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三真山在日出前崩塌,引起的地动,据说有人在仙渡府也感受到了,而从天而降的洪水,超出了淆水河道的承载范围,朝着四面八方溢出。
在这汹涌的水流中,生于京城,并不会水的裴璇玑,晕头转向地与同伴们失散了。
她手上紧紧抓着李挚嘱咐绝不能放手的箱笼,在水中漫无目的的漂流。
真是奇怪,明明裴璇玑不会水,此时又昏昏沉沉,但这看似无坚不摧的水,却待她极其温柔。
并不用她费心,水托着她避开了许多有可能会伤害到她的杂物,朝着最为安全的方向前行。
不知不觉中,累极了的裴璇玑抱着箱笼在水中睡着了。
等她再睁眼时,周围那漫天的洪水已经消失,裴璇玑似乎与箱笼一块儿被放在了一片树林中。
裴璇玑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湿润的草地上,她的头顶上有一颗大树,树上正有几只颜色鲜艳的鸟儿在唱歌。
这里空气都是温润的,吸进鼻腔里,不再有在江北府时的燥热感。
她知晓自己已经离开了江北府,但如今具体身处何处,裴璇玑却不清楚。
裴璇玑艰难地支起身子,左右环视着自己所处的位置。
这片小树林瞧上去郁郁葱葱,许多鸟儿在林间穿梭,距离她不远处的地方,还有一条小河。
她应该是顺着小河漂流至此,而这条可爱的小河,因为三真山洪水的缘故,水位暴涨,已经没过了原本的河岸。
在视线能看见的范围内,裴璇玑并没有发现人类活动的痕迹,她无法通过与人交谈来得知这里是哪儿。
更为麻烦的是——
裴璇玑摸了摸褡裢中预备的许多符纸,她未曾料到洪水的存在,符纸都被水泡的不能用了。
没有符纸,天师们就不能折纸鹤向最近的异人寺衙门寻求帮助。
此时留给裴璇玑的唯一选择,就是走出这片树林,找到凡人生活的村庄或者城镇。
至于他们大闹三真山,究竟引起了多大的麻烦,也只能等到她寻到符纸再思考了。
裴璇玑抽出无锋剑——还好无锋剑一直老实的挂在她的腰间——拿这把钝剑当成烧火棍,支撑着自己勉强站起身来。
她浑身的骨头都因为这个举动嘎吱嘎吱响了起来。
嵇仁那一下将她伤得有些重,裴璇玑咬牙切齿地动了动胳膊,然后僵在了原地。
嵇仁不仅给她带来了身体上的疼痛,裴璇玑现在回想起来,心中都充满恐惧。
因此她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被攻击后就失去了意识,神女庙正殿当时只剩李挚一个入门不过十余天的新人还站立着,那他们究竟是何如从嵇仁手中逃脱的?
并且看这巨大的洪水,他们还成功了破了江北府天灾的案子。
难道真是李挚一个人做到的?
人和人的差距这么大,这人竟然恐怖如斯!
裴璇玑如遭晴天霹雳,只觉一阵心灰意冷,恨不得立即退隐江湖,再也不要做天师了。 她唉声叹气地俯身,想要拾起李挚无比紧张的箱笼,走出这小树林,找个城镇歇一歇。
但在裴璇玑的手指将将要碰到李挚的箱笼时,它忽然动了一下。
裴璇玑毛骨悚然地退后了一步。
箱笼为何会动,该不会是嵇仁偷偷钻进里头,只等自己一开箱,就一掌将她击毙!
满脑子胡思乱想的裴璇玑连忙从旁边捡起了一根树枝,隔了一步远,伸长了手轻轻地戳了戳箱笼。
箱笼又动了,这回它动的更厉害,裴璇玑几乎可以确认里头装着的就是一个活物。
好家伙,李天才给她送了一个什么东西。
裴璇玑深吸一口气,一手拿着无锋剑,一手拿着树枝,扎好了马步,用树枝将箱笼打开了一条缝。
“快些出来,不然我就不客气了!”裴璇玑假模假样地叫道。
箱笼中的东西似乎被裴天师震慑住了,许久都没有再动弹。
见状,裴璇玑又叫嚷道:“快些出来!”
箱笼沉默了一会儿,被从里头推开了,两只野兽的前爪高高举起,一个讨好的女声道:“裴天师,好巧啊,咱们俩竟然被洪水冲到了一块儿,哈哈。”
说着,一个狐狸头从箱笼中冒了出来,朝着裴璇玑咧开了嘴。
裴璇玑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喝道:“妖怪!”
话语间,她已经提着无锋剑,踉踉跄跄地朝着宝珠砍去。
宝珠见状,连忙从箱笼中跳了出来,撒腿就跑。
裴璇玑举着剑,在后头边追边喊:“哪里跑!别跑!”
“都是误会,你别追我就不跑了嘛。”宝珠手软脚软地跑在前头,不时还回头看看裴璇玑,生怕她被树林中什么东西给绊倒了。
“你是妖怪,我是天师,天师降妖除魔,这哪里有误会!”裴璇玑浑身酸痛无比,哆哆嗦嗦地追在宝珠后头。
“妖怪也有好的呀,我可从未作过恶。”
“那只是从前,也不能保证你以后不会作恶,哎哟——”
宝珠回头一看,裴璇玑整个人都不见了。
她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往回走了几步,想找一找裴璇玑的踪迹。
就这么块小树林,宝珠看了一圈,也没见着人,不由得奇道:“裴天师,你人呢?”
裴璇没出声,过了好一会儿,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宝珠循声,拨开一丛浓密的灌木,俯下身子,看到了一脚踩空,掉进了不知什么动物打的洞中的裴璇玑。
这洞差将近一丈高,掉下去恐怕摔得不轻。
裴天师这回是真得疼极了,额上冒出了冷汗,紧咬着牙不吭声,只是不时颤抖地手臂暴露了她。
宝珠在上头看着她,她在洞底偏过头不肯看宝珠。
“你要我把你拉上来吗?”宝珠道。
裴璇玑捂着手臂,哼了一声。
宝珠想了想,变成了人身,探头看向裴璇玑道:“裴天师,你抬头看看我,我是宝珠,我们之前在讣遐村见过的。”
裴璇玑一愣,仍未抬头,只是悄悄偏了偏头,用余光打量宝珠。
地洞上方,狐狸消失不见,一个俏生生的女子伏在地上,裴璇玑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她恼道:“原来是你,那李挚恐怕从那时就跟你有首尾了,他个凡人,竟然跟妖怪好了。”
宝珠连忙解释道:“我还没跟他好呢。”
“什么叫还没跟,那就是马上要跟咯!”
这话说完,裴璇玑发觉自己好像被宝珠绕进去了,更是气得眼睛都红了,再也不肯看她,艰难地在地洞中挪动着身躯,背朝宝珠。
这下宝珠也生气了,不满地嚷道:“你不稀罕我,我也不稀罕你,你就在下面待着吧。”
裴天师颇有骨气的一声不吭。
她听得地上洞一阵阵悉索声,知晓宝珠当真走了。
宝珠一走,裴璇玑周围便安静了下来,她的手摔伤了,孤苦伶仃地在这又黑又臭的地洞中,实在是凄凉,坚强的裴天师忍了半个时辰,才悄悄红了眼圈。
这时候外头的光线已经有些昏暗了,裴璇玑怕晚上自己在洞中会引来野兽,强行站了起来,想要靠一只手从洞中爬上去。
使了几次,都失败了,又从上头摔在洞中。
她被嵇仁打伤的地方还未好,又摔了这么多次,实在是没有力气折腾,只能勉强要在洞里将就一晚。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洞口处还有月光,裴璇玑眼中只有一片黑暗,又听到耳边嗡嗡嗡的,似乎有虫子在飞舞,她本来极为厌恶虫子,此时逃都逃不掉,又害怕又难受,再也憋不住,低声地啜泣起来。
“都怪狐妖,都怪李挚,都怪嵇仁。”裴璇玑呜咽着,将导致她落到如此境地的对象都怪罪了一番。
在洞口偷听的宝珠不干了,立刻反驳道:“你怪李挚怪嵇仁,倒是有道理,你怪我做什么,我都让你别追我了。”
宝珠忽然在洞口出声,把裴璇玑吓了一大跳,眼泪都被生生吞了回去,裴天师反驳道:“你可是妖怪。”
这话听得宝珠一阵头疼,奇道:“裴天师,你年纪轻轻的,为何如此固执,若不是我,你们都要被嵇仁打死啦,我还一只妖毁了神女像,你讲讲道理,江北府哪个凡人有我厉害、有我本事大呀?”
听了宝珠这番话,裴璇玑大吃一惊,顾不上丢人,她抬头道:“竟然是你做的吗?”
“那当然,除了狐妖宝珠,你们在场的还有谁能做到?”宝珠啪啪啪地拍着胸脯,骄傲道。
裴璇玑关注的重点却十分诡异,她松了一口气道:“我就说,都是凡人,我自认为天赋不差,那李挚再天才,总不能刚入门就能打过嵇仁了,这还差不多。”
宝珠居高临下看着裴璇玑,说道:“这样的妖怪,你可需要她把你弄出来。” 裴璇玑脸一红,即使现在她难受极了,可想到方才她对宝珠说的话,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宝珠冷哼一声,朝洞中扔了几枚野果,转身离开了。
裴璇玑连忙接住,略微擦了擦,就塞进了口中,她许久没吃东西,实在是饿坏了。
勉强吃完几枚酸涩的果子,裴天师正是胃口大开之时,忽然一阵阵烤肉的香气从洞口上传来。
裴璇玑还未反应过来,她腹中便鸣叫起来,声音极大,传的极远,上头的宝珠似乎听到了,口中哼着的小曲声音更响亮了。
“这山鸡真肥,烤得都流油了。”宝珠大声说着,“一只都不够我塞牙缝的,还好我猎到了俩。”
说完,她又往山鸡上撒了从林中寻到的一些香料。
香料与油脂火焰融合,绽放出奇异的香气,不偏不倚地被宝珠扇着树叶,吹进了地洞中。
又一阵腹鸣声传到了宝珠耳中,叫她乐不可支。
终于,在宝珠愉快地大嚼山鸡时,洞中的裴璇玑弱弱地出声道:“宝珠小姐,你还在吗?”
“你想我在就在,不想我在就不在。”
“宝珠小姐,你能把我从这里弄出去吗?”
裴璇玑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一个字,几乎没了声。
宝珠几乎没笑出声,她将山鸡放下,拍了拍手,假装勉强道:“唉,真是麻烦,行吧。”
裴璇玑一脸无措地看着从洞口跳了进来的宝珠,赧然道:“多谢了。”
宝珠皱了皱鼻子,示意她要背裴璇玑。
裴璇玑连忙趴了上去。
狐妖轻巧地一蹬腿,驮着裴天师上了洞,又背着她来到自己烤好的山鸡旁。
宝珠将裴璇玑放下,伸手拿了一只山鸡递给她,撇了撇嘴道:“两只好像吃不完,就便宜你了。”
裴璇玑的肚子这时候立刻应景地叫了起来,她赶忙满脸通红地接过,小声地向宝珠道谢。
宝珠摆了摆手道:“我们妖怪心胸宽广,一般不与凡人计较。” 两人默不作声地吃掉了两只山鸡,宝珠将她燃起的火堆整理了一番,便准备歇息。
裴璇玑忙道:“我来守夜吧。”
宝珠嗯了一声,便在她准备好的干草上躺下了,说起来,她的躯壳中装过太多的鬼,总是对她有影响,今日着实有些太累了。
这样的疲惫,她应当在躺下后立即睡着的。
可过了许久,宝珠仍然睁着眼。
她知道自己怎么了,是不习惯,算起来,从重生第一日起,她总共也未曾与李挚分开过几日,尤其在江北府中,他们夜夜同眠,宝珠已经对李挚身上的味道产生了依赖。
“你说李挚被水冲去哪儿了,他还好吗?”宝珠背对着裴璇玑,忍不住轻声道。
在火堆旁出神的裴璇玑一愣,安抚道:“我一路昏沉,被水流带着来到此处,也未曾受到伤害,水中有一股力量在保护我,想来李天师也是如此,他不会有事的,等明日,我们找个城镇,就能用纸鹤去寻他了。”
宝珠闻言,放下了一点心。
“宝珠小姐,你……”裴璇玑的视线在宝珠身上游移,“你似乎与我认识中的妖怪不太一样。”
宝珠起身看向裴璇玑,不满道:“我也奇怪,若是凡人,一生也没碰见过几只妖怪也罢了,可能他们正巧就遇见了坏妖怪,但你是天师,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妖怪也是多种多样的吗?”
裴璇玑不愿与宝珠对视,她垂下了眼,低声道:“因为我有家人被妖怪伤害过,她的一生都毁了,所以我才这样憎恨妖怪。”
“你的家人?”宝珠好奇地问道。
“我的姐姐,她遇到了不好的事……事我就不说了。”
“好吧,这就是裴天师想做天师的原因吧。”宝珠拉长了声音,表示自己知晓了。
“是,就因为这个。”裴璇玑低着头,看着火焰在燃烧,“我在家中排行第七,你可以叫我裴七。”
“裴七,你娘生了七个?”宝珠震惊,“我们狐狸也生不了这样多。”
裴璇玑失笑:“我娘亲生的,只有我姐姐、我的两个哥哥,还有我。”
“哦……”宝珠不太懂这样凡人大家族。
但她回想起来,上辈子时,即便李挚做了大官,而宝珠又没有生儿育女,他也没有再娶别的妻子。
一直到宝珠死去,他的大宅子中,都只有宝珠一位女主人,李挚的一切都交给了她。
这些事情,从前只觉得是应当,如今宝珠仍旧觉得应当如此,只是对李挚待她的情意,又多了一些认识。
唉,但是。
上一世的李挚,在她心中越来越模糊了。
而如今十八岁的李挚,又做了许多跟从前不同的选择,他渐渐地变得像不同的人。
宝珠有些羞愧。
李挚能一心一意待她二十几年,而她不过重来了几个月,似乎就变心了……
宝珠胡思乱想着,渐渐陷入了睡梦中。
翌日清晨,宝珠与裴璇玑在熄灭的火堆旁,被一阵唢呐声吵醒。
她们摸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看向了树林外的小道。
这条小道夹杂在树林与小河之间,有一行凡人,正抬着轿子,送新娘子出嫁。
唢呐声震天响,听上去欢喜极了,而送嫁的家人们却哭丧着脸、流着泪,口中高呼着:“今刘家有一女,幸得嫁与河伯!”
宝珠与裴璇玑面面相觑,疑惑道:“什么妖怪敢自称河伯?”
第42章
这一行人都是男丁,衣着简朴,脸庞黝黑,矮壮结实,显然是寻常村民,只是哭的哭,嚎的嚎,好好一桩喜事办得跟出丧一般。
连吹唢呐的师傅都吹不下去了,百鸟朝凤吹得戛然而止,他转头看向送亲的众人,叹道:“你们家这到底是乐意啊,还是不乐意啊,说乐意,又哭成这样,说不乐意,还拿了钱置办了这些行头。”
为首的中年男子抹了一把泪,摇头道:“河伯要求娶,我们刘家没有不乐意的,这么多年若不是河伯,村里哪里有这样好的收成,只是闺女还小,原来想着还要在家中留几年的……”
说着说着,刘家父亲泣不成声,掩面道:“我跟她娘,跟她哥哥们,早几年就把给她置办嫁妆的钱挣出来了,如今真出嫁了,哪有不肯拿出来的。”
刘父哭,一旁三个青年男子,也都是矮壮壮、黑黢黢的模样,显然就是刘家三个哥哥,也跟着流泪,对吹唢呐的师傅道:“妹妹从小没吃过苦呢,我们一家人都爱护着,原本想着嫁在村里,日日都能见,哪知如今要嫁与河伯,还不知此生能不能再见了,能不伤心吗?”
唢呐师傅挠了挠头,小声道:“可那是河伯啊,嫁河伯,总比嫁给哪个庄稼汉好,你们还是把眼泪收了吧,免得被河伯瞧见了,一桩喜事闹得不愉快。”
这时轿子里的刘家小妹也出声哄劝道:“阿爹哥哥莫哭了,河伯为村里做了许多事,长得也英俊,这样的姑爷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女儿愿意呢。”
刘家男丁抹了一把泪,心中都是忐忑,河伯虽然善良英俊,但到底不是凡人,他们可不像刘家小妹只看一张俊脸。
并且刘家男丁四处打听了,似乎是到了时间了,河伯最近可是又娶了好几房妻,他们家小妹憨傻,万一不讨河伯喜爱,岂不是夜夜独守空房,十几岁花骨朵一般的年纪,就这样将一辈子给耗尽了。
想到这里,刘家男丁们又开始哗啦啦地掉眼泪,只是不敢再哭出声,叫轿子里的小妹听见。
可即便知道这桩亲事大大的不妥,他们嘴上也不敢说不嫁了。
如今马上要秋收了,田里的稻谷一颗颗垂着头,谷粒瞧着就颗粒饱满。
原本应当大丰收、皆大欢喜的日子,却不知为何,也没有下大雨,这几日,河里的水忽然暴涨。
村民们一日跑来河边瞧几次,生怕水再大,就要淹了庄稼。
就在这种时候,河伯现身,说要娶妻,村里适龄的女孩只有刘家小妹,他们敢拒绝吗?
村长来了家中两趟,周围原本相处地极好的邻居也变了脸色,话里话外,河伯庇护村中不知多少年了,如今不过是想娶妻,这刘小妹非嫁不可。
双拳难敌四手,刘家老父亲含泪点了头。
万幸刘小妹性子豁达,虽然家人们关上门,在炕上闷头哭得要死去,她还能乐呵呵地说河伯长相英俊,是个好姑爷。
“河伯可不是人,家中娶了许多妻子,你是个憨性子,讨不来姑爷喜欢,就要被冷落在一旁了。”刘小妹的娘晚上与她睡一张床,搂着她哭道。
“无事,只要河伯还能给我一口吃的就行了。”刘小妹满不在乎,反过来还安慰她娘,“我嫁在村里也不好,那不得日日回娘家吃喝,叫嫂子们生气。”
她娘狠狠锤了她两下,痛道:“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莫说吃家里一点粮食,就是吃娘的肉,娘也乐意,谁也不能说你。”
坐在轿子中,盖着红盖头,豁达憨傻的刘小妹,想到那日娘落在自己脸上那滚烫的泪,到底还是红了眼。
心中各自有想法,都一般难受的刘家人冲着唢呐师傅挥了挥手,唢呐师傅哎了一声,那百鸟朝凤将将起了一个头,忽然见到小路上出现了两个女子。
为首的穿着玄色的衣裳,一张圆脸,梳着又圆又紧的发髻,脸上表情要吃人似得可怕,后头那位瞧着倒是娇俏可人,可她叉着腰往那一站,显然也不是好相与的。
百鸟朝凤又戛然而止。
虽然她们瞧着便不好得罪,但小路本就窄,刘家人多,还有轿子,刘父只能朝两位女子拱手道:“向小姐们问好,我们家今日嫁女,不好避让,还请小姐们让一让。”
“小姐……”为首那位圆脸女子哼了一声,拍了拍身上的制服,“这身衣裳你们难道从未见过?你们是哪个村、哪个县的?村长是谁?
县中的异人寺工作做得这样差,你们县没有遣人下乡来与你们说过吗?碰见异事,要向异人寺上报,平时没事不报就算了,都要把女儿舍出去了还不报!”
“竟是天师大人!”
“这该如何是好,若是引来天师们将河伯剿灭了,村里人会恨死我们的。”
裴璇玑说完狠话,这些村民总算认出了她身上的衣裳。
刘家人与唢呐师傅一同慌张了起来,连忙一齐出声帮着河伯说好话。
“若不是河伯常年的庇护,我们周围的几个村,万万过不上这样的好日子,连年的风调雨顺,雨水少了,河伯想办法给我们找来水,若是雨水太多,河伯又将水运到别处去。
天师可以去问问,我们这从来没有小孩掉进河里淹死的,河伯实在是对我们爱护有加,我们是真心实意地尊敬他。
还请天师高抬贵手,莫要将河伯的事报上异人寺。”
几个村民低头哈腰地朝两个女子作揖,此时又全然没有方才要嫁女的痛楚了,尽帮着河伯说好话。
若不是刘家哥哥们要抬轿子,少不得已经跪下给裴璇玑磕头,求她高抬贵手了。
裴璇玑一时被他们架了起来,不知是应该再恶声恶气地恐吓他们,还是好好对他们说话。
她无措地回头看了一眼宝珠。
宝珠回了她一个天真无邪的眼神。 裴璇玑有些无语,又将头转了回来,是了,此时已经没有张鹤、没有李挚出面与人打交道,她身边只有一只比她还不通人情世故的狐妖。
只能靠自己了,裴天师在心中给自己打气,正要装得狠厉,再恫吓他们一番,要他们再吐露一些关于河伯的事。
不防身后的宝珠忽然出声道:“你们说河伯这样好,为何又不舍得将女儿嫁过去,又说再也见不到女儿了,是因为之前嫁过去的女儿都没有回来过?”
裴璇玑一愣,反应了过来。
这河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问村民们索要妻子的,他们怎么知道将女儿嫁过去便见不到了?
刘家男丁听了这个问题,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地不太愿意回答。
裴璇玑眉毛一横,作势要从褡裢中掏东西:“不说是吧,我这就上报。”
“别别别!”
“哎哟,天师大人,你可千万别!”
几个庄稼汉急得跳脚,唢呐师傅赶忙答道:“河伯不常娶妻的,上一回都是五年前了,那回我知道的,娶了十房妻子。”
“我们去打听了,河伯上一回娶得妻子,五年都没有回过村。”刘父也交代,“但是再往前就没有了。”
“你们说河伯庇护你们那么多年,为何他只是五年前和现在问你们要了妻子?”裴璇玑觉得十分怪异,“难不成他五年前忽然改了性子?”
