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月饼
晨雾泛着一种死白的光, 逐渐吞噬了月亮的光芒。早春清晨的湿润空气无声地浸润着一切,寒津津的感觉让身在其中的人恍惚觉得无限宽广的天地有时也会悲伤。
海玉卿就站在那沉重而沉痛的晨雾之中,用同样无声而哀伤的目光看着金溟。
被挥开的白翅膀颓丧地垂落在身侧, 透着一种孤零零的倔强。良久, 它像是要证实什么般, 指向被喧豗的瀑布冲刷得格外阴冷的山洞,一字一句道,“你说的,我们的家。我们回家。”
潮湿的空气在纤细洁白的眼睫上静悄悄地凝聚结成细小的水珠, 随着微微仰起的脖颈,遽然落进那双倔强瞪大的眼睛里。
日出前的夜色太暗, 让人看不清那蓦然暗淡的深处是否有一丝涟漪。
金溟不忍探究,他别过头, 挑起眼皮望向那轮被逐渐亮起来的天际线晕染成昏黄色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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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家吧。”
彼时金溟听到这句话时,正趴在窗边,脸上带着一种年少不知愁的孩子气,把一块油纸裹住的月饼贴在玻璃窗上比划着光影形成的映像。
白色的窗帘在换气扇的吹拂下轻轻浮动,月饼在锃亮的窗上映出一个朦朦胧胧的圆,窗外是浓郁而无际的黑。乍然看去,就像是薄雾轻笼的中秋夜空。
赤道在秋季可以看到最大最圆的月亮,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在金溟踏足时的赤道上空总是灰蒙蒙的,甚至连白昼与黑夜都难以分辨了。凝聚了人类千年智慧的时间历法似乎只是显示屏上的一串数字, 好像与人类的生活不再有什么瓜葛。若不是今日晚餐上的月饼, 金溟恐怕都已经忘了月亮的模样。
金溟扭过头来,微微探着下巴, 仿佛是在判断母亲刚才的话是对他说的抑或只是随口的呓语。
穆兰推开桌面上杂乱的纸张,用手背揉了揉眉骨。疲惫的双眼隔着玻璃看向望不到边际的夜, 没有焦点地呢喃道:“中秋是要团圆的。”
中秋是要团圆的。
金溟轻轻捻着包月饼的油纸,张了张口,又低下头。
近几年来,赤道基地与北方基地的联系越来越少,赤道研究所是被隔绝的伊甸园,外界的流言蜚语甚少能传进来。埋头在案牍间的人即便不懂政治,也能从平静中嗅出一丝剑拔弩张。
回去也许不难,但要再回来,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至少这就意味着,穆兰手上的研究项目将会被接替。
穆兰把文件架上的纸一张张抽出来,又毫无顺序地在手里一张张摞起来,这是她思索时常有的小动作。
金溟把刚才那句一闪而过的话当成工作不顺的牢骚,便没有接话。他顺势在窗边坐下,放轻了呼吸,蹑手蹑脚地展开包着月饼的油纸,轻轻嗅了嗅酥皮的香味,尽力不让自己的存在打扰到穆兰。
那是一块手工制作的老式月饼,有些粗糙,大约是想做出起层的酥皮,又不知是手艺生疏还是原料欠缺,也许二者皆有,糯白的表层龟裂出一条条惨不忍睹的缝隙,甚至能隐隐约约看到堆砌在一起的内馅颗粒。
赤道基地的物资储备已初现疲态。
金溟记得去年研究所每人都能分到一块月饼,前年还能挑一挑不同的馅料,而今年整个研究所只分到一小盒。
虽然只有略显稀缺的几块月饼,但金溟仗着年纪最小,在饭后仍另外得到一块完整的月饼带回来当宵夜。
穆兰忽然开口,“就明天吧。”
“我们一起回去吗?”
刚被掰开一条细细裂缝的月饼又被放回油纸里,重新包起来。金溟小心翼翼地将间隙中的空气一点点碾出来,把油纸角一层压住一层地交叠折住,以期月饼可以多存放些时日。
母亲智力优越,父亲身手矫健,两者的优点他几乎都没遗传到,但总算有双巧手,几乎能把折痕纵横交错的油纸复原成从未打开的模样。
穆兰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她侧过身,像是要找什么东西,把桌子翻得愈发凌乱,一副看上去已经忙得几天几夜脚不沾地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缓过神儿似的“啊”了一声,转头看向金溟,“嗯,一起回去。”
那语气太轻易,让人一时分辨不出是不是玩笑。金溟试探地问:“还回来吗?”
忙碌的身形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蛛网般的褶痕从手心蔓延到整张纸上。穆兰轻轻呼了口气,“不回来了。”
那语气不像是怕隔墙有耳,倒像是不想让自己听到似的。
“好,我这就去收拾东西,我马上就可以收拾好。”金溟从窗台上跳下来,难掩兴奋地搓着手。月饼的油纸微微浸出,在微热的手心里散发出一阵腻腻的香甜。
“明天走?”金溟再次确认,但他没等穆兰回答便立刻自说自话道:“厨房这个时候锁门了没,月饼这样放着带回去不会坏吧……”
“放冰箱里吧。”穆兰打断他的话。
“冰箱?”金溟随着穆兰的视线看向研究室角落的那几个冰箱,隔着透明的玻璃门清晰可见盛放着不同颜色液体的器皿。他愕然道:“这里?”
那是存放研究用品的冰箱,新近提取的培养液便存放其中等待进一步验证。
“明早就走,七点有一架运输机可以搭载我们。我们早点起床再拿出来,不会有人发现的。”穆兰若无其事地继续低下头整理桌面,云淡风轻的样子让金溟一时有点恍惚,好像这样安排并不违反穆兰以往教他要严格恪守的实验室操作规则。
但金溟并没有犹豫多久,转身戴上手套,轻手轻脚地把月饼放在冰箱的最外层,尽量不靠近其中的任何器皿。
等金溟关上冰箱转过头时,发现穆兰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或者更准确地说,盯着他身后的冰箱。那样的眼神让金溟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他反手按在玻璃上,觉得似乎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气从手心一直传到心底,冷得让人忍不住打了一个颤。
气氛忽然成了一种僵持,直到穆兰突兀地开口,“去睡吧。不用收拾东西,什么也不用带。”
平直的语调毫无起伏,甚至没有一丝表情。直到很久以后,当金溟再次站在那里,才从模糊的记忆中找到一些以他当时的年纪和心境无法理解的裂痕。
金溟还记得自己离开研究室时,无意似的最后瞥了一眼那块月饼。乳白色的油纸被叠得规规整整,浸着一些油渍,变成一种半透明的颜色,就像破晓时分的圆月,在隐现的曙光中渐渐融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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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光晕在疏落的树影中若隐若现,呈现出一种自然的韵感。
这样的景色很美,很美。
“以前我读过一句诗,叫做‘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金溟不由自主地喟叹道,“说的就是现在吧。”
黑色的眼瞳飞快地瞟了一眼身侧静静涌动的溪流,海玉卿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那么困惑,但却无法忽略金溟再次望过来时眼神里的那一丝孤独的失落感。
“听不懂?”金溟问。
海玉卿犹豫了一会儿,试探地回答道:“好听。”
“玉卿,”金溟叹了口气,“没有海东青会住在山洞里。”
“你喜欢住在山洞里,”海玉卿再次伸出翅膀,只用翅尖的长羽毛轻轻抵在金溟身上,仿佛是不敢再索要更多,只是这样一点的身体接触就可以缓解它的不安,“我也喜欢。”
但金溟连这样一点依赖也不肯再给它,他后退一步,让那只倚靠着的白翅膀猝不及防再次落进冷冰冰的薄雾中,“我不喜欢住在山洞里,之前没得选。”
“那我们住到山崖上,”海玉卿浑然不觉般,用一种异常的亢奋比划着,“西边,山崖,有风,离月亮很近,我们可以天天看……”
“玉卿……”金溟长长地唤了一声。
无声的沉默有时候比理胜其辞的解释更有力量。
海玉卿的声音逐渐低下来,混杂在树叶的沙沙声中,低到金溟只能微微侧过耳朵才能依稀分辨——
“走不掉,你不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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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你们不能离开。”
仿佛是一夜之间,研究所的外围多出很多岗哨。
金溟被挡在门口,佩枪军人高大的身形让他只能微仰着头。其实这些岗哨存在已经有段时间了,只不过一直被他忽略了。
“孩子想爸爸了。”穆兰半垂着眼眸,金溟刚刚长到她肩膀的身量让她摸头的动作看上去有些生硬,“昨天是中秋节啊,很多年没回家了。现在就连通讯也断了……”
扣在枪袋上拇指轻轻摩挲着,隐在帽檐阴影下的五官有些动容与为难。军人退后了两步,没多久,金溟听到一阵短促的接线声。
“我们是犯人吗?”,二十分钟后,金溟的左脚踩在车踏板上,另一只脚黏在地上,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扭着身问一侧的军人。
那是送他去机场的军用车,只有他,没有穆兰。
“当然不是,”铮铮的声音有一瞬的停顿,“我们的任务是保护研究所里的所有人。”
那是一个很高大的人,金溟已经不太能确定那人是不是比他记忆中的父亲更高。如果不刻意抬头,在金溟的视野中心,是那把扣在腰间的枪,以及那只不断摩挲枪柄的手指。
“会有危险吗?”金溟似乎站得有些累了,左脚轻轻落在地上。
“不会的。”视线里的那只手指滑到身侧,并拢的手掌绷出一种溶于血肉的刀削感,连声音也跟着铿锵起来,“研究所是基地最宝贵的财富和最后的希望,我们会誓死保护里面的所有人。”
阖上的车门发出短促的磁吸声,金溟道:“我也要保护他们。”
军人轻轻笑了一声,气氛似乎缓和了些,一只带着金属特有的腥味的大手按在金溟的脑袋上,“小不点,等你长到了再来保护别人。”
“回去看看你爸爸吧。”带着茧子的手看上去很有力量,但落在头上却很轻柔,“他一定很想你。”
金溟孩子气地晃了晃脑袋,“我不走,爸爸就是让我来保护妈妈的。”
紧接着,金溟的右手腕就被紧紧攥住,穆兰的声音像是贴在他的耳朵上,“你昨晚吃月饼的时候不是说很想爸爸。”
随着话音呼出的气息凉得就像昨晚身后冰箱逸出的冷气,右手被同样的凉度紧握着。
在赤道秋季干爽温暖的清晨,金溟感觉到自己无法抑制地打了个颤。他不敢抬头,一时间四下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所有的感官只能听到手心里那块月饼上的酥皮隔着油纸慢慢碎裂的声音。
“能帮我把这块月饼带给我爸爸吗?”直到背后的汗液隐藏进衣服里,金溟才找回声音。他用了些力气,挣脱开穆兰,将握着月饼的右手缓缓举起。
“小溟!”穆兰的的声音尖锐而突然,而后更加突兀地停止在那只平摊开来的手心中。
一枚被油纸规规整整包裹着的月饼静静躺在手心中,在温热的体温中烘出一阵阵香酥。
“最后一块月饼,舍不得吃,”金溟舔了舔僵硬的嘴唇,“昨晚忍了好久啊。”
金溟用空出来的右手握住穆兰冰冷而颤抖的双手,“月饼可以寄托相思,爸爸会明白我们的。”
那是一块不止寄托着对远方亲人思念的月饼。
穆兰忽然发现,那双只会跟在父母身后抓着衣角蹒跚走路的小手长大了,已经可以牢牢包裹住母亲的手。
在研究所大门缓缓关闭的声音中,金溟听到穆兰破碎而坚定的声音——
“小溟,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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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卿,对不起……”
金溟不想不告而别,给海玉卿留下一团解不开的残局困扰半生。但此刻他忽然有些明白,很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道一句“对不起”。
晓雾微凉,海玉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它缓慢地收回翅膀,用一种无助的保护姿态裹住自己,声音低得风过即散,“因为冷冻舱……又是冷冻舱。因为冷冻舱坏了,所以你就要走?”
“和那个没关系,就算没有冷冻舱,我早晚也是要走的。我不属于这里。”金溟缓了口气,谆谆道:“不要再去地下河,如果小白龙问起,你不知道什么冷冻舱,什么都不知道,记住了吗?”
“冷冻舱里到底有什么,让你们一个一个,都因为它丢下我!”
尖锐而怨毒的声音遽然冲破拢聚在树梢的淡烟愁雾,等到金溟反应过来扑出去时,连半根白羽毛都没抓住。
金溟只能咽下满嘴的莫可奈何,提着一口气扑棱开翅膀去追那个一闪而逝早已没了踪影的白光。他一直以为海玉卿两次潜入地下河,只是为了讨他欢心,但怎么现在倒像是触了它的逆鳞般。
但他来不及多想,生怕赶不及阻止海玉卿再次下水,只能闷着头铆足了劲儿地飞。然而就在他刚刚看到莽莽草场上的那点粼粼波光时,一道从茂密的草波中自下而上的撞击将他掀翻在地。
惊叫声被捂在喉间,熟悉的触感让金溟顿时放松下来,反抗的动作化为一种包裹,任由那道撞过来的力量将他压进草莽之中。
密实的草植柔软而清凉,一只软软的翅膀捂着金溟的嘴巴,盖在他的脸上。
金溟闭上眼睛,忍不住轻轻嗅着翅羽间散发出的味道,像一个要把月光偷藏进匣子里的小贼。
第92章 离开
白翅膀用力地捏了一下金溟的嘴巴, 出气似的。而后又轻轻挪开,一双似嗔非嗔的黑眼睛便在早春的新绿中跳进金溟的视线之中。
细长的白色眼睫上挂着几颗晶莹的露珠,脸颊上还沾着几点碎草叶子, 海玉卿侧着头, 要看不看地拿眼尾瞥了金溟一眼。
“你……”
金溟刚一开口, 嘴巴便又被捏住。
融在晨露和碎草里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在高草的阴影中透出一种模糊的暧昧,看上去极为惹人怜爱。海玉卿不情愿地把脸微微转过来,用外强中干的眼神狠狠剜了金溟一眼, 又立刻警觉克制地抬头看向一侧,像怕被谁察觉似的。
海玉卿并不是莽撞的性格, 生气归使生气,遇到事儿是个有分寸的。
于是金溟也跟着放轻了动作, 屏住呼吸,冲它眨了眨眼。
海玉卿松开金溟,不再理会他。
白色的翅膀被刻意收敛起来,藏在草丛的阴影中。海玉卿不往天上飞,却匍匐着鸟鸟祟祟往前爬,动作比一只猫儿还轻。
金溟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只看到一片厚重密实的草莽。
天边的光仍旧半睡不醒着,正是夜行性动物回巢昼行性动物未动的时候。昏昏沉沉的天地间响着懒洋洋的啁啾虫鸣,身在其中, 视觉和意志都会不由自主地疲乏。
若有谁想做点什么避开耳目的事, 正是个好时候。金溟本也是打算趁这个时候悄悄离开的。
迎着簌簌而来的风声,金溟似乎听到了一丝极轻的、不该出现的声响。
若有似无的声响在金溟耳中犹如爆破般不可忽视, 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是谁?”金溟快速跟上去,压低了声儿问。
但海玉卿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理他, 静悄悄闷着头,贴着暗影的地方迂回地往前爬。
金溟往前扑了一下,顺利压住一只白翅膀,“不管是谁,你先回去,不要掺合进来。这里我来……”
海玉卿停了停,觉得下面应该不是什么爱听的话。白羽轻巧地滑开,丝滑得让金溟不得不怀疑他能抓住海玉卿,全是靠海玉卿自己配合。
玉爪海东青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白像个打光板,在草丛中有些显眼。但海玉卿很懂得隐藏自己,甚至刚才冲出去拦住金溟的角度都是顺着风声和草影,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而金雕的翅膀并不适合匍匐前进,或者说金溟用着金雕的形体并不会爬行,尽管他努力地小心翼翼,每次展开翅膀仍会带出一阵不和谐的草叶摩擦声。
海玉卿忍耐了一会儿,默默调整了前进的方向,迂回到水边,借着流水的声音掩盖身后的“哗啦”声。
金溟闷头跟在后面爬,费了十二分精力才能让自己不掉队,根本分不出空拉海玉卿回去。直到头顶被细细的爪子踩了踩,他才气喘吁吁地贴到海玉卿身旁。
海玉卿扭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金溟。
“你……不是来找冷冻舱的?”迟疑的语气中似乎有一丝颤抖的期待。
打冷冻舱主意的,全是训练有素,就没有这么笨的。
闷头在满是障碍的草丛中气喘吁吁地匍匐前行,停下来的一瞬间有些头晕眼花。金溟似乎看到海玉卿的眼睛在昏暗中亮了亮,他沉默了片刻,抬起翅膀从分开的草隙中看向湖边。
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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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东西是什么?”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阵指节叩在金属上的敲击声,“我今天在注射室隔壁看到很多。”
“冷冻舱。”金溟感觉自己睁开了眼睛,但眼前仍旧一片黑暗,“等你做完基因编辑就要在冷冻舱中进行短暂的休眠。”
“你醒了!”小男孩的声音有些惊喜,他埋怨道,“我已经偷偷来过好几次了,你都在休眠,我打不开门。”
“抱歉,我不知道。”金溟不确定自己是否又闭上了眼睛,但他此刻应该是笑了笑,“热牛奶,加半颗糖,糖吃多了长不高。”
小男孩伸手接过机械臂递过来的热牛奶,吹了吹,“你为什么不出来。”
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光标,屏幕嵌在巨大的操作台中,各种颜色粗细的电线连接着一个黑色金属长方体,拥有这间屋子的最高权限。
光标慢慢变成一行字,“这是我的工作。”
大概是几个月前,经过层层筛选过的一批幼儿被带进陈方博士的研究所做最后的基因检测。
北方基地在多年前的沦陷重创中还未恢复,各处基础工程都亟待修缮。研究所的电路是在物资最为匮乏的时候抢修的,即便是当时能供给的最好材料也是质量堪忧。几条电路主线忽然故障,为了避光建在地下的检测大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金溟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一阵莽撞的哭声。
漆黑安静的环境中闪烁的电子屏幕发出一阵平缓的滴滴声,让泪眼婆娑的小孩也难以忽视,但在陌生的黑暗环境里他不敢乱动。
他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被孩子们的哄乱挤散了,自己大着胆子摸索着紧急疏散标识的绿色图标往前走,等停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彻底远离了人声。
滴滴声不急不缓地响着,在安静的黑暗中像一种耐心的安抚,小男孩终于止了哭声,低声抽噎着慢慢往光标闪烁的地方靠近。
“不要怕,”光标慢慢变成一行亮度逐渐调低的字,让靠近的小孩逐渐适应屏幕的亮度,“迷路了?”
小男孩冲着屏幕点点头,又有点怀疑屏幕能不能看到他的动作,迟疑地“嗯”了一声。
滴滴声变了频率,屏幕上闪现出一些小男孩看不懂的线路,但小孩子的直觉让他相信这个怪异的屏幕在尝试帮助他。
过了一会儿,屏幕清零,又缓缓打出一行字,“抱歉,电路故障,我现在无法……”
小男孩紧盯着屏幕,慢慢读着那行字,嘴巴开始往下撇,屏幕立刻又打出:“但是很快就会接入备用电源,不要怕,我陪你一起等。”
“你叫什么名字?”
电子屏幕是没有温度的,但光标的颜色看上去很温暖。
“凌凌。”
“是哪个字?”
