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两日魏蛟都没出现在她面前。
不过也好,萧旻珠已经着手和白桃收拾好了行李,就是有点多,加上新买的衣服首饰,她自己的东西估计都得占一车。
临行的那日,萧旻珠早早地坐在了马车上,尽量不给人添麻烦。
马车很大,座位萧旻珠提前让人铺了厚厚的坐垫,柔软舒适,而且坐累了还能躺下睡觉,角落的包袱里小桃装了肉脯和果干,萧旻珠自觉准备充裕,应该能撑过半个月的路程。
见车子迟迟不走,她干脆靠在车璧边闭目养神。
小眯了一会儿,中道发出一阵响声。
萧旻珠睁开眼,发现是魏蛟上了车。
他今日的打扮和平时很不一样。
一袭乌金软甲,隐隐闪烁冷冽铁光,与宽肩窄腰、挺拔健硕的身体严丝合缝,头发一丝不乱地用发冠束起来,露出冷峻孤傲的一张面容。
眼角眉梢都呈现一种锋锐之感,和他平日流露出的乖张难训有所不同。
原来魏蛟正经起来是这样的。
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萧旻珠觉得还挺新鲜。
马车开始走动,远离使君府的大门口。
魏蛟环视车上布置,嘴角勾出一抹熟悉的冷笑,调侃道:“你倒是会享受。”
对于这个问题萧旻珠缄口不言,在能轻松地基础上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受累。
“君侯不骑马吗?”萧旻珠好奇地问。
魏蛟坐在了另一边,淡淡道:“等会儿先去个地方。”
刑场建在菜市场不远,周围熙来攘往。
今早突然来了几个官差布置监斩台,这里很快便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百姓们小声议论纷纷。
“这是要斩谁?”
“谁知道呢,总归是坏事做绝的人。”
“唉唉,来了!”
官差将几人压上邢台。
恰好,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萧旻珠从车窗望出去,见到身着囚衣,面如土色的董梧和他那几个小厮时露出吃惊的表情。
那天虽然将这件事告诉了魏蛟,但萧旻珠并没有指望魏蛟会帮忙,预想中他不插手阻止就算好的了,加上走得急,萧旻珠只能借自己燕侯夫人的名头匆忙托付东平主事解决,请仵作重新验尸,还张大夫一个公道。
不曾想,魏蛟不但出手帮忙,还在短短几天内就查清了事情真相。
萧旻珠知道,如果只看在她的面上,衙门不可能会这么快地开展调查,毕竟要冒着得罪董郡丞的风险。
最近魏蛟的行为有些让她大跌眼镜。
萧旻珠偏过头,发现魏蛟抱臂靠在车厢神情一脸兴味地注视自己。
心跳一缩,萧旻珠不自禁将目光重新落在外面。
穿着官袍的孙戚被人簇拥着坐到监斩台的位子上,神色泰然自若,随后目光威严镇定向旁边一瞥。
师爷接受到示意,开始宣读判词。
简而言之,事情经过就是董府三爷的小舅子去岁开了一家医馆,但生意远不如回春堂好,出于嫉妒,与姐夫董三爷密谋取而代之。董三爷的小厮秦五为了在主子面前夺得青眼,出了一记损招。
眼见自家老爷子活不久了,干脆在请回春堂张大夫看诊后,假借闹耗子买了砒霜回去将老爷子毒死,买通衙门仵作,再栽赃陷害给张大夫。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恶心肠的人。
可怜那秦老爷子,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被孙子给药死的。
众人听后痛心唏嘘不已,神色激动地想要刽子手立马斩下这些人的头颅。
孙戚隐匿在袖子里的手心满是冷汗,今日此举他算是彻底得罪了董郡丞,但愿魏蛟后面不记得他的功劳,也好歹记住他的苦劳。
这几日他没日没夜地都在查这件事,验尸,寻访,调查,一个头两个大。初入官场时孙戚也勉强算是个正直青年,立志要为百姓做贡献,不够世故的脑子在撞了几次南墙后才渐渐变得圆滑。
没办法,他上有老上有小,一大家子人要养,本身又是不高不低的位子,不按长官的意思做又能如何,如果被撤职,调上来的人说不定做得还没有他好。
看着下方慷慨激昂的一群百姓,因乌烟瘴气的官场寂然了许久的心也在这一刻重新被点燃。
孙戚抬起手,将监斩令掷下地。
“秦五毒杀祖父,不孝不悌,天理难容,按律当斩。”
刽子手大刀猛然落下,鲜血顿时喷涌了一地。
董梧早没有前几日见到的那般狂傲,眼见秦五的人头滚落到脚边,吓得惊慌失措要逃开,只可惜被衙役宛若铁臂的手强制按住。
孙戚继续道:“董梧等人意图栽赃诬告,纵由自家小厮伤人,按律该杖打五十棍后押入牢房,服刑三年。”
此起彼伏的哀叫响彻刑场。
人群爆发一片叫好声,“打得好。”
“被打这人的爹据说还是在咱们东平是当大官的,孙大人为了替咱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申冤还得罪了对方,实乃铁面无私的公正人啊。”
众人一听,心中顿生出一片感激之情,又庆幸如今的世道还有这样一位公正廉明的清官。
孙戚看着底下一双双经历过不平和悲苦却又在这时闪烁希望的眼神,内心油然生出一股为民请命的成就感。
但他其实非常清楚,此事若没有魏蛟在背后推波助澜,他几乎不可能顺利地从董府把人带走。
目光瞥见停在街边的一辆漆朱红色的宽大马车,前面还守着四五兵士。
孙戚神情一顿,随后疾步走过去。
下方的百姓瞧见孙大人突然神色匆匆朝某个方向去亦是有些惊讶。
孙戚站到马车门前,俯身恭敬道:“下官不知君侯到此,有失远迎,还望君侯赎罪。”
门帘被一双大手掀开,很快又落了下去遮住几道大胆窥视的目光。
“起来吧。”
魏蛟闲庭阔步地走了下来,扫了两眼因不堪忍受杖刑在邢台昏死过去的董梧。
见两个衙役持杖的手有所迟疑,冷声质问:“叫你们停下了吗?”
