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短暂假期后的又一次开工。
电影的拍摄工作照旧重复,烦躁的日常再度压得言息的嘴角撇下去。来拍摄基地的一路上,他不断向系统抱怨:“一个小说世界而已,为什么要弄得这么真实啊?”
【我真的没有跳过时间线的功能。】习以为常的系统再三强调,又忍不住好奇询问,【宿主,你和这个世界的人相处这么久了,还会觉得不真实吗?】
“我哪有说过?相反,真实过头了——”
他吞咽了接下来的几个音节,没有为这一结论补充理由。
相比起来,在生前的世界,他都从未有过这样真实的经历。那些拨动心弦的感触,亲吻和触摸,积极的抑或负面的情绪……有时候简直分不清孰真孰假。
“我还没有收到裴总的通知——!”
远远的,刚进片场便有一声嚷嚷传来,似乎是起了争执。
这点日常中的意外小插曲,稍稍引得言息透过墨镜投去颇为八卦的目光。与此同时副导演和助理安溪一起迎上来,表情像是松了口气:“言导,您可算来了!”
“不好意思,裴温韦已经被撤掉了星娱总裁的职务。”
一个打扮简单干练的女士对正嚷嚷的男人平静道,“现在颜总已经接替了他的职位——让我来担任苏斐白的新经纪人,这是颜总的安排。”
“……小苏!”那男人眼见无望,又哀声求向端坐在后面折叠椅上的苏斐白,“你去跟颜总说,我是一直跟着你的,也没犯过什么错,怎么能突然把我换掉!”
苏斐白面露纠结,抿了抿唇,似想说些什么。
那位女士便挡在苏斐白身前,语气十分公式化:“这是公司的命令,如果你有什么异议大可以自己去找颜总申述。”
言息认识那个嚷嚷的男人,是苏斐白身边的经纪人萧吉利,一个和裴温韦如出一辙的货色。
原著里,便是他一面受“言息”指示被派去苏斐白身边照料,一面又因见识到苏斐白身上的潜力,屡加怂恿苏斐白多谋靠山。
“言息”本也不是傻子,之所以直到后期才发现苏斐白与其他攻之间一直存在联系,还得多亏有这位萧经纪人欺上瞒下,暗度陈仓。
没想到由于剧情的一系列变化,居然让这位重要人士半途杀青了。
——颜总的安排便是明总的命令。
虽说这位萧经纪人因为是他的人而被牵连,但言息可半点不想帮这个忙。
助理安溪注意到言息的目光所向,低声讲明情况:“刚刚颜总派了这位周漫女士过来,说是接任萧吉利的经纪人职务。还有我安排在苏斐白身边的几个小助理……”
小安欲言又止,“也被这位周女士带来的人替代了。”
好嘛,明总出手,绝不给“敌人”留下苟延残喘、东山再起的余地。
“我知道了。”言息不怎么在意地说,“小安啊,之前放假忘跟你提这件事了,颜总的安排我是知情的,随他们去吧。”
说真的,颜总突然搞这么一手,把安助理和副导演等剧组的人都吓一跳。
毕竟,谁不知道苏斐白身边的人都是这位安排的?颜总居然敢公然调走,这是个什么征兆他们可不敢想。
如今见言导一切都在把握内的表情,安溪与副导演这才放下了心。
言息本不想掺和这趟浑水,可萧吉利瞧见了,看见救星一样远远的便扑上来:“言少!言少!您终于来了!”
——幸好安助理与副导演拦得及时,不然就得扑他身上了。
“嗯嗯,你说……”言息一面有够敷衍地听着萧吉利的哭诉,一面将目光轻飘飘落向不远处的周漫。这位周女士简单利落、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像极了明总手底下的人。
“言导。”像是注意到他明确的视线所及,周漫走了过来。也没有多余的话,算是简单打声招呼。
“之前在总公司待过?”言息口吻漫不经心。
那让周漫怔了一下,不过也没什么可瞒的,她点头道:“是的,之前做过一段时间总裁秘书室的助理。”
“现在来当经纪人?低就了啊。”
“不,”周漫面上笑容得体,找不到一丝错处,“来言少身边工作,是我高就了。”
萧吉利声泪俱下的演技发挥让言息渐失耐心,手底下换了个艺人又不是被解雇,至于这样哭天喊地的吗?
