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狼烟
“怜之,”萧楚赶紧跟上了裴钰的步子,追问道,“你是不是怨我了?”
“我怨你做什么?我可没这么小心眼。”
裴钰说着,强忍住喉口的酸涩感,步伐踩得更快。
萧楚这下确定了,裴钰心中真的有气,于是立刻上前去拽住他的手,说:“怜之,我方才是同你说笑的,你放心,你爹不会有事的,明夷哪里有这胆子害他?”
裴钰甩开他的手,冷嘲道:“是啊,所以你便拿这件事来要挟我,萧承礼,不是人人都可以像你这般洒脱,能恬不知耻地玩弄别人。”
“怜之,你要去哪?”萧楚这回不去拉他手了,几步紧赶到他身前,把人拦了下来,“怜之,这儿是山路,别走那么快,我怕你摔着。”
裴钰瞪了他一眼,说:“不是你说的,叫我带你去寻地方?”
“你带我去?”
“是,你想说什么?”
萧楚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愿意带我去吗?”
裴钰一听这话,气得笑了声,反问道:“事到如今,还要你来怀疑我的话是真是假,既然这好人坏人都让你当了,我上哪说理去?”
“我哪里有这个意思了,怜之,”萧楚越说越乱,又去扯裴钰的衣襟,“你这不是生着气,若你不情愿,我就不逼迫你了。”
“与你真是鸡同鸭讲,既然你又不想去了,那就莫要再跟着我,”裴钰抬扇用力去戳萧楚的脸颊,怒道,“今天、明天,往后的每一天,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怜……”
没等萧楚说完,只听“嗖”的一声锐响,从林间穿出一支暗箭,刺破落叶,直往裴钰后心而去,萧楚神色一凛,立刻将人推开,那支箭掠过裴钰的肩侧,“噗嗤”一声径直刺入了萧楚的左肩。
二人正站在斜坡上,裴钰被他推开,足下顿时一滑,踉跄了下,整个人就往后倾倒下去,萧楚见状正想拉住他,可左肩方才还中箭,一时吃痛也没站稳,两个人就这么顺坡摔了下去。
虽说是座矮山,这高度还不至于让人伤残,可萧楚摔下来时背脊刚好砸到了地面的碎石上,他背后的鞭伤还未痊愈,撕裂的痛感顿时从后脊直奔心口,疼得他倒吸口气,额头都浸出了些冷汗。
他咬着牙,强行把这痛意牵动的声音给咽了下去,揉了揉裴钰的头发,道:“……想骂我,想得路都走不稳了。”
裴钰听到了萧楚那声闷哼,慌忙从他身上爬起来,心焦道:“伤到了?能起身来么?”
他一时间也顾不得方才的恼火,搀起了萧楚的身子,那些碎石尖锐,割破了衣物和伤口,身后的衣袍已经被殷红渗透大半了,叫人触目惊心。
“不急,”萧楚喘着气,朝他后边抬了抬头,说道,“恐怕是陈喜那边收到消息,派追兵过来了,我们要先进这窑洞避一避。”
朝他的视线看去,他们落下的地方,恰巧正是槽岭村村民五年前挖开的窑洞。
裴钰也知道情况紧急,不敢怠慢,搀住了萧楚就往里处走,窑洞里多年开采石灰,挖了不少道出来,他们往深处走,绕过了几根石柱,确认追兵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后才停下来。
萧楚靠着石壁跌坐下来,他的左肩伤口处已经开始发麻,那箭矢扎进来时大概是碎裂了,断开的木刺卡在伤口处,虽不致命,却也能叫人不得动弹一阵子。
裴钰神色紧绷着,正想去看萧楚的伤势,却被他抬手拦住了。
“不紧张,宝贝,以前也中过。”
萧楚勉强地笑了两声,抬手就将那根没入左肩的箭矢拔了出来,在掌心折断,恶声道:“狗东西,敢在我这儿埋眼线。”
说罢,他从身后抽了把匕首出来,塞到了裴钰的手里,道:“拿好。”
他拿了支火折子一吹,将焰心对准了裴钰手中的匕首,往锋刃上来回淬火。
“中得不深,要麻烦你了。”
裴钰捏着匕首,目光都在那被箭矢钻破的皮肉上,他说不深,却分明深可见骨,那些被曝露在空气中的血肉洇洇地渗着暗红。
他单手解开了衣袍,可背后的伤也疼着,实在没法褪下衣物,自个儿折腾了半天,只好无奈地看了一眼裴钰。
“好怜之,别生气了,帮我脱一脱。”
裴钰本就心疼死了,他还故意拿这可怜的语气来央求他,哪里还有什么气?赶紧上去帮他把上衣给脱下了。
萧楚随手扯了点布条下来,往嘴里塞去,冲裴钰“嗯”了声,示意他动手。
淬完火的匕首往血肉上割去,裴钰的刀才刚触碰到鲜红的血肉,萧楚就闷哼了声,但他身躯连一点儿颤动都没有,还含混地嘟囔着:“快点。”
裴钰一咬牙,用尽了毕生的毅力极快地将里边散落的刺给挑去了,随后立刻扯下干净的布条缠住了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动作相当利索,娴熟得像是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
但裴钰不免还是抹了把汗,下意识跌坐在地,一想到这姿态有失雅正,又赶紧起身,挨着萧楚也坐到了石壁边上。
“怜之,”萧楚皱着眉,表情委屈着,“好疼,疼死了。”
确实有些疼,但此前在雁州受过比这重太多的伤,他压根不觉得有什么,但他就要故意喊疼,让裴怜之心疼他。
裴钰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这才慢吞吞地挪到萧楚边上,有些生硬地伸手去揽他,揉了揉他的脸。
他声音小着,安抚道:“不疼了,不疼了。”
萧楚心满意足地贴着他的手,又小心地往他掌心里落下几个轻吻。
二人肩对肩抵靠着,裴钰的掌心就停留在萧楚的唇边,他的伤还在作痛,气息沉重微促,水汽都打在皮肤上,潮湿而灼热。
一呼一吸。
裴钰听着他的喘息,莫名其妙开始脸红,于是改捏了捏萧楚的耳朵,顺势去抚弄那枚银坠,试探着问道:“你背后,是何时留下的伤口?”
萧楚被他摸得舒服,想也没想就答道:“前几日,我姐打的。”
“她为什么罚你?是因为……”
裴钰话说一半,犹豫了会儿,还是咽下去了。
“因为我说,我不想在京州娶妻生子。”萧楚直接接上了话,“她觉得我既回不了雁州,就该做些对雁州有用的事情。”
说罢,他叹了口气,道:“怜之,这时间恐怕那姓杨的东西已经在槽岭闹事了,咱们要一块儿输给司礼监了。”
听到这话,裴钰的神色动了动。
“不一定。”他说。
萧楚以为他这是宽慰自己,无力地笑了两声。
“我答应了阿姐,我要拿到京营的兵权,否则就按她说的在京州成家,本分过一辈子。”
“……罢了,大不了再被抽一顿,反正她过几日就走了。”
萧楚话是这么说,但今日之事也算是弄巧成拙,他原本若是自行去寻找那批枪火,凭手里谍网嗅探的速度,今日之内不一定不能成功,但他还是选了捷径,去威胁了裴钰。
这是决策的一个重大失误,而因为这个失误所遇到的其他困难,譬如中箭受伤,被官兵追捕,都要归咎于他的计划不够缜密。
萧楚有些颓丧,但也认真地反思着自己的过失。
他还需要思虑得更周全,更精细一些,每一步棋都要慎之又慎,这一次他对不住裴怜之,是因为自己觉得在如此境况下必须有所取舍才能达到目的。
有所取舍……
这才是,裴钰生气的原因吗?
萧楚眼神闪动了一下,忽然看向裴钰,说道:“怜之,我全都跟你说清楚,然后你再考虑要不要理我,好不好?”
他声音有些急切,裴钰被他说得一愣,不由得点了点头。
萧楚道:“你在外城的改制被天子盯上了,他放了司礼监的狗出来准备咬你,这我同你说过,这也是我想找到这批枪火的原因。”
“陈喜用了一招借刀杀人,他想借神机营的刀,来杀你的新政,再把罪责顺理成章推脱到我的身上,所以我要自保,这是其二。”
“其三,我想将计就计,干脆在借给他们的这批枪火里动点手脚,让他们咎由自取,再倒逼天子亲手把京营的兵权交给我。”
萧楚一口气把话全部说完了,随后微喘着气,扶住了裴钰的肩,恳切道:“怜之,我……我真的没有再欺瞒你了,对不起,是我行事太冒进,我不该情急之下胁迫你,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裴钰心里的火早就浇灭了,又听他这般福至心灵,表情既诚恳又可爱,一颗心都软了下来。
不过他也不擅长什么甜言蜜语,思来想去只能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句:“若是诚心认错,也不是……不可原谅。”
后半句话被他藏在了心里。
你想要的东西,都会得到的。
裴钰的声音总是清冽透彻,哪怕发着火也不会有太大的起伏,但萧楚如今越来越能读懂这个人,每回他说话开始小声,脸上开始泛红潮的时候,就是他心跳加速的时候。
两人背着石壁倚靠在一起,稍稍说了会儿话,没多久,只听洞穴内回荡出声声阵阵的脚步,急促密集,似乎人数不少,而且正极快地往他们靠近。
裴钰顿时神色一紧,沉声道:“不好,有人来了。”
萧楚搀着石壁起身,说道:“恐怕还是陈喜的追兵,眼下找到此处了,他铁了心要把我们给拦下来。”
裴钰四下扫了一圈,发现石壁背后有一处空缺,目测刚好能容纳两人进去,若是追兵找到此处,很难发现这块地方。
“这儿有个空隙可以躲进去,”裴钰二话不说,就把萧楚往这凹陷处塞,随后自己也躲了进去,侧过头,压低了声道,“等他们过去。”
萧楚身形高大,被推进来本就勉勉强强,裴钰自个儿还得躲进来,他们离那些追兵不过一墙之隔,稍微不慎就要暴露行迹。
于是裴钰不停地往后压,柔软的身子把萧楚憋得喘不过气来。
萧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不大合适,只好闭嘴。
二人就这么前胸贴后背地挨在逼仄的空间里头,裴钰收着气息,凝神去听那些追兵的脚步声,可听着听着,就觉得身后被什么硬起来的东西给抵住了。
萧楚有些惭愧地小声说道:“抱歉啊怜之,贴得太近了。”
第52章 捕蝉
触感就磨蹭在腿后,裴钰挺了挺腰想离开些,可这里的空间又实在狭隘,他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就这么僵硬在原处,差点就要往外露出身来。
萧楚见状揽紧了裴钰的腰,把人往自己这儿抱回来,稍稍屈了条腿把他给顶住了。
萧楚道:“忍着些吧,雁过拔毛兽走留皮,陈喜见缝插针地要害人,咱们俩待在此处实在说不清。”
话是这么说,可萧楚还是腹诽了一句,分明都在一起了竟还要藏着掖着,这么偷偷摸摸的日子简直望不见头。
裴钰的心思也不在正经处,他满脑子想着方才萧楚道歉时候的模样,又委屈又可怜,可爱得叫人心乱如麻,明明喜欢得紧,却又要为这般没出息的想法而自惭形秽。
两个人各自藏了心思不说,一边又屏气慑息,等待着那些官兵的离开。
“那一箭分明打中萧楚了,马还拴在下边,他谅是铜墙铁壁,也不可能跑远!给我继续找!”
“大人,外边有个姓江的小子,说是知道他们的行踪!”
“姓江……新来的那个鼠胆子?”
“回大人,他说萧楚的手下人把他衣服扒了。”
“扒了?扒衣服做什么?”
“他说那个叫明夷的,想打劫他!”
萧楚把下巴搭到了裴钰头上,换了个贴得更紧的姿势,手有些不安分地去揉他的小腹。
身躯分明纤瘦着,抱起来却很舒服,而且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依稀看见裴钰的后颈处,那些快要褪干净的咬痕,像是在提醒着他,这里需要重新被打上标记,否则就会叫人觊觎。
萧楚本想趁这机会问问他今夜要不要来自己帐子里睡,但又怕他消气没多久,自己这么一说又给惹恼了,于是给咽了下去,开始思量些别的东西。
今日毁山引崩的计划失败了,他必须要赶在秋猎之前,想出别的办法让司礼监认栽,乖乖地放手神机营,否则萧仇恐怕就不会再给他机会,如果失去了雁军的支持,这条路很难再走下去。
司礼监一定还有什么疏漏,他可以抓住……
“点火!”
他思索的时候,洞外忽然传来一声疾呼,那些官兵立刻加紧了脚步匆匆往窑洞外跑去。
只听洞内回荡出一声闷响,随之传来几阵微小的爆裂声,萧楚暗道不妙,推开了裴钰疾步往那入口处跑,可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官兵用火药炸得洞口塌陷,落石滚滚而下堆砌到一起,堵上了这处地方。
萧楚对着石壁暗骂一声:“反应挺快。”
裴钰也跟了上来,他顺着填塞的落石抚摸下去,在裂缝处停住了,说:“他们方才用火药让洞口塌陷,这座山的山体脆弱,我们待在此处很危险。”
“眼下两条路可以走,”萧楚冷静道,“从渗光处找别的出口,在他们封口前出去,或是我带你,从这里杀出去。”
在这种情况下,二人分开反而最危险。
“侯爷,裴御史,二位可好啊?”
萧楚话音刚落,只听洞穴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这声音熟悉得令人作呕,简直隔着石壁都能想象出来窑洞外那副惺惺作态的笑脸。
陈喜正垂着眼,拢起袖子慢条斯理地说着:“二位大人不知何故受困于此?咱家已经寻人来帮忙了,只是还需请二位大人宽宏大量,手底下的人咱家教得不好,办事总是不利索,得需要些时辰才能赶到。”
萧楚冷笑了声,从背后抽出了雁翎刀,缓步走回石壁面前,说道:“陈公公这么好心,本侯暂且谢过了。”
他将刀尖抵上了石壁的缝隙处,那抹寒光穿过这道小口,反射到了陈喜的脸上。
萧楚凝神听着洞外的呼吸声。
陈喜身边不止一个人。
萧楚继续冷嘲他:“陈公公,我原以为梅党已经是朝野中兴风作浪之徒,可没想到司礼监竟也这般狗胆包天,你囚我二人在此,难不成,是想等本侯出来后取了你的首级,当作猎物一并送给天子吗?”
陈喜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还是克恭克顺地回应他:“侯爷说笑了,咱家哪敢囚您呢?二位身份金贵着,我已经和天子请示过了,就说二位眼下都在北猎场忙活,要晚些时候回去。”
说罢,他从袖中伸出手来,身边一个小太监立刻递上了帕子,他接过来擦拭着手,边说道:“方才山下的村镇里起了些小动静,不过神武侯放心,咱家已经替您处理过了。”
萧楚声音骤冷下去,双目泛起寒光,说道:“你什么时候在我身边埋了眼线?”
