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当大夫的种子,就这么在子春心里埋下了。
只是他常年居于偌大的金公馆,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并不知道要如何成为一个大夫。
为此,还悄悄问了苏老师。
苏老师告诉他,如今时代在变,要学就学西医,最好是出国留学,去英国去德国。
虽然苏老师的话,依旧让他一片迷茫,但子春觉得好好读书,学习洋文总是不错的。
于是他不仅上课认真,下了课也成日抱着英文小册子叽里呱啦读。金公馆的佣人们,每每撞见,都经常忍不住打趣,说他都快变成小洋鬼子了。
这天中午吃过饭,子春陪商羽玩了一会儿,待对方午睡,他又拿出今天学的英文复习。
因为不敢吵到少爷,只能默读。
读了会儿,房门从外面被试探着缓缓推开,柳儿冒出她那张因为生了小孩,愈发圆润的脸蛋,笑眯眯用口型道:“小春,有人找!”
子春眨眨眼睛,放下书,瞅了眼沙发上的人,蹑手蹑脚出门,到了楼道,才出声问道:“柳儿姐,谁找我啊?”
柳儿笑道:“说是你哥哥,在大门口等着呢。”
“哥哥?”子春双眼一亮,顿时眉开眼笑,像只出笼雀鸟一样,飞快往楼下跑去。
一路跑过前院,果然看到高耸的铁门外,哥哥子冬的身影。
子冬比他大三岁,从小是个招猫逗狗的性子,早早就开始跟着大人做体力活,如今十五岁的少年,已经长得十分结实。
他今日穿着一身灰色短打,戴一顶瓜皮帽,简直像个大人,看到子春跑出来,一张黢黑的脸顿时笑成一朵花,咧嘴露出两排大白牙。
“哥哥!”
“小春!”
门房开了门,子春刚跑出去,就被子冬抱起来打了个转。
“哥哥,你怎么来了?”被放下的子春,气喘吁吁问道。
子冬拉着他,走到路牙子边,往停在路边的一辆人力车一指,笑嘻嘻道:“看,哥哥赁了胶皮,今天开始,哥哥要在租界拉胶皮赚钱啦!”
子春睁大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坐过胶皮,自然很兴奋。绕着人力车转了一圈,又忍不住好奇伸手摸了摸,
只是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道:“哥哥,拉胶皮很累吧?你会不会太辛苦?”
子冬拍拍硬邦邦的胸脯,笑道:“放心吧,哥哥有的是力气。再说了,哥哥又没读过书,干什么活不是卖力气?但拉胶皮最赚钱,我听人说,做得好的,撇去赁钱,一天最多能赚一个大洋呢。”
“真的呀?”
子冬用力点头:“自然是真的,我和爹专门打听过,不然也不敢花钱赁下这车。”说着拍拍子春肩膀,“来,坐上去,我这胶皮还没拉过人呢,我要让我的弟弟第一个坐。”
子春咧嘴一笑,喜滋滋爬上车坐下。
子冬拉起车把,朗声道:“坐好啦!”
“嗯,做好啦!”
