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姚飞白能想到的事, 其他人当然也能想到。
几人更加沉默,可声音渐渐大起来,愈发清晰,清晰到尖锐的地步, 偏偏还是听不清, 只能察觉声音语气不太好。
脚步声大起来, 呼哧呼哧剧烈喘气,争吵,嘶吼, 东西哗啦掉地,噼里啪啦摔打。有人在追逐,有人在逃,厮杀,惨叫, 怨恨又不甘地悲鸣……
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声音却叫他们仿佛亲眼见证了一伙人矛盾爆发后的互相残杀之景似的。
姚飞白提着灯,脸色惨白地和其他人对视,一个接一个看过去。
姜遗光, 范辛慈, 卢湘,元霈柳, 景嘉玉……他们都在,全都没说话,默默地站在角落里, 像一座沉默苍白的塑像。
一声刀刃入肉的清晰脆响。
所有声音, 不论是奔跑、争吵、吼叫还是其他什么,都在此刻戛然而止。方才大到震耳欲聋的杂乱声响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静得可怕。
姚飞白手心渐渐冒汗。
他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其他人都没有点灯,为什么他要点着灯进来?他会不会被盯上?
事已至此,多想也是无用。姚飞白左看右看,刚想说话,却见正站在自己对面的姜遗光睁开了眼睛。
刚才他一直闭着,好像在听什么,现在他朝着姚飞白方向走来。火光幽微,姚飞白看到他脸色比其他几人都更苍白,漆黑的山壁与地面,苍白的脸,几如幽灵一般。
姜遗光道:“我听不清,你呢?”
姚飞白才发现他是对自己身边的卢湘说的。
卢湘咽了口唾沫润润发干的喉咙,道:“我也什么都听不清。”
方才姜遗光就察觉不对。他们起初只有三个人进来,他,卢湘,范辛慈,范辛慈提着灯一直跟在他身后,卢湘在他左手边两步远,为什么他身后会有贴近的脚步声?
姜遗光示意卢湘和范辛慈停下保持安静,这下听得就清楚多了。范辛慈怕引人注意,把灯掐灭。后面景嘉玉与元霈柳入内,他二人也在示意下没说话。可此时声音更大。
再后来,就是姚飞白点着灯进来。
姜遗光想听清声音中的讯息,哪怕只是争吵中透出一两个名字也好。可就是听不清,声音像被扭曲的麻花一样团成结,无法得到任何有用消息。
卢湘烦恼不已:“接下来该怎么办?还要往里吗?”
山洞一个串一个,跟糖葫芦似的,还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呢。
可已经到这一步了,眼看就能有进展了,谁会愿意退回去?
姜遗光:“我进去看看,你们自便。”
范辛慈二话不说跟在姜遗光身后,卢湘思考片刻也决定跟上。其他几人已经跟着姜遗光走到了这里,也没有临阵脱逃的意愿,都陆续跟了上去。
真和卢湘猜的一样,一连串山洞一个接着一个,糖葫芦似的。每个山洞之间开凿出一条短小狭窄的通道连接。
姚飞白提着的灯叫掐了,越往里走空气越稀薄,人都要喘不上气了,哪里还能一直点火?只在每次进一个新洞前点起往里一晃,要是火光熄得很快,意味着里面可能有毒气。不过这么多山洞走下来,除了有点喘不上气,其他危险却没有。
入镜人基本都会随身带着鳞粉,近卫们特地研制过的鳞粉,比寻常鳞粉更亮,装进特制的不易摔碎的琉璃珠内就是一颗能夜间照明的“夜明珠”。
就着一丁点光亮,一群人边走边不断摸索探查。
姜遗光估摸着距离,他们已经走到山正中了?偏在这时,前方矿洞居然散出微弱的光来。
范辛慈把珠子收起,大气不敢出一声。照明的珠子收走以后,从那个矿洞里照来的光更无法忽视了。
前面有人?还是……
姜遗光直觉中没有察觉到危险,思索后,还是踏入了那片光亮中。
这回其他人就没敢跟上了,默默地注视着姜遗光踏入的洞口,静静等待。
“一共走了九个矿洞。”元霈柳低声道。
九个矿洞……九为极数,当初挖矿洞的人用这个数字是有什么深意吗?
元霈柳紧紧盯着发出洁白微光的洞口,一刻不敢放松,只要一有异常马上就往回跑。不过他们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动静,里面只传来姜遗光平静的声音。
“没有危险,另外,这里有些东西,你们最好也进来看看。”
卢湘不确定那声音是否真来自姜遗光,听口吻很像,可就算是假的,前面也一定有东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狠狠心,走了进去。
走在狭长崎岖的通道里,光亮越来越明显,几如熹微之时。到尽头,光芒更盛,踏出一步至豁然开朗处时,扑面而来的清冷开阔的气息叫头脑为之一清。
“……天啊。”
卢湘吃惊地望着下方场景。
面前是一片巨大、宽阔的洞穴,大到卢湘几乎以为掏空了半座山。她站在崖边,底下是堆积了不知多厚的冰雪。仰头看去,头顶上……顶上竟开凿出一圈大洞,直通山顶,天光自上而下宣泄下来,与下方冰雪交相辉映,照出大片洁白的光。
诡异至极,也美到震撼。
“这……这是……”
其他人跟过来后,同样瞠目结舌。
矿山里居然……居然有这种地方?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开凿矿洞已经很难了,还要从山顶开凿出一条通往山中心的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姜遗光指着一个方向说:“你们看那里。”
范辛慈惊讶:“那里有人……不对,已经没了。”
下方冰雪堆砌之中,隐约可见几道身影。再细细看,那竟是不知被冻在冰中多少年的人。
“怎么会有人冻在这里?”元霈柳不解,看看头顶,俯瞰面前洞穴,猜测道,“会不会是他们下去以后,天上忽然降下暴雪,把他们冻住了?”
景嘉玉:“有可能。可是……这个洞会是谁开的?”
元霈柳一笑:“天下之大何奇不有?说不定这山本来就长这样?说不定天上掉下什么东西,直接从山顶压出一条道了?”
景嘉玉还真的思考了一下:“不应该,真有这种东西,从天上掉下来时,山都该震碎一半,怎么会正好砸出从山顶到山中的一条道呢?”
卢湘已经跟着范辛慈,姜遗光一起摸索着往下走了,他们决定去看看冰里冻着的尸体,说不定能找到什么。
景嘉玉,元霈柳,以及姚飞白三人见状也跟着往下走。
……
矿洞外西侧约三里处。
吕雪衣终于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这种天气剧烈喘息吸进的冷气会叫身体里头受不住,吕雪衣只得蹲下来用手裹了衣摆罩在口鼻上慢慢匀气。
还好……还好那些人真的去追姜遗光了。
跟着他跑的闻人敏慢慢平复过来后,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吕雪衣不太甘心地回头,现在叫他再去矿洞那儿不太可能,万一那些杀手还在,他这样就是送死。
下山?不不不,他们都快冻死饿死了。进入镜中后,他就体会到了久违的身为普通人时的感受,身手大不如前,还怕痛怕冷怕累怕饿,再不找个地方休息,吃点东西,他真的要饿死了。
闻人敏也是这么想的,她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去山顶看看。”
吕雪衣和跟着的彭明志一惊,彭明志:“你去山顶干什么?”
闻人敏道:“我以前有几个好友,家中靠开采煤矿生活。我听说煤矿里开的矿洞不会只有一条。这里离山顶不远,从山顶往下看说不定能找到其他路。再有,也可以看看那些追兵是否逃走。”
吕雪衣觉得有道理,点点头:“好,就按你说的来吧。”
闻人敏没和他计较这点口舌便宜,她现在感觉身上微微发热,这征兆很不妙,她害怕自己也会落到跟薛锦一样的下场。于是她走得更快更急,走在最前头,低头悄悄吃一口藏在荷包里的油糖。
混合了芝麻油的冰冷甜味在嘴里散开,这叫她感觉有劲了些,脚下走得更快。
不过一刻钟,几人已经能看到山顶,很近了。
“这山挺奇怪。”彭明志道。
一般山顶都是尖尖的,这座山山顶不仅是平的,凑近看怎么还有些往下凹?就好像有东西把原本尖尖的山顶给砸凹陷下去似的。
“说不定山顶也有东西,上去看看。”吕雪衣道。
几人合力爬上山顶。
真如他们所想,山顶处又是完全不一样的风光。
“真……真的有个大洞啊?这里居然能看到底下。”彭明志吃惊不已。
一个巨大的约莫几丈宽的洞直通山中,从上往下看去,四壁漆黑,下方却是一片明晃晃的白。
“可能是落雪积在底下了?”闻人敏猜测,“这儿不是一座煤山吗?怎么会……会有这种东西?”
她不禁抬头看天,生怕天上又掉下个什么,把自己也砸进去。
“姜兄他们从矿洞进去,你说,矿洞会不会就通往这里?”彭明志道,“说不定等下我们能看见他们?”
闻人敏试着往下看,可底下的雪就跟一面镜子一样反照着日光,山又高,这条垂直的洞又长,她看不清下面到底有什么。
“要不……喊几声?”彭明志问。
闻人敏马上制止:“不可!雪中叫喊,会叫雪山坍塌。万一这里塌陷……”
话音未落,几人脚下地面微微晃动。
闻人敏瞪大了眼睛。
她只是说说,怎么会真的……
来不及多想,细微晃动更加剧烈,山洞中几人惊愕不已,此时想往外逃也难了。山地猛烈震动,落雪从天而降,顷刻间天崩地裂,滚滚雪潮汹涌而来。
闻人敏站不住,连同其他人被不知从哪儿降下的瀑布一样的雪卷落下去。
“啊啊啊啊——”
“啊啊啊——”山洞中入镜人同样发出惨叫,戛然而止。
突如其来的暴雪将所有人都卷了进去。
少顷,一切归于平静。
……
山洞外,褚梨费了半天劲,才从雪里爬出来。
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地面晃得厉害,她几乎以为山要塌了,可最终山也没塌,一切都恢复到了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褚梨摸索两下,找到齐瑞明的位置,他还活着,在雪里不断挣扎。褚梨把他挖出来以后,两个几乎累瘫的人就这么互相对视着,谁也不知道说什么。
一切都来的太奇怪,太突然,完全想不通。
最后还是齐瑞明打破了沉默。
“刚刚,你看见了吗?天上的落雪……”
雪跟瀑布一样从天上直接落下来,就这么砸在了山顶。身为入镜人,多么奇诡怪异的事都见过不少,可这种场景还是叫他目瞪口呆。当时他真以为自己要被雪砸死了,可他也只是被余波镇下的雪埋住而已,浅浅一层,并不像他以为的自己要被埋在深雪下了。
落下那么多雪居然就这么……消失了?
褚梨道:“应该不是消失了,山顶可能有东西,比如开了大洞。”褚梨冷静下来后仔细回忆,那些雪落下时并没有马上砸出声响,而是过了一小会儿后才发出闷闷的带着回音的声音。说明雪不是落在了山顶,而是——通过山顶的洞坠了下去。
齐瑞明当时没留意,听褚梨这么一说,觉得很有道理,他望望矿洞,又看看山顶。
“褚姑娘,我们分两路如何?一人去山顶,一人进矿洞。”
“若按你所说,山顶开了大洞通往山中,很可能会和矿洞连通。我怀疑他们在洞里做了什么,才引发刚才的事故。”
褚梨没有异议,二人定下,她去山顶,齐瑞明进矿洞,若真如猜想那般,他们二人还能汇合。
第562章
几日前, 地龙翻身,煤山连同四周雪山剧烈震动,滚滚雪潮把煤山镇周围包了起来。要不是煤山镇地势高且前头有小山挡着,恐怕整个镇子都要被雪埋了。
其他人还好, 等震动后无一不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不少人则在暗地里嘲笑于家也遭到了报应。
于家大宅内更是一直阴云密布, 比外面的风雪更叫人喘不上气来。于大夫人日日烧香拜佛,晚上就在灯下抹泪,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现在哭有什么用?当初要不是你, 我也不会同意。要是三宝出了什么问题,我怎么和老太爷交代?”于大老爷听到哭声进屋,本想斥责几句,看灯下发妻一脸憔悴,眼睛肿得核桃样大, 还是放软了口气,在她面前坐下。
于家长房三少爷是两人的老来子,于大夫人拼了半条命才生下来的,刚出生那会儿又瘦又小, 又因为是他们活下来的第三个儿子, 于大夫人给他起了个小名,叫三宝。夫妻俩一直把他捧在手里。就连老太爷, 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很看重这个孙子的。
本来以为这个小儿子难长成,会和前面的哥哥姐姐一样夭折。结果他顺顺利利长大了, 比谁都淘, 什么地方都喜欢去看看,一天天不务正业。上头两个哥哥纵着他, 老太爷惯着他,大夫人也宠溺他,更叫他成天儿乱跑。这次本来大老爷不肯叫他出去的,结果于修瑾私下求了大夫人,大夫人给他说情,才磨得家里人同意了。
“我也是想着带那么多人总不会有事。”大夫人抹泪,哭诉道,“三宝到现在都没回来,不用你怨,我自己都要怨死自己了。你想想办法才是,只要能叫他回来,你打我,骂我,我都认了。”
“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于老爷骂不出口,只是重重叹气,“这样大的雪,就是叫人去找,别人也未必肯啊。”
于大夫人一听就起来了,转身进屋,抱了个沉甸甸的盒子出来,一打开,里面全是满当当的金锭,晃花人眼。
于大老爷喝问:“你这是做什么?”
大夫人:“风雪再大,只要多舍点银子,不怕有人不去。还有,前些天你们不是抓了些人吗?叫他们家人进山去找,只要能找着就把他们家里人放了,这不就行了?”
老爷怒道:“胡闹!”
大夫人:“我怎么胡闹了?三宝不是你儿子?你不心疼?你不想把他找回来?这么大雪天,我一想到他在外面,可能被雪埋了,冻着,饿着,我心里就剜得疼。你不找他,我找!”说着就要抱了匣子出去,于大老爷拿她没办法,拦住拉着她坐下,“好好好,我去,我去找人还不成吗?”
大夫人哭道:“那你快去。”
于大老爷说不动她,只好抱了匣子出门,丫头们早早就退下了,他自个儿打帘子出来就看见侄女进院门,几个婢女引着走在前面,还没来得及通报。
于婉贞看见他,忙行礼道:“大伯,我想来看看伯母。”
于大老爷点头:“她正伤心着,你陪陪她也好。”
于婉贞愧疚地应下,叫丫鬟们带进屋里,见伯母木愣愣呆坐着,眼睛里不住掉下眼泪,顿时心酸难当。
都是她不好……
于婉贞生父是于家二老爷,但很年轻的时候就因为一场病过世了。娘自父亲走后就一直在小佛堂念经守寡,闭门不出,连亲生女儿也不见。老太爷就把她放在大房里,让大伯母照看着。平常大伯与大伯母对她还算关照,吃穿从没少过她的,于婉贞私心里一直很感激他们。
这次……要不是她和哥哥说了那个传说,哥哥也不会闹着要去,现在也不会……
宽慰一番后,于婉贞却从大伯母口里听到了叫她吃惊的消息。
伯父伯母居然要这么做?
这样大雪天,逼人上山,这不是逼他们送死吗?
可看着大伯母几乎疯狂的憔悴模样,于婉贞又说不出什么劝告的话来。再说……再说,她也想要哥哥回来,便默认了。
就算她不同意也没用,家里没有人会听她的。
于婉贞回到小花园,说要自己一个人转转,叫婢女们都退下。
不多时,她果然听到了墙外的几声鸟叫。
“你来了?”
墙外男人急切道:“是,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来求你。”
于婉贞叹口气,想了下还是说:“我没有办法,不过……你有没有听说我哥哥进山以后失踪的事?”
那男人说:“是你哥哥吗?我只听说你们家好像出了什么事。”
于婉贞嗯一声,心情复杂地说:“到时候你试试进山找人,只要找到了,他们就会把你爹放出来了。”
男人没想到还有这条路,在墙外又给她跪下磕了一个头,低声道:“于家人心肠都坏,我知道大姐你不一样,还好有你帮我,我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报答你的。”
于婉贞更难过,还是叮嘱道:“外面雪大,自己千万保重,拿着钱多买些东西进山。要是你自己没回来,你爹也会难过的。”说着,她将一小包银子扔过墙,“你也不用谢我,也别在我面前说什么,他们……不论他们怎么样,到底是我家里人。就算我替他们赎罪吧。”
那人接了银子,又磕了一个头才离开。
万幸之至,第二天雪停了,风险低了不少,加上于家重金奖赏,最后进山的听说也有七八十人。
因为天气渐渐好转,雪化了许多,被封住的山路也慢慢能走人了。每天都有好消息从外边传进来,这叫于家人越来越高兴。终于在七日后,外面传来消息。
于少爷找到了。
于大夫人喜不自胜,其余人更是不必提,但来报信的人把头埋得低低的,说话吞吞吐吐,一点没有高兴的样,半晌才犹豫着吐出后半句。
“只是……只是……”
于老太爷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指着他问:“只是什么?说清楚!”
那人一哆嗦,马上就跪下了,拼命磕头道:“只是小的们找到他的时候,在……在冰里,被……被冻住了。”
于婉贞隔着屏风听好消息呢,今天也是因为大夫人高兴,允许她一起到前厅来。闻言她茫然地看一眼伯母,后者满脸的喜色已经消失了,苍白得像张纸。
“被冻住了?是什么意思?”
满室死寂,报信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听见屏风后面传来一道轻轻的问话,犹豫地回答道:“就是……小的们带回来的,是几个大冰块,这个……少爷应该在里面……”
大夫人眼睛一闭,向后倒了过去。
“伯母!!”
“爹!!”
于家人一团乱,把真晕过去的老太爷和大夫人抬回房,请大夫开方抓药。到这地步,再悲痛也要把事情办完,于大老爷叫人把冰块拉进来,再让人去备寿仪。不管怎样,得叫三宝体体面面地走。
那些人能把冰块拉回来也是费了老大劲儿了,正急着呢。说来也奇怪,最近天渐渐暖了,他们路上还用火烤过,这冰块愣是不化,这里面能没有古怪?他们可不敢一直放着,巴不得赶紧交给于家人,听老爷说可以抬进去了,顿时板车拖着九块巨大的冰块拉进了院子里。
都是一人多高,冰足有三尺厚的大冰块,只能看到里面有个人,却根本看不清里面冻着的人脸,要不是这样他们也不会费这么大劲把全部人给拖回来。至于于家人怎么解冻,这就不归他们管了。
于大老爷也分不清哪个里面藏着自己儿子,索性让人在院子四个角点了火盆,叮嘱丫鬟看着加炭,不许熄,融了以后马上把水擦干。
都到这地步了,于婉贞不愿进屋,就守在院子里。
她要看到哥哥。
不管是生是死,她总要亲眼见了才甘心。这里面是她哥哥,哥哥不会害她,她不怕。
天渐渐亮了。
仿佛亘古不化的坚冰一滴滴往下淌水,飞快消解。
露出里面的人来。
一个接一个,面貌轮廓渐渐清晰。
但……
怎么全都是她不认识的陌生人?居然还有女人?哥哥进山的队伍里,可没带女子啊。
她不信邪从头看到尾,没有一个是她哥哥,一个都不认识,顿时失望又生气。
那些人根本没有把哥哥带回来!估计是路上随便挖出来的人充数吧?
想到自己居然守着这么多陌生的死人一晚上,于婉贞就后怕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恶心害怕地想吐,急急跑进屋去找伯父告状。
外面的家丁也早发现不对了,其中有个家丁就是负责当初招募进山人的,每个人的样貌他都记得。冰里的九个人,全都不在当初进山的人之列!
于家人震怒,于大老爷更是气得怒发冲冠,于婉贞跟在他身后,壮着胆子重新回到院子里,听他喝问那个家丁。
家丁笃定道:“回老爷,小的绝对没有认错。肯定是那些人为了赏钱随便找来的。”
于大老爷怒极反笑,手一挥:“去,把他们都叫来,都叫到菜市口,一个都别剩,再请李大人来,就说……我要给他们赏钱了。”
下人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听说李县令接到了消息。
于大老爷让人备马车,也准备去菜市口。躺在地上的九个死人也准备拉过去,叫那群人睁大眼睛看看,欺骗于家人的下场,就和这九个人一样!
最后一点冰也融化了,水淌在冰冷的地面,蜿蜒出曲折的水迹。
几个哥哥姐姐都出来了,送大老爷出门。姐姐们还在叫家里下人准备柚子叶,桃枝,公鸡等物驱驱邪。于婉贞不敢出来,裹着斗篷躲在窗户上看。
那九个从雪里出来的人躺在板车上,被下人们拖出去。
于婉贞有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是她看错了吗?
其中一个人的手……好像动了一下?
第563章
褚梨终于到了山顶。
她原来在矿洞外等着, 不敢进去,只希望姜遗光等人出来后告诉些消息。可刚才那场灾难让她不确定那群人是不是还活着,只好自己上山顶。其实矿洞离山顶不远,只是她害怕头顶又会像刚才那样降下雪瀑, 才走得慢了些。
和平常所见的山顶尖尖儿不同, 此处山顶处平坦开阔, 正中居然有一大圈空洞,就像被什么砸出个大洞一样。褚梨马上想到了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难不成……是雪砸出来的?
也太奇怪了吧,不过这是镜中, 什么奇怪的事都可能发生。褚梨这么安慰自己,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往下看,生怕头上突然也降下雪瀑。
底下一片明晃晃的白,四壁又是漆黑的,黑白一片, 什么都看不清。褚梨打量了一下,感觉这个洞很深很深,可能直通山的正中心。
眼睛有时会骗人,褚梨不敢轻信, 从旁边挖一团雪用力握硬了, 变成个硬硬的雪球,手放在洞口上一松, 雪球直直坠下。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下方传来的轻轻的“扑”一声,雪球陷进了下方厚重积雪中。
“齐大哥?你听得到吗?”她很轻地对下面说。
听闻在雪地中不可随意呼喊, 否则顷刻间天翻地覆, 雪山崩塌。褚梨和齐瑞明一开始就商量过,她在上面低声问, 齐瑞明要是能听到,就摇铃铛——那铃铛是褚梨随身携带的,小铜锤上平常扣了卡子不会发声,去掉固定的卡子后就能摇出声音了。
齐瑞明在山洞里更不能叫喊,万一有恙,他逃出去就好。如果平安,再摇铃示意。
轻轻的声音顺着巨大洞窟一声声儿传开去。等了片刻,褚梨果真听到下面传来水波一样一圈圈晕开的铃铛声。
三长一短,是齐瑞明!
褚梨不免欣喜,这说明现在洞里没有危险,齐瑞明也能听到她的声音。这真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
褚梨再问:“你找到他们了吗?”
铃铛只响了急促的两下,代表没有。
褚梨不免有点失望,她不敢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只好再问,“你发现什么了吗?”
依旧只响了两下就掐了声音。
齐瑞明合上铜卡子,摸索着往里走。
褚梨的声音一直从上面传来,叫他多了几分安心。他本来也想说话,但只是在洞里摇铃铛就叫他震得耳朵疼,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他心里开始忐忑,一路上那群人留下了不少痕迹,他们肯定也到了山中间。
他们碰到了什么?
……还活着吗?
直到他步出最后一个山洞,也没有看到其他人的踪影。但眼前情形震撼得让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从上方挖开连同山中心的巨大洞窟,冰冷洁白的日光照在下方积满冰雪的洞穴中,剔透光与晶莹白雪交相辉映,如此美丽,圣洁。
他都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上面褚梨的声音。
“你到了吗?”
他忙取下铃铛摇铃,同时忍不住走近两步,突然,他皱起了眉头。
雪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阳光在雪面上反照的光叫他睁不开眼睛,他不得不又凑近了些,终于看清那朦胧模糊的冰面下,冻结着几个人影。
这里居然有人?
齐瑞明不知道里面是不是姜遗光他们,冻住面前这些人的是冷硬的冰块,不是雪,就算他们真被雪埋了也不该冻的这样快。再仔细端详,这些人身形看起来不太像,这叫他稍微松口气,旋即更担心了。
既然一直走到尽头都没有看到他们,这些人去了哪里?
齐瑞明想把这些人弄出来试试,有时候死人身上也能找到线索。可他左看右看,都没有找到趁手器具,只得作罢,摇铃让褚梨下来。
等了约两刻钟,褚梨到了,同样为眼前一幕吃惊到说不出话,很快她回过神问道:“你打算把他们弄出来?”
齐瑞明嗯一声,他没有察觉到任何危险,但有时这才是最危险的。入镜一直到现在,除了这个矿洞,洞外的木牌,就只有面前这些尸体可能带来些线索了。
老实说他现在还莫名其妙呢,不知道死劫要干什么。他看出褚梨也莫名其妙的,没有任何思绪。
褚梨会同意的。
褚梨思考后也跟着点点头:“既然这样,我们一起吧,两人一起会快些。”
褚梨身上带了刀,但没什么用,两人在周围找了半天准备用石头了,褚梨忽然想起来从山洞中走来时,洞里好像有铲子,于是赶紧折返回去拿。
一路上没有意外,两人拿到铲子后,一齐放下绳子降到洞穴底,齐心协力铲冰。
到这地步,两人也没再藏私,褚梨分了齐瑞明几颗油糖,这是她自己用芝麻油和麦芽加上药材熬制的糖,顾不上吃喝的时候,一颗就能顶很久。一路上她饿了就吃一颗,渴了就挖点雪,要不是这样也熬不下来。
在两人一起吃了第八颗糖后,在日光与月光交替了一轮后,他们终于把冰面下的四个人都挖了出来。
其实更深处应该还有人,只是他们没有力气了。
四具尸体整齐排成一排,褚梨担心头顶洞窟还会降下雪瀑,便催促着齐瑞明,两人合力用绳索把尸体都拖到了山洞中,再在靠近地底洞穴的山洞口用找到的煤块碎屑生了火堆。等一切都忙完,齐瑞明感觉自己真是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了,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褚梨也累得够呛,给自己扎了几针不让自己睡过去,之后就从尸体上翻找起来。
四个人,三男一女。冰雪将他们的时光都凝固在死去的那一刻。褚梨不知他们在下面冻了多久,应该有很多年了吧?可他们的样貌仍旧如新,火的暖意把雪烧融了以后,露出他们安详的模样,好像只是睡着了。
褚梨看得更仔细。
其中两个男人看起来年轻些,一人衣着华贵,绛红色绣绣孔雀羽斗篷,里面穿着也是丝绸和柔软的棉,样貌却平凡,手上满是细小划痕,关节粗大,一看就是从小干多了活。褚梨直觉这身衣服不是他的,再细看就觉衣裳不合身,大了些,套在脚上的靴子也空荡荡的。
褪去衣服一看,胸前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褚梨忍着血腥味仔细观察,才发现……他的心不见了。
就好像……有人徒手掏走了他的心脏似的。
另一人衣着普通,但褚梨看他手足发肤无一不养的精细,但他的脸被人刮了十几道刀口,完全看不清模样。脖子上有一道刀口。看起来像是仇家所为。
是谁这么恨他?在他死后还要刮花脸掩盖身份?
