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话长。
其实就是倒霉。
今夜的雪格外慢,簌簌飘雪落在夏长赢的肩上,轻飘飘一层。
不过些芝麻陈事,夏长赢做鬼修做了数百年,陨落时间也将近上百年了。
往事如流水,算来不过一梦浮生。
百年前,夏长赢还是一位英姿卓越,形式诡异的年轻修仙者。
修仙者命数长至数千岁的也不少,夏长赢不过几百岁。
正是争强好斗的年岁,一手招魂幡,一手诡门暗器,所遇修士无不避之。
因为夏长赢不怕死,打起来便是不死不休。
借用他人一句,他就是条不可招惹的疯狗。
虽然每次切磋,夏长赢都会给手下败将留口气,但离开前都会搜刮手下败将的法宝,美名其曰,战利品。
因此,树敌无数。
更何况,夏长赢拒绝无数门派势力的招揽,四处游历,也因此被众多门派讨伐,不被世人接受。
“主要是,我也不想被人束缚。”
话虽如此,夏长赢性情乖张,却在百年前收敛性子,隐隐有避世之意,上入神山,下至魔域。
像是在寻求什么宝物。
百年前,魔域魔修泛滥,所过城池皆落下一个屠城的命运。
夏长赢当时与魔打交道,坐了交易。
为寻一块秘宝——往生镜。
而百年前,往生镜出现在西洲附近一个小国——西岳国。
法宝分好坏,自然按品阶划分。
以此类推,分地阶、中阶、天阶、圣品。
而往生镜便是圣品。
传闻往生镜出世,可预知未来,观望往生。
同时,也是蕴养魂魄的上好容器。
“西岳是小国,正所谓…什么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其实当初很多修士都觊觎往生镜。魔修盯上也实属正常。但往生镜吧,它认主。”
“这一点不好办。”
“他们想将往生镜主人杀了,然后让我控那人的魂魄。”
夏长赢说到这时,似乎沉吟片刻。
落雪深寒,风如刀锋划过夏长赢的脸颊。
这时,空中凝滞,风仿佛在空中滞留。
沈卿池站在夏长赢的对面,寒风袭过两人,扫过他冷若寒颤的眼。
江面无波,但暗含波涛汹涌。
“然后呢?”
是沈卿池冷如玄玉的声音,如珠落玉盘,却莫名染上雪夜寒气。
如仔细看,那张如玉淡然的面上似乎暗藏愠色。
此刻雪夜降至,天空已染上浓稠雾气。霭霭天色下,庭院静的惊人。
连带着,连粗神经的夏长赢都无端打了个寒战。
再看沈卿池时,只觉得那眼神着实恐怖。
陈时体薄,这般寒气如刀刃刺骨,深入骨髓。
他被冻的有些迷糊,口齿止不住惊颤,磕磕绊绊,抬起雾蒙蒙的眼睛,有些可怜。
“…然…然后…怎么了?”
“前…前辈……你…你答应了?”
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陈时的异样终于将沈卿池从薄寒厉色中拉回,等回神,沈卿池已沉默上前,闷声不响将陈时揽入怀中。
陈时本想说无事,但沈卿池扣着后腰的手格外用力,似乎要将他融入骨髓。
感到怀里人的挣扎,沈卿池的面上闪过一丝郁色。
他挣了挣,但没挣脱禁锢的怀抱。
陈时错愕抬头,看到了沈卿池的眼睛。
青年在雪色之中静默如墨画,神色淡然的面上与秘境浓雾交叠。
不甚清晰。
隶属于暗夜。
“别动。”
那双江色蒙蒙的眼在沉寂夜色中越发雾蒙,陈时毋得又停下了动作。
他本想挣脱的动作顿了一下,胸膛心脉不由自主跳动。
最终还是将下巴挨在沈卿池肩上,安安分分地埋在人怀里。
被暖洋洋的灵气彻底包裹。
男孩和夏长赢都看了过来。
有些被惊到了。
真的是第一面吗?
这…第一面能那么熟悉的抱人?
