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太神了!贾县丞身边的那位小娘子,真的太神了!”
这句话,年轻衙役已经在几天内重复了无数遍,听得县衙里的人耳朵生茧,见了他就想绕道。
今儿个,难得又让他逮到一个没有听过这件事的人,他立马谈兴大发,把那晚在停尸房院中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通。
“……白发老翁,左眉上有铜钱大的黑痣,那就是我祖父!而那只鸟……前阵子,我家中的黄莺死了,我想着祖父生前最喜欢遛它、临终前还要把它的笼子放在榻边,于是便偷偷把它包起来,埋到他的坟里了。我特意摸黑去的!这事没人知道!”
“她说完后的第二日,我在正午找了好多人陪着我,去把黄莺的尸骨挖了出来,没想到它居然正好压在了祖父的棺椁上!你可以去问,咱们县衙好多人都看见了!这也太神了!!!”
……
而他口中神到不行的阿柿,却已经在客栈躺了好几天。
阿柿昏迷的当夜,虽然扶着腰的贾明百般表示不用为阿柿请医官,但李忠还是为她请了。
那医官七老八十,白眉毛长得能盖过眼睛,略一把脉,便笃定阿柿的昏迷是因为她身体太过虚弱,精血亏得厉害,当即开了一大篇滋补的方子。
可关于阿柿为何总喊腹痛,老医官却始终不得其解,望闻问切用了个遍,也只能看出,阿柿说痛的地方,正正好好就是梨娘那处致命伤的位置。
听过老医官的汇报后,李忠便吩咐他每日过来关照一下阿柿的病情。
来的这几日,老医官越发觉得阿柿这身子亏得太凶,可劲儿地又开了一大堆滋补的汤药,整间屋子漫满了苦药味,看得来这里探望的陆云门都蹙起了眉。
少年问贾明:“那晚分别时,她还精气尚好,怎么会突然虚亏至此?”
贾明呢,自从得知这些药的钱都会从他的月俸里扣,再看着老医官带来的流水一样的账单,已然是一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仿佛更需要吃补药的人是他自己。
直到看见陆小郎君手里提着的新鲜蝤蛑,他才重新打起了精神。
“嗐。”
他对阿柿的情况毫不见怪。
“她能看见鬼魂,那是血脉传承,上天所赐。但强行招魂这种事却是违背自然、逆天而行,理所当然要付出代价。”
陆云门:“你们以往,也是如此吗?”
“差不多……但她倒是第一次喊疼。”
贾明琢磨着说。
“我猜吧,这是因为以往我们查的,都是陈年腐尸,不少都成了白骨。他们死了太久,大多都已经记不清死前身体上的痛苦了,更多的是心中怨恨,是那股怨气。所以阿柿在招魂过后,通常都是精力不支、心里难受,倒没见她身体上有多不舒服。而这次,鬼刚死,记忆最深的就是濒死时的疼痛,阿柿被迫感同身受,所以就觉得肚子痛了。”
他语气轻巧,并不十分在意。
“总之,招魂后的反应大差不大,就算不吃这些补品,睡几天也就好了。”
贾明说得相当没心没肺,但事实还真的如他所说,阿柿在睡了几天后,确实好了。
收到消息后,陆云门再次带着白鹞上了门。
屋子里,贾明刚把熬好的药放到阿柿的面前,就听到有人叩门。
他应声去开,谁知门甫一敞,陆云门肩上的白鹞便非常自来熟地越过了两面屏风,直接扑棱到了阿柿的面前,黄澄澄的圆眼珠专盯着她看。
见她不再像之前那样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白鹞欢快地“呦!”了一声,直接跳到了她头顶盘起的交心髻上,把她压得整个人晃出一个趔趄,撞到了放有汤药的案几。
“不能洒!”
眼看汤药即将泼出碗沿,贾明不顾自己还没好全的腰,拔腿冲了过来,将碗牢牢按住,紧张到声嘶力竭:“这些汤药可都是钱!”
同一时间,陆云门一个呼哨,白鹞腾飞而起,落回到了少年的手臂。
“对不住。”
陆云门走过来,将白鹞放到阿柿面前的案几上,手指在白鹞的颈后压了压。
他状似没有用力,但本来还对着阿柿发髻跃跃欲试的白鹞却顿时低下了头颅,乖乖在阿柿面前认错,连爪尖都不再乱动。
随后,长身鹤立的少年也向阿柿叉手道歉:“它见到你,总是过于活跃,我本该提早想到,将它约束好才是。”
阿柿连忙摇头,示意自己没有怪他。
但摇着摇着,她就发现自己的一缕碎发垂到了脸颊边。
她呆滞了一瞬,抬手摸了一下头顶的发髻,上面果然已经乱成了杂草。
阿柿从贾明口中得知陆小郎君很有可能会来探望她以后,刚刚特意对着铜镜、认真到鼻尖冒汗、这才梳出了一个自己满意的发髻!
结果她都还没见到陆云门呢,她好看的发髻就被白鹞抓成了个稻草窝!
因此,就算对着陆云门摇了头,但她还是偷偷鼓起了脸,悄悄试着把盛满了苦药的碗往白鹞跟前推了推。
白鹞朝前凑了凑,似乎被药的苦味顶到了头,原地晃悠了一下。
随后,它扬起黄喙,对着阿柿,很响亮地“啐”了一声!