陈喜微笑道:“侯爷,咱家只做本分的事情。”
裴钰感觉到了萧楚的不悦,不禁牵住了他的手,安抚似地磨了磨他的掌心。
他小声道:“不要轻信他的话,这些时间不足以演完那出戏码,他在拖延我们的时间,我们现在就离开窑洞,直奔槽岭,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这番话也进了陈喜的耳朵里,他忽然笑了一声,将那帕子随手一扔,端起茶盏。
他说:“侯爷今早猎了只鹿不是?”
萧楚也握紧了裴钰的手,从他的掌心里,裴钰依稀感觉到了些许不安,指腹抚弄了下萧楚的手背。
萧楚的刀尖还停留在那处,似乎随时要破壁而出,扎进陈喜的喉咙中。
“圣旨唤我代狩,你又想动什么手脚?”
“天子近些年说是要渡个大劫,身子是越来越不如从前了,可圣心怜悯,他心里总是惦记着边境这两年战事吃紧,今天还问了咱家,要不要趁今晚夜宴时跟萧都督提议,再给雁北再拨些粮去。”
陈喜话到此处,眼皮才微微掀开,像是隔着这墙碎石和萧楚对视着。
“不知开宴时,天子瞧见了那只鹿身体里头,被箭矢埋了一片黄帛的祸心,该对萧都督作何感想?”
黄帛绢书,鹿死谁手。
这是板上钉钉的谋逆之心!
萧楚猝然攥紧了刀柄。
他想错了,这盘棋开局就不是他萧承礼一个人在下,从秋猎的第一声枪响开始,京州所有盘踞的势力,都在虎视眈眈。
有野心的人,不止他一个。
“怜之,”萧楚忽然松开了裴钰的手,没来由地说了句,“晚上来我帐子里喝杯茶。”
裴钰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只见萧楚双手一搭刀柄,凝力往石壁上按去,雁翎刀切玉如切水,刀尖处的石块凹陷下去,从这一点蔓延出无数条细缝,下一刻,整面被碎石阗塞的石壁瞬间破开。
碎石缓缓滚落,萧楚和陈喜的目光也如刀锋般交汇到一起,这一刻,天际都染上了沉郁的墨色,仿佛随时要坠下一场暴雨。
萧楚转了转刀,甩去了刀上的余灰,缓步走上前来。
“陈公公,手底下就带了这么点人,拦不住我吧?”
陈喜从容不迫地转了转茶盖,问道:“侯爷的伤势如何呀?”
萧楚笑道:“好说好说,杀点人就治好了。”
说完这句,萧楚耳边遽然响起窸窣的声音,他往陈喜背后的丛林看去,那里藏匿着的翕动在此刻一齐爆发,正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
不好,人数远比他在洞内估计的要多!
裴钰紧跟在萧楚身后,道:“萧楚,你身上还有伤,不可以胡来。”
萧楚道:“都活这条烂命,还不如胡来些。”
此话刚完,从暗处窜出两道黑影,只听铮然一声,半空寒光乍现,直冲萧楚而来,刀口一齐下落,他立刻抬刀去挡,爆发出兵刃相撞的锐响。
这些人全部蒙着黑纱,看不清面貌。
“绣春刀?”萧楚认出了这些黑衣人的身份,一边较力,一边讥讽道,“不惜调派镇抚司的人来,就为了抓我一个?”
说罢,他按住刀背用力一推,两个锦衣卫顷刻间就被掀翻在地,萧楚刀身一转挑开了其中一人的面纱,下面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萧楚有一瞬的愣神,随后嗤笑了声。
“这真真假假,我都快分不清了。”
江让被揭了黑纱面,干脆一把将斗笠也给扔了,翻身跃起,低伏下身,手撑住了地面。
他朝萧楚露齿而笑,哪还有方才怯懦如鼠的模样。
“侯爷,我听说您爱听曲,我这一出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萧楚也冲他笑:“喜欢,但本侯更爱看悲剧,这角儿得死了才精彩。”
江让真心赞许道:“侯爷不愧是京州的第一风流,讲话的本事太厉害了。”
说话间,他将绣春刀刺入地面,随后足尖一点刀柄,借力再度跃上半空,袖中暗动,扔出几枚飞刺迎着萧楚的面门扎来。
萧楚立刻单手将裴钰往身后一拦,极快地挥刀尽数弹开,飞刺擦掠过刀身擦出短促刺耳的声音,被打入了地面,没入半截。
然而这飞刺不过虚攻,江让趁萧楚拦截的空隙,极快地从身后抽出一把匕首径直刺来,眼看就要刺入要害,好在萧楚反应不慢,立刻偏身躲过。
江让一扎未中,被抓住了破绽,萧楚趁他收力间抬膝就往他腰腹上踢,把人踢出数里远,直接撞上了一块巨石。
这一下几乎把他踢得肝胆俱碎,江让馋起身,捂着心口咳出一口血来,他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怒视着萧楚。
如此强压之下,这个人的反应力竟要比从前更加敏锐。
简直不是人!
“其他人就干等着看戏吗?”陈喜见江让败下阵来,冷哼了声,将手中的茶盏随手一摔,“耽误了天子的夜宴,你们每个人都得掉脑袋!”
方才按捺不动的锦衣卫立刻从暗处一应窜出,朝萧楚齐齐袭来,他抓握住雁翎刀旋身劈开一圈,鲜血霎时四下乱扑,但很快,从那些被杀死的锦衣卫中间又重新冲袭来新的人。
锦衣卫的暗杀和猎捕能力都是大内一顶一的强悍,对付独狼他们有一万种办法,萧楚在这些潮水一般不停歇的进攻中,只能不断地衔接起刀势。
刀光剑影持续了不知多久,裴钰感觉到萧楚的喘息声愈发急促。
人数太多了,锦衣卫缜密地包围着萧楚,几乎不让他有任何停歇的空隙,他肩上的伤口因为方才用力过度已经重新被扯开,左手几乎已经动弹不得。
再被耗下去,就只能等死!
他需要抓到破局的办法,生门只在一瞬之间,眨眼就会从眼前闪过。
啪嗒。
一滴雨砸落到他的鼻尖。
天穹阴翳的黑暗终于铺天盖地下落,暴雨挟着疾电滚滚而来,倾轧到了人间。
陈喜身边的太监像是早就知道会下雨似地,提前备好了伞,此刻已经撑开了,他像是也怕被雨淋到,小心地往伞下缩了缩。
这动作全都没入了裴钰的眼帘,他靠上萧楚的背,压低声道:“萧楚,火折子给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萧楚腰上乱摸,想把火折子给摸出来,萧楚身子一凛,赶紧躲开了裴钰乱晃的手,拿了火折子给他。
萧楚的头发已经被淋湿了,问道:“你要做什么?”
“看到陈喜身边的那个太监没有?”
“撑着伞的那个?”
裴钰点了点头,说:“如果我猜的不错,他提前带着伞就是为了护住火药,身上应该还有余量,找机会弄到手,我去引爆。”
萧楚道:“这是想通了,准备跟我一块儿炸山?”
裴钰道:“形式所逼,只能叫天子自求多福了。”
萧楚笑道:“怜之,你真是太爱我了。”
“少说话,多做事。”
在这一声里,萧楚一把推开了裴钰,锦衣卫知道裴钰不会武,攻势依然往萧楚一个人来,但他忽然转变了打法,擦地急退,一路退到陈喜身侧。
他掐住陈喜身边那太监的脖颈,三两下把他的衣袍割了个干净,里边果然落出一包火药。
萧楚抬手要抢,可谁知这太监竟是不要命,顶着雁翎刀就要去抓那火药,动作比萧楚还要快上一步,很快就抓进了手里。
这下再要抢,就只能杀人!可锦衣卫的攻势如同缠人的蟒蛇,根本给不了他那么多时间!
眼看就要失手时,只见一道银光闪烁,一枚飞刺从萧楚眼前飞掠过去,径直扎入了那太监的腕心,他手筋一抽,手中的火药随之脱手,萧楚立刻抬刀勾走扔到了裴钰手里。
陈喜见状勃然大怒:“江让!”
江让连声歉道:“陈公公,这雨太大,不小心扎偏了!”
裴钰接过后往洞里一扔,随后一吹火折子也一并掷去,就在这一瞬间,萧楚疾步上来揽住了裴钰的腰,把人抱起,随后往下坡纵身而跃。
在他们的身后,槽岭的矮山一声闷响轰然塌陷,雨水滚入窑洞内,山内的石灰也一并放热,整座山不停地发出震耳的爆炸声,山林中的飞鸟扑着双翅慌忙逃离。
陈喜惊怒地嘶喊了一声:“江让!裴怜之!”
“干爹,快躲下去!”
“裴怜之你敢诈我!裴怜之!”
“要塌了要塌了,快跑!”
两人相互抱紧着伏倒在下坡,浸在大雨里静静地听着上面的兵荒马乱。
萧楚的心跳很快,他躺倒在裴钰身下,望着裴钰的眼睛,他看上去有点狼狈,头发都湿漉漉的,眼里也含着水光。
“小鹿乱撞了,裴怜之。”
雨水打在萧楚的银坠上,滴答作响。
“这种时候该做什么?”
裴钰揉皱了萧楚的衣襟,目不转睛地盯着萧楚看,肆意和疯狂在他循规蹈矩的身躯里不停地扎根滋长,即将要撞破那层壁垒,让汹涌的爱意把他浇透成赤.裸的人。
他问天塌地陷、暴雨如注、鬼哭狼嚎的时候该做什么?
该接吻。
他们身上都沾透了雨,衣物都湿透了,身体触碰到一起几乎是亲密贴合,身后就是惨绝人寰的惊叫和爆鸣声,无边无际的谩骂都灌入耳中。
但那都无所谓。
他们躲藏在雨帘里,肆无忌惮地相爱。
***
这场及时雨很快就停了,两个人一直躲到矮山彻底塌陷,那些火药的分量不多,不至于引发太大的山崩,陈喜侥幸逃过一劫,就开始嘶吼着让人去寻找萧楚和裴钰的身影。
“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给我找出来!”
这破嗓的声音也传入了树丛掩映的二人耳中。
方才裴钰缠着萧楚亲了很久,还不停地跟他说着“对不起”“是我不好”,听得他一头雾水,但他已经没心思去琢磨,但凡一躺下来就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卸了,怎么也起不来。
萧楚只好揉着裴钰的头发,跟他逗闷。
“你说天子会不会死了?”
“不可妄言!”裴钰赶紧捂住了萧楚的嘴,“收着点声。”
萧楚被他捂着嘴还要说话:“怎么办,我现在没力气,要是他们大难不死,我就要被逮了。”
虽然山崩误打误撞还是发生了,但最关键的事情在于逃跑,若是没逃走,陈喜完全可以靠他一张巧嘴把黑的说成白的,再指萧楚有忤逆犯上的贼心。
裴钰压在他身上,小心地观察着动静,一边劝慰他:“别多想,会有办法的。”
“没多想,”萧楚叹了口气,说:“只想抱着你睡了。”
随着这句话缱绻的尾音,他们上方猝然响起一阵呼啸的鞭风,“啪”地一声抽到了人的皮肉上,紧跟着就是陈喜凄厉的惨叫和接连不断的鞭响。
“吃里扒外的贱人,姓杨的我已经斩了,是不是你也想丧命?”
随着萧仇一声怒喝,萧楚稍稍起身往上坡看去,灰头土脸的陈喜已经被抽跪在了地上,萧仇抬靴踩住了陈喜的脸,往泥泞里狠狠撵了下去。
“一只阉狗,也敢往天子身上打主意。”
这句说完,只见她身后缓缓抬来一座明黄色的轿子,前帷上绣着精细的十三章纹,轿旁的太监正撑着一把黄罗盖伞,小步紧走其后。
天子的龙辇徐徐而至。
第53章 鹰隼
萧楚惊愕地看着那抬轿子。
天子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是明夷去找了阿姐?
不,绝不可能,明夷虽是愚钝,但不会做自己命令以外的事情,更不可能将他们的计划贸然透露给萧仇。
是巧合吗,还是……
萧楚侧目看向了裴钰,他的神色很从容,正静静地观察着这些动静。
陈喜很快就被萧仇抽打得没了声音,昏死在地上,他身边跟着的官兵和太监也一应跪伏在地不敢抬手。
从龙辇里伸出来一只手,揪住了身旁那名小太监的头发,他“哎哟”了一声,挥着手让抬轿的人落下了轿。
只听轿中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陈喜啊,朕今日唤你好几回了,老寻不到人,原是在此处逍遥快活呢?”
侍从弓腰掀开了龙辇的前帷,又有两个太监拿着两片方正的坐垫铺到地上,轿子里的人这才缓缓走了出来,他穿了一身玄色的道袍,上边拿金线绣满了经文,赤足踩到了垫子上,每踩一步,太监就急忙将后边的垫子重新铺到前面。
他就这么头也不低地往前走着,底下的太监跟得热汗直流。
这是大祁天子,李元泽。
说起来,这竟然是萧楚重生以来头回见到圣颜,天子的相貌似乎数年来都不怎么变化,在自己死前的那些时日里,也曾见过天子一面。
那时雁北归降的消息已经传到萧楚手里,他猜到了是天子下的手,本想入宫直接把李元泽杀了,可他至今还记得,自己从哀鸿遍野的外城踏入两仪殿时,所看到的是这位万人之上的天子正仰着身,令宫女拿蕉叶喂自己晨间采来的露水。
那时候他最强烈的想法竟然是——
不能杀这个人。
要让裴钰亲眼看看,他日夜袒护的天子究竟是什么模样,他死后的每一天,裴钰都要更失望一分,更悔恨一分。
他想让裴钰一辈子都活在亲手杀死自己的阴影里。
萧仇已经收了鞭子,向李元泽行了个礼,说道:“陛下,微臣得到消息,此处的山体容易倾塌,切不能再用火药引爆,如若引了山崩,恐怕会危及到山下的猎场和行营。”
她顿了顿,面露憎恶地看了一眼满嘴泥土的陈喜。
“但没想到还是被这条狗快了一步,好在此处的地势不平,有许多坡道。”
萧仇说着,就缓步朝萧楚和裴钰躲藏的方向走来。
她受命和天子一同观猎时,收到了一封不具名的信,说萧楚有难,简明扼要地解释了陈喜想栽赃萧楚的计划。
萧仇的敏锐度很高,她悄无声息地在这个事件中把萧楚的身影给抹去了,将所有的矛盾都往陈喜一个人身上指,这才撼动了圣驾的到来。
萧仇走到边缘向下望去,除了一些泥石的凹陷,已经没有萧楚和裴钰的人影了。
李元泽微笑着问道:“承英,那处可有人?”
萧仇答道:“回陛下,没有人迹。”
***
好在这动荡没把明夷给萧楚留的马匹给吓跑,两人一路纵马,在日落前跨了大半个草场才停下。
这里已经是北猎场的边缘地带了,所有的行营都在南猎场,距离这里颇远。
裴钰下了马,往萧楚身后一指,那里拿草垛欲盖弥彰地堆叠了起来,像是被人匆匆掩盖住什么。
裴钰说:“你要寻的暗道,正是此处,这里会直接通往神机营,是平日里陈喜养私兵会走的地方。”
萧楚闻声,踢开了那些草垛,下边果然暗藏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通道,而那批枪火被人用两根粗木卡在了最上方。
萧楚随手从里边拿出一把鸟铳,它狭窄的枪身涂了银漆,映衬在落日余晖中依旧寒芒毕露。
他对着夕阳的方向晃了晃,随后叹了口气,道:“可惜,现在用不上了。”
裴钰道:“神机营的枪火,哪有用不上的道理,我带你来就是为了让你收回去。”
萧楚没应他,搁了枪后利落地把湿透的外袍和中衣都解了,随手抛上一根树杈,然后看了两眼裴钰。
“湿着容易受寒,把衣服脱了。”
裴钰明知故问:“为什么不先回营帐?”
