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
承君真心,必不相负。
夜深时分,陆云门在睡沉了的阿柿的屋外静静站了许久,转身走出她的院子。
在他踏出院门时,李群青的四名亲信兵卫登时以拇指推剑出鞘!
待看清是他后,四人又立时将剑光收起,向少年稍一行礼,随即悄无声息匿回黑夜,继续看守着屋子。
少年神色无悲无喜,继续向前走着,踩过已经落了满地、将道路铺成金黄一片的桂花,拐向李府一座仍旧燃着灯火的芭蕉小院。
小院四周,也立着凛凛兵卫。
即便那些兵卫在看清少年面孔、又看到他腰间蹀躞悬挂的龟袋时恭敬退开,也能在他们的动作中听到兵戈碰撞之音。
肃杀之意,弥漫遍地。
李群青不再是那个不被人重视贬谪县令。他如今恢复高位,又成了圣人面前的肱股之臣,每一句话都举足若轻。曾经害过他的、对他落井下石的,每一个人都应当胆寒。
此时,他又刚刚在良王吴京元妄图求谋太子位时呈上了对他十分不利的罪证,自然又惹得一群人对他恨之入骨,正是最危机四伏的时候,周围有再多的护卫兵士都不为过。
但李群青对少年却没有丝毫提防,他所在的小院,少年连通报也不必、随意便可长驱直入。
就这样,松竹般的少年披着银月步入门扉,径直走向左廊深处的一间厢屋。
但在那间屋子的门口,他却正好见到恩师同一名医官双双合门退出。
看到陆云门,李群青打了个“此时不便出声”的手势,引他一起去了院子另一侧的书房。
“……他服药后已经睡着了。”
在书房坐定,李群青这才向少年说道,“这些日子,他奔波逃亡,时时警醒,终日不安,未曾安稳睡过。方才,我看他难得安睡,就自作主张,没让你进屋。”
“多谢老师。”
少年叉手行礼,随后看向医官:“那名病人,身体如何?”
医官看向李群青,见国老颔首,他便如实向小郎君道:“病人心神损耗甚重,身体也早已虚弱不堪,全凭心中一根弦紧绷撑着,如今那弦骤然松开,人便顿时没了精气,需得好好休养调息。身上的几处伤,多是皮肉伤,按时上药便无大碍,但脚上的烂伤……受伤后未及时医治,还不断奔波,伤上加伤,若上药后不见好转,只怕要刮骨去腐,到时便是灌入麻沸药汤,也要再遭些罪了。”
听到好友如此,少年胸中痛恸。
他沉默地送走医官,垂首站回到了李群青的面前。
师生二人久久未言,屋中只余窗外芭蕉被风吹打的纷乱声响。
半晌,李群青先出了声。
“小陆啊。”
他看着少年手腕上仍旧戴着的栀子花串,历经风霜的面容和眼中都是看破了一切、却仍旧和蔼宽厚的笑。
待看到少年抬起的微红眼眸,他顿了顿,又带着理解与疼惜地笑叹了一声:“小陆啊。”
“学生……”
被恩师这样一叹,少年喉间轻哽,“学生有愧。”
在他走进杂耍帐篷、找到她的那一刻,他本应当将腰间匕首抵上她的喉间,将她编织的谎言一一撕破。
可当他看到她踮着脚、努力伸手向空中抓着时,他想到的,却只是要帮她抓住天上落下的一朵花。
也许在那时,他的心就已经为他做好决定了。
又或许,是在那之前,他见到了扮做僧人的汪苍水,得知她根本就不是汪苍水的亲人,在对她的一切猜疑尘埃落定、知道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却怔怔地握住她笑着为他系在腕上的栀子花串、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用力扯下时,他就再也没找不出任何借口地彻底明白,他对她的照拂,对她的在意,早就不是因为她是汪苍水的甥女,不是因为她身份存疑所以需要他时刻看守。
他只是,想要看着她。
“我已经知道她满口谎言,知道她虚伪恶劣,知道她带着满腹的阴谋算计来到我身边……可我想要留下她。我知道我至交好友悲惨至此,与她背后的势力必定脱不开干系,可我还是……”少年咬着牙,剖开心,只觉全身筋折骨痛,“想要留下她。”
陆云门从来没有说过“想要”什么。
他过惯了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日子,对世间的一切无欲无求、可有可无,不喜欢,也不讨厌。
总是那样超然,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李群青才觉得更加心疼。
为什么把他拉进红尘的,偏偏是一场谎言?
