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顺二十三年,秋。

    北风卷着叶子打在木门上,发出细细的响声,还没来得及滑落,就被喜婆拍门的动作吹得又晃悠起来。

    一身喜庆的女人满脸不耐烦地拍着紧锁的门,说道:“二小姐,这可是圣上指的婚事,耽误不得,您还是快些准备吧,别连累家里人了。”

    屋里还是没有回应,喜婆不由得有些担忧起来。

    今天是祝家二小姐和昭王大喜的日子,本该开开心心的,然而京中谁不知道昭王幼时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平日里痴痴傻傻,打人毁物,很是难伺候,这祝二小姐嫁过去,那就是受罪去的。

    她听说祝家二小姐性子挺烈的,这会该不会想不开在里头做傻事了吧?

    喜婆越想越着急,连忙拎着裙子跑去找人帮忙了。

    他前脚刚走,门后脚就被打开了,两个脑袋一起从门缝中探出来四处看,如果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是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只是一张如出水芙蓉,温婉恬静,一张如浓桃艳李,绮丽张扬。

    祝满巡睃了两圈,确定院子里没人了才彻底推开门,拍拍身旁的祝曼,说:“你到我房里去换身衣服,先躲着,要是曾虹跟她那三个小王八蛋过来你就放狗咬她们,等迎亲队伍走了守卫应该就松了,到时候你躲到郊外的庄子去,我把惊心留下,有什么事你让他去做。”

    祝曼闻言有些着急,抬手比划起来,用手语道:“要走一起走。”

    “爹肯定让人在外面守着,跑不掉的。”祝满说着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祝曼继续比划:“我们一起去庄子。”

    祝满摇头:“别傻了,这么多人盯着,怎么跑?昭王妃跑了,不止爹,宫里肯定也要派人找的,但我跑了,爹才不会管。”

    听见这话,祝曼眼眶顿时红了。

    他们兄妹两个刚出生就克死娘亲,而且一个畸一个哑,在他们爹那很不受待见,别说是后娘生的三个弟妹,就连下人都敢欺负他们。

    尤其她不会说话,让人欺负了也反驳不了,那些人就更是变本加厉。

    她哥仗着两人长得像,就穿着她的衣裳去教训人,找人要说法,闹得京中人都说祝家二小姐泼辣得很,就没人敢找她麻烦,也没太多人知道她不会说话的事了。

    她爹大概是觉得她不会说话丢人,从来也没澄清过,所以大家都说祝大人最大的污点就是原配所出的一对双生子,张扬跋扈很是丢人,难怪到了这个年纪也没人上门提亲。

    她本来觉得这样挺好的,却没想到前些日子皇上要给昭王寻个王妃,他爹居然被后娘说动把她的名帖递了上去。

    她不想嫁,但皇命难违,她闹过,最后换来的只是她爹一个耳光和成倍的侍卫看守。

    跑不掉,她哥就想故技重施。

    祝曼抹了一把眼睛,比划道:“这是我的事,我自己嫁。”

    “那王府肯定不是好呆的地方,你话都说不了,要是出事连喊救命都不行。”祝满皱起眉,“你不用担心,等过了今晚,我想办法去找你,但不能现在跑,你听话,快走,不然一会喜婆来就露馅了。”

    祝曼还想比划,却被祝满用力推到外头,“砰”一声关上了门。

    她着急地拍起门,但祝满只说了一句“快走”,便走到床边拿起婚服换上,完了又坐到梳妆台前,拿起笔开始熟练地描画妆容。

    等喜婆带着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过来时祝曼已经走了。

    喜婆在门口叫了几声,见屋里人还是没有动静,连忙让护卫把门撞开进屋。

    然而屋里风平浪静,就见她口中可能要做傻事的二小姐正在屋里梳妆,见他们进来,不满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把笔一摔,说:“不嫁了。”

    声音温温软软的,就算是生气也感觉可爱得像在撒娇。

    两个护卫顿时有些窘迫地退了出去。

    刚才大少爷在外头闹起来,非要闯进来见妹妹一面,喜婆怕节外生枝就让他们去帮忙拦着了,结果去了才发现大少爷是他身边的小厮扮的,又听说二小姐可能出了事,这才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没想到闹了个乌龙。

    喜婆也是满脸尴尬,连忙讨好地凑上来,说:“误会,误会,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二小姐快别生气了。”她说着左右看了看,“大少爷呢?”