小孩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壮志凌云。”
“凌凌认识很多字。”
滴滴的电子声没有高低起伏,但凌凌觉得听出了赞许的语气。他靠着闪烁的光标,像偎着火光取暖的人。
**
“还不出来,藏在那里看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金溟的回忆,两只鸟顶着满头草屑四目相瞪,一时间连风中的草叶似乎都摇曳不起来了。
这道声音之熟悉让金溟并不意外,昨天蜜獾跳下水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在他脑中轮廓愈发清晰。
“立刻回去,”金溟深吸了口气,他将海玉卿推到身后,迅速交代着,“这里我来应付,记住我说的话……”
“有什么好藏的,”一阵刻意的笑声从西边不远处响起,那是从林子里而来的方向。
这种一听便知其脸皮必然十分健康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金溟与海玉卿默默对视一眼,默契地悄声隐回草丛之中。
虎啸天牙缝里塞着半截草杆,从草丛里猫起半个身子,打着哈欠理直气壮道,“看你忙着,没好意思打扰。”
它把先发制獾拿捏得一气呵成,“约在这种鬼地方,一路黑不溜秋地走得我心慌。”
湖边视野开阔,凸起的石台上纤毫可见。蜜獾抬头看了看此刻在鱼肚白的天边渐渐隐去的圆月,那神态从金溟的角度看来更像是对天翻了个白眼。
这么大的月亮天也叫黑?夜盲症都不好意思说这话。
蜜獾懒得和虎啸天饶舌,直截了当问道:“东西拿到了?”
站在阴影里的虎啸天抬起一只爪子晃了晃,敷衍地哼哼了句“新鲜热乎的。”
金溟忍不住悄悄抬高了头,隐约看到虎啸天爪子上的一道细长的阴影,似乎是绑着什么,,但在昏昏沉沉的光线中无法看得更分明。
像个竹筒粽子,但它俩总不可能是约在这里吃宵夜吧。
蜜獾的目光同样落在那只扬起的爪子上,它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看虎啸天,转过身只盯着涟漪迭起的水面。
“我哥倒是好糊弄,但银角那双眼睛可实在难缠,差点被发现,还好孔雀帮我遮掩了下。”虎啸天一跃跳上石台,用牙齿扯下臂膀上的东西扔在蜜獾脚下。
“这玩意太难抄了,我时间不够,简略着来的,你瞅瞅能看懂不。”
落地无声,是一块薄薄的风干兽皮腹膜。
兽皮卷滚了半圈,撞在蜜獾脚边乌黑暗沉的零件堆上又被弹回来,松松系了一道的草绳散落开来,随着倾斜的石台缓缓展开,在金溟的视角中露出一角用炭笔草草勾画的地图。
以他对虎啸天运笔风格的了解,应该是……地图吧,金溟想。
蜜獾揣着手往地上扫了一眼,“他能看懂就行。”
“她?你说孔雀?银角教过她看地图?”虎啸天左右瞧了瞧,像是无意识般用爪子踩住一块零件,百无聊赖地扒拉着,随口问道:“我怎么觉得,孔雀好像还不知道你让我去偷地图的事。你们真打算私奔?跟我一样住在外面不行吗?也不一定就得离开中部。银角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他非得撕碎了你。”
蜜獾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似乎有些意外。它不动声色地拿眼珠子瞟了虎啸天一眼,便仍旧眼观鼻鼻观心地揣着手看水面,对虎啸天话中的试探不做任何意向性的回应。
“咚”的一声,虎啸天抬脚把零件踢进水里。它换了种语气,直接质问道:“这些东西怎么在这里?”
蜜獾轻轻皱了皱眉,“震鳞费了半晚上功夫才捞上来这么点儿。”
“捞这个干什么,就该让它深埋在地下,最好永远消失。你难道打算带着这些东西离开中部?”虎啸天警醒地盯着蜜獾,“你想干什么,出卖中部?”
“我能干什么?”蜜獾淡淡地看了虎啸天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讥笑。“我们什么时候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情了?或者说,我们什么时候又能有自己的想法了?”
不疾不徐的语气像是在说事不关己的话,讽刺的意味里更多的是一种不屑的屈服。
蜜獾捡起地上的兽皮卷,粗略地扫了一眼,又仔细卷起来,“我们这一代,生下来就决定了只能做什么。”
蜜獾低垂着眼眸,专注的神情让它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飘渺的恍惚,彷佛是难以捉摸的命运在虚无中轻轻叹息。
“从来都别无选择。”
“我们……我们没有资格否定祖辈们的选择。没有他们的牺牲,就没有我们现在的安稳,甚至,就没有我们。”虎啸天颓丧地蹲下,用前爪胡乱抓挠着脑袋,“我们不能这样。”
蜜獾说的没错了,不论对错,他们从来都别无选择。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再让后辈继续我们的生活?”蜜獾短促地停顿了一下,在这沉重的话题中给虎啸天留下片刻思考的空间。它抬起头,望着天边变化无常的云,“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该发生的早晚都要面对。”
“可是……”虎啸天挣扎道,“中部的和平已经维持了这么久,不能在我们手上毁掉。”
它一把抢过蜜獾手中的兽皮卷,“如果你是要找个地方和孔雀过不受约束的日子,那这就是我的贺礼。如果你想干别的,”虎啸天自暴自弃地吼道,“我是个懦夫,承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你说的对,我们躲在中部懦弱地不敢面对这个世界的变化。”蜜獾自嘲似的扯了下嘴角,它垂下眼眸,“那就把罪名交给有勇气承担的吧。”
空气凝重地让人难以喘息,虎啸天埋头逃避了一会儿,忽然回味出什么,“你什么意思?”
“哗啦”一声,一团乌云似的东西从暗流涌动的水中拔起,当头浇了虎啸天一阵混着土腥的雷阵雨。
巨蟒自水中而出,青色的竖瞳扫了一眼蔫头搭脑的虎啸天和早已转身跳到一旁的蜜獾,低头吐出几块泛着乌光的金属。
它抖了抖鳞片缝隙里的泥巴,仍旧泡在水里,把下巴搭在石台上,嘶着细长的舌头有气无力道:“那里裂缝太深了,又被水冲走了很多,现在根本找不到。”
“这东西已经碎成这样,还能有用吗?”蜜獾背着手走过来,它抬脚扒拉了两下形状各异的零件,转头向虎啸天询问,“你见过,它原来是什么样儿?”
“我也就有一次偷偷跟着我哥,瞧了那么一眼。就你们挖出来的这点东西,也就它一个零头。这玩意大得能装下——”虎啸天打量了一眼巨蟒,又看了看蜜獾,最后指了指自己,“能装下一个我。”
青色的竖瞳登时瞪成了铜铃,巨蟒从水里扑腾一声蹿起来,“不干了,干不了。”
“就是全挖出来也不能用了。”虎啸天抬了抬爪子,安抚似的虚虚按着巨蟒,“这东西藏在地下河是为了近水,它需要……需要那什么玩意?”
虎啸天抓耳挠腮想了半晌,“那叫啥?晚上就能亮的那个,还能噼里啪啦的。”
巨蟒眨了眨眼。
蜜獾沉默了片刻,试探道:“电?”
“对,电。”虎啸天一拍脑门,“那东西要用电维持,在流动的水里就能一直有电。”
巨蟒又眨了眨眼。
对?
这是怎么沟通的?
蜜獾盯着脚下这堆废铜烂铁,有点迷茫,“可以放电的武器?”
看上去不像是有巨大的杀伤力。
虎啸天摊了摊手,“好像没什么伤害性,不像是武器。”
它曾经试图打开,但除了有点凉好像也没电着它。
蜜獾,“那他偷偷摸摸指使玉卿来挖这个干什么?”
巨蟒左顾右盼,几次试图插入话题,均以失败而告终。它百无聊赖地吐着细舌,在停顿下来的话题中终于插了一句:“那你直接问他呗。”
“谁?”
虎啸天和蜜獾异口同声道。
青色的竖瞳下,细长的红信子吞吐着,缓缓转向金溟和海玉卿的方向。
冷冰冰的嘶嘶声就像是响在耳边。
金溟从草丛里站起来,僵硬地抬了抬翅膀,算是打招呼。
他没再试图让海玉卿藏起来。
在巨蟒分杈的红信子里,谁也藏不了。
人类在利用动物嗅觉的历史上最常出现的动物是犬类。犬类的嗅觉是人类的一千多倍,但动物中与犬类嗅觉不遑多让的动物还有很多,只是没那么好驯服,也就被人类弃而不用了。
就比如——眼前这条巨蟒。
蟒蛇的舌头没有味蕾,但却拥有远超犬类的嗅觉能力。他和海玉卿的动作可以逃过蜜獾和虎啸天,但它们身上的气味,逃不过巨蟒的舌头。
“只挖到了这些,”蜜獾往后退了一步,露出脚边的金属零件,“和你之前让玉卿挖出来的,还能复原吗?”
“我们没挖,我没让玉卿挖。”金溟立刻摆手,极力撇清。
虎啸天蹲坐在石头上,前爪按着那张兽皮,抬起一只后爪挠了挠后脑勺。
蜜獾站在高处,低头理了理被湿答答的零件蹭到的腿毛。
巨蟒把自己泡回水里,吐出红信子卷了根芦苇叼在嘴里。
三只动物举止各异,用不屑反驳的神情来明示金溟,别再扯这些没智商的谎,能信?
“这不是什么武器,”金溟在沉默的空气中干笑了两声,“应该是地震时损坏了发电器,电池耗尽后冷冻舱启动了……自毁装置,就算零件全挖出来也拼不回去了。”
海玉卿把目光从那堆零件转回金溟身上,它被挡在金溟的影子中,神色看上去晦暗不明。
海玉卿默默重复着这些和冷冻舱相关又听不太懂的词汇,忽然想起,那天金溟只是看了一块金属便能立刻确定那是冷冻舱上的东西。
这种对于冷冻舱的了解程度,其实很难让它骗自己说,金溟的突然出现和冷冻舱毫无关系。
“自毁?”蜜獾喃喃重复,谈不上是不是失望,“那就是完全没用了?”
金溟立刻点头附和,眼神闪躲,有点心虚。
物资匮乏的时期每个设备都很珍贵,不会随便设置自毁装置,但冷冻舱再贵重也比不上装在里面的东西。这是飞机和飞行员的关系,造一个飞机和培养一个飞行员的成本不在一个量位。
西边挖土的时候任由这些零件躺在水底不管,看来这些只有老虎知道,冷冻舱在中部的确是个秘密。蜜獾一知半解,他没必要解释得更详细。
蜜獾蹲下身要拿虎啸天手中的兽皮,虎啸天别别扭扭地躲了躲,最终把脸扭到一边,松了松爪子。
“这是中部的防御地图,每次月圆前会更换一次。”蜜獾把兽皮递给金溟,“中部一直保持中立,当初答应留下这个也只是为了维持平衡,不想惹麻烦。如果你想做什么,就自己想办法吧。”
金溟接过地图,“好,我今天就离开,不会给中部惹任何麻烦。”他侧过身飞快地看了一眼海玉卿,而后者却只盯着蜜獾,没有表情的五官看上去有些冷漠,仿佛已经开始置身事外,与金溟撇清关系了。
“中部很好”“我喜欢这里”……
金溟心酸地想到,海玉卿和他在一起的前提就是他会留下来,守护中部。
蜜獾抬头看了看已经亮了半边的天,快速道:“这是啸啸抄的,三天后我会跟西边说地图丢过。玉卿我会安排好。”
金溟打开地图,上北下南,他飞快地扫了一遍,上下两条严密的布防线坚牢地守卫着中部。
中部要防守北方,也要防守南方。
这和他的推测似乎有些出入,但金溟来不及多想,用眼睛迅速地画出一条穿越北部防线的路线。
金溟闭上眼默记着地图,蹲下把兽皮贴着爪子绑住。
再睁开时,眼前多了一双玉白的爪子,在逐渐发亮的光线中,像是褪掉了血色。
“你要走?”海玉卿的声音在颤抖。
“嗯。”金溟站起来,故作轻松道。
“全是骗我的?”海玉卿脱力般晃了晃。
金溟展开翅膀,慢慢离开地面。
俯视的角度看不清海玉卿的眼睛,而那双黑色的眼睛也不再追逐着他。
褐色的翅膀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中缓缓拍打,被树荫草影切割成细碎的金光,落在白色的羽毛上,看上去是那么的不真实。
“全是骗你的。”金溟朝北方转过头。
在中部的日子像一场虚幻的梦。
美梦是修饰过的谎言,在太阳升起来的那一刻就会变成抓不住的泡沫。
第93章 狮子
白色的翅膀几乎是同时展开, 但最终又缓缓垂下。
“他要往北去?”
过了不知多久,海玉卿恍恍惚惚听到虎啸天的声音。它抬起翅膀遮了遮眼,刚跳出云层的阳光有些晃眼。
“不然呢, 南边能去?”蜜獾讽刺道。
“往北去, 会不会……”虎啸天觉得蜜獾这话有点无能的恶意, 但仍忍不住问,“死啊?”
“也许吧。”蜜獾捡起零件,一块一块打着水漂扔进湖里,跟自己解释似的, “我没逼他。”
虎啸天跟它一块儿坐在水边,捡起一块零件把玩着, “现在只有中部适宜生存,如果连这里也守不住了, 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他不是教了你很多字,写下来。”蜜獾懒洋洋地挖苦,“让人别忘了世上有过这么个你。”
虎啸天把惆怅从抽象转到具体,“小时候不懂事,雪叔手把手地教我写字,我还总躲懒。”
“又都不认字儿,谁看得懂。”蜜獾顺手拿零件砸了下虎啸天的脑袋。
零件嗑在石头上,又弹进水里,虎啸天看着涟漪叠起的水面, 伤感迅速转跳回现实, “这些再扔回去?不是震鳞费了好大功夫才捞上来的嘛,给我带回去做烧烤架吧。”
“吃不死你。”蜜獾抬手给它打掉了, “也不怕有毒。”
“有毒还能等到今天?送来的时候就毒死你了。”虎啸天眼疾手快捞走一块长条的金属零件抱在怀里,这个形状给新糊的土灶做梁架正好, “你对自己有气别跟我撒,我还没说你骗我去偷地图呢。”
“是谁送来的?”海玉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蹲在虎啸天旁边一块摆弄那些零件。
白色的眼睫上还闪着水光,声音也有些沙哑,海玉卿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好奇都像是强撑的。
虎啸天有些不忍心,愿意配合着已经失恋即将丧偶的海玉卿转移注意力,便解释道:“雪叔带来的,之前住在那边的那只雪……一只老豹子,不过你可能没见过。”
“豹子?”海玉卿失神地重复,“是一只豹子?”
“他之前受了伤,你到中部时他都是强撑了,不怎么出来。”虎啸天难得耐心。
海玉卿,“只有一只豹子?”
虎啸天觉得海玉卿是伤心傻了,只会重复这一句。
“走,别想这些了。帮我抱着,跟我回去吃蛋糕,我刚琢磨了个新样式。”虎啸天把挑出来可用的零件塞进海玉卿怀里,然后撅着屁股把剩下的往自己怀里塞。
“鳞鳞,你吃过蛋糕吗?待会儿跟我回去,我给你做个□□味的。”虎啸天顺道招呼着巨蟒,推销自己的新蛋糕。
“……”巨蟒想了想,虽然不知道蛋糕是什么新菜色,但直觉想哕,紧闭着嘴下到水里跑路了。
“拿不了这么多,看来还得再回来一趟。”虎啸天边塞边掉,边掉边捡,东摇西晃地拿肩膀撞开专心打水漂的蜜獾,“你一边儿撒气去,别给我全扔了。”
海玉卿呓怔似的把怀里的零件全掀了,叽哩哐当砸了虎啸天一头。它盯着被砸懵的虎啸天,茫然到无辜,“拿不了!”
“……”虎啸天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和颜悦色,“那你能拿多少拿多少吧。”
“拿不了!”海玉卿把虎啸天刚摞进怀里的零件一把撸掉,又重复。
蜜獾手里没停,利索地把落在身边的那几块虎啸天特别中意的零件全扔出去了。
“……”虎啸天彻底没脾气了,“那您老儿坐着打水漂去吧,行吗?”
海玉卿,“一只豹子,也拿不了。”
虎啸天感觉自己要疯了,“哪有豹子?”
话说一晚上没回家,老婆该担心了。
海玉卿后退一步,垂着头,“你们都骗我。”
“……”临近炸毛的虎啸天看着站在水边摇摇欲坠的海玉卿,感觉今天真是糟心。放着香香老婆自己在家,为了这一帮没良心的糟心玩意瞎忙活一晚上。
“因为这个,你们都骗我。”海玉卿踢翻了脚边的零件,“一只豹子拿不了。”
还在刚才的话题里没过去?
“哦,当然不是只有一只豹子,那哪儿扛得住。”虎啸天觉得海玉卿这会儿和刚才的蜜獾一样,就是找个借口逮着它出气。
行吧,谁让它好脾气。虎啸天只好顺着海玉卿的话解释,“整整一个小队,勉强到这儿,都死完了。”
“都……”海玉卿跌坐在地上,呼吸声停顿了很久,“都死了……就为了这个?”
“也不是,他们队长也活着。雪叔后面一直熬着,就是希望能等到那个队长回来。叫什么来着?”虎啸天看向蜜獾,蜜獾拒绝和它一块回忆,头都不抬地继续专心打水漂,“海队长。对,雪叔总这么念叨。”
“海,海队长?”海玉卿深吸了一口气。
虎啸天遥想当年,唏嘘不已,“临了也没等着,估计是死了。要是当时他肯留下,说不定能活到现在。”
藏在翅膀下的白爪子攥到青筋爆起,海玉卿觉得自己的肺快憋炸了,吐出的话仍旧难以平稳,“没等着,失散了?”
“回去接老婆孩子了。”虎啸天想了想,“说不定是找了个安全的地方避风头,一家三口过得正好呢。”
沉浸于打水漂的蜜獾不得不停下来,跟虎啸天面面相觑——海玉卿的状况肉眼可见的不太对。
“回去了……”海玉卿跌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老婆,孩子,一家三口。
**
金溟躲在背风的山岩缝隙中,在第n次被饥饿的胃痛醒后,终于勉强睁开疲惫的眼睛。
阳光很足,金溟躺着不想起,扯下爪子上系的地图再次确认了一遍——
他已经在第二天日落后成功穿过了北边的防线。
如果换成是海玉卿,估计当天就能轻轻松松飞到这里。但金溟才学会飞没多久,根本不会掌握风力,飞起来全靠蛮力。一落了地,半米也飞不动了,几乎可以说是栽头就睡过去了。
海玉卿教他飞行时事无巨细,却忘了教他怎样利用风力远行。也许不是忘了,如果他一直留在中部,本就用不着学会如何省力的长途跋涉。
午后的日光洒在光秃秃的山峰上,白炽刺眼,就像……海玉卿最后留给他的那个置身事外的身影。
谈不上是否伤心,意料之中的麻木。
一个东西在放上天平被衡量的那一刻,就要面对五五分的选择。
就像母亲选择忠于自己的信仰而放弃了他,父亲选择忠于自己的职责而放弃了他,海玉卿选择中部……
金溟甩了甩头,活动了下翅膀,扒着岩缝往外看了一眼又立刻缩了回去,抚着胸口没空再感伤,连地图掉在外面都没敢捡——他在这么陡峭逼仄的山顶石缝里睡了一整天?
虽然这符合金雕的习性,但完全不符合金溟的能力和……胆量!
还好他昨晚累得一根羽毛都没力气再动弹,万一梦里翻个身,这会儿就已经摔得粉身碎骨了。
粉身碎骨的血腥画面在脑中还没上演完毕,金溟恍惚感觉到视线中有什么东西应该引起他的注意。
他此刻停留的是一座连绵的山脉,山体陡峭,植被稀疏,裸石遍布,一眼扫过荒凉尽收眼底。
金溟探着脖子仔细看了很久,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肚子先发出一阵急促的咕噜声。
一块贴在峭壁山脊上似乎在缓慢移动的灰扑扑的石头唤醒了金溟的饥饿,准确来说——一只岩羊。
岩羊是群居动物,一般只在清晨和黄昏出来觅食。现在离黄昏大约还有一两个小时,这显然是一只掉队的老弱病残。
金溟精神一振,犹豫了几秒钟后终于屈服于饥饿的本能,展翅从岩缝中滑出。
金雕的猎杀时刻!