子冬拉起车子,装模做样跑了两步,又在原地打了两个圈,这才停下。
放下车把后,也不让子春自己下来,而是直接将人一把抱下。
“小春,你且等着,等哥哥赚了钱,就把你从金公馆接回来,送你去学堂读书,以后去读北洋大学,不,你好好读,咱们直接去北京大学燕京大学。”
子春笑着点点头:“好。”
说着忽然想起,今天少爷给了自己一把糖,他顺手揣在了兜里。
这糖是西洋货,前日有人送来的,他就尝了一颗,觉得味道极好,便想着休假带回去给哥哥和舅舅舅娘吃。
眼下见哥哥要去拉胶皮,只怕辛苦得很,便将所有糖果掏出来,塞给对方:“哥哥,这是少爷给我的糖,你拿着,要是跑没力气了,就吃一颗补补力气。”
子冬也没跟他客气,大喇喇抓过糖果塞进口袋,笑道:“行,你赶紧进去,我也去干活。我如今就在租界跑,要是得空,便来看你。”
子春用力点头:“好嘞。”说完,又赶紧摇头,“你得空还是好好休息。”
子冬笑嘻嘻没再说什么,跟他挥挥手,便拉起胶皮,脚步轻快地跑了。
子春目送他离开,转身进门。
正要往正楼走,忽然像是有感应一般抬头,只见西楼二楼少爷屋子窗前,贴着一张脸,正在朝自己瞧。
子春抬手挥了挥,大叫一声:“少爷。”
商羽没回应他,只将脸从玻璃挪开,转身进了屋。
子春小跑上楼,推开门时,商羽已经坐在沙发翻一本画报,见他进来,眼皮子也没抬一下。
哥哥拉胶皮这事,对子春来说,可是大事,自然忍不住要跟少爷分享。
“少爷,你就睡醒了?”
商羽淡淡“嗯”了一声。
子春在他身旁坐下,兴致勃勃道:“我哥哥刚刚来找我了。”
“哦。”
“就是之前给你编小龙的哥哥。”
“呵。”
“我哥哥可厉害了,要去拉胶皮赚钱了”
商羽冷嗤一声,讥诮道:“当个车夫有什么厉害的?”
子春下意识回:“说明他力气大,能干活儿。”
商羽这回连话都懒得回,只扯了扯嘴角,一脸的不以为然。
子春说完这话,也才从兴奋中稍稍回神。
对南门外吃不饱饭的穷人来说,能拉上胶皮挣钱,确实是个好出路。
可少爷是谁?
那是钱清王公家的少爷,即使大清朝亡了,也还能住在这偌大租界公馆,锦衣玉食一辈子。
他们有花不完的钱,不用干活,也能吃饱穿暖,
又如何瞧得上干力气活儿的人。
他垂下头,有点后悔跟少爷分享这份喜悦。
*
子春不再说话,商羽也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子春鼻间忽然闻到一股清香,他抬头,瞥向身旁的少年,只见对方不知何时开始吃糖,见他看过来,轻飘飘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边柜处,拿过一个装糖的铁盒子,往茶几上一放,打开盖子,一颗一颗放在外面数了数。
子春眼睛一亮,以为他又要分给自己,哪知商羽数完一遍,又将所有糖果放回盒子盖好。
子春:“……”
商羽含着糖道:“想吃?”
子春双眼亮晶晶,用力点头。
商羽抬手,从嘴里抠出还没吃完的糖,塞入他口中。
“以后吃糖就在我房里吃,不能带出房门。”
子春含着口中香甜的糖果,不解地问:“为什么啊?”
他还想攒点给哥哥呢。
商羽看也不看他道:“不为什么。”
*
虽然子春说了,让子冬得空就休息,不要来看他,但子冬还是隔三差五来金公馆找他。
子春如今没了外国糖果带给他,但荣伯和厨房,会时不时,给他一些吃食,饼干也好点心也罢,总能叫他攒到点东西。
都没有时,也能拿两个包子馒头给子冬。
这天,他正与商羽正在池子喂鱼,一个听差跑进来叫道:“小春,你哥哥在门口找。”
“知道啦。”小春丢下鱼食,就要跑去房里,去拿昨天荣伯给他的威化饼干。
“你干什么去?”
然而没跑两步,就被商羽冷声叫住。
小春转头,笑眯眯道:“我去房里拿饼干给哥哥。”
因为怕子冬等太久,他说完就转头,迫不及待要离开。
“站住!”商羽再次叫住他。
子春只得停下来,回头看向他道:“少爷,有事吗?”
