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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除夕(三)

    祝予怀坐在案几前, 心不在焉地握着一卷书。

    他换上了那身绛红云锦的新衣,仍在外头罩着白狐裘大氅。墨黑的长发已然干了,用竹木簪子简单地簪着, 只颈旁漏下几缕不听话的碎发来。

    因为有客要来,房门敞开着。屋外夜深雪重, 院角青竹偶尔不堪重负, 发出簌簌的落雪声。德音白日里堆的一溜小云雀还挤挤挨挨地排在廊下, 夜色照着这些小东西的轮廓微微发亮。

    祝予怀按了按酸胀的眼睛, 终于放下了手里怎么也看不进的书。

    面前摆着两坛从雁安带来的“三春雪”,一盘五辛盘,一小碟花椒,还有一屉红豆糕。他的目光在案几上清点了几轮,确认没漏掉什么,便漫无目的地望向了屋外。

    视线停在半道, 先数了数廊下那排圆滚滚的雪团。数了两遍, 都是十五只。

    祝予怀觉得有些好笑, 转回头来, 百无聊赖地拿起根筷子, 点起了碟子里的花椒。

    点着点着,又迟疑地停了下来。

    祝予怀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筷子,把它搁远了一点。

    这还是他平生头一次等人深夜赴约。

    从前在书里读到那句“闲敲棋子落灯花”,只觉得颇有意趣, 原来竟是这样复杂的感受。不算难熬,却有些无所适从的惆怅,心里总觉得那人一定会来, 怅惘中便夹杂了几分悬而未决的期待……怪异得很。

    他按捺着自己数红豆糕的念头又坐了一会儿,心里凭空升起几分担忧。

    府中众人都在大院里饮酒守岁, 门房可还有人看着?

    濯青若是来了,该不会没人给他开门吧?

    祝予怀的眉头越蹙越紧,耐着性子又数了一遍廊下的小雪团,终于忍不住站起了身。

    屋里炭火烧得足,倒是不觉得冷,可一走到屋外,雪夜的寒气就拼命往骨髓里渗。祝予怀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四下寻着火折和灯笼,忽然听见院墙处响起一阵窸窣的动静。

    他抬眼望去,借着院外街巷的熹微灯火,依稀能看清来人刚搭上院墙的半条胳膊。那人半个身子还攀在墙外,似乎正在努力摸索可以借力的点。

    这场景实在过于熟悉,祝予怀在廊下止步,试探地开口:“幼旻?”

    话音刚落那人便翻上了墙头,还没站稳当,不知怎的踩空了一步,竟一头栽了下来。

    跟着他一道掉下来的,还有前些日子刚补上去的砖。

    祝予怀:“……”

    如果是谢幼旻,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开始鬼哭狼嚎了。

    这个贼是不是有些笨?

    祝予怀凝思须臾,除夕夜家家守岁彻夜不眠,谁会铤而走险选在这个时候入室行窃?

    除非是贫病交迫,实在走投无路了。

    他回头张望一眼,就近取下了个烛台,抬手护着忽闪的烛火往院墙边走去。

    那人趴在雪里半晌没个动静,祝予怀谨慎地停在离他两丈之外,问道:“阁下深夜造访,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那人动弹了几下,费力地支起身来呆坐了一会儿,像是摔懵了。

    祝予怀看着那过分熟悉的侧颜,逐渐愣住了。

    “濯青?”

    *

    祝府院墙外,弃了马车匆忙奔到墙下的于思训和侯跃刹住了步,一言难尽地对视了一眼。

    没拦住。

    “这可咋办?”侯跃搭着手仰头张望,“训哥,这墙我瞧着挺高啊。小郎君他没事儿吧?”

    于思训拽住那匹被卫听澜随手丢在墙外的马,已经叹不出气来:“看命吧。”

    人固有一死,摔死或冻死……皆是命数。

    侯跃灵机一动:“训哥,要不你踩着我翻墙进去,把他捡出来?”

    于思训沉默良久。

    “我实在不明白。”他喃喃地说,“在有正门的前提下,为什么这世上总有人想翻墙?”

    侯跃一怔,如梦初醒:“对哦!”

    言毕,两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墙下,半晌没动。

    “那个……”侯跃挠了挠头,“训哥,如果我们去敲祝府正门,该怎么跟人说啊?”

    ——我们郎君深夜偷爬贵府院墙,可惜出师不利,一头栽了下去,眼下生死未卜,求好心人救他一命……之类的?

    于思训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光了。

    他牵着马站在冬夜的寒风中,看着眼前这道不可逾越的院墙,伟岸的背影中显出了几分不堪一击的脆弱与萧瑟。

    夜,很凉。

    头,很痛。

    *

    院内,祝予怀急匆匆走到卫听澜跟前,便察觉他的状态不大对劲。

    “濯青?”他又唤了一声,蹲下身去看他,“出什么事了?”

    卫听澜缓慢地抬头,点了下自己的太阳穴:“疼。”

    “头疼?”

    卫听澜很小声地“嗯”了一声。

    两人挨得近了,祝予怀才闻到他身上浅淡的酒味。

    他将烛台放到一边,拉过卫听澜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试图把人架起来。

    然而这少年人看似单薄,竟比想象中要沉得多,祝予怀连拖带拽,费了半天劲才勉强扶着他站稳,身上的狐裘在拉扯间早已滑落了大半。

    卫听澜的视线落在那狐裘下掩着的绛红云锦上,费解地凝滞了许久。

    他低头将祝予怀宽大的衣袖攥在手里,迷茫地喃喃:“怎么不是月白色?”

    祝予怀不太自在地偏了下脸。

    卫听澜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肩上,说话时呼吸挠着他脖颈的碎发,有些痒。

    “你醉了。”祝予怀试图解救自己的袖子,“先松手,等进了屋,我去给你拿醒酒汤。”

    卫听澜闻言,手上攥得更紧了一些:“不行。”

    祝予怀认命地做了个深呼吸,也顾不上脚边被风吹熄的烛台和滑落在地的狐裘,直接拽着他艰难地往屋里挪。

    卫听澜毫无配合的自觉,只狐疑地抓着那宽袖翻来覆去地看,还把它掀开来试图套在自己头上。

    祝予怀只觉得胳膊被他毛茸茸的脑袋拱了好几下,无奈道:“你在做什么?”

    “里头应该还藏了件月白的。”卫听澜拎着他的袖子,严肃地往里探头,“我正在找。”

    祝予怀哭笑不得:“怎么,你是觉得这颜色不好看?”

    云锦柔和顺滑,卫听澜一个没留神,就让到手的袖子从手里溜走了。他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像丢了件天大的宝贝,一脸的难以置信。

    “好看。”他凝重地说,“但我抓不住。”

    祝予怀被这沉痛的语气逗得笑出了声:“都醉成这样了,为何不回府?”

    卫听澜伸手,重新捞起他的袖子紧揽进怀里,言简意赅道:“有约。”

    祝予怀心里软了一下:“不赴也可。”

    卫听澜眉头一皱:“不行。”

    “为何不行?”

    “有约。”

    “不赴也……算了,当我没问。”

    祝予怀千辛万苦地将人挪回屋里,正要喘口气把他安顿到竹榻上,就见这祖宗指着他卧房的床义正辞严:“我要睡那个。”

    大有不同意就要开始闹的倾向。

    祝予怀累得虚脱,看了眼床上新换的被褥,无奈道:“行吧。”

    跟个醉酒的傻孩子计较什么。

    卫听澜愣愣地睁大了眼,像是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等到真的被推进里屋,如愿以偿地坐到了祝予怀床上,卫听澜摸着那柔软的褥子,反倒理不直气不壮起来:“那你……你睡哪里?”

    祝予怀好不容易卸下重负,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实在支撑不住,径直往床边一靠,摆了下手:“你先让我缓缓。”

    卫听澜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瘫倒在床边,登时如临大敌:“你要同我一起睡?”

    祝予怀并无此意,却被他这如避虎狼的架势气得好笑。

    祝予怀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调侃道:“爬我的墙,住我的屋,睡我的床,现在还要赶我走。濯青,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卫听澜本能地警惕道:“什……什么?”

    祝予怀眼中笑意深了几分,吓唬他道:“卸磨杀驴,鸠占鹊巢。”

    卫听澜被控诉得脸色一白:“我没有……”

    祝予怀闷笑了几声,缓缓坐起身看他:“濯青,你喝醉了怎么什么话都信?”

    卫听澜听出这是嘲笑的意思了,不高兴地重复道:“我没有。”

    “好,没有便没有。”祝予怀休息得差不多了,扶着床缘站起来,“你先躺一会儿,我去厨房看看可有多的醒酒汤。”

    卫听澜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祝予怀低头看了眼这命途多舛的衣袖,着实想叹气了:“不行?”

    卫听澜梗着脖子:“不行。”

    少年人,尤其是喝醉了的少年人,就是这么的桀骜叛逆有血性。

    “好吧,那便不喝了。”祝予怀重新坐下,顺着他道,“那你直接睡?自己脱外袍总行吧?”

    卫听澜刚想说“不行”,忽然记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张口就来:“花椒酒。”

    两人对视一眼。

    祝予怀朝他露出个秋月春风般温柔的微笑,和颜悦色地说——

    “不行。”

    卫听澜心头一哽。

    他不死心地讨价还价:“一口都不行?”

    祝予怀笑意渐深,残忍地纠正道:“一滴都不行。”

    第032章 家仇

    年初一, 卫听澜是被窗外的一阵鞭炮声闹醒的。

    他费力地睁开眼,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先看清了床顶似曾相识的素色帘帐。昏昏沉沉地一转头, 卧房窗子上一张红竹底纹的“岁岁平安”径直闯入眼帘。

    卫听澜呆望了片刻,涣散的目光在那张自己亲手剪的窗花上逐渐凝聚, 忽然一个激灵坐起了身, 难以置信地看着屋内一览无余的陈设。

    这是……祝予怀的卧房!

    他的心中仿佛有一万匹追影呼啸而过, 一低头发觉自己衣冠不整, 只罩着件松松垮垮的里衣,惊得险些摔下床去。

    他为什么会睡在祝予怀床上?

    外袍呢?那么大一件外袍去哪里了?

    卫听澜拢着衣襟心惊肉跳的这一会儿,祝予怀听见了里屋的动静。

    他放下手里的书走到卧房门口,刚想掀帘,又觉得这样一声不响地进去有些失礼,便隔着门帘轻问道:“濯青可是醒了?”

    卫听澜心跳骤停, 下意识把滑落的被褥往上拽了拽, 向门口看去:“刚……刚醒。”

    声音哑得像只撕心裂肺的公鸭。

    卫听澜立马闭上了嘴, 压着声清了几下嗓子。

    祝予怀听出他声音有异, 隔帘继续问道:“炭炉上有茶水温着, 你口渴么?我给你倒些水来?”

    卫听澜飞快地整理着衣襟,目光在卧房内四下搜寻自己的外袍和发带,一边含糊地应道:“有劳了。”

    门帘外的脚步声便慢慢往远去了一些。

    卫听澜飞速蹿起,蹑手蹑脚地在屋内急转了一圈, 最终只在枕头旁发现了被人折了几折、一丝不苟地摆放整齐的旧发带,上面还压着个有些眼熟的小荷包。

    他把那荷包提起来晃了晃,挑开一看, 里头是一小袋金叶子。

    卫听澜一阵迷茫,也来不及多想, 捞起自己的发带把荷包放回了原处。

    四处都找过了,根本没有他那件鸦青的外袍。

    房外茶水的倾倒声渐渐停歇,卫听澜心急如焚,最后只得恨恨闭眼,认命地钻回了床上的被褥里。

    浅淡的草药苦香拂过鼻腔,他勉强定了定神,用手指梳理了几下满头的乱发,拿发带束了起来,一边绞尽脑汁地回想着昨夜的事。

    昨夜是除夕,自己应当是在宫宴上饮多了酒,半梦半醒间策马一路,然后……

    然后好像是看到了一堵墙。

    卫听澜心里微微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道墙在他错乱的记忆里泛着妙不可言的柔光,在凄冷的黑夜里好似倦鸟温暖的归巢。他一个独在异乡还醉得神志不清的孤苦少年,哪里经得住这种诱惑,当然是情不自禁地就爬了上去。

    爬、了、上、去……

    卫听澜攥着被褥的手轻轻颤抖。

    那院墙挺高,他一脚踏空,应当是摔晕过去了。

    之后的事便不必猜了,定是祝予怀听见了院中的响声,把昏迷的自己给捡了回去,还好心地把卧房的床也让了出来。

    卫听澜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额头,又摸了摸面颊,劫后余生地舒了口气。

    幸好,没破了相。

    ……

    幸好什么啊!到底为什么他会跟谢幼旻那傻子似的看到墙就忍不住翻啊!

    翻就翻了,还摔得不省人事在人家床上躺了一整夜啊!

    卫听澜在心里仰天咆哮,但房外那催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只能掩耳盗铃地闭上眼睛,尽可能地把自己往被窝里埋。

    祝予怀掀开门帘,转眼一望,就看见床上的被褥显出一个鼓包来,正往最里侧的角落挪动。

    他疑惑地唤了声:“濯青?”

    那鼓包顿了一下,卫听澜极慢地从被褥里探出脑袋,不情不愿道:“我在。”

    祝予怀觉得有些好笑,走到床边将盛着茶水的托盘放下,问道:“不是要喝水吗。你在做什么?”

    卫听澜的头发睡得凌乱,又被发带随性地绑成了个十分不羁的造型,整个人团在被窝里,看起来有老大的起床气。

    祝予怀笑了:“这是在赖床?”

    卫听澜自觉没脸见人,但那脆弱的自尊心又开始作祟,让他怎么也不愿在祝予怀面前露怯。

    酒色误人!