在场众人何人不知魏蛟的手段,见他一袭乌甲身高背阔,透着古怪异色的眸子望过来时,犹如一潭渗水淹没得人快要喘不过气。
胆小的人已经缩起了头。
负责行刑的衙役一听这冷如冰窖的声音,浑身一颤,再管不了先前董郡丞的嘱托,毫不留情地抬高笞杖再重重打下去。
魏蛟满意地眯了眯眼。
人群之中你看我我看你,皆沉默不语。
而后除了笞杖贴肉发出的沉闷声响,在场百人竟未有一人发出声音,衬得那偶尔泄出的几声哀嚎怎么听怎么诡异。
马车里的萧旻珠紧张地咬了咬指甲,担心魏蛟会因为自己的不受欢迎而不爽发火。
孙戚也注意到自魏蛟到来后就蓦然萎靡下来的现场气氛,再看面上已经隐有几分阴郁之色的燕侯,心下惴惴。
此时孙戚和车里的萧旻珠都在想,快来个人打破这僵硬的氛围吧。
这响,魏蛟觉得自己在这儿干杵着像个引人注目的炮仗,人人都忌惮他害怕他,他早已习惯他人的恐惧,也没什么心思去和这些平头百姓计较。
他失去兴致地将手按在系在腰间长剑的刀柄上,这是他的一个小习惯,同时脚步往前——
他的马在那儿被军士牵着。
哪成想本来好好站在他身前的孙戚突然跪下,“下官斗胆请罪!”
脚步一顿,魏蛟方复垂眸,问:“你何罪之有?”
其他人也被这陡然的一出吸引住了目光。
刚刚魏蛟稀松寻常的动作在孙戚眼里看来就是怒极要斩人的前兆。
孙戚心里鼓了一把劲儿,他霍出这张脸皮了。
孙戚怎么说也在官场待了二十载,不说混成个人精,至少看人脸色说些场面话不成问题。
他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声情并茂道:“属下从前听信传言,竟以为君侯是那等残暴不仁之辈,如今看来,那绝对是他人故意编排,毁君侯清誉的谣言。”
“魏侯入东平两月以来,不但与民秋毫无犯,还将杨谦、张儒等抢占民田、向民索贿等一干官员一网打尽;知道东平最近常有鸡鸣狗盗之辈出现,夜夜派军士巡逻,关心百姓安危;今日的判决亦是君侯在背后支持促成,桩桩件件都是君侯的爱民之心,下官……”说到这儿,孙戚哽咽不已。
一看,早已涕泗横流。
在场的人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就连魏蛟看着孙戚那张言辞恳切的哭脸也陷入沉凝,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做了这么多好事儿?
抓的那些官员都是许攸的党羽,夜夜派军士巡逻也是为了捉拿一些漏网之鱼,魏蛟之前还因为属下没抓到许攸残党只抓了几个打家劫舍的毛贼发了好一大通火。
车厢里从头听到尾的萧旻珠震惊不已,忍不住想为孙戚竖起大拇指,拍马屁这招实在是高明。
不管怎么说,尽管魏蛟的本意不是如此,但他施的那些号令确实给人们带来了诸多益处。
做生意的从前为与日俱增的高昂租金发愁,在魏蛟进驻东平,或杀或换了一批官员后,店铺租金又跌回了正常的价格。此外,东平之前治安奇差,偷盗行为屡见不鲜,夜里街头巷尾常出现兵士巡逻后,尽管他们睡觉时深陷下一刻大门就会被破门而入的忧虑,但神奇地发现家里的物品再没少过。
人们不时地交头接耳,声音虽小,却足以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孙戚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下官实乃不该以自己鄙陋的心理去揣度君侯宽阔的胸襟,从今以后,下官愿为君侯排忧解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句话一出,人群突然一寂,随后炸出激烈的水花。
“将军,我们都是些平头老百姓,只想过没有战争的平静生活,将军待我们好,我们自然也会拥护您。”有人这般道。
安居乐业,是在如今这个时代普通人的毕生所求。
这句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
魏蛟走时,东平的百姓夹道送别。
“君侯慢走!下官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做好本职事务,守好东平城!”孙戚与魏蛟热情告别。
魏蛟明显还未适应之前进城时洪水猛兽的待遇而今又如此热闹的告别场面之间反差,高坐马上垂眸看见孙戚那张蓄着山羊胡须,笑得像个皱了吧唧的橘皮脸,不自在的撇过头。
用听起来讽然的语气道:“你如今的官职还被董清压着,如何能管治东平,孤瞧你虽不算聪明,但至少也不愚钝,在主事的位子上坐了这么多年头也该挪挪位置。”
东平唯一不受郡丞压制的便是郡守。
魏蛟说完,便无视对方陡然变得惊喜交加的脸色,催马离开。
队伍很快出了东平城,朝北往衡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