻岔页了!”
那纸张薄又滑,一不注意就翻过去两页。
他重重咳了一声,一边饮茶掩饰尴尬,一边翻回前页,一目十行扫过去,脸色顿时惨白。
这写的一幕幕,怎与他经历的事如出一辙!
难道说他意外获得人身,被阮柒收为弟子,乃至于一剑打破黄昏结界,这一切经历都是因这本谶书之故?
他心绪纷乱,理不清头绪。
听他忽然停下,又迟迟不再开口,呼吸似有杂乱,阮柒微微侧头:“为何不念了?”
“咳……师尊,今天就念到这里吧。”
“怎么?”
李半初不知如何言明,又不知坦白之后阮柒会作何反应,一时扯了个小谎。
“这是……一本艳|情小说。”
“何为艳|情小说?”
“……”
阮柒竟不曾听闻艳|情小说为何物!
也是,这人和话本小说这类消遣完全不沾边儿,不知道也属正常。
但要怎么向喝露水长大的师尊解释这个?
“艳|情小说就是……就是不适合铜板这样的小孩读的书!”
他支吾半晌,总算找到合适的描述。
“我明白了。”阮柒自然会意,面不改色道,“既然如此,便不念了。”
李半初松了口气:“那我将此书与其他谶书一并处理了吧。”
“不。”
阮柒一口拒绝让他心又提了起来。
“这本谶书还是交我亲自处理吧。”阮柒道。
先前还让李半初给他念书,现在被告知是艳|情小说,像是恨不得把书烧了。
还是说,他要留着自己看???
他双目失明,应该看不了书中内容,无法拆穿李半初,更不可能拿去与旁人翻阅验证。
此事可以滴水不漏!
一阵沉默萦绕在两人中间。
李半初最终让步:“此书交给师尊处理确实更加稳妥。”
阮柒从他手上接了书,纳入袖中。
李半初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一定是在揣摩书里写的。
“师尊,弟子原身虽然不明,但绝非书中人!”
“你身世与书上所写,确实存在诸多巧合。”阮柒温声低语,似比平日更加缓和。
李半初忙将凳子拉到他身边,一把抓过他的手放在脸上:“师尊你看,弟子是真实的。”
那手触到碧玉一样冰凉的肌肤,触感确实真实。
阮柒捧着他的脸颊默不作声。
指腹划过细腻柔软的皮肤,在他眉眼间流连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
烛光跃动,李半初有片刻失神,一时沉溺于那手掌的触感当中。
这画面仿佛在他心中浮现出无数次。
十年以来,他不渴求更多,只希望阮柒能够感知到他,就像这样安安静静相处一室。他能够感觉到阮柒指尖的温度,而阮柒知晓他就在身边,从未离开,这一切便足够了。
“无疏。”阮柒忽然轻吐出声。
听这一声,李半初猝然回神。
便见阮柒双唇紧抿,嘴角微微下垂,是个伤感至极的表情。
他心中一时乱极了,哑着声道:“师尊,这书中情节都是杜撰。弟子对您,断无非分之想。”
阮柒收回了手,轻轻攥起,放在膝上。
这是他第二次触碰到李半初的脸颊。
“不必多虑,为师自有决断。”
李半初眼见他站起身,抖开了衣摆,一副将要离开的样子,心里空空落落。
搜肠刮肚,竟然找不到任何话来挽留阮柒。
就像听见他心中的愿望一般,阮柒只在门边经过,并未离开,只是走到窗边,背对他道:“你去拿两本账目念与我听。”
他连忙去取账目。
这一夜,烛火熠熠。
李半初念账目念了半夜,直把自己念得昏昏欲睡,每翻一页,都要抬头看一眼那条背影,似在确认这人不曾离开。
阮柒始终背着手,手心紧攥。
一本接着一本,直至下半夜,李半初竟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他发觉自己飘在半空,恢复了之前的神魂之态,神思瞬时清明。
低头看去,李半初的那副身体正伏在桌上呼呼大睡,没心没肺,浑不知自己已经神魂离体。
李无疏第一眼便注意到,自己肩头还披了件毯子。
为他披衣者谁,显而易见。
再看窗边,阮柒人已不知何时离开了西厢。
这玉符虽然能让他拥有实体,但似乎功效不大稳定,睡着后竟会魂体分离。
他怕夜长梦多,急于回到身体当中,却在碰到身体之前改了主意。
穿门而出。院内万籁俱寂,东厢断断续续传来私语声,似乎是阮柒在同他的那具皮囊讲话。
李无疏一点都不想听,转头便出院门。
他要去颍川百草生府上,将之揍一顿。
半晌,他微微挪动手指,轻轻探进李半初衣领,从那里面抽出一根黑色的丝锻来。
那是他用来遮眼的黑绫,被李半初折叠整齐,贴在心口处安放。
是谎言还是言不由衷,是故意还是身不由己,他一时都不愿再追究,只是攥着那团布条,有些无力地擦拭身下人的眼泪。
“别哭了,别哭了,别哭,别哭……”
李半初双手抱住阮柒,抽噎不止。
“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阮柒?我真的……真的……”
阮柒紧紧扶着他的后背:“我听到了,我听到了。”
曾经清风送花,曾经落雪诉情。
他以为自己境界颇高,对众生平等,对红尘洒然。
这是他第一次将自己剖开,发现里面深藏的思念酝成了旧疾。
这也是第一次,阮柒听到了他,听到经年沉默的风花雪月,发出一声悲戚嘶鸣。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似故人归
一场秋雨驱散无心苑的夏日景致。
檐下滴雨如珠帘,苍竹曳影,沁满凉色。
阮柒醒也只是一时,大多数时间都在睡着。
白术在他的药里加了几味安神药材,不然这人一醒来就不安分,要去找寻被夺走的李无疏。
受伤的不止是阮柒,李半初肩头也有剑伤。他一介凡人之躯,回无心苑后还忙里忙外把持局面。
他没主动说,众人竟都没看出来他带着伤。直到阮柒情况趋于稳定,他便顷刻间倒下了。
白术给他看伤,怎么瞧都不对劲,竟像是覆水剑刺出的伤口。
阮柒怎有可能对这个肖似李无疏的徒弟出手?在梁都究竟发生过什么?