萧楚找了个合适的台阶给他下:“回去之前我还要替天子带几只猎物。”
他席地而坐,将枪支抵着地面立了起来,随后拿袖子擦拭着枪口,一边和裴钰说话。
“不过不着急,咱们说说话。”
裴钰垂眼看他了会儿,终于背过身慢吞吞地解开了衣物,流畅顺滑的曲线遮掩在墨色的长发下,随着丝绸的下落缓缓显露。
萧楚就盯着他的腰看,下陷的那块地方很适合被他的手给掌控住。
裴钰也把衣裳挂了上去,顺带严谨地把萧楚那几件揪在一起的给铺开了,做完这些,裴钰才走回萧楚跟前,冷声道:“那就快去。”
萧楚说:“肩膀疼。”
裴钰说:“既要说疼,又不愿意走,看来你爱骗人的坏毛病还没改。”
“咱们都在一起了,这该叫情.趣。”
萧楚玩笑似地拿枪口顶了下裴钰的腰,一股恶寒从冰冷的触感上传来。
萧楚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危险。
“江让是你的人,对吧?”
不远处的林间忽然窜出一只海东青,振翼直飞穹顶,仿佛割裂开了那抹夕阳。
他们就在这满地铄金中相互对望着,一直到目光的交汇都开始缠绵悱恻,身遭的空气都染上了旖旎和燥热。
萧楚说完这句话后,裴钰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思量着到底要不要吐露实情。
可萧楚没多少耐心,他不光要裴钰的答案,他也想做别的,所以干脆一举兼得。
他赤着半身,把枪放置一边,手搭在膝上轻佻地朝裴钰笑。
“坐,怜之。”
萧楚刚从沙场下来的那几年,总觉得做什么都没劲,都不够刺激,哪怕是在梨园听过最惊心动魄的桥段,也不过一场定军山或长坂坡,再没别的了。
同样地,他一开始也最不齿被情.色捆缚手脚的人,他和裴钰第一次见面过后,萧楚为了约束自己,刻意回府又闭门不出了好几月,期间天天都找明夷对练,就为了压下这股邪火。
后来有那么一两年,两人都没再见过面。
裴钰坐的位置恰到好处,他眼里有些水涔涔的,低头看着萧楚,答道:“是我埋在神机营和镇抚司的钉子。”
潮湿和干燥这两个词儿头一回让人觉得能出现在同一地方,最后的衣物原本掩映住了一些难以启齿的痕迹,眼下也昭然若揭了。
萧楚仰头抵靠住了树干,双手扶住了裴钰的腰。
“嗯,继续说。”
裴钰的身子被禁锢在这儿,忍受着缓慢的厮磨,一边幽幽地埋怨他:“陈喜募兵蹊跷,你也蹊跷,我埋个眼线在你们身边,你竟要……这般睚眦必报。”
裴钰口中吐出的话都被颠弄得零零碎碎,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节奏,因为扶着他腰的另有其人,他掌控着一切。
折磨上位者最好的方式就是忍耐,但这显然是个两败俱伤的法子,因为越是磨,就越是深,越是难受,可萧楚愿意忍着,只要裴钰难受,今天他不想让这个人舒坦。
“还有那支暗箭,是你叫人放的?”
萧楚嗓音喑哑着,每提出一个问题,他就会把裴钰的腰埋深了,然后允许他开口回答,若是答案叫人满意,才能稍稍得到一些舒缓。
“原本是叫他打到我身上,但,嗯……被你给、拦住了。”
这次的回答或许是没令萧楚满意,裴钰搭住萧楚的肩,弓起背想起来些,却还是被他报复似地硬生生按了回去。
萧楚说话用力了些:“那你生气呢?也是装的?”
“不是装的,因为你要挟我,”裴钰摇了摇头,闭上眼软声求他,“难受,不要了。”
“我原是愧疚着呢,没想到低估了狐狸精。”萧楚松开了手去抚摸裴钰湿润的眼角,温柔地说,“那你想做什么,阻止我?”
“我想让你和陈喜内斗,分流开京营的兵权。”裴钰感觉到萧楚开始有些密.集急躁起来,说话都时不时地呛气儿了,“你别疯,萧承礼,我、受不住……”
“不对,没说实话,怜之。”萧楚不接受他这个说法,恶声道,“这处暗道里营帐远,神机营的人不可能是从暗道里爬出来挟持你父子二人的,裴怜之,是你主动把裴广带过去,送到他们手中。”
“没想到你比我更狠,连你爹都是你算计的一环,是么?那我呢,裴怜之,你对我算计了多少?”
“我没有算计你,萧楚,啊……我没这么想过……”
裴钰有些慌神了,他万没想到萧楚用这种方式来逼供他,一时间真话假话都在头脑中错乱着,分辨不清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怜之,我没在生气这个。”萧楚的话语掺着热气,“我只是怨你不对我说实话。”
“我们从头再说一次,好么?”
“你埋的钉子不在神机营,而在陈喜身边,你的这张网里自始至终都只有司礼监。”
裴钰听着萧楚的声音,又听着丝绸的磨蹭,不知道该把注意力放在哪处好。
“你早就知道改制会引起天子的注意,那日在茶楼里我同你说了这些后,你便知道我也要参与其中,所以做了这个局,陈喜的谋算你也一清二楚——”
“你引我上山,让我救你,再带我跌进窑洞里,最后引发山崩,现在又带我来到此处,每一环都在你的计划之中。”
“但你的目的不是让我们内斗,而是替我扫清障碍,”萧楚停手了,还是命令他,“自己动。”
裴钰魂都快断了,只能下意识地跟着萧楚的话起落,声音缠绕着情思吟吟而作。
“怜之,你这么做,是因为爱我吗?还是有别的想法?”
裴钰一主动起来,萧楚就有些不大从容,毕竟这是鲜少能见到的场面,裴钰的发丝湿漉漉的,汗水顺着发稍垂落下来,掠过那对雾蒙蒙的眸子和微张的双唇,滴到了腿上。
满地的枯叶在颤动中哗啦作响。
萧楚按住了裴钰的后颈,让他低头和自己接吻,浓重急促的呼吸彼此交换痴缠着,又因为颠簸而时不时地要分离开来。
他不吻了,鼻尖蹭着裴钰的锁骨,柔声道:“是不是疼了?”
裴钰轻“嗯”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央求他:“我不要了,放我下来。”
“有个法子能让你逃过一截,怜之。”
萧楚开始啃咬他的肩颈,就如同白日里遐想的那样,在上面重新刻下了烙印。
“你就说,好哥哥饶了我,我不想要了,把我喊开心了,我就放过你,嗯?”
“我死也不会说的!”
裴钰哭着喊了一句,上去吻住了萧楚的唇,逼迫他把那些羞耻的诨话给咽了下去。
秋燥大作,借着黄昏的余烬,衣衫在枝头慢慢干透。
玉在枝下,
也慢慢要被.干透了。
***
山边的红日已经落下去大半了,借着最后一点霞光,萧楚捡起了地上的鸟铳递给裴钰。
“怜之,上回你不是说对这东西感兴趣?”
裴钰犹豫了会儿,没接过,说:“伤及性命,残忍了些。”
萧楚冲他笑,说:“一切生灵都要六道轮回,你早日让它摆脱了畜生道,它下回指不定就能成人呢,你说是不是?”
裴钰听他说得还有那么几分道理,这才接过了枪,萧楚教了他拿枪的姿势和用枪的方法,他学得很快,没多久就有几分样子了。
这勾起了萧楚的一些回忆,前世的时候,他也这么手把手教过裴钰用剑,那时候裴钰的病没有好好治过,身子比现在要弱上许多,萧楚寻过很多法子,最后决定教他学剑,稍稍增强□□魄。
不过如今自然用不上了,李寅给他开的方子效果不错,再加之萧楚这些天逼着裴钰喝了许多清热的药茶,人已经好转许多了。
萧楚指了指不远处的猎物,说:“飞打嘴,站打腿,试试吧。”
“砰”的一声。
裴钰努力了半天,终于打中了一只鹿的腿部,可惜枪法太差,没能夺取性命,那只鹿凄厉地惨叫一声倾倒在地,抽搐着身子,像是痛苦的模样。
裴钰听不下去这声音,又接连开了好多枪才将它打死。
“惨不忍睹啊,怜之,”萧楚笑他,“这鹿得是疼死的。”
裴钰也自知技不如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这把鸟铳,说道:“总觉得会有几分犹豫。”
“这是动了恻隐之心。”
萧楚上前来托住了裴钰的手,凑在他耳边低语。
“怜之,这世间没有什么生死是值得可惜的,你的枪口对准了它,它就要用尽全力跑,若能逃出生天,那只能怪它命好。”
裴钰淡淡道:“想不到你还信命。”
萧楚抵着裴钰的手背,将那把鸟铳抬高,枪眼分毫不偏地对准了另一只鹿的肉躯。
“我反而最信命由天定,这天命落到你手上,我手上,都是在给我们机会——”
“置死地,而后生。”
第54章 夜枭
裴钰和萧楚二人回到天子行营时,正临上开宴前夕,萧楚不负众望带了一大批猎物回来,带着裴钰威风凛凛地就踏了行营。
他掀了袍子半跪在地,高声道:“臣恭请圣上安。”
裴钰跟在后边行礼,李元泽笑意盈盈地免了他们的礼,二人就各自归了各自的位。
方才他们一前一后进来都被裴广看在眼里,他今日无端被打本就烦闷,如今更是气得吹须瞪眼,稍用力一拍桌,怒道:“裴怜之,我今日不是同你说了,不要同这等盲流厮混!”
裴钰掀袍子坐下,平和地提醒道:“爹,今日是萧承礼救下的您。”
裴广立刻被噎得说不出话,对着裴钰“他”了半天,随后目光扫向萧楚,只见他正冲自己笑嘻嘻地招手,做了个“岳父好”的口型。
简直嚣张跋扈!
裴广怒瞪了他半天,无奈人在御前,最后也只能甩了袖子冷哼一声,不去看萧楚了。
裴钰也瞧见了萧楚方才的动作,嘴角稍稍勾起,抿下了一口酒,将手中折叠的笺纸悄无声息地收进了襟口。
陈喜犯的事被一汪水盖过去了,除了在场的几人外无人知晓,他毕竟是司礼监的人,天子还是力保着,但要让萧仇的火气平复下去,单单靠抽一顿显然不行。
萧仇坐在萧楚边上,面色沉郁着,没主动和他搭话。
倒是萧楚看着心情颇好,提了筷子就拣菜,一边说道:“阿姐,秋猎不想着露一手?我还准备和您比比呢。”
萧仇碾转着酒杯,冷声道:“别忘了你自己的承诺。”
萧楚笑道:“没忘,没忘。”
他这句话刚落,李元泽的目光就扫向了姐弟二人,随后朝萧仇寒暄了句:“承英啊,多留了你几日,不耽误边境的战事吧?”
萧仇抱拳道:“回陛下,雁州半月前刚与北狄休战,雁军这几日还在演兵,已经打点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李元泽笑了起来,又冲萧楚说,“瞧瞧你姐,稳重者才能成大事呀!”
萧楚也笑着回答:“陛下,承英姐姐是天生的将帅之才,我就是再努力个百八十年也追不上呀,不如活个当下的好日子。”
李元泽似乎对他这套无害的说辞很满意,慨然道:“我记着承礼刚入京时才堪堪及冠吧?如今也长大了,是时候放手让你做些事情了。”
他笑得很随和,朝一旁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陈喜扬了扬手,他立刻折腰从后边呈上来一个物件。
萧楚立刻起身行礼,抬手接过承盘,随后往里瞧了一眼,是一块青铜虎符,上边刻着“三大京营”的字样。
今日萧楚中箭一事没有挑明了说,是因为裴钰提前带走了萧楚,这才把局面控制住了。
这是给天子台阶下,也是为了做个人情,但无论是李元泽还是萧仇都心知肚明,萧家人满门忠烈,天子亏欠雁州的太多,不可以不偿还了。
三大营士卒老弱,李元泽没有这个精力去练兵,所以扔给了手下的太监陈喜,但如今京州和雁州的关系本就不稳,经此一难,算是给萧仇一个交代,也的确是在给萧楚机会。
萧楚搁置承盘,双膝跪地,高声道:
“微臣,谢圣恩。”
百官高坐席间觥筹交错,他双手交叠,跪在万乘之君面前俯首叩恩,裴钰手中的金樽一晃,寒芒映到了萧楚右耳的银坠上,遥遥对望。
无人瞧见的目光里闪动着野心。
***
夜宴散席之后,大多人都回了自己的营帐中,萧仇的营帐就在天子的行营附近,她在帐外生了点火,独自一人坐在条凳上喝酒。
跃动的火焰映在她的眼睛里,照出一点愁郁的色彩,几枚火星子像是埋怨一般蹦出来噼啪作响。
她还要再斟酒,却被一只手抢了下来。
“阿姐,你少喝点……”萧楚拦了她下一杯酒,无奈道,“怎么跟没喝过似地。”
“滚开。”萧仇打开了萧楚的手,瞪了他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是是是,所以来赔罪了。”
萧楚抬上来一坛酒,拍开了封泥后递到萧仇面前。
“我陪您喝吧,阿姐。”
萧楚也抬脚勾了张跳凳过来,坐到了萧仇边上,她已经喝了不少,比平日里话要多一些。
“阿姐,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萧仇从襟口拿了封小小的信函出来,说:“八百里加急的密信,蜀州求援。”
“他们怎么不跟天子请兵?”
“有用么?现在边境都是各自挑担,要不然李元泽也不会整日如坐针毡。”
她将那信往火堆上一点,看着它逐渐被火焰吞没,淡淡说道:“你在京州,就受的这鸟气?”
萧楚边替她斟酒,边解嘲道:“习惯了,阿姐,我在雁州也没少受您的气啊。”
“那是你该!”萧仇骂了他一声,抢过那杯酒,一仰脖喝干净了,“从你生下来开始就没安生过,李元泽怕是不知道他请了个祖宗回来。”
萧楚笑说:“阿姐你小声些,这天子的行营就在边上。”
萧仇冷哼了声,用力地将酒盏一拍。
“阿姐,别生气了,”萧楚从襟口拿出了那枚青铜虎符,双指一夹递到萧仇面前,说,“要不您带回去玩玩?”