半分钟后,金溟打了个旋儿,原地着陆。
与此同时,一只不知在山脊间匍匐了多久的狮子已经咬住了岩羊的后腿。
灰沉沉的黄色鬃毛与土色几乎融为一体,直到它在岩羊刚刚跳跃到一块陡峭的石头上习惯性回头探视的致命时刻猛然蹿出,金溟才注意到这只食肉目大型猛兽。
猫科是鸟类的致命天敌。
虽说金雕这种大型猛禽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但金溟不是。而对面却是一只实实在在的地表最强的大型猫科动物之一,即便是只老狮子。
多犹豫一秒钟都是对自然规则的不尊重。
与天敌擦肩而过的金溟落脚时翅膀打在了突出的岩石上,被撅了一下,半个身子歪出去,踩掉了几块石头才站稳。
对面同时有石头从山脊上往下滚,不过碎石中夹杂的不是鸟毛而是狮子和岩羊。
那是一只鬃毛不算威风的雄狮子,连扑带滚地紧追着从山脊上摔下来的岩羊。
从山脊到山坳,在极限的奔跑跳跃中,尖锐的犬齿死死勾住短密的皮肉。
真正的猎杀,雄狮的猎杀时刻!
站在高处观望的金溟感同身受地捂了捂大腿,但又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
狮子一般都生活在热带草原,而且是群居动物,大多时候都是集体围猎。像现在这样在接近冻土层的高山上见到一只单独行动的狮子,又不像是老迈到被赶出狮群的,实属难得一见。
金溟忍不住想要观察得更仔细些,贴着山壁滑近山坳。
狮子已经把不再挣扎的岩羊按在爪下,却没有即刻享用,而是将岩羊就近拖进一处地面的石缝里。但那处地面有个坡度,狮子松开爪子岩羊便跟着滚了出来。
金溟有些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捕猎行为,忍不住好奇又靠近了些。
就见岩羊再次被整个儿塞进去,狮子迅速扒过一块碎石卡住缝隙,岩羊终于被固定在石缝中,从金溟的角度只能看到半根破碎的羊角。
像狮子老虎这样的大型猫科猛兽,虽说除了人类没有绝对的天敌,但它们爆发力强持久力弱,在野外的捕猎成功率并不高,三餐温饱情况远不如金雕这类的猛禽。
未雨绸缪,把吃剩下的食物藏起来一部分倒不足为奇。
但是——这只狮子似乎还没开始吃。
狮子藏好岩羊,跑开两步,然后四肢蓄力贴在地面做半匍匐状。金溟边观察边评价,这是一个标准的捕猎动作。
等会儿,捕猎……
金溟猛然往后退了一步,但他刚才过于专注追逐观察捕猎的狮子,此刻的落脚地好死不死离地面很近,而且逼仄得很不适合迅速展开翅膀起飞。于是他只能硬挺着和随时会跃起扑杀的狮子对视。
狮子的目光看上去不算太凶狠,仿佛在观察他。
难道是想交个朋友?金溟默默咽了口唾沫,将对视的目光稍稍往下移,露出尖角的犬齿上一滴岩羊的鲜血“叮咚”滴进金溟的眼中。
不凶狠?绝对是错觉。
巨大的翅膀瞬间展开,直接拍碎了挡路的岩石。金溟以此生最快的速度无助力起飞,转眼飞进云层。
狮群的领地区域范围从二十平方千米到两千平方千米不等。那只落单的狮子应该没能力占领太大的地盘,金溟约莫自己已经飞离了狮子领地才敢落地。
估计狮子以为他是想截和岩羊。金溟摸了摸肚子,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他倒是真想。
金溟把晚饭的主意打在了一只经过的松鸦身上。但松鸦小巧灵敏,在小型鸟中属于智商不低的鸟类,一击不中,惊慌却不失措,立刻利用体型优势在灌木中钻了两圈跑掉了。
折腾了一顿,天眼见黑下来,金溟叼着一根松鸦毛倚着一棵孤零零的老树叹气。
做人没饭吃可以打工,只要不懒,再笨总能挣口饭吃。做了一只鸟,不会捕猎就只能面对优胜劣汰。
金溟有些怀念分工协作的社会结构,毕竟不是每个鸟都擅长捕猎。而他现在又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没有借助陷阱的时间。
胃好像已经饿死了,在愈发寂静的黄昏一声不吭。
金溟爬起来沿着有草蔓的地方翻找,希望能刨出来点根茎植物填肚子,不然就只能饿着肚子做梦等天上掉馅饼了。
一阵尖锐的“咕咕”声自远而近,像是被开水拔毛的活鸡。紧接着有什么从天而降的东西被老树的枝桠挡了一下,一团灰扑扑的影子扑棱着滚落下来。
一只翅羽凌乱的花尾榛鸡狼狈地趴在地上,斑斓的尾巴挓开了花,惊恐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像是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金雕吓懵了……
但其实突然出现的好像是它自己……
金溟仰头望了望黑漆漆的天,圆圆的月亮照着纹丝不动的云。
天上没掉馅饼,掉了只花尾榛鸡……
第94章 警告
花尾榛鸡, 松鸡科,高海拔山区里常见的禽类。
别称“飞龙”,听上去很霸气, 其实是因为相对于飞行它更擅长行走, 又圆又短的花翅膀最多飞个两三米高便要落地。山区里随便一棵树也不止两三米, 所以这个别称的含义其实来源于满语“树上的鸡”,直译听上去有点蠢,便取了谐音“飞龙”。
这就是说,有个显而易见非常不合理的问题——金溟再次抬头目测了一下花尾榛鸡摔下来时砸断的那截树杈, 至少有十米——这只花尾榛鸡是怎么飞上去的?
而且现在明显不是花尾榛鸡的活动时间,这个时候它应该趴在草窝里睡觉, 而不是在这里创造花尾榛鸡界的吉尼斯新高度。
花尾榛鸡一直惊恐而僵硬地盯视着金溟,很显然, 它无法回答金溟这个疑问。如果可以,它比金溟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见这只金雕只是满脸疑惑地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似乎没有开饭的意思,花尾榛鸡终于大着胆子慢慢站起来。
金溟默默看着企图在金雕眼皮子底下逃走的花尾榛鸡,想起他对这种鸡的知识储备其实来源于历史书。
花尾榛鸡肉质肥美鲜嫩,在有皇帝的年代曾被当作岁贡,是人类和猛禽所钟爱的美食的交叉部分。
不过他刚挖到几块类似芋头的根茎植物,今天填饱肚子应该不成问题了。
但是刚刚上过天的花尾榛鸡似乎有点不太争气,趔趄了一下, 又扑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金溟这才注意到花尾榛鸡一只爪子不正常的翻折着, 土色的细爪子上沾着暗沉沉的血渍。
月亮已经没有前几天那么圆,柔和的黄晕衬得北极星愈发明亮。爪子被磨圆的细树枝固定住的花尾榛鸡在金溟怀中逐渐安静下来, 却无法控制胸口打鼓似的的心跳。
它和之前那只维达鸟一样,没有强悍的恢复能力, 也听不懂金溟说的话。
金溟转了转仰得发酸的脖颈,倚着树阖眼养神。
一路向北,眺望北极星的仰角越来越大。当他需要抬头九十度时,那就意味着他到了此行的终点——北极。
北极,北方基地。
在金溟记忆中的,人类最后的活动区域。
所有的疑问都将在那里得到解答。
阳光、空气、水,生命存活的三大要素。当这三种要素全部为人体排斥时,人类还有未来吗?
在地球大环境不再适合人类生存之后,形成了以赤道丰富的生存资料为基础和以北极富饶的自然能源和天然防御为基础的两大人类基地。
人类身体薄弱的抵抗力无法长久离开基地的保护,所有的资料采集和维护运作都要依靠消耗巨大的机器,不可再生的自然能源总有耗尽的一天。不管是赤道还是北极,都明白人类所面临的饮鸩止渴的局面——找到可以持续利用的新能源,抑或人类可以适应地球的变化安全走出基地,别无出路。
在交换有无的基石上两大基地最初相处的还算融洽,这样的和谐一直维持到赤道即将找到“新”能源。
在一类又一类的动物逐渐绝迹之后,地球的变化成了变异植物的温室。
基因复刻的概念首先被发现于一株体型异常粗壮的桑科藤蔓植物。
当穿着全套防护服的人类靠近时,通过无线通讯清晰投影在赤道基地指挥部大屏幕上的画面是肥厚的藤蔓叶片瞬间卷起呈现出茅膏菜科的特点,紧密排布的叶片细柄像一张血盆大口。
通讯器别在防护服上,屏幕中只能看到那张犹如身临其境的血盆大口,卷曲、张开,卷曲、张开……
直到信号中断。
屏幕无声的闪烁着故障提示,那天的指挥部很安静,但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却长久地回荡着凄惨的惨叫和骨骼断裂的声音,眼中是黑暗与光线交错中鲜血迸溅的画面。
桑科不存在有攻击性、需要蛋白质代谢的植物,而茅膏菜科中最典型的植物捕蝇草曾经的食物只是蚊虫,这无法简单用转基因的理论来解释。
不惜成本取回的样本经过反复研究,“基因复刻”似乎是植物能够适应地球变化的唯一解释。
人类曾经征服地球的辉煌历史彻底被颠覆。
很长一段时间,基地以外再也没有探测到任何动物的生存迹象——所有的动物和人类一样无法适应地球的变化——直到一架探测器在坠毁前传回一段的视频。
植物世界一切都是缓慢而安静的,画框般凝滞的屏幕忽然暗了一瞬,当光线从遮挡物抬起的缝隙中照进来时,描摹出的轮廓是一只具有明显灵长类特点的前肢。
是直接暴露在阳光和空气中的灵长类。
赤道基地当局公开的视频里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柔软毛发和紧挨着的顺滑羽毛。
在地球的某个地方,有灵长类和禽类适应了地球的变化,这无疑是最振奋人心的消息。
不久后,穆兰被秘密邀请至赤道基地参与新物种研究。
新物种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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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长高了,长得真快。”穆兰抬手摸了摸金溟的头顶。
在赤道基地提供的优质生活条件下,即将步入青春期的男孩成长速度惊人。
“当然,我很快就能长成强壮的男子汉,替爸爸保护妈妈。”金溟得意地弓了弓其实并没有什么肌肉的胳膊,青春期的营养是优先供给给骨骼的。
“小不点,你先长过我再说吧。”穆兰用力拍了下金溟的胳膊,满脸瞧不上的揶揄。
最近穆兰的工作似乎清闲了很多,只是更加愁眉不展,连玩笑话都有些力不从心的敷衍。
“肯定很快就能超过妈妈。”金溟很肯定地反驳,还要给自己的话找到切实支持的论据,“男性本来就比女性强壮。”
“自然界里动物同类异性中,雌性比雄性更为强壮的占比更高哦。”穆兰冲金溟眨了眨眼,用渊博的知识碾压他,“在昆虫中,几乎所有的雌性都要强于雄性。”
金溟愣怔了一下,底气不足道:“可是人类里都是女人娇小男人强壮。”
穆兰把手指扣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她看着金溟,似乎不想破坏此刻难得轻松的氛围,“人类至今已有六百多万年的演化史,从母系社会到父系社会。在最初的时候男女体型差异并不大。”
物种进化是为了适应生存,而女性逐渐娇弱似乎违反了进化的趋利避害特性。
“以前我跟着老师做过一个畜养动物变迁的研究课题,用到商周古墓挖掘出的殉葬动物骸骨。在给骨头做碳14检测时顺道拿同时出土的人骨做了点比较,结果发现,那个时期的女性骨骼与男性具有明显差异。于是我又做了稳定同位素分析……”穆兰停顿片刻,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发现那一时期女性的饮食结构与同期殉葬的家犬相似。”
金溟轻轻吸了口气,等穆兰接着说下去。
“水稻和粟是人类饮食中最早的农作物,你知道是什么时间开始普遍种植的吗?”穆兰侧着头,嘴角轻轻勾起,似乎在嘲笑。
“夏。”金溟想起穆兰刚才提到的那个时间单位,商周。
“女孩子并不是都喜欢糖。”穆兰往后倚进办公椅里,翘起二郎腿,做了个极具男性化的姿势,“女性的经期、生产恢复期,相对于摄入糖分,优质蛋白更有助于恢复。但优质蛋白是比谷物难获得的物资。”
穆兰把腿放下来,唤醒电脑屏幕准备继续工作,“而且随着社会发展,掌握话语权的男性也不再需要强壮的女性和他们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料。”
女性体型逐渐娇小,不符合进化趋势,但符合以父权为核心的社会需要。
金溟看着穆兰忙碌的背景,下意识抬起右腿叠在左腿上。紧接着他又茫然地低下头,是谁给他灌输了这样的思想?
什么姿势是女性特征,什么姿势是男性特征。强壮是男孩子的荣誉,柔弱是女孩子的标准。
在温饱问题重新成为人类生存的难题时,食物分配的标准依旧是按照人数和性别来划定,全社会依旧默认女性需要的食物可以比男性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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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隐约传来秃鹫的叫声,花尾榛鸡不安地轻轻咕唧了一声,之后便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金溟眉头紧皱,似乎做了噩梦,呼吸不太安稳。他闭着眼轻轻箍紧怀中的花尾榛鸡,想要攫取一丝温暖,但越来越凉的触感让他的梦境愈发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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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溟再次抬起头,看到露出的屏幕一角上显示着“脑前额叶切除……”几个字。
这是穆兰最近一直在关注的东西,同样的字反复出现在金溟的视线之中,他终于忍不住问:“是那个得过诺贝尔奖的手术?”
诺贝尔奖,象征科研学者荣誉的奖项。但此刻金溟提起时,听不出任何平时对科学的崇拜和敬畏。
“嗯,”穆兰的语气更是明显的讽刺和不屑,她特意强调,“那个臭名昭著的手术。”
大脑前额叶有着广泛的神经联系和复杂的结构图式,与认知、情绪、疼痛和行为管理等相关。被切除前脑叶白质的躁狂症、精神病患者会变得异常温顺安静。
1949年,葡萄牙医生安东尼奥·莫尼斯凭借前脑叶白质切除术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这也成为了诺贝尔奖难以启齿的黑历史。
金溟觉得有些恶心,他别过头,不再看屏幕上显示的那张冰锥穿过眼骨直插颅内的图片。他一直都想不明白,这样野蛮反人权的手术为什么曾经能在全世界流行起来,甚至得到嘉奖。
也许只是因为,被实施手术的精神病患者在人类社会中并没有话语权,并且,妨碍了社会整体的公众利益。
金溟忽然想到什么,颤声问:“这种手术不是已经被禁止了吗?”
前额叶是大脑分化的成果,只存在于大脑发达的哺乳动物中,并且不同哺乳动物分化程度不同。这和穆兰的专业研究几乎毫不相关,她不是会花费大量时间在无用的轶事上。
大脑发达的哺乳动物。
血腥味在鼻腔中弥漫开来,怀里的凉意越来越重,金溟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脚都无法动弹,他想回头寻找穆兰,却发现自己连脖颈都无法再转动。
一把寒气逼人的冰锥悬在他的眼间。
比冰锥更冷的声音在耳边嘈杂着,“切掉前额叶,就学会温驯了。”
**
“不要。”
金溟嘶吼着摔在地上,他发着抖蜷缩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抬手擦了擦眼角,梦中的血腥味更加真实了。
金溟缓缓睁开眼,就看见——一只血淋淋的兔子。
一声鹰唳响彻云霄,拐了十八个颤音,硬生生嚎出了落水狗的气质。
山中早起的鸟雀呼啦啦惊起一片,又迷茫地落地——不太确定这是什么天敌的声音,似乎也不太能确定这是不是天敌的声音。
金溟后背紧贴着树干大喘气,大脑在“我被高利贷上门追债了?”“我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寻仇警告?”中反复思索。
任谁一觉醒来看到眼前不到十公分的距离里摆着一只血淋淋的剥皮兔子,恐怕都是只剩深刻检讨自己的本能了。
花尾榛鸡从金溟怀里滚出去,僵硬的像个石头。金溟同样浑身僵硬地抵着树干,缓缓移动着眼睛探察花尾榛鸡的情况。
从花尾榛鸡死不瞑目的眼神中,金溟看出一种肝胆俱裂的恐惧。
花尾榛鸡是被活活吓死的,在他怀里?而且死去已久。
无法想象自己昨晚睡着时弱小无助的花尾榛鸡独自经历了什么……
金溟把眼睛再缓缓转回来——
兔子倒是只死态安详的兔子,不确定是白兔子还是灰兔子。□□地躺在洗净铺匀的树叶上,剥皮又被洗净血水后能清清楚楚看到纹理分明的健硕肌肉。腹腔被掏空了,该剥掉的膜瓣血管也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内脏被整齐地码在一旁。
是个讲究的仇家。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只兔子的含义,莫非是——开膛破肚,死无全尸?
紧挨着剥皮兔子放置着一丛已经有些蔫巴的灌木,是连根拔起的,蜷曲的根须挂着些颜色与地面不同的泥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带来的。
这难道是要警告他——斩草除根,虽远必诛?
绿叶里透出几点紧闭着的花骨朵,是暗沉沉的红色,像血染上去的颜色。
一时间金溟难以判断这丛花木和那只剥皮兔子哪个表达出的恶意更恐怖。
第95章 玫瑰
植被稀疏的山地土壤坚硬, 金溟捡着松软的地方挖土,一不小心捅了蚂蚁窝。
密密麻麻的工蚁蜂拥而出,没头没脑地乱了一会儿, 大度地没跟金溟计较, 开始循序重新筑蚁窝, 顺道把地上花尾榛鸡羽毛上的肉渣拖回窝里。
花尾榛鸡是吓死的,不是毒死的。秉承着不浪费的原则,金溟含泪给它拔了毛做了个泥土spa。
为了防止香味飘散引来猛兽,金溟决定做只叫花鸡, 顺手把那只暗含着“开膛破肚”的兔子也裹上泥一起埋进火堆里。
本来想直接拿那丛“铲草除根”的花木当柴火,但是因着根须被泥土包裹着, 虽然枝叶有些蔫巴,水分仍不算少。
山区里一年四季都不缺易燃物, 金溟随便拢了点长年累月的落叶,很快就把火生了起来,便顺手把不能用的花木栽进他刚刚取土挖出的坑里。
把火焰煨小压着,金溟看着闷起来的烟,觉得今天这顿饭按照原料的含义应该叫——硝烟弥漫、尸横遍野。
如此血腥又如此般配。
叫花鸡不能用大火,得小火慢慢煨。金溟把干树叶拢在手边,时不时往火堆上盖几片,抱着腿百无聊赖数蚂蚁。
一只找到一块被金溟丢弃的鸡屁股的蚂蚁匆匆喊来同伴,黑压压的蚂蚁转眼围成一团。
蚂蚁们忙碌地把对它们来说是巨型球体的鸡屁股就地分割, 有序搬运, 金溟看得入神。
低头久了感觉有些晕眩,密集蠕动的蚁群像个黑色的漩涡, 几乎要把他吸进深渊。
永不停歇的,死亡漩涡。
**
“小溟, 对不起……”
研究所的金属大门缓缓阖上,穆兰松开了金溟的手。
大厅惨白的墙壁上贴着鲜红的标语,言简意赅的三个字:“知、行、信”。穆兰抬手一一抚过,手指停留在“信”字上轻轻摩挲。
“来的时候我答应过爸爸,替他好好照顾妈妈。”金溟隐约觉得似乎将要发生什么难以估计的事,却不知该怎样安慰穆兰,“爸爸说,妈妈走的路是孤独而艰辛的,要有家人的陪伴和支持。”
也许和那块月饼有关。
早晨从冰箱里把月饼拿出来时金溟发现包装有打开的痕迹。
他在研究室耽误了许久,在门口汇合时,穆兰欲盖弥彰地问他月饼怎么了?
