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说一个只有你知道的秘密吧。
a:崔木火喝完酒第二天必吃芒果,吃不到会喉咙痛,她就爱生些小娃儿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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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栖烬手起刀落,将一个手掌大的芒果一分两半。
皮已经削完,鲜嫩的芒果果肉露出来,被水果刀利刃划开,划成片状。她用餐叉插起一片,送到唇边。
果香清甜,汁水四溢发散。
将宿醉后的恶心感和那股洗了两次澡还残留的酒精味道,瞬间驱逐得一干二净。
张了张唇,有些费力,唇珠上那片受损位置已经结了痂,被扯得有些痛。
她烦躁地闭了闭眼,放下那片快要送到嘴里的芒果。
下一秒听到陈文燃“扑哧”一声。
掀开眼皮。
看到陈文燃坐在被她归置给客人使用的沙发区域,表情很严肃,又没笑了。
崔栖烬悠悠收回视线,绷紧下巴,挺直脖颈,端坐在高脚椅上。姿势十分标准地拿起水果刀,对准切成片状的芒果。
继续划开,将芒果果肉划成细小的正方体形状。
不知道究竟是隐藏已久的天性,还是后天养成的习性,她尤其爱吃芒果。
最终只能把这归结于幼时那次发高烧的后遗症——
她觉得是那部海岛风味十足的台湾电影,促发她对芒果这种海岛甜果产生无法抑制的食欲。
却没有在当时被满足。
儿童时期对某种事物的缺乏和渴望,通常会在成人拥有自我满足的能力后膨胀为百倍,这种心理被称为报复性补偿。
于是她从那次之后变得特别爱吃芒果。
她天生白细胞含量少,比其他人更容易感染病毒,感冒发烧是常事,再加上先天性贫血,一流血就很难止住。
对她来说,“病”不罕见,生些小病自己独立处理也不罕见。
崔禾和余宏东早已将自己一生精力和生命灌溉于自己的事业。在她十一岁,妹妹余忱星五岁那年,崔禾因为一个森林病虫害防治的项目去哈尔滨长期驻守,余宏东也为了职称评定去往上海大学。
哈尔滨和上海她都不喜欢。于是妹妹跟着崔禾去了哈尔滨,她和外婆独自生活在成都。节假日周末外婆会开一辆电车回都江堰照看留在家里花菜莴笋棉花菜,她有时候会跟着去,大部分时候也因为生病不太愿意出门。直到她上初中开始住宿。
那次发烧恰好是在一个难得一遇的酷暑。外婆心里忧着家里的黄瓜苗,一大早给她留了一天的饭就开着电车回了都江堰。
她在清晨醒来后开始莫名发烧,外婆不知道她一大早起来生病,给她留的菜是大碗炖好的烧鸡公、水煮肉片和干锅花菜。她喉咙痛吃不了辣,便裹着被子,昏昏沉沉地含着温度计给自己煮粥。
那碗粥煮得不是很好,她隐约记得很烂很软很没有味道。听说生病的人最好不要喝粥,可她只会煮粥。
她没能吃下去,后来又吐了两三次。
风扇呼哧哧地吹,她浑身湿透,冒着黏腻的汗,嘴里泛苦,萎靡不振地躺在床上看到那部台湾电影,看到那个鲜润清爽的芒果。
缓缓吐出含在嘴里的体温计。
那一瞬间蝉鸣融夏,三十九度的体温让她好想吃那个芒果。而零几年的时候饿了么和美团外卖还没有盛行。
那天外婆没有回来。
没有人和她说过,生病的人就会有支配他人的特权。
只有崔禾和余宏东经常和她讲,崔栖烬你已经长大了不是吗?很多事情你都可以、并且应该自己处理。我知道,你一直是一个擅长独立的孩子。
她猜,如果打电话给崔禾和余宏东中的任何一个。
大概就是当下接不到,几个小时之后回过来,听她讲完,极为耐心地沉默一会,和她讲——
我去询问一下楼下水果店的电话,麻烦老板给你送上来。当然,在这次之后,我建议你最好可以记得水果店的电话,下次就不必在等待几个小时之后才能吃到这个芒果。
而那时,“满足”的最佳时机已经错失掉。她也不止一次通过这样的经验,习得“满足不应该通过他人给予”的道理。
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也不忍心让外婆顶着烈日扔下那一片黄瓜苗再折返回来。于是那一整天她没给谁打电话,也没能吃到芒果。
后来遇上某种特殊状况,譬如感冒发烧,酒后头疼,恶心没胃口……