萧仇看他这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就烦,扬开了他的手。
“一个空壳京营,你翻不起花儿来。”
萧楚于是撑起脸,将那枚虎符对准了火堆,兴致缺缺的模样。
“是啊,等拿到手里的时候,才觉得也就这么些份量。”
萧仇道:“拿到新玩意了,就要开始想着祸害别人,从小就这副出息,心眼坏,就该挨抽。”
“只见京州酒,不见风吹沙,”萧楚没有继续和她抬杠,声音忽然沉了些,“过几日就是三姐的生祭了。”
他这句话说完,萧仇的动作僵硬了一瞬,随后装作不在意地重新捧起酒杯,里边分明已经空了,她还颠转了两下。
“我特别想她,”萧楚收起虎符又倒了杯酒,眼中泛起波澜,“还有娘。”
萧仇沉默了会儿,说:“多大年纪了,人在樊笼里,就别总想着天边月,摸不着的。”
萧楚轻轻地“嗯”了声,抿了口酒。
“想做什么,就放开手做吧。”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反正都得给你收拾烂摊子。”
萧楚这回没应声,嘴角却微微泛起了笑意。
他读得懂这句话。
萧三去世之后,他们的母亲也因为愁思郁郁而终了,这是萧仇心中长留数年的刀口,雁州人都重情义,亲人接连离世后萧仇就转了性子,治军风格成了铁手腕,对待萧楚也分外严格。
这是为了磨练他,敲打他,让他收起高傲,如履薄冰地行事,告诉他雁州人永远活在雁翎刀的花铁上,不能有片刻松懈,否则就会粉身碎骨。
萧楚入京后,萧仇虽心中不舍,更多的却是窃喜,他若是能本本分分过好日子,便不会再有性命之虞。
但她时至今日才想起来,她的弟弟一直都是天之骄子。
她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他呢?从萧楚独自带兵打仗开始,一直到天秋关战役,他几乎从无败绩,他的打法肆意妄为,却不是横冲直撞,像是狡猾的狐狸,让敌人习惯了一种模式后,再改头换面攻其不备。
到了京州也是一样的,他虽然性子顽劣,却每年都要省吃俭用往雁州送来银子补贴军饷,在他心中,故乡的分量绝对要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这样的人,总是有深不见底的可能。
萧楚出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对了阿姐,爹退二线之后,雁军不是一直缺将领么?我想向你引荐一个人,名叫秋梧,她身手不错,胆子也很大,没准能培养培养。”
“秋梧?”萧仇笑了两声,说,“若真是有本事,能熬得住,雁军定然会有她的位置。”
入夜渐深,月朗星稀。
姐弟二人喝了会儿酒又开始较劲,非要拼个谁的酒量好,最后压根都记不清喝了几杯,等明夷和弈非赶到时,俩人已经动起手来了,萧楚脸上不知何时也多了个靴印,连头发都歪了,看上去脏兮兮的。
明夷忽然感觉腰酸腿疼,一头磕到了弈非肩上,大声抱怨道:“又来了又来了,能不能消停一点?”
弈非笑着说:“主子今天不是夸了你不少句么,肯定对你满意着。”
明夷哭道:“谁在乎啊!他安安分分地不出事我就谢天谢地了,今天我看他肩上又带了个窟窿回来,我他妈……我心都快停跳了你知道吗!刚刚我还在后边那林子里撞见裴钰,他还用……用那种眼神看我!”
弈非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好了,再打下去,大帅的鞭子都要拿出来了。”
两人上前去各自拉住一个人,费了不少力气才勉强把他们给拽开,明夷抱着萧楚的腰往后拖,萧楚还指着萧仇呼呼喝喝。
“萧承英,我从来没怕过你的鞭子!今天你就是抽死我,我也要娶裴怜之!”
“臭小子,我今天就抽死你!我鞭子呢?你是谁?!”
“大帅,我是弈非呀,您忘记了?”弈非无奈地对她说,“以前您还夸过我性子稳重的。”
萧仇这才缓过神来,看清弈非的模样后有些愧疚地“哦”了一声,没头没尾地说:“你比明夷个子高啊。”
明夷耳朵尖,听到了这番话,一边铆足了劲抱住萧楚,一边大喊道:“大帅,您怎么……您再看看,我跟他一样高的!”
雁州的一家子人一直闹了半个多时辰才各自回了营帐,萧楚喝得太多,几乎是被明夷和弈非哄着抬回去的,一路上不停地叫唤“怜之”“我们家怜之呢”,搞得两人脸上都臊得慌。
明夷赶紧捂住萧楚的嘴,提醒道:“主子,你可小点声吧,本来就人尽皆知了,再这么喊,明天那老古董不得瞪死你!”
萧楚含混不清地“唔”了两声,被二人连拖带拽扔进了帐子里。
收拾完萧楚,明夷才出来摸了把汗,长舒一口气道:“我这一天过得比村里头的老黄牛还累,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消停过,方才还一路把裴广那个老东西给背回来,肩都要卸了。”
说完他就觉得浑身都不对劲,抖了抖身子,招呼弈非道:“弈非你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骨折了?”
“哪有这么容易骨折?”弈非也叹口气,还是上前帮他揉了揉肩,“我倒是羡慕你,那些账簿我都快看得两眼昏花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很快就瞧见不远处走过来一个身影,明夷定睛一看,是裴怜之,他悄悄摸摸从自己的营帐里出来了。
裴钰仓促地朝二人颔首示意后,拿折扇遮掩住面容,掀开萧楚的帐布就钻了进去。
明夷回头看了眼波动未息的帐布,冷不丁地朝弈非冒出一句。
“他进去了。”
“嗯,进去了。”
明夷沉默了会儿,指了指前边噼啪作响的篝火。
“要不……咱们还是离远点?”
弈非这回没否认,两人心照不宣地坐去了篝火边上。
第55章 鸳鸯
“阿怜,你来了呀?”
萧楚脸上染着淡淡的绯红,笑得梨涡深深,正坐在地上冲裴钰招手。
“你喝太多了,”裴钰给他倒了杯水,递到萧楚面前,“说吧,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事,”萧楚乖乖喝完水,拉着裴钰也坐到地上,笑盈盈地看他,“想你了。”
裴钰抱着他的肩,说道:“醉成这样,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么?”
萧楚说:“萧承礼,我记得。”
说完,他就想扶着什么东西爬起身,可手怎么也摸不到背后的床板,还差点一个打滑摔到地上。
裴钰见他晕头转向的模样既可爱又好笑,把人重新按回了地面。
他看着萧楚的侧脸,试探道:“那……是谁想我了?”
萧楚喃喃道:“我想你,裴钰,我爱你。”
裴钰“嗯”了一声,稍稍低下头,脸有点发烫。
“你没对我说过这句话,阿怜。”萧楚忽然坐直了身,有些不高兴地看着裴钰,“你没说过,喜欢我。”
“我……”
“我想听。”
他的话语荡漾着希冀,一字一句都索要着答案,像是要裴钰把心底的爱意全部都拿出来给他看,并小心地许诺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裴钰咬了下唇,本想拒绝,可萧楚毫无保留的真诚把他看得心慌,只好躲开眼神,潦草又快速地说了一句“喜欢”。
这快到萧楚压根没听清,于是愣了愣神,把耳朵凑过去,说道:“没听清啊。”
“喜……喜欢你。”
萧楚凑得他太近了,裴钰担心自己强烈的心跳声会被窥听出来,于是躲开了,可萧楚拧着自己的脸不放,非要他说。
裴钰盯着他,慢吞吞地说:“我喜欢你。”
双唇的开合在萧楚眼中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
出墙的那支红梅借着风悄悄颤动着枝身,往他心上洒落下一瓣丹红,他纵然是心如止水古井无波,也要因为这点落下的寒梅荡起涟漪。
何况他的心本就不清白。
萧楚冲他眨了眨眼睛,道:“再说一次。”
“我……我喜欢你。”他这次说得自信了些。
“再说一次。”
“我喜欢你!”
裴钰干脆捧住了萧楚的脸和他对望,看着萧楚漆黑清亮的眸子,他身体里一股冲动的劲头涌上来。
“我爱你,萧承礼,你的一切我都喜欢,我都想捧在手里,你是我的天边月,我想一直望着你,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了,哪怕是锁着你圈着你一切都好,我……”
裴钰一口气说了好多话,说完看见萧楚愣愣的模样才反应过来自己口不择言了,立刻慌忙解释道:“不是,我……”
他呆滞了很久,才叹出一句。
“怜之啊……”
“我的心都快要停跳了。”
萧楚脸上的绯红更深了,他低下头,柔声打断了裴钰,将他的手覆到掌心,感受着这份温热的真诚。
萧楚很少会害羞,哪怕在床榻上说那些调情的话时,萧楚也不太会脸红,但今天不知是不是喝了太多酒,总觉得脸上烫烫的,怎么裴钰简单说了几句话,他就这般反应。
他凑上前抵住了裴钰的额头,他的酒劲窜上来后,连带着呼吸也重了,彼此之间挨得近,也点着火花。
他说得很直接:“想接吻了。”
裴钰没出声,但闭上了眼睛。
萧楚贴上他温软的唇,浅浅亲吻了会儿,随后才慢慢才深入进去,清甜的酒香沾染到了裴钰的舌尖上。
和萧楚接吻总是很舒服,裴钰感觉自己陷在一团柔软的云里,浑身都使不上劲,连意识都被笼在云团中,昏昏欲睡。
他在萧楚的亲吻里,想到了很多事情。
这种吻很熟悉,也很温柔,其实上一世的萧楚从前也很温柔,他唤自己“阿怜”,这是跟裴婉学的,那时候的萧楚说,自己也想被他当做家人,所以才这么叫。
但他对不起萧楚,萧楚也不愿意再给他机会。
他们分开以后,这声“阿怜”好像成了萧楚讽刺他的手段,他在诏狱里,在帷幄里,在京营里,在每一个裴钰抗拒的地方狭昵地呼唤他阿怜,一次次把他推到绝望的边缘。
在这些痛苦里,他发现萧楚真的不爱他了。
那些裴钰心中的歉疚和眷恋,也在萧楚对他不断的折磨中消解殆尽,他开始憎恨和他有关的一切,又崩溃地发现自己的身体还记得那些惊心动魄的情事,于是在彼此的心照不宣之下,他们互怀恶意地继续缠绵在枕席间。
在爱的土壤里,慢慢滋长出了恨意。
再后来,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爱憎,一直到萧楚死后,他独自等了很多年,他对着那副画像和那截断开的长生辫想了很多个夜晚,始终想不明白。
为什么萧楚不选择直接杀了自己,而是要跟他苦苦纠缠这些年。
他觉得自己的魂灵好像始终长留在那夜里,躺在萧楚的胸口,听着他停止的呼吸和心跳,思念着他们曾经相互温暖的时光,他在萧楚的尸体边上,思索了很久很久。
到最后才发现,
那些都是被扭曲的爱。
等裴钰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到了床榻上,自己正跨坐在萧楚身上,抱着他的脖颈跟他缠绵地接吻,他知道萧楚醉意深,便不再有所顾忌,甚至主动去解了萧楚的衣衫,他脖颈和胸前的皮肤就暴露在空气里。
他往萧楚的脖颈上亲,从下颌到喉结,再从喉结到锁骨,学着他的样子去留下咬痕,随后他就看到了萧楚胸膛上的刀口,这一刀是在白樊楼替他受的,留下了很深的疤痕。
裴钰的指稍轻轻划过这疤痕,萧楚很快就抓住了他的手,笑着说:“痒。”
“受了好多伤,”裴钰不知为何鼻尖忽然一阵酸涩,有些哽咽着说,“你要疼死了。”
萧楚闭上了眼,说:“是啊,疼死了,阿怜,晓得我疼了就不要再扎刀子。”
“不会了,”裴钰去吻他唇角,喃喃道,“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
“你今天这么主动,又想管我讨要什么?”萧楚意味深长地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裴钰,说,“还是想帮我呢?”
“我不想讨你的,”裴钰蹭着,一时间也没听出来,只顾着一个劲把平时没说出口的话全说了,“我只要你别离开我,永远都待在我身边。”
“我要晕了,阿怜,”萧楚随手抽走了裴钰的腰带,轻佻地说着,“你这身子就拴着我呢,我一天不操.你就难受。”
不够,根本不够。
裴钰亲够了后低伏下身,盯着萧楚犹豫了会儿。
“怎么了怜之,你不喜欢吗?”
萧楚意识都恍恍惚惚的,任由这小猫在自己身上撒泼打滚,还不忘去揉了揉他的头发,拿话语去调戏他。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是怎么解决的?”
裴钰脸一红,赶紧低下了头。
萧楚不管,抬手将裴钰的头发捋到耳后,轻柔地抚摸他的脸。
裴钰好像被这样的抚摸勾.引了,他终于低头微微启唇.含.住了萧楚,柔软的唇刮掠过去,刺.激得萧楚仰高了头,忍不住开始喘息。
他去揉裴钰的耳垂,手滑过他脸侧的轮廓,最后停留在了柔顺的发间,控制了下他的节奏。
萧楚的声音喑哑着:“唔,别咬。”
裴钰说不出话,他的声音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吃力地吞.咽着,萧楚没有像以前那样强迫他吞得更.深,这反而是种特别的体验。
空气里掺着水渍和萧楚的呼吸声。
他虽然喝得多,但多多少少也清醒了些,看着裴钰主动替自己纾.解的模样,就觉得那股劲直往上窜。
他说喜欢我,萧楚想。
他忽然觉得“喜欢”这个词远比其他的污言秽语更能激荡人心,他很少有过羞赧的情绪,但今天,几乎是头一回,他竟然不敢细细回想方才裴钰说的那几声喜欢。
裴钰的双唇一开一合,就这么缓缓地道出了萧楚一直想听见的那句话。
同样地,现在也是这唇在捻转打圈里活色生香。
等裴钰好不容易咽了下喉咙后,萧楚压根就等不了他一刻,起身就把他按到了床上,盯着他看。
他话语里透露着威胁:“你想做什么?”
裴钰双目湿润地看着他,眼里都是无辜。
“我不想……”
“哦,不想,”这回萧楚轻佻地重复了一遍,故意隔着距离,似是若非地触碰裴钰。
这种触碰不到的触碰,最痒。
裴钰挺了挺腰,想碰上萧楚的手,可这个坏人骗不让他满足,抬高了些,还是维持着那个距离。
“这是怎么了?”萧楚装作疑惑地看着裴钰,“腿也蹭来蹭去的,是想对我说什么呢?”
裴钰分明渴得要死了,可萧楚偏不满足他,就要他亲口说。
“好怜之,到底想要什么呢?”
“想要亲。”
“嗯,想要亲。”
萧楚于是低下身亲吻他,但故意只往他唇上啄了一下,就停下了。
裴钰急得要哭了,拿膝去蹭他,可萧楚大概是真吃多了酒,他今晚的玩心格外大,压根不急不躁。
萧楚说:“亲完了。”
裴钰摇了摇头,说:“不够。”
萧楚笑了一下,唇贴上了裴钰的耳鬓,咬着裴钰呢喃道:“说的是没亲够,还是想要别的?”