不是太理解,他招了招手,示意副导演找人把他提溜出去。
与此同时,对着周漫,他像是随口一提般:“你是苏斐白身边的经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让周漫又笑了笑。是那种未尽之言的笑,接下来却没再做解释。
*
所以——
果然是被防备了吧?
所谓的包养协议失去了效力以后,连带身边的人也被一一替换。
之后的时间里,片场上,那位新经纪人周漫像防备什么可能靠近的危险物一样,一拍完戏,便全副武装护送苏斐白离开,不留给他们任何可能独处的机会。
本来言息是对此乐见其成的。
主角攻受已经自发搭上姻缘线,无需他这位工具人绞尽脑汁地晃悠来晃悠去,接下来就该按系统的言论发展了——
“主角攻受间有着磁石间的吸引力,只要给他们创造出见面的机会,便注定会相互吸引”。
可不到两周后,评论区便怨声连连。
【枸杞泡花椒出来解释一下,为什么进度突然一动不动?】
【明总怎么回事?除了那一次相认剧情,过后查清白白身份以外,再没和白白私下见过面,这是个什么情况?】
【……是不是最近年终工作太忙了啊?】
【啊,按常理来说,白月光失而复得,明总不该很激动很高兴,巴不得天天见到白白才能弥补这些年的空缺吗?】
“哎。”言老师表示槽多无口,“他们小时候才多大点?明总是大了苏斐白几岁,不过也才14吧?这么大一点怎么可能产生什么爱情,还需要长大后多相处才能培养感情嘛。”
他倒是比较支持“工作太忙”的说法。
——毕竟对明总是个工作狂这件事,已经深有体会了。
相比于他甚至还有余裕吐槽的轻松,系统已经整只光团急得火烧火燎。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仿佛化身十万个为什么,它不大的脑子对人类世界充满大大的疑惑。
【明总为什么不去见主角受?为什么感情线还卡死在2%?为什么涨不了一点?这样下去100%简直是永生永世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呜呜呜——】
而后它又对一些评论指指点点,抓住了宿主露出的马脚一样——
【你看看这几条评论!说反派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好了,居然没有因为明总的处理大发脾气,只是质问了明总几句就完了?——你的人设已经被怀疑了宿主!要是被发现崩掉人设,任务可是会宣告失败的!】
“啊……”
对于装委屈并倒打一耙这件事十分擅长的言息,漂亮眼睛里扑闪着无辜。
“可我表现得已经很生气了。有非常义正言辞地质问对方,还让明总露出了那——么伤心、寂寞的表情呢。有些读者实在太狠心了,连我都看不下去。”
“那——么伤心、寂寞”姑且存疑。
但是,居然敢质疑甲方——
有那么一瞬间确实心虚过的系统,立马选择抛弃无用的同情心。
【不够!还不够!——宿主你对这件事的态度太轻飘飘了,原著里的反派可不这样!他可是超爱超在意、超想强取豪夺主角受的,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成为反派?】
实话实说了吧,言息小声嘟囔:“我不太能理解那样的感情。普通的情感都不能,何况这种极端的……简直就像某种层面的诅咒。”
他垂下了眼睑,遮掩眼睛里的漠然,似乎也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正常的。