但两位当事人似乎都没什么意见。
夏长赢将话咽了回去。
沈卿池本身就拥有上位者的气势,内敛气息如暗芒收敛,却不容忽视本身锐利。
如今他修为散尽,却也深感青年的修为高深。
仅仅那不足轻重的一挡,偷袭被发现时,青年眉目如暗沉江色,虽无波澜,却动了杀意。
直到少年攀附在他肩头,杀意乍地风雪消融。
只剩寒凉雪色表面风霜,内底汹涌杀意被那张如墨画般静默的脸面掩盖。
夏长赢曾经也是强者,知道这是庇护珍宝才有的样子。
少年,是那位冷面无情的青年的逆鳞。
夏长赢撇撇嘴,不打算作死插手。
毕竟少年样子属实懵懂,像是不懂自己已被人收入囊内,半分都不想被人拿出来。
男孩倒是站在一旁,看了看将陈时揽进怀里的沈卿池。
然后溜到了夏长赢身边,悄悄拉了下夏长赢的袖子。
夏长赢弯下腰,听到男孩小声说:“我爹爹之前就是这样抱着我娘亲的。”
“他们说,我就是这样出生的。”
“那两位哥哥也准备生小孩嘛?”
夏长赢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秉持着原本为数不多的良知,睁眼说瞎话,故作长辈样子沉声规劝:“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男孩又闭上嘴,忽闪眼眸落在陈时被灵气烘托得如霞色般的面庞。
他不由得有些疑惑。
可是,以前爹爹抱着娘亲,娘亲也是这般红着脸呀?
然后没多久,妹妹就出生了!
明明没有乱说……
但那个大哥哥不让他说…
于是小男孩乖乖闭上嘴,站在原地看极为很厉害的大哥哥。
镇上怪事越来越多,希望这几位哥哥能够解决镇上的怪事。
这会已经有些晚了。
男孩也困得不行,跺了跺发麻的脚,但还是强撑着支棱眼睛看夏长赢。
“这位哥哥,然后呢?”
“我拒绝他们了。”
夏长赢此时像是陷入沉思,飘雪沉沉压至他的肩头,像覆盖一层霜色。
黑色云锦隐在夜色之中,他幽深瞳孔似乎染上无尽雪色。
“他们抓了我的蛊。”
“以此要挟我。”
“魔修喜怒无常,极为残虐。我的蛊落在他们手里,很有可能死尽。”
风雪无端萧瑟,夏长赢的面上竟是也漏出几分颓色。
“我虽为鬼修,但生前却也是半个蛊人。”
沈卿池:“你的蛊被人带进秘境了是吗?”
“你和你的蛊生死相依,找不到蛊。”
“你就永远离不开秘境。”
这时,强撑笑意的夏长赢忽地变了神色,苍白如薄纸的唇角扯出一个荒凉笑意。
那强撑的魂魄这时在雪色中竟然有些透明。
“是,也不是。”
“我的蛊很特别,是一个蛊人。”
“他们抢走了我的蛊人。”
“我在他身上闻到了我的蛊人身上的味道。”夏长赢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陈时身上。
陈时抬眼,眼睫压在霜雪上,只声音淡淡问:“前辈是认为是我拿了你的蛊?”
夏长赢收回目光,沉默片刻,神色带着几分不甘:“不是你。”
“只是你身上有蛊虫的味道。”
“可能只是碰到拿我蛊的人了。”
“我想让你们帮我找我的蛊,找到了,我会帮你们离开秘境。”
陈时淡淡看夏长赢,微挑眉眼,抬头看沈卿池。
沈卿池也看向他,江色眼眸暗沉。
两人都未回答。
像是不相信。
夏长赢不由得冷哼一声:“我只有一魂被困在这。这秘境发生变故,是有人故意放任秘境异变。”
“不然,云水境也不至于海市蜃楼就这般奇怪。”
事出有因,夏长赢也并非满嘴假话。
但有求于人,他却不得不和两人打起商量。
“我的招魂幡送人了。但是我身上倒还有些养魂草。”
“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不过——”
“我想这位小兄弟应该是用的上。”
话是对着陈时说的。
但却是沈卿池先应下了:“可以。”
“但我不相信你,除非你立誓。”
沈卿池似乎就在等着夏长赢的妥协,这回答太快,陈时有些惊讶地看青年。
他不由得凑近沈卿池,轻声问:“沈师兄,你也需要养魂草嘛?”
