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连着下了几片雨,才将暖和的风又带上了寒气。书院里的松柏竹林,包括藏书楼旁的高大梧桐皆是湿漉漉。
张厌深今日有事,贺今行便得了半天假。
他自藏书楼里出来,捧着双手哈了口气。
白雾即散,可见右手掌的伤口已脱痂,只余几线印痕。
拐进学斋,就看见自己斋舍的门开着,走近了,听到陆双楼的声音。
“唔,之前给今行了。我做不了主,你问问他。”
“怎么了?”他跨进屋子,见两个人围在一处,一个半蹲着,一个弯腰撑着双膝,都背对着屋门。
两人一起回头,顾横之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被他按着后颈扒在箱沿上的兔子。
“这东西太闹腾。”陆双楼站直了,肩胛骨靠上身后的柜子,“是时候送上火堆了。”
顾横之点点头,“你决定。”
万物交欢的季节,顽石斋这只兔子对配偶的渴望越来越强烈。给它磨牙的木枝已经断了几根,指宽的箱壁更是被挠得惨不忍睹。
再放任下去,八成要急得咬人。
贺今行看着被顾横之喂养得白白胖胖的兔子,这没灵智的生物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面对命运的宣判,却不断蹬腿试图挣脱桎梏。
虽然名义上是他的兔子,但不是他捉来的,也并未负责照管。
所以他只说:“养不下去就不养了吧。吃还是放我都没意见。”
顾横之提着兔子起来,然后一手托着兔子的屁股,一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脊背。
“出去?”
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陆双楼站直了,“我先回去换身衣裳。”
西山书院背靠小西山,从藏书楼背后翻/墙出去,爬几坡就是半山腰。
金乌挂于水墨似的天空,淡黄的阳光普照,山野间粉桃白李渐瘦,残红铺了一路。
贺今行跟着两位同窗七拐八绕,穿过一片树林,林深处一间茅草屋静静伫立。
“这屋子起初是一位老猎户歇脚用的,我发现时他已不常上山,我就买下来了。”陆双楼将钥匙插进门锁,打开木门,请他们先进,“我带你们来,不许告诉其他人啊。”
“嗯。”贺今行点头,下意识扫了圈屋子内部。
屋内光线不甚明朗,只有一个纸糊的小窗。加之一床一桌,一把摇椅一个火笼坑,坑上悬着一只吊起来的铁锅,锅盖上覆着厚厚一层灰,把手上还挂了一把大勺。
“没用过,别看了。”陆双楼往摇椅里一躺,半阖着眼继续说:“也就这锅不占其他地方,不然我早扔了。”
摇椅宽大,上面垫着厚厚的毛皮,与萧条的四壁格格不入。贺今行猜是陆双楼自己置备的。
“怎么处理?”顾横之抬了抬手里的兔子,松开罩着兔子脊背的手,想去摸一摸兔耳朵。
这兔子自打被他抱起来,就安安静静的,乖巧了许久。却见它忽然一耸头,整只兔“嗖”地就蹿了出去。
屋内没有什么家具做跳板,它直接扑向距离较近的摇椅,并在飞扑的过程中亮出了爪子。
从驯顺到扑出,不过一息。
“双楼!”贺今行惊声叫道。
却见陆双楼豁然睁眼,快如闪电般伸出五指,准确无误地截住了飞来的兔颈子。
如雪白棉花般的一团在手中不断挣扎。
他慢慢收紧五指。
“好快。”顾横之说。
不知道他说的是兔子还是人,总之贺今行松了口气。
或许因为陆双楼这人平日总似没骨头,能坐着绝不站着,看着比实际更瘦弱一些。
他下意识就有些担心,没细想对方也是个练过的。
“还挺肥,烤着吃了吧?”陆双楼答道,微微松了手。兔子立即给他一爪子,被他眼疾手快地躲开。
这小东西跌到地上,扑腾了几下,飞速起立,然后蹿进了床底。
贺今行蹲下去看了看,一片黑乎乎里,雪白的兔子缩在床底下最角落,警觉地竖着耳朵。
“怎么弄出来?”
床不大,也不高,目测得趴着才能进去。
“要么吓出来,要么爬进去抓。”陆双楼坐直看看两位同窗,“谁来?”
另外两人一齐摇头。
“那没辙,我也不想弄脏衣服。”他站起来,“看来今日是吃不成兔子了,去找找果子?”
“也好。我们走了,或许兔子就自己出来了。”贺今行点头,视线撇过那张窄床,跟着一起出去了。
张厌深推开自己在师斋的小院大门,几个着常服的人正等在院子里。
为首的中年男人扶着三指宽的腰带,见他回来,笑眯眯地拱手道:“张公。”
“请。”张厌深说着,却并不停留,径自走向室内。
男人自下属手里接过一个食盒,自然地跟在他身后进屋。其他人则守在四处。
起居室简洁而雅致。
两人于一方长案两边坐下,正对的窗扇大开,框起小院里那株枝叶青青的腊梅。
中年男人打开食盒,取出一壶两盏,并盅碟碗筷,再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奉于对方。
张厌深双手接过,抿了一口,“栝蒌实,薤白,半夏,佐黄酒。”
他眼里浮起笑意,“杨大人有心了。”
“春寒,张公保重身体。”杨语咸举杯以敬,再仰头一饮而尽,方才舒了口气。
“梦此来有两件事。”他边分盅筷,边絮絮说道:“第一。上巳不久,京中纨绔闹市纵马,引发踩踏,两死十七伤,皇帝震怒,傅家推了个庶子做替罪羊。”
张厌深未用午饭,此刻只慢条斯理地喝粥。
杨语咸继续道:“也不怪秦相,领头的是他亲儿子。虽说是个酒囊饭袋,但命好,他老子就他一个。还指着传续香火,不护不行。”
院子里安安静静,屋子里空空荡荡,他说得缓慢而随意,仿佛评价的对象不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而是随便一个村夫。
沙哑的声音飘远,细听之下倒生出些这人在窃喜的感觉。
“傅家付出一个庶子,得到了什么。”张厌深放下调羹,瓷柄碰上桌案发出一声轻响。
天下熙熙,越是高门,往来利益越是赤/裸裸。
他叹了一声,“秦傅两家要联姻?”