“……你的。”
“说下去,怜之。”
“想要你的,萧承礼,想要、你的。”
萧楚终于听到了满意的答案,但他想让裴钰遭的罪还没结束,靠着这狭窄的床板,他要把方才受的撩拨全部都还回去。
……
秋天是温燥的季节,受不了燥的人就要去寻求润泽,拿水去打湿皮肤,或者痛快地灌进喉咙里解渴。
凉水能解渴,热的也可以。
萧楚伏.在裴钰背后,手掌覆住了裴钰的脖颈,强.迫他仰起头。
“小声点阿怜,外边有人听着。”
这实在有些难为人了,但萧楚说得很对,明夷和弈非都是雁州养出来的耳朵,稍微大一些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虽然爱极了萧楚的这些无理,可他的羞耻心还在,他不想被人听到那些放.荡。
萧楚方才被他一个劲地调戏,此刻当然攒足了劲要报复回去,他故意不捂着裴钰的嘴,就是要让他上边忍着,下边也忍着,哪里都给他忍着。
忍不住了就会来讨饶了,他最喜欢听裴钰求情。
他的酒意早醒了,称呼也纠正了过来:“怜之,是不是很爽?”
裴钰呜咽着发出短促的哼哼,压根听不清楚答的什么,萧楚也不是很在意他的答案,不管他如何回应,他狠心是他的事。
等这几次稍稍停歇了,萧楚把额前的湿发都往后拨,缠绵留深,让裴钰感受着跳动,两人的呼吸错乱交织到一块儿,把旖旎煽动成更浓重的情和欲。
裴钰难受着,只能泪眼汪汪地去抓萧楚的手,吟吟道:“萧承礼,我恨死你了,快滚出去,我不要你……”
裴钰人很瘦,腰也很窄,萧楚顺过他的手,带着他去揉腹上。
平坦处撑起了形。
萧楚深深地呼吸着,说道:“有没有感觉到?怜之。”
“在里.面呢。”
裴钰的羞耻心都快爆炸了,他强忍着不出声,可还是有声音从齿间渗透出来,传到萧楚耳中,像是在催人更卖力些。
但萧楚不肯,就是磨他:“你卖乖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告诉我,说给我听。”
裴钰拼命摇头,小口小口地送气。
他想说,他太想说了,他发了疯一样地想告诉萧楚,他想要这个人的一切,恨也好,爱也好,伤害也好,安抚也好,什么都好,都只准给他一个人。
离开他,自己就会疯。
第56章 山雨
萧楚昨夜喝了太多酒,早晨醒来时喉咙不舒服,从榻上坐起身时连头也泛着晕乎。
玩太疯了,压根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只知道他跟萧仇打了一架,然后被明夷他们拖回了营帐里,接着就是裴钰来找了自己……
萧楚按了按眉心,头痛欲裂,又舔了舔齿龈,一股子血腥气,这些身体上的不适好像都在提醒着他,昨晚是多么放荡的一个夜晚。
他醒得晚,也记不大清裴钰到底是半夜走的,还是今早离开的,总而言之,床榻上潮热的余温消匿了很久,仿佛昨夜的欢.爱不过是黄粱一梦。
萧楚捧着脸撩起了额前的头发,自语道:“……睡了我还跑这么快。”
他还惦记着昨天白日里裴钰说要告诉自己的一件事情,晚上酒吃太多了又忙着上床,压根不记得要问了,现在想起来才觉得好奇。
这个人身上藏了很多秘密,他会告诉自己什么?
但他好奇了会儿又觉得无甚可奇的,肯从裴钰口中说出来的,那定然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萧楚琢磨了会儿,又叹气,随手往床上搀了下,摸索到一个又硬又滑物件。
他拎出来看了看,是块阴阳鱼的玉石,这是裴钰平日戴在右耳的耳坠。
两人私会的时候,萧楚不喜欢看他戴耳坠,应该是昨夜里顺手摘下来的,裴钰走得匆忙,就忘了带走。
萧楚把它收进了衣襟里,没来由地,他心中泛上一阵强烈的不安感。
他送给裴钰这对耳坠时,最初怀着不好的意思。
那时候合作扳倒梅渡川,为了防止裴钰临阵倒戈,他特地在外面散了流言,说他是自己养的私宠,这耳坠就是印证。
但裴钰一直都默许了这份威胁,时至今日还戴着这对耳坠。
萧楚自认算计玩不过裴钰,但他是个多疑的人,这份感情来得太顺利了,好像其中几乎没有多少阻碍,一场秋猎,他就上了裴钰的套,哪怕是为了自己铺路,但深想下去,依然不寒而栗。
倘若从一开始,他就在陷阱里呢?
萧楚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起身倒了杯水,一边思量着,一边捻动着杯盏,指腹顺着纹路细细磨过。
他的记忆一直有缺失,他记得从前和裴钰不和,却不记得到底是因为哪一件事情,才导致了他们二人的交恶。
这段缺失的记忆萧楚至今还没找到线索,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在诏狱里的那个梦,梦里自己提到了“望仙台”的案子。
望仙台,会有什么案子?
一想到“望仙台”三个字,萧楚就耳鸣大作头疼更甚,那些前尘的记忆也突然像乱了套的线被揉成一团。
他仰脖喝完了水,随后就往帐外走去,想稍微透透气,散散酒燥。
卯时已过,外边敞亮着,萧楚舒展了下身子,觉得身体里郁结的火气都淡了不少,甚至想跑去泷河边钓两天鱼。
明夷抱着剑睡倒在地上,他身边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弈非正拿了把竹帚清理着余灰,瞧见萧楚从营帐里走出来,就停下动作,面色和蔼地和他打了招呼。
“主子。”
看见弈非,萧楚才觉得有些局促起来。
他攒了好几天的劲全往裴钰身上使,以至于后半夜他根本不记得有没有收着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外边的人听见。
这么一思量,他感觉嘴唇上也疼得要命,像是被咬了。
萧楚有些生硬地“嗯”了一声,眼见弈非的表情始终没什么变化,这才悄悄舒了口气。
也是,就算裴钰被他干得再爽,凭这个人自尊心的坚韧程度,恐怕咬断了舌头也不会叫出声的。
于是萧楚放心地走上来踹了一脚明夷,骂道:“让你守夜,你真能睡啊?”
“啊!谁!”
明夷一个激灵弹起身,警觉地四下张望,随后才注意到萧楚恶狠狠盯着自己的眼神。
“主子,你醒啦?”明夷舒展了表情,掸了掸后边的灰,羞愧地说,“白日里太忙了,弈非喊我多睡一会儿的。”
“怕不是你缠着他帮你多守一会儿,”萧楚不上他当,转而看了眼他身后,问道,“这是我弄的?”
明夷顺着萧楚的目光往身后看去,地上杯盘狼藉,还打碎了好几坛酒,弈非正把那些漆黑的瓦片扫和到一起。
明夷看了看,忽然回头冲萧楚笑了起来。
“不,主子,这是我昨晚听不下去,故意踹翻,试图来唤醒你的良知的。”
“良知”俩字简直在萧楚脸上抽了一巴掌,尴尬得他立刻又往明夷肚子上踹了一脚,踹得明夷“哎哟”一句后退了几步。
“主子,你干嘛乱踢人!”
“踢的就是你。”萧楚瞪了他一眼,随后装作无事发生地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裴钰他们已经走了?”
弈非道:“回主子,裴家人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萧楚颔首道:“今儿个收帐了,打马回府,顺道去一趟望仙台。”
“主子,你怎么也要去望仙台?”明夷捂着肚子,吃力地问了句,“今天要去给大帅送行的,你忘啦?”
这下轮到萧楚狐疑地看着他了。
“什么叫,‘也’去?”
***
昨日夜宴前。
裴钰和萧楚晾干衣服后,就从北猎场紧赶慢赶地回了行营赴宴,入席前恰巧遇到了工部主事孟秋迎面赶来。
秋猎这种场合,孟秋这样低品的官员理应是不能随行的,但裴钰以“秋祀将近,望仙台的监修需要提上日程”为由,和司礼监提请了让工部跟随的奏章。
孟秋行色匆匆,看见裴钰和萧楚一同往天子行营而来,于是仓促地行了个礼,在他起身的那一瞬和裴钰的目光恰巧对上,二人快速地交换了个眼神。
“侯爷,小裴大人。”
“哟,观生啊,”萧楚口中还衔着根草,见着熟人语气就佻达了几分,“天子请的酒不好吃了么,怎么还出来了?”
裴钰也问道:“观生,这个时候离席,是工部出什么事了吗?”
孟秋道:“回二位大人,方才收到工部的信函,说是望仙台的天坛出了些问题,下官赶过去看看。”
裴钰颔首道:“那便快去吧,秋猎过后不久就是祭祀,莫要出什么乱子。”
孟秋应了一声,再度朝裴钰和萧楚二人作礼,从裴钰的身侧走过了。
他们擦肩而过时,孟秋手中的纸叠悄无声息地落入了裴钰掌心,裴钰的动作极尽细小,哪怕是萧楚这般敏锐的听觉也没注意到他和孟秋的动静。
二人临到天子行营前,萧楚把衔着的草吐了,看向裴钰,笑道:“怜之,要不要牵手?”
裴钰义正言辞道:“不牵,你走前边,莫要让我爹瞧见我们说话了。”
“好吧,”萧楚失望道,“总觉得我像个情夫。”
裴钰拿扇敲了一下他的头。
待萧楚掀开帘子进营帐后,裴钰就悄然将那纸笺收进了襟口,整个宴席期间,他都没有再拿出来看过一眼。
一直到萧楚提着酒坛子去寻萧仇,裴钰才找到机会私下里和孟秋见了一面。
所有的行营都在南猎场,裴钰绕道营帐后的深林,从这里恰巧能望见萧楚他们的身影。
孟秋一看见裴钰到来,就忙上前急声道:“师父,上月您让我查望仙台的修筑,终于有结果了。”
裴钰一边注意着萧楚的方向,一边问道:“有些什么问题?”
孟秋从襟口拿出一页纸,像是从帐簿上撕下来的,上边的笔墨密得骇人,简明扼要地记录了近十年望仙台的工事。
孟秋指着其中一行字,说道:“望仙台的天坛早在十年前修筑时就有偷工减料,这些年监修下来,却始终无人呈报上来,那些被偷换掉的木料也不知所踪。”
裴钰凝神思索了会儿,问道:“确定是望仙台里边被挖空了?”
孟秋点了点头,道:“但是里面究竟挖空了多少,还未可知,需要时间来做勘察。”
“不能等,时间不够了。”裴钰眉头紧蹙,摇了摇头,说道,“经年累月,目下的望仙台已经岌岌可危,随时有坍塌的风险,一定要赶在秋祀之前把望仙台全部封锁掉,望仙台临着外城,一旦坍塌,会有许多百姓受难。”
“师父,只怕圣意难违啊,”孟秋的表情也有些焦躁起来,“天子一向看重祭祀,这回还特地办了一场狩猎,就是要保证秋祀能顺利进行,凭我们,恐怕难以撼动……”
“事关人命,难也要做。”裴钰抿了抿唇,看见孟秋紧绷的表情,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心切,于是宽慰道,“放心,我会想到办法的,你先按我说的在望仙台附近布置好。”
孟秋听裴钰的语气缓和,这才稍稍松弛下来,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朝裴钰行了个礼,问道:
“师父,徒弟愚钝,斗胆问您一句,您是怎么知道望仙台的修筑有这些问题的呢?”
听到他这个问题,裴钰的眼神闪动了一下,随后淡淡答道:“先前三司会审,帮锦衣卫翻了几个案子,瞧见的卷宗。”
“锦衣卫的卷宗……”
“喝,我还要喝!”
孟秋刚要继续追问,就听身后的行营周边喧闹起了人声,似乎是有哪位公子哥吃多了酒在闹事,裴钰有些不安地向后张望了下,随后面色紧张地对他说话。
“这处眼线多,不要逗留太久,我先走了。”
“啊……好、好的,师父。”
孟秋慌忙收起宣纸,正要拜别,起身时却发现裴钰早就没了踪影。
他虽满心疑惑,在此处也不敢多做逗留,提起袍子就往林子深处去了。
而另一边的裴钰已经回了营帐附近,他从袖口重新拿出孟秋递给他的纸笺捏在手心,路过一簇火堆时,随手将那纸笺往里面扔了去,旋即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像是怕被人瞧见异状。
他走得太焦急,也太仓促了,丝毫没有察觉他身后的动静,跳动的火光往地上映出了一个漆黑的影子。
明夷碾灭了火堆,从余烬中把那纸笺给捞了出来。
第57章 渔樵
“喏,就是这张。”
明夷把裴钰扔下的那纸笺残骸递给了萧楚,随后就着一旁的圆石盘坐了下来。
“主子,我倒不是有意窃听,不过孟秋这人主子不是从前让我盯过么,今天他离席得仓促,我就觉得奇怪。”
萧楚拨开纸卷扫了一眼,上边尽是些密密麻麻的数目和日期,被火灼了好几个洞眼出来,已经几乎辨识不清了。
萧楚皱眉道:“他们在查望仙台?”
望仙台、望仙台。
这是天子每年祭祀要去的地方,望仙台上有一座日月天坛,每年逢白露之时,天子就要内阁出几份青词,并从中挑选,最后选中的那一份就会被刻录于青藤纸上,天子再亲自进入祭坛中央,以辞通神,祈求福泽。
民间有这样的信仰并不奇怪,毕竟天子自小信奉道教,毋说是祭祀了,晚年间还因为修习吸风饮露之道差点丧命。
望仙台,和他缺失的那段记忆到底有什么联系呢?
明夷撑着脸,继续说道:“是,而且依照裴钰的说法,望仙台这地方从十年前开始就被梅党给渗透了,听说是每年监修的时候,都会偷偷替换里边的木料,长年累月下来,就……挖空了。”
“这太危险了,”弈非蹙眉道,“如此一来,天坛的根基不稳,望仙台随时有坍塌的可能。”
明夷叹了口气,无奈道:“然后就跑过来一个耍酒疯的一直在旁边吵吵嚷嚷,后边的我也没听清了。”
若不是明夷发现了他们二人,裴钰对望仙台的动作,萧楚一直都一无所知,这说明他瞒得很好。
不惜冒着危险也要交换的消息,裴钰真的会这般不小心,直接就让明夷听到了吗?是故意的,还是……
他真的,很心急呢?
“算了,”萧楚思考了会儿,揉着头发打了个呵欠,“今天阿姐要走了,先去送行吧。”
秋猎本就是走个过场,潦草地办了几天就结束了,而萧仇身负边陲将领的重任,头天之后就向天子请辞要回边关了。
萧楚回到侯府时,萧仇已经整好装在正堂前待着了,她身形修长挺拔,哪怕是背影也能一眼认出,不过这回她身边还站了一位女子,穿了一身劲装侍刀而立,萧楚知道她是谁,于是笑意盈盈地招呼了声。
“秋梧姑娘!”