    他暗骂了自己几句,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坐起身来,懊恼道:“没有!我正要起……”

    故作镇定的声音在瞥见祝予怀身上的绛红云锦时戛然而止。

    卫听澜心跳漏了一拍,慢慢抬起头来。

    祝予怀一袭红衣站在床沿,正俯身去端托盘中那盏热茶。他的身影逆着窗外柔和的晨光,这红在他身上并不显得盛气凌人,反而更衬得眉目清隽如画。

    卫听澜张了张嘴:“你怎么……”

    怎么穿了这一身。

    祝予怀没听清,抬手将茶盏递给他:“你先润润喉。”

    卫听澜心慌地移开了眼,接过来抿了几口,心里却被这绛色晃得乱作了一团。

    这云锦布料是他亲手挑选的,他断然不会认错。

    之前头脑发热送了两箱花花绿绿的衣料,送完他便后悔了。本以为那些东西会成了压箱底的累赘,却没想到祝予怀真的将它穿在了身上。

    还是这样……这样动人心魄的好看。

    澧京繁华奢靡,不论是权贵文人或是百姓商贾都偏爱艳色,逢年过节时,人人都要换一身打眼些的装束走亲访友。像谢幼旻那样的,更是恨不能一年到头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做全京城最亮眼的纨绔。

    祝予怀却总是一身索然无味的月白,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件旧衣。看得习惯了,便给人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这人生来就该是这样干净,别说是换了一身衣裳,哪怕是在污泥里滚了一遭,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热茶温暖了肺腑,卫听澜眼睫微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有时觉得祝予怀同自己有些许相似,在这纸醉金迷的澧京里,都活得像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

    前世的祝予怀,其实也并非事事都顺心如意。

    太过清高,也太过无瑕,落在满京的土鸡瓦狗间,就像只生了反骨的云间孤鹤。表面上虽风光无限,暗地里却不知碍着了多少人的眼睛。

    自己在芝兰台中与他针锋相对时,旁观者中不乏有冷眼瞧热闹、巴不得祝予怀当众出丑的。若非太子待他礼遇有加,又有谢幼旻愣头青似的在旁护着,祝予怀在芝兰台的那些年,少不了要被人使绊子。

    这样聪慧的一个人,却像是不懂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不知变通,不会低头,继承了父辈的傲骨,怀着满腔热血想要报效家国……到后来举家入狱,尝遍人情冷暖时,可曾后悔过?

    卫听澜从流放路上将人截回来时,是暗怀着一丝期待的。

    期待着这人对过往坚守的一切心灰意冷,心甘情愿地同自己站在一处,他们一起做乱臣叛贼,斩尽这世间一切龌龊的不平事。

    可祝予怀却对他说:“你回头看看,那是你父兄守了一辈子的城池。”

    “你要将它们一座一座攻下,看着生灵涂炭、血流漂杵,看着大烨世代英烈守护的山河在你手里毁于一旦吗?”

    说这些话时,祝予怀那双眼睛已经没了熟悉的笑意,只是直直望着他,就像在拷问他的内心。

    那时卫听澜的身量已比祝予怀高出不少,垂眼与这阶下囚相视时,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只能仰视他的时候。

    可是卫听澜不服,他放不下仇恨。所以他咬着牙也要反驳:“我父兄守了一辈子,换来的是什么?狗皇帝不仁在先,害我全家,逼得我不得不反,我便是毁了他赵家的江山,又有何不可!”

    祝予怀眼中难掩失望:“你要报仇,我无权置喙。可你的刀剑所指向的,当真是你的仇人吗?”

    卫听澜被他的眼神刺痛,近乎宣泄地反击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世事本就如此,你醒醒吧!凭你如今这样,还妄想做什么心怀苍生的救世主?你亦身负血海深仇,难道就甘心?”

    这激将的话一出,看着祝予怀蓦然发红的眼眶,他后悔也已来不及了。

    “我当然不甘心。”祝予怀说,“可这家仇若要踏着无数无辜之人的枯骨才能得报,我宁可剜了我这一身血肉来告慰亡灵!”

    卫听澜想要抬手,可祝予怀已经转过了身,拖着叮当轻响的枷锁,头也不回地向地牢中走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卫听澜,你找错人了。”

    ……

    茶水轻雾袅袅,熏热了人的眼睛。卫听澜的心中隐秘地刺痛起来。

    “怎么了?”祝予怀看他神情不对,在床沿坐了下来,抬指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不舒服?”

    卫听澜攥着杯盏,垂眼克制着乱成一团的心绪:“没有,只是有些冷。”

    祝予怀一怔,不好意思地笑了:“抱歉,是我忘了。你的外袍被酒水打湿了大半,我叫人拿去清理了。要不……你先穿我的衣裳?”

    卫听澜略微茫然:“被酒水打湿了?”

    他从宫宴上出来的时候,衣裳分明是干的。

    祝予怀沉默片刻,试探地问:“你……不记得昨夜的事了吗?”

    卫听澜心中升起几分不详的预感:“我应该记得些什么?”

    祝予怀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挑着重点言简意赅道:“你硬要喝花椒酒,我没能拦住。”

    卫听澜:“……”

    总觉得他还略去了很多丢人的事情。

    祝予怀也不知他到底记得多少,察言观色地接着道:“你来之后不久,你府上又有两位将士登门来访,本欲将你带回去,但你似乎不太乐意。”

    确切地说,是相当不乐意。

    若不是因为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祝予怀觉得这难哄的年轻人很可能就要在地上撒泼打滚了。

    在祝予怀堪称慈爱的目光中,卫听澜缓慢地抬起手来,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别说了。”他喃喃道,“昨夜的事,我什么都不想记得,真的。”

    祝予怀莞尔。

    他安慰地拍了拍卫听澜,道:“我先去给你寻件外袍披着,别着了凉。”

    卫听澜满心麻木,身心俱疲地放下手,看着他往衣橱走去。

    行走间,那绛红的衣袖在他身侧轻轻摇曳,卫听澜看着看着,眉头微拧了起来。

    他总有种想把这袖子撩起来看一眼的冲动是怎么回事?

    这场景……

    似曾相识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他仿佛看到自己黏黏糊糊地挂在祝予怀身上不肯下来,还掀起他的袖子执着地往自己头上套——

    “里头应该还藏了件月白的,我正在找。”

    卫听澜:“……”

    幻觉,一定是幻觉。

    然而记忆一旦开了闸门,就再也止不住了。

    卫听澜头皮发麻,想起自己颐指气使地指着床宣告“我要睡那个”,以及那句惊恐万分、像被人轻薄了似的“你要同我一起睡?”……

    他心如死灰,放下的手又默默捂回了脸上。

    要不,还是不活了吧。

    那么高的墙为什么没直接把他摔死啊!不摔死冻死也行啊!!

    啊!!

    第033章 拥衾对谈

    祝予怀在衣橱前斟酌了半晌, 估摸着卫听澜的身量,从裁缝铺送来的几件新衣里挑拣出一件修身些的鷃蓝松纹绸衣,又从衣橱下方抽出个锦盒来。

    等抱着东西回到床前, 却没见着卫听澜,只瞧见了床上又蜷成一团的被褥。

    “濯青?”

    祝予怀戳了戳被褥团子, 好笑道:“怎么又赖起床了。我有东西要送你, 你当真不看一眼?”

    卫听澜慢吞吞地探出头来, 耳根泛着点微红, 眼神飘忽着不敢看他:“什、什么?”

    祝予怀看着他毛茸茸的乱发心里一软,忽然就理解了自己老爹的心情。

    他在床沿坐下,把鷃蓝的外袍展开来罩在卫听澜肩上,又将那锦盒放在他跟前:“你打开看看。”

    卫听澜迟疑地伸手开了盒子,就见里头露出了一双玄青色虎头鞋。鞋边镶着圈雪白毛绒边,看起来很暖和。

    “我不太确定尺码, 便估量着让制鞋的大娘做得宽余了些。”祝予怀不好意思地说, “只在室内穿, 宽松点儿也舒服。你觉得如何?”

    卫听澜披着鷃蓝的新衣, 呆呆地与那炯炯有神的虎眼对视着。

    这虎头鞋和祝予怀自己的那双十分相像, 不过颜色搭得更漂亮,虎头支着耳朵瞪着眼,神气十足。

    卫听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似的。

    当日随口一提,没想到他便记下了。可自己都几岁了……祝予怀这是还把他当做要穿着新鞋出去踩雪的小孩子呢?

    虽是这样想着, 卫听澜的手却捏着那锦盒没舍得松开。

    祝予怀看他半晌没个动静,有些不安地问:“是不喜欢吗?”

    卫听澜怀里就像揣了两只不安分的虎崽子,被他这么一问, 都拼了命地乱蹦起来。

    他忙将那锦盒抱在怀里,有些手足无措:“没有。很……很好看。”

    “那便好。”祝予怀笑了起来, 顺手替他拢了拢快要滑落的外袍,“若是头不疼了,便早些穿衣洗漱吧,今日早膳吃饺子,估摸着再过一会儿厨房便送来了。对了,还有这个。”

    他一探身,指尖挑起枕边的小荷包,放到锦盒上:“也是给你的。”

    看着卫听澜愣神的模样,祝予怀没忍住揉了揉他乱翘的头发,解释道:“压岁钱。你收好,别弄丢了。”

    卫听澜一怔,看清了荷包上吊着的那枚竹叶形的小翡翠坠子。

    细碎的记忆一晃而过,他忽然记起,前世这一日清晨醒来时,他枕畔似乎也是摆了这么个不起眼的小荷包的。

    那时他以为这东西是祝予怀不小心落下的,原准备等人来了问上一问。可那日祝予怀来看他时心事重重,还未等他开口,便先提起了左骁卫清缴图南山匪患一事。

    消息是除夕夜宴散后宫里传出来的,说的是“匪患”而非“刺客”,是什么意思可想而知。

    前世那会儿他伤势未愈,听着这荒唐事,却是连起身发一通火的能力都没有。

    他看见了祝予怀眼中的不忍和怜悯,想到像个废物一样下不了床、甚至连高邈的尸体都没能带回来的自己,心里便止不住地隐痛起来。

    手里攥着的荷包被他用力掷到了窗子上。

    他听见了自己低哑得不像话的声音:“出去。”

    当时祝予怀按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冷静,可被人压制着的无力感只让他更觉屈辱。他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出去!”

    后来屋内不知沉寂了多久,卫听澜闭着发酸的眼,听到了祝予怀离去的脚步声。

    等他再回过头来,那枚一气之下被扔出去的荷包,也不见了踪影。

    ……

    卫听澜深吸了口气,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悔不当初。

    已经出口的恶言,就像那刺出的利剑,即便重来了一世,也无从弥补了。

    “我……”卫听澜将锦盒上的荷包攥进手里,“我不会再弄丢了。”

    “嗯?”祝予怀看着他的样子,轻笑起来,“这是怎么了?你该不会感动得要落泪了吧?”

    他本来是想逗一逗卫听澜,却不想这人非但没有炸毛反驳,反倒捏着那荷包往后挪远了些。

    祝予怀看着他这般情态,唇边的笑略微一顿。

    做什么?他不会真酝酿着要哭吧?

    祝予怀小心地探头去看他:“濯青?”

    卫听澜别扭地躲了一下,偏头时被祝予怀敏锐地捕捉到了眼角的微红。

    被德音哭怕了的祝予怀心头一跳:“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回想起卫听澜从昨夜至今的种种异样,越想越觉得可疑。

    “你今日总在出神。”祝予怀挨近了些,“昨日除夕宫宴,有人为难你了?”

    卫听澜摇了下头,只觉得自己这样子尴尬又丢人,不自在地往被窝里缩了缩。

    落在祝予怀眼中,他这样一声不吭地抱着被褥,就像颗被霜打了的小白菜,看起来委屈坏了。

    祝予怀想到自己送的虎头鞋,心里愈发不安:“那是……想起家人了?”

    “不是。”卫听澜闭了下微酸的眼,自知糊弄不过去,索性扯了个现成的借口,“算了,告诉你也无妨。昨日宫宴上有则喜讯,泾水流寇并图南山匪患已除。刺杀一案,大约很快便能结案了。”

    “‘匪患’?”祝予怀一怔,不由得蹙起了眉,“刺客怎可与流寇盗匪混为一谈?事涉边疆,岂能如此草率便结案。圣上不是说……”

    “他说什么?要为我做主么?”卫听澜摇了摇头,低声哂笑,“场面话罢了。正因为事涉边疆,他才更急着要压下去。他忌惮得很,生怕查出了什么不该查的东西被朔西紧抓不放,更怕我父兄图谋不轨,借机生事。”

    祝予怀看着他唇畔微讽的轻笑,一时哑然。

    自古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而今亲眼所见,才知帝王的忌惮是何等叫人心寒。

    祝予怀最终只叹了口气,抬手轻搭着他的肩,劝道:“濯青,京中人多眼杂,这话只同我说便罢了,莫叫旁人听了去。”

    卫听澜心绪平复了些许,扯出个笑来:“放心,我踩过点了,你这院落清静偏僻,是个密谋的好地方。悄悄话咱们挨近些小声地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祝予怀不料他这时还能开起玩笑来,无奈道:“濯青……”

    “我说真的。你不是说,遇到难事可以同你商量么?”卫听澜凑近了一些低声道,“圣上如此急于结案,可见此案大约牵涉到了京中势力,甚至牵扯到了皇室。依你之见,刺客可能是何种身份?”

    祝予怀被这氛围感染,也不由得压低了声:“我对京中形势所知不多,猜不出来。不过,就你方才所言,有一点似乎说不通。”

    “哪一点?”