    祝满斜了她一眼:“你想见他?我现在就让人去找。”

    喜婆连忙摆手:“不在就好,不在就好。”她说着走到“祝曼”身旁,拿起桌上的笔,“这妆还是淡了些,我来给二小姐画吧。”

    祝满皱了一下眉,依旧满脸的不愿。

    但喜婆也不管他,开始往他眼皮上扫画颜色。

    祝大人早就交代了,要她盯好二小姐,别让人跑了,还给了她一包软筋散,让她必要的时候就用,毕竟谁愿意嫁给一个傻子呢?听说前些天这二小姐哭过闹过也寻死过,这会估摸着是认命了,但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

    她不在乎,也无所谓,反正把人塞上花轿送到王府,祝大人就会给她一大笔钱。

    喜婆给他画好妆,便拿过放在一旁的盖头将他罩住了。

    祝满就感觉眼前一晃,世界就只剩下一片红。

    喜婆扶着他往外走去,穿过他生活了十九年的祝府,将人送上了花轿。

    祝满坐在花轿里,听着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穿过京城,所到之处皆是欢声笑语,有人在为不要钱的席面开心,有人在笑一个傻子也能娶亲。

    这热闹直到了昭王府,四旁一下安静许多,满座宾客心照不宣地低声说笑着,谈论这场由头到尾都荒唐的闹剧。

    祝满被人扶着跨过火盆,他看不见路,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直到停在大厅中。

    他从盖头的缝隙中看出去,能看见身旁站着一个同样穿着喜服的人,一个不知身高样貌,只活在别人笑话里的人。

    如果他没有穿上嫁衣,现在站在这里的就会是他妹妹。

    一点怒气和恨意顿时在心头冒了个芽,但还没来得及长大就被忽然伸过来的手掐掉了。

    那只手很白,骨骼分明,指节略宽,掌心还有几个细小的伤口和一块青紫,但并不粗糙,更像调皮的小孩玩闹时不小心碰撞留下的。

    祝满愣了愣,就听喜婆小声提醒了一句:“王爷,可不能掀开盖头。”

    “不。”回答的是一道低沉好听的男声,语速有些慢,带着点正常人没有的痴钝,应该就是他的妹夫——现在是他的丈夫,昭王贺天昀。

    喜婆闻言有些苦恼,她可不敢跟王爷乱说话,只得看向站在昭王身旁的人,那人是伺候昭王的太监,见状便小声劝道:“王爷,现在掀开,贵妃娘娘要生气的。”

    贺天昀闻言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没再回答,一点也没有传说中打人毁物那种无理取闹的傻劲。

    于是婚礼继续,贺天昀在司礼太监尖而细的唱礼中和新娶的王妃一同弯下了腰。

    就在众人都松了口气时,贺天昀却在夫妻对拜时忽然定住了,扭头看向别处。

    太监见状连忙小声叫了他一声,但贺天昀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宾客的方向。

    “王爷……”太监只好上手去拉他,想让他好好拜完堂。

    然而贺天昀却甩开他的手,拉着手牵直接就朝宾客的方向跑了过去。

    丝滑柔顺的红绸随着他的跑动在屋里飘了起来,像是被风吹起的风筝,只是这风筝还没飞高就劈头盖脸地落到了户部尚书头上。

    户部尚书一愣,正要伸手拿掉,盖在头上的绸子却猛地收紧,严严实实将他的脸裹住了,然后便是劈头盖脸浇下来的热汤。

    场上顿时有人发出惊呼,侍卫连忙上去拉住昭王,却被昭王随手抓的到手边的杯盘砸了满头包。

    这突然的变故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就是经验丰富的喜婆也足足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招呼人去把王爷带回来。