许秋梧见到萧楚,立刻上前拱手作礼:“见过侯爷。”
萧楚上前抬起她手,随和道:“不必多礼,往后在京州见不着面了,本侯还欠姑娘一顿酒呢。”
“侯爷抬爱了,这顿酒该我请您的。”
许多日不见,许秋梧像是变了个人似地,性子收敛了许多,一点儿傲气都瞧不见,像是被一夜之间给磨平了棱角。
这是好事,说明在萧仇眼里,至少她是块可以雕琢的璞玉,何况萧楚于许秋梧有救命之恩,往后此女子若能在雁军立足,对他而言有很大的利处。
一旁的明夷见了这场面,跟弈非小声窃语:“这不是先前跟主子有过一段的那个,秋梧么?白樊楼的头牌。”
弈非赶紧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住嘴。
几人寒暄了会儿就一同上马往城门走去了,萧仇一路上一个字都没说,她比萧楚的酒品好太多了,虽说昨晚情绪失控跟他打了一架,目下却全然没有一点儿狼狈,反倒是萧楚,刚洗漱完就跑来送行,头发都是乱糟糟的。
萧楚跟在萧仇后边,冷不丁地朝明夷冒出来一句:“怎么了,难不成我跟姑娘说两句话,你就觉得我要图谋不轨啊?”
“主子,可不就是么。”明夷不死心地跟他抬杠,“若是换作我,谁会觉得我对人家有意思?”
“算了吧,”萧楚捏着缰绳,慢悠悠地说,“本侯早就戒断风月了。”
明夷道:“主子,你跟裴钰那时候也这么说啊,不还是照样睡一个被窝了。”
萧楚这回倒没计较,冷哼了声,马蹄稍稍加快了些赶到萧仇边上,但也没主动搭话。
入京以后总是聚少离多,毋说是这回了,上次和李寅作别,萧楚也是愁容满面,何况这次是血缘之亲,萧楚心中更是郁郁寡欢。
在他前世的记忆里,萧仇此一别后就没再入过京,吃了一场败仗后,雁军的兵权回到了他爹萧介手中,没过几年,萧介投敌,萧楚身殒,他死前再没见过这位长姐一面。
他心里一直觉得萧介的投敌有蹊跷,可至今也没摸索出来什么眉目。
萧楚给自己的时间很紧,远比上一辈子要紧迫得多,一方面也是为了改变这些轨迹,他不能保证雁军常胜不败,但至少能尽最大的努力护住家人。
没多久就到了外城的城门口,萧楚翻身下了马,走到萧仇跟前,随后挠了挠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提醒她打仗当心着点?还是劝她多读读兵书?
感觉哪句都会被抽。
萧仇坐在马上,俯首看了眼萧楚胸前的两条长生辫,淡淡道:“不必送我,做好你该做的事情。”
说罢,她真的连一刻都没停留,朝许秋梧说了声“走”,二人就纵马而去,留下了一地沙尘,扑得明夷直呛气。
“这……这就走了?”明夷在脸前扬了扬手,诧异道,“主子,你怎么不跟大帅多说几句?”
“该说的昨晚都说过了。”
萧楚搭起臂靠在树上,远远地望向萧仇和许秋梧逐渐淡去的身影,淡然道:“雁州人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所以缰绳总拿在别人手里。”
他的缰绳在天子手中,萧仇的缰绳,在数十万雁军的信仰中。
其实说起打仗,他心中的确是自愧不如这位长姐的,雁州的军户向来没有男女之分,募兵时全凭实力筛选,哪怕是从军将领的孩子,也必须要过这一关,萧仇十五开始随军,至今三十二,每一仗都是稳扎稳打,将伤亡压缩到最小,保留了雁军极大的现有实力。
所以萧楚怎么也想象不到,这样一位长姐,到底会输在谁的刀口下。
明夷拿剑鞘打了打草,问道:“主子,咱们现在去干嘛?”
萧楚这才回过神来,睨了明夷一眼,随后朝不远处的泷河抬了抬头。
“钓鱼。”
“啊?”
***
竹林间剑影横扫,切断了一排的青竹,明夷挑挑拣拣选了一捆抱到弈非跟前,弈非挑了一根细长的竹子出来,削尖一端绕上了蚕丝和衣针,随后双手递给萧楚。
萧楚坐在河道边上,衔着草,真钓上鱼了。
“闲情雅致啊,”明夷慨然了一句,然后兴奋地看向弈非,“我的呢我的呢?”
弈非又一顿快刀,做了根一模一样的钓竿递给明夷,随后替自己也削了一根,不过没缠鱼线,而是起身挽起了裤腿,渡到了河对岸,准备替他们叉鱼。
萧楚压根没挂面饵,就垂着一根银针空钓,他盯着浮在河面的蚕丝看,面色不豫的样子。
他不痛快。
萧仇跨上马背的那一刻,萧楚忽然想明白了自己心里堵着的一口气到底是什么。
“不败之师”这个词挂在雁军身上太久了,萧楚入京以后,听到过最多的耳闻就是雁军江河日下,萧总兵的铁骑再也踏不出天秋关。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京州人压根不知道雁军肩上挑的担子,他们只知道萧仇败了,那就是力不胜任,相反,萧楚因为领兵期间毫无败绩,就长年累月地受到吹捧。
那些话对萧楚来说分外扎耳,他不想雁军输,更不想雁军因为京州的权斗而输。
可他奈何不了这盘根错节的势力,倘若他连一个陈喜都斗不过,又何谈保全家人,保全故乡?
明夷比萧楚兴致高点儿,特地打了几条地龙挂在鱼钩上,指挥着弈非替他赶鱼。
“主子,要我说,既然你们在一起了,就得坦诚相待,别有什么事都打碎了往肚里咽。”
明夷看出了萧楚的愁绪,以为他还在想望仙台的事情,于是语重心长地对萧楚说:“我这些日子看下来,感觉你们俩除了一块儿睡觉,哪里有半点像爱人……”
明夷说完,萧楚凶狠地目光就扫过来了,他立刻意识到不对,赶紧打了自己两嘴巴,改口道:“我掌嘴我掌嘴。”
萧楚可没打算放过他,一把将明夷的脖子拽进怀里勒着,叫他上不来气,一边恶声道:“天天装嘴瓢,就是为的说这些话来呛我,是吧?”
明夷其实也没猜错,昨晚裴钰不告而别,萧楚确实心里介怀着,再加上今天提及望仙台,发现裴钰又在背着自己做事儿,多少也烦闷。
弈非听着他们的对话,笑着往河里捉鱼。
“主子饶命饶命饶命,我要死了!”明夷跟条泥鳅似地挣来挣去,话都成了连珠炮,“我是说主子你有时候别这么多疑,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我之前那么讨厌裴钰,现在我还帮他说话,这说明什么?”
“说明人家真的爱你啊!他爹那么恐怖,他都敢夜里来你帐子里,换我我肯定不来……”
听到“爱”这个字,萧楚忽然脸一烫。
昨晚炽热的回忆里掺杂了一点柔情,虽然他酒疯耍了不少,但裴钰那番告白他一个字儿都没忘记,就跟烙在身体里了似地,一想起来就热。
他说喜欢,他说爱,他说天边月。
“你懂个屁,”萧楚赶紧甩了甩头,对明夷骂道,“你牵过姑娘的手么?就当起先生来了。”
“我是没牵过,”明夷从萧楚怀里钻了出来,朝他笑道,“但我看得话本子多呀,主子你这个就叫做,情窦初——”
明夷的“开”字还没说出来,就被萧楚单手给揪住了嘴。
“唔!”
“欠抽!”
那边的弈非卖力地捉鱼,不多时已经叉满了一整根竹竿,听到他们这番对话,才停下手,鱼叉往地面一立。
他温声道:“主子,望仙台的事儿要不您亲自问问他?”
萧楚心念一动,松开了明夷。
亲口问他,他会坦诚相待吗?
听过了昨夜那般福至心灵,萧楚心中逐渐升起了一丝期待,裴钰或许真的会因为心中的情意,对他毫无保留。
那他们就真的,更像一对爱侣了。
萧楚拿鱼竿往水面打了打,故意说:“嗯,逼供他确实比猜来猜去有意思。”
弈非笑着把手搭在了鱼叉杆上,摇了摇头。
明夷凑上来问道:“主子,那你知不知道裴钰为什么喜欢你呀?”
“不知道,可能爽吧。”
明夷还没反应过来这句“爽”什么意思,萧楚手中的鱼竿就甩了他一脸水,起身打哨唤马了。
第58章 喜恶
裴钰在营帐醒来的时候,发现萧楚已经穿好了衣袍,依靠着床榻坐在地上。
裴钰揉了揉眼睛,以为他这是半夜又耍酒疯,于是下了榻想去抱他,可刚碰到他的皮肤,就觉得这个人冰冷得要命,简直像一具死尸。
裴钰像被刺了一下,收回了手。
他胃里忽然一阵难受。
萧楚笑着看他,问道:“怜之,你怎么还在睡?”
裴钰忍了一下呕吐的感觉,喃喃道:“我醒了,萧楚,你怎么这么冷?”
“冷吗?”
萧楚挪了挪身子,将裴钰的手放进掌心,他浑身上下一点儿温度都没有,像一块冰。
萧楚看着他说:“怜之,你说秋猎之后会告诉我一件事,现在可以说了吗?”
裴钰心头一颤,手中不免攥紧了些,那阵呕吐感愈发强烈,他的喉咙吃力地滚动了一下,强行把这反胃咽了下去。
见裴钰一直不说话,萧楚的表情忽然变得很焦躁,不停地催促他:“怜之,快说,快告诉我。”
“等等,萧楚,我还没……”
“怜之,你说了要告诉我的,现在不想说了吗?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为什么你还要有所隐瞒?”
萧楚摇了摇裴钰的肩,露出失望的神色:“难道……你不爱我吗?你昨晚说的话,都是逢场作戏吗?”
裴钰被他这举动有点儿吓到了,轻拍了下萧楚的手臂,他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松开了手。
萧楚低头道:“抱歉,怜之,我情绪太激动了。”
“不,是我的问题,我瞒你太久了,”裴钰去捧住了萧楚的脸,认真地说,“我现在就告诉你,好不好?”
萧楚好像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裴钰深吸了口气,低着头缓缓说道:“我,记得以前的事情,我知道你也记得,萧楚,但是……但是,对不起,我做了太多的错事,我没有看清你的心意,也没有看清自己的心。”
说到此处,裴钰也开始慌忙地向他证心明意:“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会尽力挽回一切的,你阿姐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萧楚忽然嗤笑了一声。
“不是吧裴怜之,你真的敢说啊?”
裴钰像被毒蛇蛰了一口,眼睛微微睁大,不禁抬手去触碰了萧楚的脸颊。
他这才发现萧楚的脸也凉得可怕,几乎没有一丝血色,连原本漆黑清亮的眼睛也黯淡无光,裴钰颤着手想去抚摸萧楚的胸膛,来确认他的心跳,可手往下滑却是一凉。
低头一看,一把匕首正插在萧楚的心口,刺破胸膛的地方正往外不停地渗血。
萧楚眼里的光闪得更凶戾,笑着说:“小裴大人,忘性好大啊。”
他的目光里像藏了一只蛰伏的野兽,每说一句话,一股恶寒就顺着裴钰的背脊节节攀上。
“我猜你要告诉我,你不跟清流党为非作歹,但最后还是不小心害死了萧承英,你不是故意的,你身不由己。”
“你还要告诉我,为了护住你那杀人的爹,你不得以才和我反目。”
“到最后,你还杀了我,但你也不是故意的,都是为了大义,都是为了朝局——”
萧楚说话间越靠越近,最后贴到了裴钰的鬓边,亲昵地含住他的耳垂,边厮磨着,边呢喃着。
“这些天你待在我身边,可有一次惦记起手里沾上的血,可有一夜梦见,因你一念之差死不瞑目的雁州人?”
裴钰一惊,猛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人是谁,瞪大眼睛想去挥开他,可刚一触碰到萧楚的脸,他就猝然成了一团散去的云雾,将面前的视线遮掩得迷蒙不清。
待他扬手拨开了雾气,眼前的景象已然从营帐变为了西一长街的雅居。
床榻上躺着两个人,正拿着匕首相互较着力,一边嘶喊着说话,这场面早就烙印在裴钰的脑海里,只消一眼,他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场梦最后,有人死了。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可还没来得及细想,上边那人的身体就被匕首给贯穿了,躺倒在了一边,裴钰很快就看清了这人的相貌,也看清了那对长命锁银坠。
这是他的前世,是他亲手杀了萧承礼。
人影不断地被拉长,错杂混乱的声音层叠着彼此反复摩擦在耳边,借着这个混沌不安的梦,裴钰感觉到尸体上浓厚的血腥气被一阵阴风挟来,正不停地往身体里钻。
萧楚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胸膛贴着他的后背,轻吻了他的耳廓,用缠绵的声音对他低语着。
“怜之啊,既然你要我这条命,我给你好了,但是你可千万别忘了我,往后你爬上去的每一步,都要踩着我的血。”
“你别想干净。”
裴钰瞳孔骤缩,惊慌地回身退去几步,他身后站着的萧楚脸上毫无血色,此刻正灿笑着看他,心口还扎着那把匕首,血都流干了,可萧楚像是不怕疼,还在悠闲自得地和他说着话。
他搭着臂来回晃着步,说:“记不记得这几句?我死前和你说过好多回,所以咱们才能在梦里见着面。”
裴钰咽了咽喉咙,说:“萧承礼,前世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们这辈子好好过,我……我不会再做那种事情了。”
“前世?阿怜,什么时候你也会讲笑话了。”
萧楚停下步子,眯起眼睛看他。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
他随意地把胸口那只匕首拔了出来,放在指尖绕了绕,轻松地说:“就像我讨厌腥气,你如今就算是再好,沾了一点点上辈子的腥味,我就会觉得恶心,我就想把你关在肮脏的笼子里凌辱你折磨你,让你这辈子也别好过。”
这只恶鬼的话语像刀子一般扎进了裴钰的心上,他喉咙一股强烈的酸涩感泛上来,忍不住捂住嘴干呕了下。
萧楚看着他的动作,像是从中品出了滋味,笑得愈发灿烂:“不是吧,你怕了?那你为什么要和天子一块儿图谋着杀我呢?”
“我没想杀你,萧楚,不是我,”裴钰忍住呕吐感,上前去攥住萧楚的手,眼里泪光漾动,颤着声说,“我本来已经想到办法了,我已经说服天子了,可是你没等我……你没等我就死了,我就差一点、我差一点就能救你了!”
“是么?”萧楚的神色骤然冷了下去,“我以前信过你,可你还是骗了我。”
裴钰咽了咽喉咙,冷静了下后解释道:“那件事是我爹他……”
没等他说完,就觉得心口一凉,萧楚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已经扎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匕尖刺破胸腔,没入肤肉之中,却一滴血都没渗出来,裴钰感觉到了心口一阵强烈的刺痛,却还是不管不顾地想去扯住萧楚的衣袖。
裴钰央求道:“你别走,你听我说完。”
“算了,我不在乎。”萧楚扬开了他的手,冷声道,“你现在说与不说,能改变什么?”
说罢,他讥讽般地朝床榻上躺着的人抬了抬头,说道:“你觉得他若是知道了你一直都带着从前的记忆,会怎么想?”
萧楚搭起臂,意味深长地继续说:“心安理得地,跟他同床共枕……你是觉得被他弄得很舒服,很爽,所以舍不得了?”
“哎呀,果然,裴怜之,你就是这么下作的一个人,上辈子口口声声说着恶心我,讨厌我,却又缠着我,和我做,为什么啊?”
他啧啧感叹着,点了点裴钰心口的那把匕首,说:“不会那个时候,你就爱上我了吧?”
