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下了一场暴雨,致使男人一直躺在那淤泥和冰凉的水洼中,不断地打着寒噤。
周围的环境显得格外阴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霉味。地牢的墙壁上滋生着青苔,时不时传来微弱的滴水声。远处,出现一团火光,然后是劈里啪啦刺耳的蹚水行走声。那声音逐渐靠近,一个人沿着铁栏杆将一小块掺杂着发臭椰枣汁的霉变面包扔了过来。尽管面包沾满泥土,男人还是颤抖着将它捡起,然后硬生生地塞进了嘴里。
他被换过数次牢房,现在他在第九十二层。
他已无法回忆自己在这地牢里度过了多少漫长岁月——或许六年,或许七年。他曾试图通过绝食或自尽来逃离这无尽的痛苦,然而每次都在临近窒息的一刹那放弃。
他深知这源于他没有勇气面对死亡,他这么多年来培养出来的所谓坚强的意志,只不过是他一相情愿的臆想。
他觉得经历了妻儿惨死以及被关押在这地下监狱之后,他内心深处的那个脆弱之人终究被唤醒。他深信自己的灵魂深处仍住着那个初到这帕瑞戴斯[1]时的胆怯、惶恐不安、孱羸且少不更事的孩子,这种想法在某种程度上为他继续进食和饮水所带来的愧疚感提供了一丝抚慰。
***
那咀嚼的声音吵醒了他隔壁牢房的人。
“小点声!”那个人用沙哑的阿卡德语说道,那是一种与阿托尔语十分不同的口音。
男人没有搭理他,多半是因为没有听懂。
“喀,喀……你怎么还在喘气呢?”从远处的另一个牢房里,一个老头轻咳了几声,然后伸出手攥在杆子上朝他这边轻探张望着。
男人边吃着边抬头望过去,也没有搭理这个老者。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那老人还在朝他这边探头探脑,便用不耐烦的语气答复:“不管你的事。”
“我记得,你就是那个刚到这里来时天天呻吟哀嚎,然后不停砸墙的那个人。当时我举报了你。我以为你被拖出去打死了,但后来竟然还是被扔了回来。”
“呵。”男人继续回以冷淡。
“在这里的人一般活不过两年,而你……大概有七年了吧?”
男人苦笑道:“因为我怕死。”
“我觉得不是。你心里一定有什么未了之事,让你活了下来。是家人吧?”
男人抬起头,透过栏杆的缝隙,看到老人露出那豁齿的笑容,但那仅剩的一颗臼齿在火光中显得过分的闪烁了。
“家人?都死了,我只想赶快死了去见他们……”男人冷冷地说道。
“我在这里已经四十多年了。”
男人震惊的抬起头:“这么久?”
“是啊,谁知道我是怎么活了这么久的……”
“呵……你说的未了之事,是说你自己吧?”
“对,是啊……我的儿子,他还在外面。”
“你儿子?你还有儿子呢?”
“你别看我现在是这副狗样子,我年轻时是个很有钱的商人。我喜好赌马约尔木球[2],欠了一屁股债。当时我是个混蛋,我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私生子。我虽然还有点底钱,但我还是把那个最小的小儿子给卖了。”
“卖了?”
“卖了做奴隶,换来现款继续赌博……后来,我犯了事被关到了这里,四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忏悔……我在想,如果有一天,如果能出现一个奇迹,让我从这里出去,我一定要把他赎回来,赎回自由身。我就是靠着这微弱的希望,才活了下来。”
“别想了,你那是在做梦。”
“所以……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想出去?”
“我?我没想出去……”男人脱口而出,但随后他为自己不诚实的敷衍感到懊悔,然后他岔开了话题:“就算你真能出去,以你如今一贫如洗的模样,又如何去赎回他呢?”
“在外面,我自然还留了笔钱。”
***
男人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了,两个人的谈话因男人的齰舌冷漠而终止。后来他睡着了,等醒过来的时候,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一直在梦魇里出现的可怕的面孔——那个躺在无数残破尸体的上面,断了双腿,脸上淌汗,目光惊恐的人在临终前和他说的话:“忘记阿托尔吧!忘记马尔杜克吧!忘记向上帝的抗争吧!我们早就应该放弃了!我们只是凡人,不可能战胜神!不可能战胜生老病死!不可能战胜这个痛苦的世界的,放弃吧!”
男人非常恐惧想起那个人,甚至更甚于想起他死去的妻儿。因为除了那个人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曾这样消极厌世,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像这样不断地提醒着他这个世界的性质——败坏、腐烂、死亡以及那为了衬托这些而存在的短暂的美好与快乐。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像这样逼迫他们去对抗那他们不可能企及的力量,然后招致如地狱般的痛苦。
这些年以来,他甚至已经开始相信那些天使的说辞了:安德烈是来自地狱的种,是那来自魔鬼的后裔;受他蛊惑的他的国家和同僚也必然受到神的诅咒,终将腐烂化为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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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觉得他早该放弃了,早该接受这诅咒然后烂死在这泥泞、肮脏和恶臭的地坑之中,让蛆和耗子将自己分食。
但冥冥中,是什么一直在接续着他那低贱的气命,让他忍受了这最痛苦和最可怕的环境。一直以来,他都想要弄清楚一件事:倘若天神雅威创造了世界,那么他又为何创造这些痛苦呢?为何要以此来折磨从时间诞生之初到现在为止,出现过的所有芸芸众生呢?