    “你没觉得古怪吗?”祝予怀盘膝坐到床上,梳理起思路来,“在国都边上行刺,堪称铤而走险,幕后之人应当有十全的把握,确信那批刺客身上没有半点能暴露他身份的痕迹。可你刚才说……圣上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可深查的东西,不得不匆忙结案。能让一国之君如此紧张的线索,当真是刺客不慎留下的吗?”

    卫听澜一怔,不由得回想起那支形制怪异的毒箭。

    祝予怀接着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线索是幕后之人故意放出来,扰乱视听的?”

    卫听澜的眉头逐渐紧锁:“的确不对劲。刺客若害怕暴露身份,就不该使用那样引人注目的军械。这般不加掩饰,简直像故意诱着人往上面查。”

    祝予怀推测道:“说不定是要借此祸水东引、栽赃陷害什么人。又或者,那线索背后藏着的是什么不可公之于世的东西,迫使圣上不得不将此案按下。”

    卫听澜心思一动,顺着这个思路想起了一个人。

    定远伯江敬衡。

    此人身上谜团重重,从十五年前莫名中毒,到七年前突然战死,前因后果无人说得清楚。

    若只是为了杀人,寻常箭矢抹上毒药也是一样的。刺客却偏偏用了当年暗害江敬衡的毒箭,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要给什么人看的?

    卫听澜的目色逐渐晦暗。

    前世高邈的尸体与那毒箭都不知所踪,刺客既然无意遮掩,为何要多此一举毁尸灭迹?

    还是说……高邈的尸体,其实是被明安帝扣下了?

    “还有一点存疑。”祝予怀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接着分析道,“圣上对朔西甚为在意,幕后之人冒险将朔西牵扯进来,就不怕一着不慎、引火烧身吗?如果只为栽赃什么人,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逆推起来,你在图南山中若遇不测,最直接的结果便是澧京与朔西生出嫌隙,若以此为动机,最大的受益者应当是……”

    两人心头同时浮起一个猜测。

    祝予怀迟疑地问:“瓦丹?”

    卫听澜顷刻间便想起了那绘有梅枝的观音像。

    他语气微沉:“瓦丹人高鼻深目,那些刺客从外貌来看,确是大烨人无疑。若真与瓦丹有关,那便是大烨内部出了吃里扒外的国贼。而且这贼……能耐不小。”

    两人面色都有些凝重。

    有效的线索着实太少,他们对坐着沉思良久,只觉得脑子里被这东一榔头西一棒的猜想搅得像团浆糊。

    “如今也仅是猜测,未做定论。”祝予怀只能宽慰他道,“瓦丹虽日渐势大,但多年来未曾越过朔西防线一步。即便真有细作,联络也势必受限,早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他说着说着,觉得有些冷:“濯青,再匀点被子给我。你不饿吗?”

    卫听澜仍皱着眉苦思冥想,闻言下意识将被褥往上拽了拽,罩住祝予怀的肩膀。

    “饿。饺子还没来吗?”

    祝予怀抱着暖融融的被褥,喟叹道:“应当快了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莫名地对视了一眼。

    两人一个衣冠楚楚,一个衣衫不整,眼下正盖着同一床被褥面面相觑。

    “你……”卫听澜磕磕巴巴道,“你什么时候到床上来的?”

    祝予怀哑了片刻。

    太冷了,情不自禁。

    他抬袖轻咳一声,心虚地将被子揽紧了一些,尽可能理直气壮道:“濯青莫不是忘记了,这、这本就是我的床啊。”

    想上……自然就上来了啊。

    空气沉寂片刻。

    卫听澜:“……没事了,你坐。”

    一边浑身僵直地缓慢挪下了床。

    祝予怀却在后边轻拉了下他的衣角,小声道:“濯青……”

    话音未落,卫听澜扯着外衫猛然站起,趿拉着鞋,踉跄但迅疾地向卧房外遁去。

    祝予怀:“……”

    他还没说完。

    他不死心地召唤道:“濯青。”

    门帘轻晃,房外无人应答。

    “我是想说。”祝予怀深吸了一口气,“你穿走的是我的虎头鞋啊!”

    第034章 自作孽

    赵松玄缓步走入观雪阁中, 便有宫人替他褪下了沾雪的斗篷。

    阁中燃着熏炉,三面关窗,只避风的一面开着。透过那窗, 可见如絮飞雪轻掠过疏梅琼枝,映得枝头初发的红蕊愈发撩人心弦。

    赵松玄抬眼望着, 浅叹道:“母妃好兴致。”

    阁中坐着个面容清丽的宫装妇人, 膝上搭着貂裘, 卧着一只圆润的雪白兔子。她的眼角已染细纹, 但因保养得宜,并不显年岁。

    听见宫人通禀二皇子来了,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懒地抚着兔子道:“今日这风刮得奇怪。咱们二殿下怎么不同太子弈棋,倒被吹到本宫这里来了?”

    赵松玄行过礼,略抬下手, 身后的内侍便奉上了几盒装点精致的年礼。

    “今日是元日, 还望母妃看在这些好茶的份儿上, 莫要叫人把儿臣打出去。”

    江贵妃这才抬眼笑了一声:“行了, 就你嘴贫。快坐吧。”

    赵松玄拂衣落座, 四下看了看,笑着说:“观雪阁闲置许久,恐有冬蛰的蠢物做了窝。底下人可仔细瞧过了?没叫这些小东西妨着母妃赏雪的兴致吧?”

    江贵妃手上一顿,温声道:“你倒细心, 本宫来前便叫人先清扫过了,这阁里干净着呢。”

    又朝宫人挥了下手:“你们去外边侯着。阿玄好不容易来一次,无甚要紧事, 莫要拿来扰了我们母子相叙。”

    宫人应声退出阁外。等到阁中只剩了两人,江贵妃抚着兔子的手停了。

    两人相视一眼, 江贵妃道:“阿玄,你直说便是。我带来的这些人,皆是信得过的。”

    赵松玄微微颔首:“宫宴之事,母妃可有耳闻?”

    “夜宴散后,阖宫上下便传遍了。”江贵妃眉间轻拢,“怎么了?朔西这案子莫非攀扯上你了?”

    赵松玄答道:“详情不知。但父皇应当是疑心到了我身上。”

    “他待谁都这般疑神疑鬼。”江贵妃轻嗤一声,“我说呢,之前好好的跑来要茶喝,装着慈父的样子考校你的功课。他塞给你的两个内侍还安分吗?可要寻个由头料理了?”

    “不必脏了母妃的手。”赵松玄笑说,“就让他们安心在书房捧砚奉笔吧,反正我玩物丧志,几百年也不往那儿去一回。”

    “也罢,你心里有数便好。”江贵妃微叹一声,“四皇子那边,你近日还是多留心些,别叫他们寻着空子往你身上泼脏水。暗中豢养死士、意图挑拨边疆,这罪名可担不得。”

    她说着又蹙起眉来:“只是这些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为着害你,竟敢拿朔西来做文章。赵文觉那蠢货,何时有了这胆量?”

    赵松玄轻笑:“四弟大了,心思活泛些也正常。不过图南山一案,的确不大像他母家能有的手笔。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别的势力在推波助澜。”

    江贵妃轻轻点头:“也是,这案子从头到脚都透着古怪。皇帝巴不得有人给他递刀子,若真栽赃到了你头上,他怕是早就摆出大义灭亲的姿态,要拿你向朔西交差了。为何如今就这般轻易地压下去了?”

    赵松玄品了口茶,敛眸低笑了声:“许是有人夜路走多了,后知后觉怕起了黑。”

    江贵妃看了他一眼,隐约明白过来:“你是说……”

    赵松玄置下茶盏:“太医署线人递的消息,扬威将军高邈在图南山中被暗箭所伤,身中奇毒。此毒初发时可使伤口溃烂难愈,即便救了回来,毒素也如跗骨之蛆难以祓除,恐余生都要受毒发之苦。母妃听着,可觉得熟悉?”

    江贵妃静了片刻,冷声一笑:“难怪。这些人当真长本事了,我们都还没动手寻仇,他们倒先急着拿兄长所受的冤屈来做局了。皇帝要是知道自己生了这么个好儿子,不知会作何感想。”

    赵松玄慢声道:“若真是四弟设的局,我倒是要向他道声谢。这般明目张胆的刺杀和挑衅,我初闻时,都忍不住要以为是舅舅英灵犹在,前来清算旧账了。更何况是那些做贼心虚的卑劣小人呢。”

    江贵妃轻抚着兔子柔软的皮毛:“这样也好。皇帝即便疑心你,一时半会儿也不敢贸然动你。且叫他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着吧……自作孽,不可活。”

    那兔子乖顺地卧在她膝上,似是被抚得舒服,懒懒地朝她手心拱了两下。

    江贵妃寒凉的神色稍缓,轻声道:“算了,大过年的说这些晦气事做什么。你瞧瞧,这长耳畜生倒是自在。吃吃睡睡,这一世便也过去了。”

    赵松玄淡淡瞧了眼那兔子懵懂的模样:“也是这小东西运道好,在母妃这儿寻着了容身之处。”

    那兔子翻了个身,短腿捣腾了半天没爬起来,惹得两人都笑出了声。赵松玄不由得轻叹:“原本小小一只,怎就长成这样了?阿玉未免将它喂得太肥了些。”

    江贵妃笑了一声:“那孩子心眼太实,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别人,养只兔子也巴不得当宝贝供着。对了,她前日刚做了副鹿皮护腕,说要给你的。回头我叫人给你送去。”

    赵松玄点了下头:“那便劳烦母妃替我道声谢。”

    他顿了顿,又道:“母妃,有关阿玉……依着我近日所见,太子似乎真对阿玉上了心。他从前并不热衷于弈棋,却为着一副棋盘拉着我手谈了好几日。还有那幅白驹的墨宝……着实出乎了我的意料。”

    江贵妃面上的笑容渐渐散了:“这事我早就想同你谈一谈了。阿玄,你同我说实话,你该不会是想为他二人牵线搭桥吧?”

    赵松玄一笑:“果然瞒不过母妃。”

    江贵妃蹙眉看他:“他二人绝非良缘,相逢相悦已是错了。阿玄,莫要一时心软做这些无益之事。太子虽无过,可终归是那人的儿子,即便他现在真心实意把你当兄长相待,可你想过以后吗?”

    赵松玄慢慢道:“您放心,该动手的时候我不会心慈手软。我只是在想,若他真的待阿玉情深意重,这便是他身上可为我所用的软肋。若是用得好,也能省去不少麻烦。”

    江贵妃仍犹疑着,赵松玄上前几步半跪在她膝前,低声劝道:“我知道母妃心疼阿玉,不忍心利用她。可我与太子必有一争,阿玉已然动了心,与其叫她左右为难,不如索性成全了他们。将来若能两全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也好叫她看清了这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少受几分锥心之痛。母妃以为呢?”

    “你……”江贵妃凝眉看了他许久,终是无奈道,“罢了,冤有头债有主。太子若识时务,不妨了你的路,便随你吧。”

    “母妃疼我。”赵松玄扬唇一笑,又道,“我见观雪阁外红梅正好,可要替母妃折一枝来?”

    江贵妃望着他笑起来时唇畔的浅窝,温和而无奈道:“想去便去,别忘了穿好斗篷。”

    赵松玄便起了身,拿起搭在熏笼上的斗篷,往肩上一披。

    “等等。”江贵妃放下兔子走至他身前,抬手替他理着衣襟,“斗篷不系紧了等着它钻风么?都多大人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

    墨发金冠的年轻人在她面前微微垂下头来,任由她摆弄。

    江贵妃还在絮叨:“你也就是瞧着我好说话,不忍心罚你。若是阿姐还在……”

    话说到这里便渐渐顿住了。

    赵松玄抬眸望着她微怔的神情,接着轻声说了下去:“若母亲还在,定然也和母妃一样,嘴上虽念叨我的不是,心底仍把我当孩子似的宠着纵着。”

    江贵妃眼睫颤了颤,垂眼替他理好了衣襟,忍住了泪光,浅笑道:“好了。你去吧,折一枝最红的回来。”

    *

    窗外的雪慢慢停了,覆了雪的竹影映在窗上,光影凌乱,更显几分清绝。

    按理说,这种时候祝予怀是按耐不住要出来看竹的。但今日廊下却并未如往常一般置上画案,只有几个仆役正探头探脑。

    屋内,卫听澜咽下最后一口饺子,搁下了手里的空碗。几乎同一时刻,祝予怀也跟着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房门外传来些蠢蠢欲动的微响。

    屋内静了须臾,祝予怀看着他犹疑道:“濯青可吃饱了?”

    卫听澜绷紧身子正襟危坐,矜持地点了下头。

    他坐得规矩,身上鷃蓝的新衣用金线绣着松纹,看起来很有几分俊逸疏离的贵公子样。

    就是手边摞着高高的一堆碗,看起来有些违和。

    祝予怀松了口气,道:“那便撤下去吧。”

    他面前只摆着一个小小的空碗,其实早就吃干净了,只是看卫听澜一直在埋头风卷残云,没好意思马上叫人来收。

    只能捏着筷子装模作样,偶尔慢条斯理地夹一两根小菜尝一尝,就这么等了他好一会儿。

    今日早膳的时长远超寻常,等在门口的仆役望了又望,眼下终于得了令,几乎是脚不沾地地鱼贯而入,将他们面前的食具麻溜地卷走了。

    祝予怀:“……”

    看得出来,他们真的很怕卫听澜一时兴起,再要一碗饺子。

    易鸣端着盛放衣物的托盘走到门前,正瞥见被撤下来的碗筷,眼皮抽了一抽。

    这姓卫的可真能吃。

    又听见屋内卫听澜毫无自知之明地问:“九隅兄为何吃得这样少?”