少年却坦然了。
即便痛苦,他还是认清了也承认了自己的贪念。
“老师。”
他望着李群青。
“我向她承诺,只要她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会给她一个新的身份,会护她周全。她答应我了。”
她说了,承君真心,必不相负。
李群青看着少年意定的目光,竟也有些拿不准该如何是好。
一个骗子的应许,如何能信?
可如果陆云门就是想要,那便是让他如意一回,又有什么关系。
李群青问:“你同她说破了她的谎言吗?”
少年:“没有。”
李群青便了然了:“你不想戳破,想要继续,想要维持现状,这不是什么难事。这世间,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只要你想,她可以只是阿柿。可这样一来,你就要从此活在猜疑中。她说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让你去怀疑她是不是在骗你。这一点,你想清楚了吗?”
“我知道,她是骗子。我也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也许都是假的。但我想赌一把。”
说这话时,少年的眼中仍有星芒。
“她如果仅是为了金川吴家的案子而来,如今,她便没了继续留在我身边的理由,一定会找时机脱身。只要她不离开,我就当她是为了我留下。只要她留下,我就不疑她。”
在李群青眼中,这事自然不是这么简单。
阿柿机敏过人,满嘴谎言却从无丝毫慌张,对他府中人事了如指掌,对陆云门更是一清二楚。
这样的小娘子,绝不是寻寻常常的地方能出来的。她的背后,还不知站着怎样的洪水猛兽。将她留在身边,永远都有隐患。
但这些,他的这个学生又何尝会不知呢?
清楚一切,明白后果,还愿意去赌。
他这个做老师的,实在无法忍心再多说什么。
最终,他只说了最后一句。
“要是,她真的做出了脱身之举……”
李群青看着少年,“到那时,你欲如何,你要先想清楚。”
少年久久不语。
片刻后,他叉手而立,深深拜于恩师跟前。
第52章
52
第二日,是窦大娘的生辰,照此前约好的,众人当去猎场骑马。
因此,天刚刚亮,睡得很足的阿柿就到了陆云门的房门外,走走又退退,脚踝处的金铃声很快就让小郎君露了面。
“陆小郎君。”
小娘子向他行礼问安,随后笑着冲他扬起脸,“我能向你借一套衣裳吗?”
此时的大梁,穿丈夫外裳出游骑马的女子比比皆是,寓意着内外一体。
虽然窦大娘早就为她备好了胡服,领袖间用金地牡丹团花锦绣缘饰,小娘子穿上,鲜艳又好看,但既然昨晚陆小郎君做出了会将她带在身边的承诺,那她今日更想穿一件小郎君的外裳前去跑马,应该也没人会责怪她不知廉耻吧?
少年看着面前的阿柿。
发上插了几把精致的月牙妆小银梳,眉心黄星靥子鲜亮,下面穿着窄小条纹卷口裤和小蛮靴,打扮得清爽利落又一丝不苟,但上身却只穿着件单里衣,明晃晃就是来要外裳的。
如果她并不打算留在他的身边,是不是也不必多此一举?
他说:“我记得师母已经为你备好了一套。”
“但我更想穿你的衣裳骑马。”
小娘子张口就说了出来。
但说完后,她像是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眼睛一垂,羞赧地抿了下嘴唇。
但马上,她就拉住他的手指,给自己打了下气似的点了个头,然后郑重地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睛里写满了认真的喜欢。
“陆小郎君,我想穿你的外裳去骑马!”
那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地要告诉所有人,她同他在一起。
少年静静地望了望她,侧身让开:“我不知道我这里会不会有合适你的穿的……”
还没等他说完,小娘子已经欢天喜地地到他的箱笼前找了起来。
她虽然是在翻找,却一点都没有将他的物件弄乱,令人没有丝毫办法对她讨厌起来。
少年突然脱口道:“今日我们就留在府中、收拾行李,好不好?”
“留在府里?不去猎场?”