诸如此类的情况,只要口腔泛苦,她都会特别想吃到新鲜芒果。
十二岁的她关于生病的记忆,最深刻就是那个吃不到的芒果。
于是二十六岁的她搬到拥有好吃芒果的爱情迷航街,记下真心话大芒果店的外送电话,手机各种外卖软件里的最多订单就是水果店,对“自我满足才是最可靠”的原则始终坚信不疑。
直到成都一场初雪融化,她在宿醉后狼狈逃离,头疼欲裂,失魂落魄间忘记看真心话大芒果店有没有开门。
却在衣兜里摸到一个芒果。小小一个,温温凉凉,不是来自她自己。
那一瞬间关于初雪断掉的记忆,又再一次以碎了的点状形态涌入脑海——
雪洋洋洒洒地落下来,爱情迷航街的静谧被闪烁的救护车警笛打破。
她似乎躺在雪上,脊柱上贴着那场薄雪,只觉得满世界都变成了勃艮第红,睁不开眼。
雪块飘洒,夜街虚浮。
“噔噔噔——”
有特别跳脱的脚步声传来,她勉强掀开眼皮,听到池不渝嗓音特亮的一句“给”。
然后是一个黄澄澄的芒果,直冲冲地亮到她眼前,还有那握住芒果被冻红的手指,半截细瘦手腕。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笑,“你找到了啊。”
芒果移开,那双色彩充沛的漂亮眼珠也撞进视野,隔着颈上那一条红色围巾望她。
好一会,戳戳她的眼睫毛。
池不渝的手指有些凉,她缩了一下眼睫毛。于是池不渝也倏地把手缩回去。
两个人都喝得太醉。
很快池不渝有些撑不住,头一点一点,唇快要点到她的眼睛。
湿湿软软的。
她皱起脸,池不渝晕晕沉沉地晃了一会,突然不上下晃了,而是左右晃了晃头。
蓬软长发飘摇,惹得她脸有些痒。
刚想说,池不渝你快走开,痒到我了。
结果池不渝就走开了。崔栖烬茫然地眨眨眼,看不到那双眼,在空气中抓了抓,一时之间觉得好落寞。
喝醉的人总是很情绪化,她不由得想到那次发烧吃不到芒果的酷暑。
于是她在雪里突然觉得热,觉得好难过。
下一秒,空落落的手心却被塞进一个芒果。忽然有片雪花飘下来,落在唇上,很凉快。她眯起眼,听到池不渝在她旁边躺下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还微微喘着气。
手心里的芒果被体温捂得逐渐有些热。
脖子被拽了一下,视线往右偏,是池不渝将她颈间围巾扯了一半过去,盖住自己不知从哪里蹭到雪的胸口后,十分满意地在围巾上蹭了蹭下巴。
转眼看她,停了一会。
缓慢伸手过来,摸她眼眶周围融化的雪。摇摇晃晃地笑,最后在薄薄雪中将头慢吞吞地挪过来。
同她鼻尖对着鼻尖,迷迷糊糊地闭眼,似乎是打算睡觉,却又在雪地里嘟囔着说,
“崔木火你是小娃儿嘛,每次喝完酒都哭着闹着要吃芒果。”
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崔栖烬不太满意地将芒果揣进兜里,紧紧攥在手心。
后来救护车再次穿过街中央,残留意志让她知道不可以在雪地睡,摇晃酒精却让她牵起池不渝的手,在纷乱嘈杂的马路中央晃晃悠悠地穿梭。
一时之间她们真的变成两条憋气到缺氧的热带鱼,在迷醉的夜里混乱游荡,掀起大片雪尘。
不知什么时候,她们才重新回到池不渝的工作室。池不渝歪歪扭扭地将衣服脱掉,挂到那个显眼的无头女模肩上,回头冲她笑。
她们并排倒入松软地毯,头枕着被空调吹散的绒毛,黑发棕发交缠在一起,雪水被暖风蒸腾,然后又开始很自然地侧头接吻。
意识散落间隙,她突然问池不渝哪里来的芒果。池不渝不太满意地咬她的唇。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明明不重的力道,却让她觉得疼。
她皱一下眉。
池不渝捧住她的脸,酒后眼梢微微泛红,那是一种类似微醺芭乐的颜色。
“不好意思哇,我第一次和别个接这么长时间的吻,不太熟练。”
“没关系,可以谅解。”
“那再亲一下哇。”
“……你是哪里来的芒果?”她也变成了复读机,原来接吻是真的会传染。
池不渝十分骄傲地抬起下巴,
“找唱片店老板借来的啊。”
这个笨蛋。崔栖烬晕晕沉沉地想芒果怎么能跟别人借呢?
那这个芒果应该不会太好吃。
然后又想,大半夜的,刚下过雪,周围店铺都关门了,给她找一个芒果得多费劲……
这样的话,好像不那么甜,也可以。
想了半会,却突然听不到池不渝的呼吸。于是半掀开眼皮,“你不是要再亲一下?”
