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爱和掌控
连续开了几个简短的线上会议, 再单独视频了几个部门负责人,萨尔伊斯嘱托完善后工作,从书房出来时, 言息正倚在床头“啪嗒啪嗒”打着字。
发尖湿漉漉的, 刚洗完澡的模样。
萨尔伊斯猜想,应该是皇室外宣部门和内阁一些倚老卖老的虫子找他谈话了。
没有打扰对方, 萨尔伊斯取了浴袍, 径自去洗漱。
情潮期的事故还记忆犹新, 但小殿下似乎已经默许在床上为他留出部分位置。
出来时卧室的光线调暗了些许, 言息的床头摆了一盆小绿植,扇形叶片投射小圈弧状阴影, 罩住雄虫半张脸和肩膀。叶片低垂的影子,仿佛正亲吻他红润的唇尖。
萨尔伊斯很少为什么事物感到安心, 安全感并不存在于一个将战争与鲜血转化为爬升阶梯的军雌心中, 这是合理的。但此刻,那种像家一样, 但或许并不是家——萨尔伊斯自己都没经历过的,让他安心的静谧正从那低垂的影子里渗出来。
无声无息。
家啊——
他没有家,也对家这种东西不抱以什么热衷。
奴隶生下的孩子永远都是奴隶,所以萨尔伊斯的下等贵族雄父明知他的雌父那时已经有孕,仍旧放任不理。那样仰人鼻息、来回贱卖、苟延残喘的日子, 萨尔伊斯已经过得足够多了, 多到现在回想仍让他厌烦。他的雌父也没有多余的亲情给他——毕竟自顾不暇。
萨尔伊斯认为自己只是很聪明,喜欢多想,总是在想为什么自己必须过这样的生活。
谁规定的?不能改变?再站高一点, 是不是就能弄清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扭曲了?
他没有什么崇高的志向或理想。
前任元帅俄尼索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抬起手颤颤巍巍示意, 萨尔伊斯感到古怪地四下扫了一圈。没有别人——原来是叫自己。他这时才恍然,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成了离帝国至高军权最近的那个,没有之一。
曾经万人臣服的独/裁者也有老去的一天,当无情的时光剥去他光鲜的权柄包装时,他甚至无力到,只能用唯一雄子的婚姻作为与年轻继任者交易的筹码。
走出那个房间时,所有虫子向他低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敬畏。
萨尔伊斯走到舷窗边停下脚步,漆黑宇宙里匍匐的军舰俯瞰着他们古老的母星,那些曾经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文明建筑如今低入尘埃,渺如烟尘。虫族文明全部的喜乐悲哀都源于这粒宇宙的尘埃。文明的灯火彼此连成一条条或横或纵或斜的线,那样混乱的线条、无序的状态让他本能地皱眉。
萨尔伊斯终于明白。
他要做的,仅仅是理清那些搅成一团的线条,让它们恢复简洁、有序和美感。
“吱呀——”
坐下时凹陷下去的床垫发出声响,萨尔伊斯拿起毛巾,有些敬畏地捻了捻雄虫发尖的水珠。“嘀嘀”,言息低着头再按完最后几行字,光脑响了几声后再没有动静。
“噢对了,萨尔萨尔,”没有放下光脑,言息反而继续戳开一些界面,“之前事情太多,忙得都忘记啦,还没有把权限划给你。”
婚后雌君的财产悉数归于他的雄主,同样,雄主有义务为雌君开放部分权限,让对方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支配原本属于他的财富。格外宠爱看重雌君的雄虫,可能还会放开更多的权限。但即使雄虫一条权限不给,也并不意味着雌虫有抱怨的资格。
萨尔伊斯垂眼,目光复杂地查看收到的一条条权限通知。
皇太子宫殿的另一半所属权,共同财产支配权,以及,彼此光脑空间互通的开放权。
——最后一条,给了他太多的操作空间。
而对方却并不以为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许真的无所谓,也许自信满满即使开放光脑空间,一些必须隐藏的机密也无法被轻易破解。
手掌试探着放在言息腰际,掌下的温热微不可察一颤后停住,像是等待,也像是萨尔伊斯自作多情的错觉。可是,是不是错觉已经不那么重要。萨尔伊斯圈住对方的腰,深深地从背后拥抱,也陷进那圈扇形叶片的阴影中。
重要的是,他想要自作多情。
“我很高兴。”他终于正面回答那个问题。
军雌高大的身形足以把他的雄主整个圈进怀里。
虔诚地低下额头,隔了层毛巾,他鼻尖抵住濡湿的发梢,淡淡的洗发水味道。
默了默,言息反而轻声问:“但是,萨尔一直以来尝试改变的东西,却被我轻轻松松做到了,不觉得讽刺吗?”
“是很讽刺。”萨尔伊斯先是淡声,“是很讽刺啊。”他再重复一遍,喉咙里冒出一点低沉笑意,口吻变得很轻快。末了,重新笃定地沉下去,似乎做着什么郑重其事的说明,“但是,和您没有关系。”
他没有什么崇高的志向或理想。
萨尔伊斯从来不是革命目的派。
革命手段派,或许可以这么说。
他要做的,仅仅是理清那些搅成一团的无序混乱的线条。
除此以外,什么手段都可以。
他的小殿下或许不是无药可救的那类虫子,又或许是的。或许随手废除一些东西,在他看来只是想看热闹,或者想取悦他眼下有兴趣取悦的对象。可是,那些都没有关系。
心底存有良知,或者本性冷漠到无可救药,都没有关系。
萨尔伊斯拥住雄虫的动作极其温柔,但并不意味着那个禁锢的姿态,没有充满极强的掌控欲与当权者的自信自满。
埃希尔是他的。
哪怕对方外表光鲜,本质并不美好,其实心灵漠然、淡薄,视他人的生命甚至自己的生命到冷酷的地步,哪怕他内心丑恶,自私,偏执,哪怕他是那么无可救药的性格,萨尔伊斯认定了便不会再改变。
他自信于,能让对方在自己面前始终保持现在的面目,那么心灵如何,已经不重要。
爱不能做到这一点。
萨尔伊斯从不寄托于爱。
他从来都寄托于权力,寄托于强势,寄托于掌控。
他珍惜地拥紧怀中的雄虫,嗅着他身上的气味,心里却布满阴暗。
了解萨尔伊斯本性的虫子都知道,疏离而客套,才是和这位帝国元帅最安全的社交距离。自己有利用价值,才会得到萨尔伊斯的优待和看重,他会因此淡淡微笑,会鼓励道“你做的很好,请继续保持”。但如果得到萨尔伊斯的爱,会是怎样自取灭亡的事啊?
光是看看迄今为止萨尔伊斯爱过的东西便知道了——
权力与地位,暴力与简洁。
想要得到的东西,不择手段才是最起码的尊重。
如果有一天他面前的雄虫变得面目全非,萨尔伊斯会不择手段,让他变回曾经喜欢的模样。
*
军部高层,秘密会议室。
狭长的椭圆形原木会议桌前,萨尔伊斯高倨主位,两条长腿从容交叠,视线淡淡逡巡过此刻争执不休的革命派领袖们。
半月前军部各军区述职换防,在刻意运作之下,此时母星总部大楼会议桌上的成员,都属于已经加入或倾向于革命派的的高级军官。
母星周边驻防的高级将领都或多或少盖有革命派的印记,颠覆帝国统治的讨论就发生在帝国最核心的统治区——他们的母星,也是帝都星。这样一幕,堪称极大讽刺。
已经确定埃希尔的光脑空间内藏有那两份秘密文件——
这是今天萨尔伊斯特意召开会议放出的消息,也是此刻革命派们争吵的源头。
埋藏于军部的革命派们有许多都是些头脑简单、崇尚高效的家伙,他们认定,唯有成功刺杀皇太子,才能将“星陨”的威胁消灭于源头。
也有部分军虫认为这并不可靠,他们对“星陨”的了解太少,万一皇太子的死亡就是触发“星陨”的条件之一呢?应当破解得到秘密文件再做行动。
大概终于讨论出了点眉目,或者分歧过大,一时难以调和,离萨尔伊斯最近的一位上校出声询问:“上将,您是怎么想的?”
相比外人称呼的“元帅阁下”,他的直系或者军部系统内的军虫,都倾向于称呼他“上将”——帝国独一无二的上将。军衔是同一系统内表达认同感的称呼,比起称呼干巴巴的职称,显得天然的亲密。
“我在想,”收回游移不定的视线,萨尔伊斯定住目光看向他们,看向与他从事同一项事业的同僚们,低叹一声,“在我们军部内,支持刺杀行动的仍占据多数。”
另一边首座的少将墨菲林奇微微一凛。
从他们争论时上将正漫不经心出神这一点来看,墨菲林奇察觉到了他的试探。“我们军部内”的说法更验证了这一点。少将想对“军部外”做些什么,可阻力在“军部内”尚且存在,“军部外”就更不难推测了。
“上将,您的意思是……”最先提问的那名上校面带迟疑,他们这些直系往往容易从元帅的口吻中得到暗示,“刺杀行动暂停?”
满座哗然。
早在半月前换防时开始,针对皇太子的刺杀行动早已在无声处磨刀霍霍。
墨菲林奇脸色变得难看,“上将,不要被作恶者一时的仁慈假面所蒙蔽,他主张废除了《雌奴法案》又如何?”
他尽力劝阻,语调却不免扬起积蓄已久的激愤,“动动嘴皮子而已——”
墨菲林奇在军部,或者说萨尔伊斯的直系中,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以往有谁不敢向元帅直接提意见的,常常会求到他跟前来。但军虫们都知道,一旦触及雄虫或贵族的问题,便会踩到这位好脾气少将的红线。以皇太子埃希尔的身份地位,堪称红线中的红线。
他深吸口气,试着讲理,“后续难道不是我们军部出钱又出力吗?内阁有批过半点款?上将,您不得不承认,得到好名声的是他,挨骂的却是您!——还有我们军部!”
“墨菲,不要被偏见蒙蔽你的理智。”萨尔伊斯冷冷刺向他,点到即止。
内阁确实没有给过半点帮助,但不全力反对便是最大的帮助,埃希尔顶住皇帝、内阁与贵族上层多方面的压力已是不易。
“我会从其他途径解决‘星陨’的问题。至少,在军部内,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反对的声音。”他索性一锤定音。
徒然动了动唇,墨菲林奇压抑着一脸的愤慨,到底没说什么。
见他都没再说什么,在座其余军官将领皆凛然应是。
【嘀——】
此刻正在内阁接受贵族议员质询的言息,听见系统的自动播报音。
【主角受与攻二当前感情线进度:40%】
“?”
言息冒出大大的问号,面上仍无聊地盯着那位振振有词的老议员气得发抖的白胡子,指节屈起闲叩桌面,“工作日还有时间谈恋爱?果然是刺激暧昧的办公室恋情啊——”
第42章 萨尔不是恋爱脑
系统就看不惯他那股瞧别人热闹的劲儿, 开始时憋着,没说话,等言息舌战完下一位“群儒”, 声音才幽幽静静飘过来:【宿主, 你看昨天的更新了吗?】
“没看。”言息睫毛抖了抖,十指交叉放在身前, 母星今日难得的剧烈阳光从他背后大敞的彩色琉璃窗照进, 他脸上无欲无求的表情, 以及姿势与光线, 使他看上去像一位听凡人告解罪孽的神灵,“怎么了?”
【反正我看了横竖睡不着, 半夜起来,只看见满纸满页的“男德标兵”都划上了虚伪的符号。】
“统老师你现在……骂人变得很高级了嘛。”让统老师不敢置信的是, 它的宿主居然流露出一副感到欣慰的模样, 边一心二用,边拖长音, 耍无赖似的,“别骂啦别骂啦,我有很努力在适应那张脸好么?”
【你所谓的适应就是和他抱着睡?】
统老师为他的虚伪惊愕、恍惚,然后怒斥。
【说好的认真做任务,现在主角攻受的感情进度条居然才0%!比上个世界进度还要缓慢!】
一位内阁老议员气得仰倒, 言息有闲心想, 统老师如果有形象此刻必然也是这副模样吧。
“没办法,”他口吻遗憾,睫毛耷下便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毕竟嘛,哥哥太诱人啦。”
这就叫苍蝇钻缝, 反怪“哎呀这里有缝”。
系统的cpu都气得快要烧坏,【好好好,逻辑是这么算的是吧?】
扇子一样的睫毛掀起,淡金色尘埃落在他睫毛尖上。
“统老师,”言息语气幽幽静静,像从背阴的墙面丝丝缕缕钻出来,“所以,你不再否认他是哥哥了?”
——哦豁,漏洞被抓住了。
【……】
【……你的好哥哥不是遍地都是吗?】
于是,一口气不歇说得嗓子冒烟的议员们,看见他们不为所动、无欲无求的皇储殿下忽然模样夸张做作地捂住胸口,仿佛格外受伤,“啊啊,统老师你居然这么想我,纯爱战神可听不得这种话,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仿佛摁下什么按键,场外蓄势待发已久的皇太子秘书室的虫子们“哗啦”涌了进来。
——“医生联系了吗”,“检查舱准备好了吗”,“殿下今天的日程安排取消,”这么闹闹嚷嚷的,神圣庄严的上议院仿佛成了菜市场,再“哗啦”涌出去,徒留一众白胡子颤抖的议员们在穿堂风中萧瑟站立。
从头到尾被气到上火的,究竟是哪一方啊?
我看他年纪轻轻,头发茂密,精神状态好得很!