一生醉心研究的人不善撒谎,忐忑的表情很难掩饰。
复原一个手工包装对金溟来说并不费时,是一幅一家三口的简笔画花费了些时间。
他当着负责送他离开的军官的面,用那张早晨匆匆画就的简笔画给“从未打开过”的月饼另加了一道包装。
穆兰会想到如何应对无数道的x光检测,但难保食物不会被要求打开。任谁也不会忍心把与父亲分别许久的孩子的拳拳孝心拆开,那只是一块赤道配给的普通月饼而已。
“什么都会支持我吗?”穆兰茫然道。
金溟点点头,“妈妈做什么,我和爸爸都会支持的。”
“我想,”穆兰攥紧了手,为方便工作,她从不留指甲,钝钝的甲缘在掌心压出一道厚重的痕迹,“停下来。”
“停下来?”
“对,停下来!”穆兰抬手按住金溟的肩膀,眼神中似乎有一丝痴狂,“行军蚁与大多数蚂蚁物种不同,它们视觉退化严重,在前进途中只能依靠跟踪领头兵蚁留下的信息素痕迹跟上队伍。一旦领头兵蚁失去方向感,蚁群就会形成一个死循环,领头的行军蚁变成跟随的行军蚁,信息素始终存在,蚁群就永不停歇。”
“要怎么停下来?”金溟有些害怕。他感到惶惑,也许无条件的支持是建立在平等的理解之上的,他不明白穆兰想做什么。
或许他今天不该帮穆兰把月饼中的东西送出去。
“整个区域遍布已经死去和濒死的蚂蚁尸体,少量的幸存者围绕着一个小而且不规则的圆环迈着沉重的脚步。”穆兰抬起头,没有回答金溟,只是默念着一位蚂蚁生物学家关于行军蚁的论文中的一句话。
穆兰最近的情绪极易陷入崩溃,此刻似乎平静下来,“所长说的不对,心无旁骛、前赴后继,可是谁又能保证领头蚁不会错。”
但陷入死亡漩涡的行军蚁,该怎样才能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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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看管的火堆迸溅出几点火星,落在一旁的干树叶堆上。
金溟怔怔地看着遽然蹿高的火焰,眼睛被扑面而来的灼热感熏得湿润。
“妈妈……”金溟猛地扑上去,在火焰中急急地寻找。
飘落的羽毛被火浪冲起来,被束缚的翅膀冲破牢笼。
在废墟上重建的研究所简陋萧条,物资遽减的条件下再难复原辉煌,混乱中跑掉的研究样本带着学到的人类智慧再难抓获。
翅羽有天然的阻燃结构,压在身下的火苗燃尽氧气后慢慢熄灭。
一切归零。
金溟趴在碎叶的灰烬上,紧闭着眼睛轻轻抽噎。
他被烟熏了眼,是可以流泪的。
金溟闻到一阵清新香甜的味道,一个软软的、温热的东西偎过来。
金溟别过头,紧闭的眼角蹭过翅羽。推开身前的温暖,金溟睁开眼——“海玉卿。”
不算太意外。
从昨天那只花尾榛鸡从天而降时他就开始怀疑。在剥皮兔子的惊吓中冷静下来后,这种不是人干出来的事儿显而易见——只有海玉卿能干出来。
海玉卿叼着一捆细蔓蹲在金溟面前,若不是表情笑得阳光灿烂,金溟都有点怀疑它是打算把自己绑起来,毕竟结合前面的内容这样才像一套完整的流程。
“这又是什么?”金溟感觉自己已经云淡风轻了。
“草莓。”海玉卿低头放下藤蔓,被小心卷在叶子里的草莓露出鲜嫩的红尖。
海玉卿像个偷了隔壁邻居家宠物鱼来跟主人邀功的小猫,强调道:“红色的,而且甜。”
寒温带的山区里还残留着寒冬的味道,找到这些草莓不算很容易。
金溟不懂这个“而且”是什么逻辑关系,也没心情懂,冷淡道:“你来干什么?”
这态度很明显。海玉卿眨了眨眼,表情有点无辜,它小声嘟囔,“没超过五天。”
“什么五……”金溟闭了嘴。
他有些烦躁,“和几天没关系,这里已经离中部很远了。不用五天,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海玉卿垂着头,默不作声。
这样的沉默像一把钝刀子,磨着金溟强装出的狠心。
白色的羽毛沾了很多尘土,看上去很凌乱,似乎还有血渍,像是刚打过一场很激烈的架。即便是翅膀折断的时候,海玉卿也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样子。
也许他说的太过分了,没有必要跟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鸟用这样激烈的方式。
“饿不饿,我做了叫花鸡。”金溟叹了口气,问。
鸡和兔子都是海玉卿抓来的,金溟心想,这算是分工合作,两不相欠。
海玉卿迟疑地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火堆,仍旧垂头耷脑觑着金溟的脸色,忙不迭地点头。
金溟拿树枝掘开灰烬,拨出一块泥疙瘩。
敲开泥壳的瞬间,海玉卿的眼睛亮了,脖子伸得直直的,垂涎欲滴地咽吐沫。
很好哄的一只小鸟。
从海玉卿满眼崇拜的眼神里,金溟有点怀疑它是以为自己能点石成金点泥成肉。但他没多解释,不是虚荣,只是不想再和海玉卿有过多交流。
没有什么佐料,金溟就地取材采了些松针借味去腥。鸡肚子里塞满了山区里遍地可见的榛蘑木耳,清脆鲜肥。
金溟扒干净泥壳,把叫花鸡放在地上推到海玉卿面前,刻意保持着距离。
海玉卿又把头垂下来,看着散发着香气的食物一动不动。
“小心松针,别扎着。”沉默的气氛实在难捱,金溟讪讪道。
“嗯。”海玉卿应了一声,有气无力的。
叫花鸡被拉了回去,金溟择出散落的松针。
海玉卿没吃过这种东西,他就当好人做到底,这个程度不算亲密。
把鸡肉撕开,金溟递给海玉卿一只鸡腿,“快点吃,一会儿叫花兔也熟了。”
海玉卿立刻顺杆儿贴过来,叼住鸡腿几口就啃干净了。放松下来话也多了,“这是只灰兔子,也叫花吗?”
“……”金溟一直刻意板着脸,忽然毫无防备地笑出声来。
这一笑,就很难收场了。
海玉卿灵巧地撑开金溟的翅膀,钻进他怀里。刚被金溟栽进土里的那丛花木还没扎牢根,再次被连根拔起。
“玫瑰,红的,送给你。”海玉卿仰着脸,喙尖上还沾着一点油星,亮晶晶的。
看上去……很诱人。
金溟生硬地把脸别开,但仍忍不住笑。
羽毛艳丽的小鸟叼着一朵盛开的花朵,那是自然界里赏心悦目的美景。画面一转,海玉卿叼着一丛拖泥带根的花树……
“送花哪有送一棵的。”金溟忍不住打趣它。
海玉卿从善如流,“咔吧”撅下花骨朵最大的一只,叼在嘴里,凑到金溟脸前,“红玫瑰,一朵,送给你。可以和我跳舞吗?”
只不过是他随口说的一句话,不管是否听得懂,是否认同,海玉卿都认认真真记在心里。
说不感动是假的。
“地图?”金溟忍着不去看那只嫣红的玫瑰骨朵,低下头目光漫无目的地到处逡巡,忽然注意到海玉卿爪子上绑着一张兽皮卷,是他昨天不小心丢了的那张地图。
“我看到一只狮子拿着,”海玉卿云淡风轻地解释,“以为你被它吃了。”
金溟的心猛地揪了一下,那只老狮子身手很灵敏,猫科天生有捕鸟的天赋。海玉卿主动寻衅,不可能讨到便宜。
“兔子应该好了。”金溟侧过身,拨出另一个土疙瘩,蹲在一旁敲壳,“吃饱了就回去吧。”
海玉卿,“你跟我,一起回去?”
“你自己。”金溟把兔子撕好,一半递给海玉卿,一半自己吃。“我留在中部是为了冷冻舱,一直都是利用你。现在冷冻舱没了,我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海玉卿仍旧叼着那只还没来得及盛开的红玫瑰,嘴里含糊不清,金溟凑近了才分辨出它在说:“骗子,都是骗我的。”
“对,一直以来我都在骗你,”金溟拂掉海玉卿嘴里的玫瑰,“所以,别当真。”
海玉卿缓缓吐了口气,强硬地拽着金溟的翅膀贴过来。它闭上眼,浑身发着抖,安慰自己似的,“嗯,不当真。”
骗子说的话,都不能当真。包括刚才那两句。
一只很好哄的小鸟。如果你不肯哄,那它就自己来哄自己。
金溟默默嚼着兔肉,不再说话。再往北食物会更难寻找,他还有很远的路要走,需要保存体力。想要甩开海玉卿,更需要很多体力。
进食在沉默中结束。
海玉卿摘了一颗草莓,递给金溟,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不要再跟着我了,我永远不可能再回中部。”
这句话说的很急,几乎没有停顿。金溟抬着眼,死盯着远处的山顶。他不敢低头,怕自己多看一眼,这些狠心的话就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微风拂过,扬起地上的灰烬。没有一丝热度的灰烬再也无法重燃,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云端。海玉卿把那颗草莓递到嘴边,轻轻啄了一口。
玫瑰还没有到开放的季节,皱巴巴的花骨朵不好看。它找到红色的草莓,是和爱情一样炙热的颜色,而且很甜,像爱情一样甜。
眼泪滑进嘴里,和着草莓咽下去。
难怪金溟不吃,原来它采来的草莓是苦的。
第96章 旅鼠
从春回大地的中部温带落叶阔叶林一路向北, 进入四季严寒的北极圈冻原区,就像是一场时间的逆旅。
金溟在进入明显的苔原地貌时已经是深夜,浓雾弥漫, 不像是什么好天气。
在没有充足的准备前贸然进入北极圈, 无异于一场搏命冒险。
大自然是一个保留着一丝怜悯的暴君, 毒蛇出没的地方必然长着解毒的植物,冰雪成虐的地方有很多火山和地热喷泉。
金溟把冻得有些僵硬的脸颊扎进温泉里,百米外折胶堕指,背风的温泉虽不至热到烁石流金, 但总算是个能让没有火种的漫漫寒夜过得舒服点的地方。
呼出的气在水里形成一串晶莹的泡泡,金溟睁着眼睛, 看那串泡泡争先恐后地挤上水面,在接近水面的瞬间又消失无踪。
“让你洗把脸, 泡舒服了?”
金溟被猛地摁进水里,在即将呛水前又被捞起来。
一个很有分寸的玩笑,但这样的玩笑也只有十分亲近的人做来才不至被揣度恶意。
额间发梢的水滴顺着五官的纹路流进眼里,金溟静静看着眼前这个五官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人,心里在想,这算是一个十分亲近的人吗?
记得以前和这个人说话时自己总要努力地仰起脸,现在只需要抬抬眼,就可以和他平视了。是他佝偻了还是自己长高了?也许都有吧。
似乎彼此都错过了对方的一部分人生,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队长, 放在这儿?”一个摘了防护面罩但仍穿着防护服人举着一支标枪似的东西远远喊道。
金队长回身朝他打了个手势, 那人便搓了搓手,把标枪扦进冻得坚硬的地面。
一排百米间隔的标枪散发出淡淡的蓝光, 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罩,将刚刚经过一场战斗的军士们保护在其中, 抵御着来自空气和阳光的伤害。
一条速干毛巾按在金溟脸上,粗鲁地揉了揉,一点也不上心。金溟一声不吭地忍着,但那只手故意捉弄他似的,隔着毛巾捏他的鼻子。
肺里的氧气很快耗尽,鼻子被捏住,喉咙里直发痒,金溟只好偏头吐出含在嘴里的那口水。
不耐地抬手挥开毛巾,毫不意外地对上一双促狭的眼睛。
“这里的水有害物质浓度比赤道低,洗洗手还可以,但没有过滤的还是不能喝。”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嘱咐三岁小孩不要乱捡地上的垃圾吃。
“不用你说,”金溟往旁边迈了一步,不想离他太近似的,“我知道。”
“小孩儿。”那人丝毫不自觉,笑嘻嘻地揪着金溟的耳朵把他拽回来。
说得好像是他大人大量不计较似的,让人窝火。
在金溟即将发作前,他忽然又收起嬉皮笑脸,“马上有一场暴风雪,基地现在无法来接我们。别想偷懒,来帮忙把营地扎好。”
本来金溟已经在看哪里需要帮手了,他偏又加了一句,“不干活一会儿没饭吃。”
不吃就不吃。
金溟想把手揣起来,但无奈防护服的袖口扎得太紧,不好揣,他只好抱着双臂。
偏偏那人该说话时又没话了,就那么把他撂下走开了。可见他转头扎进忙碌的工事里,又不好说他是故意晾着自己。
站在匆忙来去的人群里,抱着手臂的金溟显得格格不入。
损伤不太严重的军用飞机超员载着伤患飞往北方基地,如果自愿选择让出位置的军人们能够挺过即将到来的暴风雪,以及隐藏在暗处随时会死灰复燃的攻击,就会等到基地的援救。
“放轻松,队长选的地方,肯定没问题。”那个扦标枪的人经过金溟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雪过了咱们就回家。”
金溟感觉自己得了解救,放下胳膊,默默跟上这人去帮忙扎帐篷。
**
气泡在水面消失,就像一场难以抓住的镜花水月。
金溟猛然从水中抬起头,翻过身来大口喘气。
夜空像是被泼了浓墨,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夜色浓郁得可怕。水滴顺着羽毛滑进耳朵里,随着呼吸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一种吞噬万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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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被轻轻捂着,席卷而来的暴风雪吞噬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在一双手带来的宁静中,金溟感觉蹭到脸颊的羽毛很暖。
“你能飞多远?”金溟问。
“嗯?”
“你能飞回基地?”金溟晃了晃头,甩开捂在耳朵上的那双手,风雪狂暴的声音瞬间冲进耳中,“在暴风雪来之前。”
“嗯。”
漫不经心的语气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让人窝火。
“那你怎么不走。”
呼啸声在耳中肆虐地震动,冲得人头疼。和这样的人说话,金溟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该发怒。
“小孩遇到这么大的风暴,吓得哭鼻子怎么办?”
那人又把双手拢过来,金溟顿时感觉耳朵轻松了许多。
“不怎么办,”鼓膜通过震动听到的声音有些奇怪,连自己都难以分辨那是怎样的语气,“反正也没人管。”
就像在无理取闹。这种认知让金溟更加窝火,呼吸声也急促起来。
偏那人又不说话了。
漆黑的沉默中,一双暖烘烘的翅膀默默围过来,将风暴的狂啸和严寒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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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内侧的羽毛很柔软,金雕的双翼足够大,可以把自己完全包裹在其中。
金溟睁开眼时,天色依旧是昏昏沉沉的。他恍惚了好一阵儿,才想起自己在哪儿。
天空很低,没有云,他只有自己。
太阳的轨迹已经到了十点钟的位置,灰蒙蒙的天气里直视太阳也不会感到刺眼。
金溟仰躺着,盯着头顶的太阳看了许久。
太阳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但又不是风暴来临的迹象,说不上是哪里异常,但带着一种危险的气味。
耳朵贴在地上,通过地面传导来的脚步声比在空气中听到的更清晰。一步、一步,显得沉重,不像平时那般轻盈。
金溟侧过头,一团软趴趴的东西“啪嗒”落在眼前,几点鲜红的血珠跟着溅起,粘了他一脸。
造成这种事故的海玉卿却根本没看见,它一头扎进温泉里,咕咚咕咚喝了好大一气儿水。
直到金溟自己擦干净脸上的血,它才意犹未尽地坐起来,水淋淋地看着金溟,无辜而清白。
看着满头冒热气的海玉卿,金溟有点走神儿。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甩掉了海玉卿。
它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抓到一只柳雷鸟。”许是温泉水有些热,平时喝惯凉水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沙哑。海玉卿一如平常那样贴过来,没有丝毫隔阂,软绵绵地靠着金溟,“还有两只旅鼠。”
雪白的羽毛上点缀着栗棕黄色横斑,往四季积雪的冻原上一趴,就像是几片深埋雪中的干枯树叶。
柳雷鸟是冻原地带的植食鸟类,没有什么攻击能力。为了躲避天敌更好的存活下来,柳雷鸟的体羽四季都在变化,这只正是典型的春羽配色。
如此适应环境的羽色都没能逃过海玉卿的眼睛,果然是走到哪儿都不用担心海玉卿饿着自己,它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好难抓,飞了好久,只找到一只。”海玉卿的声音依旧沙哑,偎在金溟脖颈,吐出的气也有些灼热,撒娇似的抱怨,“旅鼠也只找到这两只。”
金溟回过神,惊讶道:“只有两只旅鼠?”
两只体毛鲜艳的旅鼠,亮丽的桔色在单调的冻原地表上格外显眼,就算是高度近视都难以忽视。
一般这种不随环境的肤色进化只存在于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无惧被任何动物发现自己。如果自然界里有第二种情况,那就是桔色的旅鼠,一种生怕天敌看不见自己的动物。
旅鼠是世界上已知动物中繁殖力最强的。这个能力看上去很平常,换算成数字可能会更加形象。
旅鼠的寿命只有一年,在短暂的一生中一只母旅鼠可以生产六到七窝,每窝约有十二只小旅鼠,而小旅鼠在二十天左右便可达到性成熟开始繁育。
周而复始,一对正常生活的旅鼠从春季开始第一次繁殖,到秋季的短短半年时间里,两口之家就可以发展为百万口之家。
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养活了冻原地带的大部分食肉性动物。
任谁看到这样一串数字,想必都足够印象深刻,但其实这还不是旅鼠最大的特点。
旅鼠最大的特点来自于它桔红色的鲜艳毛发。
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集体自杀行为。
集体行为,怎么会只有两只?
“不够吃?”海玉卿闭着眼,没骨头似的窝在金溟怀里,声音轻轻的,“旅鼠好抓,就是太少了,我一会儿再飞远一点去抓。”
“再往北,食物会更少。”金溟很难对这样的海玉卿狠下心来,只能循循善诱,“这里不像中部,挨饿受冻是常事。”
海玉卿轻轻哼了一声,往金溟怀里又缩了缩,“嗯,冷。”
“而且天气很差,经常有暴风雪,无处可躲。”
“嗯,”海玉卿把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泡过温泉水的眼球有些红,问,“怎么吃?”
金溟,“……”
这只鸟以为自己是来旅游野餐的吗?
金溟把海玉卿推开,往后退了一步。海玉卿就软软地倒在地上,像是笃定了这样金溟就会不忍心。
“以前你是怎么吃的,就还怎么吃。”金溟咬着牙,仿佛这样就能把心咬得硬一点。
“这里不能生火吗?”海玉卿瘫软地躺在地上积留的水渍里,抬了抬眼皮。
金溟冷冰冰道,“不生火,不留下痕迹,不让你找到。”
充满恶意。
但海玉卿就像是被领到游乐场要被丢弃的小孩,还满心欢喜等着已经离开的大人给它买来冰淇淋。
“找到了。”海玉卿似乎想做一个活泼的表情,但因为脸颊上的羽毛沾着温泉水,看上去不那么轻快。它朝金溟张了下翅膀,在等着它的冰淇淋,“抱。”
金溟吼道:“我不是在跟你玩捉迷藏。找我干什么,我不会跟你回中部。你听不懂吗?”