纵是满腹不解,他仍是按捺住好奇,不多问不多说,坚守身为一个医者的操守。
净缘自己坐着轮椅,看这师徒两人分别在东西厢房养伤,连连摇头:“这下好了,一个个的都被撂倒,司徒衍若是此时杀来,岂不将我们一锅端。”
李半初知道他是玩笑之言,却也不能不加防范。
有白术开的灵丹妙药,李半初很快便近痊愈,于是每日花上更多时间守在阮柒床边。
阮柒的药是现配,没有丸药,只能服汤药。白术要在此等铜板煎好药,待喂阮柒喝下后查看情况。
左右无事,他坐在檐下,习惯似地掏出他那把无名剑,又轻轻擦拭一遍。
李半初朝那边一瞥,就知道他是有心事。
全宗被灭,只留李无疏一个活口,各宗武学汇集,现场竟只有一人造杀的痕迹,所有线索指向李无疏。各宗为撇清干系,纵有疑惑,也只能作此抉择。
李无疏百口莫辩,一朝沦为欺师灭祖之徒……
应惜时不是什么奇才,强练各宗武学,如此无视功法相克之理,对真元损害极大。他身为医者,竟被咳疾缠身多年。
也有人曾问何不好生修养医治。他从来只是摇头,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
李半初道:“我方才见你尝了口汤药,便知药方。这尝药知味的本事,是应惜时教的么?”
“是我这些年来自学而得,只通皮毛,我师叔才是真的尝药知味。他少时拜入师门,却不被师父衔羽君重视,更无人指点,手里只得一本残破不全的《百草经》。便在后堂拣药锅里的药渣尝味辨药,再根据病症推断对应药方,久而久之学得这身本事,甚至能辨出其中药材有几味几两。”
思及旧人旧事,李半初心情难免沉重:“论医术,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阮道长的眼伤,我爱莫能助,凭我师叔之能或可一试,只可惜……”白术面有愧色,将剑平放在膝头,“他已葬身悬崖,粉身碎骨。我在崖下遍寻方圆十里,只找到这把无名之剑。”
看得出他尚未走出这件事。
“节哀。”
白术“呵”地笑了一声,其中满含悲怆:“这都是他罪有应得!”
李半初一时不知如何言语,他只能说出一些苍白无力的安慰来。悲痛的分量压在当事者身上,旁人自是不能体会,又遑论放下。
“纵是以死偿还,他也还不清这一身罪孽!李无疏待他情同手足,他如何对得起李无疏?如何对得起太微宗上下?!”
“时过境迁。他也以死作结,李无疏又何必与一个死人计较?”
白术摇头:“现下李无疏不省人事生死难卜,谁又能替他做主,原谅了他?”
李半初着急上火。
真想一巴掌呼醒这个自寻困扰晚辈,告诉他本天道都已经不计较了。
不过现在,他才是晚辈。
白术在剑上来回擦拭,那是他的故人师长,是他的业障心魔,是他堪不破又解不脱的前尘旧梦。
剑上无尘,心上有尘。
李半初与他对坐,静默半晌,突然开口:“白师兄,半初有一事不解。”
他现在是阮柒和李无疏的弟子,与李刻霜同辈,自然与白术同辈。
白术听他煞有介事,终于从剑上抬起了头。
“李无疏当年在不冻泉被陆辞算计,脊骨断裂,筋脉尽碎,按说应当场毙命。你也是后来才赶到现场,如何将他救下?”