    祝予怀笑了笑:“今日吃得已算多了。我见你吃得欢畅,忍不住多夹了几筷子,算起来也一碗有余了。”

    “那也还是太少了。”卫听澜认真道,“你府上的碗太小,别说一碗有余,便是两碗也不够啊。”

    易鸣对这蹭吃蹭睡还要百般挑剔的家伙忍无可忍,黑着脸走进屋内,把托盘往他面前一搁:“你衣服干了。”

    可以穿上滚了。

    卫听澜看见自己的外袍略微一顿,只顷刻便收拾好了面上的表情,仰头浅笑:“多谢易兄。”

    易鸣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立时挪远了两步不想理他,抬首道:“公子,今日的药还在炉子上煨着,您可要先去院中走一走,消消食再喝?”

    祝予怀刚要答应,卫听澜托着脑袋开了口:“九隅兄这小院子,得走几圈才能消食?怕是头都要转晕了。我这儿有个更有效的法子,九隅兄可要试试?”

    易鸣警惕地瞥他一眼,语气凉凉:“什么法子?爬墙吗?”

    卫听澜难得被他噎了一回,敛了神色站起身来,两人的眼神在祝予怀看不见的角度打了个交锋。

    易鸣冲着他无声地动了下唇,卫听澜微眯起眼,辨认出他说的是——收起你的小算盘。

    卫听澜抱着胳膊勾起唇角,做了个口型:偏不。

    祝予怀隐约察觉到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息:“你们……”

    却见卫听澜一抬手,哥俩好似的一把搭上了易鸣的肩,漫不经心地笑道:“我见易兄时常佩剑,想来略通剑术?”

    易鸣被“略通”二字激得额角一抽:“我自幼习剑,迄今已有……”

    卫听澜顿时神情动容,重重一拍他的肩:“巧了,我也是!如此说来,你我二人也算同道中人。”

    易鸣冷不丁被他拍得身形一歪,脸色阴沉道:“你撒手,谁跟你同道……”

    卫听澜却已转回了头去,冲着祝予怀粲然一笑。

    “我闲来无事改良了一套剑法,能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简单又易学,最宜体弱之人强身锻体。九隅兄若有兴趣,我与易兄比划一二做个示范?”

    祝予怀干笑了两声:“濯青……”

    你一个刺杀过瓦丹大将的将门之子,认真的吗?

    卫听澜看了眼易鸣,善解人意地补充道:“我也不欺负人,以竹代剑便可,易兄随意啊。”

    易鸣本不想顺他的意,可一听这话,背后的火焰噌地冒起三丈高。

    “比就比,怕你不成!我也用竹子!”

    第035章 游侠

    祝予怀立在廊下, 脚边还坐着听见声音赶来看热闹的德音。卫听澜与易鸣走到院中,各拣了一截青竹拿在手中,定了一定, 突然转头同时朝着对方袭去。

    两杆竹子在半空撞出声脆响,易鸣骂道:“就知道你要使诈!”

    卫听澜反唇相讥:“你不也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背后偷袭?”

    “我那是防着你不遵武德, 先发制人!”

    “呵, 说得冠冕堂皇,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院中一时竹光凌乱, 杀意肆虐。

    祝予怀抱着莲花手炉,德音抱着一罐子零嘴:“……”

    他们到底在期待什么?

    高手论剑前玄而又玄的开场白和竹叶飘飞的肃杀氛围,什么都没有。

    德音:“公子,他们好吵。”

    祝予怀无奈地笑了一下,眼睛仍一错不错地望着胶着缠斗的两人。

    院中积了层薄雪,在打斗间扬起凛冽的雪雾来。卫听澜使的是那所谓以柔克刚的剑法, 出招时显而易见地收了几分力。而易鸣攻势刚猛, 一杆细竹舞得锐意生风, 被卫听澜几个错身躲了过去。

    一攻一守, 一进一退, 乍看之下,倒是易鸣占了上风。

    十招之后,眼见着卫听澜左下腹露了个破绽,易鸣心中一喜, 瞅准机会刺去,却听祝予怀忽然开口:“阿鸣,莫要轻敌。”

    他心头一凛, 一个掠身堪堪避开了斜刺里袭来的一剑。

    卫听澜“啧”了一声,笑说:“九隅兄未免也太护短了。”

    语气仍是漫不经心, 他手上动作却逐渐凌厉,步法也愈发叫人看不懂了。

    易鸣退了一步,卫听澜那身略显宽松的鷃蓝在他身侧一晃而过,他下意识抬起手中竹子格挡,却不想卫听澜并未攻击他的要害,反而闹着玩似的拿竹子往他腋下一戳。

    易鸣的脸登时黑了。

    偏偏这不按常理出牌的野路子他还躲不掉,被逗弄似的耍了几个回合后,易鸣想明白了——这人压根没想速战速决,就是在溜他,故意引他出丑!

    不讲武德!下三滥的臭流氓!

    祝予怀站在廊下,隐约看出些门道来。

    卫听澜此前出招都很保守,甚至说得上慢条斯理,叫人一眼便能看得清楚。现在想来,并非是力不能敌,而是有意在展示那套剑法的基础招式而已。

    十招之后转为攻势,则是将这些招式兼收并蓄,杂糅起来以一化十,还游刃有余地加了些堪称顽劣的小动作。

    一言以蔽之,就是在炫技。

    两人在院中鸡飞狗跳,从正经交手变成了卫听澜猫捉老鼠似的撵着易鸣玩儿。

    祝予怀望着卫听澜唇边明晃晃的笑意,无可奈何道:“濯青。”

    卫听澜闻弦声而知雅意,扬手一撩,轻而易举地击落了易鸣手中的竹子,利落地结束了战局。

    被追得毫无招架之力的易鸣面色难看地甩了下手,站起了身来。

    即便不愿承认,他也自知与卫听澜身手悬殊,已经没有较量的必要。

    易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道:“你有两下子。”

    卫听澜抱剑似的抱着那竹子,吊儿郎当地一笑:“承让。”

    祝予怀看着两人袍摆上沾的雪沫,招手道:“都先进来烤火,别叫雪水弄湿了衣裳。”

    卫听澜应了声,几步跃上了阶去,笑说:“九隅兄觉得这剑法如何?”

    祝予怀只瞧见他的发带和高束的马尾翩然一晃,转眼就在自己跟前站定了。许是刚打了一架身心舒畅,又或许是那鷃蓝的衣袍实在衬人,这样随性的动作在他身上显得神采飞扬,看得祝予怀不由得一怔。

    这样的年纪,最是争强好胜,也最是意气风发,就像一团热忱的不知疲倦的火,耀眼又炙热。

    祝予怀的眼神柔和下来:“昔日庖丁解牛,能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我见濯青身与竹化,亦能合于桑林之舞,着实难得。”

    德音苦着脸道:“公子又在说些什么啊……”

    易鸣也走上阶来,没忍住插了一嘴:“就是说他很厉害,剑舞得跟厨子宰牛差不多。”

    祝予怀:“……”

    这么说倒也没错,就是感觉哪里怪怪的。

    卫听澜本来被夸得不自在,被易鸣这么一打岔,倒是镇定了下来。

    他拨弄着手中竹子的断茬,不紧不慢地回敬道:“不敢当。真论起来,也是那头被宰的牛配合得好。”

    感觉有被冒犯到的易鸣瞬间支棱起来:“你说谁是牛!”

    卫听澜无辜道:“我也不知。谁急得跳脚,谁就是吧。”

    眼看着两人一言不合又冒起了火星子,祝予怀当机立断,抓起两人的手不容置疑地按在一起:“握手言和!好了,现在进屋。”

    还没开始对掐就被强行握手的卫听澜和易鸣:“……”

    两人一脸晦气地拿衣角死命揩着手,跟在祝予怀身后往屋内去。

    卫听澜没忘了正事,边走边道:“这剑法简单省力,若能融会贯通,四两拨千斤也未尝不可。九隅兄既觉得不错,不如我教你啊?”

    易鸣这回倒没有反驳。祝予怀身体孱弱,除却那心疾的原因,也是因为从前久卧病榻甚少活动。越是不动便越是乏力虚弱,如此恶性循环,才到了如今走几步路都觉得累的地步。

    等天暖些,慢慢探索些可用的法子强身健体,对改善他这体质也有助益。

    卫听澜见祝予怀犹豫着没答,又添了把火:“就当是答谢九隅兄给我讲文试的恩情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欠你的人情,我这良心总莫名作痛,痛得我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琢磨出这么个剑法,九隅兄就赏个脸呗?”

    祝予怀拂衣落座,被他这煞有介事的胡话逗得好笑:“哪儿就这般夸张了?”

    “我说真的。”卫听澜抬指点了点心口,“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易鸣没好气地呛他:“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我都知道寤寐思服不是这么用的。”

    卫听澜“啧”了一声:“意会就行。九隅兄意下如何?”

    祝予怀本就有所意动,见卫听澜眼中带笑,期待地泛着光,便不自觉地弯起了唇。

    他颔首道:“我不通武艺,若是笨手笨脚学不会,还望濯青多担待些。”

    这便是同意了。

    卫听澜勾了下唇,在暖炉旁一边低头清理着沾了雪的袍摆,一边矜持道:“这是自然。一天学一招,一招练十天都行,反正你我来日方长,学个十年二十年也无甚要紧。”

    易鸣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哪个字都不对劲。偏偏这人平日里就是这样不着调,叫他想挑刺都无从下手。

    祝予怀只当卫听澜是宽慰自己,笑了一笑:“说起来,这剑法既是改良所得,它原先可有名字?”

    卫听澜随口答道:“是我在朔西时闲得无聊耍着玩儿的,没起名字。”

    如此巧妙的剑招竟是一个半大孩子信手独创,祝予怀愈发感慨:“素来听闻朔西突骑擅用刀,却没想到濯青于剑术上也有这等造诣。”

    卫听澜手上一顿,漫不经心道:“也不算稀奇,我自开始习武,练得最多的就是剑。朔西突骑用环首刀是为了和钩镶配合作战,与瓦丹骑兵相抗衡。我爹不许我上战场,刀法练得再好也没用,倒不如精研剑术。”

    祝予怀微微一怔:“令尊这是何故?”

    卫听澜一想起这茬,就觉得背上养好了的伤又刺挠着隐隐泛疼。

    那是他违抗父命带着府兵去了战场、被大哥救回来之后,他那暴跳如雷的老爹把他捆在祠堂里亲手抽出来的鞭伤。

    足足二十鞭家法,抽得他两眼发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抬回房去的。

    时隔一世,再回忆起他爹攥着鞭子怒斥“逆子”时胡须乱颤的凶样,背后一阵恶寒的同时,倒也有几分怀念。

    卫听澜笑了声:“谁知道呢,兴许是怕我一不小心死了吧。”

    祝予怀顿了顿:“你……”

    卫听澜清理干净袍摆,站起身来不甚在意地说:“不过这也没什么,我原本就不喜欢战场。我与我大哥不同,他和我爹一样是都为沙场而生的人,天生就该是守土开疆的将领。但我不是。”

    “我小时候的志向,是做个惩奸除恶的游侠。”他轻笑道,“四海为家,身边只带一柄剑、一匹马,闲时提壶纵酒,醉了便引剑狂歌,一路除暴安良行侠仗义,荡尽世间不平事,就是这般……”

    他想了想:“这般可笑又自在的豪侠。”

    如果没有湍城之乱,如果母亲和外祖一家没有死在瓦丹人的屠刀之下,如果那至高之位上的九五之尊是个用人不疑的明君,如果大烨朝堂中皆是刚正不阿的贤良……

    他本可以在朔西的跑马场上恣意野蛮地长大,他有这世上最疼他的母亲、最威风的父亲和兄长,朔西的重担轮不到他来扛,天高海阔,他带着自己那把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可他视若珍宝的一切,终归都美好得如同转瞬即逝的昙花。

    前世那些腥风血雨里,他看着自己生命中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直到最后一丝熹微的光亮也湮灭在了他自己的手里。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那柄剑逐渐沾满血腥,成了断魂索命的凶器。

    就这样一步一步,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到了孑然一身的死局。

    祝予怀望着他,这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少年眼中忽然安静了下来,整个人好像罩上了看不清的雾。

    祝予怀并未忘记,卫听澜是因何才来到澧京。一个曾经想要仗剑天涯的少年被困在这里,就像被剪去了翅翼的鹰,也许还要困很多年,也许这辈子都飞不出去了。

    但祝予怀隐隐觉得不止如此。

    他看着眼前身量尚显单薄的年轻人,却好像透过这身影看见了另一个模糊的影子。

    似乎从前他也曾这样望着什么人,被那人身上疯狂溢散的痛苦侵染着,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却无论如何都碰不到他。

    那人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

    远得如同隔世,远到他只是这样看着,都觉得心痛得透不过气来。

    卫听澜尚在恍神中,忽然听见砰的一声轻响。

    他猛然抬眼,就见祝予怀眉头紧拢,捂着胸口伏在案几上,似乎万分痛苦,撑着桌案的手攥成了拳,不住地发着颤。

    他手边的茶盏被衣袖带得翻倒,咕噜噜地滚落坠地,又是一声瓷器崩裂的声响。

    易鸣惊道:“公子!”

    热茶溅了满桌,易鸣疾步上前,卫听澜却先他一步踢开了那热水四溢的桌案,将人直接拢进了怀里:“可烫到了?”

    祝予怀终于寻着了支撑,闭了眼靠在了他肩上。他听见了卫听澜的声音,艰难地摇了下头。

    “没事。”他费力地喘着气,“我歇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卫听澜看着他血色尽褪的脸,知道他是犯了心疾,立刻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对易鸣急促道:“你去拿药,要快。”

    易鸣看了眼他怀中眉眼紧闭的人,终究只咬了咬牙,道了声“你手脚当心些”,便转头向屋外跑去。

    第036章 心疾

    德音正在院子里找石子给新堆起来的雪人做眼睛, 易鸣慌里慌张地跑出门,正好瞧见了她,忙道:“德音, 快去寻大夫来!公子心疾犯了!”