“听懂了。”等不到抱抱,海玉卿摇摇晃晃地把自己蜷缩进白翅膀里,似乎真的很冷,“一定要去吗?”
金溟盯着一旁的石头,说的话比石头还硬,“是。”
“可以明天再去吗?”海玉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助,“累,今天飞不动了。”
缩在白翅膀里的身体微微抖动着,金溟忽然意识到不对,立刻屈身把海玉卿扶起来。
白翅膀软软滑开,露出一片腐败的血渍,隐约能看出是猫科动物的犬齿痕迹。
齿痕不深,但伤口不知为什么却溃烂不止,甚至有蔓延的趋势。
海玉卿靠近时金溟就闻到了血腥味,他一直以为那是粘在他鼻尖的血渍,竟然是海玉卿。
一只鸟怎么可能从狮子嘴下讨到便宜。
“玉卿……”金溟的声音恐慌而愧疚。
其实那天他就该发现的,海玉卿剥一只兔子怎么会把自己弄得满身是血腥味。
海玉卿努力把眼睁开,对终于肯主动把它抱进怀里的金溟咧了咧嘴,恃宠而骄地哼哼,“我需要照顾。”
第97章 谎言
“不要丢下我。”
放在额头的冰块随着逐渐降低的体温缓慢融合, 几滴水珠顺着羽毛的肌理流过眼角,挂在紧闭缠绕的白色睫毛上。
湿漉漉的纤细睫毛无法承受重量般发着颤。
海玉卿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始终没有力气抬起沉重的眼帘, 身体在冷热交替中忽上忽下, 发热引起的耳鸣紊乱不止, 唤醒了内心深处关于失重的久远恐惧。
它只能无助地重复着,“我会学会飞的……”
疲惫感充斥着四肢,像是迈进深雪之中,深深的脚印转瞬又被积雪填满, 飞扬的冰碴儿砸得人睁不开眼。
海玉卿几度迷失在寒风呼啸的冰天雪地里,但耳边一直有个温柔的声音, 耐心地应和着,轻轻唤着它的名字。
直到耳中风声渐止。
海玉卿缓缓睁开眼, 以为自己会看到风雪过后的晴空。
“醒了就松开我。”金溟低头看着它,眼底像结冰的湖水,即使是被温暖万物的阳光包裹,水面也是冰凉的。
它被金溟抱在怀里。
准确来说,这是一个单方面的拥抱,一个只要它轻轻松一下自己的翅膀就不再存在的相拥。
腹羽相贴的地方像揣了一团火,暖得人心软。但那团火是架在悬崖上的,孤立无援,岌岌可危, 随时会被对方的冷漠熄灭。
梦里的声音明明是那样温柔, 暖得可以驱散所有的寒冷和恐惧,明明一遍又一遍说着, 不会丢下它。
海玉卿的表情带着一丝懵懂,似乎没听懂金溟的话, 但白翅膀却悄悄箍得更紧了。
“冷,”海玉卿把头扎进金溟的羽毛里,仿佛不看就感知不到那份冷漠了,怯怯地哼哼着,“我觉得,我还需要照顾。”
这样的声调和言语,曾经总可以逗得金溟笑眯了眼,一叠声地来哄它。
曾经……
海玉卿低着头,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团让它追逐千里不知疲倦的金色羽毛,恍惚间想,仿佛已经很久,不曾听过金溟的笑声了。
“怎么弄伤的?”金溟托着海玉卿的背,拉开蜷缩在他怀里的身体,“让我看看。”
在海玉卿高热昏迷的时候金溟已经仔细处理过它的伤口,咬痕和抓伤都在表皮,最长的一道是从腋下到侧腰,溃烂的大片创面看上去可怖,但无一不是避开了动脉血管和要害器官。
更像是恐吓驱赶,或者说是被动防御,那只狮子没想扑杀海玉卿。
而且,那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
金溟见识过海玉卿的身体恢复能力,当初骨头折断如此严重,也不过几天就恢复如初了。
这样的表皮伤口照往常来说对海玉卿根本无足轻重,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延连几日而愈发严重。
伤口已经用雪水冲洗过几遍,剥除溃烂的腐肉,此刻逐渐呈现出新生的嫩粉色,缓慢地愈合着。
海玉卿的发烧来源于伤口的溃烂发炎,而伤口久不愈合的原因……
**
“怎么会越来越严重,药明明是对的,是用量不够?”金溟一只手撑着箱盖,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抬起一只羽毛凌乱的翅膀反复查看。
一颗子弹卡在那只翅膀根部的骨缝里,紧压在破损的动脉上,失去血液供给的翅膀只能苍白无力地垂着。
覆盖着白羽的翅膀微微颤抖着,被子弹穿过的羽毛焦黑蜷曲,粗略清洗过后露出瘤结凹凸的扭曲皮肤,经年的烧伤疤痕狰狞而丑陋,又被新添的伤口割裂得更加可怖。
“很痛吗?”金溟轻轻抚平折断的羽管,不自在地将目光挪向一旁,不去看那片异常的可怖疤痕,柔声安慰着,“不要怕,我来想办法。”
配备的医疗用品是野外装甲车上紧要的物资,时时有人清点看管。消毒密封的缝合工具就那么几套,偷一截线都会立刻被察觉。
能拿到的抗生素和止血粉都已经用上了,在没有缝合工具的情况下贸然取出子弹后果无法预计。
其实金溟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只能指望它倚赖种族自身天生强悍的恢复能力可以在伤口愈合时自主排出异物,或者至少要拿到一支凝血针。
刚才上完药后明明已经看到好转,可等金溟拿了食物和毯子再回来,伤口却呈现出恶化的趋势。
奔驰的装甲车颠簸了一下,位于车尾的弹药舱震感明显。躺在箱子里的羽翅生物软绵绵地撞在冰冷的弹药箱壁上,微阖着眼虚弱呢喃:“救救我。”
“坚持住,这趟路程很长,你可以安心在这里养伤,”金溟把盖毯展开小心给它盖上,手指不经意划过翅跟处那片显眼的瘤结,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会保护你的……”
这次外出的任务是巡视,直白来说就是长途拉练,途中随机进行各种实战项目,归期由队长的心情决定,队长的心情由队员的成绩决定。再简单点说,公费团建,玩得开心就多玩几天,并不急着回程。
而眼前的翅羽生物——以金溟对这个种族的了解,即便此刻它已经伤得不能动弹,只要稍加干预用药,这些伤口不消三五天便能恢复,至少能恢复到行动自如,足够不留形迹地离开人类活动区域。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又忽然彻底消失。
箱盖在舱门弹开的一瞬堪堪合上。
“谁在那儿!”子弹上膛的声音瞬间响起。
“是我。”霎时沾满冷汗的后背紧贴着弹药箱,冰得金溟打了个激灵。
“啊,小溟。”
“咔哒”一声,昏暗的壁灯接触不良地闪烁了几下,照亮狭小的车尾储备舱。
黎青把枪在手里转了一圈,退了膛插进腰间的枪带里,塌着肩倚在门上,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戒备中缓过来,声音有些疏硬,“怎么不开灯,我还以为那些东西混上了车,差点开枪。”
“我正要走呢。”金溟松了口气,同手同脚地往门口挪步。
黎青算是队里最年轻的,其实比金溟也大不了太多,热情爽朗,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从第一次温泉照面时金溟跟着他扎帐篷,两人的关系和其他人比起来更加亲厚。他做事爱马虎,相对于队里的其他人,金溟不太担心他会发现什么。
黎青,“站住!”
走廊上泛着绿光的应急灯与舱内昏暗晃动的光线形成一道模糊不清的界限。
抬起的脚悬在空中定了三秒钟,踌躇不前的影子落在地上,把难以分明的线条搅得越发凌乱。
休息室里断断续续的低语声从狭窄的走廊传过来,衬得身后安静异常,金溟不由自主捏紧了门把手,耳中全是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
黎青伸手按在金溟僵住的肩膀上,拽住领口把他掉了个方向。
刚摸过枪的手还带着金属的冰冷,从微微敞开的领口猝不及防逼近金溟的后背。
一种因寒冷而产生的灼热错觉从脖颈蔓延开来。
紧密的心跳声撞击着鼓膜,微微颤动的地板从脚心传来一种独特而久远的触感。
狭小空间里安静而凝滞的空气似乎掐住了他的咽喉,亦或脚下是即将坍塌势不可挡的建筑。金溟僵直着后背,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耳中只剩火焰吞天的哔剥声。
“来帮我清点剩下的弹药。”黎青道。
“清点……弹药?”金溟的心还没落下,又再次提到嗓子眼,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弹药箱,嘴上也跟着结巴起来。
黎青拿硬挺的鞋头磕了磕脚边的箱子,装满补给的金属箱子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挠了挠头,无从下手般,“前段时间一直很太平,这回任务又简单,就没领太多装备,带出来的又都是些只会打靶子的新兵蛋子。谁知道这么倒霉刚出来就被追着攻击了两次。队长叫我来点点,如果弹药不够就得调整路线了。”
“调整路线?”
“具体还没定下来,”
车门关闭行驶时储藏间内便显得格外逼仄局促,抬脚间不是脚趾甲碰到箱子就是脚后跟顶到车厢。覆盖范围狭窄的两道光源不停晃动,间歇失明,黎青缩手缩脚地移动,随口问,“对了,你往这儿来干什么?”
“我……”金溟眯着眼,恍惚觉得角落那只弹药箱的卡扣忘记扣上,猝不及防被点名,大脑短路脱口而出,“来清点弹药。”
“?”黎青愣了三秒钟,指着自己的鼻子,“那我来干什么的?”
金溟,“……”
“队长叫你来,又叫我来。”
黎青眨了眨眼,右手揽上金溟的脖子,把人带得歪歪斜斜,狡猾地强调,“那现在是你帮我,还是我帮你啊?”
“你帮我,”金溟配合道,“谢谢。”
“你刚才是要去拿这个?平时还说我马虎,你怎么也丢三落四。”黎青从兜里掏出记录本,嬉笑着抬脚勾开地上的箱子,车身一个颠簸又把箱盖弹了回来,便下意识伸出左手去扶。
左手袖口露出洇着血晕的绷带,略为沉手的箱盖抻到刚上过药的伤口,黎青忍不住冷“嘶”一声,撒开金溟低声咒骂了一句。
离开了基地的辐射保护,人类如今脆弱的身体无法适应野外的空气。即便只是一点细小的皲裂暴露,也会发展成无法愈合的溃烂。
黎青不耐地甩了甩手,只觉得身上的血腥味似乎更重了,绷带下的伤口热辣辣的,估计又裂开了。
他左手手臂受了伤,防护服被穿透,创面在空气中直接暴露。虽然事后及时做了清理,伤口仍难以愈合。
金溟看着黎青的手臂,顿时满脸愧色,“对不起……”
——黎青的伤是替他挡下的。
那是两天前,斗志昂扬的拉练队伍出行不久就遇到了真正的袭击,紧张之余难掩兴奋。当时大部分人都摩拳擦掌地下了车,毫无军事训练基础的金溟则被留在车上负责整理供给。
然而透过车窗展现出的战况却异常激烈。
低估对手的开局逐渐显出被动,一向倚靠蛮力的变异生物俨然有了严密的战略与防护。
随身携弹的弹匣在敌方先行者的刻意诱导下几乎瞬间全空,被引离装甲车的作战人员腹背受敌,难以汇合。
战况愈发胶着,拿不到补给的战场演变成最原始的近身厮杀,而身着繁复防护服的人类在近战中的灵敏度明显弱于厉兵秣马的敌方。
留在车上的人带着补给分批下车,车舱里接收各个无线传感器的总控此起彼伏地响起“要求补给”及“请求救援”的声音。金溟左右各挎了一个急救箱,背着大桶的消毒冲剂,手里攥着一把手枪也跟着下了车。
战场上的掩藏与熟悉的野外考察掩藏全然不同,毫无经验的金溟很快便成为攻击的靶子。
一双巨大的翅膀朝他扑下来时,无线传感器里急促的“开枪”声在防护面罩中叠荡嘶吼。枪械上膛的震动从手心传来,在喧嚣的战场上几乎难以察觉,却震得金溟几乎脱手。
那是一只很轻便的手枪,由金队长仔细挑选过。
常年与实验室里精密仪器相处的手指和握枪的军人相比略显细弱,但同样沉稳,轻巧圆润的枪柄握在金溟的手中刚刚好。
右手食指微微弯曲着,扣在扳机上。
手枪有自动瞄准装置,只要再加大一点力度,就像是出行前在基地靶场练习的那样……
一系列的变故几乎发生在一秒之中,然而在金溟的回忆中却漫长而割裂。
余光中金色的翅膀时隐时现,短暂的慌乱后被分别围困的人群在队长的指挥下逐渐靠拢,形成防线。他只是这道防线旁一个无足轻重的后勤员,甚至这只队伍里本来是没有他的。是否执行队长下达的开枪命令,其实不会对战局造成任何影响。
手枪掉在地上的声音被激昂的战火瞬间吞没,关掉传感器的世界像一部荒唐的黑白默片,一切都遥远而安静。
金溟闭上双眼,与这个世界最后的感官连结是一片迅速覆盖而来的阴影。
被防护面罩粗略过滤的空气中夹杂着的一丝血腥味。金溟微微张开双唇,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身负使命的军人,枪口朝外,意味着拿其他的命换自己的命。他也不是主宰万物的上帝,做不到拿其他生命去救别人的命。
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那只小巧而轻便的手枪仍是他承担不起的重量。
然而,并没有如期而至的疼痛。
金溟睁开眼,视野里只有一片红色——鲜血从黎青被抓穿的胳膊直直喷溅到他的面罩上。
——
金溟自责道:“要不是我,你也不会……”
“再换几回药就差不多了。”黎青顺手拿起弹匣抛着玩,洒脱地挑眉,“队长以前跟我说,拿了枪,就有责任保护每一个人,不为你也得为其他人。”
他扬了扬受伤的胳膊,骄傲道:“每道伤都是军人的勋章。而且是我提议要带你出来的,更得保护好你。”
北方基地赋予每个居住民平等的人身自由。也许是离开太久无法适应,金溟自回来便总是憋在屋里闷闷不乐,连儿时的玩伴也极少见。而失职多年的父亲不是住在研究所就是在出任务,本就感情生疏的父子俩几乎没有相处交流的机会。
黎青本以为这次是个合适的契机,谁也没想到简单的野外巡视工作会险象环生。
见金溟仍低着头,黎青便用那只缠着绷带的胳膊往金溟肩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登时疼得两个人对着头一块儿呲牙。
“下回还是你来给我换药,那群糙老爷们儿手太重,缠个绷带跟捆犯人似的,要多结实有多结实。再让他们给我换两回药,等回去我就该截肢了。”
金溟忙不迭地点头,为表诚意,并拢五指以手做扇,殷勤地给黎青扎着绷带的伤口扇风。
淡淡的药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流动,金溟看了一眼尾端的箱子,言语吞吐,“前天不少人受了伤,药还够用吗?”
黎青把头扎进箱子里皱着眉点数,有一搭没一搭地,“放心,药比子弹带的都多。倒是……”
金溟等了一会儿,听不见后话,只好出声催促:“怎么?”
“啊?”黎青抬头,用夹在指间的笔芯挠了挠鬓角,“刚才数到哪儿了?”
为了达到更好的练习效果,带出来的装备数量虽不多,但种类繁复,整理起来十分麻烦。
金溟伸手拿过黎青手里的纸笔,粗略扫了一眼就开始往上面写数字,接着问,“你说倒是什么?”
“倒是?”黎青抱起手臂往后让了让,“倒是,队长在考虑要不要提前回去。有几个伤重的没法再继续训练,最好是早点回基地治疗。”
“都回去?”笔尖顿出浓重的一画,金溟刻意放轻声音,“才刚出来。不是可以单独分出一辆车送他们回去吗?”
“前天的事,队长觉得古怪,”黎青明目张胆地偷懒,捞起一把枪单手拆了,又单手装上,“之前也不是没碰上过那些东西,但队长觉得这次是有计划的伏击,和往常完全不同,他想回去当面汇报。而且队长担心贸然分开,落单的车会遇到围堵。”
一望无际的冰原被窗框定格成一幅宁静的画。除了人类留下的车胎轧辙,天地间似乎不再有任何其他生命的迹象。
黎青微眯了眼,这样的风景看久了似乎眼神也沾染上了冰雪的冷冽,指甲弹在金属箱上,发出更冷的打击声。
“说不定,那些东西现在正跟着我们,就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金溟猛然咳嗽了一声,慌乱地翻过一页,急促问道:“有计划的伏击,有什么目的?”
金溟似乎对这个定义并不意外,群居动物为了生存进化出功能性的社会组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暗暗强调,“它们最后不是撤退了。”
而且是在占据上风时撤退的。
那天的局势已定,即便金队长勉力连起防线,但经验不足的新手们彼此间配合并不默契,而且不确定是否出于巧合,被袭击时的地形位置对人类作战极为不利。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继续耗下去,很难说结果会如何。
但就是在优势占尽的局面下,变异生物忽然选择撤退。
“所以说,”黎青收回那只按在箱子上的手,搓了搓指尖,耸肩道,“古怪!摸不清它们想干什么。”
第一次攻击的目的似乎是杀人劫车、掠夺装备,而撤退的决定更像是是仓促间决定的。当时金溟的传感器关闭了,但其他人听得明明白白,前锋攻击的变异生物是在听到一个规律重复的啸声后犹豫再三而撤退的。
有组织,有指挥,有复杂的语言系统。
金溟似乎对这个话题兴致了了,微微仰脖,透过过滤网确定太阳的方位,前进的方向仍旧与基地背驰。
“什么时候回去?”