白术愣住:“这……”
“莫非白师兄身怀妙手回春之术,仍要藏锋不露?”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绝无此事!当时我赶到现场,李无疏确实伤重难持,但仍留有一息,至于原因……”他垂下眼,像是不愿面对接下来的话,“是因为有一缕真元守住了他的心脉,那气息我十分熟悉,是我师叔所留。”
“你愿意相信应惜时实际是奸人爪牙,罪大恶极,却不愿相信他心中犹有善念?”
“……”
李半初又趁势追问道:“你想要说服自己,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好让自己完完全全恨他怨他,而不愿面对自己对他的思念和追慕?”
“你……”
白术蓦然看向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少年,可他偏偏生了一张和李无疏一模一样的脸,叫他一时没有立场反驳。
“若无应惜时留着的那一缕真元,李无疏断不能活到今天。如此一来,你又当对着谁去忏悔?难道自刎于剑下,亲自去向李无疏道歉吗?”
李半初正襟危坐,说得白术两眼直愣,心绪起伏。
“你又何必用旁人的罪孽困住自己?”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如此开解他。
转投剑宗,同门欺他嘲他,他从来只觉自己与应惜时同罪,仿佛自己苟活世间,就是为了替最敬慕亲近的师叔赎清罪业。
他受对方多年教养庇护,理当如此。
但剑比针要沉重太多太多,在他感到快要撑持不住时,终于有人来对他醍醐灌顶,告诉他本不必强迫自己承担这一切。
“不必压抑自己。”李半初声音软下来,温柔地握住他按在剑上的手,“世人唾骂与你的追思毫不相干,他于你有授业之恩,唾骂是他应得,追思也是他该受。人之一生,是非善恶纷杂,不能凭一事盖棺定论。”
白术听他一番话,满脸沾湿。
李半初见了头痛,掏出一条新手帕:“这一个个的……”
傍晚阮柒醒来,送白术离开的时候,后者握住阮柒的手,恳切道:“阮道长,你收了个好弟子。”
阮柒摸不着北。
白术道:“半初师弟心境,高出我几重天去。”
说罢,便御剑而去,背影看去轻快洒脱,与来时大不相同。
李刻霜没同白术一起走。
他顽固地拦在李半初门前,问他:“你下午把我支开,和白术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问他师尊的眼伤可有医法。”时辰又到,李半初正筹备阵法,再试那堆谶书。
李刻霜自己似乎从未关心过阮柒的眼伤,不过他不在乎旁人去探听。
“李无疏!”他忽然冲李半初喊道。
他觉得自己猝不及防喊这一声,对方若真是李无疏伪装,下意识就会应他。
不过李半初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他不甘心地瞪着李半初,心想夜里等这家伙睡迷糊了再试。
李半初遵照阮柒所说,作法销毁谶书,试了几回,都没成功。那饱蘸的朱砂墨竟在书上留不下一丝痕迹。
这次又失败了。
他心想,这回应该怨李刻霜在旁边扰乱他。
李刻霜道:“你在弄什么?让我试试。”
李半初便把东西丢给李刻霜,让他去试。
谁想李刻霜使用此法,竟然毫无障碍,顺顺利利便销毁了一整本谶书。
这回轮到李半初傻眼。
李刻霜面露得色:“这术法不过是入门级术法,阮柒是衍天宗独门传人,换做他来,根本不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材料和阵法,拿手一指,就能消除书上的文字。”他又看向李半初,“看来你天生与衍天宗的功法不合,不适合修习此道,不如来我太微宗门下,我收你当关门弟子,如何?”
李半初还指着学到阮柒那一手覆水能收的本领呢!竟然被说不适合修行此道。
李刻霜见他面露不悦,摊开手无辜道:“事实如此。人各有天赋,我看你天赋在习剑,考虑一下?”
他现在就想用剑把李刻霜抽出去。
“你也不要太灰心。你应该听过,李无疏修为造诣之深,乃是仙道五百六十四年第一个飞升的道门弟子。不过天下人却不知,他却是一个毫无道缘的人。”
李刻霜追着李半初出门,滔滔不绝。
“你别不信,剑宗山门下有一柄参天巨剑,那剑是石头做的。诶!不过有传说,身无灵力之人,可以在上面照见自己的模样。人为万物之灵,多少带点灵气,所以那剑从来没人能照出倒影。”
“你不会是想说,李无疏在上面能照出影子吧?”
“对对,正是如此!普天之下,只有李无疏被那石剑认定为没有丝毫灵力的人!”
说到这里,李刻霜一拍大腿,豁然开朗。
要想知道李半初是不是李无疏,把这家伙带到巨剑前一照,是人是鬼,岂不原形毕露?
他手比脑子快,当下便把李半初拦腰扛起,架剑浮空,准备千里奔赴剑宗而去。
刚飞过院头,就被一股力劲击落。
阮柒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之上,劈手将李半初接入怀中。
“李刻霜,你连我弟子都要抢?”