褚梨一眼看出这两人衣服被对换过,她扒开后者上身,发现他身上也有数道伤疤,都是外力所为,可他此刻穿着的衣服上却没有多少血迹,唯独胸口一处破损。
相反,第一人穿着的华贵衣裳上有不少破口,看口子开合处大小,和伤口都能对的上。
第三个男人约莫四十来岁,个子不高,留一把山羊须。褚梨觉得他像个大夫,因为她从他身上摸到了一个放着银针的包,还有好几个药包。
最后那位女子应有五十来岁了,鬓角斑白,衣着朴素。可褚梨看她浑身穿戴干净,手指纤细,即便家贫也是个讲究的老妇人。
前两人身上没有什么有用的,褚梨并不奇怪,他们看起来都是被杀的。
倒是大夫身上搜出了一封已经封好的信,从封口的贴条看,是要写给一位“于夫人”。
但……这么多年过去,信封被冻得僵硬,根本打不开。褚梨只能用烤干的布包裹住放在火堆旁,这样冻住的冰一旦融化布就能把水吸走,不至于叫里面的墨融开。
她等着等着,头一点点往下掉,终于忍不住睡了过去。
齐瑞明惊醒了。
他想起来自己还在镜中呢,怎么敢就这么睡着了?当他在梦里意识到这点后,几乎是跳起来的。
火堆早就熄灭了,褚梨也睡得正熟。一旁,整整齐齐摆放了四具尸体。
天已经亮了,四人苍白的脸更是白得可怕,更叫他毛骨悚然的是,这几个人好像……就好像还没死,只是睡着了一样。
真是……齐瑞明忍不住笑自己,看看天色,估摸着褚梨休息得差不多了,推推她,叫她醒醒。
褚梨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猛地回过神来,暗骂自己真是不要命了,什么地方都能睡。齐瑞明见她居然冲出去抓了把雪往脸上一擦叫自己清醒,不免好笑。
“不急,今日我们……”他这么说着,朝站在山洞口的褚梨走去。却发现褚梨目瞪口呆地盯着他身后,手抬起指着,神情跟见了鬼一样。
“你……你……”
齐瑞明顿时脊背发凉,强做镇定地飞快走到褚梨面前。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用眼神示意,想叫褚梨告诉他后面有什么。
此时,一道苍老嘶哑的女声从他身后响起。
“你们……是谁?”
齐瑞明僵硬地转过头去。
四人中的老妇人坐起身,向他看来。
褚梨嗓子眼发干,浑身冰冷站在原地不敢动,生怕惊到此人。
她……不对,它为什么会醒?
是自己和齐兄把它吵醒了吗?
它醒了,另外三具尸体会不会也……
褚梨恐惧地要说不出话了。
因为她真的看到齐瑞明身后的躺着的两个人慢慢动了起来。
满脸划痕,犹如厉鬼的男子迟疑张口:“……你们,是谁?”
左右望望,他的脖子还很僵硬似的,一转就发出骨头松动的嘎吱声。他看了一圈,不明白眼前两人为什么一脸害怕。但既然他们害怕,他就问别人算了。
“大娘,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老妇人缓缓转过身,两人都愣住了。
不知为何,他们都觉得对方十分面善。
他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第564章
“你……你是……”老妇人吃惊又疑惑地看着面前容貌尽毁的男人, 本该感到可怕的,但她只觉得亲切可怜。
她忍不住想上前,可冻僵多年的身躯难以行动自如,一不小心就往前扑倒, 重重摔在了在地上。
那男子下意识要扶起她, 可他腿脚更不灵便, 腿上也有伤,居然也摔在地面,头重重磕在地上, 直接昏了过去。
老妇人大惊,费力地慢腾腾爬起,僵硬冰冷的手想把他扶起来,可她没力气,怎么都撑不起一个大男人, 只好求助地转身对两个人道:“行行好,你们年纪轻,力气大,能不能帮把手?”
她也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另外两人, 年纪大的也醒了, 年纪轻的还闭着眼,可能……可能已经没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年纪轻的看着也十分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只是她年纪大了, 实在想不起来了。
褚梨和齐瑞明只敢静悄悄看着, 大气不敢喘,直到老妇人不得已求助, 才互相对了个眼神。
好像……这几个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褚梨心想,难不成他们没死,只是被冻住了?可不对啊,冻住他们的冰可不是一两天能结成的,任谁被冻在冰里也活不下来吧?
不过这是镜中,发生什么怪事都有可能了。
既然它们……不,他们没发现这点,不如按兵不动,看他们要做什么。
想到这儿她便和齐瑞明一块上前扶起人,老妇人也搀到一边。褚梨趁机摸了摸脉搏,惊奇地发现她腕里的经脉正微微跳动,虽微弱,却似浅水垂落,滴滴不绝。
她对齐瑞明微微点了点头。
齐瑞明慌乱后镇定下来,换上温和憨厚的笑脸,把男子扶到一边。他不懂医术,只是装着看了看脑后的摔伤,还探了探脖子。
娘嘞……真的是活的。至少它们现在是“活人”。
中间的中年人也慢慢睁开了眼睛。只有那个披着华贵斗篷被掏了心的年轻男人一动不动,齐瑞明过去试了试,他没醒。
他心想:可能是因为他的心被掏走了,所以才活不成?
其他人只是被冻在冰里,胸膛中还有一口生气在,冰化了以后,人就活了。
反正是在镜里,死人复活,活人成精,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嘛。
想到这儿他就试着把年轻男人垫着的斗篷扒了下来,外面一层厚棉袄子也脱了,人已经死了,用一用也没什么。
老妇人沉默地坐着,见洞口火堆慢慢要熄了,顺手拣了个煤块在火堆里扒拉两下,埋到了最底下。
她心里还乱乱的,许多事情想不起来,有些事也没想明白。旁边的小姑娘叫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啊……对不住,老身年纪大了,没有听见。”老妇人不好意思道,“你们方才要问什么?”
褚梨总觉得这人除却死而复生外,还有些怪异之处,却说不上来。她看老妇人没有害人之举,小心地问道:“大娘,你还记得你怎么来这儿的吗?”
老妇人一顿。
她好像是为了……为了什么来着?她要……
她迷茫摇头。
“老身……我……我好像要找什么东西……”
齐瑞明追问:“你要找什么?”
老妇人皱着眉头想,还是想不出来。
齐瑞明没泄气,不管怎样,他们很可能是此次死劫的重要人物,便再问:“那大娘你还记得你家在什么地方吗?是谁和你一块儿来的?”
总不会这么大年纪了自己爬到雪山上来吧?
这回老妇人口吻肯定多了:“没有别人,我……我家中也没有人了,我是自己上来的。”
还真是自己来的啊?
至于上来到底做什么,老妇人也记不清了。
“我,我家……不,不不不,我没有家了,我住在……住在煤山镇里。我家,我家很大,在东边……不对,西边,对,在镇子最西边。”
煤山镇?
褚梨眼睛一亮,这么久总算知道点有用的东西了。煤山镇,这座山又是煤矿,会不会煤山镇就在附近?
再问老妇人姓甚名谁时,老妇人沉默片刻,道:“我夫家姓李。”
她自己原本姓什么,叫什么,只字不提。
一般人这时候就该知道她心有难处,识趣不提了。褚梨和齐瑞明却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心里都有了主意。
留着山羊须中年男人也终于醒来了,一睁眼看到自己旁边躺着的两人,顿时吓得大叫一声弹起来。
此时,褚梨才明白自己刚才隐隐察觉的不对是为什么。
——老妇人太冷静了。
普通人会在发现自己身边躺了尸体,又面对一个毁了容貌的男人的时候那么冷静吗?
山羊须男人吓了一大跳,可当他得知毁容男子没死时,反而更害怕,整张脸都白了,好半天才安静下来,面对两人问话时哆哆嗦嗦说道,他确实是个大夫,姓黄,行医以后就改名叫黄参了。
褚梨觉得很奇怪。
身为一个大夫,没见过死人吗?能怕成这样?
而且……
褚梨总觉得他认识地上的两人,可他不肯承认,也就罢了。
问起为什么进山,又为什么会被冻在山洞里,黄大夫道他也不记得了,他是进山采药的,不知道走了哪儿,一不小心就跌下来,之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齐瑞明皱眉:“冬天进山采药?黄老先生,虽然我不是大夫,你也没必要把我等当傻子糊弄吧?”
黄参这时镇定了些,还是不敢看地上躺着的两人,看起来恨不得离他们远远的,他说:“你不通药理自然不知,有些药只在深冬的山中有,你二位救了老夫,老夫感激不尽,回去后必有重谢。”
褚梨呵了一声:“重谢就不必了,我们不是为了谢礼来的。至于医术……小女子不才,略懂一二,我也想请教一下,什么样的草药要在冬天进山洞中采摘?”
黄大夫道:“祖传秘方,恕老夫不能透露。”
“是为了给于夫人吗?”那封信还藏在她身后,褚梨没拿出来,见黄大夫面色有异,惊疑不定的样子,她骗谎称道,“先前你梦中呓语,说了于夫人一词。”
黄大夫没有怀疑,只脸色不太好看。不过褚梨和齐瑞明都是救命恩人,又很客气地给他赔礼道歉,他不好再计较。
但是……但是……
他不敢去看躺在地上的两个人。
一时间,没人说话,各自陷入沉思,山洞中静悄悄。
黄大夫没忍住开口:“我们在这儿做什么?不下山吗?”
齐瑞明笑着指指毁容男人:“等他醒了再一起下山吧,他这样,我们总不能丢下他。”
“对了,你不是大夫吗?他刚才好像摔倒了后脑,能不能给他瞧瞧?”齐瑞明居然忘了这事儿。
“不不不!”黄大夫惊得要跳起来,发觉自己失态,忙道,“老夫身上什么也没带,又……又冻了许久,身上无力,这山洞中暗冷阴湿,老夫既看不清也把不了脉。这位姑娘不是懂医术吗?你不给他看看?”
褚梨笑道:“我看过了,只是小女子学艺不精,看不出什么来,还要您这样的杏林高手出马才是。”
黄大夫脑袋摇得跟泼浪鼓也似,他到底还是有点不忍,悄悄说:“我们还是别管他,先走吧。他……他有问题!”
褚梨心想:总算引出来了。
她嘴上却不依:“什么问题?大夫,我知道,他脸上身上刀伤确实吓人得紧,但这一看就是被人害的,这里本就危险,我们要是再不管他,把他丢下,岂不是让他等死吗?”
黄大夫急得跳脚,想走又不敢,他不太敢一个人回去。
先前的老妇人劝慰道:“这位老先生,他有什么问题您就直说吧,这两位年轻人辛辛苦苦把我们救上来,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是心善的好人。您什么也不说,就让他们丢下他,实在不是人之常情啊。”
黄大夫咬咬牙,道:“这样吧,你们带老夫出去,离他走远些,老夫就告诉你们。到时你们要去要留都随意。”
褚梨和齐瑞明都没意见,飞快收拾了东西。齐瑞明扶着黄大夫,褚梨扶着老妇人,还不忘带上那封信,悄悄摸一把,纸张已经半干了,心下一喜。
等走出约一刻钟了,黄大夫回头看过好几遍,黑乎乎山洞里点了火也看不清,他就贴着山壁听,确定后面没有动静了,才用最低的声音对另外三人说:“那两个人,我认识。他们已经死了啊!我亲眼所见,他怎么可能活过来?”
老妇人有点惊诧,旋即默默跟在后面,一句话不说。褚梨假装不知:“老先生,您也不能仗着年纪大就胡说。他刚才还和我们说过话,能动能跑能呼气儿,你现在说他已经死了?”
黄参急得跳脚:“他就是死了!千真万确!我看着他被……”话音未落他自知失言,连忙闭嘴。
齐瑞明不知为什么有点想笑,正色问道:“你亲眼所见?难不成,他的死你也有份?”
谈及此事,黄大夫心酸又愧疚:“我……老夫并非存心。你们不知道,那时候他已经中邪了,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我……老夫没有动手,是其他人,他们把他杀了,丢进了山洞里。”
“他们是谁?那个男人又是谁?你又是什么人?”褚梨不放过机会,追问道,“那个男人就算被换了衣服也能看出来身份不一般,你们把他的脸划花,是怕被人认出来吧?你说的他们,包括你自己,都是和他有关的人,或许就是为了保护他的人,你害怕被发现,是因为一旦被发现,你一定会被怀疑。因为你一直和他在一块儿,对吗?要不然,你这么心虚干什么?”
越追问黄大夫越心虚,他原本胆子不小,可最近接二连三碰到的怪事让他彻底吓破了胆。面前年轻姑娘的眼睛仿佛能把他整个人看穿,让他不敢对视。黄参逃避地转头,又对上似笑非笑的男子。
齐瑞明笑呵呵接口道:“他的家人放心把他托付给你,你却伙同其他人杀了他,还让叫他死也不能被家人发现,叫他无法入土为安。怪不得啊怪不得,你听说他死而复生,吓得跟什么似的。”他凑近黄大夫耳边,低语,“是怕他不得超生,做鬼来向你寻仇吧?”
“别说了……别说了……”黄大夫已是老泪纵横,重重跪倒在地哽泣,“是我对不起他,是我……”
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仗势欺负老人呢。
老妇人垂着眼睛,只当没听见。
除了刚醒来时她激动了一会儿,之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是这副平静的模样。温和,沉默,古井无波。
褚梨和齐瑞明逼问时也没忘了关注她,两人都觉得这老妇人不简单,更下定了决心。
黄大夫还在恳求:“我们快走吧,真的不能带他回去,他已经死了!他千真万确已经死了!”
褚梨可不怕:“你说他死了,得有证据,我们见到的他可是活的。你就老实说吧,他到底是谁?和于夫人是什么关系?又是怎么死的?你刚才说的中邪究竟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有关系,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给于夫人写信?
齐瑞明更是恐吓道:“你不交代,我们也不会信。算算时间他该醒了,我们要带他一起走。”
“别!别别别!”黄参实在没办法,他真怕这两人向于家通风报信,咬死了不敢说出少爷身份,只说他中邪一事。
“你们没有看见,当时,他中邪的样子……”
随着他的讲述,洞窟深处,男子迷茫地睁开眼,左右望望,听到一点声音,循着声音方位慢慢走来。
第565章
大夫说的简单又离奇, 前情与身份抹去,只讲了进山后少爷撞邪发疯,被众人围杀一事。
褚梨和齐瑞明反而更坚定了要把那男人带上的决心。
或许,一切的根源都在那个男人身上?
黄大夫没想到他这么一说更把人往那头推了, 又急又怕, 气得不行, 怎么劝都没用。褚梨二人也不可能把他自己都是“死而复生”的消息告诉他。
话说回来,这三个人都失去了自己死前的记忆。如果他们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会发生什么?
褚梨暗想, 还是不要尝试了。
算算时间,那个男人应该醒了吧?
他们要回去把男人接出来,黄大夫死活不肯,甚至挡在山洞前不让他们过去。
争执中,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嘶哑声音响起。
“你们在……说什么?”
黄大夫叫都叫不出来,眼睛一翻,晕了过去,被那个男人接住, 有点迟缓地放在地上。
老妇人过去搭把手, 扶着他也坐下来,终是忍不住心中悸动问他:“你到底是谁?你家在哪儿?”
“我……是谁?”年轻男人喃喃, “我……我也想不起来,我好像……我不知道……”
褚梨暗骂,她就知道没那么顺利, 尽管如此, 还是在男人面前温和地劝他:“无妨,出去以后慢慢想, 你若是暂时想不起来,不如先和我们一块儿走?”
男人同意了,却非要带上里面那个被掏了心的另一个人。
“我什么都记不清,可我总觉得,我认识他,我不能叫他就这样待在这里。”
褚梨和齐瑞明都没办法,抱着说不定能让他想起来的心态答应了,却说自己筋疲力尽背不动人,男人就道他自己把人背出来。
他还不是说假话,居然真的做到了,背着那具被掏了心的尸体,跌跌撞撞跟在他们后面走。褚梨和齐瑞明则扶着黄大夫,一路心惊胆战,生怕中途又冒出个什么怪事。结果叫他们惊讶的是,一直到走出山洞,来到冰天雪地的山路间,也没有任何怪事发生。
“你要把他放在什么地方?”褚梨问。
男人还是迷茫,摇摇头。
他也不知道。
他隐约觉得,该叫他入土为安。可是……可是要葬在哪里?
这个人是谁?自己要带他出来,他一定很重要,为什么他就是想不起来?
老妇人打破僵局:“带他去我那儿吧。”
“啊?可以么?”男人犹疑。
老妇人道:“无妨,老身家中已经没有别人了,没什么好忌讳的。老身也给自己备好了墓地和棺材,就让他将就先用我的吧。”
她幽幽叹气。
“只要,到时候老身走了,你能像今日我替他一样,替我办后事,就够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男人迟疑地接了下来:“多谢大娘。”
褚梨心想,他们先前在雪地里走了很久也没见着什么乡镇,说不定……这大娘能带他们走出去?
一行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果真看到了远处隐隐约约的村落影子!
褚梨轻轻舒一口气。
看来,他们猜想是对的。
之前怎么也找不到村落人家,是因为没有正确的人带路吧?
快黄大夫也醒了,不需要两人背。他们更轻松许多。金乌坠西,远处有几家房屋升起直直一条炊烟,竟叫两个入镜人难得发出放松的喟叹。
下山后,穿过一片小树林就见到人烟了。因是冬日,出门的人少,但总算有几分生气。老妇人在前面领路,她仍是那样,不疾不徐的步子,神态自若。
毁了容貌的男人神情迷茫又怀念,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认不认识此处了。可能认识?
黄大夫脸色却不太对,左右张望,跑出家门在树底下玩的小孩儿也盯着看了半天。
当然,他们这几个奇怪的人也引起了几个小孩注意。不过在大雪天受伤的人太多了,那几个吸着鼻子踢树干的小孩儿看他们几眼就没管,蹦到另一边玩炮仗去了。
“这……怎么不对啊……”两个入镜人听到黄大夫疑惑的低语。
褚梨很关心他:“我们是外乡人,没有来过煤山镇。哪里不对劲吗?”
黄大夫脸色更凝重,可怎么也不肯答,说既然已经回到镇上他就能自己找回家了,和他们匆匆告别。
褚梨和齐瑞明对视一眼,齐瑞明借故离开,悄悄跟上去。
褚梨则借口自己不是煤山镇人,没有地方住,跟在老妇人身后回家。
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老妇人家中。
和她说的一样,她家里没有人了。
只剩三间些许破旧的瓦房,一间堆了几堆柴火,放了一筐煤,当做柴房和厨房等,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最小的一间摆了张床,床边就是一口薄棺材。
再一间……最大的那间,又放了一个更大的棺材,棺材前面一张和破旧房屋格格不入的雕花实木大桌。
贫穷人家可惜木头,根本不会用这么多木做桌子,更不用说在木桌子上雕花了,这不是浪费吗?
最叫人吃惊的,该当属于桌上整齐摆放的几十个牌位,可能因为主人不在,沾了点灰。老妇人去外面接了一盆雪,说等它融化以后就擦一擦。
褚梨想打探清楚,主动接下了这个活儿。
雪水冰冷,她一块一块小心地擦过去,依次记下名字。
绝大多数牌位上的人都姓于,再结合名字、年纪、生卒年,褚梨马上就理清了这群人生前的关系。
老妇人自称夫家姓王,倒确实有一个姓王的男人牌位,看年纪也对的上。但除此外就没有姓王的人了。
看样子,这老妇人原本就该姓于,于家看起来势力不小。很可能因为于家遭了难,她才会嫁给这个男人。
会这么想也是因为牌位中全是于家人,如果王家同样有权有势,不至于连个牌位都没有。再看都是牌位,木头材质和做工也有差别,年纪越大的,木质越好做工越精细,阴刻描金字样,后面就越来越草率,再往后还有看着就知道是自个儿拿刀拿木头料子削出来的牌位,用刀刻了字却没有墨填充。
光看这堆牌位,褚梨就仿佛看到了一个大家族由盛转衰的没落之路。
擦到最后,褚梨指着两个牌位不解地问老妇人:“为何这两人没有刻上卒年?”难道没死?
老妇人惆怅怀念地一笑:“因为,一个还没死,另一个……我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人世。”
大概年纪大了,而且小姑娘也看到了她秘密的一半,又是个外乡人。老妇人没有再隐瞒,慢慢说起了从前,一双温软有些混沌的眼里渐渐含起水光。
“这是我给自己刻的。”她轻轻抚过那块冰冷的木头,上面名字是于婉贞。
“这是我的哥哥。”于婉贞指着另一块写了于修瑾大名的牌位。
“我的哥哥,在我……在我和他都很年轻的时候,大概有……有四十年了,四十年前,他跑出去,说要进雪山看矿洞。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家里人为了找他,花了很多很多钱和心血。后来,家里又出了不少事,他们都离开我了,没有人能给他们收尸,只有我这个出嫁女回来了,替他们操办后事。”
“我怨过我哥哥,我也怨我自己。后来,我不怨了,他是我的兄长,我的血亲。我每年都要进山一趟,我答应了伯母,我一定要找到他。”
老妇人——于婉贞慢慢地说:“如果我能找到他,他死了,我就给他安葬,如果他还活着,我就报给家人们,叫他们安心。”
“如果我死了,我就当他也留在了雪山里。这样我们就会在那里团聚,我就能去向他忏悔……”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低不可闻,褚梨竖起耳朵才听得最后几个字。
她说,让她赎清罪孽吧……
饶是褚梨认为自己已经铁石心肠了,此时也不免心酸。
她转过头,惊奇地发现坐在门口的男人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你怎么了?”她问。
男人呆呆地抬起头,好像才发现自己哭了,他抹了一把脸,怔怔的:“不知道……我……我为什么在哭啊?”
褚梨心中疑虑更甚,还没开口,就见他站起身,像安慰小姑娘一样抱住老妇人。他眼神仍然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可还是生疏又仿佛做过千百回那样摸了摸她头顶,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不难过了,我偷偷带你出去玩。”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出了这句话。
老妇人震惊地抬起头。
刚才她语气再难过也没有掉一滴眼泪,过往几十年,早就叫她不会流泪了。可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她忽然嚎啕大哭。
第566章
这一日, 下了不知多久的大雪终于停了。一个消息飞快传遍了整个煤山镇,一时间镇中最热闹的菜市口的人更是比平常多了好几倍。
去雪山的人全都来了,围在一起三三两两说得高兴,猜测能拿多少赏钱。后面于家人和新县令到了, 他们更是欢呼起来。
不过……大人们怎么脸色都不太好看?
叫高兴的大伙儿慢慢都不敢再笑了, 心里也开始打鼓。
不是说……要给赏钱吗?
一个姓王的年轻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次进山他是最积极的,在山里探路找人都出力最多。先前他就被推了出来,说好由他代表大家领赏, 回去以后一起分。那些人同意这么做也是因为他爹还在大牢里,王进只要他爹出来就行,赏钱一分不要。
他觑着那些人脸色,小心地跪下提了。不料台上几位大人脸色更加难看,于家大老爷冷笑道:“赏钱?你们随便找了几个死人糊弄于家, 居然还有脸讨赏?”
王进不明白,他绝对没有糊弄,那些人可都是他带着其他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的,冬天没人敢进山, 那些人不是于家人还能是谁?怎么就糊弄了?
难不成……找到的人里没有于家少爷?
看他们这么生气, 王进也担忧了,要真是这样可怎么办?可大冬天的冒着危险进山, 不能一点好处都没有吧?
于大老爷看他还不死心,挥手叫人把东西抬上来。
九个披着白布的担架抬了上来。
王进咽口唾沫,下意识后退半步。
他当然知道里面是什么。
在雪山的时候他不害怕, 送到于家的时候也不害怕。可现在, 青天白日下,即便围观的人再多, 他也莫名感觉一丝诡异气息攀升上来。
台下看着的人哪个不明白于家人要干什么?有些带着小孩儿的妇人更是捂住了孩子的眼睛,据说小孩子眼睛干净,容易被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缠上。
于大老爷恨恨地笑:“你不是说你找到了吗?那你自己掀开看看,找到的是不是我家三少爷!”
王进气弱下去。
蹲下,抖着手掀起一个角。
未等他真正掀开,一阵大风突然刮过,呼啦一下把几块遮得严严实实的白布高高吹起,露出下面的……
台下一阵惊呼,一些好事者伸长脖子看。可紧接着,惊呼声便跟被人掐住脖子似的戛然而止,徒留一片死寂。
这……这怎么会……
台上那些人、那些,那些不都是死人吗?
他们怎么……好像在动呢?
其中一个死人甚至坐了起来……他的脸惨白惨白,向他们看了过来……
一个自持胆大就特地凑近看热闹的老人此时哆哆嗦嗦张着嘴,对着台上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尖叫,打破了死水一样的寂静。
近乎静止的场面跟被浇了一瓢开水一样沸腾起来。
反应过来的人不顾一切拼命往外逃,看台外路又窄又滑,不少人吓得腿软跌在地上,可其他往外跑的人压根不管前面人怎样,还在拼命推。
不多时,台下被挤死踩死的人倒比台上还多了。
姜遗光扯下眼前白布,坐起身。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从天而降的雪瀑上,当时他没觉得自己会死,也不觉得那时就死了有什么不好的。没想到……他又活了过来。
被当成死人复活了?
他站起来,环视一圈。
离他最近的男人看着和他差不多大,傻呆在原地,他只是看了对方一眼,他就一下跌坐在地上,拼命挣扎地往后退。
再看身边,一共摆了九个担架,其他八个担架白布下的人微微颤动。
姜遗光心想,多了几个人,也少了几个人。褚梨和齐瑞明不在。
是因为他们没有进山洞?还是他们也“死而复生”,只是不在此处?
吕雪衣也醒了,有点迟缓地慢慢掀开布坐起身,迷惑地看着周围:“……这是,哪儿?”
声音嘶哑,像是长久不说话引得嗓子发干滞涩,听起来更似厉鬼索命。
王进吓得声音比他更干,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缩着脖子结结巴巴地回答:“这里是……是狮子头菜市口,是……是我把你们带回来的,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
王进听到第一个坐起的鬼……或者是人?他这么奇怪地说。这叫他也奇怪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望过去。
几个人陆续坐起身,活动胳膊腿等等,他看着看着,突然恍然大悟:“你们没死?”
姜遗光从身上水渍、白布,以及拼命跑远剩下不多的人群中,隐约猜到了什么,转身对他微笑:“我们只是进山的旅人,不慎被雪冻住,刚才你说,是你救了我们?”
王进惊疑不定地慢慢起身,背上都被冷汗打湿了,觑一眼几人脸色,看他们原本苍白的脸都慢慢有了生气,松口气,既怯又惧地说:“是……是我和其他几个兄弟们一起的。”不过那些人早就跑了。
偌大街市口跑的空荡荡,只剩几十个踩踏受伤的趟地上哀嚎,家人在其旁守候,没有听到台上声音,恐惧地望来,不慎和几个对视上,更害怕哆嗦了,拼命地想把人拖走往家去。
闻人敏却一笑:“这么怕作甚?你能带人把我们救回来,我们还要好好谢你才是。”
王进喏喏不敢应,闻人敏已经从腰包里摸出一把钱塞过去:“我等进山游玩,身上并没带太多,这地方也不熟,还要劳烦你给我说说了。”
其他几人都不蠢,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不知为何非要叫他们历经这一遭,俱装出个温柔和善的样子听王进说话。台下也有几个没走的凑的近的,看王进得了钱眼馋,也凑上来说,能得点儿银子回去买点草药也是好的。倒叫他们很快把事情原貌拼了个七七八八。
闻人敏听后就觉出不对劲,吕雪衣也凑近了小声问她,怎么他们自个儿走的时候却碰不到山村城镇,反倒上山到山顶了,被雪封在里面了,还能被人带回去?
一摸自己身上,原先是冷的,也渐渐暖起来了。王进说他们刚揭开白布时脸也是惨白的,现在脸色也好起来了。
听上去真像“死而复生”,那煤山山洞里的冰有什么奇异之处?居然能封住他们生机不叫冻死?