*
言息杵着下巴,觉得这段时间萨尔好像一整个变了个人。
虽说还是那副万事殷勤恭顺的做派,可是,“凑到跟前才殷勤”和“不凑到跟前也殷勤”完全两个意思好吧?其中本质简直天差地别。
这会儿萨尔便给他发消息:【殿下,星际军扩边军团在新开发的星系发现了一种新植物,结出的果子很甜,需要给您送来一份吗?】
话是这么说,言息收到消息时,东西就已经送到了,附带一盆盖有气温保护罩的新植物盆栽。
叶片纤细柔弱,有点像地球的兰花叶片,开出的却是一簇簇类似槐花的细小白花,结出的果子是玫红色的,口感和滋味都类似甜杏。
盛在剔透碟盏中的水果洗得鲜亮,吃完一个,言息再拿一个咬了口问:“你们元帅最近很忙?”
萨尔也不是常常发消息,他的度把握得很好,三四天才会发那么简洁的三四条,问问他最近的饮食作息,或送些什么吃的喝的好玩的过来。
言息保证,如果自己真是什么春心刚刚萌动的小青年,必定被他这一手钓得牢牢的——可是,他不是春心刚刚萌动,也早就不是什么小青年,三四天才发三四条怎么够的啊?
也许他口吻无声中带点幽怨,送东西来的军雌一愣,赶忙俯下身回话:“上将最近忙于明天的胜利日庆典,您是要上将过来见您吗?我马上回去禀报。”
一听就知道他误会了,言息嘴角略略一扯,抛了抛手里的果子,故意说:“我就一问。最近心情不好,别来,烦。”
他知道对方肯定会一五一十原话不动地回去复命,言息也不说多了,点到即止地提示:“发发消息就很可以了。”
军雌走后,统老师又见缝插针冷哼一声,面带鄙夷。
言息则装作没听见,盘着膝盖歪了歪头,故意把哥哥(加重音)特意送的水果咬得咔嚓咔嚓响。
大概等到把那盘水果吃得差不多时,刚忙完上一个会议的萨尔伊斯,马不停蹄发来了慰问:【如果您最近觉得闷的话,我让他们往家里复制一个科研所的实验室回来?再等等,过段时间,您就可以随意出门玩乐了。】
——“过段时间”?
言息有些意识到了,萨尔伊斯已经尝试变动原著走向了?
这可不妙,如果不走刺杀剧情,那他怎么把有关“星陨”的文件演技毫无破绽地泄露出去?他还想着,走走刺杀剧情,假装自己撞坏或者吓坏了脑子,给萨尔伊斯可乘之机呢。
言息又有些不确定。
以萨尔伊斯的人设来看,他不是那种会轻易变更决心和计划的性格。如果说萨尔伊斯会成为恋爱脑,那就太让人笑掉大牙了。
他很清楚地明白,就算萨尔真的对他动了多深的感情,但若是自己后来做出了什么危害极大的事,萨尔最后站的,也只会是他认为正确的那一边。
不过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言息无意识拍着膝盖,撑起下巴思忖,明天就是胜利日庆典了,他倒可以试探看看萨尔那群直系下属的态度。
*
庆祝塔萨星云之战胜利的庆典当天,也是埃希尔殿下十九岁的生日。无数帝国民众守候在直播前,翘首以盼殿下的出场。
庆典从帝都星时间上午九点开始,但早上六点就得爬起来做造型,换衣服,看稿子。言息可算明白原来的埃希尔为什么这么讨厌参加这种活动了,换谁来谁困。
造型倒不是很费劲,他这张脸打扮多了反而让人觉得不自然。言息捧着贴心的秘书室早半个月便备好的讲话稿,一边眼皮打架,一边坐在那任人捣鼓头发。
“殿下的这头长发,生得真是好。”造型师这么巴结。
“我也觉得长得好,”言息努力眨眨困倦的眼,冲造型师微笑,笑得对方当即脸红不已,“嗯嗯,有个词叫天生丽质来着。”
对这张脸他可有自信了,长得好看就是要让人多看看。
他这边轻松愉快,那边却一阵鸡飞狗跳。准备好的礼服临时有一处掉了线,急得安格脑门冒汗原地打转,问责的事先放到一边,现在是赶紧调一套新的礼服来,然后抓紧时间熨平烫平,不能有一丝褶皱。
“别急嘛,小安。”言息瞥了那边一眼脱口而出,熟悉的“小安”让他愣了一愣,上个世界的助理安溪,这个世界的秘书安格?
这么巧?他想说,接着才回过神继续说下去,“九点才开始,大不了调一下顺序,让萨尔先讲话,我的放后边。”
急得冒汗的安格没有空闲关注那声昵称,这时有秘书室的工作人员急慌慌捧着衣服盒子冲了进来,“安格秘书长!元帅、元帅阁下那边送来了新的礼服——说是一早就多备了一套。”
“萨尔?”言息眨巴眨巴眼睛,扭过身努力往后看。
跟着一路有工作人员问候的声音。
“元帅。”
“元帅阁下。”
那道颀长挺拔的银发身影转了进来。
萨尔伊斯解了外套递给副官,里面是贴身的白色衬衫与西裤,衬衫略显宽松,衣角却掖得一丝不苟,长筒军靴踩过地毯,声音极其轻微。
“元帅阁下。”安格垂首问候。
萨尔伊斯走过他身边,走到言息跟前,顺手脱下单个的白手套,然后俯身用那只手捧起言息的一只手,虔诚亲吻他的手背,“早安,我的殿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元帅阁下开始用“我的”来修饰“殿下”了。
“早安,”言息有被愉悦到,也就不吝啬笑容了,翘起唇角,咬字轻快,“萨尔。”
“您用过早饭了吗?”萨尔伊斯先问。
安格捧着礼服盒子欠身退下,造型师做完造型也离开了,萨尔伊斯像瞥过一片云那样,不带意义地掠了造型师一眼,意识到对方临走时恋恋不舍的视线是落在殿下那头浓密长发上的——有点奇怪?不过,那念头只是在脑海里简单晃了晃,萨尔伊斯便不在意了。
就算殿下真的看上了什么雌虫,他也会点头说好。
毕竟按虫族的世俗标准来说,那样才是一个好雌君。
不过那之后他也会颇为遗憾地告知殿下,对方意外得到了什么好工作,或者天降一笔遗产需要继承,已经离开了帝都星,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次数多了,殿下肯定会起疑。
但没关系,他们这种利益联结的婚姻关系,想离几乎是不可能的。
无论殿下愿意与否,都得乖乖的才好。
忍不住翘着唇角回答老婆提问的言息,显然永远不会想到他的雌君此刻的脑回路。两个错频聊天的人,彼此都聊得非常愉快。
“萨尔,你吃过早饭了吗?”得到了好处,他反过来关心关心对方,萨尔肯定是比他起得还要早的。
萨尔伊斯显然有些意外他会这么问,抿唇淡笑:“过来的路上简单用过一些,多谢殿下关心。”
“唔。”言息四下看了看,从旁边的餐盘里挑拣出一些不是太甜的点心,然后有些跃跃欲试地,拍拍自己的大腿。
萨尔伊斯反应了一下,确认那是在示意自己坐上去。
见他站着没动,言息撇了撇嘴角,有些委屈的模样:“干嘛啊。”声音小下去,“我很赶时间的哦。”
“……您误会了,”萨尔伊斯认真解释,也打量着他,“我会很重。”
“你上次昏迷的时候,”言息夸张地张了张手臂,“我可是直接把你整个抱起来过的。”
“——那似乎与您的力气有关,”萨尔伊斯保守道,“与我说的问题无关。”
“你来不来。”言息逐渐失去耐心,那对漂亮的墨色眼睛威慑力不足地瞪了他一下。
像是想了想,萨尔伊斯伏低身体,在言息睁大眼时从膝弯处把他整个抱了起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萨尔伊斯视线柔和起来,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低沉笑音,“您是这么抱的吧,那天我昏迷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睫毛缓慢扫过眼睛,言息抱住他脖子抓住了盲点。
萨尔伊斯并不回答,坐下时把他的小殿下轻轻放在大腿上,略一垂颈,含住了言息手里的点心,舌尖有意无意羽毛般舔过了指尖。
指尖莫名过电般酥麻,言息收回手,看向自己的指尖,再看向萨尔伊斯的舌尖。
甜点已经咽了下去,那截红艳的舌尖也已经消失不见。
萨尔伊斯佯作不明所以地看他,见他一瞬不瞬紧盯着自己,片刻,显得无奈地低头,天生颜色淡薄的唇瓣在言息眼皮子底下掀开一条缝。
“萨尔萨尔,”言息眼睛亮了亮,又像唱歌那样念他的名字,“我的手洗得很干净。”
“唔。”眼下的萨尔伊斯只能这么勉强回答他,深幽的眼睛里却有简单的笑意,言息便明白,那就是默许。
可是——
真的会有人忍心这种时候还这么不解风情吗?
最终,没有犹豫。
言息用自己的舌尖代替指尖碰了上去。
第43章 愈合剂
言息搂住萨尔伊斯肩膀。
小口小口, 尝试的意味明显,像小兽啜饮溪水,每次俯身每次抬脸时, 那双天然无辜的墨色眼睛便觑他一下。萨尔伊斯眼睫压低, 也专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没有想到对方亲吻时会显得那么乖, 喉结因为这样珍惜的啜饮细细颤抖, 然后剧烈滚动了一下。
啜饮渐深, 每次抬脸的时间缩短, 俯身的动作拉长。
他们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要刺破水面了。
言息忽然停了下来, 毫无接吻经验的萨尔伊斯只是被动跟随他的节奏,当他停下时难得显得茫然地垂眼。
“雄主?”
“叫我小息。”
言息失去了那份乖巧, 陷入情欲时有多快, 抽身而出时便有多果决。坐在对方大腿上肆意亲吻却一脸无情无欲的模样,使他看上去与正常人的标准毫不沾边。
萨尔伊斯茫然眯起眼尾, “……小希?”
言息观赏着这份茫然,指尖慢悠悠在他背后划字,“是这个‘息’。”
虫族的文字是完全不同的系统,在萨尔伊斯看来,那个“息”字宛如某个偏远星系的古老图腾或符号, 超出了他能够理解的范畴——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只需要记住, 那个图案是“息”,小息的息。
萨尔伊斯试探着碰他唇角,听话地唤:“小息。”
那空有皮囊而无灵魂的精致纸人便仿佛缓缓注入生命力, 变得饱满而生动,因他的呼唤活了过来, 眼睛弯起,嘴角上扬,“再说一遍。”
深浓色眼睛在萨尔伊斯面前放大,他被亲吻了一下。
“小息。”萨尔伊斯声音更低更哑地唤,眼睑垂下影子。
“再说。”言息鼓励的语句含糊在彼此唇齿。
“小息……”一直默默学习的萨尔伊斯终于学得他的节奏,迫不及待夺得主动,深入他的唇齿,使那声呼唤缠绕在不分彼此的舌尖。
对萨尔伊斯而言,这是初吻。
对言息而言某种意义上也的确是的,是意义完全不同的吻,是珍惜的吻,是心意明确的吻,是再无所谓过去也不再畏惧将来的吻。
是爱人间的吻。
前世追寻刺激的人生是他不甘的自救。
自救失败后,他自愿选择死亡。
此刻他后悔了死亡,为失去生命后完全被动的状态感到后悔。
但他又不免庆幸,庆幸于如果仍旧活在那个虚假的“现实世界”里一定不会遇见哥哥。
这是爱吗?他不知道。
可没有谁能定义爱,这世上最复杂的语言也无法将它描述清楚。
舌尖交缠得喘不过去时,他们彼此恋恋不舍松开,言息剧烈喘息,再没有比他喘息时的模样更鲜活的了。亲吻是再直白不过的方式——正如明照衣从亲吻里察觉到他不爱他,萨尔伊斯从亲吻里感受到他爱他。
天大的好事栽到了他头上。
萨尔伊斯仿佛淋得湿透的眼睛里欣喜若狂,明亮得惊人。
亲吻中的爱意精准传达给他。
他不能再做什么,害怕再凑过去索吻会使对方厌烦,厌烦会降低那份偏爱,光是如何让对方保持这份喜欢便足以令他殚精竭虑、诚惶诚恐了。可什么也不做,无法让他消化完整这份震撼,他会憋疯的。
——“疯”。
他爱慕地捧起对方的脸颊,手足无措,用亲吻舔去眼角刺激出的湿润。
从那份欣喜若狂中察觉到一种自毁倾向。
萨尔伊斯没有爱过谁。
但原来爱是件危险品。
“小息。”他嗓音低哑呢喃,喉结轻微吞咽。
口吻与动作一样克制,眼神于无声处晦涩。
——那么,便等待吧,便毁灭吧。
这是他甘愿的。
*
准时抵达军部驻帝都星总部基地,九点庆典开始,言息以皇储身份代表皇帝陛下向全国民众发表讲话,随后是萨尔伊斯代表军部发言。
十点开始,元帅与皇太子殿下共同参加阅兵典礼。
午宴结束后,下午在元帅亲自陪同下,皇太子亲下底层慰问基地兵士。
晚宴在晚六点开始。
百事缠身、日理万机的萨尔伊斯上将当然不可能随时随地陪在言息身边,其他军区派来观礼的代表向他们尊敬的元帅阁下问候。
萨尔伊斯需要失陪一会儿,便侧身与言息暂时告别,贴着他耳廓低声说:“殿下,别吃太凉的东西,累了可以直接让尤因带您去我的办公室休息,我很快回来。”
说着,萨尔伊斯顿了一下。
言息先是不解,然后突然明白过来,眨眨眼,“那么,”他声音促狭,“我准许你——”
萨尔伊斯便优雅弯腰一礼,起身时在他耳根后落下清浅一吻。
一路走来,也许因为身边有元帅的陪同,所有军官将领待他恭敬无比。
等到萨尔伊斯走后,言息端着盛有芋泥千层蛋糕的盘子,咬着勺子扫过晚宴全场。每个对上他眼睛的军虫先是一愣,旋即恭敬垂首,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
——底层军士对他热情情有可原。
怎么上层军官也突然变得这么客气?
