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我不想嫁齐聿白。”殷灵栖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废掉这门婚约。”

    殿内候着的宫人皆是一惊。

    慈姑斟茶的手抖了抖,神色一愣。

    她虽不喜齐妃宫里那些人,可摸着良心说,无论才貌亦或是能力,齐氏长房的那位公子的确是盛京这批青年中的佼佼者。

    这门亲事定了有些年头了,这些年来小公主从未对婚约有过任何不满,为何自行宫回来后便突然改了性情?

    天策帝以为女儿在说气话,微微一怔:“因为行宫那桩案子?此事尚在查探,真相水落石出前你不必太过忧心。”

    “不,就是不想嫁。”殷灵栖一改往日性情,态度格外冷硬。

    昭懿公主怎么敢退婚。

    宫中侍从悄悄捏了把汗。

    天策帝望着女儿,低叹一声:“父皇只想给你找个依靠,如若不然,待到父皇百年之后,又有谁能护着你呢。”

    “你皇兄是个不通人情事的,他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这门婚约是朕权衡利弊后为你作出的选择。这些年,朕为了能让齐氏那小子配得上你,一再培养他的能力,抬高承恩侯府的地位。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皇所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他们往后能好生待你。”

    “可若是父皇看错了人呢?”殷灵栖忽然反问他。

    元庆公公立在一旁,冷汗直冒,心道昭懿公主未免也太大胆了,这是在质疑天子的眼光啊,但凡换个人敢这么冒犯天威,只怕早已被拖出去了。

    天策帝直觉有异,目视着她,神情逐渐严肃:“颂颂,行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告诉父皇。”

    “女儿亲眼目睹,齐越毫无缘由便执刀砍死了行宫的护卫,并且,他对西郊行宫内部的路线十分熟悉。”

    殷灵栖提炼关键信息,道:“这两件事,还不足以引起父皇的重视吗?”

    天策帝听了她的话,陷入沉默。

    身为君主,他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当年分封的亲王里除了汝阳王,各个如狼似虎。他的皇位,是在手足相残的争斗中得来的。

    西郊行宫为精通机关术的墨家匠人所建,易守难攻,即便深入其中,也很难寻到正确路途。他的皇兄以此为倚仗负隅顽抗,最终死在那里。天策帝登基后下令封锁宫阙,西郊行宫自此荒废,只余护卫驻守。

    可齐聿白的手下竟能熟知行宫错综复杂的路径,这便奇了。

    深秋泛白的日光照在殷灵栖面上,少女乌发红唇,眉眼间自成一股楚楚可怜的神韵。

    谁也想不到,侯府精心培养的亲卫,会惨死在这样一位弱女子手里。

    她望着皇帝愈来愈凝重的神情,唇角上扬,眸底寒意转瞬即逝。

    她杀齐越并非只是为了逞一时之快报仇。

    她要借齐越之死,拉齐氏所有人入局。

    萧云铮掌皇城司,专职监察搜捕,想找到她的下落尚且慢了齐越一步。若非预先筹谋,齐聿白派出的人手凭什么能够抢先寻到她。

    依着前世的结果,致使夜宴叛乱的那点儿势力根本掀不起多大风浪。可这场风波过后,齐氏一族却凭借着救驾有功与不计较公主的清白仍然愿意履行婚约而再上一层台阶,成了朝堂势力清洗过后获益最大的一个。

    这本该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局。

    只是齐氏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重生后的殷灵栖竟先下手一步把齐越这颗重要的棋子给毁掉了。

    动一子,而棋局全盘崩塌。

    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环,这时及时止损,仍可明哲保身。

    可偏偏昭懿公主按住棋盘不许他们推盘重开,甚至还利用他们布下的局反将一军。

    来都来了,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微风吹动鬓发几缕,温柔地扫过少女泪湿的眼眶,殷灵栖抬手拭去泪水,漆黑的眼瞳中浮现出与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凉薄。

    *

    “啪!”

    “看看你手底下的人办的好事!”

    承恩侯将一纸书信摔到齐聿白面前,“宫中传信,公主要退了你的婚约!”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捡起信纸,轻轻摩挲。

    “齐越死了,死在护卫的刀下,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去救公主,还是意欲杀了公主!你让别人怎么想,让圣上怎么想!”

    承恩侯焦急地来回踱步:“现在倒好,公主要退婚,你让我如何给圣上交待!”

    “父亲息怒,”齐聿白立于堂下,眉目温和,虽正受着训斥,仍不失风度。

    他温声道:“此事的确在意料之外,儿子也未能料到,以齐越的身手他竟会死在行宫中。”

    “你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承恩侯怒目圆睁。

    齐聿白轻轻地叹了声,跪得笔直:“此事确是儿子之过,父亲息怒。”

    “你同我认错有何用!”承恩侯指着门外,“现在立刻入宫,去面见公主,给公主认错!”