话语间含着隐怒。
李半初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站在廊下以旁观的角度,而是成为了双方抢夺的对象,被阮柒揽在怀里。
“你要带他去哪?”
李刻霜对阮柒咬牙切齿,哪肯坦白交代。
李半初担心阮柒知晓缘由后,也主张把自己带到剑宗,去照那破石剑,便连忙道:“他想把我卖到梁都。”
说完,他和阮柒各自想起那话本里面,李无疏转世的身世。
天地良心!李半初只是信口拈来。
他心虚不已,后退时不慎踩到瓦片,脚下一滑,连忙紧紧攀住阮柒手臂。
随着这个动作,一本书从阮柒袖口滑落,哗哗落地。封皮上赫然是《判官渡我》四个字。
他分明跟阮柒说过,那是本少儿不宜之书。
为何阮柒还未将之销毁,反而贴身携带?
“师尊,您的书掉了。”他抬起头,好巧不巧,正挨着阮柒耳边说出这句话来。
随后他清楚看见,阮柒白玉似的耳朵,由耳尖红到了耳根。“不好了!不好了!”这时院中传来叫喊。
元宝冒着雨,从院门一路冲到东厢来,脚下还不慎被门槛一绊,险些摔倒。
白术忙上前将他扶稳站好:“何事匆忙?”
“宫主醒了?!”元宝看到阮柒醒了,大喜过望。
无相宫缺少人才,阮柒就是整个无相宫的主心骨,是无相宫最大的靠山。
虽然阮柒从不管事,但只要有阮柒在,什么麻烦都能迎刃而解。
“方才收到来信,国师发信邀请各宗前往太微宗,要当众为参阳仙君雪冤正名!他还说……”
“说什么?”
“要让参阳仙君,亲自登万丈云阶,认归宗门。”
第 50 章 第五十章 百金药方
“什么意思?什么叫‘认归宗门’?还邀全仙道观礼?李无疏原本就是我宗之人!就是死了也是我宗的鬼!”李刻霜气得胸疼,在书房来回踱步,“不不!李无疏活得好好的,活得好好的……这个司徒衍整这一出,到底安的什么心哪?!啊?!”
江问雪将那邀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据说道门各宗并一些后起门派,如无相宫、瑶华境、万紫阁等,都有收到同样的邀帖。
“当年李无疏蒙受不白之冤,被道门全宗追杀,太微宗也下了追杀令。按说他已算是被逐出我宗,自然有‘认归宗门’一说。”她看向李刻霜,“师父,那追杀令不是您亲签的吗?”
“我那是受人胁迫!各宗都签了,我当时孤家寡人的,他们欺我年少……”一说起这件事,李刻霜就心痛,就跳脚。
“师父莫急。”江问雪反倒比这个宗主淡定多了,“我想国师这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是要将参阳仙君金身送归我宗?”
“抢走了再送回来,能有这种好事?难道他司徒衍是在做慈善,不惜为此得罪无相宫——慢着!”李刻霜忽然顿住,话锋一转,“他费尽周折把人从无相宫抢出来,送到太微宗。难道说……”
江问雪见他神色少有地认真起来,便问道:“师父有何高见?”
“难道说他想与我宗交好?”
“……”
阮柒对他的咒骂毫不在意,揽住李半初将他平稳放在院里,便举止有度地收回了手。
“李刻霜,你若敢动我弟子,就不准再踏入无心苑一步。”
这话令李刻霜立刻闭了嘴。
不能再踏入无心苑,就意味着再也见不着李无疏的面。阮柒一身独门因果之术,言出必达,他承担不起这个代价。
李半初朝李刻霜道:“你不要误会!我对师尊断无非分之想。”
这是他第二回强调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颇有欲盖弥彰的味道了。
阮柒负手站在一旁,神色冷冰冰的。
就在李半初说完这话之后,他脸色似乎又冷了几分。
李刻霜哼了一声:“你虽无意,那也不防他对李无疏有二心!”
李半初道:“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希望他守着李无疏,还是希望他离开李无疏?”
“我……”
“你若希望他守着李无疏,又为什么三番五次来抢人?你若希望他离开李无疏,又何必介意我与他关系亲近?”
李刻霜嘴笨,被问得张口结舌。
他又反问:“那你呢?”
这下轮到李半初张口结舌。
李刻霜绝地反击,趁势追问:“你希望他与李无疏长相厮守吗?”
李半初声音渐低:“那是自然……”
“那你向我发誓,不准借师徒之名有什么亲密举止,不准对阮柒的示好有任何回应。”
“什……什么?他何曾对我示好?”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只管发誓!”
“我发誓……”
“大声点!”
“我发誓!”
李刻霜满脸得意,朝阮柒一挑眉。
阮柒拂袖离开,撂下两个字:“荒谬!”
李刻霜哼了一声,也扭身要走,却被李半初拦下。
“霜师兄。”
这么个称呼,被李无疏一样的脸喊出来,李刻霜感觉十分受用,立即端出身为师兄的威严来:“还有何事,半初师弟?”