以往埃希尔在军部可没有这种待遇。
言息不太满意地挑眉,决定找个刺头出来。
忽然,他缓慢移动的眼睛对上了一道沉默阴僻的视线。
言息睫毛扇动,一秒,两秒,三秒,对方仍旧没有挪开视线——很好,刺头同学,就是你了。
拉斐尔恰好站在对方身边,察觉到言息的注视,愣了一下,跟身边那位刺头同学说了什么,对方便阴着脸一同走过来。
“殿下,您日安。”拉斐尔少有地礼貌问候,欠身致礼。
言息见拉斐尔和对方关系亲密,已经猜到了刺头同学是谁。
刺头——墨菲林奇,先是阴着脸打量他,而后忽然温和一笑,脸色大改,伸出一手礼貌问候:“殿下日安,今日见到您真是我的荣幸。”
“不好意思,”言息看也没看他伸出的手,眉梢微挑,“你哪位?”
墨菲林奇不以为忤,仍旧微笑:“请允许我向殿下介绍自己,我是守卫军第一军区第三军团军团长少将墨菲林奇,半年前上将大婚时,我们曾在婚礼上见过一面,不过您贵人多忘事可能记不清了。”
拉斐尔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嘴皮子只是动了动。
“噢,”言息对参加过自己婚礼的人观感还行,“原来是你。”
看过原著的人不会不知道墨菲,整部小说戏份仅次于萨尔伊斯的攻二。他是萨尔伊斯担任少校时便一手提拔的直系下属,二人亦师亦友,关系匪浅,萨尔伊斯信任他,甚至胜过副官尤因。
原著里,也是由于最先接受了他留在拉斐尔身边,萨尔伊斯的底线才一降再降,有一有二再有三,最终成功达成合家欢结局。
“还记得婚礼上见到殿下时,您对待上将是那么的粗鲁、无礼又傲慢。”
墨菲林奇微笑如常,轻松吐露着让拉斐尔脸色大变的话。
“短短半年再见,殿下,您的变化是那么大,请原谅我最初对您的评价——原来,您是这么的聪明、狡黠、善于伪装。”
最后一个词落地时,墨菲林奇脸色已经淡了下去,一分一秒不愿耽误地审视言息的神情。
气氛一时安静,就连整个会场都似乎安静了一刹那,明里暗里的视线无声探听向这边。拉斐尔方寸大乱,急于解释说和:“殿下,墨菲、……少将的意思不是——”
便见殿下反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没说错啊。”
“啊、啊?”拉斐尔没反应过来。
“我就是这么的聪明、狡黠、善于伪装。”言息说完,露出苦恼的神色,“可是我的雌君还是那么爱我,也许曾经厌恶我的粗鲁、无礼与傲慢,可却的的确确爱我的聪明、狡黠与善于伪装,我也很没有办法啊——”
全场沉默了一瞬。
墨菲林奇噎住:“你……”
“唔。”言息托着下巴还打算大放厥词一番,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以及一阵避让的动静,有军虫小声唤了一声“上将”。
言息没来得及转身。
一手搭上他腰际,是他熟悉的气味和声音,“墨菲。”
萨尔伊斯仅仅简单称呼对方,没有感情。
刚刚还两副面孔的墨菲林奇即刻头皮发麻,低眉顺眼,老实地称呼对方:“上将,您回来了。”
“墨菲,”萨尔伊斯说,“我说过的。”
很奇妙,言息能察觉到墨菲林奇肉眼可见的紧绷状态,连带他身边的拉斐尔也变得老实无比。军部的生活改变了拉斐尔,至少,改变了他的傲慢。
“他们都记得,”萨尔伊斯只是说,“只有你忘了。”
这下,言息能感觉到整个宴会会场都紧绷起来。不过,不能怪他们,就连言息都知道,萨尔尾音的冷淡,才是真正发火的前兆。
没有谁可以直面上将的怒火,即使是最得信任的墨菲林奇也不可以,他几近要跪下去请罪。可萨尔伊斯到底给了他机会。
“上将。”墨菲林奇咬牙,一字一顿,“我记住了,再也不会忘。”
萨尔伊斯静静审视他,片刻,整个会场的氛围忽然放松了下来——萨尔伊斯放过了墨菲林奇,转头向他的殿下低声征询,“您累了吗?我带您去办公室休息片刻?”声音极富耐心与温和。
“好啊。”
看着他关切的眼睛,言息点点头。
在他们离开后,会场再度安静了一瞬才恢复如常,有军雌对墨菲林奇避之不及,也有军雌上前问候。墨菲林奇与他们担忧的眼睛对上,同样眉头紧皱起来,心里明白他们的担忧和他是一样的——
上将对他的雄主,动了真情。
*
言息只来过总部顶层的元帅办公室一次。
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他带了午餐探望,那时萨尔伊斯表面对他无有不从,实际满是试探。而他端着一副傲慢模样,明白若不惩罚必定会让萨尔伊斯起疑,只好借顽劣戏弄的戏码,把那一关混了过去。
这次嘛——
“萨尔。”他闷着声音进来,尤因在外面替他们拉拢上门。
“嗯?”萨尔伊斯帮他解了礼服外面繁复的大衣,挂在门口。
“萨尔伊斯——”言息端正神色,内容却很无赖,“你偷听。”
“没听到。”萨尔伊斯走回来,牵着他到沙发前坐下,声音里是些许愉快的笑意。
“真的吗?”言息可不信,抱臂审视他。
“好吧,”萨尔伊斯保守道,“是没听完整——我是从‘的的确确爱我的聪明、狡黠与……’”
“打住!”言息去捂他的嘴,萨尔伊斯这才颇觉新奇地注意到他脸上烧起迟来的热度,耳根发烫,眼神躲躲闪闪。
萨尔伊斯的视线柔和但直白,言息不再捂他的嘴,换作捂住他的眼睛,气闷极了,“你最近太不规矩了,萨尔。”
萨尔伊斯眼睫眨动,轻柔的翕动扫过言息掌心。
“那么,我向您请罪。”他口吻认真,有淡淡的内疚感与自责。
言息移开手掌,才发现他眼睛里都是笑意。
“萨尔伊斯——!”
“嗯。”萨尔伊斯执起他的掌心亲吻,声音含糊,“我反省。”
“你最好是。”
他的亲吻让人心软,言息捞起他的下巴,带着仅剩的火气用齿尖咬他的下巴,磨他的下唇。
萨尔伊斯的唇噙住他,怜爱地吻他,那点仅剩的火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两人开始黏黏糊糊亲在一块儿。
就好像怎么黏在一起都不够似的,抱在一起,亲在一起,舌尖几乎是以轻松玩乐的姿态缠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的轻松就像日常,像呼吸,像喝水吃饭,像天生如此,本该如此,将来也会如此。
亲到嘴皮都发麻了才依依不舍松开,就像将一个完整个体残忍分离。
“所以,前半句是什么?”
萨尔伊斯这时才问,但又并不怎么在意,端起水杯喂到言息跟前。
言息喝了一口,萨尔伊斯眼睛无声暗了下来,于是你一口我一口,两人又黏黏糊糊亲在了一块儿。
再亲下去,明天是真的会发肿的。
言息歪了歪头,靠在萨尔伊斯怀里回想刚刚那个问题,“是‘也许曾经厌恶我的粗鲁、无礼与傲慢’……”说完,刚才还很发着亮的眼睛,像落了灰的宝石黯淡下去。
萨尔伊斯用吻印上他的额头。
“您要看看我身上的伤么?”
他眼神像远在天边的云一样平和,与人世的纷扰无关。
“让伤口愈合最好的办法不是遗忘,而是直面它,然后覆盖它。”
可他这么说,从天边落入纷扰,却不陷于纷扰。
庸人才会自扰。
“您的吻,便是最好的愈合剂。”
第44章 伤痕、虫翼与吻
衬衫落地, 言息眉心随着那道落地声轻微颤动了一下。
白皙健康的皮肤,背部覆盖匀称的肌肉,言息忍不住伸手触碰, 却不为那片美好, 而为更加触目惊心的事物——一道道虬曲丑陋的疤痕毁坏了那块冷玉的无瑕,或横或纵纹在肌理上一般, 深的结成老疤, 浅的则留下蜿蜒的痕线。
“雄主……”
萨尔伊斯感受到他的指尖正沿着伤痕的走向, 描摹自己的脊背, 微微瘙痒拨乱已经平和的心境。
“嗯?”言息从他身后回一声浓重的鼻音。
“您是不是觉得……”萨尔伊斯心底涌起失算,声音低沉下去——会太丑了?
——温热的濡湿感烫在他肩头的伤疤上。
萨尔伊斯肩背猛地一颤, 紧绷成直线。
那个吻,就落在肩头这道深如沟壑的鞭痕上, 也是整个脊背最重的一道伤。雌虫的恢复能力已经发挥过最大作用。
没有谁会在战场上使用鞭子。要说鞭子的挥动者有多愤怒倒不至于, 毕竟,就连战场的敌人都知道应该怎样精准把握力道伤在最致命处, 而这道鞭痕,只是毫不关心才会有的不知轻重罢了。
言息的吻没有任何情欲的意味。
萨尔伊斯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是被动承受着。
吻印上伤的沟壑,羽毛般轻柔。一寸寸抚慰意味的细密亲吻仿佛填平了那些沟壑,美好得让萨尔伊斯睫毛濡湿, 几近沉溺于此时此刻。
其实他已经不太记得这些伤疤落下时是怎样的情形, 但身体却代替他牢记了那些疼痛——因为实在太疼了。理智也在告诉萨尔伊斯,永远别忘记,那么当将来雄虫失去今日的温柔, 你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情感却同时在叫嚣,既然今时今日的温柔注定短暂, 那么你甘心让甜蜜埋于脓水之中,美好覆在阴影之下?
不,不行的。
他追逐的权力是巅峰的权力。
他追逐的美好也会是极致的美好。
哪怕为此改造自己的思维,覆盖自己的痛苦,在那个“将来”没到来时丧失危机感也没关系。
萨尔伊斯蜷缩身体在沙发扶手上,细密的亲吻让他浑身颤抖,过往象征痛苦的伤疤此刻带来无尽的痒的欢愉。汗水打湿他的睫毛和鬓角,神智模糊时,言息的亲吻忽然靠近肩胛上对称的两点粉痕——
“不,雄主,”他烟灰色湿淋淋的眼睛睁大,闪过难得的失态与挣扎,“那不行,那里是——”
雌虫翅翼的根部。
言息看过虫族生理教育片,印象还很深刻。
虫翼是雌虫独有,锋利冷硬,战斗时可以展开作为武器,平时则收回在这两抹粉色细缝中。说起来,言息其实非常好奇,那么大的翅膀到底怎么收进这么小的缝里的?
“不行?”言息只是问问,如果萨尔意见过大,他也会很体贴的。
沉默了几息,萨尔伊斯却伏回扶手上,摸索到言息的手放回去,声线低低地说:“您当然可以……碰它。”
言息知道虫翼的根部会尤其敏感。
他欣然接受,先安抚地亲了亲,但光是亲吻到表皮,萨尔伊斯的背部便猛地打了个颤,反应比刚才任何亲吻都剧烈。
很不幸的是——
本来只是好奇的言息眼睛因此瞬间亮了起来,漂亮的眼睛深处漾开浓墨般色彩,仿佛捡到什么至宝。
“萨尔……”他软软地唤了一声,伏在上面,又乖又软,脸颊蹭着两边肩胛往中间凹进去的那条缝里。如果是有经验的明照衣,大概已经知道那是什么的前兆了。
但不明所以的萨尔伊斯,却被他此刻的乖软哄得什么都忘了。
“雄主?”
“不是这个。”言息哼哼。
萨尔伊斯感觉心都化作了一滩水,“……小息。”
他的小殿下似乎很高兴的样子,“我就亲亲。”一边这么软声咕哝着,一边声音低下去。
等等,萨尔伊斯模模糊糊中忽然想到——亲什么?!
根部的缝隙被吻了。
亲吻中那截柔软试着探进摸索。
尽管小心翼翼,轻到忽略不计,但被无限放慢的亲吻席卷所有敏感的空间,萨尔伊斯山峦般起伏的脊背几乎倾倒,愉悦感铺天盖地而来,他一会儿紧绷成弦一会儿柔软成水。
萨尔伊斯感到疯狂的失控感掌控了他,他不再属于自己,而属于那个吻的主人。只有本能在告诉他,一定收住虫翼,不要伤到他的殿下。
银色长发如一段月光编织的精美绸缎,一开始分在两边肩头,在汗水打湿的细密颤抖中渐渐抖落而下,铺成他身体此刻主人的华美寝具。
“小、小息……”
他断断续续发出哑如沙砾的声音。
这是萨尔伊斯从未有过的极致。
是他所追逐的极致啊。
“想看,”他的殿下终于放过那处,撒着娇蹭上他肩头,“想看萨尔的虫翼。”
“您……”萨尔伊斯一边剧烈喘息,一边心想,看?怕不止是看吧?