这话倒是把村民们问住了,他们挠了挠头,刘父像是忽然开窍了一般,疑惑道:“天师大人说得对啊,我记得五年以前,不对,好像是六七年以前,河伯不在人前现身的。”
“他还在你们面前现身过吗?”宝珠插话,“他原形是什么妖怪?”
这话说的,几个村汉都有些不开心,小声反驳道:“河伯自然是神仙,怎么会是妖怪。”
“你们都说他是神仙了,既然不是妖,真神现世,为何还不上报?”裴璇玑厉声道。
几个村汉不敢做声,你看我我看你。
这河伯,村民觉得他是神仙,他就是神仙,若是上报异人寺,上头派了人下来,不说会不会将河伯剿灭,万一将河伯供奉起来,移居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们这些受河伯庇护的村子岂不是大大的损失了。
当然这些小九九,当着上头来的天师,他们是不敢说的。
裴璇玑见再问,这些村民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自己身体也未曾恢复,褡裢中只有几张昨日烤干的符纸可用,心中焦急不已。
此时这几个庄稼汉见时辰不早了,一边说着抱歉,一边就要抬着轿子绕过她们往前头走了。
裴璇玑说服不了他们,正哑口无言时,她身后的宝珠伸手将唢呐师傅一拦,问刘父道:“河伯见过你女儿吗?”
刘父一愣,连连摇头:“河伯只是现身问我们要妻子,并未指定要谁。”
宝珠笑笑,冲着轿子扬了扬下巴,说道:“那你们把女儿带回去吧,轿中换个人,想来也无所谓。”
这下,所有的视线都汇聚到了宝珠身上,连坐在轿子中的刘小妹,都偷偷掀开红盖头,撩起帘子看向外头。
刘父结结巴巴地想要说什么,宝珠倏地抡起拳头,砸在一旁的树上。 碗口大的一棵树,嘎吱一声,应声而倒。
“我不说第二回。”宝珠不耐烦道。
娇俏可人的宝珠,面无表情地锤断了一颗碗口大的树。
一时间,几个村汉都闭了嘴,刘家哥哥做主,掀起了帘子,把刘小妹从轿子里背了出来。
宝珠又道:“她的红盖头、嫁衣,都借我们用一用。”
刘小妹乖乖地背着人,将东西脱了下来,刘家哥哥也脱下衣服,盖在小妹身上。
“你、你还有你。”宝珠指了唢呐师傅,刘家两个哥哥,“这几个留下,其余地带着女儿回去。”
几人唯唯诺诺地再不敢多说一句,都听话照办。
三言两语,宝珠便把事情处理完了,她见裴璇玑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也不解地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你们凡人办事,当真好繁琐,我早想说了,明明你这样厉害,为何总想着要靠嘴巴去说服别人。”
“可总要教他们知道道理,以理服人才好。”裴璇玑犹犹豫豫地说道。
“什么是理,拳头大就是理。”
宝珠伸出手,握紧了在裴璇玑面前晃了晃。
裴璇玑失笑,低声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在讣遐村中,你那个娇娇小姐的样子倒是扮得好,与现在完全不同。”
宝珠叹道:“我演了很久,久到自己都以为那就是我了,其实如今才是真正的我。我生来是妖,我不一定就要学凡人的举止。”
要说妖怪生而有灵智,宝珠如今并不这样认为了。
宝珠感慨了一会儿,见裴璇玑站在小轿前一动不动,奇道:“你还不上去呢?”
裴璇玑也奇道:“不是该你上轿吗?”
两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争辩了几句,谁也不愿意做轿中那个,都要在外头,方便第一时间动手。
三个村汉见两位大人就要为了谁上轿吵起来了,都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不过,到底唢呐师傅走南闯北的,见识多一些,壮着胆子劝道:“两位大人等一等呢,河伯今日娶地可不止一位妻。”
话音未落,远处果然传来了唢呐声。
待到哭丧着脸的送亲队伍走到了几人面前,裴璇玑不等谁开口,一拳砸断了另一颗碗口大的树。
唢呐声瞬间哑火。
裴璇玑如法炮制,将新来的新娘子赶了回去,留下了轿夫、嫁衣与红盖头。 两人对视了一眼,英勇地将嫁衣往身上一披,钻进了各自的轿子中。
裴璇玑凶巴巴地指挥道:“就把我们送到你们原本要送去的地方,坏了我的事我扒了你们的皮。”
“是是是,不敢坏事。”村汉们点头哈腰,半点不敢多嘴,生怕惹了裴璇玑不痛快,被她一拳打断了脖子。
裴璇玑松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往后头一躺,圆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
两顶小轿在路上走着,两把唢呐吹着,四个轿夫不再哭丧着脸,只是一脸忧心忡忡。
因为小河水位暴涨,渐渐的,他们来的这条小路被河水没过,村汉们的脚踩在了浑浊的泥巴中。
太阳刚刚升起没多久,轿夫们便抬着两位新娘子走到了再也无法往前走的地方。
前面原本的路已经化为了一片汪洋,他们停了下来,唢呐仍旧在吹着,而河水深处也似乎隐隐传来了回应声。
轿夫们高声道,某家幸得嫁女给河伯。
河水中的声音也越发大了起来。
咕噜噜的,先是河中央处不住地往外头冒着泡泡,紧接着河中一空,几只小妖怪,捧着丝竹管弦,吹拉弹唱地从河中浮现。
“河伯今日娶新妇,新妇貌美又持家。待到嫁与河伯家,生上许多胖娃娃。”
小妖怪唱得荒腔走板,词又粗俗直白,听得轿子中的裴璇玑直撇嘴。
这几个小妖都是鱼妖,为了震慑村民,故意只变了半个人,鱼头人身的,骇得几个村汉不住地哆嗦。
他们围着两顶小轿唱了半晌,唱到村民面色发白,嘴唇都在颤抖方才停下。
其中一只鱼妖摇头晃脑地说道:“把新娘子留下,你们回去吧。”
几个村民都吓坏了,应了声,放下轿子便撒丫子朝回跑。
见村民们被吓得不轻,鱼妖们嘎嘎直乐,愉快地又围着轿子开始唱歌。
“今日河伯娶新娘,明日新娘生小娃。生了一个再生俩,生下一群小娃娃。”
什么狗屁不通不押韵的词,裴璇玑听得眉头大皱,恨不得立即叫这群不通文墨的乡下妖怪闭嘴,她手中飞快地画着符咒,只等有人来掀帘子,便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只可惜,鱼妖们没有敢帮河伯掀帘子的,愉快地唱了一会儿歌后,抬起两顶小轿,又钻回到水中。
两顶小轿,在水中穿梭着,坐在轿中的两位女子,神奇地没有浸湿,她们听着前后抬轿的鱼妖们在水里哇啦哇啦的唱小曲,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似乎他们进入到水中后,嘴中说出来的话,岸上的生灵们就听不懂了。
莫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鱼妖们抬着两位新娘从水中浮了出来,宝珠与裴璇玑只觉得眼前的光线忽然一暗,她们似乎被抬进了一个山洞中。
鱼妖们寻了一处平坦的地方将两顶小轿放下,粗声粗气道:“河伯大人晚上才回来见你们,先在这儿待着吧。”
说罢,也不管新娘们听不听话,他们又哼着难听的曲子,蹦跶着回到了水中。
“鱼儿要吃草,鱼儿也吃肉,凡人们供奉,鱼儿草和肉……”
唱道最后一句话时,鱼妖已经钻进了水中,只留下一串咕噜噜的声音。
一会儿功夫,两位新娘子周围便静了下来。
宝珠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外头有什么动静,便小心翼翼地撩起了一点帘子,观察着外头。
看了一会儿,她惊讶地出声道:“裴七,快出来呀。”
说罢,宝珠将嫁衣脱在轿中,走出了轿子。
她与旁边探出身的裴璇玑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光线昏暗的山洞中,十余位女子呆坐在荧光闪闪的绿色水藻之中,即便听到了宝珠的惊呼,也没有回头看她们一眼。
第43章
这是河边一个颇大的山洞,山洞的入口上有藤蔓垂下,下被水掩盖,旁人若是没有指引,轻易无法进到里头来。
并且由于最近河水水位暴涨的缘故,山洞有一小半也淹在水中了,宝珠与裴璇玑坐的小轿,就被鱼妖们随意一放,此时水已经浸湿了轿子的底。
而宝珠与裴璇玑眼前,有十几个穿着红嫁衣的女子,呆若木鸡地坐在水藻之中,她们身下的水藻十分茂盛,长成一团团的,星星点点地闪着光。
这些女子保持着出嫁那日的穿着打扮,好似她们的生命就停止在了那一日。
宝珠小心翼翼上前,试探她们的反应。
她本来心中不报什么希望了,可没想到最靠近洞口的那几位女子还有些反应,宝珠伸手在她们面前挥舞,有的还能眨眨眼。
只是是越往洞里走,女子便越麻木。
最里头那位,想来是河伯娶的第一位妻子,按照村汉们的说法,她来到这儿,已经过去了五年。
宝珠俯下身,凑近观察着她的脸。
看了一会儿,她招手对在山洞中转悠的裴璇玑招手道:“裴七快来看啊。”
裴璇玑连忙过来,也去瞧河伯的第一位妻子。
“怎么感觉她似乎一点变化都没有。”裴璇玑吃惊道。
她们面前这位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虽然双眼无神,可脸上的肌肤柔嫩细腻,脸颊鼓鼓囊囊,带着些许稚嫩。
五年时间过去了,女子没有丝毫的变化,仍然是少女模样。
宝珠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手指得到的触感与真人无二。 可她仍然觉得有些不对。
“我觉得她身上。”宝珠又指了指这一排的女子,“还有她们身上,隐隐约约有妖怪的味道。”
狐妖嗅觉灵敏,这山洞中到处都充斥着那只妖的味道,像是划地盘一般,霸道极了,按说妻子们身上沾染上河伯的味道也正常,但——
宝珠就是觉得格外的别扭。
“我总觉得那股妖气,就是从她们身上传来的。”她纳闷极了。
“裴七,你说话啊。”宝珠转过头,想听听裴璇玑的想法。
却发现裴璇玑此时面色大变,再听得仔细些,还能听到裴天师牙齿咯吱响的声音。
宝珠吓了一跳,连忙谨慎地扯了扯裴璇玑的袖子,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裴璇玑颤声道:“我无事。”
说罢,她走上前去,仔细拂过女子身边的水藻,凝神看向她们的腹部。
这一看,让她看出了另外的不妥。
裴璇玑皱眉道:“这些水藻,怎么跟她们长在一块儿了似得。”
宝珠伸长脖子一看,哎哟一声道:“这,那河伯用了什么妖法,把妻子们种在水藻上了。”
是了,河伯的妻子们之所以神情呆滞,对外界毫无反应,又五年未曾衰老,是因为那妖怪把她们当做葫芦一般,统统种在了水藻上。
她们的下身被水藻缠绕,靠这水藻输送养分,维持生命。
两人大惊之下,沿着水藻的根茎找到了源头。
是山洞最里头一处隐秘的角落,一汪泉水中长着一根细细的、毛茸茸的芽,这细芽爬上泉水后,慢慢长成了大团大团的水藻。
宝珠低下头,仔细地闻了一会儿泉水,对裴璇玑道:“好浓重的味道,那河伯应当往里头存放了不少妖气。”
她不解地看着裴璇玑,疑惑道:“既然把妻子们都种在水藻上,她们一个个都跟偶人一样,话都不能说,那为何要娶妻呢?”
“宝珠,你是妖怪,怎么还来问我。”裴璇玑短促地笑了一声,表情仍旧难看。
说罢,裴璇玑转身回到河伯的妻子们身旁,继续刚刚的动作,低头查看她们的小腹。
再看到第九位妻子时,裴璇玑软坐在地上。 宝珠跟在后头,一把拽住裴璇玑,低头看向这位妻子的腹部。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河伯的第九位妻子怀孕了。
宝珠如遭晴天霹雳,她难以置信地说道:“怎么会,凡人与妖怪怎么会有孩子。”
不怪她完全没往这方面想,实在是,上一世她与李挚成婚二十余年,可从未有过小狐狸啊。
这河伯是如何能让凡人怀上孩子的。
裴璇玑拉着宝珠的手,冷笑道:“怪不得这河伯要将妻子们种在水藻上,宝珠,你方才不是说,嗅到从她们身上传来妖气吗,河伯用水藻把这些女子变做了半个妖。”
她眼神中全是煞气,一手握着无锋剑,恨道:“我要杀了他。”
自从宝珠嗅到河伯的妻子们身上有妖气后,裴璇玑就变得不太对劲,宝珠想起昨夜与她在火堆旁的谈话,又回想起她提起姐姐时的神情,隐隐觉得自己知道了一些秘辛。
这秘辛让此时的裴璇玑痛苦极了。
宝珠将裴天师从潮湿冰冷的地上拉起来,装若无事地道:“成,我帮你。”
裴璇玑闻言稍稍冷静了一些,她见宝珠并未多问,心中有些感激,叹息道:“那十个女子被妖气入侵了五年之久,即便我们将她们从水藻上取下来,也不知能不能活。”
“尽人事听天命,多想无益。”宝珠又回头看向河伯的妻子们,“我们要现在就动手吗?”
“等河伯回来。”
裴璇玑说罢,从褡裢中拿出符纸与朱砂,打算为河伯准备一些法阵。
“现在时间还早,那我去河里看看。”宝珠道。
两人就此分头行动。
宝珠将山洞口垂下的藤蔓扒拉开一条缝,谨慎地朝外头看去。
外头是一个湖泊,身处众山环绕中,不大不小,水光潋滟,又有许多水鸟不时从湖面飞过,真是好景色。
但宝珠并未看到之前将她们送来山洞中那几个鱼妖的身影,或许觉得凡人没有从这里逃脱的能力,他们没有像宝珠想的那般在附近看守。
宝珠想了想,小心地吸气闭气,钻入了水中。
湖中的水相当清澈,宝珠入水后,轻易能在湖中看出去很远。
但这个湖也颇深,宝珠费了一些力气,才让她潜到了湖底。
到了湖底,光线幽暗,霎时间,气氛也变得令人不安起来,湖底一片寂静,宝珠缓慢地游动,有许多鬼鬼祟祟的小鱼儿在远处偷偷打量着宝珠,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头。
除了这些谨慎害羞的小鱼儿,宝珠还陆陆续续经过了在水中优哉游哉漫步的小甲鱼,蠕动前进的不明软虫,和大片大片的水草。
越靠近湖心的位置,水草便越茂盛,它们会无害地缠上靠近的活物,让活物们无法挣扎。
宝珠小心地避开水草,朝着某个方向游去。
她能感觉到,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又拨开了一大片水草后,宝珠眼前的湖底忽然露出了一大片的空白,有谁在这里往下挖了一个巨大的洞。
洞中,有一个怪物正在呼吸。
宝珠的动作并不隐秘,但怪物并没有对此表示不满。
他被关在里头了吗?
宝珠趴在洞旁,悄悄地探头看向里头。
里头光线实在太差,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庞然大物,他身上拴着链子,在洞中一动不动。
这是谁?谁将他关在这里了?
宝珠满心疑问,思考了一会儿,干脆将身子缩了回来,从手边拿起一块小石子,往洞中丢去。
小石子飘荡到了怪物的身上。
怪物仍旧一动不动,似乎对外界的刺激没有反应。
见状,宝珠探出半个脑袋,又扔了一块小石子,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
怪物还是不动。
他是生病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宝珠抓心挠肺地好奇起来,她吸进肚子里的气都快要用完了,怪物再没有动静,她就只能先浮上去了。
她才不要再跑一趟。
看着怪物身上巨大的链子,宝珠心一横,扒拉着身下的石头,慢慢潜入了洞中。
靠近了,也能瞧清楚,怪物有手有脚,只是身躯庞大,全身泥巴色,不太能分辨而已。
只是即便宝珠这样地接近了,洞中那个怪物还是没有反应。
宝珠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怪物明明是活着的,并且她靠得近了,还能听到他心跳得更快了。
这怪物,难道在装死躲她?
宝珠索性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他一下。
这回终于有了动静,怪物剧烈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又不动了。
宝珠恼了,两只手一齐上阵,在怪物身上一阵猛戳,戳得他在这狭小的洞中到处躲藏。
怪物实在拗不过宝珠,在宝珠面前睁开了眼——
一对黄铜色的眼中,有两条横着的瞳孔。
“小妖怪,做什么?”这巨大的蟾蜍精,压低了声音对宝珠说道,“这里不安全,你还是快些上岸去吧。”
宝珠张口,发出了一串咕噜噜的声音。
“你们是岸上的生灵,在水里说不了话的。”蟾蜍精解释道。
不能说话,宝珠只能比划,她对着蟾蜍精做出指指点点的手势。
蟾蜍精歪着头想了想,犹豫道:“你问我是谁?”
宝珠点点头。
“我是……”蟾蜍精越说声音越小,可声音中的失落变得越来越清晰,“以前,周围的凡人管我叫河伯,但我自己叫自己赖三。”
“其实我就是一个成了精的癞哈蟆。”蟾蜍精窘迫地笑了笑。
宝珠瞪大了眼睛,这被关在湖底的蟾蜍精是河伯,那上头娶了一山洞老婆的河伯又是谁?
她伸手捡起蟾蜍精赖三身上的链子,丁零当啷地摇晃着,又指了指头顶,摊开双手,做出疑惑的样子。
“你问我被谁关在这里的?”蟾蜍精赖三叹了口气,长了横向瞳孔的眼睛看向上方,“那都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是一只鲤鱼精。”
六七年前?
宝珠想起村民们说过,从六七年前,河伯开始在人前现身了,然后五年前,他开始问周围的村民索要妻子。
而从前河伯庇护他们的几十年中,从未向他们开口索要过什么。
宝珠恍然大悟,怪不得河伯性子大变,原来是因为原本的河伯已经被假河伯关在湖底下,后头的事都是假河伯做的!
见宝珠瞪大了眼看着自己,蟾蜍精赧然道:“你也觉得奇怪对吧,我这样丑陋的妖怪,竟然会被凡人称为河伯。”
宝珠摇摇头,手掌心相对扭动,做出鱼的样子,又摊了摊手,表示疑惑。
“你问我那鲤鱼精为何把我关起来?”蟾蜍精仔细辨认宝珠的手势后问道。
宝珠竖起大拇指。
“你还没见过他吧,那鲤鱼精,实在是长得一副好容貌,相貌堂堂,高大英俊,比我这样的妖怪好看多了。”
赖三回忆道。
鲤鱼精来到这片水域时,赖三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百年了,在这百年里,他从一只蟾蜍精,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河伯,实在是因为他为周围的凡人们做了不少好事。
每年,凡人们都会给他送上田中丰收的粮食,还有十里八乡养的最肥的牲畜。
赖三觉得这样的感激已经足够了,他是只乐于助人的妖怪,帮助凡人们是他的爱好,因此能得到凡人的感激和馈赠,对于丑陋的蟾蜍精来说已经是无上的快乐了,他再也没有更多的要求。
当时他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有一天,他在河中玩耍,刚巧碰上一个姑娘掉进了河中,赖三赶忙从水里将姑娘托上了岸。
做这些时,他如同往常一样,小心地藏起了自己的样貌。
可姑娘上了岸后迟迟不离开,她哭着对河中的赖三说,家中爹娘要将她嫁给隔壁村的丑八怪,她不愿意,她宁愿嫁给河伯,河伯一定英俊无比。
她问河伯,就算不娶她,能不能让她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赖三扭头就跑,他怎么敢让姑娘看到他的长相。
不论是癞哈蟆原身,还是他的人身。
他的人身瞧上去便是一个憨实的庄稼汉,赖三又不擅长变幻,长得这样,就是这样。
河伯不英俊,河伯只是一只丑陋的癞哈蟆,想到这若是被凡人知道了,赖三的心都要碎了。
也是小女孩落水这一年,秋天的时候,得了赖三庇护的村民们,汇聚在河边,将秋收的果实献给河伯。
他们在河边欢聚,围着篝火唱歌跳舞。
赖三在河中津津有味地看着,凡人们因为他这样开心,他也很开心。
直到有村民说,河伯此前救过他村里一个姑娘,姑娘说河伯长得英俊非凡,她既然见过了河伯,又被河伯救了,从此就是河伯的人了,家里给她说的丑汉子,她不要嫁。
村民们闻言开始起哄,他们来到河边,大声道,河伯啊河伯,你为何只让那个姑娘看到你的长相,你何时在众人面前现身,让大家一齐看看你有多英俊。
赖三慌了。
明明他没有在姑娘面前现身过,为何她却这样说。
大家的欢呼声,第一次这样刺耳。
赖三又逃了。
那天,他把自己埋在河底的淤泥中,透过河水,看着天空静静地发着呆。
赖三的心不再平静,他时常感到痛苦和茫然。
直到第二年雨季,一只金光闪闪的鲤鱼精,从下游大河中来到了这片水域。
他在与同类的争斗中受了伤,身上的鳞片掉落,鱼鳍也破了。
赖三收留了他,好心用妖气帮他治伤。
金鲤鱼伤好后,在赖三面前显出了人身,乃是一位英俊非凡、俊美无俦的高大男子。
他向赖三致谢后,说大河中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能否让他在这片水域多待上一会儿。
赖三呆呆地望着他,看了他许久,终于出声问他。
你想做河伯吗?
被栓在湖底的赖三说完往事,长长地叹了口气。
宝珠也跟着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做了个抬轿子的姿势,又指了指赖三身上的链子,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你问我,是不是因为鲤鱼精要讨老婆,他才把我关起来的?”赖三见宝珠点头,自己也点头,“是的,我说凡人与妖怪如何能在一起,莫要耽误女子,他却说,他要多些助力,好帮他打回那条大河去,想来想去,若是能让凡人生下多多小妖怪,岂不是最好的助力。”
赖三说罢,宝珠哕了一下。
“你快回去吧,我瞧你也是只小妖怪,那鲤鱼精厉害,可别惹祸上身了。”赖三笑呵呵地对宝珠说道。
说完,他轻轻伸手,推了宝珠一把。
原本还想再问问题的宝珠,被赖三一把推上了湖面。
其实这时候,她此前吸得气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宝珠从湖里探出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待到不再眼冒金星,立刻转身向着山洞游去。
宝珠想着要立即将从赖三处得到的消息告诉裴璇玑,却不知道,此时裴璇玑正在山洞中布阵,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咕噜噜的水泡声。
“河伯现身,光耀无限……”
鱼妖们口中唱着难听的小曲,就要从河中爬上岸来。
只是小曲哼到一半,忽然看到山洞中披着红嫁衣的裴璇玑不在轿中,而是到处走动。他们立即不满道:“河伯马上要来了,你一个新娘子,怎能在外头乱走,成何体统!”