姜遗光心里打定主意,还是得再上山一趟。
最好……带上这些人一起。
镜外他见过煤婆镇,这个镇子,王进说叫煤山镇,因为北边有座煤山,听着和煤婆镇极为相似,却又和镜外的煤婆镇处处不一样。
他们说着话,得了银钱的那群人有几个瞧他们一个个衣裳单薄,便赶紧回家把多的袄子都带来了,还有端了热汤来的。这群人看着就不一般,出手又阔绰,说不定是哪儿来的贵人。
不多时居然于家也派人来了。
于家几位老爷本来想顺便在菜市口把几个刁民处置了,结果闹这一出,他们跑得快,叫下人抬轿子匆匆跑了。
县令老爷更是回到府里半天没喘上气,叫人去打探,问那几个有没有闹出什么事。要真闹出来他这头上乌纱帽也是不保的。此时李县令肠子都悔青了,他原本不把煤山镇的说法当回事,只以为百姓愚昧。谁知道自个儿就亲眼见着一桩,要是那几个诈尸的死人真是煤婆婆带来的,他……他岂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下人也不敢去,你推我我推他,最后总算哄了个傻大个儿过去瞧瞧,远远一看,那几个人哪里像死人?好的不能再好了,还和大伙儿一起坐着喝汤吃酒呢。
于家人也是如此,中途叫人打探后却听得那九人并非妖邪鬼怪,而是进山游玩的贵人,谈吐不凡出手阔绰,顿时起了心思,收拾了轿子让人来请。
于家大老爷心想,这些人在山中游玩,说不得见过他家三宝。便是没有,这些冰中走出之人也是奇货可居。
面对于家管事邀请,几人还在犹豫。管事恶狠狠对王进使眼色,王进一抖,忙道:“这次也是多亏了于家,他们使了银子雇我们进山找走丢的大少爷,要不还找不到你们。”
姜遗光心想,对上了,煤山附近百姓要挖煤也该在冬日前屯好,雪山进山艰难,这些人何必把他们带回来?原来本就是为了找人,只不过错把他们当做了失踪的于家人。
这样一来,这个于家非去不可了。他家大少爷失去踪迹,会在什么地方?
看他们还不作声,王进昧着良心道:“于家几位老爷最心善了,煤山一大半也归他们管着,有好多事都是他们办的,几位贵人要是没地方去,不如去于家坐坐吧?”
管事也笑着连连点头,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
王进捏着银子,头都不敢抬。
这些贵人给的报酬,加上于家那位小姐送的,应该够把他爹赎出来了吧?于家人应该不会对他们怎样……吧?
第567章
眼见姜遗光准备跟着于家人走一趟, 闻人敏知机地笑道:“你且随他们去吧,我好不容易才出来,可不想再被拘着。”
说罢,她很是和善地问一个因婆婆被挤伤跑不掉凑近的妇人:“你们这儿附近可有什么庙?我得拜拜去去晦气, 之后再找间店住着。大姐要是能领路, 必有重谢。”
那妇人哪有不应的, 婆婆年纪大了跑不动,被人一撞一挤,可不就只剩倒地的份儿?开方抓药且不知要花多少钱, 媳妇正哭的不知如何是好呢,眼见的有捞油水的机会,怎会不愿?当下连连点头说好。
于家的管事阴阴瞥一眼,对着几个外乡人时又换上让人十分不舒服的笑,“几位, 请吧——”
傻子都看得出来于家不像这管事说的那么好,等他们一多半儿人确定去于家后,这位管事就忍不住摆姿态了。
几个入镜人没和他计较,随便吹捧几句就让他把于家的事交代了七七八八。
原来, 于家本家并不在本地, 是从南方搬过来的。于家在南方就是当地赫赫有名的望族,祖上出过好几个大官。一个进士便能叫乡里出钱建个牌坊, 于家所在的那个乡,文曲星牌坊满当当排了一条街。
不过后面于家应该为着什么事没落了下去。
光看这管事口口声声都是一百多年前、于家祖上等词就知道。真个儿发达的人家,谁整日把祖先的光鲜挂嘴边?却不是越落魄, 才越惦念着祖上那点荣耀, 时时刻刻念叨着,就指着这点东西来装点门面唬人了。
于家落魄还是兴旺和他们没关系, 那些自吹的话都被他们轻飘飘放过了,倒是有两点,叫他们很在意。
第一,据说于家过去数十年频频有人失踪。
从这管事和镇上其他人能看出于家人作风,无非骄横二字。骄横也有骄横的资本,于家世代都能出个人才。近几年却不知怎的,每一辈都有人消失,消失的还几乎都是那一辈最有出息的人物。再这么下去,于家不出这代就该衰落了。
简直就像……被什么诅咒了一般。
再有就是于家人非常崇敬的一位高人了。
这高人姓甚名谁一概不知,但凭这管事眼高于顶的样儿,对那高人却十分崇敬,又敬又怕的样儿。
他们略一打探,就听得那高人指点于家来北地寻求一片生机。所以本在南方的于家才舍了太平富贵,举家搬迁至此。
这就更是一桩怪事了。
寻常哪有因为一点事就叫一大家子人搬走的?不说富贵人家,就是普通老百姓,不是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也绝不可能背井离乡。
听管事意思,他们这一支还不是分支,是于家本家,倒是分支留下了南方。
于家舍下放在南方的几百年传下来的祖业,所图只会更大。所谓高人究竟是谁?对于家人说了什么?为何会叫于家人这么信他的话?
那厢,闻人敏跟着妇人走了。
眼看他们确实不是妖邪鬼怪,出手大方,举止不凡,渐渐的也有跑掉的人回来看热闹。大庭广众下,不便说话,妇人就央一位大婶给叫了骡车把婆婆送回去,再请个大夫,又叫两架车送他们。一路上妇人掀开帘子指着,哪里有市集哪里有酒馆哪里有打铁的卖油的等等,途中买些吃食成衣。
煤山镇因着有这座矿山在还算繁华,上头又没人剥削,家家户户总有几个余钱,即便到了冬日也是热闹的。
看他们都不缺钱的样子,就送去了镇上最好的洛水楼,定好明天去乌坊。
哪知这些人在洛水楼根本顾不上休息,让人送吃送喝在房里略坐一会儿后他们便借口要睡觉,不叫小二打扰。
他们这一路大摇大摆没遮掩过行踪,就等着别人找上门来。
商量后,景嘉玉留在房间里应付可能会来的人。吕雪衣跟闻人敏则改头换面从窗户跳下去离开了。
按那妇人所说,他们本地人是不拜佛的,要烧香祈福求财求子等等,都只去镇中偏南的一座乌坊。
当他们问起乌坊是个什么地儿,那妇人就褪去了懦弱之色,十分骄傲地道,乌坊是他们本地人供奉煤婆婆的地方。
不称庙,不是观,不建金身,不塑像,没有其他花里胡哨的名头,就叫乌坊。
乌坊里头供着的也不是旁的,就是他们本地庇佑着煤山的煤婆婆。
煤婆婆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年幼时被一对老夫妇从煤山中带出,家世姓名一概不知,因是从煤矿洞里找到的孩子,被两夫妇起了小名,就叫阿煤。
小孩子脸上白净,偏生脸侧有一块小指甲盖大的黑斑,越长大这块斑就越大,到最后甚至遮住了大半张脸,反把原来白净的部位遮了去,常被人挖苦取笑,还有不懂事的小孩编了歌谣传唱。
“阿煤黑,乌鸦黑,乌鸦阿煤一般黑。天黑黑,地黑黑,乌鸦阿煤融一堆。”故意在阿煤出门时唱,唱了几句便嘻嘻笑了一哄而散。
换寻常姑娘臊都要臊死了,再不肯踏出家门。但阿煤生性善良温柔,从不计较,和平常一样出门干活做事。
后来,煤山镇爆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灾祸,死伤无数。危急之中,阿煤不计前嫌,拼死救下许多人命,甚至为此失去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这让以前嘲笑过她的人十分羞愧——因那双儿女也是她捡来的,当时也被人笑过她嫁不出去才捡了人回来养。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拿这件事戳她心窝子,谁家小孩要是不懂事说了个什么,都是要被家里好好教训一顿的,不教好,街坊邻居唾沫星子都能把那家人淹了。
阿煤并不以此自得,她从前什么样,之后还是什么样。
埋葬了儿女,埋葬了养父母后,她就在煤矿边住了下来,整日不是给挖煤的工人做饭洗衣,就是带留在上头的人如何看天象辨路。若有人在矿山中迷失,也是她下井将人领回来。
她生在煤矿,长在煤矿,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脉络,都好像在她眼睛里。
她做的好事越来越多,她脸上的黑斑也越来越大,最后盖住整张脸,盖住全身,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块乌黑的煤。
人们却不再害怕她,而是把她当成煤山的山灵,尊称她一声煤婆婆,将她当做一位可敬的长辈、母亲,就像这座哺育了数代人的煤山一样。
尽管失去了儿女,可煤婆婆仍旧宽容慈悲,对待任何人都像自己亲生孩子一样慈和宽容。
直到她后来去世,骨骸也埋在了煤山中。从生到死,煤婆婆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山。生时救助所有人,死后也庇佑着这座山。
她虽宽和,但若有人胆敢冒犯,煤婆婆也绝不会轻饶。
至于什么事能冒犯这么一位好脾气的煤婆婆……
他们很快就要做一件冒犯的事儿了。
冬日不许进山,不许采矿。可他们哪还能等到开春?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说不准。
闻人敏与吕雪衣略略摸清了当地人的衣着打扮和口音,换上衣服改过容貌后,瞧着就是对恩爱的年轻夫妻了。镇上人多,总不是人人都互相认识的,他们一路问路打听,到得镇口后掏出记录的册子,上面已经画了一条线,正是当初于家所派之人把他们带回去的那条路线。
于家找的人不少,那群人回来后总有凑在路边看热闹的,就算是在家做饭的妇人没亲眼见着,听其他人说也听了个囫囵。闻人敏跟吕雪衣两人更是打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群人确实是拖了九个大冰块回来,千真万确从雪山上下来,再进了镇子口拖到于家的,一路的人都看见了。
他们还想找着跟去上山的人问问,但今天这场混乱叫围观的老百姓都跑散了,他们也不知哪些人跟着上了山,想起先前和姜遗光交谈的有个叫王进的人,便打听了他的住处,趁天黑前问问清楚,好明日再做打算。
景嘉玉留在客栈内,果然没多久店小二就来敲门,说有人拜见。要是普通人小二直接就打发了,偏偏来的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虽不比于家,却也不是他一个店小二能拦住的。
景嘉玉仿着闻人敏的声音,困顿又不耐烦地叫道:“谁啊?”
门外小二语气更低几分,隔着门报名号也不大好,那些人可在楼下等着呢,只说有几位人家听说他们住在本店,特地来拜见。他等了好一会儿,听见里边传来细细说话声,仿佛一个人在劝另一个人,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女子恹恹懒懒的声音:“……知道了。”
景嘉玉把梳好的头发弄弄乱,趿着鞋披上扑了香粉的斗篷到外间门口,用力拉开门,露出一张带着困意的微怒的脸:“说吧,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来了?”
胭脂甜香气扑面而来,小二头都不敢抬,恭恭敬敬地把来人身份说了,都是本地比较有名望的人家,有些使了下人来,有些是叫了亲戚上门,都很想叫他们来家中做客说说话。
……
姜遗光一行人则进了于家。
方才还十分自得的管事赔笑站在庭前,由别人带进去,没多久就把于家给打探了个七七八八。
于家本家搬到此地的到共四房,顶头的老太太在赶路途中去世了,老太爷身体还算康健。下面的四房中老大是这辈领头的,也是于家族长,大夫人负责掌家。老二早早过世,二夫人整日吃斋念佛不管事。底下两个弟弟对大哥还算信服。
大老爷不轻易见人,是以他们一群人到于家后,是于家三老爷出来的,还领着于家长房的两位少爷。下人领着他们来时,口中称恪大爷与茗二少爷。
失踪的那位大名于修瑾,排行第三,于家下人们都叫一声三少爷。
有件事叫几人感觉奇怪,于家对外堪比声名狼藉,那些百姓们无一不视于家为洪水猛兽。可看于家人自己,他们倒是十分相亲相爱的样子,两个哥哥对弟弟竟是难得的真心疼爱,这位排行第三的老爷对他大哥也十分恭敬,这份恭敬亦没有半分虚假。
真令人捉摸不透啊……卢湘心想。
因为他们都是在雪山被发现的,几位于家人都想知道他们在山里有没有见过于修瑾的踪迹。
他们当然没见过,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却也要编点东西出来,说自己在山中隐约见过人影等等。
姜遗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他们自己在雪中行走时,走了很久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向山下看也没有发现人烟。可按照这些人的说法,矿山离煤山镇并不远,隔得这样近,他们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简直像他们所在的雪山和这些人所去的雪山,不是同一座似的,莫非是被隔绝开了?
卢湘也察觉了其中异样,她想的却不同:难不成,他们不巧走在矿山另一面,才没见到人?
进来前卢湘就略略估计了一下于家宅邸大小,估摸着自己支开别人一时间也找不出什么,还凭白落了口舌,略等一会儿后便对着离自己最近的元霈柳撒娇,道他们男人谈话自己好没趣,能不能出去转转。
元霈柳不过惊诧一瞬就回过神,假装安抚,让她略忍忍。
卢湘鼓了腮叹口气,一脸没精打采。
二人原本都坐在一边,只竖着耳朵听,全靠上首姜遗光跟范辛慈两人说话。这么一来,就算动静并不大,也叫身边的奴婢和一旁的管事注意到了。
大公子听端茶的婢子悄声耳语,不由得一笑:“是在下考虑不周了。”说完就叫婢女带她在自家修的园子里转转,想想叫客人自己走不太好,又使人请妹妹来作陪。
卢湘做了个松口气的模样,也不很搭理那婢女,自顾自赏起于家院子,时不时露出个笑又收回去,看着就像起了兴头却没人能说话似的。
婢女心中一动,又见不远处小厮使眼色,点头又叫个人来替自己。她过去如此这般一说,又听见是大少爷的吩咐,忙去请了小姐过来。
卢湘听见动静也假做不知,待听见钗环声响方才回过头,却见绽放了红梅的雪白照壁后缓缓走来一个如玉兰花一般的娴静少女,对她好奇又羞怯地一笑。
卢湘顿了顿,有些不自在地对她回以一笑。
夜里几人自是在于家歇下,以前他们还能整日整夜地忙活不睡,现在不行了,再怎么强撑还是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打,便干脆定了守夜顺序。
姜遗光自愿排在最后一个,其他人实在困的不行,便不客套了,道声告罪后各自坐下眯了过去。
姜遗光也困,却睡不着,半靠着合上眼睛,耳朵停不下来,一直听着外面簌簌的风声。
估摸有两个时辰了,他将其他人叫醒。
泠泠月光照得半室光明,不必点灯也亮堂,卢湘就着月光一数,几人都还活着,问过姜遗光后,便开始轮着说起了自己的猜测。
于家十分古怪,对外凶恶,对内却好的很。
一家人会这么矛盾吗?
人总是矛盾的,有些人对外人都很好,予取予求,对自家人却苛刻得好似仇人。也有些对外人凶恶,杀人如麻,却十分疼爱自己的亲友。这种人并不少见,但也没听说过一家子都是这样的。
领他们去的管事不是于家本来的管事,而是他们到本地以后再雇来的,家中许多管事奴仆都是在煤山镇雇来的,和于家原来的下人差别甚大。
乍一看,倒像特地挑了些凶恶不讲理的人雇了来,这又是为什么?是特地要传出凶恶的名声吗?
于家人奇怪,煤山镇也奇怪。
他们白日打听得煤山镇坐拥一座矿山,居然没有世家大族想过占有,本地也无望族瓜分。问起缘故,于家人说不清楚,倒是于家那几个买来的本地的奴仆嘿嘿笑着幸灾乐祸地说了缘故,他们才知道,以前胆敢独占煤山的人下场都很惨。
问起怎么个惨法,又有哪些人家遭了罪,想着之后好去打探,可他们只一味说这么做会遭报应,到底什么报应谁有报应却一个都说不上来。
这就很不合常理了。
利字后头一把刀,为了钱豁出去连命都不要的人多了是。一座煤矿在这儿,没个真凭实据,怎么能吓退利欲熏心之辈?
卢湘也说了她的事儿。
她在花园里见到了于家二房独生女。
叫她意料之中又意想不到,对方是个十分温柔善良的女孩,怕她从外地来不好意思,便总是主动递话头来。卢湘不必使太多计策,就知道了不少事儿。
从这位婉贞小姐的谈吐和前面几人与于家人的交谈来看,于家家教甚至称得上很不错,几位小辈也不是读仁义书读傻了只知书中道理的书呆子,他们都是经得事儿能撑起一个家的。
一家子“好人”,为什么非得欺压良民抢占民地?就是为了这一块煤矿的出息?
姜遗光也在听,虽说才守夜完该轮着他了,但他睡不着,闭着眼睛不睁开权当休息,闻言眼睛也没睁,轻声道:“或许,有什么让他们不得不打破原则的事。”
一句话叫其他人陷入深思。
是什么事,才会叫他们连坚持多年的礼义廉耻都顾不上了?
商议半天没个结果,几人也算休息了会儿,觑着天将将亮,外头已有下人轻轻走动的声音了,几人各自悄悄回房假装没出去过——于家空屋多,自然没有叫客人挤一间屋的道理。
其他人走了,姜遗光仍是睡不着。
自进了这地方以后,他就没有一刻不在想着如何出去,而他也知道,其他人还好,他自己必是最难离开的那个。
明天,明天应该做什么呢?
上一回黄河水患,他全靠在镜中逃难才躲过一劫,这次呢?也会是躲天灾吗?
会不会是雪灾?
他还记得大雪如瀑从天落下之时,一切发生得太快,不给他任何逃离机会。他先感觉冷,后面就渐渐失去了知觉。
再醒过来,就到了菜市口。
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姜遗光想了很多,想着想着,脑袋一点点往下顿,最后不知不觉趴在了桌上。
朦胧间,一声鸡鸣,天亮了。
姜遗光猛地清醒过来。
他刚才居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本来没什么,但他面前红木圆桌上,倒扣的茶碗下,多了一张纸,就离他趴睡的脑袋前不过一尺。
这么近居然没有发现,是谁放的?姜遗光心想,要是那人有一丝一毫歹意,能直接割了他喉咙。
他没有马上去看纸上写了什么,而是先起身在房里四处翻找起来。
尽管他很明白,既然直接摆在他面前,其他地方定是没有了,而那不知名的人昨晚既没有直接杀了他,纸上也不会有害他的东西了,但在镜中再小心也不为过。
查了一圈后,他才打开那张纸。
纸上画了一个他看不太明白的图案,看起来……像是几条路线?又很像凌乱的线胡乱扭在一起,而在线中又有好几处写了一行小字——四十年。
四十年。
这是何意?莫不是四十年前发生了什么?有必要写好几次么?
那人既要提醒他,为何不说清楚些?
姜遗光想不明白,验过上面没有其他东西后,就把纸丢进火盆里,看着它烧成灰,再也看不出痕迹。
再等一会儿,其他人也醒了,在镜中哪里敢睡太死,梦里都是雪山、煤矿的事儿,捱着时间到了,赶紧起来同其他人汇合。
住在洛水楼的三人昨晚也差不多,一大早使了人送信来。
姜遗光等人拆过信后,就对于家人问起了乌坊一事。
于家大少爷笑道:“我也听说过些,倒是没去过。”听说他们决定去乌坊后,他不知想了什么,提议一道同行。
几人当然不会有意见,于家派马车将洛水楼几人接来后,一行人便出发了。
在到乌坊前,他们再没想过乌坊会是这样的。
乌坊很大很大,格外瞩目,远远看去,好似徽州房屋的白墙黑檐围成个大圈,占地极广,墙刷得白,檐用的乌瓦,黑白分明得好似水墨画。偏偏墙砌得高,怎么探头也看不到里面。大冬天的,外面也排了许多人等着进去。
走近后,更觉围墙高大,庄严肃穆,来往人流不息,却无多少嘈杂,唯有脚步声。
是因为乌坊禁止说笑?也称不上,来来去去的人虽不说话,面上都带着笑。在姜遗光看来,更像是心情愉悦之时的自发的静默。
他们排在队伍后,于大少爷竟也没有叫下人驱赶人群,而是跟着一起等,很快就轮到了他们。
开在围墙上一人高的深木色大门,跨过青石铺就的高高门槛走进来,面前却不是想象中的照壁或广场小院。姜遗光注意到面前是一圈长围墙,两道围墙中间一丈宽有余,足够四五人并排行走。
听到墙里面也有人行走的声音,细听下,当是和他们并排一样绕圈行走。
莫非围墙里面还有一圈围墙?
从未见过这样一圈包着一圈的房屋,即便曾见过南方的土楼也不是这样的,偏偏这些围墙的样式又和徽州那边的风格类似,最里面又是什么?
其他人几人却没空关注什么围墙不围墙,刚踏进来,就为着扑面而来极为鲜艳的巨大挂画惊呆了。
一幅又一幅,从顶遮到底,将墙面遮得严严实实,严丝合缝地一圈从头拼接到尾。画法和当下时兴的淡彩截然不同,鲜艳清透,那些个山水绿树红花好像活了过来鲜明地摆在眼前,放眼望去,竟有满目绵延不绝之感。
行走在其中意味更不相同,分明是走入围墙内,可只看这满目红云绿松,乌山白雪,哪里像走进了围墙?倒比墙外更开阔不少。
卢湘几人踏进去不过一眼就惊住了,还是后面的人嚷嚷着要进去,他们才往里走半圈,不占着门口叫人进不来。
惊叹过后,几人回过神来,画再美再惊艳有个甚用?他们又不是来赏景的。
其他人还在欣赏感叹,范辛慈早就追到姜遗光身后问东问西嘘寒问暖了,哪怕姜遗光压根不理他也不在乎。
见几人跟来,姜遗光对最近的闻人敏点点头,后者低声道:“这上面画的应当都是那位煤婆婆的故事。”
一幅幅画之间看起来并无因果关联,画上都画着人,有一个的,也有许多人的。画上总有个脸长黑斑的女人,或在林间采果,或在人群中安抚他人。
于家大少爷不说话了,不知在想什么。闻人敏特地用对方听不到的声音悄悄和姜遗光简单说了下自己听来的煤婆婆的故事。
姜遗光同样悄声地问:“天灾?你可知是什么样的天灾?煤婆婆一个人又是怎么救出那么多人的?”
闻人敏摇头。她自然也是起疑的,可那人没说,她们私下问过,还是没得到答案。
跟本地人知道的强占煤山会遭到报应这件事一样,成了当地人心中共识,再具体些的却问不出来。
闻人敏心中一动——莫非这些只是他们记忆中存在,但不是真实发生过的?
“兴许也是假的?就像《源河记》一样。”
“是假的吧,他们的记忆都是假的。”
吕雪衣和范辛慈几乎同时开口。
《源河记》也是入镜人中相当有名的一本书了。跟姜遗光以前为了维持生计写话本一样,入镜人中不乏有以前靠写书过活的,《源河记》便是一个入镜人何生从前写过的话本。他本不在意,结果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入了一场死劫,死劫中的世界竟然就是他写的《源河记》。
何生起先窃喜,向其他入镜人说及后,那些人自然以他马首是瞻。结果这反而成了他的催命符。
因为——他写了这本书,却不可能预设好书中一切。
书里所有人的因果,一片地域过往和将来发生的事,乃至一只猫儿一条狗的去向……这些不是他在动笔时会考虑的。而这些缺失的东西,都被死劫以另一种诡异的方式填补了空白,塑造出完全符合《源河记》原著的恐怖篇章。
闻人敏怀疑,煤山镇的往事就与《源河记》一样,是未被著者填补的“空白”。
乌坊围墙内很安静,怕被人听了去,闻人敏跟姜遗光贴了肩走,几乎就凑在耳朵边上吐气,面上言笑晏晏做给外人看的,说话和风月半点不沾边。范辛慈却对闻人敏怒目而视,不等她说完就把她用力挤开。
于家大少爷起先还有点好奇他们说了什么,见着这一幕忙撇开头装作无事。
闻人敏嘴上不说,心里给范辛慈狠狠记了一笔。
第568章
一圈又一圈, 煤婆婆为煤山镇奉献的一生都变作彩画绘在墙上供后人瞻仰。人会死亡,记忆会衰竭,一代又一代人更替,这些画却将伴岩石长存, 亘古不变。
初见震撼, 入镜人们镇定得也快, 生死关头,没几人真能全心欣赏美景,却是不断揣度其中含义。比如画上会不会藏着什么秘密?画上的人都是谁?这故事会不会有别的意思等等。
几圈下来, 几人皆发现端倪——最外圈的画上煤婆婆样貌苍老,越往里走,画上的煤婆婆就越年轻,仿佛他们在倒着看煤婆婆的一生似的。这让他们更好奇围墙正中间,会提到煤婆婆的出生吗?
若煤婆婆的事都是真的, 他们可不会觉得她是个普通人。几个入镜人才不相信天生地养这套鬼话,这是在镜中,若真没有生身父母,那只能是邪祟之物的化身了。
一圈圈往里绕, 围墙也越来越小。乌坊再大, 花了近一个多时辰,也终是从白发走到了孩提, 到了尽头。最尽头的大门旁,画了一对苍老的夫妇抱着个脸带黑斑的孩子从浓绿林中走出,身后一口圆井。
最里一圈围墙外边还是贴着画, 走到里圈, 一圈都刷的极白,却是一点图画都不见了。
白墙青瓦, 地上铺了踩磨光滑一圈圈铺开的石砖,正中,唯一口砌了两尺高、三尺见宽的圆井而已。
圆井顶嵌了厚实的石盖,三条婴儿腕粗铁链交叉锁住,井沿陈旧,盖却新,封住的铁链亦是新的,并无太多锈迹。
乌坊离煤矿不远,这口井估计就是当初煤婆婆养父母捡到她的那一处,却不知为何要以锁链石板封锁住。乍一看很容易让人生出里面会冒出什么东西的错觉。
而且……
不知为何,他们望着那口井,竟莫名都生出一股惧意,越是接近,心底越打颤。
就连姜遗光也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些许畏惧、熟悉,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这放在他身上十分奇怪。
这口井不一般,他想。但乌坊内人多眼杂,他不好贸然行动。
“煤婆婆。”闻人敏皱着眉看眼前画像,画里山水同天被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当中有个黑面白发老妇人给鸟雀喂水,慈爱之意扑面而来。
“她的父母到底是谁?”总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吧?她自己也没想过找吗?
到了最中心依旧无法解开谜团,疑惑反而更多了。偏偏后面跟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能再停在这里,不得不顺着人流再往外离开。
顺着人流踏出围墙门前,姜遗光察觉到一道奇怪的目光,不动声色侧头望去。
一道披着灰色斗篷的身影伫立在井边,见他望来,微微一点头,只一转身便隐在人群中,怎么也看不见了。
姜遗光还想去追,可人流忽的汹涌起来,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将他往外推。等他绕了半圈从对角的门进来,那人早就不见了。
“是谁?”几人默契拖住于家少爷和他说话,等他终于出来后,闻人敏错后一步悄悄问他。
她也看到了那人。
姜遗光摇头:“不知道。”
他甚至连那个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闻人敏不知他有没有说谎,只能先当他说的是真的。
“他故意叫你看见,又不肯暴露身份。他要作甚?”元霈柳一急就带出几分口音,“咱们在这待好久,还是什么都不晓,可得等着甚个时候啊?”
由不得他不急,进来都多少天了?还是没有进展,比刚进来时知道的多不了多少,甚至更迷茫了——好歹他刚进雪山的时候还知道想法子走出去呢,现在就连干什么都不知道了。
其他人也急,可这事儿急也无用。只有范辛慈阴冷地瞪他:“你在催谁?你要真这么能干,怎么不自己想办法?”