商羽不紧不慢走到他跟前,那双琥珀色的凤眼,凉飕飕望着他。
他只比子春大一岁,但个子一直高半个头,此刻近在迟尺,便很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
商羽一向表情寡淡,天生的冷清感,哪怕生得再漂亮,再如何像个姑娘,也不影响他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进的疏淡气息。
金公馆的人分不清他何时高兴,何时不虞,便时时刻刻怕他。
唯有子春,朝夕共处五年,虽然也不懂他总在想什么,但还是无师自通摸清了他的表情代表了何种情绪。
比如,眼下的金少爷,就分明是在不高兴。
少爷不高兴,他自然也顾不上在外头等着的子冬,老老实实打起精神应对。
商羽淡声开口:“你在金公馆,就是在当差。你见过家中佣人听差,有谁三天两头因为私事跑出门?”
子春望着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对方的高高在上。
这几年,他在金公馆过得太自在,金老爷常年不着家,偌大公馆全由荣伯打理,荣伯又总是和颜悦色,待他极好,其他佣人也都喜欢他。
南门外的邻居,总问他在金公馆,有没有受人欺负,他每次说没有,那些人都不信。好似在富贵人家当差,天生的就该受欺凌。
但他确实没有,哪怕是脾性古怪的少爷,其实也未曾真正欺负过他。
他们每日一起上课玩耍,不像主子和下人,反倒像是亲密玩伴。
他甚至还跟少爷一起睡过好多次。
可此刻,商羽冷冷看着他,面无表情吐出这番话,忽然就让他惊醒过来。
他与商羽从来也不是玩伴,自己在金公馆是拿钱当差,少爷是主子,而自己是下人。
下人又如何有能随意会客?
子春抿抿唇,点头:“那我去跟哥哥说一声,让他以后别来了。”
商羽倨傲般“嗯”了声。
子春也没再去拿威化饼干,直接去了门外。
子冬等了这一会儿,已经等得有些着急,见人出来,当即兴高采烈大叫:“小春!”
这回子春没像之前那样兴奋回应,只疾步走出门外,拉着他小声道:“哥哥,你以后不要来看我了。”
子冬敛了笑容,蹙眉问:“怎么了?”
子春闷声道:“在别人家干活儿,哪有三天两头出门会客的?”
子冬瞧了眼他身后的大铁门,冷哼了声,道:“是不是你那少爷还是管家说你了?不让你出来见我?”说罢,不等子春回答,狠狠啐了口,“不过是打份工,又不是当奴才,出门见个人还不让了?”
子春忙道:“哥哥,各家有各家的规矩,我们拿了人家钱,总得讲规矩。”
子冬撇撇嘴:“不来就不来。”说着将人一把抱进怀中,轻轻拍了拍,“小春,你再等等,哥哥现在能赚钱了,等攒够了,哥哥就送你去上学。”
子春知道哥哥一向是不骗他的,闻言欢喜地点点头,又想到什么似的,抓起对方的手摊开,看到满手的老茧,尤其是与自己一双细嫩的双手一对比,顿时鼻子一酸:“哥哥,等我长大赚钱了,你就找个轻松的活计,别再拉车了。”
子冬收回手不以为意地嘿嘿一笑:“哥哥还用等你长大?如今赚钱的门路多得很,等过几年,指不定哥哥就赚了大钱。”说着瞧了眼金公馆那栋粉色洋楼,道,“咱们以后也要住大房子。”
子春用力点头,与人挥手道别后,依依不舍踅身进了大门。
他向往常一样,抬头朝西楼二层看了眼,少爷果然又站在窗边。
待回到二楼,商羽已经坐在沙发看书。
“少爷,我跟哥哥说好了,他以后不回来了。”
商羽头也不抬地点点头。
虽然和子冬说得好好的,但到底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子春来到沙发坐下,明显有些闷闷不乐。
商羽撩起眼皮,瞥他一眼,放下的手中书册,起身走到边柜,从里面拿出铁糖盒。
回到沙发,将盒子往茶几一放,然后用修长的手指指了指,淡声道:“喏。”
“啊?”
子春不解地看向他。
商羽道:“都给你。”
眨眨眼睛,有些不可置信:“这一盒全给我?”
商羽点头,漫不经心道:“但也别吃太多,当心坏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