“我听说前不久,梁国国师忽然纠集各方术士,打算前往太微宗问罪,是因为什么缘故?”
“他们丢了东西,怀疑是我干的。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此事为何不了了之?”
“这我哪知?可能他嫌路远,或者畏惧我宗威名。”
李半初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臭小子都当一宗之主了,可长点心吧!
“你摇头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来无心苑求师那天是七月十六,阮柒出了趟远门,听说是去梁都。”
七月十五梁国特使遭劫。恰是当夜,李刻霜夜袭无心苑。
世上唯有一人可以证明李刻霜人在何处,那就是阮柒。
七月十六阮柒去梁都所为何事?自然是为李刻霜摆平麻烦。
李刻霜听闻此言,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阮柒因为李无疏的缘故,对自己百般忍让,但不知道阮柒背地还为自己做过这种事情。
也许他仔细琢磨,也能明白,自己这些年为何过得顺风顺水。
但他就缺了根筋,一根好琢磨的筋。他只知精进修为武学,两眼里没有别的事。
李半初轻拍他的手臂,言尽于此。
李刻霜独立院内一动不动,久久不言。
*
入得师门不到半月,李半初终于在八月初一那天跟着阮柒去了一次市集,摆摊算卦。
市集热闹非凡,李半初许久不曾逛市集——不,应该说是沉浸式逛市集。
车马往来,街巷熙攘,人间烟火气,这回不似隔了层纱。
三才观的肥美黄狸一屁股坐在他脚背上,被他一脚颠翻,炸着毛给了他一爪子。
这回阮柒若算错卦,李半初可没法分神帮忙。他只好在旁见机行事,一旦阮柒算错,就偷换卦象。
好在今日阮柒十卦九灵,也不算辱没师门。
一天下来,李半初替师尊松了口气。
李刻霜近日赖在无心苑,不肯回太微宗,每晚去西厢同李半初挤一间。仿佛是怕自己一走,阮柒就再也不许他回来了。
横竖太微宗少了这么个废物宗主也没什么大碍,李半初便没管他,更把床让给他睡,自己挪到冷硬的木榻上。
睡不睡床倒无所谓,就是李刻霜每到半夜,说梦话会喊李无疏的名字。
后来李半初才发现,原来这家伙是故意趁他睡熟试探他,看他是否应声。
李半初神魂出窍,睡得犹如死猪一般,当然没有回应。
李刻霜倒是乐此不疲,每晚变着法喊他名字。
不过这场无聊的游戏没玩几天,进行不下去了。
阮柒忽然告诉李半初,自己将要远行。
说这话时,两人在主屋制作平安符,这东西每回出摊都要用上不少。
阮柒动笔画符,李半初研墨备纸,这以前是铜板的活,现在归李半初了。
“八月十五将至,”阮柒一笔勾下,忽然抬头道,“为师要往天心宗取一味‘冰魄莲’。你与李刻霜留在无心苑,顾好李无疏。”
止战印碎之后不久,道门之一的天心宗,不堪战乱,隐世闭宗。只于每年八月十五开启,与外界互通贸易,五日后便再度闭宗。
阮柒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取“冰魄莲”,回回负伤而归,将养月余方好。
李半初知道他这回去,一样是艰险非常。
“师尊,能不去吗?师父情况已经稳定,缺那一味药应无大碍。白师兄说他将要醒了。师尊何必还要为此药涉险?”
阮柒摇摇头,揭过画好的符,露出下面的空符纸:“也许正因这一味药,才得稳定。”
“我对药宗医理倒是有一些了解,以冰魄莲入药是为中和他经脉断裂后流窜的阳性灵力。如今他体内灵力早已散尽,我想此味药材应是可有可无。”他看着阮柒被遮的脸,“不妨今日停这一味药试试,若师父情况无碍,师尊今年便别去了。”
“断不能冒此风险!”阮柒语调坚决,不容置疑。
李半初研墨的手变得沉沉的。
阮柒宁可以身涉险,赴汤蹈火,断不能苛待李无疏半分。
当日李刻霜问他,是否希望阮柒与李无疏长相厮守。
他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不愿意的。
因为李无疏总不醒来,势必要辜负了阮柒这一番好意。
“那我与师尊同去。”
“不,你留下。李刻霜天性愚钝,难以让人放心。”
“师尊,让我一起去吧。我怕霜师兄趁你不在,把我卖去梁都。”
“你二人,谁卖谁可不一定。”
“……”
阮柒挥就一张鬼画符,放下笔道:“这些符够用到下下个月。”
之所以要准备到下下个月,是因为下个月阮柒从天心宗取药归来,很可能因为伤重,无力备符。
他起身想要到院子换换气,才刚迈步,却被李半初拽住袖子。
他微微偏过头,听到李半初呼吸声微微颤抖,像在压抑着什么。
“你怎么……”
阮柒以为他哭了,往他脸上一摸。哭是没哭,倒是因他这一摸,惊了一跳。
他无奈道:“好罢,我答应你了。”
李半初只是拽着他思考措辞,什么都没说,他竟然就答应了。
他似乎忽然掌握了拿捏阮柒的法门。
阮柒说答应,就是答应,断不会使小把戏,例如趁夜离开,或将他们支开再走之类的。
李刻霜被委以重任,临行当天,忽然把李半初揪到院墙边,好一通威胁。
“你发的誓,可得牢记在心。”他小声道。
“霜师兄,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呢?我是那种人?阮柒是那种人?”李半初小声道。
“你每天跟前跟后‘师尊’‘师尊’地喊,很难不让人怀疑。我……看到过不少……那种……”
“哪种?”李半初纳闷。
“就是你那堆谶书里……有那种……那种本子……”
“师尊文学?”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
李半初勃然大怒:“李刻霜你皮痒了敢翻我的书!”