“萨——尔——”拖长音后撒娇的程度会更上一层楼,言息显然明知这一点,并对此得心应手,“好不好嘛——萨——尔——”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撒娇中坚持立场。
况且萨尔伊斯的立场与他的雄主本就是相同的。
只是要额外担心别让锋利的虫翼误伤到柔弱的雄虫,萨尔伊斯转过身,看了眼言息,示意他退后一点,然后“唰”的一下展开了虫翼。言息惊得睁大了眼,睫毛扑簌扇动,那实在是很美的一双翅膀——
同样银白的,近乎透明的薄翼,绚丽地倒映世界的色彩。
仿佛没有半点杀伤力。
可在萨尔伊斯极其年轻、还需要亲上战场赚取军功时,所有小瞧它的敌人都为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此刻的薄翼又确实不带半点危险性。
它如此温顺拘束地蜷在主人背上,本来打算看看翅膀如何从那两条缝隙里出来的言息,已经完全忘了初心。丛林里的猎食者,往往依靠美丽的外表吸引猎物掉入陷阱。但言息从来不是猎物。丛林里最为危险的捕猎者才依靠猎物的姿态,迷惑自以为高明的猎食者。
就像此刻,本该危险的虫翼小心接受着言息的靠近,在他着迷的抚摸下恐惧地颤抖——那样可爱地颤抖。
他忍不住垂下细颈,亲吻薄薄的虫翼。
虫翼外刃锋利,内里却敏感不亚于根部。
萨尔伊斯的每一丝抖动、每一缕欢愉,都由他赋予。
“萨尔……”言息如此身心满足地呼唤他的名字。
“……小息。”萨尔伊斯闭上战栗的眼皮,有汗水凝成细珠,从眉心滚落高挺的鼻梁。
此时,晚宴会场的一众军官将领不解上将为什么去了这么久,全然不知他们的元帅此刻正经历怎样的双重极致。而元帅办公室门口的安格与尤因互相对视,双双陷入彼此都懂的沉默。
*
某文学网站评论区。
同样的沉默,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评论区。
【咦?今天怎么没人吵起来?】有读者纳闷地首先发言了。
【大家都还在缓缓、缓缓吧……】
【歹毒的无良作者枸杞泡花椒,还是对这篇文狠下毒手了!】
【怎么说呢,】最开始那位读者说,【这个不是大家都猜到的发展吗?有什么好缓缓的?我第一次读枸妈大改后的文都猜到发展了,不就是反派和主角攻凑一对了吗?】
【嗯……】有读者沉吟,【你再看看你最后那句话哪里有点不对。】
【不就是反派和主角攻凑——咦惹?主角攻?!】
突然不知道点燃了哪里的导火索,唰唰唰爆出多条评论——
【呜哇!萨尔!我不允许你做受!】
【元帅虽然你是雌虫,但你是原著里最攻的雌虫!】
【雌虫翻身当攻才是最diao的!】
【枸杞泡花椒大骗子!说好萨尔是攻的!我一直都站反了!大!骗!子!】
这就有读者看不下去了。
【适当而止吧大家,上本书还有理由叭叭,这本都是雌虫贴你脸了,就承认吧会怎样?】
【哥哥是很攻啦,但是,美人做1天经地义!——等等,我为什么也要跟着叫哥哥?】
【话说以此类推,上本书岂不是哥哥也是?——等等,我为什么也要默认这两本书有关联?】
这就又有读者划清界限了。
【上本是上本,这本是这本哈,别浑水摸鱼。】
【其实,嗯,有没有种可能,在拉灯的情况下攻受其实毫无意义呢?而且他俩这回也没那啥吧,怎么就这么确定了?】
【干脆@枸杞泡花椒,别装死,说的就是你!】
【@枸杞泡花椒,别装死,说的就是你!】
……
【言息:@枸杞泡花椒,别装死,说的就是你!】
正读取评论区数据的系统看到最新一条的昵称,头顶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转过头便看见无良宿主正“啪嗒啪嗒”打字。
统老师忍耐着握拳:【宿主!主系统开的外挂不是让你煽风点火用的!】
看戏的言息无辜抬起眼睛,“可是,连看热闹都不行的话,它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了。”
统老师:【……】
【枸杞泡花椒:?】
——回了,ta居然真的敢出来回复那栋叠得高高的讨伐大楼。
【枸杞泡花椒:这个真不好说呢,我也在和大家一起等更新哦。无论怎样,尊重祝福锁死[祈祷.jpg]。但是真的当人家的大纲是死的吗,这一点也能无奈呢[苦笑.jpg]】
发出如此茶味满满的评论,枸杞太太喜闻乐见又被大堆不明所以的读者追着骂了。而明白一切的言息忽然意识到,这个外挂……岂不是可以和作者直接对话?
第45章 无法附赠的权利
时间又过去半个月, 萨尔伊斯果然安排人在皇宫里复制了间科研所的实验室,一应器材十分齐全。
言息成天两头跑,好奇摆弄那些从没见过的实验器材, 连皇家天文台都跑了几趟。看着等比例在自己面前放大的清晰星图, 他对虫族的科技水平大为惊叹。
萨尔伊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
现在只要军部没有紧急公务,基本每晚都会回来。回来得早时, 还能与言息共进晚餐。
事实证明结婚对象回不回家与忙不忙几乎无关, 当他情愿时, 无论多晚也会赶回来。
这段时间基本没发生什么大事, 终于凑够了一章更新后,言息兴致冲冲点开评论区。忽略掉那些吐槽这章好水的评论, 直奔主题,言息在最新一章留评——
【言息:枸杞太太还在吗?想问问太太如果后面要改剧情, 那萨尔怎么从反派那得知“星陨”在哪的?不崩人设很难做到啊。】
正经讨论剧情的评论, 一般在评论区只能得到不正经的回复。
【现在给反派安个恋爱脑人设好像也晚了?】
【哈哈哈哈失忆?车祸?患难见真情?】
【嗯,认真来说, 这种情况不都是萨尔挨上一刀子就感化反派了?】
【开玩笑的吗?以原著反派那震撼全家的三观?】
【呜呜我爱be美学,枸杞太太你最好别动小希的人设!】
话题到这里就彻底歪了。
【说到小希,你们不好奇吗,那天他在元帅背上究竟写的是哪个字?为什么元帅反应怪怪的?】
【你不懂,情趣啦。】
【咦?枸杞太太怎么还不出来?ta不是c家的24小时无缝冲浪款吗?没听说过小c还要休息的。】
无数条评论快速刷过, 言息眼睛却停在最莫名其妙的那一条上。
c家?小c?
他一头雾水, 那是什么最新网络抽象名词吗?是他脱离现实世界太久了?
好在群魔乱舞了好一阵,这时某无良作者姗姗来迟,吸引走了言息的注意力。
【枸杞泡花椒:?】
【枸杞泡花椒:认真的吗, 问我?】
【枸杞泡花椒:嗯……以狗血文写手的思路,我只能告诉你, 原本大纲我曾经设定过两轮针对反派埃希尔的刺杀行动,一次在帝都星,一次在皇太子巡边时暂住的伦多星。反派均受重伤,第一次是身体残疾,第二次是脑子撞坏——这些设定都是为了让反派后面的黑化合理化。】
【枸杞泡花椒:但是正式码字时,我想这毕竟是前置剧情,在反派身上加太多戏不免喧宾夺主,于是都删去了。】
【啊,】读者们恍然大悟,【原来反派的人设不是天生就毁三观啊!】
【枸妈难得的手下留情居然是为了图省事……】
【可是这和问题有什么关系?】
【——不会真让萨尔在刺杀时顶刀子吧哈哈哈哈。】
言息关掉评论区,撑着下巴同样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那现在他去触发剧情,理论上是行得通的?就像玩家做任务,如果不去固定npc那领取任务,剧情就根本不会触发?
现在他有两个选择。
但其实只有一个选择——以他在庆典那日对军部一众虫子们的观察,萨尔伊斯显然对他们的行动进行过一定程度的约束,目前在萨尔的眼皮子底下,刺杀行动很难说是否会成功触发。
那么脱离萨尔伊斯掌控的边远星球呢?
——伦多星?
言息回忆看过的帝国疆域资料,那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
伦多星位于遥远光年之外的塔萨星系,是塔萨星系七大行星之一。
塔萨星系是面向希波联盟的重要防线之一,曾经的帝国远征军在这里创造了攻守易势的伟大胜利,至今胜利日仍是帝国重要节日之一。
伦多星是塔萨星系的最大能源矿石产地,地理位置也十分优越,是整个塔萨星系最为重要的驻军基地。
言息走进书房时,年迈的帝国皇帝正为这次边境巡防的人选而忧心。
侍从通报埃希尔殿下到来时,皇帝陛下便走出了书桌,来到阳台的茶几旁坐下。见言息进来,和蔼地招手示意他上前。
“父亲。”言息亲手斟上一杯加了奶和糖的红茶,然后在一旁落座。
“我的孩子,”皇帝陛下目光温煦落在他身上,“你是为了什么事而来?”
对于言息的来意,他其实已经猜到几分。
自从轰轰烈烈废除《雌奴法案》的事过后,他已经察觉,自己的孩子变了。在他面前埃希尔的性格变化并不大,但是的确有什么东西在模糊地改变了。
就像这个看似攀到巅峰、实则衰老强撑着的帝国,有什么东西在表面的荣光之下暗暗流动,日复一日冲刷着帝国的根基,他还没有外人所想那样老到双目失明、两耳闭塞,可是……
宽阔的阳台正对花园,满园开得正盛的粉色蔷薇,是他的爱人曾经最爱的花。可如今爱人已逝,蔷薇年复一年盛放,颜色没深一分,也没浅一分,可他已经老了,再不复当年。
“父亲,我是为了边境巡防的事而来。”言息拿着勺子搅动杯底的糖块,目光随年老的皇帝眺望那片烟霞似的蔷薇园,“听说您最近正为这件事忧心。”
“塔萨星系太过遥远,这些年一直都由军部的星际军第七军团管辖,我和内阁实在有心无力,鞭长莫及。”皇帝叹息一声,“巡防的人选要有足够威望,并且一定是我和内阁所信任的——”
“那不就是我吗?”言息大言不惭收回目光,对上皇帝显得衰败的灰色眼睛。
“希尔……”皇帝轻轻叹息,但终究明白一味的溺爱并非长远之计,当自己离世时他的孩子又该靠什么自保,“你要小心。”
他点到即止,目光意味深长,“帝国已经不平静了,如有必要,这次离开可以请萨尔派人护卫你……”
萨尔伊斯派去的护卫不需要很多,对当地驻扎的星际军第七军团也会是一个信号,一种震慑。
“我明白。”言息只是点点头,端起糖块化开的杯子抿了一口。
*
这段时间萨尔伊斯都忙到很晚。
这一天又是深夜时分回去,他摁开了一点车窗。
钻进来的夜风低啸着从他脸侧掠过,风声裹挟凉气,恰到好处地让人头脑清醒,脚下的城市灯火通明,一幅不夜之城的盛世景象。
残忍地毁灭这幅盛世景象,或是平和地过渡它,似乎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这样高高在上、独裁万钧的位置,是不合理的存在。不合理的存在是打乱简洁的无序线条,是需要清除的事物。
可是,萨尔伊斯现在短暂地需要这份不合理。
他背过身疲累闭上眼,让夜风扑打过后脖颈,心里盘算着那套平和过渡的方案。
保留这一切,远比毁灭再重建更难。
军部掌握的力量多是毁灭,平和过渡的成功率太低了,那些侥幸存活的旧势力又将如何暗地扰乱那一切?那时他是否还有耐心,一条一条抽出并理清那些缠成一团的线条?
他需要慎重,再慎重地考虑。
副官尤因报告今天殿下的行踪,萨尔伊斯轻揉鼻梁,稍稍睁开的眼睛里透出烟灰色的暗光,“去见了皇帝一面?”
“是的。”尤因明白上将更想听的是什么,顿了一下接着说,“皇帝秘书室的线人报告,今天皇帝陛下批改公文时停留时间最多的,是这份文件——”
萨尔伊斯光脑收到了那份复制的公文。
大致浏览一眼便知道是什么内容,他停了一停,重新闭上眼,声音很淡:“人选已经敲定了?”
尤因想说些什么,声音低下去:“据说是殿下本人的意思。”
萨尔伊斯很久没有再说话。
——那种失控感终于还是来了。
当心里纷乱越多时,萨尔伊斯越能保持面上的平淡。
他甚至不觉得意外,反而有种这一天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感。
回到宫殿,拥有另一半所属权的萨尔伊斯被认定为另一位主人,早先还对他抱有敌意的机器管家们此刻纷纷殷勤凑过来服侍他换鞋脱衣。
“小殿下正在主卧等您,”为首的那个机器管家眨眨眼,如实转达主人的命令,“他吩咐您用完宵夜再过去。”
宵夜是早就准备好的,是萨尔伊斯喜欢的口味。
他沉默而不紧不慢地用完宵夜,心里已经有了多种应对方案。
——皇帝陛下并没有下达正式的巡防人选文件,也许他也在等待。
不,是很大概率在等待自己的反应。他可以去和陛下谈一谈,用一点东西作为交易,他们都明白埃希尔作为唯一的皇储,根本没必要这样以身犯险。
一旦走出帝都星,抵达远在皇帝与内阁控制以外的塔萨星系,连萨尔伊斯也没有把握保住埃希尔。
——就算皇帝陛下拒绝谈话,下达了文件,他也可以动用已有的力量暂时扣押那道任命。甚至扣押埃希尔本人。
但那是最坏的打算,预定在一个多月以后的行动将不得不因为暴露而提前。自己只能放弃还未正式成型的过渡方案,继续之前那项清除一切的计划。
萨尔伊斯在浴室洗漱完,拿毛巾揉着沾湿的头发走进主卧。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浓重的雾气弥漫窗外,月亮柔和清冷的光线穿过雾的缝隙丝丝缕缕落在靠床头而坐的言息身上,呈现一种不真实的美感。
他的确还没睡,正浏览着星图,指尖不断放大缩小,聚焦点都在一颗遥远的小行星上。感受到床沿下陷的弧度,言息才回过神,看了眼萨尔伊斯。
“怎么了,殿下?”