接着,不等阿柿反应,它就噔噔蹬地转过了身,用鸟屁股对着阿柿,坚决不理她了。
没能骗到小动物,阿柿只能自己捧起了碗。
药的苦味冲天,可阿柿却一声未吭,就算期间被苦得鼻子眉毛全皱了起来,但她还是一滴都没剩,把一大碗黑色的药汤喝得干干净净。
陆云门看着她喝完苦药后久久皱成一团的脸,主动将他手中的提篮揭开,露出了一整盘的盐渍杨梅。
那杨梅一看便是精挑细选过的,一颗颗晶莹剔透,红玛瑙一般,看着就令人口舌生津。
阿柿的脸立刻就不再皱巴了,一双水亮亮的圆眼睛简直要放出光来。
可阿柿的脖子刚朝着杨梅伸了伸,贾明的手就已经握住了提篮的把手,把东西拿到了自己怀里。
只见他笑得眼睛都要不见了:“真是不好意思,又让陆小郎君破费喽!”
此前陆云门带着新鲜蝤蛑上门时,贾明也是这样说的。
听到了熟悉的话,少年马上想起那次贾明还曾说过一句“她睡几天就好”。
如今看来,那并不是敷衍的谎话,贾明的确心中有数。
而且大概是补药的功劳,阿柿圆润的脸上养出了点小奶膘,脸颊也红扑扑的,就算刚灌完了一肚子的苦药汤,她看起来也还是朝气十足。
此时,她正望着在门口抓耳挠腮踟蹰着的青年,问道:“他是谁呀?”
一直背对着门的贾明这才回过头,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青年:“你是谁啊?”
敦实青年长着张憨厚的圆脸,两条眉毛又粗又黑,毛糙糙的几乎连成了一条。
听到贾明的问话,他登时站直!
“卑职名叫百善!自幼会些拳脚!是县衙派来保护县丞的护卫!供县丞差遣!”
这人笑起来喜气洋洋,但是嗓门巨大,声若洪钟,而且每句话的尾字都说得特别铿锵,砰砰砰砰的,士气太足,连着几嗓子,把贾明吓得提心吊胆。
贾明捂着心口:“你说话轻点!”
百善:“是!!!”
贾明:“……”
不等沉默的贾明再次爆发,百善便掏出了一封信,双手呈上:“我过来时,县太爷听说阿柿小娘子醒了,便叫我给您带封信!”
贾明诧异地接过信,把还要教训百善的事忘到了脑后。
而在贾明看信的工夫里,百善不时看向阿柿,目光中充满了崇敬和惊奇,紧张地直搓手。
终于,他忍不住向她凑了凑,恭敬地合起双手,声音都不自觉放低了。
“您就是传说中的……阿柿小娘子?”
阿柿看着他连成一条的粗眉毛,歪了歪头。
百善:“您真的能、能看见……吗……”
阿柿:“?”
百善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苦恼挠了挠眉毛:“我忘了,您听不懂大梁话,但我也不会说北蛮话……”
阿柿求助地望向陆云门:“他是在跟我说话吗?”
经过陆云门的一番介绍和转述,阿柿很快就跟百善对上了话。
“嗯。”
她告诉百善。
“我能看到鬼。”
从陆云门口中听到了答案,百善更激动了。他问阿柿:“您能帮我看看,我周围、我身上,有没有……”
他还是很忌惮、不敢直接说出“鬼”这个字。
好在陆云门和阿柿都很明白他的意思。
很快,阿柿摇了头。
“没有?”
百善不可置信。
他着急道:“您再仔细看看,真的没有吗?”
阿柿很仔细地盯着他,铆足了劲儿地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她还是摇了头。
“什么都没有。”
她告诉陆云门:“从他的身上,我什么也没看到。”
从陆云门那里确认了结果,百善脸上的失望再明显不过:“传得那么神,还没柳娘子厉害呢!”
他的这句嘟囔,合上信的贾明可是听到了。
他耳朵一竖:“什么柳娘子?”
百善答:“几日前,县里来了一位柳娘子!据说她曾于梦中顿悟,从此常常会有魂灵附耳,将阴界之事告知于她!县里拜访过她的人都说她很灵!我昨日也去了!我刚刚走近,不等我出声,柳娘子便问我右膝是不是在阴雨时常有疼痛!她说,有魂灵告诉她,我的右膝上缠有蛇影,每逢阴雨雷动,蛇影便会惊瑟箍紧,因此膝盖便会疼痛连连!”
他一脸心悦诚服:“我少时曾在林间被蛇咬过,我识得那条蛇无毒,便捡起石头将它砸死了!它死时,那尖牙还死死地咬在我的右膝上!跟柳娘子说的,全能对得上!只要我奉上贡品,诚心祈求,她就能将我的诚意传至魂灵,将那蛇影祛除,保我康健!”
贾明满心疲惫地听完,问阿柿:“他膝盖上有蛇影吗?”
阿柿:“没有呀。”
贾明告诉百善:“她说没有蛇影。”
百善:“可我的膝盖真的会疼!”
几次三番的,阿柿不高兴了:“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能看出他的膝盖疼不疼?反正上面就是没有蛇,连被鬼碰过的黑气都没有。”
但听陆云门转述完柳娘子的事,阿柿却又兴致勃勃了:“她在哪儿呀?我能去看看吗?”
“不准去!”
贾明立马打断了她的兴致。
“梨娘案的真凶是谁、青蟹在哪,一个都没弄明白,哪有工夫管什么柳娘子?”
他叉起腰:“吃了那么多的滋补汤药,花了我那么多的钱,你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在这里坐着给我提要求?赶紧出门,跟我去趟杂耍班子……”
说到这里,他终于绷不住了,一瞬间喜上眉梢:“梨娘的案子陷入僵局,李忠终于扛不住给我批了条,同意我带你重新到发现梨娘尸体的屋子里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