“连自己爱的人都能杀,你还算是人吗?”
裴钰一瞬间像被扔进了冰窖里。
他跌坐在地的那刻,整座营帐都消失了,身遭都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黑夜,沉重地压抑在他背脊上,堵住了他的呼吸。
裴钰以前每夜都要看见这只鬼。
他是上一世被自己杀死的萧楚,或许是自己和他实在有着扯不开的孽缘,所以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些梦境。
上辈子萧楚死后,他很爱做这些梦,因为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这个人的身影。
在难明的长夜里,他独自一人躺在床榻上,任由梦里的萧楚折磨着自己,起初他觉得痛苦,觉得歉疚,然而时间越久,他就越享受这种折磨。
不管怎么样,凌辱他也好,折磨他也好,杀了他也好,只要萧承礼在,他就觉得安心,他的愧疚就能稍微减去那么几分。
重生后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萧楚也重生了。
他拿着刀架上自己的脖颈时,裴钰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在萧楚的刀下,他紧张,惶恐不安,却又无比兴奋,他终于可以把这条沾满了脏污的命还给萧楚了。
可他等了很久,萧楚也没有下手。
是因为不忍心,还是出于别的考量呢?
裴钰也没思量清楚,他回到裴府后睡了第一觉,做了个漫无边际的梦。
梦里是坍塌的望仙台,是送回京师的萧仇的尸身,是萧楚对自己失望的眼神,后来是他们每一次怀着厌恶的缠绵,是他因为自尊而伪装起来的怨憎。
是前世的一切错误。
后来他就不怎么肯入睡了,因为只要一入睡,就会做梦,就会梦见萧楚的魂魄,它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自己——
他的手沾满了萧楚的血,他亲手杀了曾经爱着自己的一个人,他们之间交恶,是因为他裴怜之咎由自取,他做错了事情!
他知道萧楚也重生了,所以一直埋藏得很好,不让他看出一点破绽来,然而那些情意多多少少还是让他产生了痴心妄想,他总觉得这一世他能改变从前的危局。
在发现萧楚的记忆有缺失后,他心里更是生出了疯狂的侥幸,他觉得自己这次能做得很好,他们可以相安无事一辈子。
可以吗?
在西一长街,裴钰抱着萧楚睡着的每个夜晚,都在思考这件事。
可以吗?他们可以从头再来吗?
他靠欺骗得到了萧楚的温柔和谅解,在他的怀抱里,他可以安然入睡,再也梦不见那只恶鬼。
裴钰如履薄冰地在萧楚身边度过每一个日子,他演好了每一出戏,圆好了每一个谎言,心中暗自窃喜着萧楚看不出破绽来。
如果一直如此就好了,他等着萧楚渐渐淡忘前世的事情,等着他一步步走上万人之巅,他只要仰视着这个人,让他安然无恙地度过此生,就好了。
他只要保护好萧楚,一切都能从头再来。
真的可以吗?
天底下会有这么好的事情,是他也可以……暗自期许的吗?
房里的灯火瞬间撕裂开了方才的黑暗,裴钰猝然直起身,从梦中惊醒。
他急促地呼吸着,眼前是榻边一碗赤色的汤药。
“醒了?”
裴钰身子一凛,眼里闪过一丝惶恐,回头望去,发现萧楚正倚在窗边。
他低垂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
裴钰确认了自己已经清醒后才悄悄松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掀开被褥坐在了床沿,边说道:“怎么随便进屋里来了?”
裴钰端起那碗汤药,它放置太久,已经凉透了,裴钰小心翼翼地喝完后,又继续和萧楚说话。
“昨夜怕我爹瞧见,所以走得急。”
萧楚漠声道:“嗯。”
裴钰以为他这是生气了,于是又添上一句:“本来今日想找你的,可白日里有些困乏,就在房里睡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没人发现你么?”
“方才来的。”
萧楚缓步走到榻边,声音低沉。
“你私下查望仙台多久了?”
裴钰心头一震,猛然抬头看向萧楚。
“你怎么……”
萧楚的表情这才显露在裴钰的目光中,他嘴角一点儿笑意都没沾上,眼里沉着显而易见的痛苦和失望。
他有些哽咽:“裴怜之,前世的事情你都记得,对吗?”
空气几乎在这一瞬凝滞了,连跳动的火焰都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
下一刻,他虎口扼住了裴钰的脖颈,一分力气都未收起,将他狠力往地上摔了去,裴钰的背脊重重砸在了地面,顿时呛出一口血来。
方才裴钰的梦呓他听得一清二楚。
广德二十三年秋祀,望仙台倾塌,压死了京州两万百姓,同年,蜀州一战中雁军后方辎重被烧毁,又遭北狄伏击,几支精锐几乎全军覆没,伤亡惨重,征北将军萧仇为护蜀州王,中箭而亡。
他那些逐渐要被风沙埋藏的记忆,在一点点被吹开。
萧仇不是战败后退居二线,她死了。
因为裴钰拿雁州人的命,去换了清流党的胜利。
裴钰抹开了血迹,哑声道:“萧楚……”
“为什么你又去了望仙台?”
萧楚抬膝压住了裴钰的身体,“噌”地一声从背后抽出雁翎刀,刀尖的寒芒距离那细嫩的脖颈仅仅咫尺。
裴钰顺着锐利的刀锋往上看去,悲恸和狠戾泛动在萧楚的双目里,一眼望不见底。
他几乎颤声道:“裴怜之,难道你……还要再害死他们一次吗?”
第59章 怜憎
萧楚襟口藏着的耳坠“啪嗒”一声摔到了裴钰胸口。
他几乎气断声吞,掐住裴钰的手都在发颤,这是雁翎刀头一回在他手中失去了方向,打战的刀尖始终对不准脖颈上的致命之处。
“你真的都记得,裴钰……”
萧楚的呼吸被打得很乱,可掌间的力道却越收越紧,好像真的要硬生生拧断这细颈。
“裴怜之,原来你都思量得这么清楚了。”
“你一直藏在我身边,就是为了利用我去扳倒梅知节,是不是?”
“说话!”
裴钰憋红了脸,他很想张口,可萧楚将他的脖颈扼得太紧,又压着他的腹部,让他连气都喘不上来,他挣扎着去抓萧楚的手臂,划了好多道血痕出来,可萧楚却像不怕疼似地,连一丝颤动都没有。
裴钰从齿缝间挤出来零碎的话语:“听……我,说……”
可萧楚眼下哪里听得进去半个字,他眼底都烧红了,心急如焚地不停思索着那些渐渐拼凑起来的记忆。
望仙台坍塌案牵扯到了蜀州战事,萧仇一月后就会领兵增援蜀州,而正因为这桩案子,雁军损伤惨重,萧仇为护蜀州王而死,他必须赶在战事爆发以前,把此事给压下去!
然而目下萧仇已经快马急往蜀州而去了,蜀州一战在即,凭他一张嘴怎么可能说得动她!
不,更重要的是——
天子不会让他踏出京州半步。
不对、不对……
不对,再仔细想想,他还有没记起来的事情,望仙台倾塌和蜀州兵败有什么关联?萧仇为什么会死?临行前她接到了蜀州的求援密信,难道是假的?
裴怜之为什么会重生?他什么时候重生的?从一开始靠近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吗?从前种种都是伪装出来的吗?他是梅党,是清流党,还是天子的人?
他到底要做什么!
萧楚的思路被揉得一团乱,急于去捋清这些枝枝节节,压根没意识到要收力,也忘了裴钰身上的旧疾新病。
“主子!”
随着门外一声呼喊,萧楚猛然回神松开了手,才发现身下的裴钰已经开始有了气竭的反应,他捂紧自己的脖颈惊恐地看着萧楚,可他说不出话,和上次被魇住一样,他没办法正常呼吸了。
“怜之……怜之!”
萧楚见他将要窒息,面色一惊,立刻摔了刀,抬起裴钰的下巴给他渡气。
气流滚进裴钰的舌腔里像是救命稻草,他抓着萧楚的衣襟,贴紧着他的唇不停汲取气息,血腥气弥漫在两人口间。
萧楚心跳的幅度很剧烈,时不时地要停下来换气,再重新贴上裴钰的唇渡过去,重复了很多次后,裴钰才勉强从窒息中缓和过来。
在探了他的脉息确认正常后,萧楚颤着气息离开了裴钰的唇,他头脑中一片空白,看着裴钰脖颈上殷红的指印,只觉得心口一疼。
他不敢再往裴钰身上停留目光,于是立刀抵住了地面,抬头看去,江让和明夷正站在门外,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明夷犹豫了会儿,小声唤了一句:“主子……”
他头回觉得自己的模样堪称狼狈,像是被剥开了外壳的蚌肉,所有的从容都丢失在了后知后觉里,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一阵无力感泛上心头。
萧楚“嗯”了一声,朝门外走去。
裴钰方才经历了一次濒死,气息虚弱,连声音都是哑的,可一见萧楚起身,就忙扯住了他的衣袍。
“萧楚,不要着急,都督不会有事的。”
萧楚轻轻甩开了裴钰的手,径直走到江让面前,双目寒冽地俯视下来。
“让开。”
江让一咬牙,强行镇定住,说道:“侯爷,我家主子有命令,没有他的允许,我不好放您走。”
“你家主子的命令?”明夷听罢,一把提了江让的衣襟,恶狠狠地说,“三姓家奴,你主到底是陈喜,裴钰,还是天子?”
说完这句,明夷就把他扔了出去,江让擦着地滑退数里,稳住了身形,他刀口半收,目如鹰隼盯着二人。
他今日拿的不是绣春刀,而是一把普通的横刀。
“主子,我一路跟来的。”明夷回身朝萧楚抱拳,低头道,“方才见你和裴钰……情急之下就喊了一声。”
“嗯,”萧楚捏紧了雁翎刀,狠声道,“来都来了,把裴广找出来,本侯想见见他。”
他很快就冷静了许多,他知道杀了裴钰没用,望仙台的案子要除的根,应该是裴广。
明夷这回没多问半个字,只道一声“是”,提脚就要跃上墙头,方才被逼退的江让见状,一甩手,袖口几枚飞刺钻入风中直扑而来。
明夷嗅到杀意,立刻回身扬剑击落飞刺,一边朝江让骂道:“阴沟里的老鼠,暗箭伤人的本事不小!”
江让也不示弱:“只怕你连老鼠都干不过!”
他点地跃起,不由分说刀口往明夷迎头劈下,明夷立刻闪身躲去,提剑抢上前来,嘴上也是没闲着,对他骂个不停。
“你不去跟你那好阉爹,跑来这里撒什么泼!”
“关你屁事!”
江让上回就被骂得窝火,这次干脆破罐子破摔,跟明夷对骂起来。
“瞎了眼的管得还宽,没瞧出来我的底牌就这般着急,改日我断了你的命根,你是不是得整日趴在我边上叫唤?”
明夷朝他啐了一口:“是啊!我见到你这张脸就晦气,我天天给你嚎丧!”
骂完这句,明夷一用劲把江让推开了去,随后抬脚就往他心口一踹,把他整个人踹翻在了地上,趁他受身之际,疾步上前要去按他。
江让见势不妙,在明夷擒住他之前,极快地打了个哨,下一刻,江让的脸就被明夷搓到了地面,短促的哨声戛然而止。
这声几乎惊飞屋檐鸦雀,明夷根本来不及抢断,只能咬牙切齿道:“果然是畜生,你这反应也快得跟老鼠一样。”
江让侧目看着他,也是咬牙道:“我他妈当你夸我呢……滚开!”
他们这边打得头破血流,另一边的裴钰还在努力留住萧楚,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死死抱着萧楚的腰不松手。
“萧楚,你绝对……绝对不能离开京州!”
萧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吗裴怜之?我刚刚差点把你杀了!”
裴钰像是听不懂,把萧楚卡死在了格门里,重复道:“绝对不能离开京州,萧承礼,你会死的。”
萧楚想去掰开裴钰抱在自己后腰的手,可越是推开,他反而像藤蔓一般缠得越紧。
若是狠心把他甩开,也不是做不到,可方才裴钰濒死的模样还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萧楚压根不敢用太多的力气,只能跟他吵。
“裴怜之,你想就这样拖我一辈子?我姐现在就在去蜀州的路上,再晚,她还是会死!”
萧楚把裴钰的脸给捧起来,他眼里噙着泪,水涔涔的双目盯着萧楚看,简直像是无声地在祈求怜悯。
“现在放手还来得及,其他的事,我们秋后算账。”
裴钰也开始急声道:“你留在我身边,我去保萧仇安然无恙,但你踏出京州城门一步,天子就会要你的命,你听不懂吗萧楚!”
“裴钰,不是所有的事情,你都能抓得住!”萧楚声音颤抖着,不禁磨蹭了一下裴钰的脸颊,“靠你一个人斗不过他们,我也不相信你。”
裴钰摇了摇头,道:“听我说……”
“我不想听,裴怜之!”
萧楚心中又急又气,他担心着蜀州战事,怨恨着裴钰,却又为方才裴钰的濒死而胆战心惊,几百种情绪冗杂到一块儿,弄得他现在只想杀人。
他胸膛起伏着,怒声道:“听你说什么?说你回心转意?说你悔不当初?”
“我回心转意,我悔不当初!”
“你他妈……”萧楚忍不住骂了一声,“那你当时怎么不去杀了你爹,该偿命的人是他,不是我姐!”
“该偿命的人是我!”裴钰拖死了他,高声嘶喊道,“但我不允许你死。”
萧楚嗤笑了一声,捏着裴钰的脸颊用了几分力,话语像刀片一般割过他的喉咙,最后带着血腥气啐了出来。
“我不走,我猜你一样会杀了我,就跟前世一样。”
听到这句话,裴钰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他慢慢松了些力气,低头靠向萧楚的心口处,感受着他胸腔里强烈的跳动。
“我只是不想再听不到了,原谅我这一次吧。”
明夷手肘卡在江让的后颈,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一边对萧楚喊道:“主子,不要久留于此,这人方才打过哨,援兵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耳边嗖声响起,萧楚颈上一麻,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中了,他立刻抬手覆上脖颈,摸到了一根纤细无比的针,正扎在自己的穴位上。
萧楚侧过头看去,一个身着劲装的官兵正拿着连弩对准了他,方才那针有麻醉的效用,下一刻,一股麻意从针口处急速地蔓延至全身。
官兵?什么时候潜伏的!
眩晕感来得很快,恐怕这麻毒也是下了狠手,铁了心要他不省人事。
在意识涣散之前,萧楚望见了裴钰耳上缺掉的那枚耳坠,心中忽然想通了什么事情。
他惊愕地看向裴钰,喃喃道:“裴怜之,你……故意的?”
在这一声里,裴钰的面色变得很复杂,张口说了几个字,萧楚还来不及辨识出来,就两眼一黑,跌进了裴钰的怀里。
江让抓准了这个空隙一翻身踢走了明夷,连滚带爬地跑去拖住萧楚,把人往方才的房里抱进去。
“你们想做什么?”明夷也意识到上了套,怒视着裴钰,说道,“裴怜之,我家主子是真心待你的,没想到你却早就圈了陷阱出来!”