萨尔伊斯预感到他有话要说,并且不是那个不愉快的话题,同样打湿的毛巾沉沉坠下来,盖住他披散下来的银白长发。
“唔……”像是不太好说,言息面色纠结躺倒在他腿上,把那颗不断放大缩小的小行星递给他看,“好奇怪啊,我本来在随便翻看星图,但是这颗行星……我明明没有去过,却有种……”
熟悉感?倒不是。
那颗小行星与地球相似,但绝对不是地球。
真要形容的话——
是一道模模糊糊的声音在呼唤着他:目的地,那是最终的目的地……永远不要尝试改变航线。那是你的使命,那是你的本能,那是你存在的全部意义。
在言息生前深耕于天体物理学研究时,并没有注意到这颗小行星。它实在太小,并且距离地球有相当一段以光年计的距离,以他所在世界的观测水平没有办法拍到眼下这种清晰程度的星图。
当真正看到清晰的星图时,那道从未有过的、模糊的呼唤便出现了。
萨尔伊斯指尖轻轻揉动,尝试抚平他因为不解而皱紧的眉头,“殿下,是这颗小行星吗?我曾经去过的。”
“萨尔……你还记得?”
言息有些意外,这颗星球只是帝国不计其数的小行星之一,甚至没有名字,只有一串kb257834zb的编号。
但由于位处面向希波联盟的防线一带,萨尔伊斯当年路过并不算十分奇怪。但他居然还记得,这份记忆力已经相当惊人了。
“因为那里的气候与母星非常相似。”在不愉快的话题开始前,萨尔伊斯不介意与他多谈论一些小行星的事,“当时,我们曾经有过在那里建立驻军基地的打算,但后来通过观测和模型计算发现,那颗星球所在的小星系宇宙环境并不稳定,预计百年内将与临近行星发生撞击事件,湮灭为尘埃。”
言息眼皮一跳,默默无言了很长时间。
……那道模糊声音呼唤的“目的地”,是一颗注定毁灭为尘埃的星球?
再看向那张星图,模糊的声音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就连他和萨尔刚刚的对话都像是他一时臆想产生的幻觉。
精神似是消耗过度,不愿再多想,他侧过脸蹭了蹭萨尔伊斯的大腿,安宁感重新回到身边。
他闭上眼睛,感受到萨尔伊斯的指尖挪移,轻轻揉弄他的太阳穴帮助缓解疲劳。
“萨尔……”
于是言息放轻了声音。
“有件事要告诉你,我明天就要出发去塔萨星系巡察了,可能半个月才能回来。”
萨尔伊斯指尖微不可察一顿。
“您……一定要去吗?”他语气意味不明,笼上一层夜的雾气。
“萨尔。”言息慢慢掀开眼皮,睑下阴影如同卧着沉睡的蝶,他安静温和抬眼看着萨尔伊斯,“这不是商量。”
这是通知。
力度恰到好处的按揉让他感到一阵困倦,言息重新闭上眼睛,听见萨尔伊斯顿了顿,过了半晌,淡声说:“那么,请允许我派人随身护卫您。”
言息没有说话,对此保持不置可否的态度。
强烈的失控感在言息闭眼时,爬上萨尔伊斯冷沉的脸。
设想的方案有许多种,唯独没有诚挚恳求殿下留下这一种。
萨尔伊斯早已理性地看透,在他的小殿下看来,宠爱可以施予,权利却永远无法附赠。如果双方的地位没有改变,固有的婚姻制度没有改变,他在他的雄主面前永远不会有提出异议的权利。
或许可以强硬为之。
但是殿下不会再愿意为背叛的他,维持那道美好的假象。
萨尔伊斯停止屏住呼吸,不惊动地浅浅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可以等待,再等待一会儿。
对待他的殿下,他总是有很多的耐心。
第46章 警告与抵达
皇太子殿下出巡塔萨星系视察边防那日, 并不是一个好天气。
密密匝匝的鸦色云层堆叠在典礼上空,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阵雨。皇室典仪厅清晨提早联系上天文台,运用相关技术手段暂时催开乌云, 露出一个短暂的晴日。
在一众媒体见证下, 埃希尔殿下告别现场民众,登上远巡舰队的主星舰。
气势磅礴的舰队刚刚消失于跃迁形成的时空波纹中, 浓墨般的积雨云刹那间卷土重来。伴随一声闷雷, 雨势迅疾而来, 转眼便成瓢泼大雨, 一滴一滴砸进广场水洼里形成无数此起彼伏的水泡。
早早备好雨具的现场民众也不免脚步匆匆,急急避入远处建筑内。
清冷水汽通过车窗缝隙弥漫进来, 萨尔伊斯斜靠在车内后座,深邃眉目寡淡注视广场上空舰队消失的地方, 睫毛垂下深深阴影, 如蛰伏于暗中冷漠窥探的猎食者。
慢慢地车窗关上,隔绝了泥水冲刷出的湿腥气。他收回视线, 闭目养神,对前面吩咐道:“去威尔曼庄园。”
这是一片隐于市区的建筑群,名义上归于帝都星首富威尔曼爵士名下。
威尔曼爵士为下等贵族出身,极善于商业经营,靠能源生意发家致富, 积年以来产业遍布帝国诸星系, 依靠财富与情商在帝都星赢得不低的声望,人际圈横跨军政商三界。
由于他本人格外爱好交际,今日举办的宴会邀请了下到下议院刚刚当选的年轻议员上到帝国元帅的宾客, 也丝毫不显得奇怪。
然而,关起门来, 没人能猜到这里居然是革命派在帝都星的大本营。
“元帅阁下,”议事圆桌上,一位绅士打扮看起来在政界德高望重的中年雌虫最先开口,问出其余虫子们的疑问,“您突然中止例行的线上会议,在线下将我们召集起来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一个多月后的行动有什么异常发生?”
还没等萨尔伊斯开口,另一个看起来年轻更多的内阁议员急匆匆打断,口吻听起来颇为不满:“元帅阁下,在座的大家都知道,您最近的行为愈渐趋于保守,如果您不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解释……我们怕是再也无法信任您今后的行动。”
这一位年轻议员莽撞得多的发言,却引起在场不少虫子的附和。
萨尔伊斯今日没穿军装,一身漆黑风衣,从头到脚的黑色,不动如山地坐着,面色冷淡,每一寸棱角都肃穆冷厉。
即使一言不发,积威深重的他,还是让本就稀稀落落的附和声更加没了踪迹。
萨尔伊斯授封上将执掌帝国三军多年,哪怕在那之前也是战场上踩着敌人的血走出的晋升之路。百年战争以俄尼索的病逝而终止,百年战争唯独滋养出了萨尔伊斯——如同无情的战场机器那样依靠简洁残酷的逻辑而转动,他的手段远比俄尼索高明,也远比俄尼索冷酷,绝对理性的运转远比霸道的独/裁更令人毛骨悚然,也意味着他做出的决定更加难以动摇。
“如果可以不流血地完成政变,”萨尔伊斯屈指,指节一下一下,缓慢叩着桌面,他不像在和其他人对话,更像说给自己听,“虽然麻烦了些——但何乐而不为呢?”
“元帅阁下!”还是那位年轻议员声音最响,腾地站起,椅子腿划过地板发出尖锐声音,“我不得不提出异议——您的想法有些天真了,这样的天真出现在您身上真让人惊奇!难道是您的雄主心血来潮的——”
一直在思考的萨尔伊斯听到这里才抬起头,沉灰眼睛轻轻瞥了那位顿时滞住并缩了一下的年轻议员——老东西们推出的发声虫罢了。
萨尔伊斯微微皱眉,表现出一副你很烦、打扰到我思考了的模样。
议员的声音不自觉低了几个度:“您的、……那位殿下的施恩举动打动了您是吗?有多少东西是一个法案改变不了的,上将,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萨尔伊斯闻言眉头反而舒展些许,与年轻议员的激进相比,他口吻冷静得瘆人了,“当第一道枪声响起,最先动用武器的那一方就已经输了。开启不受控的魔盒后,我们都无法预料结果是否如我们所想——甚至,当后果反噬于我们自身时,我们也早就失去了道义上的高地。”
“——只要、只要目标已经达到!”年轻议员紧紧咬着牙,字一个个从牙缝里蹦出来,“那么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萨尔伊斯抬眼不轻不重扫他一眼,回想起他的资料。
出身不高的年轻议员经由民选上台,野心勃勃却困于毫无话事权的下议院末席。他和身处这里的政界大部分参与者一样,只有权力的彻底洗牌与重组才能满足他们的欲望——那些欲望千奇百怪,有理想有权势有财富也有美色。
和平过渡的方案势必要对原有的既得利益者施以笼络,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必须如往常那样耐心等待,等待或有可能的权力过渡到他们身上。
“——这是我的承诺,你们不必等待太久,你们想要的只要在允许范围内都可以得到。”
萨尔伊斯彻底结束思考,随意向后一靠,面色淡漠,姿态落拓,被他有意无意瞥到时,在场的人无一不从背后生出冷汗。
仿佛失去耐心,他总结般说,“但是,如果殿下的巡察出现了什么意外,请相信我——你们连等待的机会,也不会有了。”
他用了“请”字,却是一种让虫子们脊椎生出悚然的、虚伪至极的礼貌。
*
帝国军部按编制划分,共分三军四十八军区,三军即星际军、守卫军与参谋军。各大军区下辖数军团,军团内又有师旅连队等下级编制,但从整体上看,军团构成了帝国军事力量的基本单位。
塔萨星系是言息此次的巡察目标。
塔萨星系的驻军按地域划分来看,隶属星际军第十三军区,轮值驻军为该军区的第七军团。
星际军的前身——“远征军”的大名在帝国可谓如雷贯耳了,与希波联盟的百年战争便由曾经的远征军为主导。当俄尼索病逝,原为远征军出身的萨尔伊斯登上元帅之位后,三军编制大改,远征军也易名为星际军。
塔萨星系作为面向希波联盟的重要防线,一直以来是星际军管辖的核心腹地,皇帝的政令抵达这里几近寸步难行,就连军部总部有时也鞭长莫及。
塔萨星系的驻军总基地位于伦多星,该星系最大的能源矿石产地。
巡察舰队通过几层跃迁终于抵达伦多星,受到了第七军团空前热烈的欢迎——红毯铺地,礼炮震声回响于伦多星上空,彩带飘飘下,第七军团长索姆亚少将亲自出迎。
当索姆亚在言息面前“扑通”一声干脆地半跪下来,以最高礼节致礼时,不止言息意外了,他身后的陪同巡察团及护卫队也都露出愕然表情。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向来不服管教、自诩帝国最大功臣的星际军在自己家的地盘上,居然这么卑躬屈膝?
“殿下,您的到来真是让伦多星蓬荜生辉,就连普照塔萨星系的两轮恒星也因您焕发明光!请允许我为您引路,先带您参观伦多星的驻军基地,再带您前往下榻处。明天还有参观能源矿石基地的行程,今晚还请您早早歇息,养精蓄锐……”
少将索姆亚叭叭热情讲了一通,张扬的火红色发丝随他手舞足蹈不时翘动,言息听他的意思,已经把自己这几天的行程安排满了。
所幸言息也不是真来视察防务的,便点点头任由他来安排。
萨尔伊斯派来的护卫队首领霍维斯少校,紧跟在言息身后一步之遥,抬起头时恰与索姆亚撞上视线。
那是言息看不见的角度,索姆亚眼底闪过意味复杂的光。
霍维斯一愣,索姆亚索性大大咧咧一笑,转头对言息说:“殿下,您瞧我,见了您都激动得把这事忘了——还请您回去以后向上将转达我的问候,星际军及第七军团永远愿意为他献上最高的忠诚。”
一边说着,他微微侧身避开言息,向虚空处,帝都星的方向拗了个极其标准的军礼。
霍维斯见他如此也暂时压下了心底的不对劲。
接下来参观基地,言息能明显察觉到那股无处不在的热情。曾经的他对情绪的感知是很迟钝的,但托萨尔的福,如今他对别人的情绪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感知能力——
第七军团的那股热情是空泛的,像是浮于水面一层薄薄的油,看似五彩斑斓的热闹,实则是泼不进的残汤冷水。
在帝都星能感受的尊敬这里并没有,骨子里便缺了那样东西,只好拿表面的热情来弥补。
第二天离开基地,前往能源矿石产地的路上,言息透过车窗远远望见空港码头的络绎不绝。将肩头墨色长发随手拨至耳后,他不经意问:“最近伦多星的外来贩子很多?”
陪同的索姆亚奉上讨好一笑:“毕竟是塔萨星系的最大矿石产地嘛,据说最近产量颇盛。恰逢殿下您又亲至伦多星,有不少能源商人慕名而来呢……”
言息漆黑羽睫扇动了一下,悬浮车恰好掠过两座巨型吊塔形成的夹缝之中,他在巨大的阴影里歪了歪身子,声音似笑非笑:“慕名而来呢——”
慕的什么名呢?