    德音一听,把手里东西丢了便往外跑:“我这就去!”

    屋内, 卫听澜将人抱稳当了, 转身急匆匆地往里屋走。

    祝予怀的袖摆沾了茶水, 湿嗒嗒的滴了一路, 卫听澜将他抱到床边,却不好直接放下。他犹豫片刻,让怀里的人半倚着自己坐在床沿,腾出一只手去解他的腰带。

    祝予怀昏沉中察觉到有人在解自己的衣裳,下意识按住了他的手腕,迷茫地睁开了眼。

    卫听澜正对上他那双泛红盈泪的眼睛, 心里没来由地一慌, 刚想开口解释, 祝予怀的眼睛却又重新闭上了。

    还气若游丝地道了声:“多谢。”

    卫听澜看着他这任人摆布的模样抿了下唇, 手上加快了动作, 几下扯开他的腰带抛到一边,又飞速解了他的领口,垫着他的后肩手忙脚乱地褪下了外袍。

    绛红的外袍下露出了一件相当厚实的长衫。

    卫听澜勉强冷静下来,探出手在他腰侧谨慎地摸了两下, 寻到了长衫的系带。他研究了一会儿,决定挑那根最长的带子赌一把,伸手一抽, 那系带果然散了。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就发现散开的长衫里头竟还有一件襦衫。

    卫听澜的额头上渗出了细汗, 将那褪下的长衫放到一边,望着那件襦衫的系带心乱如麻,迟迟没敢下手。

    正纠结的这一会儿,祝予怀轻轻打了个冷战,蹙眉道:“冷。”

    卫听澜听了这一声,顿时如获大赦。

    他说冷!

    卫听澜迅速扶着人躺下,拿被褥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俯下身小心问道:“那这襦衫便不脱了?不会束着人难受吧?”

    见祝予怀轻轻点了头,他放下了心来,将暖炉挪近了些许,跑到房外寻了汤婆子来塞进被褥里。站在床前想了想,又伸手取下了祝予怀束发的簪子,放在一旁。

    等都忙完了,他在床边席地坐下,心神不宁地望着床上的人。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着祝予怀犯病的样子。

    平日里本就没什么血色的皮肤,现下愈发苍白像是瓷玉一般,长眉颦蹙,浓密的睫毛也轻颤不止,看得人心里都跟着揪紧了。

    他方才脱祝予怀的衣裳时,才发觉这人的身形比自己以为的还要羸弱。那腰只盈盈一握,轻碰一下都叫人觉得心惊胆战。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病成了这样。

    易鸣也不知做什么去了,都这会儿了也没把药送来。卫听澜努力回想着之前从方未艾那儿问来的法子,将手伸进被褥里摸着了祝予怀的手腕,探到内关穴和鱼际穴的位置,替他按了起来。

    祝予怀勉强抬了下眼皮,又支撑不住地合上了。

    他胸口钝痛着,脑中也混沌不堪,被这么按揉着穴位,倒是能保持几分意识。

    卫听澜抬手替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易鸣这才端着一碗药和一个长喙的古怪器皿,匆匆忙忙闯了进来。

    “快快快。”易鸣小声催他,“你扶公子起来,我来给他灌药。”

    卫听澜听着“灌药”二字就皱起了眉:“他这个样子,你怎么灌?拿勺子慢慢喂进去还能喝得多些。”

    “那得喂到猴年马月!”易鸣搁下那长喙的器皿,将碗中的药倒了小半进去,“就拿这长流银匜撬开嘴灌下去就成,方先生给的错不了,你快些!”

    卫听澜只得将人扶了起来。易鸣一手掐住祝予怀的下颌,一手拿着那可怕的灌药工具就往他嘴里怼,卫听澜看得心惊肉跳:“你手能不能轻些!不行就换我来!”

    易鸣怒道:“公子还病着,你话怎么这么多!不用力就灌不进去,你能怎么办?”

    半碗药强灌下去,祝予怀猛地呛咳了起来,咳得眼尾都泛起了红。

    卫听澜忙替他抚背,祝予怀一直咳出了眼泪,艰难道:“苦……”

    卫听澜催道:“枣花蜜放哪儿了?”

    “一时着急给忘了。”易鸣懊恼地顿了下足,把那长流银匜往他手里一塞,又火急火燎地往外跑,“你把剩下那半碗喂了,我去厨房拿!”

    卫听澜四下找了找,将那脱下的长衫团成一团垫在祝予怀身后,空出手来,将剩下的半碗药也倒进长流银匜里。

    再抬起头时,却见祝予怀泪眼朦胧地盯着他手里的药,缓慢而坚定地往后退去。

    “只剩这一点点了。”卫听澜尽量放轻了声音,“就喝一口,好不好?”

    祝予怀疼得浑身战栗,按着心口几近崩溃地摇着头。

    “太苦了。”他的声音里几乎带了细碎的哭腔,“濯青,真的太苦了。”

    卫听澜被他哭得心头发颤。

    他放下了长流银匜,抬手揉了揉祝予怀腮旁被掐出来的红痕,轻声道:“喝下去就不会痛了。”

    “没用的。”祝予怀垂下黯淡含泪的双眼,“这是第十三年了……我好不起来了。”

    卫听澜好似被人拿锥子戳着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怎么会?”他勉强扯出个笑来,“等你好了,我就教你骑马射箭。你这般聪明,学得肯定很快,到时候骑射长垛样样胜我一筹,蒙上眼睛也能百步穿杨。”

    祝予怀自是不信。

    卫听澜看着他眼睫上将垂未垂的泪,终是不忍心再逼他,伸手将被褥拉高了一点罩住他的肩膀,而后起身走到了床尾放衣衫的架子前。

    他探手在架子上搭着的绛红外袍里摸寻一阵,指尖从内里的插袋中勾出那枚玉韘来。

    卫听澜拿在手里看了看,玉色似乎比他印象里更润了几分。小孔上穿了霜色的流苏,乍看之下就像个漂亮贵重的挂饰,可见得是被主人爱惜着的。

    刚才替祝予怀解衣时便摸到他衣襟里藏了硬物,果然是这东西。

    祝予怀察觉到他走开了,稍抬了下眼,正瞧见卫听澜抬指好奇地拨弄着那流苏。

    他的呼吸略微一滞,心脏在胸腔里愈发沉闷地跳着,不仅痛得难受,还开始隐隐发慌。

    他不明白卫听澜拿这个是要做什么,总不能是威胁他,不喝药就要把玉韘收回去吧?

    祝予怀心绪微乱地闭了眼,装作没看见。

    卫听澜在床沿坐下,自顾自地捞出他的手来将玉韘戴了上去,又捏着他的手腕重新放回被褥里。

    “我方才的话不是在哄你。”卫听澜说。

    祝予怀紧闭着眼装聋作哑。

    卫听澜也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挨近了一些接着道:“等天暖些了,我就带你去景卫的校场玩儿。景卫的主职是做引驾仪仗,那是给皇家撑场面的,肯定什么好东西都有。这玉韘你不是很喜欢吗?到时候我给你整两把相配的良弓,咱们把场子清了,人都打出去,由着你想玩多久玩多久……”

    祝予怀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那是皇家的校场。”

    卫听澜看着他低笑:“那又怎样?皇帝巴不得我把景卫那帮纨绔得罪个遍,你放心吧,他肯定纵着我。”

    祝予怀没力气起身敲他的脑壳,只能恹恹地靠着床头道:“你若不能服众,将来如何在景卫中立足。”

    卫听澜没心没肺道:“谁说我不能服众?谁敢不服,我把他打服了就是。那些个酒囊饭袋就是皮痒,揍一顿就老实了。一顿不够就揍十顿,保管他们见了我就绕着走。”

    祝予怀……

    祝予怀放弃了思考,重新闭上了眼。

    将门虎子的御人之术,他不是很懂。

    卫听澜忽然警惕地一转头:“有人来了。”

    祝予怀惦记着枣花蜜,疲倦道:“是阿鸣吧。”

    “不像。”卫听澜站起身来,“我出去看……”

    话未说完,就听见院里曲伯义愤填膺地痛呼:“砖啊!墙头上那么大一块砖哪儿去了!”

    卫听澜刚迈出的步子顿时没有骨气地收了回来。

    又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道:“曲管家,公子病着呢!你还管那砖不砖的!”

    “哦对对,老糊涂了……”曲伯一停,转而又悲痛欲绝地哀嚎,“哎呦公子啊!公子怎么样了!”

    颤巍巍的脚步声就往屋里来了。

    然而事情远比卫听澜想象得更加可怕。

    他眼睁睁看着曲伯身后跟着个提药箱的大夫,大夫身后跟着德音,德音身后跟着祝东旭,祝东旭身后跟着被乔姑姑搀扶着的温眠雨,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地进了祝予怀的卧房。

    一行人的最后,还有捧着一罐枣花蜜姗姗来迟、正一脸茫然着的易鸣。

    这些人霎时占了半间屋子,七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了卫听澜。

    这场景,就像是一篮子的人参中混进了一颗不该出现的地瓜。

    还是那提药箱的大夫最先反应过来,急匆匆走到床前道了声“冒犯”,将祝予怀的手从被褥里抽了出来——然后盯着他手上缀着流苏的玉韘迷惑地一顿。

    卫听澜僵硬地站在床边的角落里,恨不能和床帐融为一体。

    因为他时常来祝府走动,祝家人对他的出现也不算太惊讶。温眠雨察觉到他的拘谨,缓了声问道:“听澜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是来寻怀儿念书的么?”

    易鸣在后头暗暗嘀咕,是来得挺早,深更半夜就翻人院墙,书都读到公子床上去了。

    德音口无遮拦道:“阿鸣哥哥说,他是昨夜翻……”

    话音未落,祝予怀突然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满屋的人都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卫听澜下意识地就挪步上前,伸手给他抚背。

    祝予怀缓了半晌,哑声道:“父亲母亲勿怪。濯青的家人不在身边,独自过节未免太寂寥,我便邀他来府上饮了盏花椒酒。夜色太深,就留他守岁过夜了。”

    幸而昨夜门房饮醉了酒,代为看门的正是易鸣,卫听澜醉酒翻墙一事,还没有传开来。

    卫听澜听着这真假掺半的包庇之辞,差点热泪盈眶。

    岌岌可危的尊严保住了。

    祝东旭心疼道:“这有什么可怪的。你二人年岁相仿,平日里正该这样互相照应着些。”

    温眠雨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杨大夫,怀儿怎么样?”

    “这……”搭着脉的大夫犹疑道,“心悸之症,发作时总得有个引子,或大喜大悲,或大惊大怒。恕在下冒昧一问,公子可是遇着什么事了?”

    类似的话祝予怀已听过不下数次,闭目摇头道:“并未。方才只在房中闲谈而已。”

    杨大夫只得为难道:“心无所倚,神无所归,虑无所定,故而气乱失序,心脉不畅……在下能断出的,仅有如此了。”

    卫听澜问:“如何才能治?”

    “公子现下用的药方已是极妥当的了,没有什么可添补的。”杨大夫叹了声,“心病么……药物也只是相辅。唯有平日里少思少虑、畅神悦意,如此慢慢将养,或可好转。”

    说了跟没说差不多。

    杨大夫也自觉惭愧难当,收了脉枕让开了稍许,温眠雨便走上前来坐到了床沿,轻揩了揩祝予怀沾了泪的眼角。

    “怀儿不急。”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总归难受的时候比以前少了,咱们慢慢地养。”

    祝予怀垂头小声应了。

    温眠雨正想再劝几句莫忧心劳神,余光瞧见卫听澜神经紧绷地杵在一旁,忽然有了主意。

    她左右看看两人,弯眉微微笑了:“我看你们几个孩子在一处时最热闹,每每听澜和阿旻来做客时,怀儿都比寻常更有精神些。听澜在京里也没个亲眷,不如以后常来府里走走,读书也好,玩些你们年轻人爱玩儿的也好,想吃什么只管同厨房说,待得晚了,在府里头歇下也不打紧的。可好?”

    祝东旭素来对夫人唯命是从,当即跟着应和:“好事,好事,夫人说得在理。”

    一时间,八道目光——也包括祝予怀的,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卫听澜。

    卫听澜呆住了。

    他慢慢眨了下眼,心里就像有只尾巴着火的兔子,满胸腔地乱蹦起来。

    “这……”他磕磕巴巴道,“我,好、好的。”

    第037章 牙印

    元日之后, 入都朝贺的外官陆续踏上归程,高邈是代朔西前来,亦不能久作停留。

    离京那日, 天光晴好,太子赵元舜率领百官送高邈至澧京城外。远处驻扎在京畿的朔西众将整装待发, 旌旗萧肃, 在风中猎猎作响。

    高邈仍身披那身玄铁甲胄, 饮过太子所赠的践行酒, 举目望向人群之后。

    卫听澜一身常服抱着剑,身侧还立着前来送行的祝予怀和德音。

    德音见他望来,爬到个破竹篓子上拼命挥手,“师父师父”地喊个不停。

    距离太远,高邈面上的神情看不分明,似乎是朝他们笑了一笑, 稍抬了下手算作回应。而后便牵过追影, 纵身跃上了马背。

    祝予怀看了眼像根木桩子似的动也不动的卫听澜, 缓声问:“不与高将军道别吗?”