抱着衣裳的小娘子一脸的不明白,“可今日是窦大娘的生辰啊,我们早就说好要去的……”
少年也意识到他说的这话有多不妥。
他只是……
很不安。
不安她会在树木林立、丛荫遮蔽的广阔猎场纵马逃离。
他发现,看着她时,他其实一点也没有赌赢的自信。
小娘子却自信地告诉他:“你不用担心,我收拾行李很快的。就算明日便走,我也能在今晚将我们的行礼全部收拾好!”
小郎君便不再说什么了,继续静静看着她将自己的衣袍一件件拿到身前比划、再一件件叠放回去。
过了一会儿,阿柿就挑中了一件绣有独角蟠螭纹的圆领小袖长袍。
袖子长,挽一挽倒是能穿,可袍子的腰腹也很宽大……于是,小娘子很快就盯上了少年的蹀躞带。
而且,她眼巴巴地看着,就要他腰上正戴着的那条。
她想要,他就给她了。
小郎君将蹀躞带上系着的龟袋和匕首解了下来,随后就取下了蹀躞,想要交给阿柿。
但阿柿却没有伸手接,而是向着他大大地展开双臂,仰脸冲着他,得寸进尺得不得了:“你给我戴。”
圆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带着点骄纵,但神情里又有那么点期待与忐忑。
少年看着她的眼睛,手指微微收紧。
但最终,他还是走到了她的面前,低头将他的蹀躞带慢慢拢到了她的腰上。
在被少年手臂虚虚环住的那个得逞瞬间,小娘子立刻情不自禁般地、开心地露出了她的两颗小虎牙。
而在不被人看到的那几秒里,她的眼角却微微垂着,以愉悦且高傲的打量目光,细细看着永远如池中荷莲般涅而不缁的小郎君主动向她折腰俯身,近近看着他靠过来的白鹤似的雪肤侧颈和清俊分明的颌角。
渐渐地,她的眼底滑过了一抹没能彻底得到他的遗憾。
于是,在少年修长的手指快要从她的腰旁收回时,她又明亮起眼睛,亲了一下他的面颊。
见少年看过来,她眼中闪动着羞涩的光,但又毫不退缩地眨了眨眼睛,理所当然地向他提要求:“陆小郎君,你不回亲我一下吗?”
少年乌黑浓长的眼睫颤了颤,却没有动。
果然还是不行吗?
小娘子顿了顿,脸颊小小地鼓了鼓,贴到少年的耳边,放轻声音,带着一点儿的撒娇:“你不亲我,会让我觉得有点下不来台……”
少年却仍旧没有回应。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过了片刻,直到小娘子的脸颊气得越鼓越大,眼神都要生气的凶光了,他才默默地将她腰上的蹀躞带系好,然后认真地告诉她:“我有东西想要给你。”
说完,他走到榻边,用钥打开了一个小箱子,取出了一个绣着鸾凤衔枝的华贵锦盒,展开在了阿柿的面前。
看到里面那九支模样各异的银鎏金镶玉花树钗,阿柿如同被蜂蛰了一般,黑丸般的瞳仁猛地一跳。
但那也只是一个瞬间。
下一秒,她就为自己一时的失态想好了解释的办法。
她抬起头,略显怔怔地、深深望着少年:“你要……把这些送给我吗?”
她的反应说明了一些什么,捧着锦盒的小郎君看着她:“你知道它们的来历?”
