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宁郡主府。

    衣着雍容华贵的妇人正对着铜镜梳妆,蓦地蹙紧了眉。

    “银雀,”她拨开一缕头发,从中挑起银白发丝,满面愁绪:“又添白发了,帮本宫拔去罢。”

    侍女轻轻应了声,脚步声自帘外响起。

    慎宁郡主对镜叹息:“岁月不饶人啊,到底年岁大了,也不知还能再陪冀儿到几时……”

    侍女步履轻盈,站至她身后,伸手为她剔发。

    “白发越来越多了。”

    慎宁郡主垂着眼帘自怨自叹,颈侧突然传来一阵冰冷,激得她浑身一颤。

    “银雀!”慎宁郡主声音颤抖,战战兢兢抬起眼帘。

    眼前铜镜中蓦地出现一张惊艳脱俗的脸,少女乌发红唇,妖冶若云雾缭绕间的精魅,明明未施粉黛,发髻间只略微点缀珠翠几支,竟将浓妆艳抹、金玉堆砌满头的她压得顿失颜色。

    少女乌黑的眼珠直直注视着镜中的慎宁郡主,丹唇漾开笑意,一手攥着簪子抵住她咽喉,俯身贴着她的耳廓幽幽地笑了:“姑母啊……”

    “啊——!!!”

    恐惧瞬间淹没慎宁郡主的头脑,心脏猛地一紧,她抑制不住发出惊恐的尖叫。

    座下圆凳踉跄倒地,慎宁郡主被吓得失了魂,腿脚一软,跌倒在地,瞪直双眼惊惧万分:

    “你……你是人是鬼!”

    “鬼?”殷灵栖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意思。

    她前世是人无疑,重生一世,还算是人吗?不然呢,算鬼么,鬼有她生得美吗?

    殷灵栖停顿片刻,歪着脑袋思索,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只是对着慎宁郡主笑:“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区别呢,毕竟,都是来找姑母索命的。”

    慎宁郡主听到她的声音,吓得发出惨叫。

    “姑母,簪子掉了。”殷灵栖蹙了蹙眉将簪子捡起来,笑吟吟的,朝慎宁郡主靠近。

    慎宁已经吓得不敢动弹了,僵在原地,眼里满是惊恐:“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这手一抖啊,簪子就拿不稳了,簪发时手抖便罢了……”

    殷灵栖的手滑过她发髻,并未将簪子插入其中,冰冷的尖端突然抵住慎宁郡主的喉咙,语调愉悦:“若是杀人,可千万不能手抖哦。”

    慎宁郡主精神彻底崩溃。

    “昭懿……昭懿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害你……我不该、不该害你………”

    她神智混乱,似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我一开始也是不想的……可是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昭懿、昭懿你能理解我吗……昭懿、昭懿来找我索命了……索命……我的冀儿怎么办、怎么办……”

    殷灵栖用指尖挑起簪子描摹她憔悴的脸,冷声质问道:“濯缨水阁的行刺案由你一手操控,对吗?”

    “是……是我做的……”慎宁郡主面容扭曲,有气无力地垂下头。

    “你的真实目标并非父皇,而是我,对不对。”

    “是你……是我让他们带走的你……”说到这,慎宁郡主嚎啕大哭,哭声凄惨。

    “我要……我想要……”她蓦地止住哭声,愣了一瞬,突然想起什么,像发了狂的野兽一般,狠狠掐住殷灵栖纤细脆弱的脖颈,将人摁倒在地。

    殷灵栖手中的簪子刺入慎宁郡主皮肉,鲜红的血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流淌。慎宁郡主恍若不知痛一般,只是死死摁住殷灵栖,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嘶吼:

    “昭懿……你明白吗……只有你、只有你的血能救冀儿……只有你能!你不要怕……姑母这就给你放血……很快的……很快就好了……血流干了你就不会觉得痛了……你等着……冀儿、冀儿等着娘……娘可以救你的……娘一定可以救你的……”

    慎宁郡主人至中年方得一子,名唤段冀。冀者,期冀也,慎宁郡主视若命根,只可惜这位小公子自胎里带了病,先天不足,根本活不大。

    “皇帝还有儿子……他不会计较一个女儿的死活的……他还有儿子、还有儿子……可是我没有儿子……”

    殷灵栖被她掐得喘不过气,挣扎间,脑中不忘捕获关键信息:“你、咳咳……为什么说只有、只有我能救段冀……”

    “血脉亲缘中只有你的命格同冀儿相合!”慎宁郡主双目赤红:“我试过……试过你的生辰八字……只有你的相合……只有你为冀儿换血,他才能活!”