    卫听澜盯着高邈的身影, 唇抿得很紧。

    高邈左肩的伤虽已无大碍, 但上马时左臂的动作仍稍显阻滞。

    当孤之毒无解,唯有施针才能压制,方未艾昨日已出城,此刻约莫等在城郊折柳亭, 准备与他们一道往朔西去。

    只是沙场刀剑无眼,即便有方未艾在旁看顾着,高邈往后每一次出征, 也都如同当风秉烛,稍有不慎, 就可能如那定远伯一样……

    卫听澜没有再想下去,低声道:“无需道别。”

    高邈此次来京所带兵将并不算多,开拔速度很快。那在空中摇曳的军旗渐行渐远,在视野中慢慢淡成了模糊的团影。

    太子的车驾已在整顿回城,清道的官员正高声吆喝百姓回避。

    人潮往后涌来,卫听澜收回目光,道了声:“走吧。”

    祝予怀便安慰地拍了下他的肩,牵起了抽嗒嗒的德音。

    自那日犯了心疾之后,祝予怀整个人都有些倦懒,拢在氅衣中轻轻抽了下鼻子。他的眼睛也不大受得住冷风,吹得久了便不自觉地盈起了薄泪。

    来往的路人频频朝他们侧目,情不自禁地感叹或摇头,如此俊俏的郎君,身子却如此孱弱,当真可惜。

    卫听澜察觉到四面八方或惊艳或惋惜的目光,再转眼一瞧祝予怀泪光点点的眸和被风吹得泛红的鼻尖,心里陡然升起几分不安。

    这副大病初愈的可怜样,看起来随便来个姑娘都能把他揣兜里拐走。

    卫听澜伸手拉了下祝予怀的衣袖:“你……你们离我近些。”

    人实在太多,易鸣守着马车等在远处,走过去要费些功夫。祝予怀只当他是要替自己和德音挡着拥挤的人潮,笑了笑:“多谢。”

    他今日又换回了月白的衣袍,只是领口处却露出了一圈暗红的里衣边角。

    许是发觉了自己穿红色也好看,祝予怀近来总拣着红色往身上搭。连那玉韘上的流苏也被他换成了朱红穗子,当玉佩似的系在腰间。

    卫听澜的视线在那玉韘上停了一停,又飘忽地挪开了。

    元日那天温夫人发了话叫他常来,于是他当天便顶着易鸣恨不得翻到天上去的白眼,死皮赖脸地在祝予怀床边守了一整日。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素来要面子的端方君子病起来会如此难伺候。只是吃药要人连哄带骗便罢了,痛得神志不清时,竟然还会自己咬自己。

    当时卫听澜刚替祝予怀擦完额上的冷汗,只是换了块巾帕的功夫,一回头就瞧见他迷迷糊糊抬起手来,一口咬在了拇指戴的玉韘上。

    卫听澜:“……”

    好家伙,玉石和这小病秧子的牙齿,也不知究竟哪个更硬。

    卫听澜费了半天劲才叫祝予怀松了口,刚取下那玉韘,余光就瞥见这人马不停蹄地抬起了另一只手。

    卫听澜心头一凛,眼明手快地捉住了他的手腕。还没来得及松气,祝予怀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地张口咬上了他的手背。

    易鸣端着新打的一盆热水进来时,就瞧见卫听澜面容扭曲地半跪在床榻上,一手按着祝予怀的双腕,一手捂着他的嘴,怎么看都是一副要狠狠轻薄了自家公子的架势。

    易鸣霎时魂飞魄散,险些就要抡起手中的木盆给这登徒子的脑袋瓜当场开个瓢。

    “你你你……”他瞳孔大震,“趁人之危欲行不轨,可算被我逮着了!你这衣冠禽兽!你放开公子!!”

    卫听澜被咬得直抽冷气,紧咬牙关道:“你发什么癫,过来帮我!”

    易鸣悚然地看着他:“我疯了吗我帮你?还不把你那肮脏的爪子撒开!!”

    卫听澜被他气得耳鸣:“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是你家公子咬着我不肯松口!”

    易鸣这才定睛看清了局面,略微一噎,骂骂咧咧地上来帮忙:“那也肯定是你撩拨在先……你活该!”

    等到两人满头大汗地把卫听澜的手解救出来,祝予怀在他们紧张的目光里翻了个身,昏沉地睡了过去。

    卫听澜无言地看着床上呼吸逐渐平稳的人。

    他这到底是那阵痛熬过去了,还是咬痛快了?

    没听说过咬人还能治心疾啊!

    卫听澜看了眼手上牙印,一言难尽道:“他以前心疾发作时,也这样逮着什么都咬?”

    “那怎么可能?”易鸣的脸色不大好看,“依公子这样的性子,他宁可把自己缚起来也不愿在外人面前失态。今日……许是痛得太厉害了。”

    卫听澜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手背上残留的牙印。

    也不知究竟是有多痛,能叫这人咬得跟玩命似的这般狠。

    都几天过去了,手背上还丝丝缕缕地犯疼。

    人群熙熙攘攘,卫听澜看着祝予怀一步三喘的样子,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犹豫着要不要扶着他走。

    还未开口,却有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孩子一头撞到了他腿上。

    卫听澜分毫未动,那孩子却往后一仰跌坐到地上,瘪着嘴就要哭。

    一声都还未出,卫听澜抢先一步打断道:“不许哭,憋着。”

    那孩子被他这威胁的语气一吓,立时呆愣愣地绷住了。祝予怀看得好笑,弯身将那孩子从地上扶起来,拍了拍他腿上的沙土。

    “下回人多的地方不要跑这么快,知道吗?”祝予怀温声笑道,“你家里人呢?跑丢了他们该着急了。”

    那孩子听着祝予怀这样问,方才憋住了的眼泪重又开始打转:“什么家里人,我不要家了!”

    他抹了下脸,恨恨地抽噎道:“我爹一回来就打我,打我娘。我想让我娘带着我走,可她就是不听……还、还骂我,还抽我巴掌。”

    德音听得义愤填膺:“哪有这样的爹娘!你娘为什么不肯走?”

    那孩子吸着鼻子:“我也不懂,我娘说她不能走,也走不了。我一问缘由,她就气得打我,要我不许多话。”

    祝予怀听得微微蹙眉。

    这孩子穿着寻常的粗布衣裳,料子虽粗糙,但也算整洁,袖口的补丁针脚细密,应当是被细心地照顾着的。

    孩子的母亲既然在意他,即便因为什么缘故不肯和离,也不应当只因为多问了几句话就打骂孩子。

    “你要管这闲事?”卫听澜看着他这神情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不赞同道,“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那女子宁可自己与孩子受着苛待也不肯和离,外人又如何能帮?到头来还要平白落人埋怨。”

    祝予怀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不能走也走不了’这话,怎么听都像是有隐情,也许……”

    卫听澜正想开口,却忽然听见人群中有人焦急地唤着“小羿”,这孩子便一个激灵转过了头,下意识应道:“娘!”

    几人转眼看去,就见一个穿着俭朴的妇人挤开人群,跌跌撞撞跑上前来,把孩子揽进了怀里。

    她脸上尚有泪痕,又气又急道:“下回不许乱跑了,听见没有?”

    卫听澜看清了这女子的相貌,眉头不自觉地微微一拧。

    眼看着她絮叨几句,低头牵着孩子就要走,他横剑一拦,不轻不重道:“这孩子是我们捡着的。您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要带走,不合适吧?”

    那妇人略微一惊,将孩子护到身后,垂头胆怯道:“谢过、谢过二位小郎君。我这孩子不懂事,冲撞二位了……”

    “濯青,别吓着人家。”祝予怀按下他那把剑,和声问道,“夫人可有遇到什么难处?”

    妇人稍退了一步,摇头道:“没有。郎君若无事……”

    “有事。”卫听澜没太多耐心绕弯子,“这孩子是挨了他父亲的虐打才逃了出来,您不会不知吧?”

    妇人面色略变,看了眼孩子:“小羿,你跟人家胡说什么了?”

    小羿瑟缩了一下,呐呐道:“没胡说。”

    “还嘴硬!”妇人拍了下他的头,向两人为难一笑,“小儿顽劣,我夫君便教训了他几下,谁想到他赌气跑了出来,还学会了同旁人扯谎……贵人千万莫要放在心上。我家中还要事要忙,就不耽误两位的时间了。”

    她说着便拉扯着孩子匆匆离去,卫听澜这回没再阻拦,只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两人的背影。

    祝予怀辨不清母子俩的话孰真孰假,但见那女子提及夫君时言语多有维护,便也不打算追着人家自讨无趣。

    “濯青,走吧。”

    卫听澜忽然开口道:“这女子是个绣娘。”

    祝予怀一怔,不明白他为何出此一言。

    卫听澜眼瞳一转,笑道:“你方才不是说,担心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啊……是。”祝予怀迟疑道,“不过……”

    卫听澜抱着剑挨近了些:“不如咱们偷偷跟上去瞧瞧。也免得你总悬着心,今夜睡不好觉。”

    第038章 风澜

    祝予怀讶异地看了卫听澜一眼, 不知这人怎么就忽然改了主意。

    卫听澜抬指敲了敲剑柄:“我这行侠仗义的江湖瘾犯了,路见不平,就忍不住想探个究竟。”

    祝予怀无奈一笑:“且不论那孩子的话是否过甚其实, 看那女子方才言行,似乎对生人颇为戒备, 不欲同你我多言。我们若纠缠不放, 恐怕只会招人嫌恶。”

    卫听澜望了眼那对母子的背影:“只悄悄地探一探, 若真是那孩子信口胡诌, 不打搅他们便是了。”

    祝予怀觉得有理,颔首道:“也好。”

    想了一想,他又有些迟疑:“悄悄地探……那我们是要跟踪他们吗?”

    卫听澜转眼瞧着他一尘不染的衣裳,咂摸了一下:“算了,听人墙角这种脏苦活,还是我一人去吧。九隅兄这一身正气的君子貌, 蹲在人家墙角下多少有些扎眼。”

    “这是夸我还是嫌弃我呢?”祝予怀好笑道, “你再拿我打趣, 人都要走没影了。”

    “哪儿敢嫌弃, 这不是怕委屈了你么。”卫听澜一笑, 朝不远处正探头张望的易鸣一勾手,“易兄,好生送你家公子回府,我先走一步。”

    易鸣感觉自己就像条被呼来喝去的狗, 当即开嗓骂道:“还需要你来多话?要走快走!”

    卫听澜正欲举步,忽然一顿,凑在祝予怀耳旁轻笑道:“对了九隅兄。我要是被官差当作偷鸡摸狗的贼人给抓了, 你可记得来牢里捞我啊。”

    话音里带了几分调笑,祝予怀只觉耳畔一痒, 抬眼时,卫听澜已优哉游哉地转身而去。

    他的发尾在动作间轻晃,鸦青色的发带被风带起,轻佻地从祝予怀眼前拂过。

    像条狡猾的小尾巴。

    德音在一旁迷茫得很:“不是要做好事吗?为什么听起来鬼鬼祟祟的。”

    祝予怀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这儿还有个不能教坏的小孩子。

    他掩唇轻咳一声,斟酌道:“好事么……也可以偷偷地做,这叫深藏功与名。”

    德音对他看了又看,实在没忍住道:“公子,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怕你承受不住,一直没敢说。”

    祝予怀眨了眨眼:“什么?”

    “就是……”她指了指祝予怀抬起的袖子,“你每回心虚的时候,都会这样拿袖子挡着半张脸,假装咳嗽。”

    祝予怀正虚着的心略微一哽。

    这也能看出来?

    德音还在嘀嘀咕咕地补刀:“可是在雁安的时候老夫人叮嘱过,说你面皮薄,叫我们看破别说破,装作没看出来便好。可是……”

    她的目光里露出几分同情:“公子,你的演技真的越来越差了。”

    祝予怀:“……”

    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道上行人络绎不绝,卫听澜隔了一段距离,走得不紧不慢。

    那叫小羿的孩子被母亲牵扯着,小小的背影一抽一抽,似乎抗拒着不想回去。那妇人低头数落了几句,不由分说地拽着他,走得越发着急。

    方才看见这女子的第一眼,卫听澜就隐约觉得眼熟。等到她把孩子揽进怀里,无意间露出那双光滑细腻的双手时,他才想了过来。

    贫民百姓不会费心养护皮肤,能有这样的双手的,除了高门贵女,便只有绣娘。为了避免粗茧勾坏了丝绸,她们会定期剔除茧子,不少绣坊还会专门给她们配制养手的膏药。

    他在前世曾见过这绣娘一面——确切地说,是在大理寺的停尸间见过她的尸体。

    卫家被卷入谋逆案的前夕,这女子在家中被人凌虐致死,尸体手中,紧攥着一支朔西突骑所用的响箭。

    她的丈夫一口咬定有个刀疤脸的士兵纠缠妻子已久,甚至还登门恐吓威胁过自己,凶手定是此人无疑。

    所有证据都指向了焦奕,且命案发生的那一夜,焦奕恰巧酗酒未归,无人能证明他去过哪里。

    官府将他作为嫌犯收押候审,还没等审出个结果,卫家便先出了事。

    卫听澜理着思绪,目色逐渐深沉。

    他后来反复推敲过数次,都觉得这绣娘的命案,与卫家被诬谋逆一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时机实在太巧了。

    前世卫家沦为逆贼,是因两桩罪名——卫昭窃据兵权、通敌叛国,卫临风勾结匪寇,威逼朝廷命官。

    这罪名定得草率又荒唐,甚至根本没经过调查审讯的流程。父亲与大哥,都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遭人暗算,死于非命。

    用一桩桩真伪难辨的罪证,给已经无法开口的死者定罪,哪还有容他辩驳的余地?