阿柿:“你没有告诉过我,但是前世的时候,太孙妃知道你把它们送给了我,非常生气……”
“我们……”
小郎君极少见地、失礼地打断了她。
他漂亮的眼睛里,又现出了昨晚篝火燎燎时在她面前露出的转瞬难过。
但紧接着,他就放轻了声音,目光笃定又郑重地对她说:“我们,不再提前世。”
“……好。”
这样仙姿玉色的貌美小郎君,以往总是萧然尘外、目光清净到不带一丝杂色,令人很难想到,原来当他被红尘蚀咬后,只用眼神中泛着一点被情绪所勾缠的凡俗心念,哪怕只是伤心的哀色,竟都足以艳动天下。
潮湿眼睛里仿佛下着雨的绝色少年,只要开口,怕是想要什么都可以求得到。
阿柿的目光忍不住在他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费了些力气才藏住了眼睛里那股兴奋又恶劣的占有欲。
糟糕。
又被他勾起兴致,想看到他更多的样子了。喜、怒、忧、惧、爱、憎、欲,她都想要在他身上清楚地看一看。
简直迫不及待,越是想,越想要……
可是,十分奇怪呢。
阿柿眨了下眼睛。
以往她提前世,他从来不是这个反应。突然这样,又是这种神情,就好像认定了她是在说谎,一点都不想再听。
而且,他还不想让她去猎场。
这更毫无道理。
明明是早就定好的,他之前从来没有反对过。
不对劲。
“我以后,不再提前世了。我们就过好今生。”
小娘子看了看少年手中的锦盒:“我们不是就要启程去州府了吗?我没有在颠簸中合适盛放它的箱盒,就让它们先放在你这儿,等我们安稳了,你再给我。”
说完,她又抬起脸,圆圆的眼睛里仿佛盛着星,语气庄重又笃志,甚至有种铮铮的傲气:“我知道它们对你意味着什么。陆小郎君,你放心,我对天盟誓,我对你的心意,配得起它们!”
说完这些的小娘子,没多久就将自己随口立下的盟誓忘了个干净。
趁着被她抢走了蹀躞带的小郎君重新梳整的工夫,她追着大肥猫丁零当啷在小院中转了一圈,又推开院门,目光不经意般地在小院四周看了看,折下了一枝开得最好的海棠花,一脸兴冲冲地拿去送给小郎君。
院子的四周很干净。
前日才刚被瓢泼大雨浇得一片泥泞的土地平整极了,一点儿多余的痕迹都看不到,就像昨晚从来没有别人靠近过这座院子。
可是,她之前故意碾散的花泥和丢下的折枝也不见了。
就好像跟什么需要被清理的东西一起、也被清理掉了。
会是什么呢?
小娘子转着手中的红花,一阵风似的笑着跑向怕她跌倒般、向她伸出手的小郎君。
——该不会是府中兵卫深夜看守小院时走动徘徊留下的杂乱脚印吧?
第53章
53
收拾妥当后,照着破出晨雾的初光,阿柿捧着一大把她在来路上摘下的各种花枝,同陆云门一起,跟整装待发的李群青一家见了面。
此时,周边的官吏们都得到了李国老要重返东都的消息,正忙不迭地蜂拥而至,想要讨些亲近关系。
但今日,他们却都只能扑空了,因为李国老已经带着家人、乘着架不起眼的灰蓬驴车、前往猎林旁的马场去了。
驴车行得自然慢些。
不过有阿柿在的地方,总不会令人无聊。
她把怀里多到几乎抱不住的、还垂着欲滴晨露的新鲜花枝们往车里一放,草的清香和花的艳亮一下就让有些发闷的灰篷车厢热闹起来。连带着,昨晚玩得太兴奋、此时还昏昏沉沉没睡醒的李迎未也马上精神了起来。
她凑到阿柿的身边,看着一颗小小的花球在她灵活翻飞的手指间被很快编出,喉咙里的惊叹声止也止不住。
“这可真漂亮。”
窦大娘也忍不住称赞道。
然后,她就得到了阿柿得意扬着小虎牙送上的一盏插了满甸甸盛放花朵的花冠。
接着,阿柿马不停蹄,又用小一些的花蕾、给笑呵呵的李国老献上了花环项圈。
最后,她还用剩下的花枝编了个吊花篮,将所有散落的花瓣都放了进去,托小羊带着。然后就开始绘声绘色地告诉他如何将花瓣分色煮糜、用花汁做彩花笺。
就这样,原本漫长的旅程几乎一眨眼就过去了!未未还在爱不释手地摆弄着她的花球,小羊还在吸收琢磨着做彩花笺的细节,灰驴就猝地停了下来,“昂——恩昂!恩昂!”地着急叫唤着、催促要吃的。
掀开车帘一看,果然已是到了马场。
说是马场,其实也就是处私人养马的别院,邻着猎林圈建,跑马起兴便可以突入林中、猎兽尽兴。
里面养的也都是着过籍的健马,不乏有来自西域与高原的良种,甚至还有同康国马的杂交,细细看去得有一二十种。
而这别院的主人是李群青的多年老友,虽然如今人在外出游,但早已下了吩咐,只要李群青来,便可随意出入。
因而一落地,李群青就带着儿子在仆役的恭请下先去了小亭饮茶歇息,窦大娘则牵了头温顺的小马,让迫不及待的女儿骑上遛遛。
同时,窦大娘还不忘告诉阿柿,不用在意别的,只管自己敞开了去玩!