    她先前精神崩溃,怨念压抑至极爆发出心底最隐秘的欲望,俨然发狂之态。殷灵栖气若游丝,慎宁郡主握住她的手,强行自颈下拔出簪子。

    鲜血喷涌而出,流淌满手,自手臂蜿蜒而下,殷灵栖看见慎宁郡主冒血的脖颈,以及朝自己逼近的簪子。

    “姑母啊……”

    少女躺在地上,血滴溅上她苍白的面,开出血花一朵朵,乌发压在身下散落一地,活脱脱一个勾人摄魂的妖精,比之方才更为妖冶糜丽。

    面对步步逼近的死亡,殷灵栖一反常态停止挣扎,漆黑的瞳仁中突然绽开笑意。

    “姑母不会真的以为,我会主动送上门供你取血吧。”

    她忽然笑了,仰起纤细的脖颈,笑得花枝乱颤。

    “拿我的命换你儿子,他受得起本宫的命格吗?”

    慎宁郡主一愣,被她的笑声惊得心底莫名发怵,神情错愕。

    一只躯壳青紫的虫子悄无声息钻过桌案底下,攀爬而上,飞速钻入慎宁郡主衣领内。

    慎宁郡主喉咙里发出一声僵硬的声音,双目蓦地一空,似是被控制住了。

    门外响起嘈杂的急匆匆的脚步声。

    “慎宁!慎宁!”

    “砰”的一声,门扉自外轰然撞开。

    段淳山抢先一步闯入,他望着一地狼籍,亲眼看到浑身沾满鲜血的妻子与被妻子按倒在地的小公主,身形一晃瘫倒在地,只觉天崩地裂。

    慎宁郡主缓缓松开殷灵栖的脖颈,另一只手中的簪子陡然坠落。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殷珩等人随之闯入,目睹堂内场景目瞪口呆。

    萧云铮同齐聿白自皇城司出发,略迟一步。

    齐聿白站在门前,眯起狭长漆黑的眼心下暗暗盘算,郡主府竟这么快交待在昭懿公主手上了,这事儿在他预料之外。

    萧云铮目光一凛,示意侍卫将慎宁郡主与殷灵栖分隔开,解开大氅上前几步给公主披上,出于礼节隔着衣服将人裹起来从地上抱起,放在一旁落座。

    沉思中的齐聿白视线蓦地一滞,紧紧定在他身上。

    刺眼。

    齐聿白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阴郁一片。

    殷珩被吓得愣住了,直至见到萧云铮的动作才回过神,匆忙赶来诊脉:“昭懿没事吧?她伤着你哪儿了?”

    “小祖宗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不然皇兄要骂死本王了。”

    “我没事,十四叔。”殷灵栖蘸了蘸脸上血迹,“都是慎宁姑母的。”

    萧云铮起身,下达命令:“慎宁郡主府相关人等,全部羁押皇城司候审!”

    “等等。”殷灵栖打断他的话,“只审段大人与姑母二人足矣,府中这些婢女也是无辜,勾结逆党余孽行刺一事同他们无关,不必株连。”

    府上婢女吓得泪流满面,听闻公主开恩,齐齐跪下了。

    “先前承蒙公主开恩,替郡主府的姐妹们将佘五那等恶人绳之以法,恩情已是没齿难忘。而今又开口保全奴婢们的性命,这实在是……实在是……”

    满堂泣涕涟涟,为首的婢女松萝正是那日在宫外被殷灵栖救下的姑娘。她哭着膝行几步,跪至殷灵栖座前:“奴婢愿将府上一应事实如实交代,知无不言,以报公主恩情。”

    殷灵栖点点头。

    “小公子先天不足,郡主这些年想尽了办法为他救治,不知是何方妖道过府,说要以命换命。郡主逼迫我们服下那些古怪的药丸为小公子祈福,名义上是祈福,实则是以人为祭。先前府上的姐妹们便是没能熬过这药发作,致使全身溃烂,生不如死。郡主为保秘密,便打发人将他们运出府给活活烧死了。”

    “我们这些熬过药效侥幸活下来的,身上也留了疤。”

    松萝那日冒着被纨绔欺辱的风险也要护住脸,正是因为她身上疤痕未褪,害怕被人看到。

    “濯缨宴前几日,奴婢曾听得郡主说要取血换命,奴婢当时真的没有想到,郡主选定的人是昭懿公主。纨绔闹事那日,奴婢本想给公主传话,可公主您也看到了,郡主根本不容奴婢多言……”