他的架势像只一言不合就要吃人的野兽,元霈柳不敢和他争,扭头却看到个熟悉的身影,忙捅捅身边的卢湘:“你看,那是王进。”
人群中,王进正和一个头上裹了灰色头巾的老妇人说着什么,绕过去能看见他满面愁容,不知在为什么事担忧。
刚才他们就发现人群中有不少裹灰色头巾的人,多以中老妇人为主,偶有年轻女子,不见一个男人。
于大少爷身边小厮打听过,说这是当地风俗,这些裹灰巾的老妇人被称作乌女,她们被认为是煤婆婆眷属,裹上灰巾后就留在乌坊中伺候,平日扫洒除尘剪枝等活计都是她们干,同样的,煤婆婆有什么示喻也都靠她们转达。
据说,能做乌女的老人全儿女双全、子孙孝顺、家庭和睦。那些年轻女子却是例外,几乎每个人都快活不下去了,是乌坊收留了她们。平日有什么脏活累活,都是她们抢着干。
做乌女看着累,要求还多,但这可是抢都抢不来的好差事。谁家要是出了个乌女,那家人几年都能横着走。
他们行事不算隐秘,有试探于大少爷的意思。后者就一直端着笑,手抄进袖静静地笑着看他们,并不多问,姜遗光和他暂时告辞也笑眯眯应了,半句不问他去干什么。
姜遗光一走,范辛慈跟黏在他影子上一样贴着跟过去。
“娘,我现在真的没办法了。”王进面色灰败,声音苦得能拧出胆汁子,“于家不放人,我没有办法。”
姜遗光和范辛慈这才明白,这乌女居然是王进的母亲。
和儿子一比,王进母亲就平静多了,她低声念了一句类似煤婆婆保佑的话,淡然道:“你来找我,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王进急了:“于家人把爹抓走了,要是出什么事可怎么好?”
王进母亲依旧不急不躁:“煤婆婆会保佑他的。”她的声音很低很低,像是昭示一桩即将到来的预言,“煤婆婆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冒犯这座山的人。”
这句话太笃定,王进竟觉母亲都变得陌生得叫他害怕。
一道声音突兀地加入。
“这位夫人,敢问他们会有什么下场?”
王进一扭头,就见那天“死而复生”之中的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后,问话的正是那群人为首的年轻男子。那张脸实在太难忘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乌坊之中禁止喧哗,人们习惯了安静,就算走到乌坊外也不说话,但那人的容貌还是叫大家不由自主地往这边看。被一大群人似有似无地盯着,王进突然就心虚起来,不知所措地转看向母亲。
王进母亲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人的目光与言语乃至儿子哀求都不能打动其分毫。
姜遗光走上前,很是恭敬地对她行一礼,微笑道:“夫人能告诉我吗?”
他笑起来和善温柔得仿佛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能把其他入镜人吓一跳,
乌女抬头看他,嘴唇蠕动两下,到底没说出口。姜遗光发现她虽然看着自己,目光却好像飘到天外仿佛透过自己看到了其他人。
等了许久,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亦或是不知道?说不出来?
姜遗光以眼神制住不耐烦想动手的范辛慈,对她又行一礼,拉上王进离开,走到一边,避开好奇打量的人群。
“呃,这位……您二位,小的,小的……”王进被姜遗光扯住,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跟着走几步,又不敢跑。等他见着于大少爷时忽然回过神,拼命往后缩,“你们要带我去干什么?我没得罪于家!我真的进山找了!”
于大少爷知自己被当枪使了,呵呵一笑,故意做出阴狠的样子瞪王进一眼。
王进就更害怕了,半是恐惧半是无措,一问一答间,把家里的事说了个七七八八。
姜遗光不关心他自家事,但对他描述的母亲十分在意。
王进母亲娘家无人,也不知怎么当上乌女的,在当上乌女以后她性情就变得十分怪异,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唯独对煤婆婆万般崇敬。不止是她,其他乌女也一样,原来性情各异,一旦成了乌女,就变万事不挂心,丈夫子女统统不管了。
王进一面为她高兴,一面心里多少不是滋味,后来怨气渐大,对那煤婆婆虽然依旧尊敬,内心却也多少觉得有点古怪。
当然他还不敢在乌坊说这种话,都是其他人看出来的。
至于煤婆婆的惩罚,那些违背命令的人都遭遇了什么——
王进想了很久,摇头:“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
这么一说他也纳闷了,他就记得有惩罚……惩罚是……是什么?是什么来着?
不对,娘不是经常说起吗,那些人……他,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可有记载?”
王进仍一脸迷茫地说不知道。
于大少爷虽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探究此事,却也不打扰他们,听了几耳朵后,忽然道:“那些旧事少说也有几十年了,你问这些毛头小子自然问不出来。正巧在下家中请了几位老前辈,几位不妨回家中再小住几日,好叫在下问问。”
姜遗光本就是钓他,见他主动咬了饵,哪有不收线的道理,推脱几次答应下来。
王进还在苦思冥想,他怎么琢磨都不得劲儿,脑子里想到的东西明明就只差一点点,但就是想不起来了。
他还记得他母亲说这些事时的神情,那时穿的衣服站在什么地方都记得清清楚楚,偏偏不记得母亲到底说了个甚。
“黑影……”他喃喃道。
“什么?”
“我想起来了……有,有黑色的影子,很多很多黑影子!”
第569章
“王进那厮说的黑影, 诸位怎么看?”
从乌坊回来后,一行人自是回到于家,聚在一处驱退下人们商议起此事。
此次死劫摆明了耗时不短,他们便不急于一时, 不如静下心细细捋一捋。从入镜到现在经历种种叫寻常人来看简直一头雾水, 可其中经验最为丰富的几位入镜人似乎都窥到了一缕生机。
不论是真是假, 他们都必须抓紧这一线生机。
“几位在雪山时,可曾见过疑似黑影之物?”
黑影一说王进原就提过,他先前也说了这不过是传言, 大家传归传,没几个人真见过什么黑影——毕竟以前也没人敢在冬天进山嘛。
而王进从山中出来后,不知怎么的便忘了在山中的大半事。方才说话时,他忽然又鬼使神差地想了起来。
——那时天已经黑了,一行人就着月光与雪光, 反倒比白日的刺眼看得更清楚。上山后,他们一路找到矿洞进去休息,再然后就是……
王进突然脸色变了,抬头冰冷地注视着他们, 当时他们察觉有异, 全都猛地退开半步准备着逃离。
但王进没动,只是继续用冰冷又阴森的口吻说道:“去山洞, 山洞里有人影。”
那冷森森的口吻和他往常大相径庭。一说完这句话,王进抖了抖,眼神茫然抬头看着众人, 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问他黑影之事, 也是挠头一脸迷茫。
简直就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似的。
不过他们几个入镜人就没见过什么黑影了,现在想想, 会不会他们也和王进一样,看见过,但是忘了?
不无可能。
“方才王进那厮看起来不像作假。再说,他有什么理由骗我们?”回想起来景嘉玉仍觉得邪门,刚才王进那样子根本就是被附身了嘛。
卢湘说:“我也觉得,他被控制了。那个东西,是想让我们进雪山吧?”她不好直呼邪祟之称,只好用手指指地下,以指代恶灵。
虽然他们本就打算再次进山,可王进的那番话仍叫几人心头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大家边说边时不时扫一眼姜遗光,他没说话,只听着其他人谈论,仿佛在思考什么。
范辛慈也不说话,就挤在他一尺远处,痴痴地虔诚地盯着他看。跟水蛭一样黏腻的劲儿叫其他人看了就不舒服。
“煤婆婆,煤山镇,镇上的传言和故事,都昭示雪山不寻常。”吕雪衣在进来时就铺开一张纸画煤山镇的地图。他们走过的每条街道皆跃然于纸上。吕雪衣又在煤山镇远处画下一座山,“就是不知,一切根源是在山中,还是在镇上。”
以往不是没有过,大费周章去查的不过是个幌子,真相就埋在不引人注目的细枝末节里。
他好争先,看姜遗光不说话,闻人敏也埋头思索,便主动担了牵引的活儿,将入镜后的一切都梳理一遍。
“我等睁眼便到了雪山,不知身处何地,跟随姜兄行走,一路进山,几日后被一群人追杀,却又被另一群不知名人所救。”
“之后,我们进入山洞,在山洞正中的深坑中……我们被大雪掩埋。”
“雪山中的煤矿,别忘了,原来我们是如何被大雪掩埋的,那个矿洞一定有问题。”
此时,姜遗光道:“你们还忘一个地方。”
几人齐刷刷看向他,姜遗光说:“你们可曾想过,未进矿洞的三人又在何处?”
几人一怔,闻人敏问:“你的意思是……”
姜遗光:“于家派人大张旗鼓入山,连埋在雪下的我们都挖出来了,怎么没有人见到他们的踪迹?”
吕雪衣:“你认为他们还活着?”
姜遗光:“他们必然还活着,只是……”
几人都看着他,姜遗光思索片刻还是没有说出后半句,只道:“关于几人下落,我还无法断言。等进山那日,我才能下定论。”
“这几日我们从未隐藏踪迹,追杀我们的人却没有任何踪迹,几位不妨想想,如何叫他们现身?”
……
深夜,京郊。
京城乃万城之首,就算在郊外也立了不少村落。但逢开禁,夜市能从城中开到城外,人流如织。但如今建在城郊的村落十不存一,更是无人敢在夜间行走。更不必说夜市,若真碰上“夜市”,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现在,位于城郊西南的一座早就废弃的村子里,居然灯火通明,数百兵甲镇守于村外,不放任何人踏进一步。再细看,几乎所有人一手持刀,一手握镜。
这支军队竟皆为入镜人,如此大手笔,也不知什么人才用得上。
子车鸣暗下嘀咕,垂在身侧两手紧了紧,不让自己现出怯意。
天定之人已经出现,这是子车一族等待了几百年的转机,即便为了族人心血,他也绝不能在这关头出差错。
引路近卫把他带进屋,什么也不说,也不通报,对他行一礼沉默地退下去,小心地掩上门。
屋里没有守卫,只剩他与站在桌前的男人。不过子车鸣可不认为真就没人看着自己了,一旦他胆敢对这人做些什么,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还不等他弯下腰,紫衣男人已快步上前将他扶起,亲切道:“子车兄千里迢迢来访,怎可多礼?这不是和本王见外了吗?”
子车鸣有些不知所措,木木地被他拉到座位上坐下:“诚亲王,这……礼不可废……”
诚亲王就像在看一个久别生疏的友人,叫他不知不觉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诚亲王,先帝长子,亦是先太子,传闻为人忠顺温良,却为朝阳公主所害,废黜储君之位。当今称帝后,又将其请回封亲王,封号“诚”。据说诚亲王与当今情谊深厚,比之民间兄妹无不及。
子车鸣反复在心里念着师父教导他的话。他原来觉得,陛下和诚亲王实在是兄妹情深,天家也有亲情在。可他师父却不屑一顾:“你且不看寻常人家,为了几文几两闹的一家离心的也有。光看我们一族,外边谁看了不说一句家风和睦?内里什么样你自个儿清楚。”
这番话叫子车鸣心潮起伏,他被灌了一耳朵天家皇室不好相与一定要谨慎小心,恭敬再恭敬云云,等葬了师父,他就入了京,想法子找了个入镜人透出消息。结果见到诚亲王以后,那些敬畏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糊里糊涂就坐在了诚亲王对面,手里还塞了一杯香腾腾的茶,面前又端来几盘果子点心。
他的盘缠大多用来打点了,已有许多日没有正经吃过饱饭,面前摆了这么多,一个没忍住他就……
吃到第二盘子车鸣终于回神了,忙不迭放下连连摆手:“不不不,那个……草民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诚亲王,您看,草民什么时候把那个……那个……”
诚亲王:“不必心急,你只说放在什么地方就好。本王自会带人去取。”
子车鸣连嘴边的糕点渣子都来不及擦,从怀里掏出一大包灰扑扑粗布,一层层打开,终于露出一张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发黄的羊皮卷。
“……那个宝物的方位,就在这里了。”子车鸣说。
从记事起,子车鸣没有一刻不想把这东西送出去。和族中老人指着它翻身不同,他只认为这张羊皮卷是灾祸,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迟早会害的他们子车一族被灭。
子车鸣知道,族中像他这么想的人不少,只是不敢说而已。不光是现在,过去几百年,每年从子车一族叛逃的人不在少数。每一次叛逃都叫剩下的族人更加防备,将祖训刻碑再深几分。
一捧沙越攥越紧,留在手里的也不剩多少了。而现在,残存的半捧沙终于也只剩他一个人了——
一年前,子车一族遭匪徒屠戮,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他被老师推进秘地,总算活了下来。在秘地中,他历经九死一生,找到这张绘着藏宝之地的羊皮卷。
子车一族的历史能追溯到五百多年前。据说,他们这一族的祖先受人恩惠,发下毒誓,子子孙孙都要用性命保护一件宝物,要其不得现人世,直到必须交出的那一刻才能让它大白于天下。若有违背,则死后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为了这个誓言,也为了子车一族的延续,从几百年前起子车一族便不断分出数支,分散于中原各州城,隐姓埋名生活。
可当他根据族中长辈们留下的线索找上门去,却发现那些分支要么完全没有踪迹,兴许是没能传下来,或者搬到他处隐藏了,要么……就和他们一族一样,在几年内被灭门,一个都不剩下。
鬼祸横行,官府无力,他想申冤都没地可去。走投无路之际,曾与子车族人打过交道的一个家族后人找上了他——那一族人杂姓混居,看着和普通百姓没有任何区别,唯独其中族人在进子车族地时会自称出身符氏。
子车鸣不太懂两族关系,有时争吵,有时又亲如兄弟。他的长辈交待过,若有一日遭了难,可向符氏人求助。符氏那边似乎也是这么对内交待的。
找到他的正是符氏残存的几人,他们本想求救,却没料到子车族只剩下一个人了。剩余符氏人中年纪最大的长者便道,两家祖训所说让阴阳鼎重见天日的时机,兴许正是此刻。
子车鸣方下决心入京。
见诚亲王十分看重那张羊皮卷的样子,子车鸣不禁跪下道:“恕草民斗胆,草民至今有一事不明,还请王爷解惑!”
诚亲王搀他起身,奈何对方死死坚持不动,无奈道:“小兄弟,你有大功劳在身,不必如此。有什么事你只管问吧。”
子车鸣平静道:“敢问王爷,这藏宝图里究竟藏的是何宝物?”
是什么样的宝贝,值得数家族人花费几百年珍藏?值得这几百年被人追杀颠沛流离地逃亡?值得几族人被灭门?
究竟是为什么?!
诚亲王珍而重之地将羊皮卷收好,半晌,说:“你如果真想知道,不妨让他们告诉你。”
一扬手,门被轻轻叩响,紧接着两个人进来,对诚亲王深深躬身。
诚亲王:“快平身,不必多礼。”
那两人抬起头,子车鸣马上认出他们,惊讶道:“是你们?你们也在……等等!你们是王爷派来的?”
这两人不正是找到他的两个符氏人吗?
赵垣摇摇头,道:“我们不受王爷派遣,阿让,我们和你一样,因为全族被灭,又算出正是叫宝物现世的时机,这才让你上京。”
阿让是子车鸣的小名,他从未和外人提过,自从家人都去世后就再也没人这么叫过他。他惊道:“你怎么知道?”
赵垣:“因为,守陵人无所不知。”
“守、守陵人?”子车鸣隐约觉得这个词有些耳熟,好像族中长辈什么时候说过……
好像是……
他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一个画面——族中长辈在争吵,为了什么吵来着?他不记得了,他好多事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最后有人愤愤地说了一句话:“……守陵人无所不知,但我们早就不是守陵人了!”
“守陵人无所不知,但我们早就不是守陵人了……”子车鸣喃喃道,“可是,什么是守陵人?为什么说无所不知?”身为子车一族下任族长,他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者……在族人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之前,子车族就被灭了。
他渴求地看着两人,期盼又害怕从他们嘴里得到答案。而接下来这两位符氏人说出的真相,远远超出他过往十多年的认知,叫他久久不能回神。
第570章
“守陵人, 守的不是一两座坟,而是全天下人的陵墓。我等背负使命镇守数百年,从不敢忘。”
近千年来,对抗鬼祸的从来不止朝廷与入镜人, 还有无数民间百姓。
秦末起, 已有恶灵在人间作乱, 彼时战乱鬼祸频起,人间生灵涂炭,几如炼狱。然后, 有人一统江山。
战时,百姓为了自保,建立不少门派团伙。天下太平后,这些帮派都成了朝廷眼中靠歪门邪说拉拢人心的刺,慢慢的也就不剩几个了。那些作乱的恶鬼、凶灵之事都成了不吉, 连同灰暗的战事一起,为崭新的朝代掩埋。
没有人提起,不代表没有人记得。仅有几个门派残留了下来,世代奔走, 利用和朝廷比起来少得可怜的经验替人驱邪消灾。他们当中, 有人不堪忍受,逃走了;有人被名利晃了眼, 借着祖传的册子坑蒙拐骗;但更多的,都死在了和鬼怪的争斗中。
下一次天下大乱,民间帮派便兴盛, 天下太平时, 又销声敛迹。此消彼长,循环往复, 一直到唐末终于有了转机。
彼时天下大乱,盛世将倾,忽然出现一位异人。这位异人身世姓名样貌一概不知,只让人叫他守陵人。
据记载,这位守陵人常年披斗篷以遮掩面貌,若有人见到他的容貌也当不得真,因为他会一门易容术,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脸是什么样。
异人会占卜看相观风水,能驱鬼邪,且见识广,谈吐不俗,很快就把原来一盘散沙的众帮派聚集在一起,建立了一个新的门派。
从那以后,所有为解除恶鬼灾祸而奔走在世间的人们都有了新的名字——守陵人。
守陵人们坚信异人说过的预言:“若不解决鬼祸,人间再无宁日,终有一日,所有人都会死,这世界将变成天下人的坟墓,没有人能逃得掉。”
为了不让这一天到来,每个守陵人都在努力奔走,或收集各地闹鬼传闻,或隔绝被鬼怪毁灭的村落,或寻找带特殊能力的异物。天资聪颖者就跟着异人学习奇门遁甲之术,据说,学至精深时,可以窥探未来。
守陵人帮派日渐壮大,虽以异人为尊,他却并不亲自管理,而是委任对其最忠心的四大家族。异人活了很久很久,他说自己已然得道,才能不老不死,这叫守陵人帮派更加心服地追随他。
在帮派最兴盛时期,各地藩镇节度使皆割据作乱,大唐名存实亡,每天都有人称王,也有人死去。纵使称王的人再多,也没人敢对守陵人帮派不敬。四家族一度有让异人称帝的念头,异人长生不死,他为帝,江山自然也能长长久久。只是异人不愿,也就罢了。
再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异人与帮派决裂,四大家族中人都被异人以各种罪名杀害。异人心计卓绝,先以大罪杀灭一家,其他三家并不说话,再叫三家都以为被灭的那家是得罪了另外两家,叫他们互相提防,不消几年就把四家族都杀得七零八落,偌大帮派分崩离析。
那些收集的异物珍宝、书籍经卷都不知流落到了什么地方,据说不是被异人收走就是被他焚毁。
到后来,也只有李氏一族尚有族人残存,一边遵照守陵人的规矩继行驱邪除祟之事,一边带着宝藏逃避异人追杀。几百年来不断改名换姓,延续至今,衍变为如今的数支小族。
符氏、子车正是是曾经李氏家族的分支。李氏家族曾向异人学过占测未来的术法,传出过“守陵人无所不知”的名声,后来术法也学不全了,凭一点微末本事苟延残喘至今。
赵垣道,其实他们原本不必被追杀,那位异人心高气傲,不会把剩下的小卒子放在眼里。但……
“我们的祖先逃走时,带走了一样宝物。那件宝物关乎天下苍生,异人绝不能容忍。”
子车鸣看向诚亲王,好像透过他能看到方才珍藏起的羊皮卷。
他从没想过,那张羊皮卷,背后竟背负了那么多人几百年的期待。
“那个……那个异人,究竟是……就是他一直在追杀我们吗?他怎么能活这么久?还有,这个宝物到底是什么?”
诚亲王此时终于开口:“这不是你们现在能知道的。”
几人都看着他。
诚亲王仍旧一脸温和,又不容违逆地说:“不论诸位为了什么,陛下都会记得你们的功绩,这段时间必定会护着你们。你们会有很多时间叙旧,不过……也可能时间不多了,本王也不清楚,那位异人究竟在军队里渗透了多少钉子。”
三人什么没经历过?哪怕最年轻的子车鸣在经过一连串震撼后也都麻木了。他们心里很清楚,诚亲王这番话既是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也是催他们把能交的都交上来,不要误事。
告诫完,诚亲王匆匆赶回宫中。皇帝已等候多时,见他回来,迫不及待召他上前。
诚亲王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皇帝虽已从手下人口中听过,再听一回仍觉得惊心动魄。
“异人……世间竟真有长生不老之人。”她苦笑一声,“一切都明了了,高塔里的那人,一直在幕后操纵的那个人,就是他吧?”
诚亲王没说话,他也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皇帝比他还小几岁,头上已生了几根刺目白发,这叫他禁不住再次冒出念头,或许,他与皇位无缘不是坏事。若他在这个位置上,他知道该做什么吗?
皇帝陷入沉思。
异人的踪迹最早可追溯到唐末,但谁能说他没有活得更久?一个活了这么久的人,他究竟要做什么呢?
还有那些代代相传的守陵人,若他们的经验能流传下来,未必不是如今大梁的转机。却偏偏在这几年不断被人灭门,异人是不是也察觉到了?
既然异人花了几百年追杀守陵人,说明守陵人手中真的有能威胁到他,或者说,有令他在意的东西。
就是不知天底下守陵人还有多少,这么多年过去,恐怕也不剩几个了吧?
手里轻飘飘的羊皮卷仿佛沉得坠手,她缓缓展开,粗粝暗黄面上画着数百道凌乱线条,像是山水,又像是小儿信手涂鸦之作。
完全无法辨认的图画。
她一眼记下,柔声道:“大哥,这几日辛苦你了,天色已晚,你快去休息吧。”
诚亲王也不问这张图关乎什么宝物,告退后跟着宫人离开,偌大宫室看似只剩皇帝一人。
她自己将羊皮卷上的画临摹下一份放起,交给手下人,要求务必解读出藏宝之地。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就是他们一直寻找的第九尊鼎。
难怪,几百年来一直没有人能找到。父皇也在留下的手札里提过,民间有不少对抗鬼怪的帮派团伙,他曾以为那些帮派中会有消息,可不论派多少人打探,最后都无功而返,只听到一些零散的门派名字。
所以先帝才对武林门派如此上心,他不知哪个门派藏有驱邪之术,干脆将整个武林所有大门派统统拆散,总算听到了一些关于“守陵人”门派的消息。
只是……他们为什么现在会找上门来?
守陵人无所不知。
皇帝可不信他们真是因为被追杀走投无路才寻求朝廷帮助,依那几人所言,几百年来一直被追杀,难道没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吗?那时怎么不见他们投靠朝廷?
她不知这些人还有没有预测未来的本事,姑且算有吧?这些守陵人预测到了什么,才作出这个决定?
莫名的,她想到了还在镜中的姜遗光。
变数会是他吗?
……
镜中,煤山镇以西。
无处可去的齐瑞明与储梨在老妇人家住了下来。他们用身上仅存的一些银子买了不少炭和皮子,看他们出手阔绰的份上,镇里的人们对他们还算热情,要打听什么都痛快说了。
提到老妇人,有人鄙夷,有人同情。老妇人姓于,年轻时是位千金大小姐,就是不知为什么嫁给了个平头小子。虽然她丈夫王进长得挺俊,又肯吃苦,但他死去的爹欠下一大笔钱,整个屋里就剩四面光板了,怎么看也娶不到这么个千金小姐。
而且王家欠的债还是于家人干的,王进他爹的死也跟于家人有关系。于小姐死心塌地嫁给他,甚至闹得和家里人决裂,这件事闹挺大,就算过去几十年,当地人仍津津乐道。
于小姐性子好,温柔又漂亮,嫁过来后也没有瞧不起他们。不过于家人太过蛮横,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后面果然遭了报应,不是失踪就是暴死,最后整个于家都没了。要不是于小姐舍下脸哀求,于家人连个埋的地方都没有。
老妇人确实是本地人,她的事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个囫囵,可跟着回来的自称黄参的大夫,以及毁了容貌的男人却没有一点存在过的踪迹。
无人见过他们。
镇上亦没有年纪相仿的人失踪。
毁了容貌的男人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却明显和老妇人渊源匪浅,似乎是于家人。
但如果于家真有这么个人,镇中居民怎么会不知道?他又是怎么流落到山里的?那个黄参又是什么来路?他倒记得事,好像也住在镇上似的,又好像处处陌生。
那种感觉又来了……
储梨坐在老妇人家门口,头疼地敲敲额头,有什么念头在脑海里呼之欲出,却总差了一口气想不出来。
老妇人还在和那个男人低声说话,他们说的似乎是南方某地的方言,嗓音软和又低又轻快一串过去。储梨和齐瑞明听不懂,只能时不时试探插话进去。
但老妇人面对他二人搭话像没听到似的,目光茫然喜悦,神色将醒非醒,似醉非醉,只有在对那个男人时才有点反应。
又过几日,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那个男人就一直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
储梨知道,她快死了。
“他到底是谁?”储梨指着毁容男子问老妇人,“你告诉我们,在你走后,我还能看着他。你知道的,没有人照顾,他一定会死的。”
老妇人使劲睁开了眼睛,她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了,耳朵还能听得见。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传说,据说人要死的时候,先是眼睛看不见,然后鼻子闻不到气味,最后才轮到耳朵。在人死了几个时辰后,耳朵还能听到声音。
储梨握着老妇人干瘦的手,温柔又悲悯,她耐心等待许久,终是从对方费力的嗬嗬喘气中听到了答案。
“他是你哥哥……”老妇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储梨伸手合上她的眼睛,低声笑了出来,“果然……居然是这样……”
真是一场惊天骗局啊……
要不是他们后来进了山洞,又把冰块下的人挖出来,他们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黄参大夫几天前吓疯了,他二人察觉不对去问,对方居然说他们这是来到了几十年后,老妇人和那个男人都是几十年前就被灭门的于家的人。
彼时她和齐瑞明不不敢置信,又隐隐觉得可能是真的,便一直试探老妇人,不断让她相信,她死以后这个毁容的男人也活不下去。
直至她将死之际,终于说出真相。
“那个山洞一定有问题,什么样的地方能让人死而复生,还能原样留存到四十年后?” 齐瑞明激动地绕了好几圈,被储梨叫住:“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反倒更危险。”
“你仔细想想,那个山洞能把四十年前的人留存到现在,而我们,和其他几个都走散了,他们进山洞以后就没了踪迹。你说……他们可能会在什么地方?”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出来,齐瑞明激动又害怕地问:“他们……在四十年前?”
储梨深吸口气:“只是猜测罢了,就算真是如此,也不知幕后的东西究竟要什么,我们现在又该做什么才能消解怨气。”
第571章
煤山镇雪山西南边山脚下, 一队人正在缓缓进山。从高处往下看,像一条行进的蚁军。
原本于家定在三日后进山,因为于家上下几乎都认定三少爷已经没了,这三日便是用来供他们集齐人手的。
衣物吃食自不必说, 却是连麻衣孝棒都备好了, 家中还屯了白布纸钞纸元宝, 就等着消息出来好化了用。
于家想等,姜遗光不愿再耽误,三天, 谁知道三天里会发生什么?
只是于家人将他们当做奇货可居。若不是姜遗光去找了于家老太爷令他回心转意,哄骗了叫他们相信入镜人有奇异威能,可在雪山中探寻秘密。大老爷还不愿意放人离开。
于家终是在短短一天内收拾好行李,再次送车队入山。
等他们的影子缩成小小一个点,于家老太爷颤巍巍掀开轿帘子, 呼出一口白气:“都进去了?”
于大老爷站在车窗边弯下腰,道:“是,依那位大人吩咐,他们都进山了。”
于家老太爷:“那就好, 那位大人所预言应当不是虚假。”
于大老爷说:“爹, 您放心吧。我们都见识过那位大人的神通,怎会有假?”