有了窦大娘的话,阿柿便直奔马群去了,刚从照料马匹的仆役手中拿到马吃的粟食,就有好几只马凑了上来,就连平日里脾气最差、难以驯服的烈马也抢着挤到她的跟前,看得马场里的人们啧啧称奇。
那么多高大骁勇、铁蹄随意一踏就能激起一大片尘的壮马啊,光是这么齐齐地涌上去,就好像能把人吞没,这小娘子却居然一点也不见害怕!
不仅不见害怕,甚至,在问清这些马每匹的名字后,她就靠着怀中小筐里满满的粟食,在马群中兜来转去,边逗引着它们一大群围着自己,边趁机一会儿摸摸这匹马的头顶,一会儿抱抱那匹马的脖颈,还不停地跟它们说话,好像跟哪一匹都亲近得不得了。
做着这些时,她还不时睁大她盈着光的圆眼睛,踮着脚尖去找陆云门,仿佛一定要看到小郎君就在附近才开心。
而陆云门也的确一直都在她的身边。
他一直在看着她。
看着她嬉嬉笑笑跟大家打成一片。
看着她神采飞扬地被所有的骏马喜欢。
看着她最终选了匹额前流云金当卢、臀上赤红色云珠的黑色三鬃马。
看着她流畅地脚蹬马镫、跃到鞍上。
看着她流星般奔腾飞出,身下黑马仿佛真的是风入四蹄轻、万里可横行……仿佛再多一刻,她就要飘远不见,再也碰不到了。
少年心中一紧,随手拉住了离他最近的一匹马。
而阿柿还在继续纵马疾驰。
两侧光影如暴风中的云卷般不息奔涌,黑马胸前的杏叶光芒耀眼刺目,马镫处她脚踝上的金铃急晃闹耳嘈嘈,马蹄下草籽尘土如碎浪飞溅,一切都狂躁、急切、激烈。
唯独她的目光,一直沉静地留意着周围。
白鹞始终在她的上空盘旋。
纵使她高高举起手臂、就像之前她们总是玩的那样,白鹞却仍然没有像以往那般俯身靠近。
它还是不近不远地跟着,无声又无息,黄澄澄的似鹰眸子里映着谨慎的光,不像是在同她玩闹,更像是在做着看守。
她猛地勒绳回首,黑马当即一个扬蹄调转!不远处,陆云门骑着匹大梁的矮马,离她不过几仞之遥。
这样的距离,以陆小郎君纵横沙场的本事,转瞬间就能将她击落下马、俘于身前。
毕竟,他可是大梁战场上一颗了不起的明珠呢。
阿柿带着跑马时兴奋的笑,驾马慢慢靠到了小郎君的身边,自信等待夸奖似的扬着脸:“我是不是骑得很好?”
少年看着她红扑扑的笑脸:“你骑得很好。”
阿柿的小虎牙顿时就开心地露了出来。
“那我能带未未去林子里打猎吧?”
小娘子说,“我之前答应过未未,要带她去抓只小兔子养呢。”
这件事,陆云门自然应不了。
阿柿牵着马去问了窦大娘。
她过去时,李迎未已经能独自坐在马上,双腿夹紧马背,稳稳地颠着跑了。
一听阿柿说要带她去抓小兔子,女童的眼睛立马就亮了起来。
窦大娘是最不爱约束孩子的。
见女儿十分意动,又见识过了阿柿的骑术,于是便干脆地甩手将女儿交给了她,随后自己利落上马,“驾”地一声自由自在跑马去了。
见窦大娘离开,阿柿冲未未眨了眨眼睛,伸手就笑着将她拉到了她的马背上!随后,她用力一甩缰绳,在女童兴奋地“哇——”声中,先带着她猛烈地跑了圈马!