手中的法阵马上就要完成了,裴璇玑定不会此时放弃,她无视了几只鱼妖,继续手上的动作。
鱼妖们恼了,爬上岸后,朝着裴璇玑露出了满口尖锐的牙,恫吓道:“不听话的新娘子,要被吃掉。”
他们再往前走一步,便要破坏裴璇玑为河伯准备的法阵了。
她长叹一声道:“这可不是我的错。”
说罢,裴璇玑拔出无锋剑,双脚轻点地面,如一只大鸟般滑向鱼妖们。
她手中的无锋剑,虽然无剑锋,但碰上妖怪后却变得极其的锋利,划过鱼妖的头时,像是划破了一捧豆腐,毫无阻碍。
裴璇玑手起剑落,地上骨碌碌地滚动着四个鱼头。
而鱼妖的人身还未反应过来,仍然按照惯性朝前走着。
走出了几步,才轰然倒下。
还好没有破坏刚刚布置好的法阵。
裴璇玑眼疾手快地将鱼妖的尸体踢了出去。
这时,外头的河水中又传来了咕噜噜的声音。
裴璇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洞外。
一个生着丹凤眼、悬胆鼻,身披金甲,相貌堂堂的男子,忽地撩开山洞外的藤蔓,走了进来。 随着他的脚步,一阵令人胆寒的妖气,向着裴璇玑扑来。
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鱼头,沉声道:“是你做的吗?”
裴璇玑与抬起头来的假河伯四目相对,冷笑一声道:“是你姑奶奶砍的。”
第44章
假河伯鲤鱼精提前回山洞,裴璇玑独自一人在洞中,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大危机。
这边努力往山洞中游的宝珠,也不知不觉陷入了危险之中。
前头在洞中时,宝珠已经瞧过,山洞前这块湖泊,不大不小,她游到关押赖三的湖底时,好似也没有费多大力气。
可从湖底上来后,宝珠在三真山中与神女像大战时受的暗伤,便隐隐发作起来。
她的四肢变得冰凉,行动时也感觉到了滞涩。
于是这游回的山洞的路,显得格外漫长起来。
更糟糕的是,狐妖手脚并用,艰难地在湖中划水时,倏然感受到了前头有一大片的妖气朝着自己靠近。
还好湖水清澈,让她定睛一看,便看到了水中有许多半人半鱼的怪物,冲着她咧嘴。
宝珠立刻调转方向,刨着水,试图逃脱。
原先见到这些鱼妖,她还以为他们是故意留下鱼的样子,用来吓唬凡人。
但在山洞中发现了假河伯的妻子怀孕后,再次到这些怪物,宝珠忽然就明白了——他们是半妖,是金鲤鱼精让凡人妻子们生下来的怪物。
所以这些鱼妖在水中跟宝珠一样无法说话,这是岸上生灵的特征。
宝珠一边思考着,一边努力地朝前游,她使出了妖法,湖水中刮起一阵阵大风,卷着她的上半身往前滑。
可她会妖法,半妖也会,几个半妖身上冒出冲天的妖气,速度比之前快上了一截。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地拉近。
眼见湖岸就在眼前,那游得最快、离得最近的半妖,与宝珠不过一臂远。
那只半妖猛地往前一窜,张大了嘴,露出嘴中闪着寒光的尖牙,就要咬住宝珠的脚。
宝珠反应过来,脚一缩,反过来踩在鱼头上,用力一蹬,身子往前扑了好一段距离。
半妖被宝珠用力一踩,在水中翻了个跟斗,再抬眼时,这鱼头人愤怒地眼睛发红,他索性蓄力,狠狠一划水,从湖里中一跃而起,飞出半个身子,要伸出手来去抓宝珠的脚踝。
宝珠自然要躲、要还击,两只妖在水面上狠狠缠斗起来。
与为首的半妖缠斗之时,跟在后头的半妖们,也悄然靠近,他们无声地将打斗中的两只妖围在中间,密密麻麻十余只半妖,一齐冲着宝珠长大了嘴。
这样的境地,除非宝珠长出翅膀,变成飞鸟,才能从中逃脱!
绝望之中的宝珠,拼尽全力,狠狠地一爪子抓在眼前这半妖脸上,将他一只鱼眼扎得爆裂开,趁他惨叫之时,立即回头又是一爪,试图将包围圈冲开。
半妖太多,吃了宝珠忽然袭击的半妖方才大叫着沉下湖去,他的兄弟又立即补位上来,填上了空缺。
而宝珠在水中实在使不上劲,快不起来。
这些鱼头怪不知是不是使出了独特的妖法,宝珠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被水缠住了。
于是另有一只半妖,趁宝珠不注意,狠狠一口咬在了她胳膊上。
他口中尖锐的牙齿,咬破了狐妖的皮肉,宝珠咬着牙一声未吭,用力将胳膊从他嘴中抽了回来,霎那间,鲜血与丝丝碎肉,以宝珠为中心在湖中荡漾开。
嗅到了鲜血滋味的半妖们,更是兴奋,他们眼白逐渐布满了红血丝,有几个蠢的,甚至去撕咬同样沾上了血腥气息的兄弟。 但,被宝珠的血肉吸引的不止半妖们。
与半妖贴身扭打时,整个上半身都探出水面的宝珠隐隐看到,远处湖中有盈盈闪光。
似乎有许多散发着阴煞气息的东西,从湖底浮了上来,窥视眼前的一切。
宝珠意识到,即使这是在水中,她也能寻找到助力。
“喂,那些鬼,快来帮我!”宝珠大声道。
她左右开弓,随便找了一个半妖,挠了他满身血。
半妖的血气,在水中与宝珠的混在一起,刺激地不太健全的那些半妖,开始不分敌我,胡乱撕咬一气。
混乱之中,许许多多满身阴气的鬼,听从宝珠的召唤,慢慢靠近半妖们,好几只鬼突然一块儿使劲,抓着半妖的腿猛地往下沉。
半妖数量众多,可湖中水鬼密密麻麻的显出身形后,这十几只半妖也不够他们分的。
水鬼们自然不如半妖厉害,只是太多水鬼加在一块儿,阻拦一会儿半妖还是不成问题。
一只一只半妖被他们拖着沉入湖底,半晌后,湖面上只剩下了宝珠。
宝珠踩着水,捂着胳膊,艰难地喘着气。
狐妖在水里打了这样大的一架,几乎力竭,只能勉强浮在水面不掉下去。
周围水鬼们谨慎观察了一番,见她真的脱力,便出现在她身下,托着她小心往岸边游去。
宝珠被水鬼们送上了岸,瘫软在岸边。
她举起胳膊,仔细瞧了瞧,见胳膊还隐隐地渗着血,瞧着十分可怖。
宝珠伸手碰了碰,疼得她龇牙咧嘴,这伤口需要处理。她唉声叹气地站起来,有心想要将胳膊包扎一下。
岸边的湖水忽然哗啦啦啦响了起来。
宝珠偏头一看,几根干净漂亮的水草顺着湖水被冲上了岸。
她上前去,捡起了水草,缠在受了伤的胳膊上,伤口处立即传来了一片清凉。
还有几个水鬼藏在湖里,悄悄地看着宝珠的动作。
“出来啊,躲在湖里做什么。”宝珠不解地看着他们。
水鬼们面面相觑,慢吞吞地从湖中伸出半个身子,看向宝珠。
“你们是怎么死的?”宝珠问道。
“淹死的。”有鬼说着,“好多年了,那些妖怪们没来之前就死了。”
“被吃掉了,前几年被那些鱼妖吃掉的。”说话的是一个女鬼。
“我好像,是前几天死的。”靠宝珠最近的那个女鬼想了想,面上有些疑惑,“我不是被嫁给河伯了吗,怎么忽然死了。”
鬼喜阴喜水,这水中的鬼,因为环境适宜的缘故,看上去比宝珠以前在山中遇见的那些聪明多了,不仅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死的,还记得时间。
将十万鬼送去往生后,宝珠身上似乎有着什么只有鬼才能察觉到的气息,十分容易赢得鬼的青睐。
真是好狐有好报,若不是这些水鬼们,宝珠今日恐怕就要葬身鱼腹了。
她一边庆幸,一边问道:“你们知道金鲤鱼精吗?”
“知道,那妖怪又坏又厉害,这些年已经与凡人女子生下了许多半妖了,乌央乌央的,湖里水里到处都是。”
“那些半妖生得不太好,有些蠢得厉害,时常忍不住去吃人。”
“我就是被他们吃掉了,那日就如寻常一样,我去湖边洗衣裳,忽然从水中冒出一个鱼头,张嘴就把我拖下去了。”
宝珠奇道:“我来时听村民说,河伯来后,河里从未淹死过人呢。”
那被鱼妖吃掉的女鬼撇撇嘴道:“我死了,夫家去问鲤鱼精,鲤鱼精说没见过我,他们便以为我跑了,日日夜夜都咒骂我。”
“那你为何不去找他们?”宝珠问道。
“我不敢去,鲤鱼精凶得很,平日里发现鬼便要除去,我若是冒头,也要灰飞烟灭。”
还能知道这个!水里的鬼真是聪明多了。
宝珠叹道:“那只能想办法对付那鲤鱼精了,唉,若赖三还是河伯,你们好多恐怕都不会死。”
水鬼们也叹道:“赖三是个好妖怪。”
宝珠这边刚与水鬼们说了几句话,那边湖中又有水鬼赶来,冲宝珠道:“我们抓不住了,那些半妖来了。”
“哎呀!不好啦。”
“快走快走。”
岸边的水鬼们手忙脚乱地涌上来,催着宝珠快些走。
“我们在这里帮你拦一栏,你快些跑远点!”他们焦急道。
宝珠却不慌不忙地伸了个懒腰,她感觉身上又有了力气,出声安抚众水鬼道:“不慌,在水里我斗不过他们,在岸上我可不怕。”
她这些日子风里来雨里去,妖气用空又满,满了又用空,实在是厉害了许多。
“那你可要小心点。”水鬼们仍旧忧心忡忡,“我们在这里帮你拽住他们的脚。”
鬼们话音未落,湖边咕噜噜地涌上来许多气泡,接着一行半妖们,顶着光溜溜的鱼头,朝着宝珠扑来。
只是他们将将踏上湖岸旁,忽然齐刷刷地摔了个大跟头。
宝珠哈哈一笑,旋风般上前,手上利爪锐利如刀,不待半妖们反应过来,被狐妖从背后猛地一掏,几声惨叫后,几个半妖被穿了个透心凉,腹部汩汩地喷出鲜血来。
剩下还能动弹的,立即拽着兄弟退回到了水中。
湖水被半妖们的血染成了红色。
而狐妖与半妖们,隔着湖岸遥遥对峙,半妖不敢上岸,宝珠也不敢踏入湖水中。
看上去生得最完整的那个半妖,盯着宝珠看了许久,慢吞吞地放狠话道:“我们回去告诉河伯,河伯不会让你好过。”
“我要回去告诉河伯——”宝珠在岸上比手画脚、阴阳怪气地讥讽着,“你怎么不说要回去告诉爹爹啊,是你们没有爹吗?”
“我们……”半妖们的鱼头看不出表情变化,只是声音听着低落了下来,“我们有爹……”
“有爹还河伯河伯的,是你们爹不认你们吗,嫌你们蠢吗?”宝珠冲半妖们大做鬼脸。
半妖们被宝珠戳中了心事,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夹着受了伤的兄弟们,退向湖中心。
“你等着,河伯不会放过你!”
半妖们大声叫嚷着,在宝珠面前消失了。
宝珠松了一口气,坐在岸边歇息。
一只水鬼从水中冒出头来,小声道:“你还是挺厉害的。”
“那自然。”宝珠毫不谦虚。
“但是好像没有鲤鱼精那样厉害。”水鬼眨巴着眼睛,补充道。
宝珠一时语塞,转移话题道:“河伯一般什么时候回山洞?”
陆陆续续有几个水鬼从河中露头,听得宝珠这样问,一起疑惑道:“他已经回去了啊。”
“什么?”宝珠大惊,一跃而起,“不好了!我朋友一个人在洞里呢!”
水鬼们听从宝珠召唤,在水中托着她,宝珠踩在水鬼船上,以来时三倍的速度,朝着山洞疾驰而去。
将将能看见山洞时,宝珠也听到了从山洞传来的巨大动静,她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地催促脚下的水鬼:“劳驾,再快些!”
好险水鬼们已经没有呼吸,不然少不得要喘得如破风箱一般。
紧赶慢赶,宝珠与水鬼们终于来到了山洞前。
不待水鬼船停稳,宝珠便急不可待地要冲进山洞去拯救裴璇玑,不过她刚抬起一只脚,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猛地在水中一捞,捞起了几十只水鬼。
水鬼们一阵惊呼,刚想发问,便被宝珠装进了右手中。
“这是哪儿!”
“我怎么又活了!我这是投胎了吗!”
“天哪,我变成一只右手了!”
水鬼们在宝珠右手中大呼小叫,差点又吓死一回。
宝珠在脑中嘘了一声,哄劝右手中的水鬼们道:“别怕,在我右手中稍稍待一会,等会我揍那鲤鱼精时,你们也揍他,完了我就把你们放出来。”
说罢,轻飘飘地钻进了山洞中。
甫一踏入山洞,宝珠便发现里头与她离开时已经不一样了,裴璇玑与金鲤鱼显然是地动山摇地打斗了一番,山洞里一片狼藉,除去被塞在角落中十几位妻子,已经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裴璇玑正手持无锋剑,与金鲤鱼缠斗,她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伤痕,地上布置好的法阵也乱做一团,再仔细一看,裴天师脸色苍白,拿剑的右手都在颤抖。
而再看她的对面,金鲤鱼不过脸上多了几道血痕,身上的妖气仍旧磅礴。
若是宝珠不出现,想来裴璇玑在金鲤鱼手中已经撑不过十个回合。
但宝珠的出现,也并未改变山洞中的局势,裴璇玑全神贯注之下,绝无可能分心给宝珠,而金鲤鱼察觉到宝珠独身一人,并不十分强大,也决心要杀死裴璇玑后,再去解决宝珠。 此时的裴璇玑,心中已经知晓自己绝非金鲤鱼的对手,有心想要削弱这妖怪,为宝珠争取一些时间,她咬咬牙,回光返照般地朝金鲤鱼刺出了几剑。
在这绝地反击之下,金鲤鱼一时不察,被她刺中了胳膊,他的身形有了一瞬间的滞涩—— 这已是裴璇玑为宝珠制造的、万中无一的机会。
宝珠没有错过,快如闪电的一掌拍在金鲤鱼背上。
那金鲤鱼背上,全是金光闪闪的鳞甲,寻常刀剑、利爪无法刺破。
所以一只妖怪的轻轻一掌,金鲤鱼可以依靠鳞甲硬抗,他是不放在心上的。
金鲤鱼身上的妖气将宝珠弹开,他皱了皱眉,看着眼前已经站不稳的裴璇玑,想着要先将她斩下。
只是他不过往前踏出了一步,一股极其阴冷的煞气忽然出现在他体内,从刚刚那小妖留下的掌印处,朝着他的心脉涌去。
金鲤鱼停下了手里动作,僵在了原地。
他不得已,将全部的妖力收回,护住了自己的心脉。
站在他面前的裴璇玑,也没有错过这时机,她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无锋剑向前,扎进了金鲤鱼的腹中。
而后,拼死与金鲤鱼战斗到最后一瞬的裴璇玑,软软倒下。
此时她已力竭,金鲤鱼只要伸手,就能摘下裴璇玑的头颅。
可他的注意力不在身前。
被金鲤鱼的妖气弹飞的宝珠,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的身后,她用尽全力,又一掌打在原来的掌印上。
这一下,为了舒缓宝珠输入到他体内的阴煞之气,金鲤鱼体内的妖气乱成了一锅粥。他英俊的脸上青筋暴起,嘴角不住地抽搐。
妖气煞气肆虐之下,金鲤鱼缓缓跪倒在地上。
宝珠喘着粗气,转到他面前,抽出了无锋剑,想要给他最后一击。
可在裴璇玑手中砍瓜切菜一般的无锋剑,落在宝珠手中,却变成一根烧火棍。
无法,她只能将剑收回手中。
而金鲤鱼僵直在原地,脸色青了变白,白又青,只是神情却慢慢轻松起来。
宝珠心中权衡,此时她们状态太差了,再僵持下去,若是等着妖怪好一些,是谁丧命于此,就说不定了。
于是她咬咬牙,拿起无锋剑,背上瘫倒在地的裴璇玑,绕过无法动弹的金鲤鱼,朝着山洞口走去。
“一只妖怪,跟天师混在一处,我真为你感到羞耻。”
金鲤鱼眼见宝珠与裴璇玑要离开山洞,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
“一只鲤鱼精,抢了蟾蜍精的身份躲在这乡里,生一堆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听他们喊你爹,你都不羞耻,我羞耻什么?”
宝珠冷哼一声,一步一瘸地背着裴璇玑往外走,哪管身后的金鲤鱼暴跳如雷地大吼大叫,反正他一时也动弹不了。
走到山洞口,宝珠又停下了脚步,笑道:“且容你多活几天。”
说罢,她踏上了山洞外的水鬼船,离开了这里。
宝珠乘着水鬼船,看着远处,影影倬倬地有着半妖的身影,她不耐烦极了,扯了扯嘴角,朝着那处龇了龇牙,大喝一声:“还不去瞧你们爹,你们就没爹了!”
半妖们立即散了。
水鬼们顺利将她们送到了岸边。
宝珠将右手中的水鬼们送归湖中,向他们道了谢。
她顶着水鬼们敬畏的眼神,背着裴璇玑艰难地朝远离水域的地方走去。
走到一半时,宝珠感到脚上发软,不得已停下来歇一歇。
她背上的裴璇玑眨了眨眼,终于回过了神来。
她伏在宝珠背上,看着两边不断倒退的景象,心里头恍惚地想着,这是宝珠第二次背她了。
裴璇玑想了想,慢吞吞地说道:“宝珠,你很好。”
“裴七,你也不赖。”
宝珠笑了笑,答道。
夕阳透过竹林的缝隙,照耀在宝珠的脸上。
“裴七,你放心,我有法子,那鲤鱼精还是逃不出我们俩手掌心。”宝珠身体极累,精神却亢奋起来。“我们能赢的。”
她眼中闪耀着余晖,看上去生动极了。
裴璇玑扯了扯嘴角,嗯了一声。
第45章
宝珠与裴璇玑在山上寻了一个背风处,燃起了火堆。
宝珠的手在与半妖们打斗时,被一只鱼头怪咬伤了,当时只是简单的用水草包扎,现在终于闲了下来,裴璇玑便取了药膏,要给她敷上。
万幸天师们会给伤药最好的防护措施,这才让这药膏在水中泡了又泡,还仍旧存有药效。
宝珠的伤口此时已经不再流血,这让裴璇玑给她敷药时好生感慨:“还是妖怪们身体好,这样深的伤口,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开始愈合了。”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宝珠缠好伤口。
这裹伤的布料,还是裴璇玑从自己里衣上撕下来,又清洗火烤过的。
宝珠看着火堆旁穿了细木棍,正在烤的鱼,只觉得饥肠辘辘,满心满眼都是食物,听了裴璇玑的感慨,随口道:“我身体还好,只是上一回在神女庙中,那些鬼们说我神魂有缺,也不知怎么回事。”
裴璇玑一愣,疑道:“若是凡人神魂有缺,轻则神志不清,重则从此昏迷不醒也是有的,难道妖有什么不同吗?我瞧你活蹦乱跳的。”
宝珠挠了挠头,说道:“我也不清楚呢。”
“你把在神女庙中的事,细细说给我听。”
既然裴璇玑发问了,宝珠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便从在嵇宅中找到怜心留下的手册开始,一直说到了十万鬼上身后,她是如何将嵇仁击退的。
将上回没说明白的细节,都一一告诉了裴璇玑。
裴璇玑听了,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喃喃自语道:“不对啊,引鬼上身,竟然毫发无损,这怎么也说不通啊。”
说罢,裴天师钻牛角尖的劲头上来了,揪着宝珠不放,上上下下要给她检查一边,直把宝珠弄得浑身发痒,笑得停不下来,求饶道:“裴七,裴天师,放过小妖我吧,我实在是好的很呢。”
裴璇玑恼道:“我不弄明白怎么回事,晚上睡觉都睡不着!”
“或许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体质呢。”宝珠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反正对我也没甚影响。”
火堆旁的烤鱼已经开始发出滋啦声,宝珠垂涎欲滴,连忙拿起一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又催促着裴璇玑也赶紧吃。
裴璇玑顺从地拿起一只烤鱼,心不在焉地小口吃着,心思还在宝珠身上。
吃了几口后,裴天师疑惑道:“我只听过凡人有纯阴体质,招鬼的,难道妖也有?”
宝珠咬着烤鱼一怔,细想一下,似乎有这个可能,她问道:“若是,会怎么样呢?”
“不清楚,我才入门没多久,好多异事都没来得及钻研。”裴璇玑皱着眉啃着鱼,“若是你能跟我回一趟京城就好了,我们去找我姑姑,让她帮你瞧瞧,我姑姑可是顶顶厉害的天师。”
宝珠一惊,犹豫道:“你姑姑不会也逢妖必杀吧?”
“说什么呢,我姑姑为人沉稳聪颖,才不会那样极端。”裴璇玑嗔道。
“你也知道极端呢。”
“……就吃你的鱼吧!”