美人不笑时模样是清冷的,叫人稍稍高声都唯恐惊扰,一笑时眉眼便仿佛显得盛气凌人了,美得浓墨重彩起来。军雌的夜视能力很强,哪怕黑暗中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果然应中他说的话,塔萨星系的两轮恒星都因他焕发明光。
索姆亚心中暗叹。
果然如墨菲林奇所说,他们的上将很难不为此动心啊。
第47章 有情人与无情世界
越过那两座巨型吊塔, 视野豁然开朗,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
俯视之下,墨褐色土壤堆叠的山丘或高或矮, 连成圈状, 宛如密密麻麻的棋盘。
棋盘的中心地势下陷,残余薄薄一层墨褐土壤是曾经矿山的遗迹, 如今只能俯瞰到无数蚂蚁状的采矿机械在遗迹之上有条不紊自行运作。
“怎么样殿下?”
下降到矿山上的驻停平台后, 索姆亚往言息身边单手叉腰一站, 抬起一只军靴潇洒踩上矿岩, 提高调门的声音从风中刮来。
“我第一次来这时,就觉得很壮观呢!这些密密麻麻的矿山, 都是这颗星球的馈赠,能堆出山一样高的金灿灿的星币!”
言息捞起刮到肩前的碎发, 眯起眼望向索姆亚, “听起来,军团长很满意伦多星的生活?”
他一头长发松松垮垮用一根缎带束着, 风声嚣厉,那自缎带以下倾泻如瀑的墨发流动在风的河流之中,“我原本听说,有上进心的军虫无一不想逃离偏远到只剩矿渣的小星系,调回母星?”
“各有志向嘛。”索姆亚耸了耸肩, 转身抬起手, 示意平台上的悬浮车离开,“我陪殿下在矿山上看一看,你们先走。”
还没来得及下车的护卫队霍维斯少校一愣, 忙看向言息征求意见,“殿下, 您的安全……”
言息迎着清冽的山风抻直身体,伸了个懒腰,声音不紧不慢:“既然军团长让你离开,我相信他一定能保证我的安全,是吧——”他拖长嗓音,唇角微微上扬,“军团长大人?”
索姆亚面上短暂滞泄一秒,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随即轻轻一叹,“当然。”
霍维斯面色仍僵着:“可是上将的命令是寸步不离——”
索姆亚的手穿过车窗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我会保证殿下的安全,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大可以让上将找我……或者,悬浮车先不离开,你在这边等我们回来?”
霍维斯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怕自己执意跟随惹恼了殿下,艰难点了点头。
感受到霍维斯如有实质的目光消失在背上后,滔滔不绝的索姆亚慢慢住了嘴,闷头跟在言息身后。
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地面的矿渣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长势胡乱的路边树枝落了明显的灰,有些蔫巴地垂下叶子,不经意擦过他们的手臂与肩膀。
“当年上将还担任远征军第十三军区的军区长时,我曾经做过他身边一段时间的副官。”穿过那片树林,他们一前一后,停在一处勉强可以称作观景台的碎石地上,索姆亚忽然这么开口,像是单纯追忆往事,“塔萨星系是面向希波的重要防线,总得有军虫守在这,我一直认为,上将把我调到这里,是对我的信任与器重。”
言息抬眼眺望,风声猎猎扑面而来,矿山上实在没什么好风景,万物都像是蒙上一层灰败与死气。
对面山体有无数黑黑的矿洞开着,毫无人气的地方,像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凝望着他——也凝望进他心底的空洞。
以前的人生早早就淡化如风了,但还记得那一年不到十六岁,进了少年班,整个课题组陪着教授凌晨守在射电望远镜前。那是在一个群森环绕的山中洼地上的卫星监控中心,他们的课题是观察一颗约3457光年外的脉冲星,观测它的单脉冲辐射数据,以分析子脉冲漂移特征和周期性消零。
观测的中途,几个师哥师姐率先熬不住倒下了,他无事可做继续守在那。后半夜,一个师哥忽然冲进来兴奋大喊有流星。
对这个专业的人来说,都明白流星的本质不过是宇宙尘埃和固体块穿越这颗星球大气层时的光迹现象,但大家还是一窝蜂冲了出去,好像困意已瞬间驱散。言息裹着毛毯瑟瑟缩缩跟到后面一起去露台,师姐们说对着流星可以许愿,一个师哥嘴上说她们迷信,结果自己先抓住机会许愿和女朋友天长地久。
言息迷蒙扬起脖颈,看那颗流星短暂划过漆黑夜空,划过他同样短暂的生命。
他不能理解师哥师姐们的热切,就像他仅仅知道那是尘埃和固体块,就像师哥被嘲笑后振振有词道“正所谓有情人见无情世界,物来则应,过去不留”,他这无情人所见世界仅是无情罢了。
山风呼啸而过,树木发出海潮般的声音,今夜没有月亮,屋内黯淡的灯光映照他青涩稚嫩的脸庞。那些月光无法照及的地方,黑洞洞开着,如无情世界投向他的深深一瞥。
——地面闷轰一声,大地仿佛震颤,言息的思绪从记忆里强行撕扯回来。
没来得及抬眼,身后猛地压来力道,索姆亚扑住他声嘶力竭喊:“敌袭!殿下小心!”
四面都有无人机机翼高速擦过空气发出的爆裂声,硝烟共尘土翻涌,气味呛人。索姆亚左眼皮斜上方划过一道血淋淋的弹痕,离划伤眼睛险之又险的距离。
索姆亚以为会从那双淡如雪原一样的眼睛里见到一瞬的慌乱,可是——什么也没有,近在咫尺对上的那一双深色眼睛里既无慌乱也无情绪起伏,漠漠无情,非人般的一瞥。
懒怠的不耐从眉间缓缓浮出来,言息轻轻吐字,有条不紊的,“军团长,不会有人听到我们的对话——你确定,还要在我面前演下去么?”
这时才有惊骇过电般窜过索姆亚的四肢百骸,“你、你是怎么知道,不对——你到底是谁?!”
言息眉眼疏懒一笑,边拍着身上的尘土起身,边退步往悬崖靠近,“索姆亚少将,相信我,我与你的目的是相同的。”像是在安抚他的惊惧,却不怎么用心。
无人机机翼慢了下来,脚下轰塌感加剧,索姆亚怔怔重复一遍:“……我的目的?”
“我很累了。”言息叹息着,漆墨睫毛半垂投下纱似的朦胧阴影,倦怠之下,仅留纯然的静美,“很想什么也不管,只是去见哥哥。”
索姆亚全然不懂他自言自语般的轻声碎语,等到言息于悬崖边半步之遥时,索姆亚猛地惊醒般对隐形耳机那头喊道:“先等一下!我怀疑他有后——”
轰——
山体内部发出垂死的巨响,山岩在永恒无声的沉默中爆发,仿佛向踩在它身上肆意索取的生物发出临死前的怒吼。
地面向内急速坍缩,分崩离析。
索姆亚展开赤黑色虫翼,下意识俯冲向那道背身坠下虚化高空中的身影,忽然意识到什么,虫翼硬生生在半空中将他扯了回来。
——无论对方是不是埃希尔.阿尔弥斯,都应该代替那身份消失在这世界上。
新生的国家不需要皇室,更不需要一位名望颇高的皇储殿下。
他是萨尔伊斯的私心,绝不是理性。
萨尔伊斯骗得过自己,骗不过那些了解他胜过他自己的忠诚属下。
【宿主!宿主——】
【c****——】
像一只自由的鸟沉入地平线,摆脱重力后,嘈杂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言息闭上眼,灵魂同时睁开了眼睛,回到已经过于久远的那一夜。
围绕卫星监控中心的山林,以倾倒姿态,向中央的他压下喘不过气的阴影。巨物般的射电望远镜期盼着无情宇宙的回响,泛着无机质冷光,匍匐在他头顶。
他甚至清楚记得那天课题的细节,抬起脸时,四周欢笑的师姐师哥们的脸却模糊得如同一团团夜雾。远古怪物在夜雾的深处张开大嘴,呼啸的风穿过漏风的牙,发出喝喝喝的拉风箱似的笑声——
而那颗脉冲星投向他们的画面,来自于3457年前的远古。
万物都沉寂了,他进入一种奇妙的状态,像是什么都没有,又像拥有整个世界。
额角毫无预兆传来锐利的钝痛,言息却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意识已经开始脱离身躯的束缚,那道呼唤他的咒语又出现了——不要改变航线,不要改变航线……
模模糊糊的界限出现了。言息发现,只要再任由这种状态发展下去,便能突破那道界限,得到真相。
但他再也不会是“他”。
湿冷清爽的森林气息弥漫过鼻尖,一抹微弱的月光照在了他身上。
言息模模糊糊从第一重幻象里醒来,于是他看见:星星一颗颗闪烁起来,明月正从山的那一边升起,月色洒遍人间,乌云尽散,满地清辉。
明月照他满衣。
人间至情至爱,赠他一整个人间。
他从第二重幻象里醒来。银白如清冷月光的薄薄虫翼,玻璃纸一样剔透脆弱,却紧紧将他护住,萨尔伊斯侧脸深邃沉冷,睫毛下眸色沉得欲滴,双臂牢牢禁锢他在怀里。剧烈风声被摒弃于这个怀抱之外,唯有温热呼吸紧贴言息的耳廓,相触的皮肤传来熟悉温度。
那让言息如同涸澈之鱼,渴求生万物的水,想要更多,更多——多到足以淹没他的身躯乃至灵魂。
“哥哥……”
他忍不住贴紧对方,鼻音明显,委屈的声音模模糊糊抵着萨尔伊斯胸膛发出来。
萨尔伊斯眉心微微折拢,然后什么都不再在意地软了目光,平稳落地后,带着凉意的唇瓣轻轻贴上言息额头,“没事了,小息。”
他低沉嗓音温柔得过分,抵上言息额头久久不语,唇瓣不时贴蹭过他的唇角与唇尖,像抵在一起取暖的小动物,良久那股失而复得的后怕才勉强压了下去。
“我来了。”他只是这么说。
言息得到了足够的温暖与爱,飘摇的灵魂落回皮囊重新扎根。这时理智才慢慢回笼,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没收尾——既然刺杀行动都让他平安无事,那么,只能这么做了。
“哥哥……”重新抬起眼,他茫然无措眨了眨眼,浓密翘起的睫毛轻轻擦过萨尔伊斯为他处理伤口的手掌,模样天真而纯然,“是谁?”
萨尔伊斯擦药的手猛地一抖。
第48章 报应不爽
某文学网站评论区。
【?】
【??】
【???】
满屏尽成问号的汪洋, 这样的剧情发展简直让读者们抓耳挠腮、捶胸顿足,犹如吃下隔月的馊饭:【枸杞泡花椒!都242年了还搞这种失忆剧情?文艺复兴?你是土狗我是土狗?汪汪汪?】
【我呜哇一声直接哭出来!我美强惨的小希,才和心爱的哥哥苗头发展得正好, 好好好, 现在脑子一撞直接忘干净了——是造了什么孽托生在这本书啊……】
【所以我说别把两本书混着看吧,看看孩子, 滤镜厚得五米之外都人畜不分了。】
言息躺进检测舱, 没有任何抵触情绪, 墨色眼睛盯着舱顶提示眨眼的文字, 乖乖依言眨了眨,睫羽慢吞吞扫过那双不染尘埃的清透瞳孔。
——但是, 在萨尔伊斯观察中,还是不那么听话的。
检测舱提示他该闭上眼了, 躺进舱里的少年却悄悄眯起一条缝, 移动初雪一样干净的瞳孔,锁定在舱外寸步不离陪伴的萨尔伊斯脸上。
保持眯缝的动作还是有些费劲的——军雌纤毛毕现的观察力, 让萨尔伊斯得以捕捉到少年微微颤抖的睫毛尖,睫下眸光流淌出来,这世上难得的宝石从珍藏的匣子里泄出一点炫丽光泽。
检测舱一打开,萨尔伊斯便拥紧了他。
那怀抱沉重又同时轻柔,失而复得又宛如新生。
言息怔了一怔, 缓慢用一边脸颊蹭蹭他略带凉意的侧脸。
隔了层轻薄的衣物, 掌下的皮肤与骨骼是如此年轻稚嫩。萨尔伊斯像是第一次感受到那具身躯修长之下的瘦削,仿佛稍一用力,刚长成的青涩骨架便碎在手心里。
那头又浓又长的黑发流了他整个手臂, 就像一个小偷捧着不该属于他的至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待, 只能慢慢用手指梳理,也平复着自己的心神。
“检测结果出来了。”萨尔伊斯学他模样,也亲昵有余地回蹭他的脸颊,发现脸颊倒是软软的,“我们去见医生。”
“我们”显然很合言息的心意。
不过他还要作妖。故意犹豫了下,一边拨弄对方的手指头,言息一边歪歪头不确定看过去,萨尔伊斯越加放轻声音,补充道:“然后一起回来。”
言息眼睛一瞬间亮起来,演都不用演。
倒不是他真有那么黏黏糊糊,好吧,也许有,但是——萨尔伊斯能清楚明白他在自己心里的分量,这一点显然更让言息欣喜。
手臂肌肉猛地紧绷一瞬,萨尔伊斯轻轻松松把他从检测舱里抱了出来,言息毫无成年后的羞耻心,享受得心安理得。萨尔抱得很稳,也不勒人,还能和哥哥随时贴贴,简直享受。
不过,只是转移到沙发上。
萨尔伊斯压下腰半蹲在沙发前,脊背弓起陡峭弧度,为他套上拖鞋时,心安理得,举手投足仍是优雅沉静的。
言息不轻不重揪了一下沙发垫子。
那个动作很熟悉,萨尔伊斯眼睛扫过去,明白他的不满似的,捧过那只手到跟前,唇轻轻贴上手背,极具安抚意味,“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小息。”
他抬起眼,小心翼翼笑了一下,很浅的弧度,“医生就在隔壁房间,我们很快就回来。”
明明现在能什么剧情都不想,只是单纯享受和哥哥在一起的时间,可言息仍莫名因为那个笑容感到心脏被轻轻掐了一下,他忍不住伸手去勾对方的小拇指。
萨尔伊斯指头也动了动,然后摸索他的指尖扣紧,完成一个坚定的十指相扣的动作。言息忽然觉得那个动作,比起模糊记忆里,他们婚礼上互相为对方推进戒指时还要坚定和虔诚。
医务室。
军舰上随行的军医职业素养良好,对十指相牵的患者和患者家属视若无睹。
军医更在意的,也许是手里那份怎么看怎么正常的报告。
再三看过检测结果,这位行医经验丰富的医生迟疑地推了推镜片说:“上将,殿下的脑神经并没有受损,精神力的阈值也属于正常范围——”
萨尔伊斯看了眼言息。
言息什么都不懂似的眨眨眼。
“可是,”萨尔伊斯看回医生,声音冷淡,质疑着跟随自己许多年的军医的医学水准,“殿下的确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那……也许不排除突发变故造成的心理压力,致使记忆混乱的情况。不过丧失的记忆这么完整,也很少见啊,不如我和殿下单独聊——”
“哥哥,”言息眉心紧蹙,靠进萨尔伊斯怀里,闷头抵着他肩窝不住地蹭,“我头疼……”
军医止欲又言,欲言又止。
“很疼吗?”萨尔伊斯少见地进退无措起来,手指沿着言息太阳穴往上轻缓按揉,另一手安抚地揉他背心,低声哄着,“我们回去先睡一觉,睡醒就到家了。”
军医赶忙嗯嗯嗯点头:“是的是的,睡一觉就好多了。”
因为言息“疼”得一直往他怀里挤,萨尔伊斯索性将他抱离地面,再度拥进怀里——不得不承认,最后还是这个姿势让他们双方都有安全感。听见军医的话,萨尔伊斯脸色淡下来,起身的同时静静睨去一眼:“殿下有可能恢复记忆吗?”