“明夷,他现在不够理智,听不进去我的话,”裴钰攥了攥衣袍,躲开了明夷的视线,“等秋祀结束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
“到时候无论他是想杀我,还是想留我,我这条命都是他的。”
裴钰说完这些就甩袖回过身,那些官兵得到了他这无声的指令,旋即提着兵刃压上了明夷的脖颈,把他往另一侧的厢房带去。
明夷一边被押着,一边不停回头破口大骂:“裴怜之,你负心汉!你一颗心都是黑的!”
“把门关上。”
裴钰听着明夷渐渐远去的骂声,手覆上了自己的脖颈,小心地上下摩挲,这里还留着萧楚的体温,灼得他发烫。
一边的江让阖上门后,转头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他是个很敏锐的人,虽然不知道裴钰和萧楚之间有过什么,但方才裴钰的动静让他嗅探到了一丝怪异。
人在受伤以后,总是会忍不住去触碰受创的地方,这和野兽舔舐伤口一样,是下意识的行为。
可裴钰这动作很不一样,他不像是在安抚这伤痕。
反而更像是……
迷恋。
不知是不是觉察到了江让的目光,裴钰很快就收起手,他从袖中拿出了萧楚的腰牌,冷声道:“秋祀结束以前,一步都别让他们迈出去。”
“除了我,不能有人靠近这里。”
在他身后,天穹的金乌缓缓西坠,赤色斜映到鎏金腰牌上,割开了“神武”二字。
第60章 贪狼
字上的光影晃了又晃,再拿远时,拎着腰牌的人已经变成了萧楚。
“这腰牌是鎏金的,还是纯金的?”
神武侯府的前堂内,萧楚盯着腰牌左看右看,百无聊赖地问了一声。
“咬一口就知道了!”明夷兴奋地看着萧楚,“主子,听说金子做的咬着牙疼。”
“滚,”萧楚乜了他一眼,收起腰牌,“青铜咬着也疼。”
一边的弈非把手中的账簿合上了,朝主位上的萧楚拱手,说道:“两月后就是望仙台秋祀,天子钦点主子去御前护驾,酉月初需要辟谷斋戒。”
“看吧,”萧楚扔了颗葡萄进嘴里,含糊地说,“我说了,李元泽召我入京,就是喊我给他捧臭脚的。”
“玄乎。”明夷摸着下巴,思索道,“主子都入京五年了,怎么到今年秋祀才传唤你?”
萧楚冷哼了声,朝边上架高了腿。
“熬鹰咯。”
“啊!别提鹰了,我那只海东青还留在雁州呢,”明夷摊手做了个遗憾的表情,“京师不让养猛禽,公子哥儿都爱玩金丝雀,真没品。”
萧楚不理他,而是慨然道:“五年,天子觉得把我熬服帖了,想着要用我了。”
明夷笑嘻嘻地问他:“那主子有什么打算?”
萧楚无所谓道:“没什么打算,混呗。”
弈非道:“除了内阁阁员以外,听闻天子还钦点了一位文官随行。”
“文官?”萧楚挑了挑眉,问,“不是那几个老东西?”
祭祀之事要备上青词,往年秋祀内阁都会撰写青词递到御前供天子挑选,这也是内阁的一种权力象征,非阁员是不可参与的。
弈非摇了摇头,说道:“今年不大一样,天子让所有七品以上的文官都呈了一份,从百份青词中,唯独这位文官的笔墨得了青睐,所以破格请了他随行。”
萧楚越听越不对,抬手阻了他的话,前倾了些身子,试探道:“……你说的不会是,裴怜之吧?”
弈非笑着点了点头,说:“正是左都御史裴钰。”
萧楚立刻翻了个白眼。
这能是什么好事?
五年前他刚入京,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裴钰,还莫名其妙地把初吻给了人家,从此之后萧楚就觉得自己彻底走了背运,五年里在京州,但凡是萧楚插手的事情,裴钰这个名字总能适时出现,不是拱火就是搅局,完事了还要给萧楚发封信鄙夷一顿,斥他下三流。
若不是萧楚不信妖邪,他真的要怀疑那一吻是裴钰吸了他的精气,搞得他整个人都开始倒霉。
狐狸精,简直是狐狸精!
明夷眼睛转了转,忽然说:“主子,你不是断袖么?裴钰相貌这么出挑,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萧楚冷酷地说:“我就算是断袖,也不会喜欢裴钰的,他这脾气谁受得了?”
随后放下腿起身,朝明夷扬了扬手。
“走,吃酒。”
***
弈非不喜酒,明夷和萧楚打马到了白樊楼下,提脚就往里边走,白樊楼夜里永远都是点灯千盏彻夜长明,挑开帘子甚至要晃了眼。
萧楚刚一落座,就瞧见了狐狸精的身影。
裴钰正站在掌柜边上,一边翻动那本蓝色的账册,一边同他说着些什么,那掌柜的像是见了祖宗,一个劲地点头哈腰,时不时抬手抹把汗下去。
萧楚见到他,忽然心念一动,主动上前去倚在了柜桌边,冲裴钰打招呼:“小裴大人,这么巧呢?”
裴钰侧目看了萧楚一眼,继续对掌柜说道:“周学汝案这些天会审,烦请多配合了。”
“周学汝啊,”萧楚插话,“被你骂死的那个?”
裴钰“啪”地合上账本,转向萧楚,冷着脸道:“神武侯,麻烦注意言辞,周学汝是因酗酒纵欲过度而死,莫要颠倒是非黑白。”
萧楚抬手道:“好好好,这案子到你手里了?”
“与你无关。”
裴钰乜了萧楚一眼,绕过他就要走,却被一把拉住了手臂。
“诶,”萧楚拽住他说,“来都来了,本侯请你吃杯酒,你待如何?”
裴钰立刻拒绝:“公务在身,先告辞了。”
萧楚耍起无赖来:“不应,那我就不放。”
“萧楚,”裴钰被他拽得死死的,挣脱一下无果,只好怒视着他,“别当无耻之辈。”
萧楚哪里管他说什么,他就是要找裴钰的麻烦,不由分说把人提去了自己那桌,按着他的肩就强迫他坐了下去。
明夷筷都停住了,呆愣地看着裴钰,一时间也忘了礼数,还是萧楚踢了下他的小腿肚,明夷才反应过来,匆忙朝裴钰行了个礼。
“见过小裴大人。”
萧楚坐下抬杯,接了边上清倌斟的酒,一边对裴钰说道:“明夷是我雁州的兄弟,平日里都是同桌吃酒,小裴大人不介意吧?”
“你们饮酒作乐,与我无甚关系。”
明夷不敢接茬,看了看裴钰,又看了看萧楚。
萧楚正转着杯,悠然说道:“自然无甚关系,两月后就有关系了,咱们要跟天子待在一块儿斋戒一日呢。”
“那是公务,”裴钰开了扇子,“何必私下吃酒?”
“这可是天子给的请帖,”萧楚抿了口酒,说,“天子越过内阁,单单钦点了你我二人,这是叫我们脱离梅党和清流,向他投诚呢。”
裴钰摇着扇子不搭话。
“防心别这么重,小裴大人。”萧楚给了清倌一个眼神,示意他替裴钰斟酒,“这样吧,咱们交换,我这边也有点儿有意思的,要不要听?”
裴钰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唰”地收了扇子,接过酒,短促道:“说。”
“梅知节在御前引荐了个道士,叫邵玄,你可知道?”
“新任的礼部尚书,我知道。”
“差点忘了,周学汝也是礼部的官,小裴大人印象肯定深,”萧楚盯着裴钰耳垂微小的红痣看,说道,“你耳朵上这是什么?”
说罢他上手就捏,吓得裴钰身子一颤,赶紧躲开他:“别乱碰我!”
这么敏感?
萧楚收了手,又多看了两眼才挪开目光。
“周学汝在礼部做了不少亏心事,他如今死了,梅知节需要一个替死鬼,”萧楚朝明夷丢了个眼神,说,“明夷,你这些天查到的东西,跟他说说。”
明夷点了点头,道:“小裴大人,邵玄在梅府往来频繁,出入常常会携带几车的东西走,我潜入进去过一次,那几车东西面上放的就是些丝绸布匹,下边全都是白银。”
“邵玄在收受梅知节的贿赂,”萧楚提了筷子,随便拣了块笋干扔嘴里,简短地说,“该你了。”
裴钰扫了萧楚两眼,这才说道:“我只说一件事,你二人便当我自言自语。”
“宫中透的消息,天子没看过内阁其他阁员的青词,单提了我的名字,随后便敲定了。”
萧楚咬着笋干,一边思索着。
他猜的没错,天子钦点裴钰和萧楚二人,就是因为嗅到了危险,要他们递投名状。
裴钰的身份特殊,他有一位姐姐是当朝皇妃,也是年幼太子的母亲,大祁的天子是个脾气怪异的人,后宫中只纳了裴婉一人作妃,然而却又大手一挥,让她离宫住回了裴府,并令她不准再入皇城。
所以对于裴钰而言,他的选择不一定是帮他父亲发展清流党势力,他也可以和萧楚一样,当御前鹰犬,在两党之间谋利。
萧楚道:“怎么样,要不要合作一把?”
裴钰道:“我从不和盲流合作。”
“不合作,那只有敌对了,可我实在不忍心把刀对准小裴大人啊,能不能换个法子斗?”
萧楚性子比以前还浪荡,脸不红心不跳地戏弄裴钰。
“实在不行,本侯也不介意和你床上较量。”
裴钰火气有点上来,捏紧了扇柄说道:“神武侯要做纵欲而死的西门庆,天底下要和你较量的人比比皆是,何苦在这白樊楼守着金身?”
“我想做西门庆,缺个和我合谋的潘金莲呀,”萧楚盯着他看,说,“你去把你夫君毒死了,赶在头七还能去他灵位前云雨,合不合你心意?”
明夷听着他们唇枪舌战,紧张地啃着鹅腿。
裴钰鲜少跟流氓拌嘴,这人说话三两句就要带个荤,弄得他又羞又恼,忍不住一拍桌起身,指着他骂道:“萧承礼,你这般下流!”
他这么一拍,明夷前边那碟子酱炙鹅顿时弹起来砸到了他脸上。
萧楚也是起身,贴近了裴钰恶狠狠地说:“下流怎么了,裴怜之,往后你再要暗箭伤人,我操.得你爬不起床。”
裴钰面色一惊,怒道:“污言秽语,闭嘴!”
说罢,他的手又要往萧楚脸上打,可萧楚没由着,直接扼住了裴钰的手腕,脸色也不好看:“小裴大人,你就这么喜欢打人?”
裴钰斥道:“我不打你,难道任凭你在此羞辱?”
“不在这儿羞辱,那我换个地方羞辱你,行不行?”
说罢,萧楚把人捞起来就往阁楼上跑,明夷正擦着脸,见状吓得摔了筷子,立刻上前劝阻道:“主子,冷静啊,他可是个男的!”
“我管他。”
萧楚随便挑了间官房,单手将门口的牌子摘了,一脚踹开房门。
里边还待着一个清倌,正对着铜镜抹胭脂,被萧楚这动静吓了一跳,手中的小铜盒都摔在了地上。
“四公子……”
“滚。”
萧楚把裴钰往房里一扔,随后朝那清倌丢了个眼神,她立刻会意,匆匆捡起地上的胭脂盒,点头哈腰退去了房外,还顺带替他们搭上了门。
清倌一出门,就吆喝了几个跑堂的过来,压低声吩咐道:“四公子要霸王硬上弓,你们看着点儿,别让里边那人儿跑了。”
几人捣蒜似地点头,随后就手忙脚乱把房门给堵了。
房里两人剑拔弩张着,裴钰真的以为萧楚要胡来,抓起桌上的短刀,面色紧张地盯着萧楚的动作。
而眼见四公子无甚动作,面色和缓下来,反而慢条斯理地开始解下护腕,又脱了外袍,像极了要立刻做什么的模样。
“你干什么?”裴钰身子绷得更紧,捏着刀柄的手隐隐渗出细汗,“萧承礼,我警告过你了,你再敢上前来,我不会手下留情!”
“你怎么跟只小猫似地,”萧楚把外袍随手扔上小架,说道,“本侯不稀罕你的身子,外头这么多姑娘,我干嘛非要睡你?”
说罢,他走到裴钰身前,离那把短刀仅有咫尺之距。
他耐人寻味地盯着裴钰看,看得裴钰更是紧张,拿刀的手都有点打颤。
就这么对峙了良久,萧楚忽然扬起一个笑,缓缓启唇。
“麻烦让让,本侯要就寝了。”
随后就在裴钰惊愕的目光里,萧楚轻轻推开了他,果真手背在脑后,躺在床上睡下了。
裴钰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一看他不动,快步就往门边跑,用力推了两下门,却是毫无动静。
他心下一惊,又用身体用力撞了一下这门,格门弹开一瞬间后又被一个力道迅速合上了,外边还依稀传来一些细碎的话语。
“四公子有吩咐,不能放人走!”
裴钰这才意识到中了萧楚的奸计,愤愤锤了一下门,随后疾步回到榻边,翻身就跨了上去,高举着短刀怒道:“你给我起来,萧楚,我要杀了你!”
萧楚阖着目,眼皮都不动一下,像是真的睡着了。
“萧楚!”
他还是不动。
“萧、承、礼!”
这一下都快把萧楚的耳膜给震碎了,他只好抬眼,有些不满地看着裴钰。
“好吵啊,小裴大人。”
裴钰被气得不轻,胸口起伏着,冷声道:“放我出去。”
萧楚无辜道:“我没拦着你啊,你要走,自己走好了。”
裴钰道:“你是白樊楼的贵客,外边那些人都听你的,现在放我走,否则明天卫所的人就会来你府上!”
“要抓我啊?我偏不放你。”
萧楚笑了一下,忽然起身,连带着裴钰重心有些不稳,往后倒去,二人凑得很近,萧楚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低了些。
“两月后就是秋祀,梅党和清流都在蠢蠢欲动,你我既在御前随行,就要挑起护驾的担子,我这条船,你必须上。”
说罢,他勾了勾裴钰的下巴,像是在替小猫挠痒:“小裴大人,咱们在这儿待上一夜,往后传出去的可都是风流韵事了。”
“以后人家见了你,若是问你四公子的腰力好不好,你可要如实回答呀。”
裴钰还坐在他腰上,听到“腰力”两个字蓦然红了耳根,可萧楚压根没注意到他这变化,把裴钰往边上一扔,卷了被子倒头就睡。
裴钰坐在床边,像被路边的狗平白无故咬了一口,想下手却又不敢,只能又惊又怒地看着闷头睡去的萧楚,举刀不定,最后恼羞成怒地往他腰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萧承礼你有病!”
萧楚被他捏疼了,只能再次醒来,抓着裴钰的手,无奈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钰还是那句话:“放我走。”
萧楚“哦”了一声,眼疾手快点了他的穴位,裴钰顿时两眼一黑,往自己身上倒了下来,手里的刀恰巧就悬在萧楚脖颈前边。
萧楚怕他又醒来要死要活,于是忍着没动他,只冲裴钰小声地诅咒了一句:
“裴怜之,你这脾气往后一定会断子绝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