两人吃饱喝足,宝珠说道:“先歇息一下,后半夜我带你去找一位助力,想来我们三个合力,能将那乱让女子怀孕的金鲤鱼杀个片甲不留。”
裴璇玑再问,宝珠只说去了就晓得了,无法,她也确实困了,眼皮打架地强撑道:“我守夜,你先睡吧。”
宝珠朝着远处扬了扬下巴,说道:“我拜托鬼帮我们看着了,没事。”
若是平日里,裴璇玑身处这深山老林中,旁人对她说周围有鬼,她少不得要吓出一身白毛汗。
但她此时太累了,宝珠脸上又一副寻常模样,仿佛不是拜托山中鬼帮忙守夜,而是哪位同伴一般。
她下一瞬便失去了意识。
莫约睡了两三个时辰后,一阵凉意袭上宝珠的胳膊,将她冻得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见到一只小鬼伸出手,正抓着自己的胳膊。
小鬼见她醒了,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时间到了。”
宝珠揉了揉眼睛,对小鬼道:“多谢你了。”
小鬼嬉笑一声,一个转身,便消失在了山林间。
宝珠又将裴璇玑唤了起来。
两人收了一番东西后,宝珠便领着裴璇玑朝湖边走去。
一路上,宝珠将真假河伯的事,统统说给了裴璇玑听,听得裴天师一阵一阵惊呼,最后唏嘘道:“一个好妖怪,竟然因为在乎自己的容貌,被坏妖怪害了。”
“是了。”宝珠也跟着感慨。
待到走到湖水旁,宝珠俯下身子,冲着湖水轻声道:“你们还在吗?”
一个半透明的女鬼从水中冒出了头,应道:“在呢。”
她话音未落,湖水中一个接着一个的鬼显出了身形,他们幽幽发着蓝光,半边身子都浸在水中,层层叠叠地看着宝珠,轻声道:“我们都在这儿呢。”
此时小风一吹,湖边的树木被风吹得哗啦啦的响,湖水也一圈圈泛着涟漪,八月的深夜,湖岸边若如深秋般阴凉。
裴璇玑看着眼前大大小小的水鬼们,猛地打了个寒颤。
一旁的宝珠浑然不觉,挨个与水鬼们打了招呼,提出了请求:“能带我们去找赖三吗?”
水鬼们自然答应,很是高兴地看着宝珠道:“好啊,我们保证不让那些半妖晓得。”
宝珠笑嘻嘻地道了谢,回头看向裴璇玑。
不知是因为月光,还是水鬼们的荧光倒映在了宝珠脸上,她看上去有些鬼气森森、不怀好意,这狐妖狡黠地笑道:“裴七,忘了问你,你不害怕癞哈蟆吧?”
说着,宝珠比划了起来。
“这么高,这么大的癞哈蟆。”她笑嘻嘻地说道。
什、什么?多大的癞哈蟆?
裴璇玑看着面前的一群水鬼,想到即将见面的大癞哈蟆,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咱们俩也不是不能打那金鲤鱼,要不直接去吧。”
裴天师恍恍惚惚地说道。
“哎哟,你不会是害怕了吧。”宝珠抓住裴璇玑的胳膊,慢慢走进了湖水中。
水鬼们欢快地围了上来,嘻嘻笑道:“不要怕,我们不会害你的。”
裴璇玑没有吭声,咬着牙浸在了冰凉的湖水中。
“快些贴上什么符咒,我们要走啦。”宝珠催促道。
裴璇玑哆嗦着,英勇地掏出避水咒往自己额头上一贴,而后便被水鬼们七手八脚地拉入了水中。
头没入湖水之前,裴璇玑生出了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
我一个天师,不会被水鬼找了替身吧?
念头刚刚升起,下一瞬,水鬼们已经拽着她在湖水中飞速前进。
夜晚的湖水中,竟然不像裴璇玑想象的那样漆黑一片,湖水中有许多不知名的小生灵,发着光,在水中游弋。
这是裴璇玑从未见过的、世界的另一面。
她渐渐忘了恐惧,顺从地跟着水鬼们,往未知的方向游去。 她们无声无息地来到了湖底最深处,这里没有水草,只有一个深深的洞。
宝珠朝裴璇玑打了个手势,让她停在上头不要动,自己潜入了洞中。
洞中的赖三一副没有发现宝珠的模样,一如既往地在装死。
宝珠扯了扯嘴角,伸手在他身上戳了好几下。
如同石头一般的赖三,无奈睁开了眼,小声道:“小妖怪,你来的这样勤快,小心被那鲤鱼精发现了。”
宝珠摇摇头,伸出被包扎好的胳膊,向着前头挥舞了两拳,又一只手做出鱼儿游动的手势。
赖三一惊,巨大的身子转来面对宝珠,身上的锁链一阵叮叮当当响,蟾蜍精忧心道:“你与金鲤鱼打过了?还受了伤?”
宝珠点点头。
“哎呀,你打不过他的,他身上鳞甲修炼的极硬,寻常利器都奈何不了。”赖三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可疼了吧,下回可知道了,这样的妖怪打不过要赶紧跑。”
宝珠先是叹气,而后又伸手指了指上头的裴璇玑。
赖三也跟着她的手指,抬头看去。
“哦,那是你朋友吗?”赖三看了一眼后,忽然觉得不对劲,猛地瞪大了眼,“咦,小妖怪,你的朋友竟然是位天师。”
宝珠伸出大拇指,又做出鱼儿游动的姿势,另一只手作手刀状,砍向游动的鱼儿。
她比划着,又伸手去拉赖三,做出一起向上游的姿势。
赖三见状,摆手又摇头,拽着自己身上的锁链道:“我不行了,许多年前我就输了,被他拴在这里,我也没有办法的。”
宝珠抿了抿嘴,缓缓飘落到赖三面前,与他大眼瞪小眼。
这蟾蜍精心虚地偏过头,不愿意看向宝珠。
宝珠心头疑惑更深,她趁赖三不注意,一个猛子扎进洞底,拽住钉在地上的锁链,用力向上一拔。
锁链已经松了,宝珠用力过头,拽着链子飞出了洞中。
她漂浮在湖水中,抓着链子的一端,与洞里那只一脸惊恐的癞哈蟆四目相对。
赖三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癞哈蟆!
在洞中被困了这么多年,用来困住他身体的锁链都已经松了,可他的一颗心还是被自己捆着、压抑着,连走出这个洞穴都不敢。
宝珠难以置信地看着抱着头,团成一颗石头装死的赖三,她觉得很生气,但这气生得无头无尾,生得不应该。
宝珠索性又扎了下去,又从洞里扯出一根锁链,扔给了裴璇玑。
裴璇玑拿着链子的一段,看宝珠伸手指了指前方,会意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块儿,踩在湖底的淤泥中,联合起湖中围观的水鬼们,一齐拉着锁链往外拔。
锁链上拴着的一个一动不动、黑黢黢的大石头,被她们从洞里拔了出来。
宝珠拉着裴璇玑的手臂,不让她靠近。
一人一狐,无数水鬼,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块大石头。
大石头终于被看得不自在起来。
赖三的身体抽动了一下,睁开了一只眼睛,小心地打量着四周。
周围的诸位,无法发言,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赖三又睁开了一只眼。
然后他放下了抱住脑袋的手,接着他的双脚踩在了湖底。
他站了起来。
迎着宝珠灼灼的眼神,他身体一晃,变做了人形。
赖三原形不好看,人身也只是普通。
出现在湖底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憨厚青年,他双手紧紧绞在一块儿,低眉顺眼地看着地上,紧张地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他才期期艾艾地开口道:“你们还是不要去与那金鲤鱼为敌了,我没打过他,你们也打不过他的。”
宝珠的肩膀失望的垂了下来,她摇摇头,冲着赖三挥了挥手,然后朝着裴璇玑使了个眼色,转身朝着金鲤鱼的山洞游去。
裴璇玑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看向赖三。
赖三又紧张起来,纠结地想着用来回绝的言语。
可裴璇玑并没有任何表示,回过头,追着宝珠走远了。
围着赖三的只剩下水鬼们。
他们静静地看了赖三一会儿,也跟了上去。
没有人试图说服他。
赖三无措地扯了扯曾经困住他的锁链,时间久了,锁链轻易地在他手中断成了两半。
他被从湖底救了出来,而救他的人没有要求他做任何事情,赖三自由了,赖三不再是河伯,不再背负任何负担,没有人再关心他的长相。
自由的赖三,孤独地站在湖底。
宝珠与裴璇玑,在水鬼们的掩护下,悄悄从水中靠近了山洞。
白日里受了伤,金鲤鱼很谨慎,山洞外一层又一层,这片水域所有的半妖应当都在这里了。
他们按照金鲤鱼的吩咐,小心地守护着这个山洞。
没有赖三的帮助,只凭她们二人,也不是毫无胜算。
白日里,她们俩都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此时她们对金鲤鱼的情况已经了然在心,宝珠琢磨着,那金鲤鱼恐怕伤得不轻,至少比她们重得多。
她们潜在一旁,仔细地观察着。
看了一会儿后,宝珠小声在裴璇玑耳边说道:“我们在水中不好打那些半妖,不如从上头来。”
她指了指山洞上垂下来的藤蔓。
裴璇玑点了点头。
宝珠双脚用力,踩着水鬼们,飞上了半空中,当着半妖们的面抓住了藤蔓,来回荡悠着。
半妖们一惊,大喊道:“她来了!”
所有的鱼头人都围了过来,他们看着挂在藤蔓上的宝珠,想要从水中跃起,去抓宝珠的脚。
但宝珠不适应水中,半妖离开了水也力量大减。
他们来回的跳跃着,想要够着在挂在藤蔓上的宝珠,却都差一点。
反而宝珠双脚缠住藤蔓,上半身倒挂下来,手上的利爪闪着寒光,随着藤蔓晃动,一来一回,伤了不少蠢笨的半妖。
半妖们气得哇哇直叫,有聪明些的,也抓住了藤蔓,想要爬上去抓住宝珠。
就在宝珠吸引了所有半妖注意力时,裴璇玑从水中一跃而起,踩着光溜溜地鱼头,也爬上了藤蔓,无锋剑手起剑落,几个试图攀爬的半妖鱼头飞出老远。
有了无锋剑的加入,半妖们一茬接着一茬地倒下,不一会儿,山洞外便再无能站立的半妖,剩下稍微机灵一点的,都悄悄地躲进了湖水中。
宝珠与裴璇玑从藤蔓上跳入了山洞中。
山洞里,金鲤鱼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但宝珠与裴璇玑的夜视能力都不错,一眼便看见了趺坐在山洞的最里头、身旁环绕着十余位妻子的金鲤鱼。
金鲤鱼双眼紧闭,外头的儿子死的死伤的伤,好像与他没有关系。
几个长得最为正常的半妖,手持磨得极锋利的河蚌,颤抖着指向宝珠与裴璇玑。
宝珠看向裴璇玑,说道:“左边三个交给你,右边三个归我。”
“成交。”
两人当着半妖们的面,一人分了三个,说完便动手。
半妖们在岸上,力量变弱,并不是宝珠她们的对手,三下两除二,五个半妖便打倒在地,生死不明。
剩下长得最为健全的一个半妖,甚至脑袋已经是人的模样,只是身上留着鱼鳍。
他抛下手中的河蚌,跌坐在地,朝着金鲤鱼的方向手脚并用的爬着。
“河伯、河伯救我。”他口中含糊不清地呼喊着,他伸出双手,试图去够金鲤鱼的脚。
金鲤鱼坐在原地,连眼睛都未睁开。 身后宝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半妖绝望地看着金鲤鱼,张大了嘴。
半晌后,他颤声唤道:“爹……”
“爹……救救我……”
宝珠停下了脚步。
她也看向了金鲤鱼。
金鲤鱼缓缓睁开眼,他看向脚下这个最完整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废物。”金鲤鱼挥动了手臂。
半妖的头朝着宝珠飞来,她看到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宝珠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她想起了在永涟山上,带着母亲一块出来打劫的犬妖少年,想起了葛家堡遇见的小满,他说着与母亲在一块儿的种种趣事。
妖怪并非所有的感情都要通过后天的学习才能得到,他们生下来就拥有的,是对母亲、父亲的孺慕之情。
宝珠伸手接过半妖的头,将它好好地放在一旁。
“你这鲤鱼精,真该死啊。”她低声道。
“不要让他有继续下去的机会了。”裴璇玑道。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身影忽然一动,从左右两边朝着金鲤鱼袭去。
金鲤鱼站起身来,同时接住了宝珠与裴璇玑的攻击,又狠狠拍出两掌,掌中妖力激荡,力量之浑厚,使她们不敢硬接,猛地向后退去。
这妖怪即使身受重伤,也仍旧可怕。
两人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使出浑身解数,与他在山洞中缠斗。
外头窥视的众水鬼,只听得山洞中一阵地动山摇,山上忽然轰隆隆地掉落下许多石块,吓得做鸟兽散,不敢再呆在原地。
而山洞中的两人,情况也不容乐观。
这金鲤鱼越战越勇,明明白日受了那样重的伤,此时瞧上去,竟然已经好了大半。
宝珠疑窦丛生,躲过金鲤鱼一击后,视线流转间,不经意看到了原本环绕着金鲤鱼的十余位妻子。
这些女子原本饱满的脸颊,已经深深陷落了下去。
她们此时瞧上去,犹如干尸一般,再没有半点生气。
想到山洞深处的那一汪泉水,宝珠恍然大悟,金鲤鱼竟然将原本滋养妻子们的妖气收回体内,用来修复伤口。
失去了金鲤鱼妖气的滋养,这些妻子们很快便死去了。
自宝珠开了灵智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狠辣的妖怪,她一边觉得胆寒,一边与金鲤鱼打斗,一时分了心,立即中了他一拳。
宝珠五脏六腑一阵扭曲,如断线风筝般朝外飞去。
视线模糊中,她见到因为失去了自己给的压力,金鲤鱼全力攻击裴璇玑,裴璇玑接不住他狂风暴雨般的攻势,眼见就要不好。
这一刹那,她心中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裴七,我们应当从长计议,或者去请异人寺的天师们过来,一起对付这鲤鱼精。
而我傲慢自大、自以为是,想当英雄,我总是不愿意思考、没有耐心,冲动行事。
是我害了她。
宝珠眼泪飞舞在空中,她闭上了眼,不愿看到裴璇玑的惨状。
这时,一阵温柔地风刮过了她。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下坠的速度变得缓慢。
宝珠睁开了眼,伸手抓住了山洞上的藤蔓,稳住了身形。
她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接住了金鲤鱼对裴璇玑的致命一击。
赖三站在山洞中,抓着金鲤鱼的拳头,看着他的脸,小声谴责道:“你也错的太离谱了。”
“不需要你这废物来我面前说!”金鲤鱼见到赖三,脸色大变,立即转身全力朝着赖三攻去。
赖三关在湖底一动不动五六年,金鲤鱼身上有伤还未好全。
两人势均力敌,斗了起来。
这一下,宝珠与裴璇玑谁也插不上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只大妖怪大打出手。
山洞中妖气肆虐,妖风刮过宝珠的脸颊,竟然隐隐让她有些疼痛。
百来个回合后,到底赖三没伤,气息绵长,金鲤鱼身形一个不稳,被他逮住了机会,一拉一压,将他双手反绞,压在膝盖下。
“你不要再作恶了!”赖三痛心地看着他,“凡人尊称你一声河伯,你应当要对得起这称呼!”
金鲤鱼哪里肯理他,嘴里胡言乱语,一通咒骂。
赖三不知措施,只好手下又用力,绞得金鲤鱼痛得大叫。
金鲤鱼嘴角流着血,眼睛通红,冲着赖三污言秽语地辱骂,将他骂地眼圈都红了。
“你这妖怪,真是、真是。”
赖三气得很,红着眼睛看着宝珠与裴璇玑,声音小极了:“这可怎么办啊。”
裴璇玑与宝珠对视一眼,对赖三道:“你闭上眼睛,这事交给我。”
赖三连忙听话的闭上了眼。
他感到裴璇玑不知做了什么,手下的金鲤鱼忽然不再动弹了。
蟾蜍精心中一凛,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向身下的金鲤鱼。
哪里还有金鲤鱼,他的头骨碌碌地在地上转动着,已经被裴璇玑用无锋剑砍下,送他去与他的儿子们团聚了。
“哎哟!”赖三高呼一声,脸色一阵发白,身上止不住地颤抖着,“金鲤鱼他、他竟然死了!”
说完,赖三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外头的天都已经大亮了。
在赖三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宝珠已经与裴璇玑将整个山洞都清理了一边,十几个苦命女子的身体被整整齐齐地放在一旁,身上盖着海草,只等着交还给她们家人了。
宝珠见地上的赖三醒来,冲他笑道:“这回还是多谢你了,不是你,我们都没了命,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一直住在这片水域里,金鲤鱼之前就看不起我,说我没见识,或许我要出去走走也不一定。”赖三挠了挠头,憨笑道。
“你不当河伯了?”裴璇玑问道。
“河伯、河伯已经死了。”赖三脸上露出一丝怅然,“我是蟾蜍精赖三,应当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挺好的,以后说不定能再遇见呢。”宝珠赞同道。
“对。”赖三点头应着。
金鲤鱼已经被除去,宝珠与裴璇玑便要去到县城中找寻失落的同伴了,赖三将她们送到了县城城门前,指着城门道:“这里就是虞山县城了,里头有异人寺,我就不进去了。”
宝珠她们点点头,就此与赖三道别,走进了虞山县城中。
甫一踏入县城,她们便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热闹的氛围,许许多多凡人们,脸上带着笑,你推我我推你,挤挤挨挨地朝着某一处地方走去。 宝珠与裴璇玑对视一眼,也朝着那里走去。
一路上,兴奋的男女老少不住地讨论着。
“周员外的女儿,今日要在雪云楼抛绣球选夫婿。
“听说砸中了谁便嫁给谁,半点不假。”
“这是他第几个女儿了?”
“好像是第七个。”
宝珠闻言也兴奋起来,连忙拉着裴璇玑的手往前挤去。
“快些啊,我要去瞧热闹!”宝珠嚷嚷道。
“这、这当真有人抛绣球选亲吗?”裴璇玑脸上全是疑惑。
“他们不都在说吗,快些快些,我要去瞧那周员外的女儿生的好不好看。”
宝珠拉着裴璇玑,游鱼一般在人群中穿梭,一会儿便挤到了那雪云楼下。
她抬眼望去,二楼果然有一个清秀的女子,穿着大红衣裳,脸上也红彤彤的,正羞赧地捧着一个绣球呢。
楼下的人看着周姑娘,大声地起哄道:“选我!我身世清白!”
“他长得丑!我生得俊美,往我这儿砸!”
“俊有啥用,你家已经有婆娘了!”
周围人听到这里,都大笑起来。
那自称俊美的男子反驳道:“又没说有婆娘了就不能来,扔中了谁就是谁!”
二楼上还有一个中年男子,见状出声连忙道,他就是周员外,家里这个小女一直没选中合适的夫婿,想来想去,不如就抛绣球选夫婿,扔中谁就是谁,正所谓缘分天注定。
周员外说完,抬头看了看天,大声道:“吉时已到。”
周姑娘羞答答地低头看向楼下的人群,看了半晌,在那街角处,她发现了一位公子,那长相端端是英俊非凡,颇有鹤立鸡群之感。
她暗自窃喜,咬了咬牙,瞄准了一番,将手中的绣球使劲朝着那位公子砸了过去。
楼下众人的眼睛,都跟着绣球一块儿,朝着那处看去。
宝珠也跟朝那处看去,只是她眼尖,隔着人潮涌动,忽然认出了那边有一位公子,俊美高大,仪表堂堂,他是——
她的心怦怦直跳,她大喊道:“李挚——!”
这样嘈杂的环境中,李挚竟然听到了宝珠的呼唤,他微微一怔,立刻转头看向了宝珠。
“我在这里!李挚!”宝珠满心欢喜,拉着裴璇玑,扒开人群朝着李挚的方向走去。
李挚粲然一笑,正要往宝珠这边走,忽然从天而降一个绣球,砸中了他的肩膀。
电光火石之间,李挚倏地一个转身,让开了身位。
绣球稳稳地落入了站在他身后,伸手想向裴璇玑打招呼的张鹤手中。
“姑爷出现咯!”
周围人立刻团团围住了瞠目结舌的张鹤。
第46章
手拿绣球的绝望张鹤,还没来得及张口解释,便被汹涌而至的人群包围了,他一张口,方才说一句话,周围百来张口,已经嗡嗡嗡地说上了一百句。
“我是官差,不能随意地当姑爷。”张鹤扯起嗓子大喊道。
他被几百号人围在正中央,喊出来的话只有里头一圈人听见了,后头人探头探脑地打听。
“这周员外的新姑爷,扯着嗓子在说什么呢?”
“好似在说,他是官差,大伙不随礼他不当这姑爷。”
“好家伙,都是官差了,还惦记上大伙的随礼了。”
被挤出了人群的宝珠三人,目瞪口呆地见识到了百姓们张嘴胡说的本事。
裴璇玑犹豫地看着被包围的张鹤,小声道:“我们要去救他出来吗?”
“可是他不是已经成了周姑娘的夫婿了吗。”宝珠迟疑地看着满脸通红的张鹤,“你瞧他脸都红了,看上去多欢喜,我们这不是打搅了他的好事吗?”