“再说, 那些人人是儿子下令抓的,一切都是儿子做下的,若有恶果报应, 也只报应在儿子一人头上。”
坐在轿子里的老人望着自己为之骄傲半生的儿子, 愧疚、恐惧、种种心绪复杂难言,沉重地放下窗帘。
高处白茫茫一座小雪山山坡顶, 一个男人正俯视着慢慢往山上移动的一条队伍。几个罩着灰斗篷的人站在他身后,在男人转过身时,齐刷刷低下了头。
“护送他们,不能让他们死了,如果不是生死关头,不要暴露。”那人说道。
他的面容藏在和其他人一般无二的灰斗篷下,看不清容貌,声音也和样貌一样模糊了。
他说完,身后的灰斗篷们再次齐齐点头,转眼间消失在风雪中。
雪好像永远下不完。在镇里还好,有密集屋檐挡着,住在镇上的几日似乎也放了晴没有落雪。出了镇子后,越往山里走雪就越大,好像这雪不是从天上落下来,而是从山顶飘下来似的。
一下雪,这路就更难走。别看他们走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过勘勘走到山脚而已。
到了这里队伍就停了。姜遗光还要往前走,背后吵吵嚷嚷地停下来,领头一个管事的让人从车上抬下个包好的扁扁的东西,看着像块木牌,说老爷叫人打了十几块牌子,吩咐过要把木牌插在路口,走一段插一段。
包裹的布条拆开,露出厚实木牌上阴刻的几行字——
“前方煤山重地,未得于家准许,不得入内,违者天打雷劈。”
众人皆惊,不由得凑近了盯着那块牌子看,越看心里越打鼓。
这块牌子,不正是当初姜遗光无意间从雪里挖出来的那块吗?现在居然被于家人插在路口,岂不是说明……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所有入镜人心中,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说话,却都读懂了其他人眼中未尽之意。
姜遗光更是肯定了自己迟迟无法确定的猜测。
被大雪掩埋后,被挖出来,按煤山镇中人所说他们都以为冰里冻着的人死了,说明冻着的时间不短,少说十天半个月。可他们居然一点事都没有?连一点冻伤也无,被冻住的时间仿佛不存在。
如果说……在这次死劫中,被冰雪冻住,就意味着时间停驻。这次死劫会不会和时间有关?
由此他又联想到没有进山洞的两人,储梨与齐瑞明。这几日没有发现一点他们的踪迹。他不相信这两人就这么轻易地死了,煤山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一行人的事传的很快。要是储梨还活着,怎么也该打听到消息了,他们现在还没有闹翻,为什么不出来与众人会合?
姜遗光罗列了些理由。
一,这两人确实死了。
二,这两人知情,但是隐藏起来不与他们见面。
再或者,他们因为不可知的原因,没有得到其他入镜人的消息。这点也是最让他想不通的。他知道必然有他没有发现的隐情。
此外还有诸多疑点,比如为什么入镜人们初入镜时没有发现人烟居住的踪迹?来杀他们的刺客和救他们的究竟是谁?为什么身手如此眼熟,这些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他们,即他本人,与卢湘、景嘉玉、范辛慈、元霈柳、姚飞白等六人,被雪冰封后,回到了煤山镇的过去。
储梨与齐瑞明没有进山洞,可能留在了原地,或者说,留在了初入镜的时间。
而既然能到过去,这两人有没有可能到了将来的某段时间?比如十年后,二十年后?又会不会他们从某种特殊渠道回到了比他们此时所在的更久远的过去?
至于一前一后分别杀他们和救他们的刺客。姜遗光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的身手会有些眼熟。
救他们的那批人,擅潜行、暗杀、用软剑,招式和他本人有五成相似。教导他剑法的闫大娘说过,软剑难习,剑法也少,世上会这门剑法的不超过一只手,初见时他不敢相信罢了。
所以,这批人的武功很可能就是他教出来的。起初他只是不敢断定。
莫非是过去的他教的?
若真是他派出的救兵,要杀了他们的那批人又是谁派来的?
姜遗光扫一眼跟在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亦无法判定。
一队人继续沉默前进,每走约莫一里路便插上一块木牌。等木牌子都用完了,送行的于家人就都看不见影子了。
再次入山,并不比初入时好多少,风雪更烈,还没到山腰,人就少了大半,大多都是风迷了眼,一不留神摔下坡,人就没了。
就这么走了几天,于家送来的人怎么也不肯往上走了,他们还想把人杀了东西抢走,结果刚亮出刀子就被几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小姐们夺了去。好在他们没下杀手,跟来的仆从们有的怕报复,求饶后走了,有的担心自己下山会冻死,赌咒发誓后就继续跟着入镜人行进。
同一座山,不同的时间,这之中相距了多少年?他们来到这里,会是因为山崩冰封的缘故吗?
“真的要进去吗?”站在山洞口,王进问。
他也被于家叫来了,起先入镜人与镇民的起冲突时,他没有站出来,因为他觉得这批外来人十分厉害的样子,要是他侍奉好了,这些人说不定能救出他爹。
眼前就是煤山镇百姓赖以生存的矿洞,从雪融化的第一天起,他们每天都要从这个洞口进入山中采矿。按王进的说法,有人会在山洞中看到奇怪的黑影,他自己也见到过。
听说,见到黑影以后一定要马上走开,绝对不能回头,也不能和黑影说话。要是不小心黑影骗了,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天都快黑了,王进望着暗下来的天色松口气。天黑好,雪不刺眼睛,还能停下来吃点东西。
队伍在矿洞口停了下来,王进觑一眼几人脸色,抢先拽了几个同伴进去说收拾收拾。
姜遗光对他客气点头:“辛苦几位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这句话叫人群小小地雀跃一下,王进乐呵呵进了山洞。
这几天过得还行,王进想,至少他们比于家人好多了,只要不主动招惹这几个公子哥儿小姐们,他们就不会找麻烦。
就是……他实在不知道这几个人要干什么,又不像是帮于家做事,于家还求着他们呢,也不像来找人。
一路上他们都在悄悄商量着什么,有时眼看就要打起来,气势骇人得好几次他都想跑,不跑的话恐怕他也会被打死,都是领头姓姜的少爷说了什么,他们才安静下来。
王进很想问他们要找什么,不过每次都问不出来,后面他学乖了就不问了。
“你说,他们跑上来做啥子?闲得慌?一天天摆着脸吓死人……”一人拿扫帚扫灰时忍不住小声抱怨,王进马上嘘一声,瞪道:“不要命了你?说这种话?”
“他们又不是镇里的,你怕什……”那人还要说,王进丢下扫帚就扑过去堵住他的嘴,“自己找死别带上别人!你没见于家人都要对他们客气?”
那人只是怕自己回去会被冻死才没走,刚才要不是王进拦着他差点也跟着对贵客动手了,还要不服气,手指头无意间蹭上墙上某处,忽地通身一冷,透骨寒风从面前的墙里猛地浸透身体,无声呼啸着向外扑去。
王进不知道他对着墙干什么,奇怪看过去一眼就又低下头扫灰,没一会儿他感觉不太对,回头一看,那人居然不见了。
王进拎起灯转了一圈也没找着,不由得纳闷,他出去了?什么时候?他居然都没听见。
他再次低下头去,火光幽幽,照着他影子闪烁。他没看见自己黑影覆盖住的地方,还有另一个挣扎着的影子。
……
与此同时,煤山镇郊外,传出阵阵哭声。
储梨和齐瑞明假装自己是于家旧友的后人,凑了点钱给老婆婆办后事。毁了容貌的男人——不对,该说,是四十年前的于家少爷,他可能在冰里冻了太久?也可能受伤太重?总之他什么都没想起来,也不知道那老婆婆就是自己妹妹,他虽然不记得,却在封棺时哭得比谁都伤心。
因着两人出手阔绰,又是请班子又是招壮劳力,给喜丧的老太太办后事那银子跟流水一样洒出去。
眼红的人多,凑上来的更多。住在附近的小孩儿都说头一次看到王婆婆家里来这么多人。
人越来越多,凑过来看热闹的在王家小破屋外边围了一大圈,袖着手对和破屋完全不符的气派丧礼指指点点,都说于家还是有钱的,于家的亲戚也有钱,又谈到当年的于家人多么多么气派。说着里面又出来人,搬出几个方桌条凳和炉子还有几盘果子,叫他们坐着说话,于是来的人更多了。
一来二去,叫藏在人群中的储梨与齐瑞明二人把事情听了个囫囵。
许多年前,于家很有钱,也欺压了不少百姓。后来他们从雪山里挖出来几个冰块,冰块里的人居然还活着,那些人在于家住了下来,但是没多久就又进山了。每次进去都少几个人,回来以后于家人也变少了,要不然就是莫名其妙死了。这件事闹得很大,即便过了几十年,仍有老人记得当初闹得多么人心惶惶。
储梨和齐瑞明对视一眼,他们兴许知道从几块冰里出来的人是谁了。
如果真是其他入镜人,他们在四十年前就失踪了?
于家人也怕得要死,但是他们还是派人进雪山,再后来,惹怒了煤婆婆,镇子上爆发了一场大灾难,无数人家被雪埋了。春天到来以后,剩下的人家终于忍无可忍,联合起来把剩下的于家人赶出了镇子。
不过,端看这群老人对于老太太丧礼奢侈程度的惊讶和不忿,就知道他们当初肯定不只是把于家人赶走那么简单。
储梨转了一圈,听到不少。
“我就说她肯定还藏着东西……”
“那能怎么着,王家小子救了那么多人,他没了,你敢去找这丧门星要?”
“也不知道她藏哪儿了,又生不出个带把的,还真是留着进棺材……”
说这话的老妪正不忿,听见旁边有人附和:“她还生过孩子哪?我怎么听说她不能生?”
老妪回头一看,见是一年轻妇人,虽不认识,瞧着倒面善,一脸探究地张望。像这种小媳妇她就放心了,绘声绘色说起来。
这老王氏年轻时生过一个女儿,夫妻两个十分宝贝,盯得比眼珠子还紧。因为媒婆婆曾经诅咒过,冒犯了雪山的人,三族内断子绝孙。虽然她是出嫁女,还和于家断了关系,但他们也不敢确定会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就这么小心地捧着,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女儿,也在某一天忽然消失了。
具体岁数,说话那人记不清了,其他人回忆道,应该是差不多四五岁的样子。也是下着大雪的天,家家都在家里休息,小夫妻俩忽然跑出来挨家挨户敲门,说女儿不见了。当时王氏把女儿放在锅里洗澡,转身拿换洗衣服时,扭过头人就不见了。
当时夫妻俩急的不行,一开始以为孩子爬出来掉炉子里了,可也没听见哭声,就算掉炉子里了不可能什么都不剩,又把整个厨房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
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这么不见了。
因为太过诡异,加上当时王进不说找遍了整个煤山镇,至少也跑了大半个镇子,这事儿闹得很大,越传越玄乎,以至于过去了几十年仍被不少老人记着。
“后面呢?还是没找着?”储梨一脸看热闹的好奇。那婆子就笑道:“那当然,得罪了煤婆婆还能有好事?要我看,这是于家人自找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的?自作孽,不可活。”
“你瞧瞧,她后面不是一个都生不下来?让她过个别人的又不肯,真是没了小姐身子还端小姐架子。也不知道哪来的好命,死了还有远房亲戚来收尸。”另一个据说王家远亲的老人狠狠啐道。
其他人不喜于家说话也不像这般难听,老人咬牙切齿,倒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怨似的。
很快储梨就知道了,这老人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他想把几个儿子女儿给王家养,没成想被拒绝了,这才叫他记恨至今。
储梨默默退出去,改换面貌后回重新找到齐瑞明。
“于婉贞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齐瑞明:“我也打听到了,那个女儿消失了。后面王进为了找女儿,冬日进山,这才酿成大祸。”
储梨呵一声:“消失?叫我看没那么简单。”
“那么多消失的人,怎么也找不到。”她望向雪山,“姜长恒他们不也消失了?”
“你是说……”齐瑞明深吸口气,“他们都被送去了别的时间?”
第572章
夜色渐浓, 雪面在清透月光下,简直在发光。
用作歇脚和转运煤块的偌大山洞里或坐或站二十来人,中间厚厚一层煤块上架着木柴,火烧得正旺, 锅中浓汤翻沸, 香腾腾热气熏的人眼睛发酸。
本是难得惬意的时候, 却没一个人敢说话,入镜人也好,跟着进山的普通老百姓也罢, 全都死死地盯着山洞口,大气不敢出一声。
山洞口没有一个活人,却无端见黑影行走,张望徘徊,似有迫近之意, 黑影憧憧,一眼望去不知其数。
若是再数数洞中人头,会发现人又少了几个。
王进既害怕又忍不住看,一句话不敢说, 他吓得舌头都短了一寸, 根本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刚才他和人一起扫灰,扫着扫着对方没声儿了。他回头一看, 那人却不见了,出去以后发现人竟然又少了几个。他还以为是又有人闹事,几位于家贵客解决了闹事的人。但怎么没听见声音?也没人叫啊。
王进不敢问几位贵客, 他们看起来比其他人更不安, 聚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王进只好问其他人,却被告知, 那些人都是忽然消失的,都是一转头,他们就不见了。
风雪渐密,他们不得不躲进山洞里,没一会雪花就密得看不到远处了,白茫茫一片像堵大白墙。
墙上慢慢走出几个黑影。
有人想跑出去,结果刚冲出去就没了动静,没多久……黑影就多了一个。
和近乎绝望的几个人不同,入镜人们虽也不安恐惧,到底多了几分镇定,还能静下心商量。
“为什么会凭空冒出影子?冬日进山得罪煤婆婆的传言是真的?”
“不像,如果真有这种传言,我们第一次进山怎么没见到?”
“你们说,会不会是我们也见过,只是忘了?姓王的一开始不也忘了?在乌坊才想起来。”
“不无可能。”
“煤婆婆……呵,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到这一步了也要拦着我等。”
“它并不是阻止我们进去,相反,它不让我们离开,逼我们进洞。”闻人敏不断以目测距,她能感觉那些影子越来越近了。
不止一个人发现这点,这叫他们都慢慢往洞中退。
“诸位,你们有没有看清影子是从什么地方出现的?”吕雪衣跟着往里退,他一直在想些什么,忽地抬头问。
卢湘:“我没有看清。”
姜遗光说:“若我没看错,和岩壁上的黑影有关。”但这些影子,还有外面行走的影子,并未让他察觉到危险。
也许可以试试。
“黑影?哪里有……”范辛慈马上接话。
姜遗光环视一圈,目光在范辛慈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后者不知怎么地会过意,猛地激动起来。
这……这是姜遗光第一次需要他!
范辛慈猛地跳起来,冲出去随便抓过一个人按在墙上。
那人甚至来不及惊恐,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范辛慈差点收不住力,好悬没撞在岩壁上,险而又险地停下在墙边寸许处。
到这时其他人哪里会不懂?纷纷反应过来远离石壁。山洞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宽不过一丈,又不敢往外走又不敢往里去,十几个人缩成一团,饶是这样,也没人敢凑到范辛慈身边。
“黑影多了一个。”姜遗光说,他一直看着洞口,“它们追过来了。”
还有人要惊叫,被同伴一把堵住嘴,你拉着我我拖着他挨挨挤挤向洞口深处跑去。
“我也碰过墙面,还好我那时没事。”吕雪衣无比庆幸,他见过不止一个人无意间触碰岩壁,或是靠在岩壁上休息,看来影子并非无处不在。
“不能掉以轻心。”闻人敏飞快地说。山洞里太暗了,又到处都是煤灰,只有很仔细才能看清不平岩壁上的黑影。
一路向里,入镜人们都发现这山洞不像自己初入镜时那条。姜遗光问起,才得知这座煤山共有九个矿洞,三条矿道。
至于矿洞最深处有什么,在场的没人见过,只有个不知道流传了多久的传说。
最初还没有煤山镇,挖矿洞的人从山腰开始挖,一路往下,硬是从山腰挖到了地底深处,跟挖井似的。听说是因为越往地底矿脉越多,才挖了这么深。
关于矿洞,也有个传说。当时挖矿洞的人们贪心不足,被越来越丰富的煤矿脉迷了眼,想一直往下挖看看最底下有什么,于是干脆从不同方向一路往下开凿矿道。
结果在他们挖到九十九丈深时,三条矿道终是汇聚在一处。
不过矿洞里到底有什么,矿工们没说,活着出来的矿工只道当时忽然看到耀眼天光。
经常下矿地干活的都知道,在黑暗中呆久了的人突然看到亮光,眼睛会受不了的。
那群矿工当时就全瞎了。
惨叫声中,一道非男非女的声音幽幽响起。
它指责人们的贪婪,明明地上的矿脉足够他们十几年冬日的取暖,却还想得到更多。他们挖了不该挖的矿,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他就把他们眼睛剜了做补偿,从此永远记住这个教训。
所以,虽然大多数镇民知道每条矿洞都通往地底,但没有人敢真正走到尽头,大家都只是听说而已。
已经走了很久,回头看时,影子仍在他们身后徘徊,挡的严严实实,火光昏黄,越往里走越昏暗闷湿,他们想离开,可此时除了继续往前,没有第二条路。
火把早就灭了,这条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跟在姜遗光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少,他们大多被影子拉走了。
不知走了多久,一点光亮倾泻而至,因为太黑了这点光亮刺目如白昼,让人瞬间来了精神,也生出一种自己走了太远,从天黑走到了天亮的错觉。
一行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不论是入镜人,还是王家送来的仆从全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洞口后奇景。
天地颠倒似的,巨大矿洞内,莹白晶透雪山上平下尖倒扣在地面,好像凹下去一个巨大的碗。上方则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岩壁。但不知为何,第一眼让人想到的,是雪与天在下,地在上,天地颠倒。
姜遗光回忆起曾经听过的故事——李斯率七十二万人为秦皇建造地宫,穿三泉,下铜而致椁,挖掘至地底最深处。地尽头的另一端,是颠倒的世界,在那边,天沉沉降于底,地轻轻浮上空,人们倒悬在高处的地面行走,鸟在人下方的天空飞翔。
和眼前这座倒过来的雪山
而又有一个与秦皇有关的故事,传说在某些地方,时间会停滞,甚至倒流,譬如王质烂柯、黄粱一梦,这种地方被称作乱时之山。他就曾在镜中经历过。
若按这么算,山海镜又何尝不是一座“乱时之山”?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从进骊山以来,但凡事关那位两千年前的帝皇之事,皆与“宇”“宙”二字有关。
驻扎在骊山的人们,以及历代帝皇追寻的能打开秦皇地宫的九鼎,其上纹路阵法寻常人无法看懂。他能参悟,也不过因为他明白阵法与“宇”“宙”二字有关,仅此而已。
内心种种并未表露,其余入镜人难以猜到他所思所想。他们亦在震撼之余,心中亦是盘算不断。
范辛慈仍痴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姜遗光看。
卢湘心道,姜遗光铁定发现了什么,但是没说,据说他素来沉默寡言,没有把握的事不会轻易开口。他现在也拿不准吗?
闻人敏则是在心里释怀地笑了。
她起初也想不明白当初追杀他们的是什么人,镇中哪怕是于家也不像能养出杀手的样子。不过在经历种种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悄悄拉过吕雪衣,在他手上写——“姜遗光师从闫娘子,擅软剑”。
吕雪衣愣了一下,忽然猛地明白过来!借着众人都在惊叹时机激动地扫一眼所有人。
救他们的那批人很可能是姜遗光教出来的,那追杀的那批呢?会不会也是入镜人之中的一员?
“你要下去看看吗?”向来很少说话的景嘉玉对姜遗光问。
见他点头,景嘉玉扫一眼王进和他仅剩的两个同伴,他们早就吓得话都不会说了。王进还以为她要灭口,急忙赌咒发誓自己一句话都不会往外传,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不料却听得闻人小姐说:“不,你平安出去以后,一定要将这里所有事原样告诉于家,一点都不能出差错。”
王进还以为自己长错了耳朵,不料姜遗光也这么说,还嘱咐他们,不要一问就什么都交代了,要先隐瞒,被吓一吓威逼利诱以后再说,更能取信。他听得忐忑之余,免不了激动。
这是不是说……他们会想办法让自己下山?
闻人敏悄声问:“你也觉得和于家有关?”
姜遗光干脆挑明:“是,于家养不出武艺高强的杀手,仅凭我们几个也难一边掩藏一边培养势力。借于家的手就方便多了。”不告诉于家,怎么能让于家幕后指使那人知道?又怎么引他们出来?
在路上姜遗光就发现了有人尾随其后,人数还不少,尽管那些人十分小心,仍旧露了些踪迹。他没有从那些人身上察觉到敌意,猜想不是来监视便是来保护他们。这些人的指使者若和于家无关,他就要想办法让于家也知道,把更多人搅进来,才能窥探到些真相。
以往要揣测的对象不是人便是鬼,如今,对手很可能是自己。这叫姜遗光难得地束手无策,他并不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可能会作出何种选择,更不确定如今局面,究竟有没有自己的手笔。
……
“他们全都下去了?把你们几个放回来了?”
三天后,于家大老爷盯着战战兢兢站在面前的王进几人,不太相信。
莫非那几位以为这几个小子是派去监视他们的么?
他的确派了人,藏在人堆里,但是那些人都没能回来,按王进说的不是冻死就是摔死了,没有其他人好问,他不信也得信。
王进点头如捣蒜。
冬日本不许进山,他却稀里糊涂上山好几趟,生怕煤婆婆怪罪,结果什么事也没有。这都叫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祖坟冒青烟祖宗显灵保佑了。就算这样他一条不大的胆子被吓得更小,此时他什么也不敢瞒,生怕这些大人物抬抬手指就把自己灭了。
好在于家大老爷没有再折腾他,看王进满身狼狈,问过后,终于松口让他领老父回去,还一人给了几两银子封口。
那之后的好几天,王进把门一关,一心在家照顾老父,谁来都不开,忽然听到于家某位小姐重病的消息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怎么就突然重病了?”他不可思议地问邻居。
邻家婶子满脸笑意:“还能为什么?遭报应了呗!”狠狠啐一口,“那一家上下病倒不止一两个了,呸,都不是好东西!早死早下地狱!”
王进嗫嚅:“也……也不能这么说,那于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有报应也不该是她。”
王进不知道于家有几位小姐,病倒的那个是不是隔墙给他送银子还安慰他的那个?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叫那位心善的小姐遭罪。
邻家婶子白他一眼,骂道:“你爹还在床上病的起不来,你倒好,给仇家说话。你爹要知道几十年白养你这么个白眼狼,给点银子就当别个家里的看门狗,小心给活活气死。”
王进气得白了脸,摔门回家,从柜子里摸出那块包过银子的手帕,想起于家大老爷,气地抬手给自己一耳光,把手帕往灶台里一扔,扔出去又后悔从还冒烟的炉子里一把掏出来,烫的他不停呼呼甩手,顾不上烫伤,赶紧把手帕丢进水盆里。
可留有余温的煤灰已经把手帕烫坏了大半。
他将手帕紧紧攥住,仿佛还能听到一墙之隔传来的,愧疚又温柔的声音。
第573章
雪停一事实属不易, 虽说后续惹来疫病,但好在及时控制住了,从各州县上报的折子来看,损失不算惨重, 至少比皇帝预想的最糟的结果好很多。
符氏后人归顺也如吹了号召令曲一般, 越来越多隐世门派现世, 归顺朝廷。
此事虽有古怪,却着实是一桩喜事。皇帝不怕他们有异心,只忧心自己知道得太少。不论这些人有什么样的心思, 她总能找到关于异人的线索,再多了解一些,总比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好。
“真奇怪……陛下似乎很高兴的样子。”赵瑛托腮望着宴席上首的女子,百思不得其解,“最近发生了什么好事吗?”她不太敢见陛下, 所以一直回避着从宫里传来的消息。
谁知道陛下忽然宴请百官,还叫来了不少入镜人呢。
她不好推辞,便来了。
宫中氛围和她想的不一样,人人脸上洋溢喜色, 连宫女太监们脚步都轻快, 进宫赴宴的各位大人们瞧着心情都不错。
原先因着姜遗光的缘故,不少入镜人追捧她, 赵瑛不耐烦应付,又不知其中有多少方势力的人,干脆通通不管, 围在身边的人总算少了, 就连宴席上别人也是敬过酒三杯便离开。
条案边只有她一人,赵瑛反而觉得自在, 自斟自饮欣赏歌舞。
殿中小戏子拖着水袖咿咿呀呀唱,大家三三两两各自聚一块儿闲聊。她本以为一句闲话没人会留意,没料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声笑。
“自然是有天大的好事。”
赵瑛猛回头,没好气道:“你躲我后边做什么?要死啦?”
凌烛摇摇扇子,毫无歉意地道了声见谅。他的眼神说不上来的古怪,看的赵瑛很不舒服,问:“什么天大的好事?”
凌烛笑得意味深长:“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对你,对我,还有全天下的人,都是一件大好事。”
啊……想必陛下已经焦头烂额了吧,她还得强撑着让自己看起来很高兴。这些日子不是减赋就是封赏,一连串封赏圣旨下去,整个京城都给带活泛了。
她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所有人吗?
赵瑛白他一眼,故意道:“说了跟没说一样,平白吊人胃口。”
凌烛不吃激将法,“到时候……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大约这件事对他真的很重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抑制不住狂热与激动,看得赵瑛更加毛毛的,借口自己喝多了出去吹吹风起身离席。
离开前,她冷不丁回望一眼。
凌烛还坐在她的位置上,他正注视着龙椅上的皇帝,像是在……嘲讽?不屑?还有些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就好像在看一个马上就要跌落谷底的人似的。
赵瑛心道,这厮这么明目张胆,不怕我泄露出去?
转念一想,她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赵瑛很早就怀疑过,除了朝廷以外,天底下还有另一股掌控着入镜人的隐藏着的势力。而这股势力蓄积的力量,和朝廷绝非同心。她和姜遗光的遭遇,或许都与这个势力有关,这叫她十分忌惮,不得不紧紧依附于朝廷,时刻对陛下表忠心。
结果因为藏梦雪女一事匆匆结束,赵瑛心知自己已经疑心陛下了。
可如果凌烛也属于那方势力。他为什么会对陛下敌意这么大?迫不及待要看陛下倒霉似的。
莫非,自己误会陛下了?
仔细想想,她的怀疑确实毫无理由。她疑心陛下因为投靠了那个势力才叫雪恶灵停手,可如果陛下是用了别的手段呢?或者他们互相利用呢?
再一想,她对陛下起疑心,似乎也是因为凌烛一句话。
真是……赵瑛不禁暗暗恼怒,她怎么这么容易被骗?凌烛随便一两句话就叫她胡思乱想这么多天。
看她被耍的团团转,凌烛这厮肯定很得意吧?
赵瑛越想越气,愤愤离席。身后,凌烛举杯,与人谈笑甚欢。
“来!都为陛下干一杯!”
……
煤山镇。
三天丧事后,来帮忙的、看热闹的、吹吹打打的人终于都散去了,把外面搭的棚子也都拆了。木屋重归寂静,除了旁边新建了一座更大更宽敞的木屋外,和原来并无差别。
齐瑞明对屋外还在发愣的男人扬扬下巴,“咱们还得带上他?他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借着三天操办丧事的机会,两人算是把镇子底子个七七八八。小镇就这么点大,人又少,顶多二十来户人家,可以说这座镇子已经不剩什么秘密了。
目前来看,只有几处地方值得在意。
其一,镇中有一座废弃的类似庙宇一样的庞大院落,据老人们说以前叫乌坊,是供奉煤婆婆的。
他们还特地去看过,乌坊内阴森森的,一圈又一圈围墙,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正中央一口井,井盖大开,看着令人瘆得慌,不像是水井。镇上的人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至于那位煤婆婆,镇上的人褒贬不一。她以前应当是类似镇子守护灵一样的神仙,镇上的人还特地选了“乌女”去侍奉她。结果在那场大灾难里,煤婆婆没有保下镇里的人,乌女也都死了。之后就没什么人打理乌坊了,才导致乌坊荒废至今。
但据一些老人说,很久以前,那口井是封住的,也不知道是谁把井盖打开了。
第二件事就是那场大灾难了。
灾难发生在几十年前,大约三十多年?还是四十年?好多人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天降大雪,无数黑影在镇上穿行,镇上的人死伤无数,灾难过后,只剩伶仃数十人存活。
活下来的人家也不大来往了,零星散布在镇子各处,尽管有那么几户人家有联系,彼此嫁娶生了孩子,其余大多数好像都不抱什么希望了。要不是这次办丧事召集了一些,不少人甚至后半辈子都不会见上一面。
简直像是一座正在慢慢死去的小镇。
储梨和齐瑞明非常确定,一切的根源就在雪山之中,说不定就和他们当初看见的雪山山洞有关,只是当初他们急着走,没发现其中秘密罢了。
他们必须上山看看。
一直留在镇子里,只会和镇上的人一样,变成腐朽的烂木头。
唯一分歧就在于这位于家大少爷了。
这位于家大少爷心智不全,记忆近乎全无,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偏偏很不好糊弄。他知道自己妹妹死了,有人问起就说那是自己妹妹,让人把他妹妹带回来,再让他待下去,迟早被人发现他的古怪之处。
齐瑞明担忧他留在镇里是个祸害——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追杀他们的人是谁呢,要是叫那批人的幕后指使利用就不好了。
他宁愿把他杀了,或者关在一个地方,不然上雪山后他们自己都自身难保,怎么还能护住另一个傻子?