言息耳朵悄悄竖起,听军医模棱两可、水平很高地说:“这个嘛……可能很快就会全部想起,也有可能永远都记不起来。”
*
言息确实累得很快就睡着了。
坠下高空时那刹那超越身躯束缚的状态,让他瞬间捕捉了许多模糊的信息——
矿山顶陷入两难的索姆亚的气息声,更远处霍维斯带领的护卫队高速拍打虫翼赶来的声音,以及让他感到熟悉和安心的萨尔伊斯的气味和呼吸声,乃至于正分崩离析的能源矿石爆裂的声音……
这种从未见过的矿石的分子信息与能量转换公式,像是随着火星一起迸了出来,汹涌挤进他脑海。
甚至于虫翼构造也被剖解在眼前,让他瞬间明白为什么肩胛上那两点细缝便能自由收纳巨大的虫翼。
他像是部分理解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又像是什么也没看透。
他似乎曾经有过处理这种汪洋般信息的能力,但现在失去了这种能力,这些无法被处理的信息只能被视为负担,堆积在脑海里平时不会使用的区域。完成这份堆积后,他的精力已是强弩之末。
中途他迷迷糊糊醒过一次。
天色是暗的,没有开灯,有道身影坐在床边似乎在静静注视他,肩背披上一层黯淡的黑。
言息也似乎明白对方是谁,即使困倦得眼皮都难以掀开,仍费劲去够对方的手——他好像明白他此刻需要他。
萨尔伊斯紧绷成直线的肩背松了下来,靠近他,面庞落入月光里,“小息,我好像不应该惩罚他们,毕竟他们是那么‘无私’、‘忠诚’。也许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上级,一个他们需要的上将……”
尾音渐渐低了下来,直至再度沉入黑暗。
床轻微晃动,萨尔伊斯上了床贴近他,从背后将他圈进怀里,低头沉默埋于言息肩膀。
“……但他们伤害了你。”良久沉默后不带情绪的一句,仿佛单纯的陈述,“你不应该仅因身份便受到这种待遇。”
言息困得费力地翻身,和萨尔伊斯面对面,偎进他怀里,一边努力听,一边听了一会儿就心力涣散再集中心神仔细听。可是等好半天,萨尔伊斯却没再说了,稍稍低头在他额头印上一记亲吻,语调轻和。
“晚安,小息。”
那之后又是长久的睡眠。
再醒来时,阳光明媚,窗帘随风缱绻而动的影子晃在他脸上,柔软的被枕有柔顺剂香味,睡足了觉精神充沛,看着眼前熟悉的卧室也变得新奇起来。
言息抻了个长长的懒腰,起身趿着拖鞋走到窗边,唰的拉开窗帘。
天空高远,苍蓝如洗,层层堆絮状积云在地面投下模糊云影,满园的蓝色雏菊与野蔷薇,一朵一朵连绵不绝,开不尽似的。
——蓝色雏菊?
花园的景致好像发生了变化?
言息走出露台,那些远处层出叠见的古老宫殿群消失不见,花园是经过细心打理的,再远些便是自然生长的闲花野草,绵延不断,漫上山丘,一片春光烂漫。言息显得茫然眨了眨眼,鼻翼轻轻抽动,空气是带着野外树木与泥土气息的花香,空寂无声,唯余鸟鸣。
【宿主,你不找找自己的光脑?】系统这时背后灵般闪现,语气幽幽。
言息摸了摸周身,不对,光脑在矿山那就不知道摔到哪去了。应该补办一个,但他现在是失忆状态,所以……
【呵呵,】统老师阴阳怪气一笑,【强取豪夺者必被人强取豪夺,报应不爽啊。】
对哦,言息不得不捏着下巴承认,按照一般逻辑而言,失去记忆的自己没被带回其他曾经认识的人身边,毫无金钱在身,社会常识也缺乏,连离开这座明显位于郊区的庄园都艰难,只认识萨尔一个……
哇哦——
他眼睛亮晶晶看着统老师:“萨尔真的开窍了,对我玩这一套?”
统老师怒吼:【……你严肃一点啊!这是犯罪!】
言息往露台上的茶几旁散漫一坐,呼吸着新鲜空气,也没有糟心事打扰,心情别提多好了。他给自己倒了杯热乎的红茶,无所谓地说:“萨尔又没把我锁起来——我们可有正儿八经的婚姻关系。挑拨这时候天真失忆的我,统老师你居心不良哦。”
统老师默默隐身。
它就知道——
当它没长嘴好了!
第49章 千金难买我高兴
在远离这处格外安宁的郊区庄园的地方, 一场席卷帝都星上层的泼天暴雨终于降下——
“埃希尔殿下巡察途中遇刺身亡”的新闻震动帝国民众,星网无数虫子还在质疑现实时,皇帝陛下已于震怒之下严令军部自查, 核清星际军职权管辖内的伦多星究竟有谁胆大包天、谋害皇储。
包含驻塔萨星系第七军团军团长索姆亚、星际军第十三军区军区长在内的一系列原萨尔伊斯直系尽数革职查办, 送审军事法庭。
帝都星的一众权贵,正乐得看咱们这位威权赫赫的元帅阁下自顾不暇、自断臂膀的笑话, 谁料那供词转头便攀扯上了他们。
索姆亚口口声声作证道, 上议院有人与他里应外合、互通有无。
原因么, 无非新仇旧恨, 导火索竟是埃希尔殿下执意废除《雌奴法案》时与上议院起了龃龉。
——这空口白牙的,岂不是暗指他们整个上议院都对皇储不满已久?!
但是, 萨尔伊斯可没有和他们打嘴仗的闲工夫。
他以不容置喙、简洁有力的手段,在得到证词后便逮捕了贵族中所有被举报为谋逆者的可疑对象, 武力镇压了全部反对声浪。
——这是以权谋私!这是谋反!
当贵族们急吼吼想要行使内阁职权调动军队时, 才发觉萨尔伊斯早在两月前已经完成对帝都星的包围。
早在俄尼索时期,贵族便被强行阉割掉设置私人军队的权利。百年战争的阴影之下, 以战时动员的名义,帝国境内不再有任何一支私军,任何武装力量都服务于战争,属于帝国,属于军部。
俄尼索正是明白自己亲手铸成的铁血之剑有多么锋利、多么无情, 反复犹豫权衡过后, 在病逝之时才肯将这柄战无不克的利剑交到萨尔伊斯手上。
这位手段雷霆的前任元帅,也曾设想过把军政大权都收归于皇帝一人之手。可现实让他不得不叹气,他的爱人不再年轻, 几个雌子并没有军事上的才能与功绩,唯一寄予厚望的幼子偏偏醉心学术、毫无政治天赋。
就算强行为之, 只要萨尔伊斯还活着——而他现在已经失去动手除掉萨尔伊斯的良机——皇帝仍会被架空,军权仍会实质掌握在萨尔伊斯手上。
因此,合作拉拢远比成为敌人划算。
萨尔伊斯的缺憾只是他是雌虫,在虫族的婚姻关系里,他会永远处于劣势。
“俄尼索大人!您当初被他表面的恭顺给蒙蔽了啊!”
暴雨之中,无数下狱的贵族们颤颤巍巍对天悲愤大喊。
要说他们当年对俄尼索不恨也是假的,只是时移世易——
萨尔伊斯比起俄尼索可恶千倍万倍!俄尼索当初威权最盛时,也没想过对他们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如今再说这些一切都晚了,网已铺成,只待收割。
或者说早在很久以前,贵族们已经成了萨尔伊斯眼里待宰的羔羊。
唯一令他烦恼的,不是如何宰杀这些手无寸铁的肥硕蠹虫,而是杀了以后,如何保证填上这些空缺位置的人不会成为下一轮的蠹虫。
这短暂的几天,堪称贵族们眼中的血色恐怖日。
要说贵族们对萨尔伊斯其他了解甚少,唯独斩草除根这一条把他看得透彻——
血色恐怖日的第一日上午,帝都星的驻军第一个对付的不是那些徒劳待死的贵族,而是直入皇宫,两小时内强行令皇家卫军缴械后便彻底封锁宫禁,隔绝内外。
老皇帝仍居宫内,暂作关押,吃穿用度一如往常。按萨尔伊斯对待敌人的无情手段来看,这种程度已是极尽优待了。
与外面的一夜之间翻天覆地相比,言息在庄园里的日子堪称岁月静好。
白天窝在沙发里看看书,玩些不联网的游戏,下午逛逛花园,吃吃点心喝喝茶。这里的机器管家虽然没有他宫殿里的活泼,但性格有点像萨尔,逗一逗还是挺好玩的。
到了晚上,萨尔伊斯便会回来,有时早,多数时候很晚,洗完澡再陪言息玩玩失忆后失去安全感互相摸摸亲亲的戏码。
但因为萨尔看上去真的挺累的,言息不舍得看他继续强撑精神,往往玩了一会便黏进他怀里睡了。
这一晚,言息照旧准备入睡。
萨尔伊斯眉眼散怠半阖,一面搂着他从额头缱绻亲吻至唇角,一面轻声安抚:“再过段时间,我就能一整天都陪在您身边了。”顿了顿,他垂眼,幽深眼底尽是温柔,“您会喜欢吗?”
“嗯,喜欢。”
言息直截了当地贴着脸蹭过去,示意要更多的亲吻。
“非常非常非常喜欢!——哥哥要说话算数。”
萨尔伊斯的唇贴过去,亲密得不分你我的距离,把声音揉碎在他们交缠的舌尖上,“哪怕、您看厌了我……我也不会,”停下喘息一声,继续缠上去,“……离开。”
“唔。”言息退开一点距离,稍稍错开和他鼻梁相贴,呼吸着银发浸湿沐浴露后的味道,“我今天读了书,哥哥算是书里说的——我的雌君么?”
萨尔伊斯执起言息耳后垂落的一缕头发,贴在嘴边浅啄,“我当然属于您,从身体到灵魂……”
他喉咙里慢慢冒出低磁的笑声,像随口说一件很有趣的事,但眼睛仿佛凝望进言息心底,“我爱您。”
轻飘飘地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无论何时何地遇见您。
“我也爱你。”言息赶忙说,把萨尔伊斯手上碍事的头发丢开,环住他的脖子继续刚才的亲吻。
就像在共享同一块糖,他们协作着同觅美好,却不愿多分给对方半点,紧紧缠绕着争抢着,又离不开彼此。因为那块糖的甜蜜便基于亲吻的对象是对方。那块糖只有对方能给予。
亲了好一阵,言息体力渐落下风,顺势倒回了被窝。萨尔伊斯终于舍得放开他发麻的唇,俯身顺着下巴,吻到纤细脆弱的脖颈。
言息扬着脖颈任他亲吻,汗水濡湿的细密睫毛眨了眨,一面喘息,一面语含不解:“今晚不睡了吗?”
萨尔伊斯解开他睡衣纽扣,像小心拆开一份珍贵至极的礼物,吻得以顺延而下。他俯身于大片雪色之上,闻言睫羽向上一抬,露出极具侵略性的眼睛,保持着抬眼的动作接着亲了一下,才低低地问:“您累了么?”