    在看到大哥麾下残部拼死送来的消息时,卫听澜便知道,自己唯一的出路,只有逃。

    可其他人尚有机会脱身,牢里的焦奕作为逆贼同党,无论如何都必死无疑。

    如果他们要劫狱救人,就势必会耽搁逃离出京的计划。就算狠得下心来断尾求生,凭他们那么点人手,少了一个得用的助力,蒙混出城的希望就更渺茫几分。

    除此之外,他后来还听闻,皇城营来卫府抄家拿人时,竟从府中当场搜出了卫家意图聚兵谋反的信件。

    若猜得不错,那些伪造的书信,应当也是有人趁着官府来卫府探查绣娘命案时,提前偷放进去的。

    幕后之人心思缜密,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把卫家往绝路上逼的机会。从父兄被人暗害开始,每一个细节都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压得他没有分毫喘息的余地。

    要么反,要么死。

    卫听澜逃往朔西后,费尽周折多方查探,才勉强拼凑出整个阴谋的冰山一角。

    那样的局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布成。也许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有一张细织密布的大网在暗中收紧,意图将困于其中的所有人一网打尽。

    *

    前世家国动乱的那一年,是从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捷开始的。

    在那堪载史册的一仗中,卫临风带着磨砺多年的玄晖营精兵,头一回绕过了白头关防线。这支速度极快的轻骑千里奔袭,横扫了瓦丹十二族后方的薄弱驻点,打了一场迂回纵深的大合围战。

    那一战中,瓦丹后方补给断裂,主力也遭到重创,瓦丹王格热木被弩箭重伤,不治而亡。

    瓦丹王次子兀真即位后,十二族再一次显出了分裂的倾向,瓦丹汗国内乱外患,不得已向大烨献了降书。

    边疆战事初定,明安帝感念卫家劳苦功高,大加封赏,特许负伤在身的卫昭卸甲荣归,又封卫临风为抚西将军,并命其带兵清剿境内匪患,抚定内乱。

    卫昭卸任前连番上书,直谏瓦丹狼子野心,不可不防,若无重将戍边,恐会卷土重来。

    明安帝深以为然,擢选了两个京官替了都护长史之职。

    卫临风被调离边防后不久,瓦丹果然借着向大烨上贡赔款之机,在两境交界处发动突袭。

    瓦丹赤鹿族的首领巴图尔,是与朔西突骑抗衡多年的劲敌。新上任的京官被此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紧要关头,卫昭重披战甲,操着重刀强闯帅帐,夺了号令三军的帅旗,硬是力挽狂澜扛住了这场硬仗。

    可这才只是阴谋的开始。

    瓦丹此战一败,瓦丹王兀真立即亲斩了巴图尔的首级献给大烨,只道是赤鹿族自作主张挑起的战事。他承诺将剿灭赤鹿族全族,以告慰战死的大烨将士,且往后三年进贡之物再涨三成,以示歉意。

    可旁人并不知晓,跟随着巴图尔的首级一起被送到澧京的,还有几封密信。

    瓦丹使者称,他们在叛贼巴图尔的帐中搜出了他与原朔西都护使卫昭的来往书信,此二人暗中勾结,意图毁坏邦交、重兴战事。瓦丹甘愿向大烨俯首称臣,望大烨国主切勿偏听偏信,误解了瓦丹的一片诚心。

    明安帝本就对卫昭私返前线一事颇为不满,得知卫昭为了谋取被收回的兵权,竟不惜勾结外敌,当即大发雷霆,急召卫昭回京受审。

    旨意中没有明说通敌之事,卫昭只当明安帝是要问自己越权领兵之罪,便拆甲卸刀,任由传旨官吏给他戴上镣铐,关进了囚车。

    一行人却在回京途中遭了刺客的伏击。

    刺客身着朔西突骑的甲胄,似是为救卫昭而来,却丝毫不理会卫昭的怒声斥喝。他们手中的环首刀在这场虐杀中泛着残忍的冷光,劈风饮血,肆意收割着人命。

    押送卫昭的官吏力不能敌,有几人勉强放出了求援的响箭,可下一瞬便被砍翻在地。

    卫昭在囚车内目眦欲裂,朝尚存的几名官吏声嘶力竭地吼,要他们快逃,快回京禀明圣上。

    却有一支利箭呼啸而来,骤然穿透了他的胸膛。

    在周遭的喊杀与惨叫声里,卫昭跪倒在地,怎么也咽不尽喉中的血。

    一生叱咤沙场的老将,纵然早生华发,身着囚衣,也不曾显露过半分衰弱和无力。

    可他跪倒在车中,额头用力抵着车壁,头一回狼狈得佝偻了下去。

    四处都是迸溅的血光。

    卫昭咬着血,拳头一下又一下捶在囚车上,想要撞开枷锁,眼泪却从满是风霜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在那刀光血色中,他几乎已经看见了卫家的末路。

    “昭、绝无不臣之心。”他艰难地吞咽着血,声泪俱下,“替我求圣上……我、我那两个孩子……”

    他徒劳地挣扎着,辩解着,可他的声音淹没在涌出的鲜血中,和眼泪一起滴落在囚禁他的牢笼里。

    无人听清。

    随着环首刀捅穿皮肉的声响,押送他的官吏们接连倒在了血泊中。滚烫的血溅在卫昭努力伸出的双手上,溅得他浑浊的双眼中只剩了猩红的一片。

    远处,临近州府的官兵听见了求援的响箭声,正匆忙赶来。

    那假扮朔西突骑的刺客忽然劈开了囚车,背起卫昭就要走。

    他推不开、躲不掉。

    他的腕上系着一条亡妻编的彩绳,上头缀着两个小小的青玉坠子,被他珍重地戴了许多年。

    彩绳在挣扎中断裂开来,两个刻了字的青玉坠子砸在血泊中,发出叮当的轻响。

    一个是“风”,一个是“澜”。

    他的两个孩子。

    “放、放开……放开!”

    卫昭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手狠命捏紧了那刺客的咽喉。

    四面八方的官兵涌了上来。

    刺客咬牙吃痛,恨然松手弃了他,哀声呼号:“将军有令,勿要受他所累,撤——”

    卫昭滚落在地,半白的发浸染了血。

    迟了一步的官兵们惊魂不定地望着满地尸体,出鞘的刀剑犹疑地对准了他。

    “我那二子……不能……”

    卫昭抬起手来,似想抓住什么。可他瞪视的眼瞳中光华渐散,倒映着晦暗的天空,终是沉寂了下去。

    没有一人听清他破碎的未尽之言。

    第039章 长林啸

    卫昭死了。

    饶是不愿相信, 可众多眼睛都看得清楚,朔西突骑屠戮朝廷命官,欲救卫昭脱逃而未遂, 此举几与谋反无异。兹事体大,当地官员不敢擅作主张, 立即封锁了消息, 遣人快马加鞭往京中递急报。

    而那时卫临风领了剿匪的差事, 率领轻骑刚行到泾水一带。秋雨涨水, 几处决堤淹了良田,路面泥泞难行,马蹄踏起的都是腥臭的烂泥。

    一行人好不容易寻到干净的水源,停下来暂作整顿。

    卫临风坐在树下闭目养神,身边搁着一杆通体乌黑的长槊,看着沉肃又煞人。他的面容其实生得很俊雅, 只是被战场打磨得久了, 带着些不怒自威的冷冽锋芒。

    一个青年披着残破的战甲, 提着刚汲满的水囊回来, 向他道:“大公子, 您也喝点水?”

    卫临风听见声音,睁开眼看向青年:“要我说几回你才记得住?叫将军。”

    卫昭早年定下的规矩,家事与军中事不可混淆。朔西突骑是大烨的将士,而非卫家一家的家将, 军中向来不认什么大公子二公子,只认军职和功勋。

    青年名叫常驷,是在卫府里头养大的战场遗孤, 从小到大“公子公子”的喊惯了,参军以后总也改不过来。

    他摸了摸下巴, 讪笑道:“一时嘴瓢,一时嘴瓢。将军大人有大量,饶了属下这回吧。”

    卫临风接了水囊却没喝。他的眼底布着细微的血丝,揉了下眉心问道:“人都清点完了?”

    常驷面上笑意淡去,低声禀道:“除却个别负隅顽抗的亡命之徒已就地正法,余下共计四百一十五人,都是走投无路才聚起来闹事的百姓。将军,这些人……”

    “他们不是匪寇,是家里遭了灾的难民。”卫临风提着长槊站起身,“走,去借粮。”

    “将军。”常驷跟着走了几步,实在忍不住道,“我知道您不耐烦听牢骚话,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泾水水患连年,朝廷拨的赈灾银不知进了谁的肚子,分明是贪官污吏不干人事,逼得民怨载道,流寇屡禁不止!现在倒好,叫我们来收拾这烂摊子,还要低声下气去求他们,圣上……”

    卫临风沉声打断:“说完了吗?”

    他极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如今语气里也带了几分压不住的火气:“无凭无据,就凭你一张嘴,我就能将刀架在那些贪官的脖子上,逼着他们把吞下去的钱粮吐出来了?”

    常驷心里憋屈得很,可看着卫临风面上掩不住的疲色,终是恨恨叹了一声,没能说下去。

    皇帝委以此任,说得好听是信任倚重他们,可一旦这事摆不平,该问的罪一条都不会少。

    剿匪这差事何其棘手,若真是寡廉鲜耻的匪寇,痛痛快快杀了也干净。可到了地方,满目尽是骨瘦如柴的百姓,不用他们拔刀就先跪倒了一片,甚至有老妪认出他们的军旗,抱着濒死的孩童就扑上来哭着求卫将军救命。

    这算哪门子的匪患?这能怎么剿?

    卫家战功显赫,本就立在风口浪尖上。不久前卫老将军越权带兵同巴图尔打了一仗,虽是逼不得已,却也犯了皇帝的大忌,还不知道要怎么论罪呢。

    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卫临风,盼着他行差踏错,好趁机奉迎着圣心,狠命再往卫家头上踩几脚。

    卫家得的封赏转手就填进了朔西边防的窟窿里,他们那点军粮自己都还不够分。难民安置完一批还有一批,好好一个抚西将军被逼得四处打秋风,偏偏那些脑满肠肥的老狐狸算准了他们不敢动粗,个个都敢居高临下拿鼻孔看人。

    想救人却没有钱粮,撒手不管吧,这“匪患”就不能平。朝廷就像是巴不得他们被逼到绝路,黑了心肝闭眼将这些百姓给屠了。

    届时既甩脱了这烫手山芋,又能让言官拿唾沫星子淹了他们。卫临风即便不褪层皮,最轻也要落个凶戾残暴的恶名,替朝廷背黑锅。

    常驷咬了下牙,恨声道:“不给钱不给粮,以剿匪的名义叫咱们来赈灾,折子上了多少封也没个音讯。将军,这摆明了就是个坑,逼着咱们往下跳呢。”

    “总有办法的。”卫临风勒紧臂缚,提步向战马走去,“启程,去河阴借粮。”

    常驷紧跟着他:“若是河阴也不肯给呢?”

    “不给也得给。”卫临风握着长槊的手紧了紧,“到时候你带人留在河阴城外,出了什么事,我来担。”

    常驷张了下嘴,着急道:“将军这是何意!”

    卫临风纵身上马:“无非是想要个能拿捏我的把柄,给他们便是了。”

    要么剿匪不力,要么残杀难民,反正总要有一个罪名扣到他头上。

    既然如此,还不如他自己来挑个喜欢的。

    威逼贪官这罪名听着就不错。

    “这也没什么。”他对常驷说,“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罢了我的官,罢就罢,到时候接上爹和阿澜,咱们一道回家去。”

    卫临风少时初入军营那会儿急着要服众,总学他爹端着冷肃的一张脸,装作不动如山的沉稳模样。一年又一年的,就把自己养成了个不苟言笑的面瘫。

    到了这会儿,想起许久未见的弟弟,卫临风面上却罕见地浮起个笑来。

    那小子在芝兰台里拘了那么久,若能回家,肯定得高兴坏了。

    他这样想着,没奈何地摇了下头,调转马头道:“走吧。”

    一行人便改道前往河阴。卫临风预备先礼后兵,在城下自报了家门道明来意,对方却出乎意料地没磨蹭推阻,爽快地放下了吊桥。

    卫临风带领十余轻骑才入城门,带人等在城外的常驷就听见了转动的机括声。

    他搭手往门楼上望了望,等到仔细看清了那些弓.弩摆放的方位,骤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纵马急冲往前,近乎声嘶力竭:“公子快回来!”

    卫临风在踏入城中马道后,也立时察觉到不对,正要调马转回,城头的重门却在他面前轰隆一声坠下了。

    众人面色骤变,几乎顷刻间,城内万箭齐发之声与喊杀声四起。

    城内有伏兵!

    常驷整个人如坠冰窟,急策着战马就往城门冲去:“开城门!你们要做什么!”

    还未到近前,一支利箭自门楼上射来,正中他的右臂,将他整个人带下了马来。

    后方跟来的将士面露惊愕,忙扶拽着常驷往后退:“常副将!城头有强弩,去不得!”

    常驷咬牙捂着伤口,冲城头嘶声高喊:“卫将军是圣上亲封的抚西将军!尔等岂敢!”

    城头守将面容冷厉,扬声反问:“为何不敢?卫临风勾结匪寇,以权谋私,名为剿匪,实则向沿途州府威逼胁迫,讹诈敛财,图谋不小!”

    常驷从地上爬起来,拔刀出鞘,一双眼红得骇人:“休要颠倒黑白胡言乱语!开城门!”

    “好大的口气!尔等此刻兵聚城下,是要跟着卫贼一道做乱臣贼子,攻城造反吗?”