储梨却道必须带于修谨上山,不光于修谨,黄参也要带走。这两人虽然许多事都不记得了,但说不定记忆能恢复呢?说不定他们故地重游能想起什么来呢?
齐瑞明拗不过她,也担忧贸然把人杀了会留下后患,便同意了。
这回上山,二人做了万全准备,衣物、水、干粮、取暖用的油和煤等等满满当当备了一车。
黄参不想去,他害怕上山,可他的亲人好友全都没了,煤山镇没有他的容身之处。齐瑞明与储梨以打断手脚威胁,他不想去也得去。
雪山仍如初见那般,肃静,冰冷,洁白得耀眼,白雪从云间攀着雾连到山尖,再从山尖尖一路渗到山脚。
储梨与齐瑞明站在镇口,望着远处绵延的雪山,心绪复杂难言。黄参不愿去,他们又何尝愿意?
可入镜人就是这样,为了活命,前面就是有刀山火海也必须趟一趟。
在看到雪山以后,于修谨——这个毁了容貌、失了记忆的男人陷入了无法自抑的恐惧中。他变得狂躁不安,浑身发颤,越往深处越抖得厉害,就像兔子见着老虎一样,要不是两人把他绑起来放在板车上拖着他走,他早就跑没影了。
“山上到底有什么?让他怕成这样?”储梨不解,他们在山中可没有见到鬼怪。
害怕雪山?
雪山确实可怕,走在山里的那种悲凉恐惧,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的。
齐瑞明不解:“莫非是他死在了这里,才这么害怕?”
但也不应该啊,下山的时候怎么不见他怕?难不成那时候他没想起来?
储梨却道,或许是他的记忆正在慢慢复苏的缘故。一直带着他,说不定他能记起所有事,到时作用不小。
镇上的人没有失去记忆,可对普通人来说,哪怕是几年前的事都不一定能想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说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那些镇民说的几分真几分假?她可不敢赌。
结果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在进山洞后的第二天,头天晚上,两人实在太累了,睡得很沉,醒来就发现黄参和那位大少爷都没了踪迹。
“不用找了。”储梨脸色阴沉拉住齐瑞明,外面天都暗了,他们睡了不止一晚上。她从昨晚吃剩的油纸包里捻了捻,扫一圈山洞,另一只手伸进熄灭的半温火堆里掏掏,放在鼻子下细细闻了闻,冷笑出声。
“这老匹夫,真是好胆量,敢对我们下药。”
齐瑞明不敢相信他们居然被骗了,还是被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的、看起来又傻又老实的人给骗了。他气得跺一下脚,很快冷静道:“都到这了,我们只有两个人,不能去追。”
风雪早就将逃离的脚印遮住,不留一丝痕迹。
储梨跟着点头,冰冷道:“他们还把东西都带走了。”剩下一点点口粮不知够不够捱三天的,炭更是只剩三斤有余——恐怕这老头还自得于自己留了余地,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吧?
两人脸色都很不好,还是不得不收拾东西下山去——不下山也没办法,他们可不想找死。
没走多远,两人都回过味来了。
黄参肯定不敢回镇子,这不就撞上他们了吗?
那……这两个人会去哪儿,答案似乎不言而喻了。
不必多说,两人直奔山侧而去——黄参曾说他记得几十年前于家人进山时的路线,和醒来后下山的路不是同一条。两人便跟着走了,果真见到了不同的山洞。内里矿道幽邃,不知通往何处。
入镜人体力到底比那俩公子哥儿和中年大夫好些,一路追过去,天已经蒙蒙亮了。
终于又到了熟悉的山洞口。
洞口地面一片狼藉,散落着几包炒米和煤块。想来拖着那么大包袱前进还要带个傻子,对黄参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他们在山洞深处找到了黄参。
黄参年纪大了,要不是为了活命根本跑不了这么远。他发现两人竟然追了过来时,惊恐地拼命往里逃,被齐瑞明一把抓住衣领掼在地上。
“你还想跑哪儿去?”齐瑞明喘着粗气恶狠狠瞪他,“还有个人呢?那个傻子,他跑哪儿去了?”
黄参又是一哆嗦,储梨催促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颤抖指着被黑暗覆盖住的前方。
“他……他往里走了,我拉不住他。”
一到洞口,于少爷就突然发愣,然后疯了一样往里冲。他追到一半实在不敢再往里了,才停了下来。
储梨冰冷道:“他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会往里走?是不是你引他进去的?”
黄参连连摇头,可他也知道,这两位恶客肯定不会信了。
他被逼着往里走,那两个于家的远亲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生怕他又下药。
一直走……一直走……
黄参都不知道自己一把老骨头居然还能撑到现在,一盏油灯提在手中晃晃悠悠,看不清前路,眼里只剩一盏灯晕着黄光。
晃着晃着,晃得他都恍惚了,居然听到了奇怪的人声。
是人的声音吧?
听不清在说什么,很多杂乱的声音交错,乱糟糟的。他感觉自己肯定是在黑的地方呆久了,不仅耳朵出问题,眼睛也花了。要不然……他怎么会看到黑影呢?
“你怎么不走了?”见远处灯光停下,齐瑞明远远问道。
黄参听不见,耳旁俱是杂乱人声,微弱灯光照亮的方寸之地中,憧憧黑影闪烁。
齐瑞明嘀咕:“这老家伙……”说着就要上前,储梨制止:“等等!他好像不太对。”
储梨拿出张油纸卷成一头尖的筒状,一头对着灯,另一头,灯光从小口里直直照向黄参。
他们都清晰地看见一道扭曲的黑影在黄参面前一闪而过。
储梨手一抖,强做镇定地拿开纸筒,慢慢往后退。齐瑞明接过油灯,察觉到两人的手掌心都沁出冷汗,冷得不成样子。
他们一点点往后挪,直到黄参的灯光变成一个小小光点。他们也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回事?
煤山镇一直有冬日不许进山,否则会被煤婆婆诅咒受到惩罚的传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个?
不过好像没什么危险?
储梨反手拽住齐瑞明,无声摇头,示意他再等等。
黄参应当还活着,他那头没什么动静,只有细碎挪动与急促的呼吸声。
等了约莫一刻钟,还是没什么动静,齐瑞明都想上去看看了。
不料,黄参陡然间惨叫一声,拼命地往后退,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两人还没来得及过去,黑影闪烁间,黄参不见了。
两人僵住,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敢跑,更不敢说话不敢动弹,唯余令人难以喘息的死寂。
黄参消失了,那盏灯还在,很巧的是掉在地上没摔碎,而是稳稳当当站住了。烛芯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微光下,黑影闪烁,渐渐消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两人不敢放松警惕,一直等到灯油快烧干,灯都快熄灭了,储梨才道:“好像没事了?”
她嗓子干得厉害,手也哆嗦冰冷,她甚至有闲心去想:我居然这么害怕吗?是不是在山洞里待久了才变成这样?
齐瑞明同样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听见储梨问还愣了一下,“真……真的吗?”
“是,他应该……应该是碰到了黑影才消失的。”储梨努力回忆,“现在黑影不见了。对了!你刚才有没有听到声音?”
“什么声音?”
“就是,那老东西呆住的时候,好像有人说话。”
现在才是真的没有一点声音了。
齐瑞明:“我没有听见。”
少顷,他又小心道:“那些东西……走了吧?”
“我不知道。”
他们都不敢上去查看,却彼此心知肚明,两人都想让对方过去看看。僵持到最后,储梨左看右看都觉得好像没什么问题,不再和齐瑞明纠缠,而是放下包裹,小心地一点点往前挪动,她很小心地没有碰到岩壁——谁知道还有没有黑影?
不仅没有黑影,声音也消失了。
低头看去,储梨差点惊叫出声,好悬忍住了。
地上……地上平白多了数截残肢!混杂了不知从身上哪处掉下来的碎肉块,还有一团团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衣服等等。
储梨很肯定,刚才黄参就是看到这个才吓到的。
要是一直在地上,黄参身为一个大夫,不可能吓成这样,而她也不可能没发现,只可能是突然冒出来的。
是黑影带出来的吗?
莫名其妙冒出一堆残骸,就是为了吓他们一跳?
储梨忍着不适,小心地用布包住手翻了翻,这些尸块零零碎碎在山洞里铺开很远一条,冻得硬硬的,像刚从冰里取出来不久。
衣服也都很普通,大多都是平民百姓的衣服,粗糙破旧,看不出身份。
她定定神,觉得自己不能乱猜,一定有什么是她没想到的。就像这次死劫,她也根本没想到会有四十年前的人出现,不是吗?
黑影无端出现,消失,它们看似带走了黄参,又带来一堆尸骨。本以为黑影是类似鬼怪、恶灵一类的东西,可如果真是这样,它为什么不杀了他们?她和齐瑞明在死劫里停留也够久了,还触犯了禁忌,为什么不杀?
甚至只有触碰到黑影的人才会消失,不去碰就没事。会不会意味着,这些黑影很有可能不是真正的恶灵?
再往下想,黑影不是恶灵,没有恶意,黄参却还是凭空消失了。有没有可能……他是被带走了?
就像这堆莫名其妙被带来的残骸,看起来死的时间不长。
一个凭空被带走,另一个被凭空带来。再结合这座煤矿深处,会把人送往四十年前的大洞……
储梨突然灵光一现——这些残骸,说不定是煤山送来的其他时间的人!而黄参也可能因为不慎碰到黑影,出现在了另一个时间。
她的心狠狠跳动一下,望一眼不远处跟上来还在思索的齐瑞明,储梨低头一脸思索,什么也没说,好像自己什么没发现。
……
同样的雪山,不同的时间。
姜遗光与闻人敏兵分两路,他们没有选择下去,而是各带一伙人紧贴着岩壁慢慢绕行。
既然王进说三条矿道都通往山中心,他们只见过两条矿道,还没看到第三条在哪儿。姜遗光决定把它找出来。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总比再下到山中心的冰块底下又被雪埋住好。老实说,因为这事不少入镜人到现在看到雪都觉得冷。
在众人齐心协力下,第三条矿洞很快被找了出来 。
第574章
“总算到了。”齐瑞明望着面前雪景激动不已。纵使相较于常人而言他没有那么畏寒, 长时间在雪洞中行走也有些吃不消。储梨更是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只黑瞎子。
“就是这里了。”她跟着呼出一口白气,惊叹道,“他们就是从这里消失的吧?”
他们又见到了山中巨大的雪洞,耀眼刺目的莹白, 刺得两个长久在黑暗中前行的人不由得流下眼泪, 滴落下来很快就变成了冰。
两人只敢远远望着雪洞, 不敢下去,害怕天降暴雪把他们也埋了。姜遗光他们不就是这么消失的?
谁知道他俩有没有这么好运,会不会有人把他们挖出来?
储梨说:“可惜那两个家伙没了,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
于修谨跑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黄参不出意外死了,他们再次失去了引路人。
齐瑞明跟着可惜:“信还被那个老东西带走了,就算咱们提前验过,也保不齐里边藏着什么秘密。”
先前二人从黄参身上搜出来一封冻住的信, 信被他们带走,待冰化开后晾干,字迹虽模糊也可辨认。
黄参在信中写道,于少爷在山中突发癔症, 恐是叫山中恶灵侵扰失了心智, 或是中了邪,不论谁近身都跟疯了一样殴打, 他自己的小厮也被他打死了。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把少爷关起来。
一封很寻常的信,写在于修谨“死后”。黄参说过他想到于少爷一死他们几个肯定跑不掉, 就打算从山里出来以后就直接逃出镇子, 再叫人把信转交到于家。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没能离开, 睁眼便来到了几十年后,于家和他的家人都已不在,也不必再给谁交代了。
当然,这封信有不少隐瞒的地方。比如那个小厮阿桂,不是普通被打死,而是被于修谨掏心而死。人们也不是把大少爷关起来,而是合力扑杀了他……这些就没有写在信中了。
因为黄参想要这封信留个念想。他俩都验过信没问题,便给了,结果现在信和人一起不见,就算验过还是叫他们后悔,早知道就不还给他了嘛。
两人小心地绕着巨大的雪洞寻找。
根据黄参的说法,两人都猜测雪山中那个大洞能叫时光回溯或者停驻。储梨更进一步想到,山中有不同矿洞,从不同矿洞进去,会不会去往的时间就不一样了?
想归想,她不敢尝试,只能寄希望于找到其他山洞,那些山洞里兴许会有新的线索。
……
另一头。
情况并不如几人想得那么简单。在矿洞中还未走多远,他们便碰上数道黑影。
破碎扭曲的,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在黑暗中闪烁后,又离奇地消失了。
若不是他们万般小心,恐怕就要被黑影带走了。黑影消失后,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尸块。
苍白的,零零散散,分布出丈来远,黏连血块、发丝和衣服碎片。
就算山洞中十分昏暗,姜遗光也确定,刚才地上并没有这些东西。
“凭空冒出来这些?什么意思?想吓唬我们?”姚飞白嚷嚷。
他倒不是多害怕,只是冷不丁瞧见了难免吓一跳,其他人镇定得很,他不禁有些恼,声音就大了些。
姜遗光看他一眼,还没说话,范辛慈就跟吸了逍遥散一样冲上去狠狠掐住他脖子:“谁准你吵的?你要害死我们?”
一边死死掐住,一边得意又渴求夸奖般地看着姜遗光。
其他人不管,只嘲笑地瞧着这头。姚飞白不敌对方力大,很快便脸色涨红眼睛翻白,一只手拼命扒掐在脖子上的手,另一手求救地伸向姜遗光。
姜遗光也没有管,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便自顾自往前走。
他当然可以喝止范辛慈,只是,制止一次以后,他下次不管就是他的错了。
他为什么要让别人认为他可以管束范辛慈?这个别人甚至包括范辛慈自己。
姚飞白怎么都没想到在这份上姜遗光还是见死不救,明明只要一句话就好,他居然看都不看就走了?他更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栽在这儿,喘不上气叫他头胀得快爆炸,眼前一阵阵白光连闪。
两手乱扯间,他摸到一块松动的石头,抄过举起身就狠狠往后砸去。
范辛慈脸砸破大半,鲜血淋漓,他终于冷静下来,松开手,没事人一样走到姜遗光身后。
脸上血都不擦,冻成一层冰,正止住血。
姚飞白喘着粗气死死盯住他,在黑暗中慢慢后退。
他们不闹,姜遗光更不管了,一边走,一面查看地上忽然多出的尸块。
看着看着,姜遗光忽地目光一凝,他蹲下,提起灯,从面前看不出形状的衣物碎片盖住的肉块下翻了翻,小心地挟出一张破纸片。
是信的碎片。
这下所有人都凑过来了。
“是一封信,和这个人一起被撕碎了。”信封和里面夹着的信纸糊在了一起,姜遗光将那张纸细细捻开。
闻人敏凑得近些,高高举着灯,轻声念出口:“……癔症?”
吕雪衣:“只有这两个字?”
闻人敏白他一眼:“这么点大的碎片上能有几个字?你指着这么两个字看出门道,不如去边上多翻翻,看能不能找着其他纸片。”
吕雪衣一噎,不好驳她,只能憋着气去找。其他人懒得掺和他们的争执,各自默不作声散开翻找,真给他们找到数十碎纸片。
其中范辛慈找的最为卖力,其他人好歹拿个布包着手或用夹子夹着,他直接上手扒,每找到一个就用无比黏腻渴求的目光看姜遗光,看的其他人一阵发寒,心说他这眼神比地上的尸块都恶心。
找齐的碎片被几人小心地拼凑起。其实没法拼凑出完整的一封信,只有约莫半张,都和信封粘连在一起,上头沾血结成冰冻住,难以分开,更不用说辨认其中字迹。
但叫几人欣喜的是,他们在信封上发现的几个字——于夫人。
“看来是一个人写给于夫人的。”
“错不了!这个于夫人肯定就是那个于家的,又是和于家有关的东西……”
姜遗光转了一圈也回来了,他发现地上散落的尸块应当属于同一人。
“是个男子……上了年纪,少说有四十岁……”他道,语气有些犹疑,“应当是个……医者,或是久病之人,我闻到了草药味。”
只有长久浸在药草中的人,才会有死了都磨灭不掉的浓重的气味。
吕雪衣不信,跟着闻了闻,一鼻子冷冷血腥味和地上的土腥气,除此外什么也没闻到。他不好质疑姜遗光说谎,按捺下来。闻人敏和其他人倒是否一副非常相信的样子,看的他心中冷笑。
“说起来,于家确实养了个大夫。”卢湘冷不丁说道。这是她和于家小姐“闲聊”时探听到的,“那个人姓黄,是本地人,开了一间医馆,于家初到本地后打听到他是当地唯一一个有名的大夫,就把人请走了。”
这也成了于家罪状之一,镇上好的大夫就那么几个,被于家抢了一个,其他人上哪里去看病?
“于家人提过,随行跟着于少爷上山人中确实有个大夫,姓黄,别人都叫他黄参。会不会就是他?”卢湘冻得实在受不了,又跳又搓手着说完。
吕雪衣:“这么看来,于家小子的去向就清楚了。黄参说他中邪……呵呵呵……中邪……”他阴冷地扫过山洞,望向已经见不到光的洞口方向,好像能从那里看到外面的雪似的,“中的什么邪,想必诸位也明了了。”
情绪激昂下,连凛寒都不再难忍,吕雪衣眼睛激动得发亮:“一定是他中邪之后做了不少恶事,那些人要么把他丢下了,要么,把他给杀了。”
“人都没了,自然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中邪就真是中邪?保不齐里面混进几个恨于家的人,杀人夺财。”
“他既选择写信,定是不敢直接去于家,估计已经准备好从这个镇子离开了,只是不知道怎么死在了这里。”
闻人敏也这么想:“这么看来,于家上山那批未必全没了,说不定有些人逃了呢?”虽说茫茫雪山,要避开煤山镇逃走不容易,但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别的路嘛。
“要是能找到他们就好了。”
“茫茫雪山,凭我们几个想找人也太难了。”
反正一时半会儿不往前走,几人冷得够呛,索性坐下交谈,顺便点起火堆取暖。你一言我一语的,算是把事情全貌拼了个囫囵。
倒是姜遗光还在找什么,点着灯在地面不断摸索,范辛慈几次想接过灯帮他一起找都被呵斥开。
“有些不对。”姜遗光终于揪住了那丝异常感的源头。
他从凝出瑰紫色破碎的一堆脏腑中,掏出了一颗小小的、漆黑的东西。
“这是什么?”吕雪衣抢先问。
姜遗光:“一颗糖,是储梨姑娘随身带着的,我从她身上闻到过这种气味,用芝麻油和糖炒制,能御严寒。”
这就奇怪了。
为什么储梨随身的糖会在黄大夫身上?他们可是猜测过储梨与齐瑞明停留在了入镜之初时。
莫非储梨也和他们一样,只是藏在了山上没有下来?
又或者黄参也去到了几十年前?
也有不信的,吕雪衣直觉姜遗光又在胡说八道骗人,他怎么知道储梨身上有什么糖?就靠鼻子闻?可不等他问,闻人敏居然也从身上摸出了一颗糖,油纸剥开,飘出一点芝麻的香气。
“储姑娘确实随身带着油糖,她亲手所制,还悄悄分了几颗与我。”
这件事储梨谁也没告诉,当时大家都快冻死了,储梨怎么敢说?她可不是那么有善心的人。要不是闻人敏和她有点交情,也不会得到。
姜遗光将那颗东西用力捻碎,除却表面附着的腐臭气味外,竟真的飘出一点冷冷的芝麻香气。
卢湘还在笑,觉得事情总算有了些进展。黄参都能和储梨碰上面,或许那位于家少爷也在呢?没见到尸体不一定就是死了嘛,可她笑着笑着,却见火光中其他人面色越来越严肃,她自己转念一想,也惊出一身冷汗。
黑影把本该在几十年后的黄参带回几十年前。从黄参胃里的糖来看,他碰见储梨时一定还活着。
那他碰见了什么才会被绞成如此可怖的碎块?姜遗光先前还说过,他不是死后被碎尸,是活生生被绞成块的。
答案很明显了……他根本就是被黑影直接拖入数十年前,才会落得这个下场。
还好……还好她刚才没有碰到黑影,要不然她也会变成不知道出现在哪里的一堆碎块。
闻人敏缓缓说:“诸位,我还有一个猜测。”
“黑影,其实不是鬼魂。”她斟酌了一下用词,“它们应当是其他时间的,从山洞中经过的活人的影子,被扭曲后投到我们面前。说不定,我们在这里行走的模样,也会变成几十年前的人眼中的黑影。”
他们刚才看到的黑影,听到的怪声,又是来自于什么时间、什么人呢?
第575章
一直走, 到进入雪山最中心、即众人最初入镜时进入的雪山最深处,几人还是没明白,这次的死劫究竟要他们做什么呢?
若是煤山镇的诅咒,这件事还没有半分头绪, 乌坊难以追溯到源头, 煤婆婆一事也难寻根迹。
不, 他可以试着找一找煤婆婆。
在于家居住时,有个神秘人趁他睡着送了一张纸条,上面画了奇怪的线条图案, 还写着“四十年”。起初他不解其意,后来他察觉到那个神秘人很可能就是自己。
再次入山,他终于明白了。
看似凌乱的线条,其实是雪山中矿洞分布路线。四十年,应当是指不同矿洞通往的时间相距此时四十年。左边这条通往四十年前, 右边这条通往四十年后。
但姜遗光不确定到底怎样才能去往另一个时间,以往挖矿的人那么多,没听说过有谁失踪。
因此他疑心三点,第一:这项规则只在冬日生效, 故而一直有冬日不许进山的传闻。
第二:必须通过矿洞到达山体正中的雪洞才能离开。这个雪洞藏得实在太深, 矿工们基本不会到最深处。
最可怕的第三点,也是最不希望看到的一点——必须要被冰冻住, 才能去往另一个时间。这样一来,让时间停驻和逆转的的不光是这个山洞,还有山中冰雪。
唯独这条他不能轻易赌, 姜遗光可不知道在另一个时间, 还能不能这么巧合地有人把自己挖出来。
他打算试一试,看能否回到过去。而他觉得自己也必然回到了过去。
到这一步, 一直维持面上安稳的几人,矛盾终于现出水面。
吕雪衣听过姜遗光猜测后,坚决不同意他冒这个险。他不光自己不愿,也不希望别人一起尝试。
没有成功还好说,无非死路一条,反正死的不是他。可要是成功了,真让他们回到过去,凡事牵一发动全身,谁知道他们做的一点点小事会不会影响到现在?
比如要是姜遗光影响到于家,导致于家不派人进山,他们不就在冰里冻着出不来了?
卢湘道,要是成功了,岂不是能阻止当初的他们进入矿洞?可说完她也觉得不妥,不进入矿洞,他们就不能来到现在的时间,也就不会认识于家,无法解开谜团了。
这么说来,他们所走到现在的每一步反而都是不得不走的,缺了一步,现在的他们会在哪里?会变成什么样?
她也糊涂了,做与不做似乎都要形成悖论。于是卢湘也开始反对。
姜遗光却说,自己必须回到过去,因为从乌坊中出现的灰色身影,和他们曾遇到过的刺客来看,他已经这么做了。
要是现在他没有回到过去,又怎么能养出刺客救下入镜人?
谈及刺客,吕雪衣此时忽然灵光一现,他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什么。
姜遗光不是为了救下入镜人们而养刺客,如果恰恰相反,因为他被追杀,才要教出一批刺客保护自己呢?
现在回想,当初那批追杀他们的人,身手好像也有点熟悉。
谁会决定回到过去,养出杀手追杀入镜人?
他环视一圈,只有自己站在所有人对面。吕雪衣终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笑容越笑越大。
——自然是他自己。
所有回到过去的人都可能对将来产生无法预估的影响,他不能保证其他入镜人会乖乖听话,那能怎么做?
当然是只留下自己。
数次交谈,依旧无果。
闻人敏认定先探明后来发生了什么,才好进一步打算。
姜遗光仍秉持不能随意打破因果,既然有他回到了过去的证据,他就不能更改这个事实。
吕雪衣却觉得,如果一开始,他们就不回到过去,不贸然尝试,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灾难。
谁也无法说服谁,到最后,炭火快用光了。他们再不做出决定,就要被冻死在此地。
仿佛是商量好的,几人各自分散离开。
姜遗光走得很快,他知道有几人已经起了杀心。
他也一样。
可若要注重因果,不改变过去发生之事,此时的几人还在,他便不能在此时随意抹除他们。
范辛慈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卢湘左右为难,她很清楚自己阻止不了姜遗光,也阻止不了闻人敏,而她自己更是拿不定主意。咬牙看一眼停在原地的闻人敏后,她向着离开的两人快步跟上去,想问问吕雪衣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你要和他一起走吗?”吕雪衣向闻人敏问道。
闻人敏摇头。
“姓姜的不是说,三条山洞,一条往过去,一条通将来吗?”闻人敏决心去找储梨试试。先去往未来,弄清楚此时发生了什么,到那时再返回来也不迟。
看她也走了,吕雪衣不死心,向姜遗光的方向追去。
他必须阻止姜遗光!
元霈柳与景嘉玉倒是跟着闻人敏一块儿走了,他们也觉得与其贸然回到过去,不如先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彭明志正要跟上,闻人敏回头喝住他:“你站住!”
彭明志一脸疑惑。
闻人敏冷冰冰道:“你爱走哪条走哪条道,别跟着我。”说罢盯着他,大有他一靠近就拔刀的架势。
彭明志赔笑,举高双手慢慢后退:“这是干什么……我走,我走就是了。”
等到他不见了,景嘉玉心有余悸问:“好姐姐,怎么了?他有什么问题?”
闻人敏摇头:“我也不知他有什么问题,可你们有没有发现,他几乎没有说过话?”
景嘉玉一怔:“他……他不是一直就不怎么说话吗?”