养魂草只有鬼修招鬼定魂或者是特殊体质,傀儡门和先天魂魄残缺之人用的上。
但对于其他修士,只是一颗普通的杂草。
沈卿池为何像是预料到鬼修会时常备养魂草一般,等夏长赢抛出条件,再提出立誓。
沈卿池垂眸看他,他低头与陈时四目相对。
这个姿势让他们靠得很近,呼吸咫尺,像是耳鬓厮磨。
两人呼吸交融,在霜雪之中融成雾气挡在两人之中。
呼吸忽地一滞,沈卿池先一步移开目光,声音淡淡:“我想,你应当是需要的。”
“竟然是我带你进来,自然我也有责任照顾好你。”
“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出去。”
陈时被这理所应当的话说得有些发怔,心里想道:仙君果然心地善良。
连他这样的无足轻重的人,竟然也会让仙君如此牵挂。
他轻轻点头,莫名有些感动。
夏长赢看他们,男孩已困得睁不开眼睛,这时被他抱在了怀里,已经忘记是他提出的两个圣子的事情。
还没说,便埋在青年怀中睡熟了。
夏长赢不欲看两人情意绵绵的做派,有些不耐烦地打断:“现在立誓吗?”
沈卿池闻言回头,目光落在银质面具。
“前辈。”
“如果需要我们替你找蛊。”
“你应该告诉我们,你找的是什么蛊吧。”
霜雪暗含锋芒,两人平和表面下像是藏在软绵飘雪中生出的霜寒。
夏长赢毋得笑出声,幽深瞳孔在霜雪中隐隐透漏几分悲哀。
“牵丝蛊。”
佳人不复返,我面种牵丝。
银质面具被拿下,风中只听几声忽起的铃声。
面具下,只见白纸般透明的肌肤上布满红色暗纹。
那暗纹如艳红血丝,杂乱爬满青年上半张脸。
灰蒙光线下,寒月落下凄凄冷光。
青年扯着嘴角,红色牵丝如诡异符咒浮现在青年苍白如霜色的面上。
又听青年声音中染上泣音:“我的蛊名唤阿骞。是个蛊人。”
“我答应她会找到她的。”
“但他们把我的阿骞带走了。”
“我可以感受到,她很痛苦。”
“我的阿骞要死了。”
“我知道……”
青年面上浮出狠厉神色,幽深瞳孔如深渊爬出的恶鬼。
“如果让我找到他们,我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风忽地停滞,庭院深深却暗自惆怅,似乎空中有什么东西在阴暗角落窃听。
那东西在暗中滋生,又被青年怒气惊得四处逃窜。
听到牵丝蛊,陈时不动声色从青年怀中转身看夏长赢。
夏长赢面上夺目符咒般的艳红牵丝线,曾经被暗自下入他的骨髓中。
所以魂引牵丝蛊,生死轮回不分离。
毁容之苦不谈,魂魄被锁、切骨之痛,全是他那师弟所拜。
半响,只听银铃声响。
陈时与夏长赢的视线交错,风雪更甚。
牵丝蛊,最难熬寒霜时节。
此蛊也是情蛊的一种。
被下子蛊之人,容貌久而久之会越上乘,但蛊虫会深入骨髓,寒冬之时受尽钻骨之痛。
且蛊毒发作时,母蛊离得越远,被下蛊之人受钻骨之痛越剧烈。
甚至于,冬惧寒、夏惧热,皮相薄软,稍稍剐蹭即破……
——
这时,秘境中一处密室。
封闭密室里,一个如玉少年身着白衣,黑暗中,他的轮廓被阴影覆盖。
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正躺着一个少女。
少女肤白如雪,但浑身血迹。
汨汨的血温热,但在寒室内被冻得凝结。
少女呜呜翻滚,似乎极为痛苦。
而那少年垂眸,白洁如玉的面上温润笑着,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姐姐,为什么母蛊还在呀?”
“砰!”
少女撞上冷墙,但得来的只有一声温润笑声。
下一瞬,少年葱白指尖摸上少女肌肤,声音却如同深渊地狱:“姐姐,撞得多厉害都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