阮柒在东厢同李无疏道别,听到这动静疑惑地朝窗外探了探身。
李刻霜连忙压低声音道:“你敢跟师兄出言不逊?”
李半初心说迟早要把你一顿家法伺候。
东厢房内。阮柒捏了捏李无疏的手,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我走了,无疏。”
李无疏神态恬静,无动于衷,像尊石刻的神像。
才走两步,阮柒又回转床边,俯身在他眉间留下一吻,缱绻深情。
李无疏自也无动于衷。
曾经清风送花,落雪诉情,他始终沉寂无声,无欲无求,像沉溺在梦里。
阮柒无法知晓,那梦里有没有自己。
后来他曾万分后悔没有听从劝告。
若他没去取那一味药,或者在这日与李无疏多温存一时半刻,可能都不会那般后悔。
他戴上半旧帷帽,半截绢纱遮住面容,朝黑暗中伸出手,他的弟子上前扶住他的手腕。
“启程了,半初。”他寸步不落地跟着阮柒,始终慢上一尺,不曾逾越半步。
阮柒眼上覆着黑绫,看不到深秋之景,只嗅到芳华逝去。
潮湿的地面倒映他斑驳身影,孤冷清绝。
“师尊。”
阮柒踩着片片残叶,在这声叫唤中停住了脚步。
地面湿滑,花圃中的泥土被冲到路中央。任他五感敏锐,也绕不开这滩泥泞。
李半初这才叫住了他。上前轻托着他手臂,引他绕行之后,便撤回手。
阮柒却隔袖将他的手反握在掌心,令他与自己并肩。
人间大梦一场,总在寻寻觅觅顾此失彼之中浮沉。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看遍造化弄人,不见有谁,独善其身。
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停云阁上
各宗各派要来观礼看热闹,太微宗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
江问雪总算是打点好一切,才让太微宗上下没乱了套。
剑宗、太清宗、神机宗、九仪宗等都安排妥当。道门各宗的安排在左手边,右手边则是后起宗派。照顾到无相宫净缘禅师伤势未愈还坐着轮椅,特给他留了最好的观礼位置。
观礼当日,停云阁人山人海的场面堪比当年“洛水之约”李无疏应战各宗时的盛况。
谁都不知道国师唱的哪出,有人趁乱偷偷在底下开设了赌局,赌今日李无疏亲登云阶是真是假。
太微宗的万丈云阶,从停云阁延伸下山。远看千回百折,犹如一条盘踞山上的银蛇,蛇身为山林掩盖,断续起伏,为重重雾霭所笼罩。
太微宗进香之所设在山脚,凡间香客止步于此。往来修士也都御剑来去或以阵法入宗。
只有那些求仙问道之人,才须从山路攀爬而上,亲登万丈云阶,以表诚心。
李无疏当年遭人嫁祸身犯重罪,被逐出道门,如今虽真相已平,却仍属太微宗弃徒,尚未认归宗门。
重登此阶,方能名正言顺。
众人翘首以盼,等着看一个活死人要如何亲登云阶。
翘首大半日,只见雾霭中一个白脸道士顺着阶梯缓缓出现,身后还跟着长长一队方士。
对面的少年见他对自己倾吐心声,脸色稍缓:“我打算往西北,上太清宗拜师。”庄澜道。
凌原面露异色:“太清宗?太清宗不是为了避战祸,举宗避世不出了?”