黎青古怪地瞟了金溟一眼,反常地没接话。
“在等什么?”金溟敏锐地察觉到重点。
黎青似乎对手里的枪起了极大兴致,低下头翻来覆去地看,他忽然道:“今天清晨咱们遭遇了第二次袭击。”
“嗯,那里不是扎营的好地方,遭到攻击很容易陷入被动……”
金溟瞳孔微缩,“他故意的?他想……”
剩下的话被咬紧的下唇挡住,金溟沉默地盯着角落里那只箱子。
“但来的似乎不是前天那拨儿。”黎青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这事儿基地那边还没给明确的答复,队长还在等消息。”
今天清晨的被袭击,的确是金队长尝试的一次诱敌,以图拿到更确切的证据来验证自己的推测。然而等待了一晚,诱来的敌人一盘散沙,疯狂攻击装甲车只为抢夺食物,就像任何一种低级生物那样,一切行动驱动于食物。
验证的结果似乎完全推翻了队长的猜测。
黎青并不想和金溟深入谈论这个话题,但又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金溟大概并不知道,其实黎青第一次见到他比他认识黎青要更早。金队长身上的翅膀无法在赤道基地公开露面,金溟从赤道基地登上前往北方基地的飞机时黎青就站在舷梯旁。
黎青负责接送第一批往北方基地迁徙的赤道同胞。
见到金溟第一眼时,黎青就无法忽视那双眼睛。
那双本该朝气蓬勃的年轻的眼睛就像一潭老气横秋的死水,麻木的犹如被抽空了灵魂。他准备了很多欢迎词、煽情话,想替含蓄的队长提前表达思子之情,但是那双眼睛似乎没有看到任何人,像一具行尸走肉般从他身旁经过。
黎青以为自己这一路都开不了口了,结果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在飞机要坠毁时他不顾自己先替这具行尸走肉穿上降落伞,竟然还得到了一句机械音似的“谢谢”,只不过那双毫无生气的眼里依旧没有看到他,没有看到任何人。
黎青像捏橡皮人一样把金溟的手按到降落伞的插销上,在对冲的气流里嘶吼,“一、二、三,这样数到二十,就拉开。”
他以军人训练有素的干练没有犹豫地把金溟推下去时其实心里没由来的慌张。
那样一双眼睛,也许已经不再需要降落伞。
穆兰的事故不是秘密,黎青同情金溟在异地他乡的遭遇,骤然失恃、人身受限,这样的经历足够让任何一个少年一蹶不振。但黎青隐约觉得,真相似乎不止这些。
他不知该如何向金溟提起导致这些苦难最根源的那些东西——变异生物。
闪烁的壁灯“滋”了一声,终于坚持不下去,彻底熄灭了。
金溟蹲下来,就着过滤网漏进来的日光和应急灯微弱的光亮继续默默清点。
黎青烦躁地敲了敲壁灯,喃喃道:“装甲车都能打坏,看来以后咱们离开基地除了要对抗环境的伤害,又多了一重危险……”
沉默的空气中只剩笔划过纸张的声音,金溟轻声笑了一下。
黎青回过头,看见金溟正攥着笔认真记录,每个数字都落笔很重,刚才那声近似轻蔑的冷哼声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数完一箱,金溟扶着架子站起来。
“诶,接着。”黎青忽然喊道。
一道黑影砸过来,金溟下意识伸手去接,“啪嗒”一声,肩膀瞬间跟着沉下去。
金溟弓着背,手里的东西带着他一直沉到膝盖才稳住肩,是一把□□。
刚才还攥着笔的右手稳稳地握着枪,手里的笔被挤压得裂成几瓣。金溟不明所以,松了松手指,细碎的渣滓从指缝里稀稀拉拉漏出来,在那缕微弱的光线中如尘埃般跌跌撞撞地飘落。
“手挺稳。”黎青抱着手臂,扬了扬下巴,“那天枪怎么脱手了。”
金溟避开黎青的目光,侧身把冲锋枪摆回架子上。
“人得活下去,”黎青固执地把枪又塞进金溟手里,背台词似的试图强行给金溟灌鸡汤,“遇到多大的坎儿,就迈多大的步。不管发生过什么,都得先活着。人类在地球上存在了几千万年,什么没遇到过。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是人类的胜利。”
金溟绷直了手指,任由黎青白费力气,他忽然说:“那你知道地球存在了多久吗?”
冰冷的枪柄在两个人的手里攥久了,似乎沾染了一丝不属于金属的温度。黎青屈指点在枪身上,像是在思考答案。
“46亿年。”金溟轻轻叹了口气,“几千万年又怎样,人类觉得自己创造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对地球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地球的历史本就不由人类决定。”
“可是……”黎青攥着枪愣了好一会儿,茫然抬头,“地球多大,关人活着什么事儿?”
“……”金溟把笔记本塞进黎青怀里,“清点好了。”
没关上的壁灯“啪”一下又亮起来,接着继续闪烁。
“那边两箱呢?”黎青靠着墙坐下来翻本子,在光与暗的间歇中抬手指着角落里并列的两只大箱子。
“那两个空了,我刚才整理过。”金溟顿了顿,轻轻道。
笔记本哗啦啦地翻到空白页,又啪嗒阖上。黎青冒失地跳起来,把壁架撞得叮当响。他捂着头哎哟两声,抬起手肘顶灭了壁灯,屈臂揽住金溟的脖子,带着终于完成任务的敷衍和轻松,“走,去看看那些笨蛋把电瓶修好了没,这灯晃得人眼疼。”
舱门被黎青一脚踹关,金属锁舌卡在锁芯上,发出“咔嗒”一声,弹药舱里顿时暗淡下来,安静地流淌着一丝淡淡的混着奇怪味道的血腥气。
**
“和狮子打的……”
金溟的动作不算粗鲁,但绝称不上温柔,这让海玉卿感到一种难以解释的害怕。
金溟静静地看着它,一言不发,目光中带着冰冷的审视。
海玉卿的伤口上混了其他的东西,使得创面无法自然愈合,溃烂不止。
其实这很明显。
异常的溃烂散发出的气味与正常创面有些许不同,以他的经验仔细分辨是可以察觉出的。
金溟在心里嘲笑自己,这样拙劣的骗术,他竟会一而再地上当。
海玉卿咧了咧嘴,似乎想笑一下,如履薄冰的表情却并不怎么讨喜。它轻轻抚上金溟的心口,小心翼翼地撒娇,“我以后会小心的,不担心,不疼。”
它当时看到那只狮子拿着地图,沾血的爪子上还挂着几根折断的羽毛,凌乱的毛齿泛着熟悉的金光。
一时血气上头,同归于尽的打法,根本没有躲避任何一下攻击。
金溟不喜欢它陷入危险,他会心疼。海玉卿想到这儿,为金溟的冷漠表现找到了理由,又忍不住开心起来。
“怎么这么久还没好,”金溟低头看着海玉卿,暗自窃喜的表情一览无余。他似乎也跟着笑了一下,但眼底难掩的冷漠让勾起的嘴角看上去有些扭曲,“伤得很严重?”
“嗯,严重,照顾我一会儿好不好。”
再给它一点点温暖,它就能有足够的力气继续飞下去。
然而金溟的脸色却顿时沉下来,仿佛失去了温度,“就一会儿吗?那之后呢,你还想干什么?”
海玉卿觑着金溟的脸色,有些分不清楚金溟是不是在关心它,开口愈发谨慎,可是越追赶越遥远的温暖不停地引诱着它——
“然后跟你去北方。”
金溟直接笑出声来,但那绝对不是一种表示愉快的声音,“北方,你知道我要去的是什么地方,还敢跟去。”
金溟终于可以确定,中部动物口中的“北方”是哪里了。
这里已经进入北极圈,再往北,“北方”就只能是一个含义——北方基地。
人类最后的居住地。
海玉卿望着金溟身后的皑皑积雪,漫天飘雪在这里并不浪漫。北极圈其实极少下雪,寒风卷起的是积年的冰渣,刮在脸上生冷刺疼,白茫茫的天地甚至连目光都找不到一个焦点,这是一个让所有生命都深知自己如此渺小而脆弱的地方。
一个让它在回忆中都不敢想起的地方。
“和你在一起,”海玉卿点头,讨好地笑着,脸色愈发苍白。它说着“不怕”,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发颤。
金溟把海玉卿架起来,微微仰视它,“只是这样,还有呢?”
这样的姿势让海玉卿感觉自己就像被绑在十字架上,只能等待着无处可逃的审判。它目光闪躲,“没,没有了。”
腋下的伤口翻着淡淡的血痕,在白羽间格外刺眼。
压抑的愤怒从牙缝里溢出来,金溟难以自控地收紧力道,“海玉卿,谁教你的,连你也要骗我。”
“没有骗你。”此刻的金溟陌生到恐怖,海玉卿几乎分不清楚自己不停的发抖是因为冷还是害怕。它朝金溟伸了伸翅膀,想要乞求一点庇护,但近在咫尺的温度却遥远得无法碰触。
下一秒,海玉卿便摔在了地上。
金溟发泄般一拳击在经年的冰凌上,他粗喘着,朝冰凌拳打脚踢,似乎用尽了所有的自控力才没有把怒气砸在海玉卿身上。
越靠近北极,金溟的情绪就像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影响,愈发躁动。
冰渣迸溅,碎冰扎进海玉卿的眼里,转瞬融化,在黑眼珠上留下一道粗粝的红血丝。
海玉卿紧咬着嘴唇,似乎内心正在经历极度的煎熬。
“不要再跟着我。”金溟观察着太阳的方位以确定方向,灰蒙蒙的天空中太阳模糊成一片没有轮廓的光晕,他皱着眉,冷冰冰道,“这是对你的警告。”
“我要去。我要……。”海玉卿拉住金溟展开的翅膀,闭着眼喊道,“我要去找我爸爸。”
它大口地喘着气,似乎这句话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金溟愣怔了一下。
但这个理由并没有缓和金溟的愤怒。海玉卿的爸爸早已去世,这是它亲口说过的。之前从没提过要寻找,现在就算是来找尸体都不一定剩几根骨头。
拙劣而毫无逻辑的谎言。
血泪洇着眼球,海玉卿只能半眯着眼,但仍然能看出那惊恐的眼神里透出哀求,哀求着金溟不要再问下去。
“没有了,”海玉卿不停摇头,“没有骗你了。”
金溟只觉得心里揪得发疼,然而这却让他更加愤怒。这愤恨是对他自己的,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之后,他竟然仍能轻易因为一副装出来的可怜模样而心软动摇。
“要我相信你,可以,”良久,金溟开口,一字一句,残酷而残忍,“折断翅膀。”
半眯着不停颤抖的眼睛猛然瞪大,海玉卿不可思议地看着金溟。
“我讨厌看到翅膀。”金溟低头,久违的微笑异常冷漠。
“做不到?那就不要再跟着我。”
第98章 死刑
金色的翅膀在叆叇晦冥的天色中失去光彩, 金溟俯瞰着北极圈特有的极地冰原地貌,熟悉而陌生。
北极圈内此刻正处于极昼,濯濯冰原被凄冷的日光衬得一片惨白, 天与地一色惨淡晦暗, 难辨西东。
在几乎没有参照物的白夜中茫然飞行, 寥阔的世界好似天地颠覆,永无尽头。
在这朦胧而怪异的寂静中,金溟恍惚产生一种莫名不安的时空游离感。他奋力拍打着沉重而凝滞的气流,想要制造出些声响。然而薄弱而徒劳的响动在旷阔无际的空间里转瞬石沉大海, 只是让自己越发像一个游荡在轮回之外的孤魂野鬼。
其实他早已死去。
——“本庭宣判,被告人金溟, 背叛人类,罪名成立, 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在北方基地临时组成的战后特别军事法庭的审判结果中,他已是个死掉的人。
一个早已不存在的人,还能再回到北方基地吗?
“我真希望,那次坠机我没有把降落伞给你。”
金溟以为自己忘记了很多事,但从证人席走下来的黎青那张憔悴而绝望的脸猛然从记忆深处跳出来时,看向他的眼神冷漠而空洞,清晰得就像发生在昨日。
“你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就死掉。”
记忆像来自地狱的触手,汹涌而至, 紧紧缠绕着他。
金溟发狂般冲进浓雾中。
难以面对的过去是藏在血液里的氧气, 共生相伴,深入骨髓而不自知, 在他以为能够摆脱时狠狠掐住他的咽喉,让他在难以呼吸的死亡边缘上下不得。
窒息的痛苦如影随形。
上帝并没有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 他的灵魂早就没有自由可言。
即使已被北方基地除名,被同类摒弃,金溟却仍旧不得不回到人类的居住地。
不论生死。
光秃秃的冰原上偶尔裸露出黑色的石块,在移动的视野里背道而驰,成为凄冷空寂的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金雕朝北飞行。
车队向南奔驰。
在北极没有东西,只有南北。离开北极点,无论哪个方向都是南方。
车队在向着远离北方基地的方向前行。
北方基地是人类最早投建的基地,比南半球淹没后匆匆建立的赤道基地更为久远而坚固。
那时候地球环境尚未恶化到让人类为失去掌控力而惶惑不安,北方基地仅是出于对人类发展未雨绸缪的一部分战略部署,当时的主要功能是开发公共能源,由各国共同驻军保护。
年轻的穆兰横跨半个地球,跟随作为北极开发生态保护指导的导师来到苦寒恶劣的北方基地,加入最艰苦的基础建设工作。
再后来基地全面转为全人类留守地,金溟便是第一代在北方基地出生长大的居住民。而穆兰作为崭露头角的青年动物学专家,在北方基地迎来一批又一批的移民时,毅然舍弃基地的庇护,踏入越来越危险的野外,在毁灭降临的时代为人类文明的延续采集保存更多的物种信息。
金溟小时候很少能见到忙碌在外的母亲。但在他心中,瘦小不羁的母亲远比一身戎装的父亲乃至很多八尺男儿更加伟岸强大。
即便已时隔多年,金溟仍旧无法把记忆中那个勇敢而坚定、沉浸于理想时会散发光芒的女性与那张憔悴单薄、犹疑绝望的脸联系在一起。
那场照亮赤道基地半边天空的火灾被定性为科研意外,穆兰是唯一的死亡人员。官方对此讳莫如深,在冷灰吹尽之后,那个陨落火中的科学家随着没入深海的土地渐渐被所有人遗忘,成为末世生活里数不清的变故中最不起眼的一点涟漪。
金溟透过车窗望着辽旷的冰原出神,绿得发黑的苔藓断断续续融进刺眼的地平线里,后面一辆装甲车落在视野的最远处,模糊成移动在白色幕布上的小黑点。间或有无人机露出一角,一晃而过又消失不见。
在无人机从空中采集到的景象里,拉长的车队大概就像一条行进的蚁群,被不知对错的信息素牵引着,没头没脑不知疲倦地前行。
金溟猛然抬手拉下挡板,紧紧地按压着,像是要把什么可怕的东西隔绝在窗外。
北极不会有蚂蚁。
极地气候并不适合蚂蚁生存。
“拉挡板干什么,这才几点就要睡觉?”黎青推门进来,塞给金溟一个热腾腾的饭盒,“队长问我这几天总看不着你,是不是病了哪儿不舒服。”
冒着热气的豆子饭上铺着厚厚一层罐头牛肉和复过水的各色蔬菜干。金溟打开饭盒看了一眼,又重新盖上,随手放在桌边。
黎青倚在上下铺的梯子上,双手插兜看着金溟,忽然“啪”地拍了一下手。
金溟一时被惊得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他。
黎青猛地伸出一只手,像每一个拙劣魔术的开场白那样在金溟眼前晃了一圈,永远活力四射,“看好了,什么都没有,别眨眼——”
金溟不由自主眨了一下眼,而后一只小小的青苹果就出现在了满是厚茧的手心上。
那是长年累月的训练留下的痕迹,黎青做什么都马马虎虎毫不在意,但拿起武器时的姿势永远标准得分毫不差。
黎青掂了掂青苹果,递到鼻子前煞有介事地闻了闻,“嗯~你猜这个是酸的还是甜的。”
金溟轻轻抽了抽鼻子,“酸的。”
“咦~”黎青露出一个夸张的嫌弃表情,把青苹果放在金溟的饭盒上,“我最讨厌吃酸的,这个给你,帮我解决掉。”
他从兜里捏出一块透明彩纸的糖果,略带憧憬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吃到热带水果,现在连糖都不好搞了。”
塑料糖纸被黎青摩挲得沙沙作响,糖纸折角的地方已经被磨掉了亮粉,显得斑驳陈旧。
黎青仔细拧了拧糖纸的收口,又小心翼翼放回口袋。
基地分配的食物严格执行人体所需的营养标准,也仅此而已。
由于北极圈温度过低和缺少可种植土壤,北方基地的食物供应一直是难以解决的问题。以往食物大部分倚赖于和赤道基地的交换,而新鲜果蔬的运输和保存成本又是另一难题。
随着竖向空间培植技术的成熟,现在北方基地的土豆、豆芽之类的蔬菜基本已能自给自足,然而很多树生水果所需的种植空间和成长周期问题仍难以降低成本。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水果在北方基地一直算是件奢侈品,尤其此刻还是在野外。
苹果现在是给伤员的配给,也并不是每天都有。
金溟把苹果推回去,“你吃,对身体好。”
“那些专家不是说了嘛,科学配方的食物营养和维生素片已经够人体所需了,不需要水果。”黎青阴阳怪气地模仿着哪个科普栏目或者养生栏目的专家,“水果不是人体必需品。”
金溟配合地笑。
黎青可怜他,他并不需要,但心怀感激。
黎青弯腰用手关节有节奏地敲窗舷,像是在弹一首欢快的钢琴曲。挡板“哗啦”一声滑了上去,于是他就像舞台上得了掌声的表演者那样优雅地躬身谢礼。
黎青似乎总是能在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上找到一点奇特的趣味,并孜孜不倦地向金溟展示,企图把金溟拉进他那光怪陆离的世界中。
被雪地乍然反射进来的光线炫目刺眼,金溟不由眯起眼。
黎青趴在床上窸窸窣窣打枕头翻被子,最后从贴墙的夹缝里摸出一个边角翻卷的笔记本,吹了吹灰随意揣进兜里,转头嘱咐他,“趁热吃,这豆子凉了发腥,难吃得要死。我去开个会。”
“开什么会?”一向对外务唯恐躲避不及的金溟这几日格外有好奇心,站起来追问道。
“漫无目的地跑了好几天,基地派出去的无人机搜索范围也已经扩大了一倍,一根毛都没找到。”黎青微扣三指,敲着露出半截的笔记本,神色略显严肃,“不管那些东西是已经进化得更加善于隐藏了还是学会了如何躲避搜寻探测,对我们都不是一个好消息。但食物已经到了回程的下限,还抓不到这次就只能算了。”
“要回去了?”金溟的语气谈不上振奋,但有些迫切。
走到门口的黎青又倒着退回来,扭着脖子打量金溟。
极昼的日光将狭窄的休息间照得纤尘毕现,在无处可躲的冷白中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无助感。
金溟不自在地微微侧身,抬手拉高衣领,似乎想挡住什么,但抬高的袖口因此露出一截肤色突兀的蜷曲皮肤,他又慌张地把手背在身后。
烧伤的痕迹已经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淡化,但留在心里的印记依旧无法坦然接受窥视。
黎青察觉到自己的冒失,立刻把眼神瞟向别处,打岔似的,“前几天听说要回去,就看你一脸不乐意,怎么一点也不想回家?不想见研究所的那些人,还是不知道怎么跟以前的那些朋友相处?”
“研究所?”金溟讶然道,“什么人?”