张鹤被人群裹挟着朝着雪云楼走去,他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肝红,嘴里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像条上了岸的鱼似得,瞧着确实激动不已。
“看着是呢。”裴璇玑看了半晌,愁眉苦脸地说道,“前辈就这样娶妻了吗,是不是有些草率。”
“张天师的妻子我仔细看了,长得可好看了。”宝珠兴奋起来,比手画脚地跟两个天师形容,“脸圆圆的、红红的,眼睛大大的,眉毛又长又细,家里父亲还是员外。”
一旁的李挚一言不发地听着身旁两个女子讨论,等到她们讨论得差不多了,方才体贴地问道:“不如我们先去客栈?若是张兄不想做姑爷,还能去找我们。”
“行吧。”裴璇玑叹了口气,点头道。
“你们怎么也到这虞山县来了,好巧哦。”宝珠闻言,瞬间便把张鹤抛之脑后,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李挚。
“三真山上的洪水涌出时,我见到裴天师顺着水流,朝着北边来了。”李挚一边向宝珠解释,一边领着她们去往客栈,“我在水中想了想办法,没有与你们离得太远,与张兄大致地流落到了这一块。”
李挚嘴里说着话,在虞山县城中绕了一圈,来到了一处寻常的客栈。
“三真山上的洪水,往北最远不过虞山县,我想着裴天师醒来,第一件事定是要去县中寻异人寺,便与张兄提前在这儿等着了。”
他们说着话,穿过了客栈的大堂,来到了客栈后头一个个独立的小院中。
裴璇玑紧皱的眉头,直到看到李挚推开小院的门,见院中干净整洁,还有两间厢房,方才松了下来,她矜持点头道:“李天师想的……”
“李挚你可太聪明了!”裴璇玑话还未说完,宝珠已经欢呼起来,“换了我就想不到,裴七你说是吧。”
裴璇玑嘴角一抽,正色道:“宝珠,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推理,你对李天师有些过于推崇……”
她说的话,宝珠并未听进去,只顾着围着李挚叽叽喳喳问着他这些天做了些什么。
裴璇玑瞧在眼中,一阵阵发酸。
她用余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挚,心里纳闷极了,裴七实在看不出此人魅力何在,他不过长得一副好皮囊,又有些天赋罢了,一看就一肚子心眼,天真的狐妖哪里是对手,别被骗了。
裴璇玑在心里头撇了撇嘴,又悄悄拿眼去看笑开了花的宝珠,见她这样开心,更是好生郁闷。
唉,这人到底好在哪里,竟然能让宝珠这样喜欢。
李挚倒是察觉到了裴璇玑身上的闷闷不乐,笑了一笑,问道:“裴天师可是想要去县里的异人寺探一探?”
“嗯,是有这样打算。”李挚说正事,裴璇玑连忙抛开心中的成见,认真答道。
“我与张兄前些日子去衙门中探过了。”
李挚打开了院中一间厢房,房中正巧有一桌三椅,他对两位女郎做出了请的姿势。
三人坐下后,他才向她们娓娓道来。
那日他们大闹三真山后,洪水从天而降,直冲江北府,本就因为干旱受苦受难的府城,莫名又遭了洪灾。
幸亏江北府那城墙上有着诸多法阵,勉强替城中百姓挡下了一灾,让百姓没有直面三丈水浪,但整个府城还是被泡在了水中,更别提城外了。
只是这次的洪水也有奇妙之处,城外的流民们明明毫无遮拦地直面了大水,但除却个别外,竟然也没有几个受伤的——
听到这里,宝珠立即插嘴,将自己在神女庙中的所作所为大赞特赞了一番。
“原来如此,真不亏是宝珠。”李挚听了,也是赞不绝口,表扬得宝珠骄傲地扬起了下巴。
“然后呢?”一旁的裴璇玑听不下去了,连忙打断道。
李挚又接着说道。
这样的大事,江北府瞒不了,巡抚与朝廷很快便知晓了,八百里加急的圣旨从京城下到江北府,江北府知府就地革职,押解回京,异人寺总司嵇仁就地革职,责令其立即回京述职。
“可,嵇仁被我打伤了,他还能动弹吗?我觉得他伤得挺重的。”宝珠疑惑道。
“嵇仁现下身体如何,大家都不知晓,但他抗旨不遵,从江北府中消失了,这件事倒是传的沸沸扬扬的。”
“什么!”裴璇玑吃惊地看着李挚,“嵇仁这样沉迷权势的人,竟然抗旨不遵,人还消失了!他、他为何不上京述职呢,反正我们又没有证据他做了什么,人证也被他杀了,他大可以辩解说神女庙中的买卖都是上一任总司做的。”
“裴天师说到了症结所在。”李挚朝着裴璇玑点点头,“因此我与张兄都认为,嵇仁恐怕当真做了一些了不得的勾当,让他不能上京述职。”
“这……”听了这话,裴璇玑犹豫起来,“我们与嵇仁的梁子,是越结越大了,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呢。”
“裴天师认为呢?”李挚没有回答,反倒将问题抛了回去。
裴璇玑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你们应当都是知道,我家里是……”
她顿了顿。
李挚与宝珠一齐点头。 “其实最近我总是想,家中有关系,为何不能用呢。”裴璇玑一字一顿地说着,“既然嵇仁想要对我们不利,那我们就上京去,他不愿意去述职,我们可以。”
李挚笑了笑,立即答道:“好。”
他答得爽快极了,让裴璇玑一怔,旋即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李挚不会早就想好要这样做,就等着自己主动提出来吧。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宝珠撑着下巴在一旁仔细听着,听到他们说完了,都没有问及自己,不免有些失落,别别扭扭地假意说道:“唉,可我还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呢?”
裴璇玑刚想解释,便被李挚抢了先。
李挚露出了一个吃惊的表情,看着宝珠道:“宝珠,你忘了是谁重伤了嵇仁?你可是他的头号心腹大患,难道你不和我们一块儿吗?”
这番不留痕迹地吹捧,实在是吹到了宝珠的心坎里,她瞬间绽放了笑容,骄傲道:“说得也是,若是你们三人上路,再被嵇仁抓住了可怎么办,还得靠我呢。”
李挚笑着点点头。
裴璇玑将宝珠变脸的过程瞧在眼中,忽然晓得了这狐妖为何会对李挚动情,心中又莫名生出了对李挚的佩服。
李挚将从外头得来的情报一一向宝珠她们交代完,便打开了隔壁的房间,催促两人先歇息,待到用饭时,他再将她们唤醒。
“二位瞧上去有些憔悴,想来这些日子也未曾休息好,还是先歇一歇。”李挚体贴道。
“倒也不用说二位……”裴璇玑嘀嘀咕咕的,拉着宝珠进了屋,当着李挚的面关上了门。
二位一起上了床,裴璇玑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宝珠絮叨道:“你可收敛着来,你那眼神我们一瞧便知道,别叫李挚那样轻易地放下心,吊着他些。”
裴璇玑京城贵女出身,自有一套贵女们口口相传的御夫大法,此时她有心让宝珠速成大法,对宝珠耳提面命地教诲,将狐妖说得头晕眼花。
“你说得这些,我都不会。”宝珠扁着嘴委屈道。
“不会便学。”裴璇玑横眉冷对。
“学来作甚,反正若是他对我不好,我就不跟他好,回我的山上去,再说我现在也没有跟他好。”宝珠嘴硬道。
裴璇玑一愣,也反应过来,宝珠不是凡间女子,而她知晓的这些御夫大法,都是在人间的条条框框下,女子不得已所为,与宝珠何干呢?
“是了,你身为狐妖,就该来去自如,李挚对你好,你便对他好,他对不起你,你打他一顿,转身就把他忘了。”裴璇玑放下一颗心,冲着宝珠笑道。
“自然。”宝珠也跟着傻乐。
两人便不再谈及李挚,在床上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一番后,相继迷糊了过去。
这一觉,便睡到了太阳落山。
宝珠听到外头似乎有人在呼唤她,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转头一看,身旁的裴璇玑仍旧睡得死死地,半点没有醒转的迹象。
她便蹑手蹑脚地起身,从房间里出来,小心地对等候在院中的李挚嘘道:“她还未醒来。”
李挚点点头,引着宝珠到了自己的房间,指着桌上的饭菜道:“睡了许久,想来饿了,快些用饭吧。”
他一说,宝珠果然觉得饿了,连忙坐下大吃。
李挚也坐在一旁,不做声看着宝珠用饭。
看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扬起了嘴角。
宝珠被看得不自在起来,将食物咽下后,嗔道:“为何这样看着我笑。”
李挚摇摇头,解释道:“看你吃得香,不知不觉便笑了起来。”
宝珠有些羞赧,白了他一眼,佯做凶狠道:“再看把你也吃了,我可是狐妖。”
李挚轻笑一声,从善如流地偏开头去,道:“吃完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宝珠好奇道。
说罢,她加快了速度,风卷云残地将李挚给她准备的饭菜全塞下肚中,催促道:“我好了,走吧。”
李挚便起身,领着宝珠往外走。
虞山县对门禁管得颇松,他们出来时太阳已经下山,城门也已经关上,李挚不过给守卫塞了十个铜板,守卫便开了小门,让他们出了县城。
李挚带着宝珠,往南边走,上了虞山县旁的一座山。
这山不甚高,只是连绵数里,自他们上山以来,一路都听闻有野兽的叫声,忽远忽近,可见山中物种繁多。
没有事情绊着,宝珠一路上左看右看,又停下要嗅一嗅野兽在树上留下的气息,又要眺望远处,看隐藏在灌木从中,小兽出没的身影。
李挚任她撒欢动作,并不出言催促,二人仿佛郊游一般,在月亮爬到最高处时,慢慢爬上了山顶。
山顶之上,有一处天然矗立于此的大石头,高高在上,四周毫无遮拦地俯瞰着群山。
今日的月色尚好,银色的月光从天上铺洒下来,山中的一切,在宝珠眼中蒙上了一层闪烁的银纱。
狐妖抑制不住血脉中的冲动,变回狐狸样子,跃上巨石,在月下长鸣。
而后,她昂首站立,感受着山风吹拂。
山中的风裹挟着无数的气味,吹拂过宝珠的鼻尖。
野兽们繁衍的气息、树木生长的气息、溪水流过的气息,宝珠兴奋地分辨着风吹来的一切,她看到了群山,感受到了山的律动,就好像她拥有着这座静谧而又喧嚣的山。
她站在巨石之上,披着月光,被风吹过的每一根毛发都泛着光芒,她拥有无与伦比的美丽。
巨石之下的李挚,安静地注视着她。 宝珠看着群山,李挚看着宝珠。
许久之后,宝珠才从这种玄妙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垂下头,看着一直未曾出声的李挚。
他的眼神中充满着让宝珠感觉到安心的情绪。
并且,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李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记了起来,上一世时,李挚去到宛平府做父母官,带着新婚不久的宝珠从京城出发,走水路去宛平。
一路上,在京城中哪儿也不能去的宝珠憋坏了,船每到一个码头补给,宝珠便要下船游玩一番,有时玩得忘了时间,赶不上原来的船,还要重新等下一艘去宛平的船。
四天的水路,硬生生被她拖到了十日。
还好他们出发的就早,即便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日,也不碍事,李挚并未对此多言。
但宝珠心中有些愧疚,因为她贪玩,耽搁了李挚这样多的时间,他却什么也没有说。
待到他们上了岸,从水路转陆路后,宝珠便收敛了心思,不再贪玩,只一心跟着李挚赶路。
那时候李挚还年轻,见宝珠忽然不乐意游乐了,还颇为担心地强行要带她去爬山游湖。
宝珠一概不同意。
李挚没了法子,两人从此闷头赶路,没过多久,便到了宛平府。
哪晓得,宛平府有个习俗,九月中旬时,百姓们便自发地带着自己制作的风筝,赶到府城的郊外,一齐放风筝。
宝珠来时,正巧赶上风筝节,进城的前的必经之路上,无数花红柳绿的风筝,在天上飞舞着。
宝珠在马车中,一个风筝一个风筝瞧了过去,直把她乐得合不拢嘴。
可惜马夫赶着车,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要绕过这块地方了。
前头的李挚回头问她,要不要让马车停一会儿,让宝珠多看看风筝,或者干脆下车,也给她买上喜欢的风筝,教她放一会儿再走。
宝珠很心动,可是当时天色已晚,若是又停下来,不知还能不能在关城门前进城。
她拒绝了李挚的提议。
马车继续走了起来,没走几步后,宝珠看着天上马上要看不见的各式各样的风筝,又后悔起来。
于是想来想去,她耍了个小聪明,跟马车前的李挚说,她有些头昏,要睡一会,让马夫慢些赶车,不要吵醒了她。
听得李挚同意,宝珠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撒欢地奔向了风筝们。
没跑几步,宝珠便从地上捡到了一个断了线的小葫芦风筝。
她开心地拿着这个只有一截短短的线的葫芦风筝,加入了前头放风筝的人们。
狐妖玩得忘乎所以,直到天已经擦黑,周围的百姓们开始收起风筝往回走,这才回过神来。
此时,也不知李挚是不是已经进城了,若是他掀开马车上的帘子,发现宝珠不在车中,那该怎么办!
宝珠慌不择路,一溜烟地循着李挚的气味,将将赶在城门关上前一刻进了城。
她兵荒马乱地一路紧赶慢赶,生怕李挚已经进了官署。
却没想到,进城刚一会儿,宝珠便发现了他们的马车,李挚正按照她的吩咐,让马儿极慢极慢地走在路上。
因为走得太慢,还遭了许多路人的白眼。
宝珠连忙钻进了马车中,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对前头的李挚说自己已经醒了。
那时候——
李挚掀开帘子,回头看着自己的眼神,就与此时这个他一模一样。
所以那个他是知道的,他什么都懂,他晓得宝珠的小心思,他察觉到了宝珠是妖,宝珠早就得到了全然无保留的包容。
她恍然地看着眼前的李挚。
但她懂得太迟了。
“我真是太笨了。”宝珠喃喃自语,眼中不知不觉蓄满了泪。
她变回了人身,从巨石上跃下。
李挚含笑看着她,疑惑道:“狐狸大王何曾有过笨的时候?”
宝珠没有说话,只是委屈地看着李挚。
李挚立即收起了笑,眉头微蹙,伸手拂去了宝珠眼角的泪,他叹息道:“我路过此处时,便觉得这里很像家乡的山,还有这块巨石,想着若是月色好的时候带你来,你一定会高兴,没想到你……”
“我很高兴,我太高兴了。”宝珠哽咽道。
李挚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宝珠偏过脸去,小声道:“李挚,我现在还没有跟你好,你知道吗?”
李挚哭笑不得,无奈地答道:“我知道。”
“所以等会我亲你一下,也不是说我就跟你好了。”宝珠回过头来,一脸严肃地皱着眉道。
李挚愣住了。
而后在月亮的注视下,他被宝珠揪住了衣裳,扯弯了腰,吻在了唇上。
第47章
一吻过后,宝珠揪着李挚的衣裳,砸吧着嘴,心满意足道:“我满足了。”
李挚却呼吸有些不稳,他握紧了拳,喃喃道:“我可还未曾满足啊。”
宝珠看着他,眨巴着眼,狡黠地笑道:“我可听不懂你的意思。”
说罢,她欢快地拉着李挚的手,与他一块儿跃上了石头。
“与我一块儿吹吹风就好了。”宝珠笑嘻嘻地说道。
李挚拿她毫无办法,摇头一笑,索性照宝珠说,与她并肩站在巨石之上,眺望静谧的群山。
他此前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山,看着眼见的景色,吹着凉爽的山风,李挚心中方才平静了些,宝珠便拉着他,指着树冠之下一闪而过的影子,说道:“看到了吗,那是麂子。”
李挚收敛了心神,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摇头道:“我眼神不如你。”
宝珠得意一笑,自夸道:“那是自然。”
说到这里,宝珠心情又好了起来,她将方才掉的眼泪忘到了脑后,指着山上各种树木、在夜晚潜行的动物,一一说给李挚知道。
“那种兔子,一般会在晚上出来,它们胆子太小了。”宝珠说着自己以前在山上捕猎时的经验之谈,神情严肃起来,“春天我还会仔细瞧一瞧,不会捕母兔。”
“是你的善心。”
“不,不是善心。”宝珠认真对李挚解释,“我放过母兔,是因为它们会生崽儿,即便山中的所有生灵对我来说都是猎物,我也只会捕猎我能吃掉的那一部分。”
李挚想了想,总结道:“这是山中的规律所在。”
宝珠笑起来,赞道:“还是你会说话。”
说起这些生灵繁衍的事,她忽然想到了金鲤鱼让凡人女子生下的那些又可恶又可怜的半妖。
宝珠叹了口气,将自己与裴璇玑前些日子的冒险说给了李挚听。
她在见过半妖之后,曾经数次回想起上一世,她与李挚成婚的二十余年。
他们没有生下过一只小狐狸。
对于这件事,宝珠不曾有过遗憾,她自己都糊涂着,又怎么能好好地养育小狐狸呢。
只是见到金鲤鱼狠毒的样子,她心中还是出现了一个念头——假设李挚当了父亲,即便他们的小狐狸生得再蠢笨,他也一定会好好对待她。
果然,李挚听闻金鲤鱼的所作所为后,也严肃起来。
或许站在山巅上,如石头般的心也要被山风吹破一条缝,他沉默了许久,轻声道:“若是不期待,便不要以任何理由让他降生。”
李挚背着手,没有面向宝珠,而是对着群山说着。
他的耳旁,几缕散落的发梢飞动着,他没有焦距地看着很远的地方。
而宝珠看着他的脸,遽然之间,想起了他背上纵横的陈年伤痕。
她一时语塞。
他是以什么身份说出这句话的,宝珠心里暗自叹息,这些话他从未说过,是不是说出来后,便能放下了。
在最熟悉的地方,她似乎窥见了李挚心中最隐秘的一角。
而后,他们沉默地看着远处,不再交谈,只享受着彼此的陪伴,直到东方隐隐变白,再接着,一轮红日从天与地的交界处蓬勃而出。
“我们回去吧。”宝珠半边身子沐浴在晨曦之中,朝霞用金色勾勒出她的轮廓,“若是裴七醒来,发现我们都不见了,那可大事不妙,恐怕要说我一顿。我们回去时再给她带些吃的,她一天没吃东西了,要饿死咯。”
李挚嗯了一声。
两人从巨石上下来后,他看着宝珠愉快的脸,状若无意道:“宝珠与裴天师相处的很好。”
提到这个,宝珠哈哈大笑道:“一开始不好的!裴七拿着剑追着要砍我,结果被我救了两次!”
宝珠伸出两根手指,戳到李挚面前,强调道:“两次!我可是她的救命恩人,所以我们现在可好了。”
李挚静静听着宝珠说着自己是如何两次背着裴璇玑脱险,如何与她一块儿大战金鲤鱼、解救蟾蜍精的。
“哦。”宝珠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跟你说过了吧,鬼们说我神魂有缺。” 李挚停下了脚步。
“我没说吗?我以为我说过了。”宝珠见状,也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她小心地看着李挚的脸,试探道:“你生气了吗?”
李挚的表情实在不好看。
李挚缓缓摇头,勉强勾起嘴角,强行换了话题道:“你背了裴天师两次,我有些吃味。”
“无妨,我也来背你!”宝珠赶紧走到李挚身前,俯下身子。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李挚上来,刚想转头催促,只听得身后一声叹息,宝珠的身体一轻,已经反被李挚背在了身上。
宝珠立即手脚并用,缠住了他。
而后她又在李挚肩上找了一处舒服的位置,将下巴搁了上去。
宝珠满足地叹了口气。
下山的路有些不好走,但李挚走得极稳当,只有一点点细微地晃动。
宝珠被晃得迷糊起来。
在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李挚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啊。”宝珠含含糊糊地问道。
“我说。”李挚的声音隐隐带着无奈,“真拿你没办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却发现背上的宝珠已经睡着了,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到。
宝珠在李挚背上,一觉睡到了客栈的小院中,被一阵食物的香气闹醒了。
她睁开眼,不住抽动着鼻子,嚷嚷道:“好香啊。”
李挚将她放在地上,将手中的提篮递给她,冲着房门紧闭的那间厢房使了个眼色,小声道:“想来你回来给裴天师带了吃的,她就不会生气了。”
宝珠接过提篮,夸道:“你真聪明!”
说罢,便兴冲冲地小心推开房门,待进去后又小心地关上。
裴璇玑是着实累狠了,宝珠已经上山看了个日出又下山,走时裴天师什么姿势,回来时她还是原样,连气息都若有似无的。
宝珠连忙将提篮放在桌上,凑上去仔细研究裴璇玑的脸,惊慌道:“该不会死了吧。”
“没死呢。”裴璇玑被宝珠的声音和食物的香气吵醒了,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语气迷糊,“我睡多久了。”
“睡了一下午加一晚上。”宝珠趴在床边,乖巧道。
“哦。”裴璇玑还是觉得困,“我还想睡。”
宝珠似乎没听清裴璇玑说了什么,盯着她嘿嘿一笑,口出狂言道:“裴七,昨天晚上,我亲了李挚一下。”
“什么?!”裴璇玑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把揪住了宝珠的衣裳,“你再说一次!”
宝珠眨着眼睛,原话复述了一遍。
裴璇玑听完,披头散发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拿起一旁的无锋剑就要走,她冷冷道:“我先出去砍个人。”
宝珠连忙抱住了她的胳膊,嗔道:“我说是我主动的。”
“那肯定是他先勾引你的。”裴璇玑不分青红皂白地下定论,“你们俩到底谁是狐狸精,你这大呆瓜、大傻子。”
“哎哟,反正我又没跟他好,他长得这样好看,亲一口我还占便宜了呢。”宝珠洋洋得意道。
“你不好看吗?”裴璇玑拧着宝珠的下巴,左看右看,“我瞧你比他好看。”
两人一个要去砍李挚,一个不让,大清早的在屋里打闹了一番,最后以宝珠连连告饶,亲自伺候裴大小姐用膳、给大小姐梳头结尾。
隔壁屋的李挚,听着她们房里的动静告一段落,方才松了一口气。
又等了一会儿,想来两位女郎已经用过饭了,他才起身敲响了她们的房门道:“可用好了,若是无事,不如商议一会儿走那条路去京城?”
旁边的屋里先是一静,接着裴璇玑顶着歪歪斜斜的发髻,猛地打开门,狠狠瞪了李挚一眼。
李挚摸了摸鼻子。
“进来吧。”裴璇玑强行收拾好心情,表情正常地与李挚说道。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李挚将纸铺平,画了从虞山县到京城的两条路,说道:“从虞山县去往京城,有两条路,一是坐马车走陆路,要穿过整个北方丘陵,大概要十日。二是坐船,从澜江走,七日后可抵达京城,只是澜江有些地方颇为凶险。”
说罢,他放下笔,问裴璇玑道:“不知裴天师怎么想?”