    而祝满就那么站着,手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看上去像是吓得僵住了。

    事实上他听着宾客的呼喊求饶和贺天昀的笑声,笑得嘴角都压不住了。

    这破婚礼,搅乱了最好,要是能把那些看热闹的宾客也一起揍一顿就更好了!

    他本来还想看看热闹,但手刚碰到盖头,喜婆就一把抓住他,让他别坏了规矩,又说吉时过了,然后扶着他离开那个闹哄哄的现场,去了婚房。

    房间里静极了。

    祝满能感觉到屋里有其他人在,但他们一句话不说,只是沉默地守着、等着,只有喜婆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跟他说婚礼的规矩,教他今晚要怎么伺候,让这本该是欢欢喜喜的一片红变得压抑又诡异。

    祝满觉得想笑。

    让他伺候那个傻子,他真的能明白洞房是什么吗?

    他本不想理喜婆,但在听见对方语气羡慕地说当了王妃享尽荣华富贵时,还是忍不住嗤了一声:“那不如你来替我?”

    喜婆顿时噎住了,半晌才讪笑道:“小的何德何能,王妃可别说笑了。”

    “那就闭嘴。”祝满道,“不然我现在就跑。”

    喜婆并不怕他,说:“王妃可别说这种傻话了,这王府的守卫可比祝府多多了。”

    祝满道:“我没觉得能跑掉,只是想给你找点麻烦。”

    喜婆顿时噤声。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祝大少爷,前几天二小姐安分不少,倒是那位少爷频频找她麻烦,有一回差点把她推水里去。她去找祝老爷,祝老爷只是多找了两个人看着,还让她别去招惹那位少爷。

    这二小姐是他孪生妹妹,真闹起来怕是也不好伺候。

    于是她安静地退到一旁跟着一起等。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祝满觉得挺直的脊背有些累,眼皮也开始打架的时候,方才那道低沉好听的声音才在门口响起来。他无理取闹地嚷嚷着还要出去玩,被拒绝后就开始不满地砸门,把门砸得“砰砰”响。

    这时有人又搬出贵妃来压他,让他进屋掀盖头,他才推开门,朝着坐在床边的祝满走过来。

    祝满顿时攥住了裙子,紧张地听着不断逼近的脚步声。

    要是贺天昀敢发疯,他就给他一拳。

    喜婆见人过来,连忙递上金秤,正要给王爷解释两句怎么做,就见王爷已经弯下腰,伸手去掀那盖头,探头过去看。

    祝满被忽然凑过来的脸吓了一跳,旋即就注意到对方那双笑弯的眼睛,带着一点微弱的光,看上去很温柔,不像个傻子。

    但对方下一刻又推翻了他的印象。

    贺天昀“刷”地拿走盖头,将盖头罩到了喜婆头上。

    喜婆吓得一哆嗦,还没来得及反应脑袋就被敲了一下,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

    贺天昀拿着喜婆给他掀盖头用的金秤,笑呵呵往喜婆头上招呼,一下又一下敲得“笃笃”响。

    像在敲木鱼。

    祝满没忍住笑了,目光转向贺天昀,落到他脸上。

    贺天昀生母虞贵妃据说生得极美,端丽冠绝,柔情绰态,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今的皇上不过见了她一面,从此魂牵梦绕茶饭不思。

    而贺天昀显然继承了母亲的好相貌,轮廓深邃锋利如冰,却不显冷漠,而是被那双自带三分笑的桃花眼中和了,风流俊逸,就是傻兮兮地笑起来也依旧好看。

    比他看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