    两厢僵持之间,城中的箭弩声停了。

    这片刻的死寂中,一阵彻骨的寒意涌入了常驷的五脏六腑。

    城楼上的是能以一敌百的强弩。

    卫临风带入城内的,仅有十余人而已。

    重兵器刮擦地面的声响一阵一阵从城内传来,刺得人耳膜生疼。一名士兵拖着一杆乌黑的长槊,稍显费力地上了城楼。

    常驷紧咬的牙关在战栗,死死盯着被那守将接在手中掂量的兵器。

    那是卫临风几乎从不离身的长槊。

    守将随意地瞥了一眼,抬手一扬,长槊直直从城头坠下,砸在被雨水泡软的烂泥中,发出震耳的巨声。

    “朔西卫家狼子野心。”

    冷然的声音慢条斯理地隔空传来,一个字一个字,好似尖刺扎着人心。

    “逆贼卫昭、卫临风,意图犯上作乱,其罪当诛九族。”

    常驷好似被人当头砸了一棒,下意识地攥着刀柄要往前冲去,却被人死死拖住。

    “常副将!”拦抱着他的将士几乎哽咽,“卫小郎君尚在京中!我们只带了这五百余人,耗不得,耗不得呀!”

    城楼之下,长槊的嗡鸣声仍在哀泣不止。

    城头的机弩调转了方向,对准城下。

    “诸位若识时务,”守将的声音几乎带了几分怜悯,“尽早降了吧。”

    *

    常驷一直记得。

    卫临风初立战功那年,卫老将军寻来朔西最好的军匠,专门给他量身锻了一把兵器。

    那时的卫临风锋芒初绽,拿到等了许久的长槊,纵然还要绷着脸装作喜怒不形于色,手上却跟着了迷似的,坐在马场的栅栏上,一遍又一遍把槊身擦得锃亮。

    他擦够了这新得的心肝宝贝,实在按耐不住心头的雀跃,跳下来把学过的所有招式都挨个演练了一遍。

    槊杆微沉,槊锋冷厉,舞起来呼呼生风,好似朔风过千山,惹得万林飒响不绝。

    卫听澜和常驷听着消息赶来瞧热闹,趴在栅栏边看得目不转睛。

    常驷羡慕得两眼冒绿光,唧唧呱呱地拉着卫听澜商量,要给这长槊起个荡气回肠的响亮名字。

    什么“霹雳火花棍”啊,“霸道无敌枪”啊,年幼的卫听澜还没有觉醒毒舌的技能,只将眉头皱得死紧,半个字都不想搭理他。常驷却越说越兴奋,恨不得让全军营都来听听他多有文采。

    然后他就被长槊的主人忍无可忍地撂了个过肩摔。

    “我爹的斩''马刀名为‘风夜吼’。”卫临风板着脸认真地教训他,“我这柄长槊,将来是要同‘风夜吼’齐名的。霹雳霸道什么的,你一个字都不要想。”

    常驷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坐下,盘起腿抱着胳膊,很不服气:“那公子你说,叫什么?”

    “‘长林啸’。”卫临风早就想好了,把它举起来看了看,眼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它叫‘长林啸’。”

    卫临风生来就是坚毅又可靠的人,像他父亲一样,是做将领的好料子。

    常驷长年跟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数年如一日地追赶着父亲的脚步,在军营里一步一步地往上摸爬,看着他受过大大小小无数的伤,从一个还不及马高的小少年,长到比他的父亲还要高出半头。

    他终于如愿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将军,而他珍而又重的长槊,也果真成了与“风夜吼”齐名的神武。

    那是能令瓦丹骑兵闻风丧胆的“长林啸”。

    如今却滚落在了污泥中。

    ——“到时候接上爹和阿澜,咱们一道回家去。”

    卫临风是笑着说的。

    常驷带着玄晖营残余的部将,在雨夜中向着澧京的方向发狠地策马。

    他带不回卫临风的尸体,也带不回那柄陷在泥中的长槊。

    等卫临风身死的消息一递到京中,皇帝再无顾虑,势必会朝卫听澜动手。

    常驷咬着牙,哽咽到几乎听不清耳旁的风声。

    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赶在那之前,替公子带着阿澜回家。

    第040章 追踪

    前世之事错综复杂, 卫听澜身处其中,终究难以窥其全貌,只能靠着少而又少的线索拼凑出大致的脉络。

    从瓦丹诈降开始, 皇帝猜忌、瓦丹顺势挑拨离间,假扮的朔西突骑杀人劫囚栽赃嫁祸, 到贪官污吏落井下石, 一步一步都安排得恰到好处。

    倘若这是一盘棋, 父兄身死之后, 大局就已定了。

    绣娘命案这一步,在整桩谋逆案中显得可有可无,最大的用处,似乎是在卫家倾颓之势已定之时,拖住他们脱逃离京的步子。

    这步棋应该是冲着自己来的。

    按照那幕后之人缜密的行事风格,有没有可能, 焦奕和这女子重逢, 也是被计划好的呢?

    卫听澜一面怀疑, 一面不远不近地跟着那对母子, 身边行人渐少, 逐渐到了远离街巷闹市的一片低矮民房。

    白日百姓大多外出做工,民居附近稍显冷清。卫听澜谨慎地放轻了脚步,奈何巷道狭窄,又少了人群的掩护, 那女子或许是察觉了身后有人,抱起孩子走得愈发快。

    巷子七拐八绕,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卫听澜轻啧一声, 跃上墙头抄近路追去,等瞧见那两人踪迹了, 又寻着个有枯树遮掩的角落悄然落下。

    却不想土墙疏松,被他一蹬就簌簌地往下掉沙石,砸在树干上噼里啪啦地响。

    被撒了满身土的卫听澜:“……”

    街巷寂静,只要不是聋子都该听见了。

    女子显然也被这不容忽视的声响惊了一跳,站住了步。

    她自知逃不过来人,咬牙抱着孩子转了身,紧盯着发出声响的枯树:“阁下一路跟来,究竟有何贵干?”

    卫听澜默叹口气,索性从树后转了出来,气定神闲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谁跟着你们了?”

    在女子复杂的眼神中,他抱剑于怀,闲庭阔步地走了两步:“今日风和日丽,我闲步至此,看风景而已。”

    女子稍显茫然地看了眼他满头的灰尘、脚边的破竹蔑和满地烂泥。

    她后退了些许,勉强道:“民巷脏乱,郎君若要赏景,可往城外……”

    “我觉得这儿挺好。”卫听澜面不改色地打断她,“我没事就爱在街巷里转悠,看看这些风土人情。”

    女子见他油盐不进,颤声威胁道:“你不怕我喊人吗?”

    “您太客气了。”卫听澜诚挚地说,“我出来散散心罢了,何必兴师动众呢。”

    小羿察觉到母亲抱着他的手在颤抖,也跟着害怕起来:“娘,他是坏人吗?”

    卫听澜觉得这个走向似乎不太对,想缓和一下气氛,便学着祝予怀的口吻尽量温柔地笑道:“这可冤枉我了。夫人不是说家中有急事么?您自去便是。”

    他这一笑,母子俩抖得更厉害了。

    “不管郎君是为什么而来。”女子将孩子搂紧了一点,“只是求您……莫要跟着我们,将我们母子牵连进去。”

    卫听澜看着她哀求的目光略微一顿,目光幽深地瞥了眼她身后的巷子。

    她这话的意思是,自己强行跟过去,可能会给他们招致灾祸么?

    或许祝予怀猜得不错,她是受人所制?

    卫听澜思索片刻,在心中记下了这条巷子的位置,向她略点了下头。

    听墙角这种事,果然还是得等月黑风高时偷摸着来比较好。

    女子见他提步转了身,正要劫后余生地松口气,卫听澜踏出的步子突然一顿,凝神望向巷口。

    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轻盈迅疾,不似寻常百姓。

    女子见他止步,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紧张道:“郎君怎么……”

    巷口忽有人影一晃,话未说完她便睁大双眼退了一步,惊慌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巷口的男子。

    那男子乍见巷中有人,疾行的脚步猛然一滞。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卫听澜确信没有看错,在与自己目光相接的一刹那,那人眼中有异样的神色一闪而逝。

    他认得自己?

    巷中静了片刻,男子重又垂下眼,步履匆匆地要与卫听澜擦肩而过。

    卫听澜在他行至身侧时抬剑一拦:“站住。”

    那人止了步,声音低哑难听:“何事。”

    卫听澜微眯起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过于瘦削的身形:“兄台有些眼熟啊……我们见过?”

    他嘴上慢条斯理地说着,手指却一磕剑柄,剑刃才出鞘几许,那人眸光一寒,骤然屈身从靴中拔出两把短刀,白光一闪,径直朝他胸口劈去。

    卫听澜后仰避过,左手以剑鞘隔挡,右手已拔剑反身向他袭去,冷笑道:“还真经不起诈。”

    兵刃铮然相撞,刀戈嗡鸣声在凄清的窄巷中格外扎耳。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低矮的民居前。

    祝予怀才撩起车帘,就被灌进的冷风呛得轻咳两声:“到了么?”

    易鸣四下看了看:“公子,这地方道路坑洼,路又窄,马车只能到这儿了。这街巷九曲八弯的,他怕是早跑没影儿了。”

    祝予怀拢紧了大氅,欲要下车:“那便步行吧。”

    易鸣没办法,只得扶他下来:“公子这又是何苦,他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本来说好了回府,行了没多远祝予怀忽然又改了主意,说是怕卫听澜一个人出了什么岔子,愣是沿着他离开的方向找过来了。

    也不知那姓卫的给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祝予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倒不是怕人走丢了,只是越想卫听澜临行前那句话越觉得不安,担心他真被官差当贼人给逮了。

    易鸣不放心让他独行,也不放心让德音一个小丫头独自守马车,正纠结着,就听不远处似有兵刃交接的打斗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孩子的哭喊声。

    祝予怀心头一跳。

    这声音像是那个叫小羿的孩子!

    易鸣震惊了:“那家伙不至于连小孩儿都欺负吧?”

    德音的眼睛发起了亮:“也没准是官差来抓人了呢!”

    三人也顾不上马车了,拔步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窄巷中,男子一击不成,肩颈反被剑锋划出道血线,猛退了两步。一横眸瞥见不远处抱着孩子慌忙要逃的女子,他闪身避过卫听澜刺来的一剑,擦着墙缘朝那母子二人飞掠而去。

    小羿被母亲用力推开,摔倒在一旁发出声惊叫:“娘!”

    转瞬之间,那人已钳住女子的肩膀,扣在自己身前,手中短刀抵着她的咽喉,转身厉喝道:“别动!”

    卫听澜提剑在手,嗤笑一声,慢慢向他走去:“我当是要做什么,威胁我啊?”

    男子的短刀迫近几分,逼得女子痛苦地仰起头来:“你再走一步,我现在就杀了她!”

    “我与她素不相识。”卫听澜盯着她脖颈渗出的细血,漫不经心地站定了步,“她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系?”

    小羿摔得龇牙咧嘴,刚爬起来就看见母亲的脖颈在流血,也顾不得害怕,扑上去哭嚎着踢打那人的腿:“你放开娘!放开她!坏人——”

    男子不胜其烦,一脚踹翻了他,足尖踩住他的喉咙:“闭嘴!再叫一声我现在就叫你没了娘!”

    卫听澜的脸迅速阴沉了下去。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男子踏着孩子的那只脚上,握剑的手暴起了青筋:“放开他。”

    小羿双手拼命捂着喉咙,在男子脚下艰难地挣扎:“娘……救、救我!好疼啊……”

    女子眼中溢出泪来,可被刀锋抵着喉咙,一开口血就顺着脖颈的伤口蜿蜒着往下流:“求郎君……救救小羿。”

    卫听澜眼中是森然的阴寒,盯着那人一字一句道:“我再说一遍。放、开。”

    那人被他这阎罗似的可怖眼神看得脊背生寒,强作镇定地命令道:“你先把剑扔了,退后!”

    卫听澜气极反笑。他在男子惊惧的目光中笑得浑身发颤,抬起一只手来,用力按住了刺痛的太阳穴。

    女子脖颈的血和孩童的哀泣扎着他的神经,某些模糊而血腥的记忆浮了上来,让他听见了脑中不正常的嗡鸣声。

    “我想不明白。”他自语道,“为什么总有人要找死?”

    男子察觉到他身上骤涨的杀意,看着他这阴郁又瘆人的模样,不禁毛骨悚然:“你敢过来,我现在就……”

    卫听澜已经动了。

    他看不清那男子惊恐扭曲的脸,也听不清他口齿张合间说的是什么。只有一股熟悉的、嗜血的暴戾像尖锥似的扎着他的头脑,驱使着他举起剑来——

    “住手!”

    一道清厉的声音好似冲破迷障的利箭,让他混乱的神智陡然清明了些许。

    卫听澜下意识转头望去,就见祝予怀奋不顾身地朝自己冲来。他的大氅不知落在了哪里,墨色的长发在奔跑间散开,映着一身的月白和细碎的红。

    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在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骤然睁大,带着万分的恐慌:“濯青!!”

    一道极细的银线带着星点的光,从眼前倏然飞过。

    卫听澜被飞扑上来的祝予怀撞倒在地,摔出一声闷哼。两人身后举刀欲砍的男子动作一滞,难以置信地摇晃了两下,向后砰地倒地。

    被挟持的女子瘫软跪地,摸爬着把孩子揽进了自己怀里,哭道:“小羿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变故太快,晚了一步的易鸣握着剑在几人跟前急刹住步,惊魂未定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这……”易鸣没忍住爆了句粗口,“这他爹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听澜费力地支起身来,也顾不得背上的疼痛,抬手拢住怀中战栗着的人:“九隅?”

    祝予怀的肩背剧烈地起伏着,埋首在他怀中迟迟没有应答。

    卫听澜看不见他低垂的脸,只瞧见他散乱的头发滑落到襟前,手上紧攥着一支发簪,指节因为用力而隐隐发青。

    看着像是他常用来绾发的竹木簪子。

    发簪端口的竹叶处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暗芒,卫听澜一怔,霎时想起方才从眼前一闪而过的银光。

    他讶异地回头一望,瞧见那昏死的男子咽喉处扎着的细物。

    那是……长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