    举止端方自持的公子面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异样的情绪,他唇间嗤出一声冷笑,很是不屑。

    齐聿白并不喜欢,甚至是厌恶那位昭懿公主。

    既厌公主被宠得随心所欲、任性妄为,而自己汲汲营营半生,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又厌她空有姿色,自己虽名噪京城,却不得不为了家族利益迎娶一个空有美貌、品行恶劣的花瓶。

    他齐聿白自恃清高,能够忍辱负重定下这门婚事已是作出极大让步,如今竟让他去给殷灵栖赔礼道歉?

    荒谬!

    “你不愿去?”承恩侯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斥道:“你必须去!”

    “你不是很擅长逢场作戏么?怎么,如今连哄骗姑娘的感情都做不到,还能成什么大事!”

    “父亲!”

    “别唤我父亲!”

    承恩侯气得手指哆嗦:“这门婚事若是因你作废,本侯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你给本侯滚,滚出我承恩侯府!”

    “父亲!”齐聿白嗓音喑哑,挺直的脊梁昭示着倔强。

    “本侯说了!承恩侯府没你这个儿子!”承恩侯痛心疾首,“你扪心自问,我同你姑母拿整个家族为你铺路,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为你筹谋了多少年才走至如今的地步!你对得起为父,对得起为你牺牲的那些人吗!”

    训斥声在空洞幽暗的祠堂间回响。

    齐聿白紧闭双眼,默不作声。

    许久,他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父亲,儿子即刻启程。”

    “我会用事实证明,我能够撑起承恩侯府的门楣,亦不会辜负您的心血。”

    齐聿白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因极尽隐忍而剜出条条血痕,染红了袖口。

    ***

    “啐!刚赶走一个又来一个,他们承恩侯府排着队轮流来恶心人!”慈姑捏着剪刀的手一用力,半截枯枝便被削掉了。

    小太监跑过来传话:“公主,这回来的……这回来的是长公子,他在宫外等着您传召,您若不见,他便一直等。”

    齐氏有子,温其如玉,珺璟如晔,美名远扬。

    今日,昭懿公主若敢蓄意给他们长公子难堪,就等着激起民愤,名声被唾沫堆淹没吧!

    长公子肯给出台阶,昭懿公主就得顺着台阶下。

    齐府众人信心倍增,笃定他们绝不会吃闭门羹,挺起腰板等着被传召。

    而后,他们在深秋凛冽刺骨的冷风里站了一个多时辰。

    “……。”

    随行小厮有两个身板弱的,已经陆续倒下了。

    一群人怎么也想不到,昭懿公主根本就没把他们所看重的名声放眼里。

    虚名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齐聿白名声维护得好,人人赞誉口口传颂,也不妨碍这人坏事做尽啊?

    “他愿意等,那便在宫外候着罢。”

    殷灵栖推窗试了试,一场秋雨一场寒,若是继续在秋风里待到黑夜降临、宫门落锁,他们高尚又尊贵的长公子就等着竖着进宫,横着被抬走罢!

    “记得提醒齐妃宫里一声,让他们预备人手去抬冰雕啊。”

    殷灵栖看着自己殿内闲着无事围炉煮茶的一群宫女太监,接过递来的糖炒栗子,一本正经道:“本宫这儿的人都很忙的,有心无力,抽不出人手来。”

    满殿的宫人嘴里塞着烤得喷香的果子,也跟着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殷灵栖看在眼里很是欣慰。

    “对了,交代你的东西给萧世子送过去了么?”殷灵栖给小太监分了一份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小太监点点头:“已传出去了,公主放心,小的让东宫的暗线帮忙转递,经手的人换了好几个,世子殿下那边应是查不到源头在您这儿的。”

    “做得好。”殷灵栖笑了笑,给了他赏钱。

    天策帝来时透露,汝阳王殷珩协助皇城司验了具尸体。殷灵栖一听,便知萧云铮怀疑到她头上了。

    要不说两人是宿敌呢,

    知己更知彼,他们太了解对方了。

    萧云铮在揣度她的心思,她又何尝不知萧云铮想要什么。

    皇城司正全力勘查夜宴行刺案,萧云铮之所以注意到她,大约是想从齐越身上着手往上层层推敲。若是行刺案能早日了结,萧云铮便也不会再来查她。

    他们不知这桩案子背后真凶是谁,可重生回来的殷灵栖定然知道啊。

    殷灵栖借了皇兄的人暗中给皇城司送去消息,想引导萧云铮将目光自她身上移开。

    “公主,还有一事。”小太监挠了挠头,忽然想起来。

    “小的跑腿时听说,萧世子……”