说起来,宿主的人生确实没机会体验这种情感呢。系统回想着之前跟在宿主身边观察学习的经历——无父无母,没有亲人,没有恋人,没有友人,身处人类社会中的一个人能做到这样与周围毫无羁绊的线,也算是罕见的一例了。
无用的同情心又暂时占据系统不大的脑子。
在系统为自己的逼迫和催促感到心虚时——
“不过,”言息这时可有可无地说,“我现在倒是真心想要撮合主角攻受了。”
【啊?!】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吓,系统叫起来,【怎么突然对做任务积极起来了?】
“唔,也没什么啦,就是……”
像是不太习惯这样的情感,并对自己想做的事感到生疏,言息别扭地偏偏头,目光躲闪了几瞬。
“如果,我是说如果,主角攻真有那么在意的话……虽然主角受的心是长得多了点,心思是深了点,但其实人品也没有其他大的缺陷——如果他能给主角攻需要的东西,给予多一点的爱和关心,这本身是件好事。”
【哇——】统老师叹为观止,【相当了不得的正常人发言呢。】
就当作是对他的赞赏了,言息尾音淡下来:“不过前提呢,就是苏斐白那几朵多余的烂桃花得帮他剪掉。”
那只光团的亮度仿佛瞬间调高好几倍。感谢老天爷,感谢宿主突然的“正常”,简直和任务目标殊途同归。
【嗯嗯!对对对!我们可是1v1的纯爱小说,绝不允许有第三者!】
话是这么说,【可是,依照剩下几位备胎攻的忠心程度,该怎么做呢?】
“这倒是不急。”对主动加班这件事仍兴致缺缺,言息没什么精神地在导演椅上舒展了一会儿身体,那双深色的眼睛透过墨镜打量不远处的苏斐白,“那么,我们先从当下开始——”
*
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言息的作为与其说是对明照衣的安排忍无可忍,不如说是——丝毫没有征兆地爆发。
本来只是一场如常的拍摄完成,周漫女士尽心尽力地预备护送苏斐白离去,言息忽然起身向他们走去。那位新经纪人皱起眉,像是准备发出什么警告。
——实际上他真想做些什么,是拿他没有法子的,他们都清楚这一点。
“人借我一会儿好吗?”
言息礼貌地征询,墨镜滑下去一点,扇动的睫毛下眼神颇为无辜。抬手却像绑架公主的恶龙一样,在一众小助理的惊呼声中将苏斐白拽了过来。
“言导——!”
苏斐白低低发出一声呼叫,细白的手腕在双方抗力下必然会扭疼。
“不要乱动。”敷衍地劝告抑或威胁了一句,如言息所料,对方的抵抗果然弱了下去。
“言少,您这是做什么?”反应过来的周漫脸上扬起警惕。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眼神难得有些冷酷地扫视不敢妄动的现场,语气却很柔和,“人借我一会儿——我有这么说过吧?”
“言少,如果您有什么想谈的,大可以在这里——”
“话太长了,”就这么粗暴截断对方,言息一边拽着苏斐白的手腕往休息室走去,一边用另一只手假意捂住耳朵,“不想听。”
不远处,这场戏并没有戏份的楚影帝正在赶来。
言息颇有些骄傲地扬起拽住苏斐白的那只手,目光投过去,挑衅意味十足,像恶龙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似的还晃了一晃。
——这样颇具难度的动作,足以向对方说明苏斐白的抵抗本身有多么弱。
“啊,”想起什么一样,轻轻扣上房门前,言息对望而却步的周漫微笑,“‘一会儿’有多长的解释权在我这儿哦……”
颇为恶劣地顿了一顿,他才接着说:“不过,你们明总的话我倒是还听的,真想制止的话,就叫他来吧?”