曾经盛极一时,将全天下画地而治的道门十一宗,如今早已七零八落。
药宗、太素宗、灵枢宗三宗被灭。
太息宗弃道从俗,在九仪宗的辅佐下,终是扫平天下,少宗主孟宸极成了当今大梁国的国君。
太微宗、剑宗、神机宗、九仪宗仍广招门徒,传道于天下。衍天宗与它宗不同,一脉单传,阮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向岿然不动。
而太清宗、玄天宗、天心宗则封宗避世,隐而不出。
时易世变,而今以无相宫为首的七门八派遍地开花,纷纷崛起。道门的这番际遇,老一辈人提起来都要为之唏嘘。
庄澜拜入衍天宗不成,居然打算往西北,叩问太清宗紧闭的大门,此去一路,不知会遇上多少艰险困难。
“心诚所致。衍天宗都不惧一试,怕它太清宗?”庄澜目光流溢着坚定,想必是打定了主意。
“好!”凌原不禁大声赞叹,对这个同病相怜的落选者萌生更多惺惺相惜,“好好好!这顿酒我请了!就当为你践行!希望你我二人将来各自闯出一番天地来!十年后的今日,我们再相约此地,豪饮一番如何?”
庄澜端起酒杯,一向冷峻的年轻脸庞终于流露出笑意:“请!”
两个少年豪情万丈,痛饮十坛。
凌原喝得尽兴,先前的失意一扫而空,犹觉不够,踩着板凳大声让店主再来十坛。
“你整日作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我看了厌烦!这样笑出来讨喜多了。”他想了想,又问,“难道你之前那样端着,也是受人指点?”
庄澜神情一顿,随后露出疑色:“你也是受人指点?”
凌原唉声叹气,向他讲述自己的经历:“我跟家里护院学了点本事,后来他们那点本事教不了我了,我就悄悄离家,打算拜入仙道正派,寻求一番机遇。鄱阳湖畔遇到一个神秘的家伙,他指点我往无相宫拜阮仙师为师,更让我投其所好,模仿李无疏少年时的模样,如此胜算更大。”
庄澜面色微沉,追问他:“你还记得,那人什么模样?”
“他藏头盖脸,我看不清,只记得他脖子这里有个指甲盖大的胎记。”凌原朝脖子比划了一下,又问他,“你也遇到了么?看样子,你是模仿李无疏青年时的样子?他是不是说你本来气质就颇似李无疏,稍加心思便能让阮仙师想起故人?”
“嗯。”庄澜自嘲笑道,“画虎不似反类犬罢了。”他说罢,又向店家催促道,“店家,酒还不上么?”
他这一催,十坛酒很快送了上来。
凌原道:“这间野店就这咱们一桌人,上酒还这么慢。”
店家连声道歉。
凌原不免多看他一眼:“这么热的天,你还穿这么严实?”
店家把领口又往上提了提:“原上风大,小的身上容易起风疹。”
说罢,陪着笑回到了后厨。
“我俩这是走了弯路!模仿别人倒不如做自己快活。离开无心苑,我现在觉得有如新生!”凌原与庄澜碰了杯,朗声道,“来!干了这碗!祝庄兄前程似锦。”
庄澜稳住差点被撞翻的酒碗,正欲一饮而尽,忽然被凌原用剑柄按下。
“别动!”
一抬头,只见凌原脸色凝重地端详酒碗。
“这酒有古怪……这是间黑店!”
说罢,他拔剑将酒坛并酒桌劈了个粉碎。
这边酒桌刚碎,后厨便跳出四五个凶神恶煞的歹人,将他们围住。
庄澜也拔出剑来,与凌原背对背应敌。
“踢到爷爷你们算是踢到铁板了!”凌原大喝一声,朝歹人们杀去。
两个少年不过片刻就将这间黑店杀了个穿,几名歹人被他俩困成一个个粽子,挂在墙头嚎啕求饶。
临别时凌原还津津乐道:“今日不但得一知己,豪饮一番,还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真是畅快!”
庄澜笑笑:“凌兄此去剑宗,万务珍重。”
听他叫自己“凌兄”,凌原不由一愣。
“方才若非凌兄提醒,我已经中招了。”庄澜解释道。
凌原颇为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也祝澜弟鹏程万里!”他擅自换了个更亲切的称呼。
毕竟相处了几个月,虽然期间针锋相对,两人都不由得产生许多不舍。
两位少年将要在这条道上分手,各奔东西。
扭头时看到天边孤鸿,凌原竟感到鼻子发酸。但他觉得自己既然是被称为“凌兄”的那一位,更不能比对方先显露脆弱,于是便头也不回,顺着古道大步迈去。
再见面,恐怕等到十年后了。
天将夜,凌原还未找到能够夜宿的人家。莫说人家,连个遮蔽破舍都没有,只好寻一个山洞暂且将就一晚。
刚安顿下,外面就电闪雷鸣,下起雨来。
望着雨水在山洞外汇集成小溪,他感慨道:“一滴雨都没淋着,真是天道助我。”
生好了一堆篝火,凌原便在旁边石头上铺开一封信纸,准备给家人朋友写信。
不知多久,雨都没有停歇的架势。
写完信时已经很晚,他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将信纸取过又过目一遍,吹干后便好好叠起。
刚一抬头,山洞外黑漆漆的雨幕中闪过一道黑影。
许是借着火光埋头太久眼花了,他揉着眼睛往洞口走去。
这一次,眼前闪过的不是黑影,而是一道快如闪电的银光。
他愣住。
那是一道剑光。
让他惊愕的不是剑光,而是握剑的人——来人竟然是他刚拜了把子的好兄弟,是他白日里并肩作战惩奸除恶的好友,是经他一番善意提醒躲过一劫的“澜弟”。
更让他惊愕的是,庄澜的剑,比二人并肩作战那时,还要快上十倍。
“澜……弟……”他张开嘴,这才感到,自己喉间有温热的液体咕咕往外冒。
扑通一声,凌原倒在地上。
意识熄灭之前,他只来得及浮现一个念头——约好十年再聚,这么快,又见面了。
庄澜熟练地甩开剑身沾上的血,收入鞘中。
“两次了。”他对身后穿着蓑笠的男人冷冷道,“博阳湖畔,隅阳酒肆……面对这种蠢货都能败露行迹,你是不是应当做些反省?”