“走水路吧,坐马车赶十日的路,那滋味可比坐船难受多了,至于澜江凶险,找艘大船,找老经验的船老大,也不至于就会翻船了,速度还快些。”裴璇玑说道。
“宝珠觉得呢?”李挚又转头问宝珠。
宝珠低眉顺眼道:“我都听裴七的。”
裴璇玑听了,弯起嘴角,冲李挚挑了挑眉。
李挚嘴角的弧度未变,恭敬道:“那不如二位收拾好行李,我们今日下午、或者明日上午出发如何?”
“好。”裴璇玑一口应了。
不过,她忽然又皱眉道:“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宝珠,我们就只有这么点行李吗?”
宝珠看着裴璇玑,裴璇玑看着宝珠,李挚看着面前二人。
片刻后,他们异口同声道。
“前辈!”
“张兄!”
“张天师!”
被所有同伴遗忘的张鹤,这个晚上可不好过。
他接到绣球后,先是被围观群众裹挟到了雪云楼,又被周员外出动二十余位家丁护送着,一路从虞山县城里,来到了周家位于县城郊外的大庄子中。
进到庄子里,张鹤更是插翅难飞,身为天师,无故对凡人使用符咒、阵法乃是大罪,张天师空有一身本事,却无法使出来。
若是只凭他的身手,周家来的人太多了,各个似乎都有两把刷子,前后左右地看着他,让张鹤寻个借口偷偷溜走的机会都没有。
并且这周员外也实在热情难挡,见张鹤不乐意,又是改口说儿女亲事强求不得,又要张鹤给他几分面子。
“我周某人在虞山县也算得上人物,别说虞山县了,你去澜江打听打听,做船运的,有没有听过我的名字,张公子,县中诸位百姓都看见是你接过了小女的绣球,若你立即就走了,我还如何在虞山县、在澜江立足,你今晚必不能走。”周员外把胸脯拍得啪啪直响。
张鹤只得苦笑道:“那明日一早,我还是得走。”
“明早再说。”周员外笑眯眯地说道。
强龙不压地头蛇,张鹤踏入周员外的庄子,只见里头走动的家丁各个龙行虎步,健硕非凡,显然有功夫在身,再联想到周员外的船运生意,知晓这姓周的绝非善与之辈,自己孤身一人,还是莫要将他得罪的太狠。
想来到了晚上,同伴们自会来接应他。
于是乎,周员外晚上大开宴席,又派了十几个侄子们陪张鹤喝酒,张鹤也只能勉强喝了一半下肚。
酒过三巡,周员外拍着张鹤的肩膀,大着舌头道:“张公子,我这是越看你越喜欢,你啊,是没与小女相处过,我这七女儿性子好极了,不是我当爹的胡说,皇帝也嫁的。”
张鹤也喝得有些上头,闻言挑眉道:“周员外,你家人口也太多了些,又是十几个侄子,又是七个女儿的。”
周员外嘿嘿一笑,满不在乎道:“人不风流枉挣钱,我钱挣得那么多,就是要多娶几个老婆。”
张鹤一阵嗤笑,一低头,不防身边坐下个清秀女子来,张嘴便笑道:“张公子,我来敬你一杯。”
张鹤顿时酒醒了一半,连忙推辞道:“不敢不敢,我自个喝啊。”
说罢便将酒往嘴中一倒,又冲周姑娘展示了杯底。 周员外与周姑娘见状,含蓄地看着张鹤直笑。
张鹤干脆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往桌上一趴,开始打起鼾来。 客人都醉了,这酒席也继续不下去了,周员外朝着周围使了个眼色,十几个侄子上前来,将张鹤抬进了前院的客房中。
张鹤被放在床上后,这些人便散了去,他们体贴地将房门关上,容他好睡。
这间屋子实在是适合睡觉,点的熏香,床和枕头的软和程度,无一不舒服。
张鹤躺着柔软的床上,不知不觉,竟然进入了梦乡。
直到后半夜,张天师迷迷糊糊之间,忽然感到有一只手在他胸膛上游动。
张鹤瞬间便清醒了过来,还未看清眼前人究竟是谁,便猛地蹬腿缩进了床的角落中。
他手中抱着被子,挡着胸前,结巴道:“你不要过来啊。”
周姑娘抿嘴一笑,眼波流转间,有一股与她清秀外表不相符的妩媚,她娇声道:“张公子,我又没有对你做什么,你这样怕做什么。”
张鹤简直抓狂,他哀嚎道:“我都说一万遍了,我是官差,还在当差呢,我不娶媳妇。”
“你们男人的嘴,我都不相信,说是不娶媳妇,若是尝到了我的好,说不定明儿就将聘礼送来了。”周姑娘嗔道。
“还聘礼呢,我被你那爹强留在这庄子里,难道不算上门女婿吗,你们彩礼都不给我,打的好算盘。”
提到钱,张鹤寸步不让,破罐子破摔地跟周姑娘掰扯,要给他多少彩礼才行。
“你!”张鹤把周姑娘说得恼了,甩着手站起来,语气也变得森然,“张公子,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若是你拿不出来,当时在你身旁的那位公子,瞧着便一表人才,想来家中富裕,你问他借也成,我们帮你把信给出去。”
“我就说,你当时定是瞧上老李了,那我跟你说,这你们可就看走眼了。”张鹤想到这群人想要从李挚身上弄出钱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身上还有一个钱袋呢,老李身上就几十个铜板,我还向他借钱呢,他不问我借算好了。”
周姑娘听了这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道:“我却不信你了,你那同伴瞧着一身富贵气,一眼便瞧出来是大富人家的公子,怎会没钱。”
“你不信就算了,我也不管你究竟姓不姓周了,姑娘,让我走吧,这也是为你们好。”张鹤确信自己清白无忧,便大大咧咧地将被子一甩,一脸赖皮地说着,“我和同伴确实是穷光蛋,你还是找别人去给你下聘礼吧,啊。”
周姑娘嗤笑一声,满面寒霜地站了起来,道:“若真是如此,你便留在庄中给爹爹做活还钱吧。”
“我如何又欠你们钱了?”
“昨夜宴席酒水不要钱?”
张鹤哑口无言,干脆往床上一躺,大声道:“反正我就是没钱。”
周姑娘转身便走,边走还边对外头影影绰绰的人影道:“看住了,这穷货自称天师,别让他给跑了。”
外头的许多人连忙应道:“是,一定看仔细了。”
说话间,周姑娘便将房门关上了。
张鹤侧耳听着,外头还有哗啦啦的锁声,他们还将门从外头锁上了。
等到外头彻底安静了,张鹤从床上一跃而起,伸手去试图去推动窗户。
可他一用力,只觉得手下窗户纹丝未动,竟是封死的。
张鹤只得回头找自己的褡裢,想寻到符纸和朱砂,画符咒请外援。
他伸手一摸,褡裢中空空如也,早就被这群贼给掏空了。
张鹤长叹一声,想要运气干脆从屋子里打出去。
结果一运气,只觉得一阵气短。
“完,酒里有药。”张鹤抱头哀嚎,“我怎么就这样轻易地着了小贼的道,传出去一世英名就要毁于一旦了。”
张鹤一边嚎,一边砸吧着嘴,回味酒中究竟有什么料。
他尝出了几种,咋舌道:“竟然下这样的猛药,这哪个凡人能受得了,也就是我了。”
张鹤却未曾想到,若不是他,这些贼人又何必下这样的药。
“唉,这样只能寄希望于老李了。”
张鹤直愣愣地往床上一躺,满怀希望地自言自语道:“这都半个晚上了,老李和小裴应该快到了吧?”
可一炷香后,他们没到,一个时辰后,他们还是没到,一直等到太阳都升起来了,绝望的张鹤才在窗户上看见一个影子。
影子长着两只竖立的耳朵,正在左右转动着。
张鹤垂死病中惊坐起,看着窗外凄凉地喊道:“大王!我在这儿!”
第48章
宝珠三人察觉张鹤一晚未归后,终于发现了不对,一齐出门,找到客栈的店小二打听起周员外这人。
一打听便知道了,这周员外的七女儿抛绣球选亲,此事大大的不妥。
“周员外家阴盛阳衰,听说足足生了十几个女儿,只得了一个儿子,我们都说是因为他在澜江做船运,刀口舔血的生意,做久了损阴德。周家那儿子养得极纨绔,在县城里头是一霸。”客栈小二收了李挚给他的铜板,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着,“不过近来也不知是不是学好了,我们许久没听闻这周大少的奇闻轶事了。”
“周员外嫁女儿,也是从周大少不露面开始的吗?”裴璇玑皱眉道。
“正是,这些日子,听闻嫁了好几个女儿,说是都到年纪了,忙着给女儿们寻个好归宿。”店小二挠头道。
裴璇玑又问了一些旁的问题,店小二都说不知道,见问不出来别的线索,李挚便问了周员外在县郊庄子的地址,三人略略收拾了一下,照着小二说的地址出发了。
等到了地方,只见周员外那庄子大的离谱,占了整个县郊最好的一大块地,方才认识到做船运生意的生意人能多财大气粗。
普通人连绕着庄子转一圈,都得走上好一会儿。
“我们是直接翻进去,还是?”裴璇玑向同伴们发问道。
“翻进去吧,你们把张天师的行李给我闻闻,我鼻子比狗还灵呢。”宝珠提议,“我自己个儿翻进去把张天师偷出来,一个凡人都不会惊动。”
“你单独行动……”李挚话还未说完,便被宝珠打断了。
“你们俩是凡人,不如我们妖怪能遮掩行踪,万一被发现了还麻烦,就在这儿等我吧,若是我要你们帮忙,就在里头喊一声。”宝珠摆手道。
“怎么喊?”裴璇玑奇道。
“张嘴喊啊,不然呢。”宝珠也奇道
两人大眼瞪小眼,裴璇玑一挥衣袖,放弃道:“那你去吧,若是要喊,记得大声些。”
宝珠嗯了一声,拿着张鹤的包袱嗅了嗅,一转身,变成了只狐狸,身轻如燕地钻进了庄子。
她走了,庄子外头剩下裴璇玑与李挚,气氛瞬间变了。
裴璇玑双手抱臂,横跨了一步,看着眼前的空气冷冷道:“李天师,以前我以为你是个君子。”
“恐怕是裴天师想错了。”宝珠不在眼前,李挚身上的和煦眨眼间也消失了,他眼眸幽深,看着宝珠消失的地方,“李某从来不是君子。”
他说完,一阵风吹过,扬起了尘土,让裴璇玑眯起眼睛。
风要是有脑子,风也会奇怪,这儿怎么有两个人站得这么远。
庄子外头留守的两人是如何针锋相对的,宝珠尚且不清楚。
她钻进庄子后,颇有些大开眼界。
这庄子论奢华,还是不如上一世李挚给她的,只是修得迷宫一般,没有一条直路,到处都是七扭八拐地抄手游廊、被分隔成一间间的小院子,时不时的,还有壮实的家丁走来走去地巡视。
想来庄子的主人十分的怕死警惕。
不过这些只能为难一下凡人,宝珠一只狐狸在庄子里上蹿下跳、四处打量,如入无人之境,不一会儿便从空气中闻到了张鹤的味道。
她循着气味,找到了一处大门上锁,窗户封死的厢房。
宝珠趴在墙头往里看,见院中有几个家丁,都抱着手臂,百无聊赖地你看我我看你。
她一眼看去,都是些凡人。
这些人怎么可能是宝珠的对手,宝珠无声无息地从墙头飘下来,分给他们一人一爪,这些家丁无声无息地就倒下了。
想来这些家丁是在看守张鹤。
宝珠站直了身子,看向房间里。
果不其然,她一冒头,屋里头有位被药药劈了嗓子的天师,开始凄厉地开始喊大王。
好倒霉的天师,宝珠啧啧称奇地从外头弄开了门锁,还了张鹤自由。
张鹤泫然欲泣地从屋里走来出来。
不过几步路,勇猛的张天师已经走得气喘,他扶着门框摇头道:“大王,我中招了,没力气得很。”
宝珠歪了歪头,想了想道:“要不我背你出去?”
说罢,还变回了人形,伸手就要去够张鹤。
“别别别,使不得使不得。”张鹤吓得一个后仰,连连摆手,“没事,我们小心些应当无妨,我昨日看了,庄子里都是凡人,并不是大王的对手。”
“那便走吧。”宝珠说着,仔细地将耳朵贴上院门,听得外头没有动静,手上一使劲,门便开了。
她朝着张鹤勾勾手,率先钻出去。
张鹤在后头捂着肺,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错综复杂的周家庄子里。
解救张鹤这事颇为顺利,宝珠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解了,刚想回头调侃他几句,却不曾想到,张天师近来的运气太差,两人才在游廊上走了几步,后头便传来了尖锐的女声。
“那猪猡逃走了!快些追!”
那女子气急败坏地叫道。
宝珠听了,先不着急跑,回头冲着张鹤挤眉弄眼地笑道:“嘿嘿,猪猡。”
张鹤跑得一张脸煞白,闻言强笑道:“莫取笑老张了。”
反正一庄子都是凡人,即便被抓住了,也不过宝珠多挥上几拳头的事,明知后头有人在追,两人倒是优哉游哉地溜达上了。
张鹤脱离了险境,人一放松,心思便活络起来,一边狗喘似得张嘴喘气,一边还有闲心对宝珠道:“大王,小的有事要报。”
宝珠威严道:“何事要报?”
“大王有所不知,那日我们自三真山上分开后,李挚怕与你走散,人便急疯了。”
宝珠脚步缓了下来,迟疑道:“可是他对我说的时候淡定极了,他说他在水中看见我与裴七往哪儿去了,他也想办法跟上……”
“哪儿那么容易跟上,李挚背着我呢。”张鹤一脸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被水冲到离虞山县百里之外的地方去了,李挚怕与你们错过,拉着我坐车又走路,花了一日半,硬生生地赶在你们前头到了虞山县。”
张鹤说完,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日半的急行军下来,他的两条腿有多疼——这些宝珠全都未曾听进去,她此时心里美滋滋的,沉浸在李挚对她的在意当中。
当着我的面,脸上一丝都没有露出来,原来背地里竟然是这个样子,宝珠乐开了花。
如此这般,宝珠大王心不在焉地想着李挚,奸臣张鹤趁着李挚不在,在大王面前猛进谗言。两人乱走一气,在那迷宫般的庄子中随意拐了个弯,迎面与一脸怒容的周七姑娘撞了个正着。
两边人马立即往后一退,拉开了距离。
张鹤蹭蹭退后两步,指着周七姑娘嚷道:“就是她!”
周七姑娘眉毛倒竖,冲着身后家丁喝道:“就是他!” 宝珠闻言,眉毛一挑,袖子一撸,扎好了马步冲着飞扑过来的家丁们咚咚几拳,将他们打得脑袋一偏,原路飞了回去。
周七姑娘见状不妙,转身想跑。
“别放过她!”张鹤捏着喉咙,鸭子一般嘎嘎道。
宝珠当然不必听张鹤指挥,只是追到周七姑娘身后,见她薄薄一层的肩,柴火棍一般的胳膊,犹豫道:“她是个姑娘,打坏了可怎么办。”
宝珠犹豫,周七姑娘可不犹豫,她脸上露出狠厉的表情,手一扬,藏在袖中的药粉便冲着宝珠的面门而去。
“你这人!”
药粉虽然对宝珠无用,可也把她呛得难受极了。
愤怒的狐妖再不犹豫,朝着周七姑娘邦邦两拳,揍得她原地转了个圈,一声未出,轰然倒下。
等到周七姑娘这边的人全都倒下了,破风箱似得张鹤终于拍马赶到战场,向宝珠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
宝珠皱着眉,呸呸呸地吐着药粉,抱怨道:“我原本还想放她一马的,她朝我扔的这东西太奇怪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想将被宝珠揍成乌眼青的周七姑娘提溜起来,却不防跟在周七姑娘身后的一个女子——宝珠原本见她穿得灰扑扑的,一言不发,他们那边人全都倒下后又沉默地扑倒在地,还以为她是周七姑娘的侍女——一跃而起,抬脚便向往屋檐上飞。
一阵熟悉的力量,从那女子身上涌现。
宝珠与张鹤一惊,齐声喝道:“妖怪,哪里跑。”
说时迟那时快,小妖一脚将将踏上屋檐,另一只脚便被宝珠拽在了手中,狐妖用力一扯,可怜的小妖一个倒栽葱从上头翻了下来,啪地一声又掉回了原地。
“哎哟,你也是妖,我也是妖,你抓我干吗,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早晓得这个热闹我就不来瞧了。”小妖摔了个灰头土脸,干脆在地上打滚耍赖起来,“你是个坏妖怪,我真是好生倒霉啊!”
这小妖确实什么也没做,周七姑娘指使家丁动手,她也只是在后头瞧热闹。
宝珠记了起来,一时有些尴尬,连忙伸手将她拉起,又给她拍了拍身上的灰,问道:“你是来这儿做什么的,没事瞧这热闹作甚。”
小妖停下动作,瞪大眼反问道:“若是你,你不瞧?”
她说的宝珠心虚起来,呃了一声,两只手搅在一起,避而不谈道:“问你来这儿做什么呢?”
小妖一时沉默了下来。
两只小妖嘴碎话密,一阵叭叭,张鹤此时终于能插上一句话,赶忙跟着说道:“你快些回答我们头儿,你来这儿做什么?” 小妖犹豫了一会儿,拍了怕灰扑扑的衣裳,张嘴刚想回答,四面八方忽然涌出了许许多多的家丁,各个一身腱子肉,手上提着闪着寒光的家伙什,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
一旁躺在地上,两个眼圈乌青的周七姑娘诈尸般坐了起来,指着宝珠字字泣血道:“将她拿下!”
家丁们拿着家伙什蠢蠢欲动。
只是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半晌也没有人第一个动手。
张鹤见状,连忙凑上来低声对宝珠进言道:“这里有妖怪,事情性质就变了,天师就能光明正大插手,想来你来之前一定与他们约定好了如何联系,此时可以叫他们了。”
宝珠一看周围一圈乌央乌央的壮男,点头道:“的确,人太多了,我打起来累得慌。”
“那快些叫他们,你们是用纸鹤,还是?”张鹤催促道。
宝珠摇摇头,她双手叉腰,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地冲天空大喊道:“李挚!裴七!快点过来啊!”
站在宝珠身旁的张鹤完全没有准备,耳朵被震得嗡嗡响,瞪口呆地看着宝珠。
这还没完,宝珠又仿佛背后长了眼一般,猛地回头揪住了想要趁乱逃走的小妖,诚恳道:“你等会走吧,你得当好那个‘变了’。”
灰扑扑的小妖慑于宝珠淫威,只得含泪点头。
将她们围在中间的家丁们也察觉到了事情不妙,在周七姑娘地再三催促下,终于咬牙操着家伙,朝着宝珠袭来。
“唉,我不爱打这些臭男人,打完手上都沾了一股怪味。”
宝珠抱怨完,一左一右地将张鹤和小妖揪在手中,将他们当做拐棍,手一撑,飞起身来,身子横在空中,双脚走路一般猛踹壮汉们的脑袋,把壮汉们踹地天女散花一样飞向各处。
“这样还不错,又快,手上也没味。”宝珠自言自语道。
她在空中蹬了一圈后,屋檐中传来了裴璇玑的声音:“你声音可真大。”
说罢,裴璇玑加入了战局,无锋剑一挥,家丁手里的凶器便噼里啪啦断成两节,掉了一地,叮叮当当作响。
李挚也不知何时出现在宝珠身后,手中洒出一把符咒,在空中爆裂开来。
宝珠只来得急对他笑笑。
前头裴璇玑又打得家丁们哭爹喊娘,打完她回头道:“李挚继续。”
李挚无法,安抚地看了宝珠一眼,跟上裴璇玑,洒得符咒如雪花般飞舞,炸开后,此地除了他们,再无谁能站立。
一时间,周家庄子里安静极了,家丁们不知死活地躺了一地,连原本诈尸指挥家丁动手的周七姑娘,也再次缓缓躺倒在地上。
危机已经解决,张鹤便背着手,扬起一个僵硬的笑,走到裴璇玑面前。
张天师弯腰把头伸到她脸上,哑声道:“巧了啊小裴,一夜没见,竟然在这儿遇上了。”
裴璇玑讪讪道:“前辈……”
张鹤嗤笑一声,又回头找到李挚,踮脚与他视线相对,阴阳怪气道:“哎哟,这不是老李吗?”
李挚摸了摸鼻头,移开了视线。
张鹤冷哼一声,翻着白眼原地转了一圈,最后朝着宝珠露出一个笑来:“还是大王待我好,大王,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宝珠笑道:“我是宝珠。”
“真是个好名字!只有好妖怪才叫这个!”张鹤连连称赞,又问她,“宝珠,你说我们要不要将这周员外的庄子给他掀了?他这样坏,少不得以后还要害多少人。”
宝珠沉吟一会儿,犹豫地看向李挚,问道:“你说呢?”
李挚朝张鹤扬了扬下巴,道:“都听老张的。”
张鹤伸手扯了扯衣摆,边走边道:“那就走。”
众人便跟在他身后。
走了几步,张鹤忽然回头道:“谁知道周员外住哪个院子?”
“我知道。”被宝珠拉着的那只小妖连忙举手,一双圆眼亮晶晶的,“我给诸位带路!”
说着,她兴奋地搓着手,反拉着宝珠走到前头。
“你们会把那周员外打一顿吗?”小妖歪着头跟宝珠说话,“还是说,干脆把他咔……”
她比了个手刀。
“不知道。”宝珠摇摇头,“不过你叫什么名字,究竟是来着做什么?”
“我叫红尾,我替我们大王来收钱呢。”提起这个,红尾抱怨上了,“这周家说好的半年上供一回,我们大王已经容他欠了好几个月了,一直还庇护着他的船,只是遣我过来瞧瞧,看是怎么个事。”
“你们大王?”宝珠瞪大了眼,“你们大王是什么妖怪?”