    郡主府侍女的口供和殷灵栖推测的几乎吻合,慎宁郡主不过是借着行刺的幌子,想掳走她罢了。

    至于行刺的那些逆党余孽。

    “这事儿我清楚,慎宁的位分本该为长公主,是因为她同胞的兄长败于皇兄手中,兵败身亡,慎宁受到牵连才被贬为郡主的。皇兄怜悯她,肯留她一条性命,谁知二十年过去了,她竟同那些苟延残喘的余孽互相勾结,这不是自作孽不可活么。”

    殷珩望着殷灵栖清洗掉的血水,叹道:“她千不该万不该打昭懿的主意,既动了昭懿,皇兄便断然不会再留她性命了。”

    “十四叔方才可瞧见姑母的模样了?她看起来疯了有些年头了。”殷灵栖拢了拢肩上过于宽大、并不合身的大氅取暖,她衣裳穿得好好的,就是地上躺久了有点冷。

    松萝道:“郡主早年的状态一直不好,近些年突然加重了许多。”

    “她已经病了很多年么?”殷珩皱眉,“除了昭懿的父皇,本王同这些年长许多的皇兄皇姊一概不熟。”

    松萝低下头,仔细回想:“奴婢初来郡主府时,听告老还乡的婆婆隐约提起过,郡主早年一直睡不安稳,时不时梦魇惊醒,念叨着诸如‘是她们母女来寻仇了’这样的话。”

    “有意思,”殷灵栖敛眸一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位姑母身上倒是藏着不少秘密。”

    松萝想起近来那些怪事:“这些年来一直风平浪静,可郡主忽然间又犯了癔症,病情越来越严重,发作时甚至会拿锐器扎自己。明明府上的小公子他…他……”

    早就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慎宁究竟疯到何种地步,竟会相信以活人为祭去给死人换命。”殷珩缩了缩脖子,脊背发凉。

    “忽然犯了癔症?何时开始发作的。”殷灵栖抬起眼眸。

    “大约,大约……”松萝思索着,回身唤人:“银雀,你跟在郡主身边侍奉,郡主病了多久了?”

    “约有一年多了罢。”银雀道。

    “本来好好的,突然之间又发作,莫非受了什么刺激?”殷珩接过茶盏,递至嘴边刚要喝,忽然被烫了一下,茶盏连带着茶水泼洒在地。

    银雀俯身去拾茶盏,弯下肩背时身子蓦地微微一僵,松萝便顺手替她收拾了。

    “此案就此了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殷灵栖站起来,大氅并不适合她的身量,长尾曳地。

    “萧世子方才回皇城司审案了,皇叔,帮个忙把他的衣裳还回去。”她解下大氅,交予殷珩。

    “主子虽然不在,你们照旧各司其职在这座府邸生活,等着朝廷的意思下来即可。”

    离开前,殷灵栖吩咐道。

    殷珩走在她身旁,预备同乘一辆马车。

    “谋逆,行刺天子,刺杀公主……种种罪行株连下来,郡主府无人能逃过一劫。出面让他们免去审讯之苦,又保下他们的性命,昭懿,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皇叔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殷珩皱着眉摇头:“和本王一样的富贵闲人,可是今日忽然又觉得,你比从前变了许多……你要做什么?你不回宫吗?”

    殷灵栖挑开车帘,自马车里出来:“皇叔先回罢,我去见个人。”

    ***

    松萝在收拾包袱,公主肯保下他们的性命已是再造之恩,朝廷问责之后,他们便要离开这里另寻出路谋生了。

    “银雀,太平坊近来在招绣工,我想着不如……银雀?有人在吗?”

    松萝敲了敲门扉,里面点着灯,却无人应声,她轻轻推了一把,门开了,里面却空无一人。

    “奇怪,银雀去哪里了。”

    夜阑人静。

    女子跪在地上,将罐子埋入地底,捧起一把土浇在上面。

    “慎宁郡主突然发病,病情反反复复一直不好,我猜,是有人一直在用药侵蚀她的身体吧。”

    一道身影自黑暗中走出,她摘下兜帽,月光披落肩上,照见她半面姣好容颜。尤其是那双眼,浸着月色格外清亮。

    “不是毒。”跪坐在地的姑娘背朝来人,专心掩埋着土。

    背后的女子微微一笑,丹唇喟合幽幽念道:“是蛊啊……”

    地上那姑娘动作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