闻人敏哼一声:“反正我觉得他有问题。”
景嘉玉和元霈柳不好说她,默默跟在她身后走了。
即便在山洞中被岩石四壁包裹,仍觉寒风呼啸如刀,顶着刀子找了一个多时辰,总算让他们找到了姜遗光所说的,第三条矿洞。
闻人敏迟疑片刻,咬咬牙,走了进去。
另外一边。
吕雪衣疾疾前行,追上姜遗光,后者反身停下盯住他。
吕雪衣越跑越热,好不容易追上猎物,一双眼睛跟狼一样死死盯着他。
“你真不应该回去,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就是因为你执意回到过去,才可能引出后面于家的事?”吕雪衣道。
他说起一个在入镜人中流传很广的故事。
曾经有位神算子,号称天上地下没有他算不出来的,加之其算卦确实百算百灵,慕名来者众多。
一日,有个男子拿着他与未婚妻的八字去算。神算子算出这女子将来会亲手杀了他。男子大惊,可神算子声名在外,他不得不信。
回家后,男子百般不舍,还是搬出神算子预言叫家人去退亲。那女子本欢欢喜喜盼着嫁给心上人,嫁妆点好,嫁衣熏香,却等来噩耗。
男子父母恐儿子名声不好,对外并不隐瞒退婚理由,导致卦算结果传得沸沸扬扬。母亲一气之下病倒,不久撒手人寰,弟妹皆恼怒却无可奈何,他们的婚事也受了影响。父亲无奈,只能叫她出家,为亡母祈福。
女子削发为尼,在尼姑庵中饱受欺负。
五年后,她来到神算子家门口,等到了那个男子,亲手将他捅死。
这个故事流传各地,不少人都认为,神算子只算其果却不知其因。如果他不说这事,男子将女子娶进门,好好待她。又或者在悔婚时好好赔礼,安抚一二,不污了女子名声,女子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你现在要做和那个神算子一样的事吗?”吕雪衣质问。
姜遗光只说:“我们不是神算子,况且就算没有神算子,以这男子的品行,即便和女子成婚,也不会好好对待她,只会用别的理由冷落乃至抛弃她。”
吕雪衣:“可若没有神算子的卜算,男子也不会悔婚。姓姜的,我不相信你不清楚人心,你明明知道人经不起考验……”
“我为何要管人能不能经得起考验?”姜遗光打断他的质问,“我只做我要做的事。”
对视的那一刻,两人都明白,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
姜遗光第一次正视范辛慈,下了命令:“拦住他。”
范辛慈脸上血迹黏成块,眼睛亮得好像突然活过来一样,话音未落,迫不及待地疯狗般冲了上去。
两人厮打在一起。
姜遗光头也不回地走向矿洞。
卢湘又气又怕,她心底赞同吕雪衣的说法,可她也不知该怎么反驳姜遗光,只能先跟上去。
要是他想做什么,她也不是吃素的。
……
矿洞黑暗深远。
在过分黑暗安静的地方行走,很容易失去对时间流逝的感知。
卢湘紧紧捏着手,眼睛一眨不眨黏着前方模糊人影和他手里时不时亮起的灯。
还好……还好她跟着姜遗光,要是她自己一个人走,恐怕就要走丢了吧?
姜遗光不管她,他能听见身后跟来的窸窣声,和紧张的呼吸,都裹在不知何处吹来的细小的风中。
大概三个多时辰,完全漆黑的矿洞终于渐渐亮了些,越往前越明亮,姜遗光知道,这是快离开了。
他加快脚步,迎上了扑面而来的阳光。
跟在身后的卢湘心中一喜,略等了等,确定姜遗光真的离开以后,她才小心地走上去。
一道身影风一样从他身边刮过,吓得她差点大叫,等那带着血腥味的人影消失了,她反应过来,那是范辛慈!
他居然一直在自己后面?
他去追姜遗光了,应该不会对她下手。想到这,卢湘放下心往前踏了出去。
等卢湘也消失了,吕雪衣一瘸一拐扶着墙慢慢挪出,望向远处亮光,神情复杂且憎恨。
第576章
等卢湘终于离开洞口, 天都黑了,皎白的雪在黑夜中莹莹生辉。和山洞中闷闷的阴冷不同,迎面而来的潮风叫她陡然清醒了些。
姜遗光这就不见了,范辛慈也是……他们走的还真快。
应该没有人了吧?
该往哪儿走?该做什么?她现在……真的到了四十年前吗?
卢湘想了想, 决定先去山下, 四十年前的话……煤山镇应该还在, 她可以找找那什么煤婆婆。凭她直觉来看,这什么煤婆婆和雪山的诅咒肯定脱不了干系。
只是……到底天黑了。
卢湘望望天色,有点胆怯, 可她身上带的炭火实在太少了,要是再在山上待一夜,第二天再走,恐怕会冻死在路上。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在下一个天黑到来前, 她真的见到了煤山镇外围房屋的影子。
一天一夜的长途跋涉,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卢湘强撑着想进到镇子里,至少不会在镇外昏过去。可她高估了自己,头一歪, 眼前黑下去。
卢湘再次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发旧的红色帐子,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张炕上, 身下床铺简单却柔软暖和。
她没放松警惕,小心拉开一点床帐向外看去,一间不大的屋子, 木桌椅看着都旧了, 却收拾得很干净。从窗户偷进的光来看,应该是早上了。
谁救了她?
正纳闷, 门外传来渐近脚步声。卢湘急忙躺下闭目,那脚步声近了,推开门又关上,托盘搁在桌上的脆响,一个人拉开帘子弯下腰,摸摸她的额头,那是一只有些粗糙的手,拂过有阳光下晒过的旧木头气味和药味。
卢湘猜测那是个老妇人的手。
“还没醒啊……还好没烧……”老妇人小声道,听着十分愁,“这都睡了两天了,别是有什么病吧?”
卢湘没察觉恶意,适时迷迷糊糊睁开眼,老妇人刚起身就欣喜地坐回来:“姑娘!你可算醒了。”
卢湘一脸迷茫:“这……这是哪儿?大娘,你是谁?”
交谈间,她探出不少消息。
首先,她很可能真的到了四十年前。因为这里确实是煤山镇不假,煤山镇的传说还在,但没有于家人,也没有煤婆婆和乌坊。
救她的是一对住在镇子边缘的老夫妻,姓王,这周围一小片的人都姓王。老夫妻俩年轻时有个孩子,后面进山挖矿的时候被落石砸死了,儿媳妇听到这个消息就早产了,生了两天还是没生下来,和肚子里的女儿一起没了。
卢湘顺势说起自己,道她父母没了,未婚夫嫌她晦气不肯要她,族中叫她过来投奔亲戚,说她在这有个姓于的远房伯伯,还有个姓姜的表哥。老夫妻把自己知道的姓于的人名字都报出来,结果都不是,出去后就猜测这姑娘是不是叫族里给哄了,根本就没这号亲戚。
老夫妻俩没什么好图的,瞧这姑娘又白净温柔,听说读过书,会识字,会算账,他们就动了心思。
卢湘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夫妻俩家中,借口找亲戚,把煤山镇找了个遍。
煤山镇看着和四十年后差别不大,该建乌坊的地方是块荒地,没人要。
因为于家人没来,该是于家建地的地方住着当地比较有钱的几户人家,一条巷子里共用一口井。
她问了许多人,她自己的名声也在镇上传开了。许多人都知道有个小姑娘来这里投奔亲戚却找不着。
可叫卢湘有点心慌的是,她没有打听到姜遗光的消息。
姜遗光、范辛慈,都没有消息。
他们怎么不在?他们不是说来四十年前打听吗?为什么不在这里?
找了很久,她才辗转听到疑似姜遗光的讯息。在她来到镇子的三天,或者四天前,有个不起眼的陌生年轻男人来到了镇子上,他看着也是穿过雪山来到镇上的,后面又走了,听说往南边去了。
听过描述后,卢湘很确定那肯定是姜遗光。她更疑惑了,为什么来了又要走?他不是要查煤山镇的过往吗?
还有,既然姜遗光在,范辛慈呢?他跟狗护食一样盯着姜遗光,怎么又不在?
种种疑惑堆积,卢湘懊恼地捶地,她本以为到四十年前会好些,结果谜团怎么更多了?
……等等!
南边?
难道说……
卢湘猛地起身看向南方,她还记得于家是从南方搬过来的,莫非姜遗光直接去南方了?他怎么找得到路的?
……
煤山镇以南数百里的某座城中,爆发了一桩惨案。
当地一户有名的姓于的人家,不知惹到了什么人,一夜间被屠了十几口人,要不是有个侠士赶到把那人赶走,恐怕于家上下都逃不掉。
不过那高人把歹徒捉走后就没回来,劫后余生的于家要忙着报官、办丧、请大夫,还要应付趁火打劫或者上门慰问的人群,忙的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恩人?只能请官府去查了。
还好,凶手很好认,脸上有一大块疤。
出了这么件大案子,官府自是不敢怠慢,这段时间进出城盯得死紧,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城中更是日夜排查,张贴通缉令,到处找脸上带疤的男人。
可奇怪的是,那两个人就跟倒进了河里的鱼似的,影子都找不着。要不是于家一直以来名声放在那儿,死了十几个人的事实摆在那儿,官府都要以为他们报假案玩了。
相邻某处村庄僻静之地,两人对峙。
姜遗光扫一眼跪在身前三尺远的范辛慈,他没叫范辛慈跪着,对方自己就跪下了,不过这样更不容易被他偷袭,姜遗光就随他跪着。
事实上,他自己也有些没想到范辛慈居然能跑到这里来。
以往镜中死劫少有这么大片区域,即便于家提过他们从南方来,姜遗光也没想过,真的能从煤山镇离开,到达这座城。先前许多暗示都叫他们以为无法离开镇子,但现在想想,既然可以穿过时间的桎梏,又怎么会限制地域呢?
“你为什么杀于家人?”姜遗光疑心他知道什么秘辛。
得到的答案叫他完全没想到。
“……谁叫您一直……一直关注他们……”范辛慈忿忿不平,委屈又憎恨地说道,“他们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得到您的目光?”
“再说了,我把他们灭了,他们不就不会去煤山镇了吗?后面就没有那么多事了。”
姜遗光仔细看着他,发现他没有说假话。
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走了一步错棋。
在山洞中,他不该让范辛慈代自己出手的。
正因为他主动和对方说话,才让他生出这种心思,甚至妄想杀掉所有和自己有关的人。而到这一步,就再也没办法甩掉对方了。
除非,他死。
……
其他人都走了,彭明志还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挠挠头。
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被留下了,不过其他人好像也没必要非得带上他。闻人敏还怀疑他,彭明志都想笑,无非是他一贯不爱说话,不想争先罢了,以往死劫他都是默默跟着别人,最厉害的那个怎么做,他就怎么做,这才活到现在。这有什么好怀疑的?
不过现在他确实不知自己该去哪儿了。
不管是姜遗光还是闻人敏,他都不想碰上,姜遗光还好说,不惹到他就没事,但谁叫他身边有两个疯子?一个就差把他放莲花座上供着,另一个恨不得杀了他,他才不要去凑热闹。
闻人敏那边也不能去。
站在空旷莹白的雪洞前,彭明志轻轻叹一声,四处看了又看看,他发现自己居然无处可去。
只能先原路返回了吧?
他一直没出头,于家的人也不知道记不记得他,不记得正好,镇上人那么多,他就住着等那些人回来就行。
毕竟同样是入镜人,没冲突前那些人也不会随便杀人,就算要利用他,彭明志觉得自己不至于发现不了。
这么想着,彭明志收拾了东西,洞中散落的煤块渣子也磨成粉备着,准备从原路下山。
漆黑幽长的山洞中,他再次看到了黑影。奇怪的漾着回音的呓语,扭曲的比山洞更漆黑的影子忽闪来去,这回影子比来时多了很多,他不敢碰上,只好后退。就这么反复前进后退,大约花了比来时差不多长两倍的时间,彭明志总算见到了山洞口传来的光。
简直像在地狱中受刑多年,终于重见天日,激动得叫他几乎落下泪来。他迫不及待地往洞口赶去,连洞外的声音都没察觉。
刚冲出去,脖子上就架上几把刀。
几个瞧着瘦了不知多久的虬髯大汉架着他,不由分说将人拷上,不远处两人拿着画像一幅幅比对,翻出一幅画的和他极像的话,两人肯定点头:“就是他!他就是彭明志!”
彭明志大惊,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还要叫喊,被人一棒子打在后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捧雪砸醒了彭明志,他刚睁眼,一把刀就横在眼前,吓得他不敢动了。
“几位好汉,你们这是……我,我身上还有点银子,几位好汉拿去买点酒吃,求各位放过我……”一面求饶,一面不准痕迹地打量,刚出来时天还黑的,现在就天亮了,过了有好几个时辰吧?这群人还没走,一定另有所图。
拿刀那人狠狠啐在他脸上:“谁稀罕你的臭钱?快说!其他几个灾星哪儿去了?”
“灾星?”
他猛地反应过来,此人所说灾星极可能是指其他入镜人。
莫非,镇上出了什么灾祸?镇子里的人觉得是他们带来的?
第577章
事情正和彭明志想的一样, 甚至要更复杂些。在入镜人们刚上山不久,镇子就变得不对劲了。
起初,是镇子外圈的人家,有几户开始有人生病, 有人失踪。
再然后, 镇上开始出现黑影。凡黑影所到之处, 人们或被黑影拉入无尽黑暗,从此不见踪迹,或是被扭曲黑影吓得神志不清。
——那些影子不知从何处卷来了残肢, 碎肉块、断掉的手脚等等,零零碎碎,肉红瑰紫散落。纵使有人没被黑影带走,没有被吓坏,见着这些东西也吓出病了。
短短半旬, 煤山镇死伤大半。城东的医馆,城西的神婆,城南的凶店城北的长寿堂排满长队,日夜都能听见悲惨的哭声。
彭明志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突然反应过来——难怪其他人一定要走, 他们肯定是预见镇子要发生点什么,到时诡异出现的他们就成了靶子。
只有他, 他居然傻傻地留下来了。这不是送上门的出气筒吗?
听几人抱怨完彭明志傻在原地,不等他狡辩,那几人的拳头劈头盖脸招呼下, 打得他晕头转向, 眼前红紫连闪,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彭明志到底是入镜人, 换寻常人恐怕就给打怕了,他却只有怨恨,半点不怕,面上做个畏惧求饶的模样求他们停手,想知道什么都可以说。
这句话出来,那群人果然停手,他们想知道和彭明志一块儿的其他人去哪了。
彭明志心道能穿梭时间一事肯定得瞒着,就骗他们,说几人在洞里都被黑影捉走了,他自己好不容易活下来,才想逃下山。
那群人不太信,却又不敢进山洞,彭明志一脸被打怕了的模样,别人挥挥拳头就吓得往后缩,又半信半疑了。
但要照他这么说……几个灾星都死了,灾难应该没了吧?
饥寒交迫的彭明志被几人捆住,像牲畜一样抽鞭子逼他拉着板车往前走。
等到了镇子口,见到第一间屋子,彭明志只觉得自己背上都没几块好皮了。
越是恨,越能忍。彭明志自觉身无长处,唯有隐忍一道不输任何人。
面上喏喏不敢言,只在心底发誓,不管这些东西是人是鬼,他彭明志终有一日要叫这些贱民付出代价。
镇上灾祸并未好转,反而愈发严重。还没进镇子从远处看就感觉天阴阴地往下压,阴沉得很,进镇后,那股萧瑟的死气更浓,家家户户挂白穿孝,人人脸上惶恐不安,仿佛都在等着不知什么时候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噩运。
第一个人发现进山的勇士们回来了,他们还拖着一个人,那人血淋淋的,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死了。
“你们找着灾星了?”一人不敢置信地问。
上山回来的人中,带头年轻人自得又遗憾道:“我们在山上找到了他,这灾星说其他人都进山洞死了。”
一个头上挂了白的老人从家门口出来,看了看:“死了好,死了就太平了。”
彭明志低着头,听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贬低他,再拖着他绕了大半个镇子,叫所有人都知道丧门九星给抓住了一个。
之后,就该送去乌坊,交给煤婆婆处置了。
这群人是从冰里被发现的,很可能就是煤婆婆对他们的处罚!于家人为了找什么大少爷,把他们从冰块里放出来,从山上带到山下,才会把灾难带出来。这几个扫把星该死,于家也逃不掉!
彭明志被绑在囚车上,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将他一圈圈往里送。在他后边还有几个同样被关起来的人,听说是当地县官和他的师爷们,也被愤怒的老百姓们绑来了。
于家的人听说死的死病的病,就剩老弱妇孺,家产被抢了不少,但好像有人保护于家人,所以没抓来。
算过吉时,开祭坛,人群围在墙边安安静静,仅剩的乌女们围着那口井唱响不知名颂歌。而后,她们打开井盖。再次宣扬一遍囚犯们的罪过后——
人们将犯人们一个个投入井中。
彭明志是最后一个被扔进去的,重重摔在其他几人身上。
他很庆幸自己没有摔伤。井下没有水,很深,约有一丈来高,四壁黏了湿漉漉的冷冷的青霜。再往上看去,圆形井口被人慢慢盖住,就像天狗食月时,月亮被一点点遮住的样子。
彭明志从别人身上下来,慢慢挪到一边,他发现有几个还活着,踢一脚叫他们清醒过来:“别睡了,我们得想办法报仇才是。”
“报……报仇?”黑暗中,一个人苦笑,“进了这里,怎么可能出去……”
“为什么不行?”彭明志阴鸷道,“外面不可能一直有人看守,只要我不死,就一定能找到机会出去。”
另一个虚弱的声音说道:“你还是别想了,你不知道这井里有什么……”
彭明志反问:“能有什么?”
虚弱的声音回他:“煤婆婆的尸骨,就埋在这口井下。她会看着我们……凡是送进来的人,最后都只会尸骨无存。”
彭明志一怔:“你怎么知道?”
那道虚弱的声音笑起来,表明了自己身份。
他就是和年轻县令一块儿被抓来的师爷。
师爷十分冤枉,他什么也没做,况且他不是跟着这任县令一块来的,他本来就在衙门里当差,上一任县令在的时候他就当师爷了。结果现在好处没捞着,自己和家人却都要给那个蠢货陪葬。
不甘心也是无用,到这一步,除非煤婆婆活过来,否则他和家人只有死路一条。
师爷到底是不想死的,他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面前这个“灾星”上。
从冰雪中复苏,实在不可思议。说不定这次能靠他活着出去呢?抱着这个念头,师爷有问必答。
师爷没说完,彭明志已冒出满头冷汗,他强令自己镇静下来陷入思考。
井下埋着煤婆婆的尸骨……
彭明志还记得,初次到乌坊时,所有入镜人都感觉到这口井的古怪之处,仿佛底下封着某种巨大的可怕怪物。
如果真是煤婆婆的坟,那……煤婆婆就不像他们听到的那样,是个善心的神了。
他们从井边经过,察觉到的可不是什么善意。
姜遗光还说过,他从井下感受到了很深的怨恨。听起来有点不像真的,不过入镜人和鬼怪打交道多了,多少也能分辨一二。彭明志很确定姜遗光没说谎。
因为,他在井下也感受到了……
——彻骨的滔天恨意。
休息好一阵子,缓解身上疼痛后,彭明志决定自己必须查清楚井下之物。
他身上藏着的碳粉与火折子因藏的隐蔽,没被收走。彭明志用摸索到的破衣服撕碎绑好,小心地点起一团火。
点火时他一直很小心,因人死后不久尸身便开始鼓胀,毒气从七窍中溢出。这种毒气活人闻了生病,要是碰上火,还很容易炸开。彭明志也是摸了一圈,发现周围没有新死之人才敢这么做。
井底成狭小圆筒状,四壁光滑,地面凝了厚厚一层发紫的血块,血块中凝着成百上千细碎白骨。
他耐心寻找,终是在某处角落摸到一块略略凹下去的门板,上头的锁都要绣了。
干脆利落踹开门,等片刻后推门进去,里面场景叫他大吃一惊。
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座一人高、并未摆放神像的神龛。
布条烧出的光很微弱,他有些看不清神龛后放着什么,走近几步,惊恐地发现后面原来放着口小小的棺材!
应该是煤婆婆的吧?
彭明志百思不得其解,有好好的墓不做,干嘛要在井下放棺材?
他走近几步,更是察觉到的令人喘不上气的怨恨与恶意扑面而来,压得他难以迈步。
彭明志很想跑,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只能上前去,慢慢看清了神龛供奉的牌位上的字。
……
煤山镇以南数百里——
惨案过去多日,四九都快过了,灭于家十几口的凶手还是没找到,恩人倒是现身了。
那恩人头戴灰斗篷,不显出真容,可他出现的时候,当晚亲眼见了惨案的于家人都认出了他来。现在管家的人马上叫家人把其他客人送回去,在府上念经的和尚们也移到后院。他自己小心地请那人上座,又忍痛从账上支了几百两银子好作谢礼。
这不仅仅是恩人,更是身怀绝技的高人!于家人早就感觉近日家中运势不顺,说不定托这位高人的福,能给于家转运呢?
恩人什么都没要,问过于家近况后,提出去祭拜的地方看看。于家的男人们簇拥着陪着去,问什么答什么,乖巧得很。前边还好说,后面不知哪句话不对,叫恩人想到了什么,顿了顿。
恩人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也不叫他们送,身影一闪就消失在原地。
几个于家大老爷们凑在一起不断商讨,终于确定了那句叫恩人愣住的话。
他们无意间提到,自己这一支虽说是本家,可祖爷爷确是从北方回来的,小时候走散了,长大后一路找回家。
起初于家人以为他上门讹钱,因为他容貌尽毁,一身破烂,还有些疯疯癫癫。但是他执着地说自己是于家人,还能念出族谱,于家人半信半疑把他放进来。结果这人对于家祖宅很是熟悉,一看就是没来过但有人和他提过布局。再滴血验亲,验过身——于家不少人都生有六趾,或者第五根小趾头上长了两个趾甲,他竟真的有。
发现他居然真是于家人,主家的一位长辈就做主收下了他。
不过于家人怎么也想不出这段往事能有什么干系。难不成,还是他们祖爷爷那辈欠下的债?
一老人突然道:“我……我想起来了!你们还小,不知道,那时候……”
他环视一圈围着的小辈们,说起了那位祖爷爷的事。
几十年前,祖爷爷病重,在床上熬了几个月才病逝。当时他还小,也要去侍疾。祖爷爷平日多是安静地躺着,有时糊涂了,会整日整夜念叨一句话。
——绝对、绝对不要去北方,不要进雪山,他和妹妹都丢在了北方的雪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过那时候祖爷爷已经病得很厉害了,他只以为祖爷爷说胡话,问过长辈后,长辈们都叫他别放在心上。祖爷爷的确从北方回来,可没听说过有什么妹妹。
姜遗光走得飞快,三两下甩掉跟踪的人,脱掉灰袍后回到自己布下的小宅里。
他终于知道于修谨的去处了。
只是他想不通,于修谨是如何回到几十年前,又是如何离开小镇千里迢迢找到于家的?
刚踏进宅子门,姜遗光已敏锐地察觉不对,往小院角房奔去,推开门,里面本该绑住的人果然不见踪影。
范辛慈不会轻易离开,所以……
他猛回过头躲过一刀,扣住那人手腕旋至身后,将他反压在地。
“果然是你。”
吕雪衣冷笑:“当然是我。”
“我早就说过,你们做的越多,越是把事情往原本的轨迹上推!你要是不来,于家人就根本不会遭难,也不会要迁到北方!后面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可惜啊可惜,你根本就没明白我的用心,我真怀疑,你这种没有人情没有头脑的怪物,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姜遗光不为所动,问他:“范辛慈呢?你杀了他?”
吕雪衣自得道:“当然!要不是他杀了于家那么多人,于家人怎么会想起来什么诅咒?你居然还可笑地要保他。”
姜遗光说:“可笑的是你。”
“你自以为我们不参与,事态便不会和原来走向一样。可你是否想过,入镜人不参与,改变的是于家人的命运,不是入镜人的。”
“你保全了于家人的命,你自己的命……你想要吗?”说话间,扣在吕雪衣喉咙上的五指越来越紧,后者脸涨得通红,拼死反抗却无法挣脱。
又一击风声袭来,姜遗光闪身一躲,吕雪衣趁机扯开他连滚带爬跑到一边,连咳带喘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笑道:“你总算想通了。”
方才偷袭姜遗光的,却是一直以来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范辛慈。
吕雪衣找到他后,没有直接报仇,而是劝他,姜遗光如果活着,他一定会不断眷顾其他人,不会只看着他一个,姜遗光活的越久,身边就围着越多人和他争。
只要姜遗光死了,他就永远属于他了。
让姜遗光的命了结在自己手上,活着的最后一刻只能看着自己,就算变成厉鬼,也只报复他一人。
范辛慈当然会心动。
第578章
井底, 彭明志犹豫良久,打开了面前的棺材。
避开扑面而来的腐臭,气味散开后,他慢慢凑上去。
火光昏暗摇曳, 小小的棺材里躺着一具蜷缩的白骨。大概是眼花了, 彭明志甚至感觉骨头微微晃动了一下, 再仔细看时,又不动了。
彭明志小心地检查起这具骨头——毕竟也是历经多劫的入镜人,学过几手验尸功夫。他瞧着这具骸骨的确属于上了年纪的女子, 骨架纤细,手足处骨架均有弯曲折损,一看就是生前干过苦活,但验不出致死的外伤,也并无发黑处。
难不成真像镇子里的人说的那样, 是寿终正寝?那为什么会有如此深的恨意?
彭明志心道,若只是因为人死后都会变成怨憎恶鬼,他这头可就查不下去了。
他又仔细看过一遍,突然发现这煤婆婆的右脚居然有六根足趾。
这件事倒是没听过, 不过一般人也不会知道吧?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 还是先记下再说。
尸骨验完了,没查出什么来。彭明志又环顾四周, 再次思考起为什么要把煤婆婆的棺材放入井下,还在井下开辟出一小间石室。按理说石室中该有点东西,可这里头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 他还幻想过里头有密道可以直通外界出去呢。
听说这间石室还有棺椁入井都是煤婆婆自己生前决定的,她当时在想什么?
彭明志总觉得自己疏忽了什么地方, 沿着棺材转一圈,摸了又摸,他突然想起什么,小心地抓住棺材头尾,手上用力,试图推转起来。
以棺材正中为圆点,大力之下,竟真的叫他转动了半圈,而随着他的转动,身后石壁吱呀作响,看似严丝合缝的墙面旋开半扇门。
果然如此!彭明志大喜,他担心门又缩回去,干脆从远处把几个快断气的人拖过来抵住棺材,他自己试探几次后,踏进半扇门中。
门内又一间石室,更小,也更简单,一张木桌,木桌上有一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有一本书,和一件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小孩襁褓,颜色花了布料也稀得不成样子,轻轻提起来都爬刮破。彭明志只简单看了看就不敢再动,转而拿起那本书,就着微弱的光翻开看起来。
越看越叫他吃惊。
这本书……应当算是煤婆婆自己写的日志。厚厚的一大本日志,煤婆婆几乎每天都在咒骂,怨恨自己脸上的胎记丑陋,使她走到哪里都被瞧不起,被辱骂。她也怨恨自己的养父母,家中没有银钱还要将她养大,叫她在世上受苦,不仅没钱还要拿大道理教她,只会叫她不要怨恨要善良,却不肯在她被嘲笑时替她出头。
养父母在她嘴里是一对没本事只会说大话的穷酸夫妇。整个煤山镇的镇民于她而言也是恨不得能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前面内容还有些委屈,越往后越癫狂,但凡有人多看她一眼都是在嘲讽她的样貌丑陋。
煤婆婆更是在日志中写道,那对老不死的虽然没什么本事,却教了她一样生财的法子。只要装好人,让别人都以为她是个大善人,她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她只要在村里有灾难的时候,装装样子就好了。
王婶喝药时,她将她捂死,再哭天喊地抹泪。李家阿叔腿折了,她只要往药里加点带毒的煤粉,他的伤口就永远好不了。她捡了两个孤儿带回来养,一个被她“不小心”丢进树林里给狼吃了,另一个在上山的时候“不慎”被黑影卷走了。
没有人怀疑她,谁让她是个好人呢?
哪怕是她杀的人,那人的家人仍会对她感激涕零,这让煤婆婆无比自得。在她看来,整个镇子的人都该死,要不是她长大以后学会骗人了,镇民们哪里会对她有好脸色?他们只会叫她丑妖婆。
彭明志看得飞快,他不管煤婆婆是好是坏,只管这日志里有没有对自己有用的东西。真叫他找到几点。
煤婆婆在矿山中长大,她依稀记得小时候养父母家中还有个姐姐,只是后来那个姐姐不见了。那个姐姐曾和她说过,煤,是地之精华,埋在地下的人死后会变成煤,而死去的人的怨念并不会消散,只会跟着在地底成型,也会和主人一起变成黑色的煤块。
有些煤只能用来烧火,而有些煤块,却是驳杂恶念凝聚。在某些时候……煤甚至能变身厉鬼。当人们生火取暖时,怨念汇聚成恶鬼将人拉入地下,把他们也变成煤,等下一个人把他们挖出,再用于生火。
煤婆婆已经靠这个办法杀了几十个人了。
她写道,自己很明白,整个镇子的诅咒的源头都来自于煤矿。只要还继续用着煤矿,烧过里面的煤块,怨念就会一直跟在用过煤块的人身上。他们永远也别想摆脱诅咒,直到死后,他们也会变成煤矿的诅咒的一部分。
书的最后,煤婆婆自白道,她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先将一切安排好,把棺材放在乌坊的井下,也是为了在死后仍旧控制这片地方。
她相信人死后有魂魄,而她也相信,自己的怨念一定能在死后形成更加厉害的诅咒。她要诅咒镇上的每一个人,让他们全都不得好死。
这本日志是她故意不毁掉的。为的就是将来万一有人发现,读了上面内容后,那人一定会气炸的。要是公布出去,就更有意思了,整个小镇的人都会气疯吧?