    他刚开了口,殿外蓦地传来一道清冷中透着憎意的声音。

    “外头天寒地冻、滴水凝冰,公主对臣避而不见,让臣苦等无果,原是自己去和宫人在暖阁里围炉煮茶,逍遥快活。”

    殷灵栖几乎只凭声音便能想象出那人此刻咬牙切齿、憎她入骨的模样。

    这道声线,太熟悉了。

    殷灵栖缓缓放下手里的点心,目光投向殿外。

    殿内众人视线汇聚一处。

    齐聿白撩开暖帘,鹤氅青衣,玉冠束发,在外站了太久以至墨发、肩上皆落了层层寒霜。

    “公主,好久不见……”

    他语气压抑着危险。

    “此……”

    “你给本宫把暖帘放下!”殷灵栖望着被过门风吹得瑟瑟发抖的小宫女,无视齐聿白直接打断他的话。

    “冻着本宫的人了。”

    小宫女朝殷灵栖投来感激的目光,抱着刚出炉的热乎乎的柿子,快速挪到公主身后。

    “呵。”

    齐聿白冷笑一声。

    “臣立于寒风中候了半日,公主视若无睹。她不过是经风吹了一下,公主便如此珍视。”

    他不屑道:“臣在公主眼中,竟还比不得一介小小宫人么。”

    “长公子原来心里有数啊,”殷灵栖瞥了他一眼,“既知未得传召,便该继续在外候着。长公子不是一向最为推崇克己守礼一说么,怎的今日逾越了规矩,也敢擅闯本宫的宫殿了?”

    目光自殿内宫人脸上扫过一圈,殷灵栖笑了。

    “我平日里,不曾短了你们的俸禄用度罢?”

    凑在她身边的小宫女们抱着零嘴儿,忙道:“不曾不曾,公主给的俸禄比别的宫还要多出好些倍数呢,而且平日里经常分出这些吃的玩的。”

    “既然不曾短过用度,本宫真是好奇,长公子用了多少金银买通我栖凰殿的人放你进来呀。”她望向齐聿白。

    几个嘴里还嚼着栗子的小太监押着守门的宫人上来。

    “呸,没心肝的,枉费公主往日待你的好,竟然出卖公主。”

    殷灵栖冷冷打量着跪在脚边那人:“他给了你多少钱。”

    “全在这里…全在这里……”那太监浑身哆嗦,“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重金之下,果然必有勇夫。”殷灵栖踢了一脚,钱袋飞至齐聿白面前。

    “你是不是以为,叛主之后大不了挨一顿板子,然后离开本宫的宫殿,换个新主子做事便是了。”

    她注视着齐聿白,一字一顿道:“哪能这么简单呢,你切记,叛主之人,不得善终。”

    “宫规有度,公主不可动用私刑。”齐聿白声音冰冷。

    两人目光相接。

    殷灵栖笑了。

    “长公子又要拿规矩压本宫?”她语气轻快,质问道:“你压得住吗?”

    齐聿白被她噎了一口气。

    昭懿公主出了名的娇纵任性。

    的确,规矩束缚不了她。

    “臣也是因为苦等数个时辰不得传召,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齐聿白冷冷望着她的背影:“公主,士可杀不可辱。”

    “好!”殷灵栖落下里间的帘幕,拍手称是,笑得花枝乱颤:“好极了,好一句士可杀不可辱,正合本公主心意。”

    她打开珠宝匣,莹润如玉的指尖轻轻滑过一件件波斯进贡的镶嵌着玛瑙玉石的匕首。

    轻盈的帘幔升起,露出殷灵栖那张美人靥,她顶着张最纯良无害的脸,唇间说出的话却令人胆颤心寒:

    “此言正合我意,来吧,选一把长公子喜欢的,好送你上路。”

    殿内陡然一寂。

    众人皆骇然失色。

    齐聿白神情有一瞬的惊愕。

    今日的公主给他的感觉,又同往常不太一样。

    齐聿白直觉殷灵栖似乎变了什么,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劲。

    “选个你喜欢的……不,不想让你选了,要选我喜欢的。”殷灵栖忽然又改了主意。

    她的指尖滑过流光溢彩的匕首,停顿在最锋利的那一把上。

    “你呈上来的那些礼物,我不要。不过既然要赔罪,礼物也是可以有的,换个什么赔罪礼好呢……”

    “你的命如何?”

    烛影摇曳,柔和的烛光洒在殷灵栖面上,她依然是那副纯良无害的模样,灯火明灭间含笑望着他,看起来危险极了:

    “把你的项上人头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