“对哇,但是我还忘了一件事……”池不渝微微皱着鼻头说,
然后在地毯上翻一圈滚到另一边,手在空气中抓了抓,结果从那边挂衣架上扯了个什么东西下来。
滚一圈似乎还有些累,莫名在地毯那边停了一会,像只正在发呆的企鹅。
崔栖烬笑得肚子痛。
刚想发出嘲笑,下一秒池不渝在绒绒地毯上滚一圈,毛绒绒的脑袋滚到她胸口。
下巴和头发同时戳在她锁骨。
抬手将手里的东西盖到她脸上,十分满意地拍拍她的脸,犯困地说,
“我困了,留着下次再亲吧……”
一时之间视野变黑,崔栖烬只觉得世界稳重得好安全。
她睡眠不是很好,睡不好容易偏头痛,睡觉的时候也不能有一丝光亮,必须戴好眼罩拉紧窗帘,才能睡得着觉。
这件事连崔禾和余宏东都不知道,池不渝一个醉得连翻身都没有脑子运转的人,怎么会还会将这一件小事记得那么清楚?
可没有亮光的环境实在很安心,她也困了,没办法进行更深入的思考,只稀里糊涂地回一句“好吧我也困”。
池不渝在这之后就没声音了。过了好一会,崔栖烬已经快要入睡。
意识模糊间。
感觉到池不渝像是被惊醒似的,很慌乱地隔着布料碰碰她的眼皮,大概是摸到她眼睛上盖着的东西没有被弄掉。
才十分放心地将手绕到她后颈,搂住。叹一口气,像是说梦话般的冒出一句,
“你小娃儿得很~”
尾音乱飘,咬字因为醉酒而含糊,整句话听起来都是往上扬的。
池不渝并不是完全土生土长的成都子女,从她们认识起说成都话都不是很说得惯。但每次都要坚持说,所以就总是带有一股她说成都话时的独有腔调,时不时蹦出一些自组词,名词当动词用是常有的事,说一句话,里面也时常有些不该这么用的词乱飘。
一般条件下,崔栖烬都很嫌弃池不渝半生不熟的成都话。
特别是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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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一口都不吃啊?”
陈文燃的声音骤然出现,拽出崔栖烬的思绪。
她如梦初醒般地低头。
看到已经被切成正方形小块的芒果,一小块一小块地堆在盘子里,正散发着果肉汁水的清香。
陈文燃慢悠悠拖着步子走过来,在她严格按照待客空间划分的餐桌区域落座。
“啧”了一声,
“都快把这盘芒果盯烂了,想什么呢。”
崔栖烬接话很快,“什么也没想。”
陈文燃“哦”一声,转眼瞥到这盘被她切好的芒果,把手伸了过来,
“反正你嘴巴烂了吃不了,那就给我吃呗。”
崔栖烬直接整盘端走,瞥一眼她不满的表情,
“不给。”
落下话。
也不管陈文燃在身后的鬼哭狼嚎,微低着头,轻轻张开唇,把这盘切成规整正方形的芒果,一口一口地送到嘴里。
被借来的芒果果然不甜。
但闻起来怪甜的,芒果气息还是在口腔里无限涨大,她将果肉抿烂,没有情绪地吞咽进去。
陈文燃在一旁说她小气,她独占这盘芒果,很突然地想起一句话——池不渝那句半生不熟、说得不太好听的成都话。
然后又想崔禾和余宏东好像从来不和她说成都话。
一个上海人一个成都人,平时和外地学生交流久了,和她也不讲成都话。
他们三个人不太亲密是真的。但彼此之间不讲成都话也不代表什么。
他们一直都把她当成一个大人来尊重,从小都和她用普通话沟通。
高中学艺、毕业后选大学去重庆,十八岁没有任何缘来地宣布自己“不婚”,毕业后有一年差点决定赴往地球的另一边参与某个持续二十年的环保计划……
在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上,他们听了都只点点头,给她说清利弊之后,给出基于自己人生经验基础上的建议。
那种时候,她们三个人都会十分平静地坐在一张书桌上,三个成都人用普通话沟通。不像一家人,像导师和学生在谈话。
崔禾和余宏东总是会坐在她对面,将双手手肘撑在书桌上,很和蔼地同她讲,你从小就独立,既然做了选择,我们作为局外人也没有干涉的权利,你要对自己负责。
外婆是个利落爽快的人,平日说的是四川话,爱搓麻将爱开着电车烫着头和老姐妹们摆龙门阵,但不会像电视剧里那样摸她的头把她抱在怀里摇。
只是一直跟别人炫耀,小西从小就懂事,跟个小大人似的,我没怎么操过心。
崔栖烬垂下眼睫,将口中快要抿完所有甜味的芒果果肉咽下。那句话还在脑海中挥散不去,不依不饶
——“你小娃儿得很~”
她没有听人这么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