“咔哒——”
房门轻轻扣上。
【干得漂亮!】系统转了一圈,为宿主的发挥喝彩,【就是这样,努力创造主角攻受见面的契机,这才是反派应该做的事啊呜呜呜……】
一进门言息的手便松了,对这位并不受欢迎的客人敷衍地招待:“随便挑个位子坐吧——哦,要喝水的话,自己倒哦。”
苏斐白心有余悸地抖了抖,唇紧抿着,寻到一个安全的位置将自己缩起来。
“……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吗?”片刻沉默后,他眼尾微红,忍不住开口,“就算有明总……”
“诶在说什么——”在房间另一角玩手机的言息抬起脸,拖长声音,口吻比他还要委屈几分,“先安静一会儿好不好?另一位主人公还没到场,而我正因为心甘情愿地加班心情非常差呢。”
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苏斐白识趣地闭上了嘴。
至于房门外是如何鸡飞狗跳,都与门内的世界无关。
大概是过于安静的氛围却无事可做,只好用来思考,苏斐白整理了片刻思绪。回想着这些天言息身上突如其来的变化,忍不住冷笑起来。
“所以,你是再也装不下去了吗?”
他和主角受大概真的有壁吧,彼此都听不懂对方在讲什么。
言息没有计较他的再次出声,歪了歪头,抬眼看他,“什么意思?”
“从前,你对我的偏爱不都是一层裹在表皮的伪装吗?”苏斐白破罐子破摔似的说起,“那样强的控制欲简直不正常——我从很早就知道了,你这种人压根无法理解正常人的感情,从头到尾,都只是拙劣的模仿而已。”
言息盯着他的眼闪了几下,没有说话。
原来苏斐白眼神里的怨恨从来都不真实,隐藏在那双干净眸子背后的,其实是对“非人感”的深切恐惧。
原著完结章里那句阴冷的“疯子”,原来并不是无的放矢的咒骂——他离“言息”曾经那么近,近到足以察觉他的所有不正常。
“现在是终于玩腻那样的游戏了?”苏斐白脸色苍白,但努力微笑起来,“连伪装也不需要了?”
“……”
言息取下墨镜,生涩地眨了眨眼。
很快,他也微笑起来,不就是互戳痛脚嘛,“那么,你就十分懂得正常人的感情了?”
此情此景不由自主想起明照衣的那个问题,那让他的微笑继续放大,“你知道,喜欢是什么吗?”
压抑着内心的恐惧,苏斐白面上淡然自若,语气甚至含几分颇有优越感的蔑然:“喜欢是什么?我只能告诉你我的回答——是包容,是接纳,是真心实意从对方的角度考虑。”
隐藏的台词无非是,这些你一个也没做到。
那个回答,让即使被针对的言息也没能淡去笑容,反而让他笑出了声音:“哈——真有意思,那请恕我冒昧问上一句,您可以包容或接纳的上限是几个人?”
“!”
那瞬间让苏斐白不敢置信地涨红了脸。
“你!”他别过头,不再看他,只恼羞成怒般扔下一句,“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包括你!”
“啊,你是真的很讨厌我呢——”言息撒娇一样拖长音,“这件事真让我感到幸运呢。”
苏斐白没有再搭他的话,似乎终于发现仅论嘴皮子,很少有人能胜过对方这一真理。
房间再度静得针落可闻,片刻后,终于从外面传来喧哗声。
又过了一阵,喧哗声也戛然而止,只有似乎是周漫女士的声音在向什么人做着说明。
“咔哒——”
没有锁上的房门终于被人推开。
明照衣身上还穿着一身严谨禁欲的西装,显然刚从某个工作地点赶来,行色匆匆,神情是极少有人在他脸上见过的冷淡——以至于门外同门内一样静得无人出声。
推门而入后,他眉眼淡淡半阖着,先落在沙发这一角的言息身上,再扫了一眼角落的苏斐白。
“你先出去。”他抬抬下巴,示意苏斐白。
不过,言息意识到,这回是真的惹恼待人一向礼貌有余的明总了——
因为没等苏斐白慢腾腾地挪步子出去,明照衣便边松袖扣和领带,边对着言息,嗓音冷得沁人地说:“现在满意了吗?——我的会议开到一半,就不得不赶来处理这里的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