“我没说。”黎青看到金溟的反应,立刻做了一个拉紧嘴巴的动作。
一秒钟后,他又充满仪式感地把嘴上那条并不存在的拉链给拉开,开口道:“听说陈博士一直想见你,但被队长拒绝了。队长的态度很坚决,上面出面也没用,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金溟愣住。
原来回到北方基地后不被打扰的安宁生活,是因为有人默默替他撑着一把伞。
“队长不说应该是不想你烦心这些,”黎青拍了拍金溟的肩膀,趁机替自己的队长说好话,还要拿捏着对金溟的体谅,“哪个当爸爸的不想尽己所能爱护自己的孩子,虽然以前他也是没办法,不过你怨他也是应该的……”
“我没有。”金溟否认得太快。
人类是一种独特的社会性动物,善于给同类制造规则。一个人自形成生命的那一刻开始,便会被赋予各种各样的角色意义以及必须遵守的社会契约。而一个身负许多意义的成年人,一言一行更会被添上许多隐形的解读。
但理解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
拿个人和集体利益相比较,似乎过于自私和不理智,这本就是一个两难困境。
但当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个个体时,心里总难免失落。而身在集体社会的契约中,金溟也不免带着世俗的枷锁,为此怨恨似乎不够高尚,而且难以启齿。
金溟挫着手指,局促地为自己别扭的情绪找说辞,“我只是,觉得有些陌生了。”
他的确在回避这种情绪,但难以面对父亲的原因却不止于此。
一个人连自己都无法面对时,更无法面对至亲。
陌生的不是父亲,而是他自己。
黎青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陌生?其实那很简单,我跟你说,你就……”
金溟站起来把黎青推出去,提醒他,“开会开会!晚了又要说你。”
直到黎青的脚步声渐消渐远,金溟转身拿起饭盒。
小小的青苹果被饭盒带倒,在桌上磕磕绊绊地滚动。金溟伸手扶稳,犹豫了片刻后又拿起来揣口袋里,悄悄朝车尾走去。
**
金溟趔趄地收拢翅膀,落在光秃秃的黑色岩石上大口喘气。
北极圈只是过于寒冷,但海拔并不高,然而此刻他却感受到实实在在的缺氧体验。
太阳在西北方缓缓下落,等落到地平线时,又会重新升起,这就是北极圈长达半年的极昼。
金溟脱力跪倒,恍惚觉得临近地平线的模糊光晕忽然跳动起来,一层又一层地叠在一起,扩大、缩小,旋转、散开。
嶙峋的黑石硌着骨头,尖锐得犹如针刺,越用力呼吸越像被人捂住了口鼻。
金雕滚落到冰面上,一根白色的羽毛混在浅褐色的羽毛中飘然落下,白得刺目。
他勉强翻了个身,仰面摊开翅膀,把白羽举到面前,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让他不断喘息。
来的方向已经被灰蒙蒙的雾气吞噬,除了沉寂的冰雪,一无所有。
高处的积雪受到震动,轰然塌落,转瞬把金溟整个埋进雪里。
——
“你以前说,喜欢的……”海玉卿不停地摇着头,不知道是要拒绝金溟还是在拒绝自己,它几乎语无伦次,“不能,不能没有翅膀,危险。”
——
翅膀,飞行,天空。海玉卿曾对他毫无保留,所以他便懂得怎样一击即中要害。
白羽被雪压在眼睛上,温柔地为金溟挡住被蓬松的雪反射放大的刺目光线。
金溟孤寂地躺在天地一色的寂静和落寞之中,像濒死的涸辙鱼那般大张着嘴,生命还未走到尽头,但已经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罪孽深重的灵魂,死后也不会有扇动着洁白翅膀的天使来接引他进入天堂。
**
粗略清洗过的羽毛在昏暗狭窄的储藏室里白得有些刺目。
金溟谨慎地把过滤网上了挡板,避免舱内的情形被无人机扫到,又把门推到只留一缝的状态,没有完全关闭,让外面的光亮和声音能微微透进来。
钢制的餐勺刮在见底的饭盒上,发出轻微的金属声。金溟转过身,摸着口袋里的苹果,盯着那只不经意舒展开的白色翅膀出神。
异常的凹凸瘤结把左右羽翅扭曲成不对称的狰狞形状。斑斑点点的烧伤疤痕藏在白色羽毛之中就像冰原上的黑石般难以忽视,却又如冰原上的雪那般密布。
金溟轻轻转了转手腕,烧伤后长出的皮肤即便已经过了几年,依旧对粗糙的布料难以适应。
他也许是幸运的,那场熊熊大火似乎对他格外温柔,只留下几处不痛不痒的痕迹,形状古怪地散落在四肢背部的非要害处。
金溟一时有些出神儿,不知翅羽生物是经历了多么严重的火灾,才会留下如此重的伤疤。
许是被盯视得不自在,白翅膀缓缓收紧,挡住了金溟的视线。
空了的饭盒贴着地板被轻轻推过来。
“吃饱了?”金溟收回目光。
缩在白翅中的脑袋轻轻摇了摇,发丝晃动间露出额角的烧伤疤痕。他舔掉唇上的油光,咂了咂嘴,又点了点头。
金溟伸手去拿饭盒,顺势靠近了些。白翅跟着紧张地往回缩,受伤的那扇翅膀撞在背后的箱子上又被惯性推回来,无力地摊垂在地上。
“这个给你。”金溟慌忙拿出那只已经被他捂得温热的苹果,“好吃的。”
缩成一团的白羽里慢慢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警惕地看着金溟手中的苹果,又看了看金溟,目光再次落回到青苹果上。
“这叫苹果。”金溟趁机把苹果往前递,又纠正道,“人类叫它苹果,是一种温带水果,长在树上。”
指尖探出,试探地靠近苹果。
相对于细长的指骨,指骨间关节粗粝得过于显眼。
五根僵直伸展的手指,在碰触到苹果的瞬间又猛然收回。
“这个可能有点酸,不过也是好吃的。”金溟微微倾身,摊开手掌把苹果又往前递了十公分的距离,尽量保持着不经意的语气,“你们的语言里把它叫做什么?”
当金溟感觉到手心一沉时,那只苹果已经被握在了一只和他手掌大小无差的手心里。
那只手很灵活,仿佛很习惯用僵硬伸直的五指进行轻重量的抓握。
金溟盯着僵化的指节看了许久,垂下眼眸,神色晦暗不明。
似乎在气恼,又或者是一种羞愧。
被切牙咬住的苹果发出清脆的崩裂声,对于几乎不需要撕扯的食物,锋利的尖牙似乎没有用武之地,急促地碰撞出几点暗哑的摩擦声,接着是磨牙慢慢咀嚼的声音。
与人类几乎无差的口腔结构图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金溟感觉酸气已经顺着自己的牙根漫延开来,舌头轻轻舔过切牙、尖牙、前磨牙、后磨牙,舌根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唾液。
“没有。”清脆的咀嚼声暂停,短促的发音很沙哑,但咬字清晰。
金溟检查过,翅羽生物的嗓子被烟熏坏了,也许就是发生在和身上烧伤的同一事故中。
“什么?”金溟一时没听明白,咽了嘴里的唾沫,问道。
“苹果,”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似乎是想通过加重语气而加深记忆,“没有。”
金溟,“以前没有见过这种食物?”
对面摇了摇头,“不叫什么。”
沉默了片刻后,它解释道,“能吃的,都叫食物。”
语言系统初步发展,具备基础功能性词汇,但尚未细化。
人类的语言诞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经过了漫长的演变进化,不断完善,才形成如今复杂的语言系统。
金溟点点头,又问,“酸吗?”
“甜……”它停顿了一下,大约在思考措辞,似乎又没有找到能准确表达的量词,最后只能简单总结道,“不太甜,不酸。”
“核不要吃,有……”金溟伸手阻止,对面的翅羽生物却以为他要抢夺,立刻连核带梗咽进嘴里,露出比人类略微锋利的尖牙向金溟龇牙。
“有……微毒,”金溟只好把手收回来,“不过少量摄入身体也是能代谢的。但以后还是不要吃了,也不好吃,苦的。”
“要吃。”刚才吞得太急,翅羽生物的声音更加沙哑,“食物不够,吃不饱。”
“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里没有食物能让你们生存。”金溟开口便立刻后悔,但脱口而出的话已经收不回来。
翅羽生物静静看着金溟,眼神里带着让金溟无地自容的嘲讽。
生命是脆弱的。
没有水,人的身体极限是三天;没有食物是七天。但如果水太多,人类又能活几天呢。
《创世纪》中淹没大地的洪水在220天后开始消退,陆地上的所有生物全部死亡,只有诺亚方舟上的人类和动物得以存活。
然而现实中的人类在等待了无数个220天后,迎来的却是海平面的倍速上涨。
在赤道基地的居住民逐步向北方基地迁徙不久,整个热带和亚热带地区便和整个南半球一样陷入海底,紧接着立刻逼近温带和寒温带。谁也不知道海平面会止步于何时何地,抑或直到整个地球被海洋包裹。
上帝在看到人类的罪恶后诅咒了土地。
被歌颂敬爱了千万年的地球母亲,在人类逐渐失去敬畏之心后似乎也选择了放弃人类。
失去赖以生存的栖息地,人类自以为是的力量不堪一击。
地球上所有的陆地生物陷入预料之中的绝望恐慌之中。
变异生物能够适应水和空气中对人类有伤害的毒素,却并不具备能长期在水中生活的构造。
北极圈现在是发怒的上帝留给陆地生物的最后一片诺亚方舟。
别无选择。
金溟咬了咬牙,问:“你们全都来了这里吗?”
翅羽生物仍旧嘲讽地看着金溟。
金溟看着白羽覆盖下的伤疤和瘤结,确定道:“我是说,从研究所里逃出去的试验体,都在这里吗?”
火种随处可见,烧伤的痕迹并不能说明什么。
如果说那些只有人类才会制造使用的精细工具缝合之后留下的瘤结也不能算作充足的证据,那么那双指节僵硬的手已足以证明一切。
变异生物的手指和人类一样可以灵活蜷曲,但更为锋利有力,抓握力惊人,暴起时的力量可以轻松刺穿人骨最坚硬的部分。
僵硬的指节于进化毫无益处,并不是变异生物的特征。
研究所不需要变异生物进行精细活动,为了防止攻击及便于观察训练,会给试验体带上一种特殊的指节锁,被锁住的手指关节无法自如弯曲发力,时间长了,指节僵硬退化,就形成了现在这样一双特点明显的手。
眼前的生物无疑是一只从赤道研究所逃脱的试验体,而且一定是一个经历过很多实验改造的试验体。
金溟的声音很轻,很柔软,没有丝毫敌意。但舒展着的白翅膀瞬间绷紧,攻击的姿态明显而强烈。
金溟犹豫着,却并非因为乍起的敌意。
他想要问的事早在弹药舱第一眼见到这个翅羽生物时就已经在酝酿,只是此刻表述起来似乎仍旧困难。
“你有没有见到一个……一个长着白色透明膜翅的……小男孩。”
翅羽生物仍旧死死盯着金溟,浑身紧绷着,瞳仁乌黑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看不出任何情绪。
似乎没有听懂,亦或是在等他更加详实的描述。
“大概……”金溟抬了抬手,大概是想比量出一个身高,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落下手臂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该是长成什么样子了。”
那是一个在赤道基地研究所里出生的试验体,胎儿时母体受惊先天发育不足,生下来后又差点被过于紧张的母亲咬死。
在研究组打算放弃那个羸弱不堪的试验体时,那团小生命在活体解剖实验的手术台上被金溟拦下,自告奋勇带回饲养。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火灾之时试验体全部逃脱,而在火灾的前一年,也就是穆兰坚持发表论文未果的那年,那个试验体便已经移交给加密研究组,金溟因为在照顾试验体时屡次违规操作被限权,从此无权过问加密级研究项目,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按照人类的年龄来说那个小生命还只是个小孩子,但变异生物生长发育受环境影响,速度与人类完全不同,甚至与常理相反,很难正常预估。
在食物充足的安全环境里变异生物外形会停止生长甚至缓慢退缩,但在感到危险的恶劣环境中却会飞速生长——一种罕见新奇的进化选择,却似乎更适合现在恶劣的地球环境。
金溟落寞地看着眼前和自己身高相差无几的翅羽生物,心想,如果他当年逃出去后顺利长大,如今或许也该有这么高了。
翅羽生物逐渐放下攻击的姿势,似乎在估量金溟眼中的诚意,他几度张口,“他叫什么?”
熏坏的声音愈发低沉沙哑,破败得就像那场大火之后被烧得变形的钢筋,埋在冷灰之中,慢慢凝固,沾满了尘埃。
“他叫……”金溟的神色更加黯淡,下颌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着,仿佛在经历一场难以忍受的酷刑,但想得到答案的渴望驱使他开口,“编号C153。”
赤道特别研究所的试验体,不允许育养者私自取名,甚至不允许过多亲近。
金溟看到翅羽生物眼神瞬间尖锐,空气似乎凝固了,凉意丛生。
“编号C153。”翅羽生物冷笑一声,充满恨意,像是把金溟的话从锋利的尖牙间重新咀嚼了一遍。
“你认识,他也来了?”金溟小心翼翼地惊喜,“他现在还好吗?”
“没见过。”翅羽生物偏过头,浇灭金溟的期盼。
“白色透明的膜翅。”金溟颓然坐倒,急促地强调,“你们不是一起逃出去的吗?”
翅羽生物似乎打算不再回答,它站起来,抬起一条腿跨进空置的弹药箱里。但金溟失望伤痛的呼吸声追过来,它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站着,“膜翅,太弱,烧死了。”
金溟燃起一丝希望,不死心地抓紧这点漏洞,脱口反驳,“不会的,爆炸之前研究所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想过C153可能因为自身不够强大在野外难以存活,但绝不可能是烧死在那场大火中。
火起之前是他亲手在总控室输入最高权限的紧急解除口令,所有的门窗和锁笼瞬间弹开,监控系统被提前关闭。一分钟之后,在覆盖全所的红外扫描仪上已检测不到除他以外的任何生命体征。
爆炸和火灾是金溟没想到的,就连翅羽生物身上大面积的烧伤也不可能是那次火灾留下的。
穆兰给他密钥锁时金溟犹豫过,不是为他们母子两个之后的处境,而是即便试验体能顺利逃出研究所,也不可能成功逃离防护严密的基地。但穆兰信誓旦旦,让他只管去做。
他早该想到,想要在坚如磐石的赤道基地破开一个口子,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松懈,除了飞蛾扑火玉石俱焚,穆兰又能做什么。
翅羽生物歪着头,似乎想把金溟从每个角度都观察到。
“你怎么知道?”
在那一触即发的几分钟里,连他们自己都难以确定爆炸火焰与锁铐解除谁先谁后,然而金溟却如此笃定。
“清理现场没有发现其他尸体。”金溟垂眸,淡淡道。
在那场火灾里,只有一具早已死去而刚刚毁灭的尸体。
“膜翅,有一个。”翅羽生物似乎有些失望,语气里有些不耐,不想再跟金溟周旋。
居高临下的身型藏在暗处,看不清表情,“他说他姓金,叫小透。”
金溟低着头,看到地板上的缝隙忽然放大,随后又模糊在一片白芒之中。
一颗眼泪落在铁质的底板上,“啪嗒”一声,在沉默中格外刺耳。
“他现在怎么样了?”金溟哽咽道。
“死了。”翅羽生物又坐下来,弹了弹翅膀上的羽毛,轻飘飘地说,“烧伤,感染,死掉了。”
一个鲜活的生命,漫长的成长,无尽的回忆,原来可以如此轻易地在这样简洁短小的几个词汇中,彻底消失、殆尽。
“怎么会?”金溟拼命摇头,拒绝相信,“发生了什么?”
如果说当时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只有一个试验体能顺利逃出去,那也必定是C153。
所有试验体能在门锁打开的瞬间立刻反应过来并且从正确的路线出逃,金溟一直笃定是C153为他们带的路。
翅羽生物摸着身上的瘤结,陷入回忆的眼神有些空洞,“他在实验室,很配合,从不反抗。但太弱了,对他们没有用,翅膀被割掉了。”
金溟抑制不住地颤抖。
研究所不会在没用的试验体身上浪费任何资源,翅羽生物这几句轻飘飘的话里暗含的血腥让金溟难以呼吸。
既然无用,便更不会在乎试验体的死活,需要考虑试验体损耗成本的一切实验,都可以肆无忌惮用在C153身上。若是试验体听话配合,那更是一个完美的研究对象。
钝钝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褶皱的嫩色皮肤里,压出淤红。
“配合”、“从不反抗”……
窒息感让金溟头晕目眩,翅羽生物的话像一种可怕的紧箍咒般一遍遍在他耳边回放。
金溟紧紧咬着牙关,仿佛这样便可以否认掉一些曾经轻易说出口的许诺。
“他带路逃出来后,回去了。”翅羽生物看着金溟的表情,似乎获得一种报复的快感。
“为什么?”金溟一把捏住翅羽生物的手腕,愤怒无端而无能,难以自控的力度让翅羽声音细弱的手腕瞬间泛红,“他为什么要回去。”
手腕关节发出难耐的声响,翅羽生物却毫无反抗任由金溟捏着,幽黑的眼睛看着他,对金溟的反应愈发期待,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他,听到了哭声。”
变异生物的发音与听觉频率范围都比人类发达数十倍,可以发出传播极远、人类听不到的次声波,也能听到极远处的声音。
金溟果然被刺得生疼,他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无能为力地咧开嘴,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在嘲笑自己,“哭声……”
火起之后,基地陷入纷杂嘈乱之中,有人急切,有人愤怒,有人慌张,只有一个人在哭泣。
一个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母亲的孩子,扑进火中,痛苦地哭泣。
那场爆炸引起的大火显然已经救不下来,基地只能采取阻燃的方式灭火。大火将赤道基地的夜晚烧成白昼,所有人在隔绝易燃物的安全带外围静静等着火焰燃尽而熄灭。
金溟忽然想起他被火焰呛晕前似乎听到了几声短促的呼唤,燃断的火柱在他最后的记忆里訇然砸落,可他在医院的病房中苏醒时身上却没有砸伤,甚至都没有大面积的烧伤。
自那天以后他许久不再开口,他一直不知道是谁把他从漫天的火场中救了出来。
当大雨倾盆时,没被淋湿的人,必然是有人为他撑开了伞。
金溟似哭似笑,颓然松开翅羽生物的手,用带着伤疤的四肢紧紧裹住自己。
被火舌舔·舐过的身体,完好的皮肤形成一个古怪的形状,那是另一个生命留给他的拥抱。
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
第99章 旧站
沉闷的空气经过蓬松多孔的积雪, 其中的浑浊杂质被吸附过滤,变得冷冽而轻盈。
金溟再睁开眼时,太阳已经回到了东北方。他晃晃荡荡从深埋的积雪中爬起来, 又被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击倒。
胃里的食物早已消化殆尽, 金溟头晕目眩地干呕了一阵儿, 闭着眼抓起一把积雪,狼狈塞进嘴里漱口。
一股无以名状的苦味顿时溢满唇齿,转瞬直冲脑门,肠胃几乎不需要任何反应时间便跟着一阵痉挛。金溟很难分清这些感觉发生的先后次序, 只知道被苦味击中的大脑重新反应过来时化在嘴里的雪水已经被呕了个干净。
跟随着呕吐溢出的眼泪把视野中的一切都泡在朦胧的水光里,光影将千篇一律的冰川折射成扭曲的形状。
金溟望着似是而非的冰原恍惚了几分钟, 终于意识到自从进入北极圈就难以忽视的陌生感来源于何处——
一眼望不到头的冰原上除了灰蒙蒙的积雪和黑石,寂静得犹如死地, 甚至连一片苔藓都没有。
曾经人类最后的栖息地,现在却成了一片没有任何生命存活迹象的大地,连雪都是暗沉枯败的模样。
低沉浓厚的云雾将日光扭曲成诡异的晦暗,在时而膨胀时而萎缩的天空上久久不散。
黯淡而浑浊的日光笼罩在金溟越来越苍白的脸上,一个难以承受的猜测在他心中如来自地狱的低吟般缓缓浮现。
金溟几乎是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接着又趔趄扑跪在地上,像求证什么般急慌地用翅膀刮开表层泛着黑灰的积雪,颤抖的动作难以连贯,头近乎直角朝下地往下扎。
越往深处雪冻得越实, 金雕尖锐的鹰爪粗暴地嵌进冰里, 没有痛觉神经的跗蹠被冰凌猝然划破,鲜血还没来得及流出便在低温中凝结。
——直到挖出的雪变得洁白——
金溟捧起一把莹白透亮的雪, 缓缓送到鼻尖,像虔诚的信徒领取圣餐, 敬畏而恐惧。
深层的白雪似乎散发着清冽干净的味道,金溟轻轻抽动鼻翼。周遭的狂风呼啸翻卷,白净的雪坑转瞬灰暗,气味愈发难以分界。
天空晦暗无光,团云压得很低,无休无止的风暴将雪坑逐渐填满。金溟跪坐在雪坑之中,被埋了半个身子,却觉得天空越来越远,恍惚自己坠入了无底的雪中。
捂在手中的雪依旧洁白。金溟伸出舌头,机械地舔了一口。
凉软的雪转瞬消失在舌尖,夹杂其中的几粒冰凌磨着舌体的黏膜,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他又捏起一点表层的积雪,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在流逝的时间里渗透进原本洁白的雪中,融合成一种难解难分的暗沉。
刚才的苦味印象仍旧映刻在心里,满布味蕾的舌尖紧缩地抗拒。金溟闭上眼,一口把表层积雪塞进嘴里。苦味在口中瞬间漫延,身体毫不意外再次难以自控地呕吐不止。
这是一种很难用已有的词汇来形容的味道。
金溟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漫天弥漫的颗粒物质,也许是经由人类创造出来的,却绝不是人类生命可以承受的。
头顶一朵浓郁的云在极地东风的呼啸中沉重而缓慢地变化着形态,像死寂的天空张开了一张狰狞大口,准备着随时扑杀贸然闯入这片鬼蜮里的唯一生命。
这不是极地该有的气象状态,甚至不该出现在地球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样的气象之下,没有生命可以长期存活。
金溟想到被海玉卿抓住的那两只旅鼠。
本应在极圈中昌盛繁衍的旅鼠,海玉卿精疲力尽也只能找到两只。金溟本以为它是有意示弱以防他戒备,原来善于捕猎的海玉卿是真的找不到猎物。
金溟不再犹豫,屏住呼吸转头朝来的方向飞去。但他却没打算就此离开这片鬼蜮,而是低空滑翔着,像是在搜索什么。
一路向北而来,随着离北方基地的距离逐渐缩近,地表零星出现了些许人类的行动痕迹。
或者说,人类曾经活动过的痕迹。
经年的冰雪厚厚地堆积在冰原上,在极地暴风雪的呼啸中涌动起冷峻的褶皱,仿佛凝固的波涛深深刻印在已经死去的海面上。
在水涨潮落的岁月长河中,过去的某一天,裹挟冰雪的刺骨寒风呼啸着吞噬了不属于北极圈的一切痕迹,又在如今的某一天,温柔而眷恋地向茫然无措的闯入者喃喃低语此处曾经的繁华和生机。
金溟没飞多远便再次落地,从雪中刨出一个他刚刚经过时瞥到一眼的灰白迷彩雪地伪装色背包。
一路而来被遗弃的背包行囊并不算少,大多呈现出非正常的腐败溃烂,纺织物只剩耐腐的金属扣子,黯淡的光泽埋在雪中,散落出价值不一的人类用品。
斑斑点点,无一不昭示着北方基地的人类曾发生过一场死里求生的仓促逃亡。
金溟此刻才恍然意识到,中部动物口中讳莫如深的那场北方逃亡,或许正起源于北方基地,北方基地的大逃亡。
那么——
金溟回身看向南方——海玉卿也是从北方基地逃出去的吗?