戴斗笠的男人立刻跪了下去,朝庄澜磕头求饶。火光映在他脸上,如果凌原还活着,他圆睁的眼睛会看到这人脖子上有个指甲盖大的胎记。
“再有一次。我会替主人处理你。”庄澜冷声道。
*
因怕路上耽搁,阮柒与李半初比天心宗开启的日子还要早了七天启程。
横竖时间宽裕,两人优哉游哉,赶着辆马车,顺官道一路逛去秦州。
李半初拿着几封信,拆开一阅,便开始咯咯直笑。
“笑什么?”阮柒道。
“在看李刻霜给我写的信,‘半初师弟,见信如晤’……哈哈哈哈,听这小子咬文嚼字,我好不习惯。”
“你习惯他什么语气?”
“……”
“你与他相识不过几天,倒是熟络得很快。”
“咳咳……”
很难说阮柒这是无心之问还是意有所指。
但阮柒并未与他为难,转而问道:“信上写的什么?”
“他一天给我传三封信,都是问我在做什么,吃了什么。”
信是用术法所传,半个时辰便能送达,除非结界相隔。
“这小子认定我就是……”李半初忽然将话止住。
认定是谁?自然是李无疏。
阮柒颔首道:“你的骨相与无疏确实相似。”
李半初哑然了片刻。
原来这家伙还摸得出骨相!
怪不得阮柒好像很喜欢摸他的脸,原来是在摸李无疏的骨相,睹物思人。
幸而阮柒眼盲,看不到自己的容貌,不然可能会像李刻霜那样纠缠不休。
他可比李刻霜难糊弄多了。
“霜师兄给你也写了一封。”
他递给阮柒一封信。
阮柒慢吞吞拆了信纸,又递还给他:“看不了,念给我听。”
李半初知道他还是得来求自己,心中得意,展信念道:“‘姓阮的,见信如晤。李半初和李无疏,我定要带一个回太微宗,你看着办吧。’”
读罢,他抬眼看向阮柒。后者只是不声不响。
不知阮柒心里在想什么,该不会是在盘算着,把自己送出去能省去多少麻烦吧?
“究竟有多像,才让他如此惦记。”阮柒幽幽说道,“只是可惜,我双眼已盲。”
大家都看过了李半初的模样,只有阮柒不曾看过。
他指尖微动,想要伸手再去摸一次这个弟子的骨相,但这冲动被他按捺住了。
他是李半初的师父。
于理不合,于情不妥。
李半初浑然不觉,低头去翻信件。
“哦?这里还有一封凌原给我的信。他说他考虑数日后,决定去剑宗,拜江卿白为师。我看他用剑资质不输白术,是个可造之材。你说呢,师尊?”
“……”阮柒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许久之后,他忽然没头没尾道,“今晚要下雨。”
“是吗?”
这么大的雨,若有人杀人藏尸,大约也不会留下痕迹吧。
李半初身为天道,竟没预感到这场瓢泼大雨。
天意之外,便是人为。上官枢与江卿白同为一宗之主,辈分还比他大些,竟然受他当众冷眼,有失颜面,却也不好发作,气得眉毛发抖。
司徒衍背过手,羽扇在手中不断把玩转动:“本师原以为阮道长不会来,既然来了,说明阮道长还顾念旧情,这人恐怕轻易不能送归太微宗了。真是叫人为难。”
净缘道:“你只管把人交出,其他的事不必操心!”
“这怎么能行?不分辨清楚,总是叫人放心不下。”
司徒衍此举无异于要挟他们。
阮柒和李刻霜不争抢一番,斗个两败俱伤,他便不交出李无疏来,横竖他已夺得先机。
净缘瞪着司徒衍,咬牙切齿地握住轮椅的扶手。
“阮道长,”司徒衍看向场上另一个身影,“来了这么久,怎不说两句?”
“李无疏当由我带回。不必多言。”玉石般的声音落下,冷然淡泊,无半点转圜余地。
这时司徒衍又微妙地看向李刻霜:“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便以剑相决吧!”
李刻霜大步迈出,江问雪拦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