“对,先生猜得不错。傅家嫡出四个女儿,别说一个,嫁两个怕也是愿意的。”
杨语咸笑着将一碟清蒸的鱼腹推向张厌深,“临走时才烹的鳜鱼,先生尝尝。”
稷州城东北的傅宅,正院正房。
傅景书端着药碗,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几下,送到傅谨观唇边。
后者靠坐床头,倚着大迎枕,低头抿下那一勺药。
这几日寒暖骤变,他随之缠绵病榻,虚弱到不能举杯。至于药苦不苦,他的舌头已不太能分辨。
傅景书慢慢喂完一碗药,站在床前五步远的人也讲完了今日所学。
这人束男儿发髻,着靛蓝竖褐,身材平平。细听声音,却是清冷女声。
“……所以谓之‘祸福无门,为人所召’。”
“哥哥,你看。”傅景书放下药碗,替床上的人擦了擦嘴角。她的轮椅紧挨着床沿,轻声如同耳语。
“先贤都说了,是福是祸,并非上天安排,而是由人自己决定。所以啊,只要我们努力,祸事也能变成福气。”
傅谨观勉力笑了笑,“是啊。”
他们能在此苟活,不就多亏了这两副病残之躯。
“可惜的是,云时先生的课总有些深,好几句我都不明白。”傅景书说着看向第三个人,“明岄,你回书院吧。路上小心。”
明岄应了一声“好”,转身离开。
室内只余一对兄妹,傅景书歪头虚虚靠着傅谨观的肩膀,“哥哥,你要快些好起来,我想和你一起读书。”
傅谨观抬手想要摸摸她的脑袋,手臂无力,最终只在额头上如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
鳜鱼新鲜肥美,长筷一触即揭起一片。
张厌深夹了一块咽下,才说:“傅家嫡女可不止四个,稷州还有一个。”
杨语咸微微一愣,片刻反应过来,“那对病痨兄妹?算不算都没所谓,还能活几年尚且是未知。”
“存在即是变数。”张厌深微微一笑,“虽然确实弱小了些。”
“总不能被一个半瘫截了胡吧?就算傅禹成拿得出手,秦毓章会收?”
很显然,他并不把这对兄妹放在眼里,很快说起第二件事,“先前郡主让我查的事,一查就有眉目。”
“能调骑兵,除了州驻军不作他想。稷州驻军监军年前往宣京送过一批礼,大半部分进了秦宅。赵睿这老东西如愿以偿,当了秦毓章的干孙子。”
杨语咸嗤笑一声,“秦毓章爱惜羽毛,他儿子却来者不拒。赵睿认不成干爹,隔个辈儿认个干爷爷也差不离。”
“歪风邪气。”张厌深摇头,放了筷子,“未必是秦相下的手。”
“秦毓章不动,太后可不会忍。”杨语咸冷下脸,面色有一瞬间无比狰狞,又很快恢复冷淡模样,“总之秦氏动机与条件皆充足,嫌疑最大,不可不防。不过郡主本就不爱见人,我不再请,她便不用出来。不出来,就少了很多风险。”
他盯着张厌深,缓缓问道:“先生,你什么时候能离开小西山,去为郡主授课?”
张厌深不置可否,只倒酒再饮。
省躬念前哲,醉饱多惭忸。
“我一介村夫,识术有限……总之,尚不到时候。”
“先生……”杨语咸欲语又停。
忽有侍从来禀:“大人,有个胖学生从门前经过,往李学监的院子去了。”
他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却见张厌深微微皱眉,猛地一顿,“不好。”
这厢,三个少年人在山上乱闯一通,人手一把果子回茅屋,开门却见正对门口的小窗破了个大洞,摇椅和床上的毛毯被褥都乱成一团。
四下看看,不见兔子的踪影。
“这小东西糟蹋了我的屋子,跑得倒快。”陆双楼把手里的果子都堆到桌上,站在床前说。
“跑了就跑了吧,这次不行下次再来。”贺今行往嘴里扔了颗青绿的果子,立马皱成一团,艰难吞下后才说:“太酸了些。”
顾横之递给他一颗红艳艳的莓果,“这个。”
他接过就吃,“还挺甜。”然后举起自己手里的,“不过我只采了这个,很酸,要试试吗?”
顾横之抿唇一笑,伸手捡了颗形状漂亮的。
“时候不早了,回书院吧。”陆双楼走过来,一手一个推着他们出门。
沿原路下去,山路干晌许多。
藏书楼的飞檐折了一束阳光,楼后大树半盏树冠探出墙头,在风里沙沙作响。
“等等。”贺今行轻声叫住同窗,两人皆回头看他。
“我们换个地方进去吧。我想起双楼在这里被兰开先生逮过一次,”他说,“万一又被蹲到了呢。”
“啊,那次是意外。”陆双楼给自己辩解,脚下却转了方向。
三人绕了一圈到学斋背后的侧墙,却见已经有一个着靛蓝竖褐的人站在墙下。
“傅明岄?”陆双楼叫了声。
贺今行一顿,想起春风化雨亭前那名推轮椅的女子。
原来是她。
明岄并不理会,轻松攀上墙,眨眼间就消失在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