这就是它要守护中部捍卫冷冻舱的理由吗?
金溟低下头,眸光似乎也受到空气中不明物质的侵蚀,愈发暗淡无光。
灰白迷彩背包的材料质地密实,很耐腐蚀,很难判断它已经在雪里埋了多久。
看配置像是军用装备,但形状却有些不同寻常,并不是金溟记忆中熟悉的符合人体构造的携行具模样。
末世资源匮乏,受管制的军用材料不会在平民间流通,更遑论用来制造一些似是而非的生活用品。
而背囊侧兜上挂着的两排枪械弹匣更验证了这一点。
金溟提起背囊在身上比划了下,惊讶地发现背带的开合设置,相对于人类的肩背结构,似乎更适合他现在这样宽翅窄背的大型鸟类身体。
这样的巧合让金溟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但他此刻并没有心思和时间来细细追逐脑中那一闪而过的细节。
金溟打开背包,一一清点其中的物品,野外应急背包里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但奇怪的是军用背包里装的装备用量却不像野外生存标准,更像是轻量化的逃生应急。
所有尚能使用的物品平铺在眼前,金溟的失望并不意外。足够一个人在野外维持几天生活的配置中,缺少金溟此刻最需要的东西——防毒面具。
没有防毒面具,人类在基地之外连一分钟都无法存活,就算是他的父亲,那个唯一长出翅膀的半变异人类,也做不到像变异生物那般适应地球灾变后的水和空气。
背囊主人匆匆离去,丢弃了所有随身物品,只带着防毒面具仓皇而逃。
这是金溟对这个被匆匆遗弃的背囊唯一的设想。
北方基地曾经发生了什么,连以保卫家园为己任战至最后一刻的军人也丢盔卸甲。
金溟无法想象,不安的恐惧让他不敢猜测。
充斥浮尘的空气在鼻腔中留下的异物感愈发明显,金溟只好退而求其次,从背囊中找出一件较为柔软的纺织物。
被空气中弥漫的不确定物质腐蚀过的军刀已经发钝,金溟用利爪将布料撕成两块长条,绕过后脑勺覆盖在口鼻上,以便过滤空气中的大颗粒粉尘。接着又拆掉一个半透明的密封袋套在头上,充当防护眼镜。
在聊胜于无的简单防护之后,金溟调整好从背包中找出的辅助工具,确定精确经纬度后毫不犹豫地向东北方飞去。
东北向。
不是回中部的南边,也不是基地所在的正北方。
空气里有漂浮的放射性尘埃,在越靠近北方基地的距离密度越高。以金溟现在的防护条件,再往北走恐怕只有死路一条,甚至坚持不到基地,但他无法回头。
穿山甲猜的不错,被老虎藏在中部又丢得腥风血雨的东西正是培养皿。而金溟此刻的唯一使命,便是将培养皿带还给人类。
**
“你费尽心思跟着我,是想知道冷冻舱的秘密,还是——培养皿的秘密?”
在这句话之后,海玉卿黑色的瞳孔难以自控地紧缩了一下,一如每个秘密被戳破的人所表现出的心虚与惊慌。
“你不是一直问我冷冻舱里装的是什么?”金溟冷笑。
他不知道老虎是怎样拿到的冷冻舱,但正如穿山甲所说,中部动物不懂得如何使用培养皿。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冷冻舱里,装的是培养皿。”
海玉卿,“你是来拿冷冻舱的?和他们一样……”
金溟不明白海玉卿的神情为何如撕裂般疼痛。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一股仇恨。
不是愤怒,不是失望,甚至和穿山甲说出“激进派”时的恨意也不相同,那也许是一种,万念俱灰的仇恨。
但他没有否认。
“回去吧,”金溟别过头,看向北方,“我和你,不一样。”
**
北极圈里地貌千篇一律,没有精准的路标,很难准确而迅速地找到一个或许已被积雪覆盖的地点。
在北极圈附近,那个北方基地所有人都不会忘记的经纬度交点处,北方基地的东北方,有一所废弃的人类建筑——诺贝利补给站。
诺贝利站的前身是一个能源开采点,是人类对北极圈开发的先行试点,在北方基地落成之后失去价值。而后人类栖息地缩减,物资集中于基地内部,又被气候改变形成的极地涡旋阻隔,便逐渐旷废。
再后来,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被变异生物占据,成为一道人类无法冲破的顽固要隘。人类在一次次以诺贝利站为后盾的攻击之下,成为被包围的中心,失去了对北极圈的统治权。
金雕在导航锁定的目的地百米外悄然落地,当年成为天然屏障的极地涡旋已不在此地盘桓,冰雪封冻的建筑似乎被时间偶然暂停,满目疮痍的外墙仿佛仍旧停留在当年的战火纷飞之中。
正中的指挥塔被高矮错落的建筑群围着,陈旧的大门一半深埋雪中,一半沉默地坚耸于冰原之上。斑驳的油漆上炸裂着深深浅浅的裂痕,一如金溟记忆中的样子。
跗蹠斑驳嵌血的鹰爪深陷在雪里,紧抓着冰面,沉重而缓慢。仿佛脚下千钧,踩的不是厚如坚石的冰原,而是岌岌可危的薄冰。
**
“北极圈的地图建模,怎么样,炫酷吧。”姜明用下巴瞧着金溟,“我刚做好,分科考试就交它了。”
“你这,只能放大不能缩小吗?”金溟仰头看着几乎挤满整个视野甚至可以用“耸立”来形容的北极圈地图全息投影,已经完全瞧不见姜明得意到乱飞的五官。
“怎么不行了,我改一下……”姜明嘀嘀咕咕地对着键盘一阵输出,地图却在他的操作之下越缩越大。
金溟被扑面而来的陈旧大门息影逼得后退了几步,金属大门黑洞洞的色泽让幼年的金溟产生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掉进了深渊。
待姜明终于手忙脚乱地修正代码后,金溟站直身子,在正常比例的地图上看到此刻乖乖缩成一个黑点的位置上漂浮着三个字——“诺贝利”。
“这是什么地方?”金溟伸手点开那几个字。
彼时的金溟在懵懂的好奇之中,尚未知晓,这三个字会如蛆附骨般缠住他,带给他连死亡都无法洗刷的伤痛。
“一个废弃的开采点,大概已经被雪埋了,现行地图上早就没有这个地方了。”姜明抬起眼皮,不在意地瞟了一眼,拔高音调得意道,“之前的资料信息都被覆盖了,我复原了很久才确定好位置。怎么样,是不是显得我很渊博。”
“废弃的,”金溟把手指按在那三个字上,在逐渐放大的息影中重新找到那扇刚刚像是要吞噬掉自己的大门,喃喃自语道:“难怪看着这么荒凉。连北极圈里都是这样,不知道其他地方现在是什么模样。”
姜明没得到想要的崇拜,意兴阑珊地“嗯嗯”两声,忽然转头问:“就要分科了,你选什么?跟你爸进部队?”他拱着金溟的肩膀,嬉笑道,“拿枪的男人可不兴多愁善感。”
金溟收回手指,蜷缩在手心摩挲着,“我还没想好。”
似乎这样回答会显得优柔寡断,他盯着地图上那个经纬交织的黑点,状似不经意地补充道,“我妈快回来了,我想等她回来再决定。”
**
金溟驻足,仰望着指挥塔的塔顶。
在被积雪没过半墙的破败建筑群里,指挥塔寂寞无依地高耸着,呼啸而来的风雪时而将它裹进混沌而冰冷的历史中,时而又嫌恶地将它丢弃在扭曲的日光里。
塔顶的标识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星点比周围更深一些的痕迹。对于不知此地者,恐怕连那些横撇竖捺该是属于哪个字都难以辨别。
一砖一瓦,一门一窗,与金溟的记忆相差无几,然而这却是他此生第一次踏足此地。
诺贝利。
第100章 身影
“它们怎么会知道诺贝利!”连日不眠不休的工作让姜明的双手难以自控地颤抖, 他死死掐住金溟的脖子,疲惫的眼眶被仇恨燃烧得通红。
这仇恨是对变异生物的,此刻也是对金溟的。
摔在地上的定位仪红标闪烁, 一条虚连的红色射线以地球极北的北方基地为端点近乎笔直地向黑暗边缘延伸。
这是部分通讯恢复后所追踪到的变异生物从北方基地逃离的路线。
短暂的七日沦陷后人类重获北方基地的统治权, 在七日战争中最终失利的变异生物此刻正向着远离人类居住地的方向狼狈逃窜。
亟待重建的废墟上还回荡着人类胜利的欢呼, 但姜明和金溟却心知肚明,那条朝着北极圈不断延伸的射线此刻停留的位置,那个湮没在黑色屏幕中的坐标点,曾经叫做——诺贝利。
“你告诉我, 它们要去哪里。再往前,它们就要卷进中心风暴了。”姜明把金溟的脸狠狠按在定位仪上, 红色的光标紧贴在眼前,变成一片红色的血雾, 似乎很久不再闪动。
任何在极地哪怕只生活过一天的生物都不会主动迎上风暴,除非——
“你给了它们诺贝利的坐标!”
金溟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毫无反抗地被姜明掼在破败的地上,惨白的脸擦过断裂的尖角,又被鲜血覆盖。
不知何人留下的斑斑血迹因无暇清理而干涸在地面上,被滴落的温血逐渐融化,在金溟眼中缓缓凝结成扭曲的漩涡。
扭曲着,涡旋着。
凝结着战争留下的哀嚎。
哀嚎,呼啸。
风暴卷起暗沉的冰雪, 在诺贝利荒废已久的建筑中横冲直撞打着漩涡。
布满血痕的鹰爪似乎踩上一截什么松动的东西, “吱嘎”一声,金雕毫无防备地摔进冰冷的雪中。
爪上的伤口在极寒中凝固, 又在极寒中皲裂,似乎永远不会停息的暴风雪转瞬便在金雕褐金色的背羽上铺满一层白霜, 将荒无人迹的诺贝利站中唯一的生命体掩盖在樵柯烂尽之中。
积雪中露出半截折断的旗杆,极寒的气候让埋进雪里的部分几乎保持着原貌,焦糊的截面被冻冰放大,参差的毛刺似乎刚被重物击断。
翻飞在风暴中的冰晶划过脸颊,带起热辣的触感。呼啸的炮弹越过不知几何的岁月朝金溟裹挟而来,金属的火花在黯淡的瞳孔中哀嚎散裂,隐现在硝烟裂缝中的断壁残垣,呜咽着、控诉着。
金溟顺着断裂的旗杆看向浑浊的半空,眼中是同样的浑浊。
冷厉的尘埃撞击着没有保护措施的眼球,久远的记忆撕破遗忘的丝网,充血的结膜又将之晕染成刺目的红色。
金溟愣愣地望了很久。
他似乎有些想不起来,在被遗忘的记忆中,这支在风雪的吞吐中时隐时现的旗杆上飘扬着的,是代表人类薪火不熄的火焰旗,还是代表新智慧生物的双翼旗。
但不管曾经是什么,都早已与过去一同腐化殆尽,只留下几点模糊的痕迹,如破碎的旗杆般与昔时生生断裂,让后来者无法从支离破碎的联系中探得真相。
也许他什么都没有想,就只是那样颓丧地坐在雪里,陪伴着那半支同样被遗落在遗忘中的旗杆。
被暗沉的冰雪掩埋在极地永不消散的悲啸之中。
那是千万年来极地气候形成的独特声音,也是封存在金溟脑海深处的,人类在最后的家园中离散丧生的哀嚎和每一个地球物种死地求生的呐喊。
在那场几乎给最后的人类带来灭顶之灾的战争起始,北方基地以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被内外夹击。
新生的喙即使软而无力,也能从内部啄开坚硬的蛋壳。
如出膛子弹般的攻击,迅猛而单薄地扎进人类基地。但坚固的基地防建与数量远多数倍的人类非新物种仅凭一击强悍便能占有的。
那是一场损失惨重的战争,是人类史上损失惨重的基地七日保卫战,也是新智慧生物史上损失惨重的七日侵略战。
战争,没有真正的胜利方。
鲜血浸泡着基地中的每一寸空气。
鲜血,与鲜血,也没有什么不同。
直至第七日,隐藏在平民居住区中临时组建的移动指挥部重新获得基地军事防御体系的控制权,仅仅升起一个小时的双翼旗在空中转瞬被高压电流燃烬,新智慧物种仓皇撤出基地,基地保卫战宣告胜利。
然而,这只是流血的开始。
当薪火不熄的火焰旗再次从基地上空升起时,北方基地正式宣告,将举全人类之力,全面歼灭变异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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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姜明的拳头擦过金溟的鼻子,损坏的地板毛刺扎进掌指关节,鲜血迸溅,“你还在帮它们,你这是通敌!”
一滴血溅进金溟眼中,成像在他视网膜上的姜明顿时变成泡在血中的模糊影子。
毫不反抗的金溟忽然惊恐起来。双手被姜明按住,他只能甩着头不停眨眼,血滴却在眼中晕开,姜明的影子彻底消失在一片血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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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利作为先行点,北方基地投建前的几项重大创新都是在诺贝利进行试建,留在那里的设施设备全是上一代最先进的。甚至因为后期资源不足,诺贝利在很多方面可以说比后来仓促建成的北方基地更为坚固牢靠。
北方基地接纳了一批又一批的北迁人类,早已拥挤荷载,甚至在艰难而缓慢地扩张基地外围时,都没有重启诺贝利。
下雨可以打伞,但却没办法让雨不下。
人类可以在地球的任何地方创造出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但唯独掌控不了气候。
也许只是地球某处一阵小小的震动,到达诺贝利时便成了一团遮天蔽日的极地涡旋,并且反常的不再移动。
基础设施堪比北方基地的诺贝利就这样静静地隐藏在可以吞噬一切生命的极涡中心被人类慢慢遗忘,直到一群不在人类知识范畴中的变异生物目标明确地闯过风暴。
变异生物本身的双翅在风暴中拥有远远优于人类所倚仗的交通工具的灵活性。
那意味着,占据诺贝利的变异生物将会拥有和人类的北方基地一样坚固的据点,而人类难以抗衡的极涡却会成为变异生物最坚实的天然壁垒。
人类的北极圈生存地争夺战,从诺贝利站伊始。
金雕坐在雪中,展开右翅,再展开左翅,黑褐色的双翅映在雪上,就像一张铺在雪地上的双翼旗。
“不是这样的,”金褐色的羽毛被一根根连着毛囊拔下来,旋即便卷入看不清的风暴里,金雕的哀鸣在诺贝利的断壁残垣中支离破碎,“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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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样!”金溟被按在被告席上,锁在手铐中的双手徒劳拍打着简陋的金属防护栏。
临时法庭内回荡着嘈杂的金属撞击声,被打断证词的证人站在台上,沉默地看着金溟。
“和他没有关系,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被控制住的身体无法转动,金溟目眦尽裂,几欲抬头而不得,“他为什么没有来,叫他来!叫他来!”
法槌发出冷冰冰的警告声,站在证人席上的黎青缓缓道:“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金溟发疯般撞击着栏杆,“战争已经结束了,他怎么会死,你说谎,他怎么会死!”
金溟此刻无比渴望有人说点什么,哪怕是法官再度呵斥他扰乱法庭也好。但嘈杂简陋的法庭像是忽然凝结成冰,所有人都沉默着。
灭族重创的怨恨清算似乎消散了一瞬,每双眼睛都只是满含悲戚地望着他,也许只是望着他身上的另一个同一姓氏的影子。
“黎青,你说话,你在骗我。”金溟的咆哮声越来越小,逐渐低成一种绝望的呜咽,“他有翅膀,他那么强,怎么会死……”
七日保卫战险胜之后,人类首要面对的战后灾难便是被破坏殆尽的空气保护屏障。失去屏障保护的人类甚至都无法袒露伤口进行治疗处理,就连食物和医疗用品在长时间暴露后也无法再使用。
这是人类要面临的第二次基地保卫战,敌人是早已不再接纳人类的地球。
变异生物的攻击蓄谋已久,直中要害。
占据基地后首先破坏的就是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设在外围撑起基地防护罩的灯塔,以及人类作战协同所倚赖的所有交通设备和网络通讯。
这些举措无异于割断了末世人类的喉咙,又砍去四肢。即便人类已经重新占据基地,短时间内仍陷入完全的瘫痪,难以恢复。
为了尽量扩大基地的活动范围,灯塔设立的位置离基地并不算近,而失去交通工具后,这个距离对于只能徒步行走的人类更有些遥不可及了。
屏护设备重新启动前,每流逝一秒钟,都意味着有无数受伤的同胞在失去保护中死去。
在七日保卫战中浴血奋战的英雄,没有片刻的休息,一个人,一双翅膀,飞过基地外的每一个灯塔。
灯塔一个接一个地运作起来,基地的防护屏障在最短的时间里重启,挽回了无以计数的毁灭。
他在北极画了一个圆,把在战争中幸而不幸存活下来的人们护在自己的怀中。
“他死了,”黎青冷冰冰地望着前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一字一句道,“活活累死了……”
淡淡的蓝光在基地上空交汇闪烁,重新升起的火焰旗哀伤地低垂着。
一个展开双翼的天使,就此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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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咔哒……”
金溟猛然屏住呼吸,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间歇的风暴进入低速期,齿轮转动机器低频嗡鸣的声音在逐渐安静的诺贝利中愈发凸显。
金溟抬起头,看到一圈淡蓝的光晕在诺贝利中心的灯塔处四散开来。
紧接着,“嗒嗒,嗒,嗒嗒”的电码声音从灯塔上方的扩音器里清晰传来。
灯塔顶端嵌着一扇小小的观察窗,一缕灯光像团燃烧的熔岩,破开雾霾,清晰地映在金雕紧缩的瞳孔中。
一个单薄的身影,缓缓出现在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