一开始,他并没有完全相信安德烈口中描述的上帝的险恶,也并不相信神会因为人类偷吃禁果这样的小事而睚眦必报,然后对他的创造物降下这样的天谴。但他经历的一切终究改变了他的想法,他相信了。自从他与父母逃过灭世的战争来到这地方开始,命运的重锤就不断地降于他的身上:他亲眼目睹父母的病逝,族人的惨遭屠杀,安德烈与战友们的相继殒命,乃至于最终妻儿死于暴政之下。他相信了神是恶的,这世界是恶的。但他仍然不解,他仍然希望得到某种更为根本的答案。
对于他死去的妻子苏珊娜和他襁褓中夭折的儿子,在过去这么多年后,他更多的是想念而不是悲伤。他们本可以就那样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但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从战场上留下来的焦虑与恐惧在现实中得到了兑现。
当一切发生的那一天,他并没有感到太过惊讶,甚至因为证实了这个世界无常的本质而松了一口气。但在那之后,便是深沉的悲伤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因为他终究永远失去了他们。
***
“是恨。”那天,男人突然间开了口,“那杀死我妻子和儿子的人,那个埃兰的税官和那些在他身边助桀为虐的走狗们,他们都还活着……”
老人仿佛很满意这答案似的,凑近身子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坐在阴影下的男人:“嗯,这些就说的通了。”
老人咳嗽了一阵,继续说道:“我就猜到了你还有未了心愿,就像我一样……一件让自己无法甘心就这样死去的事情。”老人停顿了一下,试图看到男人的眼睛,“向我许诺,如果有一天你能从这里走出去,请到卡拉赫去将我的儿子卡尔[3]从奴役他的人手中解救……”
男人被这突然间毫无道理的请求给弄懵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然后,用坚定的目光还以老人企盼的目光,说道:“好的。我答应你。”
突然,老人发出一阵讥讽的笑声,接着又是一阵咳嗽。然后他说道:“我已经想了四十年了。一直想着有一天我能够出去。而你才想了几天……别做梦了。老老实实地等着烂在这地牢里吧!”
男人哑然无语。
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谈起这个话题。某日,老人的咳嗽变得更加严重。他突然对男人说:“嘿!你听着,如果他问你最后想要什么,你就告诉他:‘五十四、三百二十三、七百一十七、一百二十二、八十六、五十五、二百二十九、四百八十、五百八十一、六十一、五百九十二……’”
“什么?你在说什么?!”
“给我背下来!背!”老人再次重复这些数字,直到男人能准确复述。
***
不久之后,老人的病情恶化了。有一天,当男人醒来时,他发现老人的牢房已空无一人。他急切地询问周围的人发生了什么,其他囚犯告诉他,老人已经被牢卒抬走了。
他就这样失去了在地牢中唯一的朋友。
几天后的某个时刻,牢卒来到他所在的楼层,叫他起床。他问道:“我不久前才轮过一次打扫值日啊。为什么又是我?”
“别多问,快走!”牢卒说。
他被牢卒带出了昏暗的房间,开始攀爬那陡峭且湿滑的楼梯。每一步都伴随着脚下的石阶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环顾四周,发现与他所在楼层相比,这里的墙壁逐渐变得干燥,青苔也明显减少。他的心跳加速,好奇和紧张交织在一起。
终于,他们来到了最上一层。这里的环境与他所在的地牢截然不同,阳光从天井洒下,如同希望之光照亮了这片黑暗的世界。阳光穿过牢房间的铁栅栏,留下斑驳的光影在地面上跳跃。空气中夹杂着微弱的潮湿味道,但相较于他之前所处的环境,这里显得清新许多。
这时候,男人看到其中一个牢房门口躺着一具被白布盖住的尸体。狱吏正站在那里,另外两个牢卒正忙着把尸体抬起。他们走到空出的牢房门口,牢卒对男人说:“进去吧!还愣在这里干嘛?“
男人无法置信自己的处境,问道:“为什么?”
狱吏走上前来,亲自解释道:“刚刚死去的那个老者。十多年前,在我还只是小牢卒时就认识他了。因为他最近生病了,我不久前才把他换到上面的房间来晒晒太阳。我问他还有什么遗愿,是否有想要写信的亲人。他说最后的愿望就是和你换房间。我答应了他。”
狱吏说完,便叫上另外两个拿铲子的牢卒离开了。
[1]这里所指的是Paradise所在的这片大陆
[2] majore,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游戏,一种类似于运动橄榄球的运动,但玩的是木头制成的球
[3] Kar,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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