“我们大王可厉害了,他原身是条金鲤鱼,在澜江中活了好些年了,往来船只都愿意上供给他,祈求大王庇护他们在澜江中能顺利通行。”红尾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金鲤鱼!”宝珠与跟在后头偷听的裴璇玑一起吃惊地说道。
红尾也惊道:“怎么,你们认识他?”
宝珠摇摇头,将真假河伯的事给小妖说了一遍。
“啊,他跑到那儿去了!”红尾连连摇头,唏嘘不已,“他是我们大王的兄弟,一起孵化出来的,妖怪里一母同胞的兄弟本来就少,大王此前一直看中他,将澜江分成两块,一半都交由他来管,他偏偏还贪心,要凡人们上供更多,要女子,要钱,还要吃人增加修行,什么都要。”
红尾越说越气愤,恨道:“大王都跟他说了,我们不伤害凡人,只是与他们做生意,异人寺也不会管我们,若要按照他的法子来,天师们打上门来,生意也做不成,还要丢了性命,大好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何苦呢?他偏不听,还想夺了大王的位置,搞得最后大王与他大打一架,伤了好些日子。”
裴璇玑听到这里,插嘴道:“你的意思是,异人寺知晓你们的存在,却对你们放任自流。”
“对呀,我们本本分分的。”红尾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有些疑惑,“你不是本地人吗?这地方的天师我都见过好多,可是没见过你呢?”
裴璇玑一时语塞,沉默了下来。
这时红尾已经领着他们到了周员外的院子中,宝珠推开院门一瞧,这真是好奢华的一个院子,甫一踏入,便能从眼前影壁上,那精雕细琢的汉白玉中察觉出来。
再往里头走,假山流水、名贵花木,数不胜数,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县城中,竟然有如此富贵之处。
只是这院子当中空空如也,正屋大门敞开,一个人影也没有。
“人给跑了吗?”裴璇玑疑道。
李挚摇头道:“正屋门开着,却关着院门,不像是跑了。” 宝珠与红尾使劲嗅了嗅。
“到处都是一个味道,反倒闻不出来了。”宝珠道。
李挚见状,转头看向了一言不发,被裴璇玑拽着胳膊的周七姑娘。
这位周七姑娘,性子颇为坚韧,碰上了这样的场景,也不见她求饶、哭叫,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张鹤见她如此,示意裴璇玑把她拉到前头来,破锣嗓子叫嚷道:“周员外,再不出来,我们就把你姑娘头砍下来,挂在庄子门口当灯笼!”
众人闻言,一起转头看向张鹤。
张鹤冲他们挤眉弄眼地使眼色。
院中静悄悄的,周员外不知藏在哪儿,不要这个女儿一般沉默。
张鹤皱了皱眉,从身旁摘了一根树枝,捅了捅周七姑娘的胳膊,道:“你喊一喊。”
周七姑娘冷笑一声,扬声道:“爹,你不要出来!”
“看来真在这里。”张鹤一拍手,喜道
周七姑娘一愣,脸上终于露出了慌张。
李挚不知何时已经进去屋子里头搜寻了一番,听得外头两人的言语,他在书房中出声道:“这里似乎不对。”
大伙闻言挤进了书房中,见李挚指着空空如也的百宝阁——地下的印子道:“不久前移动过。”
张鹤上前,与李挚一块将它移开,底下果然露出了一个洞口。
裴璇玑低头看了一眼,推着周七姑娘道:“周小姐打头吧。”
裴天师一股怪力,周七姑娘拗不过,只得硬着头皮朝下头走去。
“周员外,走在前头的可是你的女儿,小心些。”张鹤在后头扯着嗓子嚷道。
可谁知,这边周七姑娘刚刚踏入地道中,里头忽然传来了破空声。
周七姑娘还未反应过来,她身后的裴璇玑使了个剑花,将暗箭全都拦了下来。
霎时间,周七姑娘的脸白了起来。
她颤声道:“爹爹,是我走在前头,我是小七。”
“小七啊,对不住,爹爹这是没有办法。”下头传来了周员外的声音。
紧接着,一阵阵破空声响起,暗箭如同狂风暴雨般向着众人飞来。
裴璇玑索性把周七姑娘拉到身后,展开架势,将无锋剑舞得水泼不进,众人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动,便瞧见地上散落了一地暗箭。
此时大家都已经顺着地道下到了地下,李挚从褡裢掏出了火折子,燃起后,又点亮了一盏巴掌大的灯。
这一点点大的灯,照亮了整个地下空间。
这底下竟然与上头的房子一样大,里头设有几间牢房,分别关着几个青年男子,塞上了嘴、绑上了手,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宝珠一行人。
再里头一些,还有一方小天地,家具一应俱全,坐在正中间的则是周员外,另有几个女子正拱卫着他。
而周员外身旁,还有一位年轻公子,一身酒色气,瞧着就体虚气短,身上拴着一条粗链子,靠着周员外坐着。
周七姑娘见到了自己的家人们,视线却只停留在周员外身上,她含着泪道:“爹爹,你不要小七了,是吗?”
周员外还未开口,离他最近的一位女子便替他开口训斥道:“娘不在了,爹爹锦衣玉食地养你这样大,爱护你十几年,为你做了这样多,你张嘴就质疑,你为何不想想爹爹的难处。”
“大姑娘说的对,爹爹不得已啊。”周员外连连点头。
宝珠不耐烦看他们父女虚情假意,打断道:“我不明白了,你既然这样有钱,住这样大的宅子里,为何要当骗子,骗这些公子的钱?”
她指着牢中几位细皮嫩肉、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男子,“你们做船运生意,来的钱还少吗?”
周员外还没说什么,一旁的周七姑娘出声道:“自然是因为家中没钱了,船运的生意一塌糊涂了,是不是,哥哥?”
周家大少听了妹妹的话,烦躁一甩手,身上的锁链叮当直响,他怒道:“你拿话点我呢,赔钱货懂什么生意?你知道若是我与人合伙买的那艘船不沉,来回一趟能挣多少吗?”
“你分明是被人做局骗了!”
周七姑娘越说越伤心,指着周家大少对宝珠道:“哥哥在赌场里遇见了几个外头的朋友,被说得动了心,将家里两艘跑澜江的船抵押给钱庄,套出钱来与他们合伙买了一艘大船,说是瞧不上河运来的钱,要去跑海运。这边钱花出去,那边就说第一次出海就遇上了风浪,船沉了,货没了,什么也没见着,就这样血本无归!”
周家大少被戳中了痛处,恼极了,将七妹妹一通好骂,用词十分难听,可周家人一个都不曾出来阻拦他。
宝珠听得耳朵痛,从地上捡起一根暗箭,猛地朝着周家大少甩过去,喝道:“闭嘴。”
暗箭扎在周大少两腿之间,离老周家的大宝贝只差一个指头的距离,唬得周员外出了一身汗,伸手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
周七姑娘抹了一把泪,接着对宝珠道:“为了将家里那两艘船赎回来,爹爹这才想着要将几个姐妹舍出去换些钱回来。”
宝珠还未开口,一旁的红尾天真地插嘴道:“凡人男子卖不出钱吗?为何不先把你哥哥卖了?”
周七姑娘被问哑了声,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那边李挚与张鹤已经将几个牢门都打开,放开了里头的公子们。
几个公子想来吃了不少苦,嘴里的破布一被抽出来,便轮番扯着李挚的袖子,呜咽道:“恩公,若不是你们,我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家里钱给了一次又一次,偏偏姓周的就是不肯放过我。”
张鹤叹息一声,哑声道:“不是我说,到底这样大了,竟然还相信天降美人投怀送抱的事。”
一位矮个子公子哭丧道:“他们惯会做局,外地来的公子一进城便被他们盯上了,知道你住哪个客栈,叫人去想尽办法哄着你,要不就是绣球选亲了,要不就是巷间偶遇,许多的法子让你进了他们的局呢。”
这位公子说完,李挚与张鹤对视了一眼,忽然想起了那天他们为何会出现在雪云楼下。
是因为客栈中有客人在聊天中提及,绣球选亲这样的热闹事,但凡踏入虞山县的人都要去凑一凑热闹。
他们便决议,要去雪云楼下看一看,狐妖最为爱热闹,碰上这样的事决计不会放过。
没想到两位天师,也着了道,原来他们一踏入虞山县城,便有人瞧中了李挚,又发觉他们在找人,便给他们设了个局。
这件事中没有妖怪作祟的身影,既然案子已经清楚了,天师们不便再插手,问了几个公子的意思,不再搭理周家人,只是将公子们放了出来,让他们鱼贯而上。
只是有一位赵公子,生得瘦小,自称家中也是做船运生意的,竟是个痴情种。
张鹤让他从地牢中上去,他还有些恋恋不舍,盯着周员外身前的一位貌美女子道:“六姑娘,一日夫妻百日恩,若是你愿意同我一起回家去,从此不再与周家来往,此地发生的事我便忘了,我们还做一对好夫妻。”
六姑娘眼神闪烁,沉默不语,似乎是有些松动的样子。
可她的爹爹慈爱地看了她一眼,小声地对她说了句什么后,六姑娘便含着泪摇了摇头,颤声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是爹爹的生养之恩大于天,赵郎,自此永别了。”
宝珠与红尾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相互挤眉弄眼地使着眼色,嘻嘻哈哈地从地牢中上去了。
裴璇玑也有些不耐烦,拿无锋剑拍了拍赵公子,催促道:“快些走吧,家中父母不担心吗?”
赵公子眼含热泪,当众人不存在一般,深情道:“永——”
话还未说完,他便被裴璇玑提溜着衣领,拽了上去。
李挚与张鹤走在最后,出来后,又将百宝阁移回了原位。
“诸位有何打算?”张鹤上来后,问几位吃了亏的公子。
几位公子面面相觑,脸上都流露出狠辣之色,咬牙道:“先回家去,这姓周的家业都在,有种便抛下走了,即便抛下走了,又能逃去哪儿,也总要栽在我们手里的。”
既然是有钱的公子,家里自然有本事,又一起在地牢中待了许久,同仇敌忾之下,已经结下了同盟,这周员外一生攒下的家业,想来也存不下许久了。
张鹤暗自忖度,自己一行人还有许多事要做,也没空收拾姓周的一家,这样倒也好。
苦主们都满意了,唯有赵公子还在念念不忘着他的六姑娘,上来后仍旧唉声叹气、长吁短叹。
宝珠凑上去听了一耳朵,只听得什么兰心、婉娘、爱爱的,不由得好奇道:“赵公子,你念叨什么呢?”
赵公子回头一看,见是一位貌美的小姐,立即恭敬地答道:“回小姐的话,我方才是说,若是六姑娘跟我回家,一定同我家的兰心、婉娘、爱爱还有……”
宝珠听得糊涂,打断道:“这些都是你养的猫狗吗?”
赵公子温柔一笑,解释道:“这些都是我的妻子,一共十位。”
“啊?”宝珠大惊。“这么多?都是妻子?”
“正是,美人如娇花,我如何能忍心她们中的哪一位做妾呢?六姑娘也是我的妻子,她性子温和,若是同我回去,一定能与其他姐妹好好相处的。”赵公子说着,忧愁地又红了眼眶。
宝珠泛起恶心来,敷衍道:“我瞧六姑娘在家中就一堆姐妹,恐怕不愿意再去你家又与一堆姐妹相处。
赵公子眨巴着眼,小声反驳道:“不会的。”
宝珠一阵摇头,慢慢踱步到了李挚身后,躲着人悄悄从后头拉着他的手,懒得与赵公子讲话。
这一行人便这样大摇大摆地走正门,从周家庄子里头出来,几个公子各有去处,就地与宝珠他们道别。
唯有赵公子温和笑道:“不知在下可有能帮到诸位的地方,如若能做到,一定竭尽所能。”
红尾听了,在后头戳了戳宝珠,说道:“赵家的船运生意做得比周家大多了,你们不是要去京城,他家有一条与我家大王合伙的船,专门运送权贵,你们不如让他给你们四张船票,对他来说也简单。”
红尾特意说的大声,赵公子也听见了,立即主动道:“我听到后头那位小姐说的了,若是诸位需要,再多船票也无妨,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有便宜怎么能不占,宝珠立刻替同伴们答道:“好呀!”
赵公子愉快地说道:“那么就一言为定,我便与几位恩公一块儿上路。”
众人当然乐意。
只是刚走了几步,宝珠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少了人似得,她环顾四周,没有发现那周七姑娘的身影,疑惑地拽了拽李挚的袖子,凑到他耳边悄声道:“那个周七姑娘呢?”
李挚靠近宝珠,将她半揽在怀中,轻声道:“我最后上来的时候,问她,可要出来。”
“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又回到了她父亲的身旁。”
“……竟然是这样。”
宝珠觉得有些难过。
可是她也不知她为何难过。
第49章
宝珠一行人从周家庄中解救出来的这位赵公子,并不是虞山县人,他老家在隔壁宏阳县,家中世代在澜江上讨生活,一代代财富积累起来,到了赵公子这一代,总算养出个面团子似得富贵公子。
因为他家的生意都在宏阳县中,赵公子极力邀请众人去赵家做客,说道:“我们家与金鳞大王合伙的那艘船,开起来快极了,天气好不过四五日就能到京城,绝不会耽误诸位的时间。”
红尾也为他做证,骄傲道:“这艘船上有我们的妖怪,确实开的快。”
接着她画风一转,又说起来她家的金鳞大王,声称大王英明神武,受人尊重。他们住在澜江边的高山之上,可以俯瞰整个宏阳县境内的澜江。
“对了,你们要坐那艘船,还得上山见一见我们大王,因为大王要保证船上乘客的安全,不让你们半路栽进江中,或者被哪个乘客打劫了去。”红尾补充道。
宝珠听得心中痒痒,连忙回过头来看向三位天师,露出了祈求的眼神来。
三位天师见了,会心一笑,都想张口安抚宝珠,张鹤嘴最快,一叠声道:“去去去,我们都去。”
他说着,上前搭着赵公子的肩道:“去了你可要陪老张好好喝一杯,里头没料的那种。”
李挚见宝珠霎时便笑了,也勾起了嘴角,正想说话,裴璇玑抢先道:“你想去见那金鳞大王,瞧瞧他与咱们见过的那条鲤鱼精有何不同,是吗?”
宝珠连连点头,期待道:“他们是兄弟,你说会长成一个模样吗?”
裴璇玑摇了摇头,正想说自己不知道,一旁听到她们说话的红尾插嘴道:“他们两个确实长得像,我们跟你们说,还此前还有一位喜欢金鳞大王的女子,将他们认错了!”
“还有这事?”宝珠眼睛都亮了。
三位女郎立即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把其余人甩在了脑后。 李挚无法,只得又闭上了嘴。
“插不上话咯,老李心酸咯。”张鹤放过赵公子,贼兮兮地凑到李挚耳边低声道。
李挚面无表情地看着张鹤,猛地一抬手,将一个丸子塞进了张鹤口中,又顺手捋了捋他的喉咙。
他动作极快,张鹤猝不及防间将丸子咽了下去,而后一阵苦味反上来,苦得他一个激灵。
“解毒丸,多吃两丸方才能好。”李挚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张鹤脸皱成了菊花,眼睛都苦得睁不开,咬牙切齿道:“那也不用给我用这一丸药啊。”
一行人便这般热热闹闹地回到虞山县,找了两辆骡车,摇摇晃晃地朝着宏阳县驶去。
一路上,宝珠都趴在车窗上看向外头。
只见骡车嘎吱嘎吱地穿过了夹在两个县城中的村镇,越靠近宏阳县,外头的景象便越繁华。
骡车外最常见的,是那赶着鸡鸭、挑着小菜进城卖的村汉,除此之外,还有从乡下收了猪,赶着一头活猪进城的屠夫,扁担两边挑着几十张小马扎的小贩。
更离奇的,还有肩上背着两只猴子的怪人,脸上带着鲜艳面具、身后背着大背篓的小贩,一车脸涂得煞白的戏子。
这进城之路如此热闹,宝珠看得目不暇接,转头问本地妖怪红尾:“你们这儿每天都这样热闹吗?”
红尾见怪不怪道:“明天逢五,赶集呢,四面八方的百姓都来县里买卖东西、看热闹、看戏,今日晚上县里不宵禁,江岸两边全是热闹,还有大户人家在岸边放烟花的。”
宝珠哇了一声,憧憬道:“你们这儿真好。”
红尾洋洋得意道:“自然。”
“宏阳县位置好,百姓们瞧上去比祁陵富庶。”裴璇玑也赞道。
她们在车中聊天的这会儿功夫,骡车已经摇晃进了宏阳县。
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矗立在澜江旁的县城,整个宏阳县城被澜江穿过,分成了左右两个部分。
他们去的是位处澜江凹岸的那边,宏阳县巨大又繁忙的码头,也修在这一边。
前头坐着赵公子他们的骡车缓缓地穿过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群,拐进了一旁的小道,往高处驶去,宝珠乘坐的这辆骡车立即跟了上去。
越往县城的高处走,两边的宅子便越修得漂亮,行人也越来越少,直到来到一处巨大奢华的宅子前,骡车们才停了下来。
一行六人从骡车上下来,这边张鹤刚与车把式结清了账,那边赵家上前查看的家丁们已经惊呼起来。
“小少爷回来了!”
一位家丁猛地回头,推开大门,一路跑着大喊。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赵宅中呼啦啦地涌出了许多人,男女老少皆有,一位银发老太太一马当先,哭喊着便朝赵公子扑了过来。
接着是一对中年夫妻,抹着泪携手上前,一对青年夫妻,长吁短叹地看着赵公子,再往后——是十位环肥燕瘦各不相同的妙龄女子,口呼中呼着赵哥哥,团团围了上来。
赵公子众星捧月般被围在中间,家人们一人伸手摸他一把,将他衣裳揉成了咸菜,头发揉成了鸡窝。
难得他还能维持一副温和的笑容,转身向家人们介绍了宝珠一行人,说是他的恩人们,又说了他们是如何将自己从周家庄救出来的。
银发老太太立即转身,看向宝珠他们,口中连连道谢,又说:“我家这个小孙子,旁的都好,就是太多情,这回被人拐走,我们一猜便知道肯定又是因为——”
她说着便开始抹泪,刚想下意识地嚎哭几句,不防赵公子的十位妻子哭得更大声,吵吵闹闹的,将老太太的声音都给淹了。
老太太顿时失去了哭嚎的兴致,转而挥手叫来家丁,招呼宝珠他们进府休息。
“今日一定要好好犒劳几位恩人。”她朝着赵公子父母使了眼色,两人立即颔首去吩咐下人。
红尾见状,拉着宝珠悄悄道:“我就先回去了,明日我们山上见。”
说罢,不待宝珠回答,这小妖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赵家大的要命,财大气粗地给宝珠四人安排了一整排院子,一人一间,请他们歇息,又送上了许多金银铜子,当做谢礼,最后言及晚上要大摆宴席,请他们务必赏光。
宝珠敷衍地应了,兴致缺缺地回到了屋里。
她对在宅子里大摆宴席没有兴趣,满脑子都想着红尾提到的烟花。
“干脆偷偷溜出去玩好了。”宝珠自言自语道。
她满心想着要出去玩,不过在床上休息了一个时辰,便自动惊醒过来。
此时天刚刚擦黑,赵家的宴席想来也准备好了,宝珠隐隐听到了前院传来的丝竹之声。
她连忙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下来,预备在同伴叫她之前逃跑。
鬼鬼祟祟的宝珠,从屋里出来,伸长了耳朵听着小院外的动静,听到外头没了人,小心地将院门推来,蹑手蹑脚地钻了出去。
然后没走两步,她身旁忽然传来吱呀一声,宝珠转头,便与也推开了院门的李挚四目相对。
李挚微微一笑,道:“好巧啊,宝珠也不想去宴席吗?”
宝珠讪讪挠头,应道:“我想去江边玩儿,看烟花。”
“我也是,不如一起?”
“好呀。”宝珠遽然间心情好极了,脆生生地答道。 于是乎,临阵脱逃的人多了一位。
宝珠拉着李挚,惊险地躲避着赵家的家丁们,到了赵家大宅的围墙旁,她轻飘飘地上了墙,想要伸手将李挚拉上来。
李挚却没有去接她的手,飞身一跃,极漂亮地翻了过去。
“你现在可真厉害。”宝珠赶紧跟了上去,夸奖道。
“你现在却有些小看我。”李挚幽幽叹道。
宝珠心中总是不由自主地还当他是上一世那书生,不时便要照顾他,闻言连忙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也不知该往哪儿走呢?”
像是回答她似得,宝珠话音刚落,远处便炸开来一朵巨大的烟花,江风也裹挟着热闹的人声,钻进了她的耳中。
“快看哪,多好看!”宝珠指着夜空惊呼道。
金色绚丽的烟花在天空相继绽放,江岸处不时传来人群的欢呼,兴奋的宝珠拉着李挚的手,飞快地朝着河岸奔去。
“快些快些!”宝珠大笑起来,“不知有没有卖面具的小贩,我要去买个狐狸面具!”