不过她已经死了,这群人也奈何不了她。
彭明志看完以后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是该生气煤婆婆的诅咒把他们几个入镜人都给卷进去了?还是该嘲笑这些镇民居然被一个人耍得团团转?
诅咒……哈哈,整个煤山矿脉都是诅咒。煤山镇人们因为诅咒心生恐惧怨憎,这些怨念又反过来变成加害镇民的诅咒。
他把日志塞回去,想了下又放在自己怀里。
煤婆婆的怨念……她要毁掉整个镇子,要让所有人给她陪葬。
正巧,他也想这么干。
“煤婆婆,你要是在天有灵,你应该帮我。”鬼使神差的,彭明志低声呢喃道。
从石室离开后,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几个人已经断气了,其中包括一个时辰前还在和他说话的师爷。
没有一点能离开的迹象。
彭明志回过神来,感觉自己也有点不正常,他居然在向一个恶鬼祈祷?这个恶鬼没有杀他已经是不错了。
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翻了煤婆婆棺材后还能活着。但既然没死,他就能想办法活着出去。
彭明志拖来地上的尸体,一层层垒好,堆得有半人高后爬上去,踩在最上层用力一跳,真叫他扒了住井壁,然后一点点往上爬。
……
四十年前的煤山镇内。
转眼间,卢湘已经在镇上生活大半个月了,没有任何危险,没有意外,也没有人找她。要不是她很清楚自己是入镜人,进来是为了解开恶鬼心魔的,她都要以为自己真是个普通的煤山镇镇民了。
再等等吧,姜遗光他们应该会回来,到时再商量一下,后续该怎么办。
卢湘在夫妻俩家中住了下来,老夫妻俩对她很满意,安静、温柔、漂亮,就是老喜欢往外跑,明明和她说过,那亲戚估计是族里编出来诓她的,她还是不信,天天出去打听,叫他们又心疼又生气。
不料和邻居聊天时,老人提起此事,邻居却说他们的干女儿并不在镇上,她每天都在往雪山下的森林里走,他撞见过好几回了,只是没说。
老人担心起来,不知这个干女儿要做什么。第二天卢湘又冒雪出门后,两位老人都悄悄跟了上去。
她竟真的直接往镇外走了!她根本不是在镇里找人。
两位老人一路跟上,想看看卢湘到底要做什么。卢湘早有察觉,转几次弯三两下就把人甩开了,再次深入森林,而后奔向到山脚下。
老夫妻俩就这么在森林中迷失了。
前前后后都是树,找不着东西南北,也找不到干女儿,走了一个多时辰,两位老人累得不行,不得不停下歇息。坐了一会儿,他们竟听到了小孩的哭声。
老妇人起初以为是闹鬼,再听感觉不像。两人壮着胆子循着声音一路找,拨开一丛草,里边躺了个包在包被里白白净净的小婴儿。
……
直到天擦黑,卢湘才回去,她本来想好了理由,一进家门却没迎来夫妻俩的询问,而是先听到了小孩儿的哭声。
“这……这孩子哪来的?”卢湘不敢相信地盯着炉火旁的摇篮,里面躺着的孩子被开门声惊了一下,睁着眼哭起来。
老妇人急忙把孩子抱出来哄,苍老的脸上满是笑意:“还说呢,你这孩子,今天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和你阿叔在森林里捡到的这孩子。”
她丈夫笑呵呵道:“镇上也没听说谁家丢孩子了,这一定是老天爷看我们夫妻俩心诚,叫送子娘娘给我们的福气。”
两个老人笑得开怀,卢湘却心里一突。
莫非……这就是被收养的煤婆婆?
心下震惊,卢湘还是笑着凑上去逗孩子,伸手抱过,却见小脸上白白净净,不见黑斑,硬要说的话,一边眼皮上有个半颗芝麻大的黑色小痣。
老妇人还乐呢:“这下好了,你有个妹妹了,以后我们老两口走了,你和你妹妹总有个依靠。”
卢湘忙呸呸道:“干娘你胡说什么,别讲这不吉利的话,你还要看着妹妹长大嫁人呢。”说话间,她抱着孩子又摇又哄,一副十分喜爱的模样,“干娘,晚上就把妹妹放我那屋吧,也省得吵着你们睡觉。”
老两口哪有不应的。
夜里,卢湘等其他人都睡着了,点起灯,小心地检查起女婴身上每一寸皮肤。
没找到黑斑,却发现这个孩子右脚长了六个趾头,也许这就是她家人将她丢弃的缘故吧。
不过……没听说煤婆婆足生六趾,所以这孩子到底是不是她?
按理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个孩子如果真是将来的煤婆婆……她该怎么办?
杀,还是留?
卢湘实在难下决断。
第579章
卢湘最终没有动手。
姜遗光的话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忍不住去想,若这个女婴真是煤婆婆,自己杀了她,会不会有另一个女孩成为将来的煤婆婆?亦或者自己不论如何也杀不了她, 反而促成她将来的转变?
先顺其自然吧, 还有时间呢。等后面自己和姜遗光他们汇合了, 再讨论这个孩子的事吧。
卢湘抱着女婴复杂叹气,最后还是将她安放在床上,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给她轻轻拍背,自己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被她惦记的姜遗光,仍在千里之外的某座小城,面前躺了两个被打断腿的人。
他有些没想到吕雪衣和范辛慈竟会联手,而出于“不愿改变事情走向”的缘由, 他暂时也不能杀了他们。
除非现在有理由确定,他杀了这两个人不会改变未来。但他无法确定,就像他在对范辛慈下达命令的那个瞬间,没有想到他那么快就会被人说动那样。
最终他还是放过了这两人。
他要验证一件事, 当初追杀他们一行人的杀手, 会不会就是吕雪衣养出来的?
一切看似由入镜人而起,所以如果将入镜人都杀了, 反而能破局。尤其是自己,姜遗光很清楚,其他人都认为雪恶灵为自己收服, 这场死劫也与雪恶灵有关, 将自己杀死,兴许能更快找到出路。
推算下来, 他反而不得不放过这两人。
吕雪衣应当也是想到了这点,才会有恃无恐。
姜遗光思考后,抓起两人衣领从门口扔了出去,他对范辛慈说道:“你太听别人的话,不听我的话,我不要你了。”
说罢,他不再管这两人会有什么反应,从后窗跳走离开了。
即便自己不插手,这两个人在一块儿也不可能相安无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放任不管。
等回过神来的范辛慈甩开还要说服他的吕雪衣,冲进房间里,却发现姜遗光早就消失了。
他不要他了!
范辛慈死死揪住衣领,几乎喘不过气来,一条没有主人的狗能去哪里?
都怪他!!
都是他!他挑拨离间!
范辛慈猛地回头,死死瞪住吕雪衣,几乎从牙缝中挤出的恨到骨子里的声音:“都是你!都是你!!”
吕雪衣:“……你真是疯到无可救药,难怪姜遗光不想要你这条狗。”
横的怕不要命的,吕雪衣可不想跟他拼命,诈他身后有人,抄起暗器直接将人打晕过去。白日人多眼杂,到了夜间,他拖着麻袋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来时他记得这条巷子口右拐有口井。
月光下,他将麻袋扎好,绳子另一端绑上一块大石头,连着两声闷响,麻袋跟石头皆沉入井底。
“呵呵呵……”吕雪衣痛快地笑了。
不是不想打破轮回吗?他把人都杀了,他就不信这回姜遗光不着急。
左右望望,确定无人看见,吕雪衣沿着墙根悄悄溜走了。
小巷中间一户人家,家中住了四口人,老母亲夜里口渴,水却喝完了,叫儿媳去打水,儿媳忍着困爬起来,怕吵着熟睡的儿子,连开门都是小心翼翼的没发出一丁点声音。
夜里黑的很,小媳妇又怕又气,还没走出两步,就见巷口月光照着的那口井旁边站了个人!那个人把一个麻袋扔了进去,又丢进一块大石头!
她惊得呆住了!
那个人好像发现了她!朝她这边看了过来!小媳妇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发现那个人脸上有一大块血印子!
前两天官差老爷们来找犯人,说有个江洋大盗杀了一户人家里十几个人,那个江洋大盗脸上就有块疤!
她吓得连怎么喘气都忘了,还好……还好这人没看见她,他走了……还好他走了……
小媳妇脚一软,连滚带爬地往家去。
……
吕雪衣没走太远,一晚上他也飞不到煤山镇,打算晚上先找地方歇歇脚,等风头过去再找地方把腿治好,这样才好回煤山镇。
今天实在太累,吕雪衣打个哈欠,望望高处莲花座上的菩萨,冷笑一声,裹紧身上的衣服睡着了。
睡梦中,吕雪衣总觉得不对,猛地睁眼,却发现自己脖子上架了两把刀!
一群官差模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进了他藏身的这间破庙。紧接着又一对男女拉拉扯扯地从门口进来,女子一进门就指着他尖叫:“大人!就是他!我昨天晚上亲眼看见他把人丢进水井里,还丢了一块石头!就是他!”
吕雪衣暗怒,可自己受了伤,双拳难敌四腿,他根本跑不掉,只得叫苦道:“好大姐,你胡说什么?我是个读书人,回乡时叫绑匪劫了货还打断了腿丢在这破庙里,我哪能像你说的什么往井里扔人?几位好汉行行好,还望查明是非,还在下一个清白。”
为首的官差看他谈吐不凡,像读过书的人,腿也确实断了,怎么看都不像那等恶人。
可上头大人都说……宁枉勿纵。要是放跑了这个,去哪里抓人交代?
几个手下知机,一个说大哥你不能被骗了,看着像读书人也不一定就是啊。另一个拍胸脯保证那小媳妇是自己远房堂婶,从来不说谎话。这时又有人来报,说那口井里真的捞出来一个死人,用麻袋装着,麻袋口的绳子还绑了块石头。要不是他们叫个个子小的人下去把绳子割断了,还捞不上来人呢。
这下没什么好解释的了,那人大手一挥,其他人也不管吕雪衣叫冤,堵上嘴拿着人就给套上枷,拖了他往外走。
小媳妇还在和丈夫一起跟官差们要赏钱,一打眼,被那犯人看过来的眼神吓了一大跳。
这个人……这个人一定是恶鬼!
她吓得连忙跑到菩萨面前跪下,接连好几拜,还是不能打消那股子叫她起鸡皮疙瘩的寒意。
还好……还好这个恶鬼被抓起来了,大人们肯定会把他砍头的。
吕雪衣被送回城,判收监,秋后问斩。
听到这个消息,姜遗光暂时放下心,至少他不会再来打扰自己了。至于吕雪衣的性命,他不担忧,以他的能耐,不至于死在狱中,倒是要防着他越狱才是。
他去了于家,叮嘱于家人转告官府,那位犯人身手不凡,即便断了腿也要小心越狱后,便离开了,启程往煤山镇去。
……
煤山镇。
镇民们将灾星丢入井中,却仍不能解煤山镇如今灾祸,黑影、怪声依旧遍布小镇,每天都有更多的人死去。
于家人终于败落了。
于婉贞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想起那个隔着墙告诉自己雪山中有黑影诅咒的年轻人,那时,她还以为那个人在说假话。可现在她知道了,煤山镇的诅咒是真的!冒犯了煤婆婆,是真的会降临灾难的!
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外面死了那么多人,于家也死了很多很多人。伯父伯母和兄长都说于家有人庇护,不用怕,可那个庇护的人也好像消失了。她见到家人们脸上的愁容越来越多,而活着的家人也渐渐少了。
她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事,没有得病,也没有黑影找上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在这种时候不给家人添乱,反倒能出一份力,这叫她多少有些欣慰。家中奴仆全都走了,她就自己穿上小厮的衣服,蒙了脸,每天从小门出去买菜买布,还有纸钱香油等。
这一日,她刚出小门被人叫住了,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她疑心自己被看出身份,急忙遮了脸就要走。那人赶紧拦着她:“好心人,你别走,我有话想问你。”他从身上摸出碎银子,一股脑往她手里塞,“你别走成不?我想问你些你家里的事。”
以往也有发现她是“于家奴仆”追上来叫骂或者打听的。于婉贞本来想走,不知怎么听着声音耳熟,要挣开的劲儿慢慢送了,压着声音说:“你快问吧,要知道什么?”
王进好不容易逮住个于家的下人,他也不知道宅门里的规矩,更不知道自己碰见的是谁,老实巴交问道:“我听说你们于家有个小姐,她病了,不知现在好些没?”他想起来这种大户人家小姐姑娘们很多,怕眼前的人不知道是谁,比划道,“是个声音很温柔的善心的小姐,她给过我银子,对了,我这里还有个她的手帕,你帮我看看,这是哪个小姐的?你也甭告诉她,只要跟我说她好不好就成了。”
即便手帕烧焦了,于婉贞也一眼认出这是自己院里丫鬟绣的帕子,她那日挑了个最常见的手帕裹了银子扔出去,就是不想叫外人认出自己身份。谁知道这人竟还找上门来。
难怪听着声音耳熟,原来是他。
她心里又羞又气,哑了嗓子问:“我知道是谁的,你问了又想做什么?”
王进大喜过望,怕对方认为自己是跟别人一样来占便宜的,连忙道:“别误会,别误会。我……我受那个小姐帮助,才把我爹救回来。我爹前些日子走了,我办完后事还剩些银子。你们小姐要是现在过得困难,请你把这些给她。”
王进从身上掏出一个旧钱袋,塞得满满的,不由分说塞到于婉贞手里:“我听说于家下人走了很多,你现在还留着,肯定是个忠心的。你不能私吞了,一定要把钱给她。”想了下又不放心,“要不……你还是叫那位小姐来吧?就在这后门,我知道她们要名声,我不会看到她的,我把东西丢过去就走。”
于婉贞手里被塞了个沉甸甸的银子,又拿了回去,她心底比这袋碎银子还沉,沉得她眼睛发酸。
她说:“好,我去帮你叫她。”
王进高兴极了,送他踏进那个门之后就高高兴兴等着。没多久,隔着门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你?”
王进又欣喜又心疼:“是我,我……我听说你们有点不太好,我想看看你……啊不是,我不是要看你。我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欺负你?”
墙里的声音说:“如果有呢?你要帮我?帮一个仇人家的女儿?”
和邻家婶子一样的话,和那时截然不同的回答。
“嗯,我会帮你。”
墙里的人愣住了:“为什么?你知道的,是我家人把你害成这样的,也是我家人冒犯了煤婆婆,才惹来这场祸事。”
王进一咬牙:“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就是想帮帮你,你是我的恩人,我不能看着你不管。”他不知怎么,说着说着有点想掉泪,“我爹走了,我家没人了。你要是肯,我带你走,不叫人欺负你。”
墙里一时没了声音。
王进懊恼自己说的太多,这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听说都娇滴滴的,吓着了怎么办?他手足无措片刻,又不敢翻过去,只好轻轻问:“……你,你走了吗?”
墙里人回答:“……没有。”
王进松口气:“这个给你,我刚才不敢给你的下人,怕他拿走不给你了。”他摸着沾了汗味的旧钱袋,突然很不好意思,使劲擦掉上面不存在的灰,“你往里站站,别砸着你了。”
墙里的声音说:“好。”
于婉贞等了一会儿,围墙外飞进来一包钱袋,重重砸在地上,布破了,里面灰扑扑的碎银子、磨得发亮的铜钱、还有从自己家给出去的小小的银锭子,骨碌碌滚了出来。
“没砸着你吧?”墙外的人不放心地问。
她说:“没有。”
她将细碎的钱仔细收好,装回旧钱袋,又包上自己的手帕。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咳咳,你要是没有什么,我就先回去了。我……我刚才说的,你别……”
“你肯不肯娶我?”
王进忽然听到墙里传来的声音。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墙内,于婉贞眼里噙着泪,仰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又问:“……你肯不肯娶我?”
……
煤山镇最近出了个稀罕事。
那个于家,居然把于小姐嫁给了一个爹娘死绝、家里只剩四面墙的穷小子。
那男人的爹还是于家人害死的。听说他拼死拼活向于家人求娶,同族的人都不肯认他,把他赶出了他爹留下的房子,划出族谱,不许他再给他爹上坟。
而那位于小姐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是死了心非要嫁给他。
放在平时于家直接把人打出去了,但现在于家就剩那么点人,家产也散去不少,于小姐闹着要嫁,他们还能怎么办?
于婉贞清点了不少东西当做自己嫁妆,王进没房子住了,她就请人在镇子最边上盖了座小房子。家中没有准备嫁衣,她就自己裁了红布,镶一圈白边做嫁衣。
日子也是自己定的,她自己算了个日子。王进穿着她做的同样红底白边的新衣,牵着骡子,她坐在骡子上,盖了红盖头,在一片咒骂嘲笑声中,被他一路带回了家。
第580章
煤山镇人人自危, 远在小镇边缘的小夫妻俩却什么事也没有。起初还有人要看他们笑话,等着于家人被诅咒的那天,后面人们也慌了,上门求两人庇佑。
于婉贞不忍拒绝, 不敢答应, 她自己也不知为何没有遭难。本来……本来她以为自己身为于家人, 肯定会被煤婆婆记恨的。
莫非,因为她身为外嫁女,就被放过了?
于婉贞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镇上其他人可没这么幸运呢,不论和于家有没有关系,几乎没有人没见过黑影,没有人家中不被带走几个人。
这时她听说了一件事。
前些日子,一些人上山在矿洞外等, 捉回了先前从冰里出来的怪客之一。怪人们共九个,他们只捉到一个,据那个人说,其他的都在矿洞里被黑影杀了。
“好端端的, 为什么要捉他们?”于婉贞听了都有些吃不下饭了, 她很清楚被镇上人抓住后会有什么下场,恐怕……那人会生不如死吧?
虽然她对那些人没什么好感, 既恐惧,又厌恶,从冰中复苏的人听起来已不是活人了。要不是她的叔叔伯伯们非要将这些人奉为座上宾, 她一面都不会和这些人见上, 肯定离得远远的。
可在听到那些人不好的消息后,她还是不免心生同情。
王进一边喝着碗里仅剩的面疙瘩一边道:“是啊, 有一阵子了。”他看妻子面上愁容,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慰道,“放心吧,大志他们没对那人怎么样,就是把他还有那些大人们关进乌坊了。”
“放进乌坊?”于婉贞更糊涂了,“乌坊里不是只有乌女吗?”怎么把人关那儿去,不怕他逃走吗?
王进怕吓到她,轻描淡写道:“就是……他们把人放进那口井里了。你也知道,那口井下埋着煤婆婆的坟。他们就是让他在底下赔罪的。”
于婉贞惊呼一声,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嘴,就算王进说的再含糊她也明白了。
盯着面前几盘小菜,她吃不下去了。
王进不免着急:“你这样怎么能行,你还怀着孩子呢,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也要多吃点。”
于婉贞扯扯嘴角,想拉一个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她看着王进的眼睛,难过道:“那些人就没想过吗?在雪山上被冰封住还能活着出来的人,说不定他们才是被煤婆婆保佑着呢?他们这么做,不怕煤婆婆生气吗?”
于婉贞自觉不是当地人,对那什么煤婆婆并无敬畏心,不是恶鬼便是乡野人供奉的野神吧,更是暗怨它夺走了自己哥哥性命,若非如此,于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王进听着也有道理,但叫他和其他人对着干,他不敢。或许爹刚去的时候他敢,现在娶了媳妇,媳妇肚子里还揣了一个,他就不敢了。
“好好好你别急。”王进道,“这样,我抽空去看一眼,要是他还被关着,我就想办法问问,怎么样?”
于婉贞含着泪点点头,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每天不是生气就是难过,还要他这样来安慰自己。她强挤出个笑,扑在王进怀里。
王进过两天就想着去乌坊看看了,媳妇的话叫他总有点放心不下。
乌坊外人还是很多,每天都有人来求煤婆婆庇佑,不过现在乌女少了许多,就连他娘也很早就消失了,也不知是走了还是被黑影带走了。
王进一出现就被人吐唾沫星子,也有人求他回去问问他娘子。他只忍着,谁来都不说话,看起来好像是来找他娘的,这么来了三天,没有人怀疑他了。第四天他趁着天还没亮的时候又悄悄去了。
一圈圈往里走,越是走王进心里越发毛,这墙上的画实在太像真的了,简直就像好多人盯着自己看一样。
一直走到最里边,他看到了一口井。
井盖不久前被打开过,铁链子也没拴好,王进很轻松就打开了一小半,挥去井下飘起来的古怪气味,他狠狠心,探头往井下看去。
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好在王进身上带了家伙,擦燃火引点着灯笼,一根细线慢慢放下去。
天实在太黑了,一圈圈围墙又将本就暗淡的月光遮得更昏暗。他一直努力探头往井下看,完全没留意离自己一尺之遥的井沿下静静趴伏着一个人。
“怪了……人呢?”王进百思不得其解,他特地带了很长的一根绳,灯笼都放到最底下了,井底居然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点零散的白骨,看得他心惊肉跳,不愿去想那些骨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乌坊的事肯定比他想的还复杂,他以前可没听过要把人丢进乌坊井里的事。
王进还在看,不知怎么的后颈皮那块儿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像……好像有人在看他一样。
王进几次抬起头,左看右看,不管怎么找都没人。可一旦他把头伸进井里,就又感觉有人在看他了。
“奇怪……真没人啊……”王进两手撑着井沿,他感到脖子那儿酸得难受,回去以后就跟媳妇说没看见就行了。
就在这时,王进听到自己耳边响起一道嘶哑声音——
“我在这。”
王进猛地抬起头,他终于看到了……
“啊啊啊啊啊啊——”王进吓得浑身软得像泥一样,差点跌到井下去。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两只手拼命锤打过去同时不断往后爬着退,“你……你……唔唔……”
彭明志两只手两条腿都撑开才勉强扒在井壁上,本来他还在用力推井盖,推了几天几夜都推不开,几乎绝望了。听到有人来马上安静下来,起初还不确定王进是敌是友,决定先藏着。
结果那人直接挪开了井盖,这倒给他省了不少事。
因为天太暗,他和王进都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但是他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既然是王进,那还能谈谈。
结果没想到把人吓了一大跳。他赶紧爬上两步一手撑着井沿,另一只手方才能捂住对方嘴巴:“嘘!别把其他人喊来了。”
王进惊魂未定,看那人不像要害他,狂跳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彭明志从井里爬出来,顺便把灯笼也从井底扯出来:“其他人早就饿死了,别看了。”
“那……”
“被我拖到里面去了。”彭明志无所谓道,“里面有个煤婆婆的密室。”
“密室?”
彭明志一心想拉人入伙,加之他怀疑王进有什么特殊之处,否则也不会处处见到他,便不介意向他多透露一些,“我在底下发现了一些东西,你带我平安出去,我就告诉你。”
“什么东西?”王进总觉得又有什么大秘密了,他明明是来看看有没有人然后回去的,现在好像又被牵着鼻子走,“不对,等等,我……我先问你,你跟这镇子上的灾难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你们冒犯了煤婆婆才……”
彭明志冷笑地打断他:“煤婆婆?要是比起冒犯,只要活着的人都冒犯了她的眼睛。”
“你怎么这么说?”
彭明志不容置疑道:“你带我出去就知道了,找个地方安排好,别叫人发现。要不然我们都得遭殃!”
在告发他和带他走之间犹豫了许久,王进选择了后者。
天光熹微,两人一前一后悄悄出了门。
一人疲惫不堪,另一人满脑子胡思乱想,两人竟都没发现,乌坊不远处,有个人望着他们远处的背影,一溜烟往回跑了。
“就在这边吧。”王进把人带到离自己家约莫一里远的山坡后,那里有几面土墙,很多年前在这里的几间屋子塌了。不能住人,不过藏一藏人还是可以的,一般也不会有人往这里去。
天大亮了。
托近日黑影灾祸的福,一大早的,镇上没几个人,没有人发现他带着灾星来到了这里。
王进又烦躁又恐惧,他把人带到了这里,觉得不对,可要他去告发也觉得不妥,也不知该怎样做才是好。
“你说要给我看的东西呢?”他问。
彭明志说:“不忙,你先带些吃的喝的给我。”他摸出一点钱塞给他,“我不白吃白喝你的,就在这等你回来。”
在井下那么久,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几个死去不久的人。
他一点都不想回忆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
王进憋着气去准备东西了。
一回到家,还没进院子,就见媳妇站在院子门口远远问他:“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柴火呢?”
什么柴火?
王进还没问,于婉贞快走几步,像要逃跑似的,他担心她摔着赶紧迎上去,一打眼,发现自家院子里有几个人影,他猛地反应过来,结巴两下,赶紧说:“我忘带斧头了,我都忘记斧子昨天借给二伯爷家了。”
于婉贞说:“你呀,老是这样忘事。对了,今天有人来找你,非说你去了乌坊,是么?”
于婉贞抓着他的手,只觉那只手冰得不像话,她用力一握,对他微微摇摇头,面上若无其事问道:“你真去乌坊了?”
王进装傻道:“没有啊,我没去,谁说的?”
一人从院子里出来,是他认识的,外号小耗子。小耗子指着他:“你别敢做不敢认,我亲眼看见你打开井盖,把里面的人放出来了,你还带他走了。”
“你乱说什么!我告诉你,你再扯我身上,老子不认你这个兄弟!”王进跳脚,但他心虚得厉害,谁都能看出他脸色苍白眼睛乱瞟,一看就是在说谎。
几个从前跟他玩的好的兄弟都出来了,这几人就算他娶了于家小姐也没有远离他,这时却都用失望的目光看他。
“就因为是兄弟,小耗子才来劝你。”一人道,“我们没有说出去,你要是不承认,那我们只能叫族里的人来认了。”
“还是交代吧,你把人藏哪儿去了!”
于婉贞含笑道:“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本以为几位一早赶过来是为了叙旧,没想到是来兴师问罪。”
小耗子道:“大老爷们说话,你个娘们儿插什么嘴?”小耗子早就看不惯这个女人了,就因为她,王进连祖宗都不认了。
呸!狐狸精!
于婉贞仍带着笑:“你们几个合起伙欺负我相公,还不允许我一个小女子说辩驳几句?”
小耗子还要再说什么,王进怒吼道:“够了!”他不由分说拉起于婉贞护在身后往家走,“我没去过什么乌坊,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东西,你们要告就去告好了,反正在你们眼里,我是爹娘都不要了的人。”
“好,好好好!这是你说的!”几个兄弟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袒护着这个女人,气得指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王进什么都不管了,把几人连拉带拽轰出去,砰的关上院门插好门栓。他心还在怦怦跳,手直哆嗦。他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可他就是这么做了。
“不怕。”于婉贞握住他的手,缓缓收紧,“不管是什么,我都陪着你。”
“……好。”
进屋后,王进几次打开窗,确定没有人偷听,把自己到乌坊后的所有事都跟于婉贞说了,“我们现在怎么办?他们肯定在家门口守着,到时候要是被发现了……”
于婉贞摇摇头:“不怕,那人既然能在井下活到现在,出来了自然会有办法,不可能只等着你给他找东西吃。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用管,他要是想做什么,会主动来找我们的。”
“真的?”
于婉贞:“只要他不会再次被抓住,就不用怕。”
于婉贞也很好奇,那个人究竟知道了煤婆婆的什么秘密?
还有……乌坊底下居然有一间密室?
这件事必须赶紧告诉家里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