言息懂也只能装不懂,声音含含糊糊,“嗯……算是吧……”
于是萨尔低低一笑,模样性感得惊人,“那么,您只负责享受就好。”
吻继续往下,言息猛地揪住落在自己手边的一缕银发。
“哥、哥哥……那里……”
萨尔伊斯显然没有空闲回应他。
言息喘息渐渐加剧,唇瓣咬出姝色,从热水里捞出一样身体不由自主烫得惊人。揪住那缕银发的手收拢,与缠绕一处的黑发共同攥进手心,由汗水黏在一起。慢慢地,空气也变得黏灼起来。在达到界限点时他猛地狠狠一揪,扯得他们双方头皮生疼,但那一刻谁也顾不上那一点疼痛了。
萨尔伊斯抬起眼睛,认真观察了片刻他的状态,言息垂着眼睛一边喘息一边湿着眼尾对上他的视线,萨尔伊斯便确定自己践行了刚刚那句话。
他继续亲吻,跨上去,在言息不可抑制惊得睁大的目光下,萨尔伊斯发出一点愉悦的笑音,肆意又畅快,体力极好地加深践行,同时感受到一种恨不能献上所有去取悦的、极度危险的爱意。
但是啊。
千金难买我高兴。
取悦他,或仅仅注视他的愉悦,便让萨尔伊斯感到从皮囊到灵魂都战栗的高兴。
总是被理性逻辑克制到乏味的人生,没有比此时此刻更畅快的时候了。
第50章 私心不及爱意
不需要闹钟, 天光隔着厚窗帘微微亮起时,萨尔伊斯便无声睁开了眼。
他静静聆听另一道清浅尚在睡眠中的呼吸声,三秒以后, 坐起身来。脊椎骨牵动腰间传来过度使用后的酸麻, 不过军雌恢复力很好,过了夜那阵酸麻已经不怎么碍事。
转过头, 微微打结的银发垂落在肩前, 萨尔伊斯无声注视那张安静睡颜, 眼神专注凝定。
过了好一阵, 他揉揉头发,似乎才彻底清醒。随手替言息拉了拉被子, 盖住满是吻痕的白皙肩头,他轻手轻脚起身下床。
离开卧室, 在另一个房间的卫生间简单洗漱完, 他没有时间用早饭,径直下楼在厨房门口的饮用机上接了杯凉水。
凝望那杯装满却不溢出的水, 萨尔伊斯稍稍出神。
表面张力的缘故,水面会在不被惊扰时保持相当一段时间的平衡,但当最后一滴压倒平衡的水滴落下,牵一发而动全身,水流会争先恐后满溢出来。
——帝国如今的局势就像这杯水, 水已经满溢, 留给他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按照殿下可能会醒来的时间,萨尔伊斯给机器管家简单下了准备好早餐的命令,驱车离开庄园。
在寸土寸金的母星, 能找到这样一片静无人烟的森林和旷野实在不容易。讽刺的现实就是,其他星球的荒野往往是贫民的聚居地, 母星的荒野住不了穷人,能住下的往往非富即贵。
只是如今这些非富即贵的要么下狱,要么趁乱逃离,萨尔伊斯穿过雾中的森林,沿途能望见不少空寂无人的庄园模糊的轮廓。
早在前几天,附近整片区域已经被军部沿线控制。
驱车二十分钟后,旷野逐渐消失在视野内,城区的边界一线候着副官尤因带队的警卫队。尤因打开车门先敬礼,然后坐上副驾驶座,汇报昨晚自萨尔伊斯走后到此刻清晨发生的一系列大事小事。
“……昨晚九点三十三分,就在您离开原内阁大楼的半小时后,莱柯西家族的私家星舰改换了身份认证,逃离出港,目前行踪不明,疑似逗留于温德星系。莱柯西伯爵和他的一干家人都在星舰上,包括他最小的雌子拉斐尔。”
尤因不该对这件事报告得这么详细,莱柯西伯爵在上将的这盘棋中实在算不上举足轻重的角色,可是拉斐尔……
他们都知道,尽管那位殿下仿佛对他热衷不再,可谁知道,曾经那么深的感情会不会哪天说变又变回来呢?
拉斐尔抛下了原本在军部的工作,这一点倒让萨尔伊斯小小意外了下。
那份工作便是他留给莱柯西家的退路,新时代的敲门砖。
——可人家似乎看不太上。
萨尔伊斯仿佛专注于路况,眼皮撩也不撩冷淡道:“他的事,我有另一条线跟着。”
没有跟尤因解释是哪条线,这位心腹副官随即明白这是自己不该过问的。
“……给殿下置办光脑的事——”
尤因谈到这件事时欲言又止,“星网的ID是按身份一一核准的,您是否需要给殿下安排一个新身份?”
在尤因看来这似乎是必然的。恢复埃希尔.阿尔弥斯的身份ID,且不说需要让这个ID走最高级别保密流程,就单单说那位殿下回到自己光脑空间,会不会突然想起什么,都不好说。
而且这个ID的光脑空间,可藏着那两份他们都知道的机密文件。
萨尔伊斯忽然轻声笑了一下,很短促的笑声,但尤因还是明确捕捉到了。
——元帅居然会在谈论正事时发笑,太让尤因震惊了。
“殿下昨晚说,我是他的雌君。”萨尔伊斯眼睛里的笑意也慢慢淡下去,恢复一贯的冷峻,“如果殿下看到新身份的婚姻关系是空白,他会怎么想?”
尤因吞了吞唾沫,“您可以、和新身份缔结婚姻关系,这不难操作。”
“取消和埃希尔的婚姻关系?”萨尔伊斯唇角又挂上一点笑影,仿佛那是值得发笑的事。笑影消失,他淡淡说,“我只能是埃希尔.阿尔弥斯的雌君。”
末了,他想起什么,补道:“这件事交给墨菲去办。”
墨菲林奇从内阁收走了帝国主脑的管理权,目前暂管身份认证的事务。小到个人登录星网的行为,大到星舰出入母星的登记,最后的信息都会汇总到主脑进行核查。
——这件事毫无疑问是危险的。
无论是交给墨菲去办这件事,还是让殿下得到自己的光脑。
留给萨尔伊斯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他坐进内阁议事厅大楼,看着来来往往的官员和军虫进来汇报,然后等待自己快速做出决策,再领命退下,把这道决策交给下面的管理层级执行。
杯中的水已经满溢,看起来一触即发的局面,可萨尔伊斯在这里,一切便有条不紊。
在今天,哪怕离这里最遥远的星系都已经得知了母星的变故。
萨尔伊斯的直系在血色恐怖日的第一天便来讯献上最高的忠诚,其余军区有的等待皇帝的消息,有的则暗暗躁动,打着乱局之中自己是不是能趁机裂土自管的主意。
后者不足为虑,前者绝大部分属于保皇派。
激进的保皇派已经在暗暗彼此联络,准备回母星勤王平乱。
希波联盟也隐于其中煽风点火。
无论国家制度设计为联邦还是立宪,都应该尽早决断。
萨尔伊斯不打无准备的仗,这一场自己内心的仗却打得无比艰难。他没有敌人,他的敌人是自己。
一道声音说:最开始的设计便是联邦,那是最彻底、最自由的推翻再重建。
另一道声音说:可是,我们已经决定选择流血和牺牲最少的第二种。
第一道声音便反问:是私心吧?因为前一种最先牺牲掉的必然是皇室,历史的车轮向前滚动,你的殿下会成为车轮下碾碎的泥尘。
另一道声音继续说:可是,立宪并没有什么不好。意外牺牲掉的还有更多无辜者,我只是选择了一个更温和的选项,尽量让死掉的都是该死的。
第一道声音忽然转换了口吻:但是,无论哪一种你的殿下都会恨你。而且你明明知道,既然都无法避免仇恨,不如选择前一种,让你的殿下失去全部,身份、声望、记忆乃至于姓名——这样他会更易于掌控,他会完全属于你。
——那可真是让萨尔伊斯兴奋到灵魂战栗的蛊惑。
埃希尔是他的。
他本来就是那样想的,他的殿下拥有记忆时是那么天真又残忍,深情又无情。为了不让自己成为下一个拉斐尔,他只能告诉自己:我毫无保留的爱留不住我心爱的人,那么到必要时,我可以掌控他的一切。哪怕他恨我,他的眼里也只会有我。
另一道声音这时在灵魂的战栗中发出微弱声音。
总是以“可是”开头。
——可是,萨尔伊斯,你真的舍得吗?你真的能忍受吗?
他想起殿下宫殿外种满玫瑰与蔷薇的花园。
他们婚后,他偶然来宫殿的那几次,都是机器管家在打理,殿下对花园丝毫不怀热衷。
可是后来他回宫殿的次数越来越多,会看见他的殿下蹲在花园里带着笑看那些色如烟霞的花朵。殿下说他喜欢植物,植物很像他认识的一个人的性格,安静但不受控地生长——他喜欢这种性格。
认识的一个人?萨尔伊斯嫉妒那种口吻,就像对那声“哥哥”抱有本能的危机感一样,殿下提起这些事时神情美好到不可思议。
他一直对植物有种物伤其类的、轻微到忽略不计的抵触。
看见它们就像看见自己一样,而这世上没有谁可以胆大到,直面并审视真实的自己。
但是,殿下喜欢它们,殿下盼望它们生长,盼望它们开出美好的花。
萨尔伊斯觉得自己的喜欢潮湿而晦涩,像墙角里阴暗滋长的植物,即使长势再盛,也过于厚重黏湿。
殿下的喜欢是会让人灵魂为之轻快的东西。是一种向上的、甜蜜的力量,让人愉快,让人忍不住想要微笑。
萨尔伊斯不得不从头审视自己的爱意。
他是想要殿下愉快的,取悦殿下带来的快感不亚于彻底掌控。
他想要殿下永远美好、自由、向上,但一直以来有什么蒙蔽了他的这份爱意。
是我的私心啊。
我想要永远据有这朵玫瑰,而我厚重爱意投下的阴影,却让它无法健康自由地生长。
是他该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或者说选择已经做出,他的私心在希冀延长这段独一无二的据有。
萨尔伊斯在办公桌后敲定最后的方案。
今天的他比任何时候下班都早,拿到了今早便做下决定的ID为埃希尔本人的光脑,回到家时恰是日暮时分。
开满野雏菊的山坡上,他的殿下正与机器管家们玩着抛球接球的小游戏,抬头看见他时,言息便情不自禁笑了起来,眼睛弯起,嘴角上扬——就好像光是见到他便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
逆着光奔向他扑来时,金色光线落上眼睛和睫毛,如同洒上层金粉,灿烂到不可思议。
“哥哥!”
扑进他怀里,挂上他脖子,少年音清脆干净,让话语里的喜悦变得赤/裸。
“我学会了做饭,刚刚做好你就回来了!”
萨尔伊斯原本跟着他一起眉眼上扬,半途抑了下来,“做饭?有受伤吗?”检查出安然无恙后,他仍是一副很不赞成的口吻,“不该你来做的,小息。这是它们的工作,我们应该做自己擅长并适合做的事。”
“可是我刚刚做饭时,发现自己很有天赋。”言息撇了撇嘴角,捂住胸口故意说,“听起来哥哥是不愿意为我做饭的了,好伤心……还不让我给你做——唔,更伤心了。”
他可不会承认自己本来就做得不错,厨艺好极了。
萨尔伊斯对付这一套仿佛天生擅长,半托半搂着,亲了亲他唇角,声音于唇齿间辗转,“如果您喜欢,那就是适合做的事。我也会为您变得擅长。”
那可不一定。言息边美美接吻着,边在心里腹诽,上个世界你可是学了好久,水平还那样呢。
不过哥哥嘴巴好甜。爱亲。
萨尔伊斯原本以为殿下的厨艺不过夸大,打算面子上多夸夸,话术都想好了,真正吃到那份晚餐时才发现出乎意料的美味。一通真心实意加话术的捧场,把言息夸得格外受用。
他们一个吹捧无所不用其极,一个自得毫无羞愧之心,外人听了只怕真以为这品的是什么绝世珍馐、神仙美味。
就是普通的土豆泥拌粉罢了。顶多掺点肉酱。
用完晚饭,机器管家收拾盘子,他们窝在沙发上休息,萨尔伊斯把光脑递了过去,“这是您原来的东西。”
言息躺在他腿上露出意外神情。不是装的,他是真的意外于萨尔会愿意把光脑给他。
见他打算躺着看光脑,萨尔伊斯伸手遮住他眼睛,不赞成地劝阻:“对眼睛不好。”
言息眼睫眨动,萨尔伊斯感到手心传来痒意,指尖不由蜷缩了一下。
言息把手拉下来亲了亲,又歪歪头看过去,萨尔伊斯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垂下眼吻了吻他的脸颊。言息勉强哼哼一声,又侧过头示意另一边。
收完报酬,言息勉为其难坐起来,靠进萨尔舒适的怀里接着看光脑。
打开一看,发现ID居然还是原来的埃希尔.阿尔弥斯。
ID只有原主人可以登录,他登录星网,回到光脑空间里那间小小的书房,发现一切都与原来别无二致。
“哥哥,有个好奇怪的东西。”
萨尔伊斯一直安静等待,闻言眼睑微不可察颤了颤,放低声音:“什么东西?”
“我一直翻找,有个藏了很深的东西。”
言息在现实里抬起眼,清透如玻璃纸似的眼睛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注视他。
萨尔伊斯与他对视,看见他缓慢眨动睫羽,目光纯然的不解,心里说不清是该为他什么也没想起感到轻松,还是无法解脱。
言息停了停接着说:“我好像已经解开它了,是两份文件。”
——刚刚眨眼的动作是最后的瞳仁扫描。
“两份文件?……”
萨尔伊斯一时没能理解,但没有花费几秒去想明白那还能是什么东西。
一时间没有太多思考,他甚至忘记了引以为傲的思考,只是轻轻屏住呼吸,声音低不可闻地说:“那应该,是我需要的那个东西。”
“这个光脑是属于我的?”言息先问。
“是的。”他没有去想那个问题的含义,被动地回答。
“那,”言息对他微笑,用刚刚“学会”的方法碰了碰萨尔伊斯的光脑,把文件传输过去,过程没花三秒钟,“我的就是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