李挚含笑看着她兴冲冲的背影,任由她拉着自己大呼小叫地穿过了半个宏阳县城,他们来到了县城外,那经由澜江千百年来冲刷而形成的滩涂上。
“哇!晚上竟然还有这样多的人!”宝珠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一字排开的小贩们。
小贩们为了在夜晚中做生意,也是早有准备,各个身后插着一个大灯笼,为了招徕客人,灯笼都颇有巧思地用不同颜色画着不同的花样,乍看过去,滩涂上亮着许许多多不同颜色的灯,五光十色,好看得不得了。
宝珠还未曾见过凡人们的夜市,新奇极了,左看右看,一张脸高兴得红彤彤,模样实在可爱。
李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宝珠却未曾察觉。
她见迎面走过来的行人脸上带着面具,有猴有虎,十分威武,连忙扯着李挚上前问行人,卖面具的小贩在哪儿。
得了位置后,宝珠又立即拽着李挚去买狐狸面具。
真是她运气好,这个小贩恰好剩下了最后一个狐狸面具,宝珠连忙眼疾手快地抢在手中,爱不释手地看着。
李挚自觉上前付账。
小贩笑呵呵地对李挚道:“既然夫人喜爱,这位老爷看着给呗。”
李挚愉悦地从钱袋中掏出了一把铜钱,递给小贩。
已经将面具带在脸上的宝珠正对着小贩的铜镜臭美呢,丝毫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
带上了狐狸面具的宝珠,一蹦一跳地拉着李挚在夜市上窜来窜去,一时要去买麦芽糖吃,一时又要去玩套圈。
狐妖想要玩套圈,必然是百发百中,她一手拿着糖,一手随意地将竹圈往前头一扔,不一会儿,小贩便哭丧着脸,将半个摊子上的鸡零狗碎给宝珠包了起来。
宝珠全然没有在意,眼睛又盯着下一个好玩的东西。
李挚伸手接过了那一包零碎,多多给了小贩一些钱,又哄得小贩喜笑颜开,嘴里连连说着好话:“好心的老爷,祝你和夫人白头偕老。”
李挚矜持点头。
毕竟是逢五都会有的小夜市,不一会儿便被宝珠逛了个遍,她的高兴劲儿慢慢缓了下来,又回头要看自己套中的零碎。
李挚将包裹打开,让她一个一个的扒拉。
宝珠先找出了一根木簪子,指着道:“这个要给裴七,让她簪头发。”
又翻出了一个一眼假的大金元宝,笑道:“这个给张天师,要他在外头擦亮眼,别老是被骗。”
李挚笑道:“这礼送得合适。”
宝珠低下头去,没回答他,她似乎又翻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正拿在手中,兀自傻笑。
李挚垂眸一看,只见宝珠手里紧紧攥着的,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小泥人,一个涂了红唇,表示是女子,另一个带着发冠,代表是男子。
这发现,让李挚有些难以自持,他长长地吸进去一口气,试探地问宝珠道:“手中拿着什么呢?”
宝珠立即将手背在身后,扬起脸来,得意道:“不告诉你。”
都说灯下看美人,宝珠带着鲜红的狐狸面具,在人家小贩的灯笼旁一脸狡黠地笑着,朦胧的光照耀着她,让她半边脸泛着温润的光,半边脸掩在暗黑之中,身上那股平时少见的妖冶之气逸散出来,轻易勾走了李挚的神魂。
我愿为她而死。
李挚突兀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们后来又沿着江边走了一会儿,天黑视线不清,宝珠趁机光着脚踩了一会儿水,直到岸边的人群渐渐都散了,二人才晒着月亮,往回走去。
待到他们翻墙回到赵宅中,隔着老远,宝珠便听到了张鹤的鼾声,一阵阵酒气,也从他的院子中飘散出来。
宝珠咋舌,对李挚道:“也不知喝了多少。”
李挚挑眉道:“白日里还吵着要跟赵公子喝酒,客人既然要求了,主人哪有不满足的。”
待到路过裴璇玑的院子,宝珠不仅闻到一股酒气,还听到阵阵破空声。
她一愣,小声道:“裴七不会喝醉了,大半夜的又在练剑吧?”
李挚侧耳听了一会儿,道:“恐怕是的。”
“她也太努力了。”宝珠心有戚戚道。
夜已经深了,两人道别后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中,宝珠将自己甩上床,回味着今晚的快乐,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翌日,除却李挚,他们都没起得来。
李挚挨个敲着同伴的门,不知敲了多久,才将他们都叫醒。
张鹤闭着眼睛打开了门,仍旧一副半醉的样子。
裴璇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半死不活地背着行李推开门,看着眼前的李挚。
只有宝珠,神清气爽地开门后,冲同伴们高声道:“早啊!”
张鹤看向李挚,迷糊地回道:“早啊。”
裴璇玑干脆冲宝珠挥挥手,权当打了招呼。
宝珠并不在意他们的态度,笑嘻嘻地将昨夜给他们带的礼物送了出去。
张鹤抱着大金元宝,高兴地转身冲着裴璇玑道:“多谢啊老李。”
裴璇玑冲着宝珠笑了笑,不顾她阻拦,反手就将簪子竖直插进了发髻中。
宝珠看傻了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好今日要领着他们上山的赵公子,正一脸笑意地往这儿走,想催着几位早些出发,看见张鹤与裴璇玑鬼迷日眼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招呼下人熬些醒神的汤水送来。
酸酸辣辣的汤水一喝进肚,两位天师总算好了些。
张鹤揉着太阳穴,手指虚点着宝珠与李挚,摇头道:“不讲义气。”
裴璇玑则将脑袋正中间的发簪取了下来,用力拍了拍脸道:“时间不早了,快些吧。”
于是,他们坐上了赵家奢华舒适的两辆马车,驶出县城,上了澜江一侧的陡峭高山。
宏阳县地势虽然有高的地方,也只是丘陵,但出了宏阳后,沿着澜江往北,便要穿过一座极高的山。
宝珠远眺此山,觉得它拔地而起,宛如一把利剑,直插云霄。
这样危峰兀立的高山,等到马车行到山前,宝珠发现山间竟然有一条容得下马车通行的道路,他们沿着这条道走进了深山,一旁就是悬崖峭壁,容不得马走错一步路,真是说不出得惊险。
趴在车窗上的宝珠,发觉他们的车越往上走,周围的雾气便越浓,大雾之下,普通人几乎无法辨别方向,可马像是得到了什么指引一般,毫不畏惧,按部就班地快走着。
直到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从浓雾中钻了出来。
他们来到了因为太阳照射,闪耀着金光的山顶,而这样陡峭的高山之巅,竟然矗立着一座精致的宅子。
马车缓缓行驶到宅子门口,赵公子出声说到了,宝珠一行人鱼贯从车上下来。
这时宝珠也看清楚了,这间宅子的大门匾额上,写着金鳞二字。
这里就是金鳞大王的住处。
红尾早就在门口等着他们了。
待到他们从马车上下来,红尾连忙迎了上来,嬉笑道:“可让我好等,宝珠,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地盘,如何?”
宝珠没有不同意的,她不耐烦听李挚他们谈正事,连忙上前挽着红尾,两只小妖嘻嘻哈哈地先往里头走了。
三位天师随她去玩,唯有李挚操心,还要追在宝珠身后嘱咐一句:“小心脚下,路滑山高。”
宝珠远远地回了一句嗳,便再不见踪影。
“这样大的妖怪了,你有时说多了、管多了,到让她不开心。”张鹤见李挚还皱着眉,便凑上来小声道。
李挚没有做声。
红尾在金鳞大王手下另有职责,并不负责接待客人,李挚他们在外头稍等了一会儿,宅子中另有脸颊上带着鳞片的小妖怪走了出来,有礼地接待着四位凡人朝宅子里头走去。
这高山之巅上的宅子恢复了宁静。
只是这宁静没有维持多久。
有一位穿着斗篷,带着兜帽,小心遮掩着容貌的老者,骑着马穿过了迷雾,出现在了宅子前。
这位老者一边捂着胸口咳嗽,一边坐在马上等待。
不一会儿,金鳞大王手下的小妖怪推门而出,恭敬地朝老者拱手道:“此时大王正在见客,我先领着你去一边的客房歇息。”
老者点头,刚想开口,便剧烈地喘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一片煞白,他无法,只得捂着嘴下了马,朝小妖怪点点头,随着他进了宅子。
第50章
金鳞大王的府邸,从正门看并不是很大,但宝珠与红尾携手走进来后,方才知晓里头内有乾坤。
打眼望过去,宝珠眼前的一切,无处不精致,雕梁画栋的屋子,精美绝伦的亭台楼阁,到处都彰显着主人的财力。
“金鳞大王好有钱啊。”宝珠悄声凑到红尾耳边道。
“那是自然,大王在澜江活了上百年了,与凡人一块做生意也有这么多年了,我们是妖怪,活得久,自然比凡人能攒下钱来。”红尾理所当然道。
是啊,若是凡人能一直如同壮年时一般,将生意做上百年,也能积攒下巨额的财富,可他们活不了妖怪这么长啊。
宝珠此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此时认真思索起来,竟有些飘飘然了。
红尾见状,掩嘴偷笑道:“要不你也跟我们大王一起干算了,大王手很松,待我们很好的。”
宝珠闻言清醒过来,连连摇头:“我恐怕做不好。”
两只小妖一边说,一边朝着宅子后头走去,不防在路过正院时,正巧碰上了送客的金鳞,与客人一起从屋里走出来。
宝珠忍不住悄悄地打量他。
只见这只鲤鱼精长相英俊,眉眼五官与他那兄弟极像,只是眼神更温和些,他身上披着金色的斗篷,将几位感激涕零的凡人一直送到了院门口。
那几位凡人眼眶通红,在门口站定了,拉着金鳞不住地说着,若不是他派妖怪护送,这回遇上莫名出现的大水,一定船毁人亡,一生的积蓄都要葬送在澜江中。
宝珠听得心中一动,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三真山上的洪水,波及的范围远比她想象的大。
而金鳞听了这几位船主的话,只是浅浅一笑,客气道:“你们既然每年都按时上供,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都是应该做的。”
船主们连连摇头,感激道:“钱是一方面,话也不能这样说。”
金鳞又笑:“我揽在身上的事,是一定要做好的,你们不必太过挂心。”
他说这话时,整个妖怪瞧上去可靠极了,真是有股王者之气,别说这些本就被庇护的船主们,连宝珠都为之折服。
她心里隐隐冒出了一个念头,若有一天……
宝珠的念头还未想明白,忽然听得已经将客人送走的金鳞对红尾道:“这是你的客人?”
红尾点头,答道:“这是我昨日回来后与你说过的,在周家庄子上遇见的妖怪。”
“哦,我记起来了,是叫宝珠?”金鳞点点头,朝宝珠笑了笑,“小妖怪,让红尾带你转转吧,我还有事,就不作陪了。”
金鳞竟然记得手下妖怪汇报时随口提到的名字,这让宝珠有些吃惊,她略微拘谨地回道:“打扰了。”
金鳞摆摆手,红尾拉着她继续朝后走去。
“怎么样,我们大王很威风吧。”红尾道。
“的确威风。”
宝珠有些艳羡。
上一世时,她身为李挚的妻子,身上是有诰命的,按照凡间的道理,宝珠也应当是威风的。
而当时的李挚作为内阁大学士,隐隐有文官之首的架势,是权倾朝野的存在,在宝珠眼中,他也是很威风的。
只是这威风,似乎与宝珠隔着一层。
这是凡间的威风,是凡人的威风,是李挚的威风。
那么作为妖怪的宝珠,什么时候也能如同金鳞大王一般,拥有自己的威风呢?
红尾并未察觉道宝珠的心思,她拉着宝珠走到金鳞大王府邸的后院,从这里往下,就是笔直的山壁。
红尾指着悬崖峭壁下的澜江,让宝珠瞧。
宝珠低头,只见刀削一般的山壁旁,有一条又宽又深的大江,江上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船只,缓缓地行走着。
再仔细一看,几乎每艘船在经过这座山时,都要放缓了速度,冲着绝壁之上吹哨、挥旗。
“他们在向大王致敬。”红尾指着船只对宝珠说道。
“我看明白了。”宝珠喃喃道。
她还想到,若是她在江上,在这些船的某一艘上,她一定能听到船员们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着金鳞大王的庇护。
金鳞是这段澜江上的王,有着无数真心实意的拥趸。
“好羡慕啊,我也想……”宝珠的声音越来越小。
红尾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宝珠摇摇头,在心中道,我也想成为这样的妖怪啊。
红尾与宝珠一块儿在金鳞的府邸中闲逛时,金鳞正在正院中与李挚一行人谈话。
赵公子恭恭敬敬地将下半年的供奉交给了一旁的小妖,笑着将想要几张船票的事情与金鳞说了。
金鳞看了一眼三位天师,点头道:“小事,今日有船,下午便可以出发。”
这位澜江之主,对自己麾下船只的行程十分清楚,这艘与赵家合作的船一路要经过哪些城镇,需要多少时间,他都一一提及,跟李挚他们说了明白。
金鳞说罢,问道:“诸位可还有疑惑之处?”
李挚向他颔首致敬,问了他们在船上需要注意的事项。
张鹤则对妖怪与凡人一起经营船只的方式感兴趣,请教了金鳞一些相关的细节。
金鳞仔细为他们解答了,言语之间没有一点架子,像一位寻常的船主。
在座的这三位男子,与金鳞交谈时,说的上相谈甚欢。
唯有裴璇玑,此生第一次作为妖怪的座上客,见金鳞行事举止进退有度,与她印象中的妖怪半点不像,背脊一阵发麻,心中别扭极了,全程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 金鳞敏锐地看了她一眼。
这妖怪哪里都像人,只是一双眼睛是很浅的金色,让他终于有了一丝非人感。
裴璇玑注意到了这一点后,那让她头皮发麻的凉意消失了,但她后续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李挚他们起身与金鳞道别时,裴天师才回过了神来,慢了半拍地向金鳞拱手。
金鳞微微一笑,对她道:“这位天师,似乎并不习惯我这样的妖怪。”
他说的直白大方,神情也自如,裴璇玑觉得自己若是做出犹犹豫豫的小家子气,反倒落了下乘,便坦然道:“是裴某见识太少。”
“无妨。”金鳞看向逛了一圈后,又与红尾回到了正院的宝珠,“以后,你会习惯的。”
裴璇玑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宝珠。
刚刚从门外进来的宝珠见裴璇玑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有些不明所以,但她仍然扬起嘴角,冲裴璇玑笑了起来。
裴璇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金鳞将他们一行人送到了门口,而后转身对身旁的小妖道:“今日还有客人吗?”
“有,我去将他领过来。”小妖答道。
小妖动作很快,金鳞不过将将坐下喝了两口茶,门口便传来了客人难以抑制的咳嗽声。
金鳞抬头看去,不由得一怔,道:“嵇天师,你这是怎么回事?”
不到半月的时间,嵇仁俨然便成了一位鹤发鸡皮的古稀老人,他捂着胸口,艰难道:“一言难尽,今日来,是想要问你要张船票,乘你的船去京城。”
既然嵇仁不想说,金鳞便礼貌地不再问,只是同他确认道:“今日便要出发?”
嵇仁点头,问道:“金鳞,船上乘客的安全,你可还保证?”
“只要是我自己的船,只要在行程中。” 嵇仁舒了一口气,又追问:“这些日子可有人向你打听过我?”
金鳞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就像我不曾向旁人透露过你的消息,我也不会向你透露旁人的消息。”
嵇仁有些不满,但终于完全放下了心。
金鳞吩咐手下小妖将船票拿给嵇仁,见他一副风中残烛的模样,贴心问道:“可要我送你下山?”
嵇仁摆摆手,正要跨过门槛,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狐疑道:“方才你的客人,可也是要乘船?”
“恕我不能透露。”金鳞道。
嵇仁嗤笑一声,嘟囔道:“你这妖怪,架势挺足,嘴也挺严。”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金鳞的府邸。 见嵇仁这样,一旁的小妖有些气恼,大声道:“大王,这天师真是好生无礼,我们好好招待他,他却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来者是客,我们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金鳞含笑摸了摸他的头。
“客人对我们不尊重,我们却不能对客人如何。”小妖怪还是气鼓鼓的。
“客人的事,当然要由客人们自己解决。”
金鳞说到这里,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忍俊不禁地仰天大笑起来,将小妖怪闹得一脸迷糊。
在人前一丝不苟的妖怪大王,在没有客人的时候,终于露出了一点真正的他。
却说宝珠一行人坐着马车下了山,赵公子一路将他们送到了码头,将船票分给他们后,便与他们正式地道别了。
宝珠一行人踏上了宏阳县最为繁华的地界。
此时太阳高照,码头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力工们上上下下的搬运货物,船工们小心地调整着船只停泊的位置,等待上船的旅客身上背着行李,与码头周围卖路菜的小贩讨价还价。
最最热闹的地方,则是码头前特意清出来的一片空地,空地上搭好了台子,上头正有许多戏子,哐哐地拿着家伙什比划着,正在敲敲打打地演武打戏。
一位身手最好、脸涂得煞白的戏子,与同伴比划完,将家伙一扔,一口气在台上翻了二十来个跟斗,利落的站稳后,给台前的观众们亮了个相。
台下旋即响起了叫好声,观众们纷纷从身上摸出一两个铜板扔上了台。
宝珠远远地瞧见,眼珠子都看直了,身子不由自主、歪歪斜斜地往戏台子前靠。
李挚见状,笑着对宝珠道:“想去就去,我去买些路上用的东西。”
裴璇玑道:“那我先去找到我们要乘的那艘船。”
“我要去寻个方便。”张鹤龇牙咧嘴地捂着肚子,眨眼间便不见了。
宝珠敷衍地哦了一声,眼睛都没眨一下,口中一句我要去看戏还未说完,脚已经不受控制地带着她挤进了观众之中。
台上这个戏班子技艺非凡,当家的戏子一时劈叉一时翻跟斗,还能喷火吞剑,实在让人眼花缭乱。
伴奏的小锣锵锵直响,台下的宝珠跟着一起鼓掌,口中与周围观众们一样不住地哦哦叫好。
叫唤了许久,宝珠又掏出李挚给她收拾好的小串小串的铜子,随意抓了一把,便往台上扔。
她这样大方,台上台下的人们都对着狐妖小姐欢呼起来,整个戏班子的戏子们都来到宝珠面前,挨个单独给她翻跟斗。
众星捧月之中的宝珠,兴奋不已,手掌心都拍红了,一直到表演武打戏的戏子们要中场休息一会儿,台上交由唱戏的伶人与乐队,宝珠听不惯他们咿咿呀呀的吊嗓子,方才意犹未尽地从人群中钻出来。
台上的小锣还在有节奏的锵锵敲着,宝珠随着人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来挤去,左右看着热闹,一不小心,倏地与一位带着兜帽的老人狠狠撞在了一起。
老人闷哼一声,跌坐在地上。
宝珠吓坏了,生怕他跌出事来,连忙上前去扶他,这老人也不知为何,下意识身子后仰,仿佛躲避宝珠一般。
他们动作之间,老人头上的兜帽被来往的行人们挤掉了,露出了一张苍老的脸来。
台上的伶人引吭高歌,声音在码头上不住地回荡。
台下的嵇仁坐在地上,抬头与宝珠四目相对。
“正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伶人唱道。
说时迟那时快,反应过来的嵇仁猛地挥开了宝珠的手,转身钻进了人群当中。
后知后觉回过神,意识到这老人就是嵇仁的宝珠立刻追了上去,一边追,她一边喊道:“李挚!裴七!张鹤!嵇仁在这儿!”
离得最近,正在给宝珠买花生糖的李挚,在嘈杂的码头上依稀听到了宝珠的呼唤,旋即回过头来。
他眼前是汹涌的人潮,人潮之中似乎有一位老者,正伸手扒拉着身前的人,如泥鳅一般在人群中穿梭着。
而那老人身后,跟着穷追不舍的宝珠。
他们一个跑一个追,所到之处人仰马翻,引起无数凡人惊呼。
李挚将花生糖塞进怀中,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今日逢五,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来县城中赶集,本就人头攒动,码头上更是人挤人,从城里一直挤到了江边上,李挚害怕若是使用符咒法力,让凡人受到惊吓,他们恐慌之下会互相推搡踩踏,酿成惨案,只得束手束脚地靠近。
想来宝珠也怀揣着一样的想法,明明身为狐妖,却没有施展任何妖法,只是如凡人一般在后头跟着嵇仁。
这倒是便宜了大不如前的嵇仁,他可不管旁的,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一个劲儿地朝着江边跑去。
一人逃两人追,三人的距离始终拉不近。
又追了一会儿,眼尖的宝珠忽然瞧见江岸边,张鹤整理着衣着,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正惬意地跟着伶人摇头晃脑唱小曲。
她连忙伸着脖子大喊道:“张鹤!拦住他!”
张鹤一愣,只见眼前一个老骨头散架一般,一脚深一脚浅地朝他狂奔而来,他因不知出了什么事,并不敢用力拦这老头,只是展开双臂,挡在了嵇仁面前。
没曾想嵇仁这老东西不走寻常路,矮身一个滑跪,从张鹤裤.裆下钻了过去。
“哎唷,这老头作甚!”
张鹤裆下一凉,骇得他连忙伸手捂住,惶恐道:“这是宝珠的钱袋被他偷了吗,这么大年纪还当小偷。”
张鹤惊疑不定时,嵇仁身后的宝珠与李挚接连越过了他,宝珠抽空对他道:“那是嵇仁!”
“什么!”张鹤大惊,连忙转身跟了上去,“他怎么老成那样了。”
此时嵇仁也跑到了江边,他来到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前,从怀中掏出船票展示给船工,在船工的帮助下手脚并用的爬上了船。
甫一上船,嵇仁便瘫坐在甲板上,面色苍白地捂着胸口大喘气,嘱咐船工道:“下面有人追我,你们大王说了,只要乘客上了船,他便要保客人安危,此话当真?”
在船上替金鳞做活的妖怪沉默点头,沉声道:“只要上了船,我们便会保护你。”
嵇仁松了一口气,强撑船舱站了起来,一转头,差点撞在裴璇玑身上。
嵇仁大骇,蹭蹭蹭猛退三步,怒道:“你们竟让她上来了,我就知道,金鳞那鲤鱼妖,满嘴胡吣,居心叵测。”
他大骂金鳞,船工恼了,高声反驳道:“这也是我们的客人,她为何上不得船?”
裴璇玑掏出了印着金鳞私章的船票,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嵇仁,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嵇叔叔。”
嵇叔叔三个字,裴璇玑念出来,像在咀嚼一块肉。
嵇仁冒出了一身冷汗,干脆地一转身,便想下船。
不防船下站着宝珠三人,手中都拿着船票,正抬头看着他。
笑盈盈的宝珠朝嵇仁挥了挥手,笑道:“嵇总司,我那一掌,打得还是轻了啊!你还能跑得这样快。”
来处去处都被堵,嵇仁转头看向茫茫澜江,心中长叹,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