接着,小娘子就带着沉浸在刺激中的小小娘子,背着马场仆役听她吩咐拿来的猎绳和诱料,纵马深入林中,挑了块有野兔痕迹的地方,布置起了捕猎的套索。
在阿柿的教导下,从来没学过这些的李迎未很快也变得得心应手,套索做成了一个又一个。休息时,两个人开心地贴在一起,边吃着跟在她们身边的陆云门摘来的野果子,边咯咯地笑着说悄悄话。
一旁,漂亮的小郎君低头拧开水囊,打湿帕子,等着一会儿阿柿吃完果子后用它擦手。
金色的光从树的缝隙间闪动着落下,摇曳得如池塘的波光一般,将土地都映成了一池春日的水。
小郎君踩着春水,看着小娘子被果子塞得鼓囊囊的左脸颊和她弯弯的笑眼睛,不自觉地,也笑了。
这时,小娘子摘下脚踝上那条可能会惊走野兔的金铃红绳,起身跑向少年,一步步搅乱着春水中的波光涟漪:“你先帮我拿着,回家再给我。”
随后,她解开树上她那匹黑马的绳子。
“走啦走啦!”
她起身上马,向着未未伸手。
“把马栓在这儿,兔子可不敢靠近。”
女童闻言立刻起了身,向着阿柿跑去。
可下一秒,她却不偏不倚,正好踩进了她们做的陷阱,一只脚被死死勒进了绳套里!
她立马喊道:“小陆兄长!”
少年拿出匕首,走近蹲身看了看。
那绳套勒得极紧,割时稍有不慎,就可能会伤到女童。
他小心地将刀刃靠近绳子,正要动手,耳边却突然响动了一声窸窣。
就在他扭头的刹那,阿柿俯身贴于马背,闪电似的在林间消失了。
原来,春水下沉满了料峭的寒冰,一旦踏进去,还是会让人冻得刺骨。
少年的手指深深压进了匕首的尖刃,一颗鲜血瞬间从他雪白的指尖鼓出!
接着又是一颗。
又是一颗。
一滴滴血很快淌到手心,从少年的掌侧滑落,染红了他腕上白色的栀子串,又在地上溅出花。但他的神色却愈发淡淡,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女童睁大了眼睛,大气也不敢出。
在她的面前,还在流着血的小陆兄长像是丝毫没感到疼,平静到吓人地抬起他鲜血刺目的手,对着身后的林间发出了个响亮的呼哨。
随后,他又垂下眼睛,继续以极轻的力道将绳子慢慢挑磨断裂。
女童已经明显察觉出不对了。
她摸着自己平安无事的脚踝,做错了事一般地、踯躅地嗫嚅道:“小陆兄长,我……”
可她话未说完,身后的林间,突然就有两名暗衣兵卫飞驰赶到,又将她吓了一跳!
少年漠漠收起手中匕首,垂着的乌黑睫毛上仿佛压着一层沉重的水雾。
“将她带回老师身边。”
说罢,他解开系在树上的马绳,翻身上马,消失在了密林中。
而阿柿那边,在驰骋了一段路后,她就放缓了脚步,闲逛般地坐在马上,慢悠悠四处张望。
无事发生后的须臾,她看向了崖边长着的那一整树累累的紫红桑果。
然后,她露出了灿烂的笑,乘马慢慢靠近了过去。
哒。哒。哒。
一步,两步,三步。
马背上,小娘子面不改色地从袖中隐秘地摸出根毫毛细针,猛地刺进马的脖间!
马随即突然发癫一般,嘶鸣着扬蹄乱奔!
阿柿一瞬间也仿佛乱了手脚,紧勒缰绳却丝毫止不住疯马,整个人被黑马带着直冲向那处高高的断崖!若是以这个势头一起摔下去,连人带马,非死即伤!
就在危急关头,藏身树梢的白鹞发出凄厉嚎鸣,低处四支利箭准准射进黑马的四肢,逼得它瘸跪翻倒!随即,几名男子于林间迅猛扑出,将伤马牢牢制住,一剑劈下,断了它的生机!
血雾漫天的时候,陆云门出现了。
一副惊魂未定的阿柿像是突然找了主心骨,红着眼圈立马跟他告状!
“我刚才好像被丛中的什么闪到了眼睛。刚一闭眼,马突然就失控了!”
听闻此言,一名暗衣兵卫当即望向自己腰间。
方才,他藏在树后,又习惯性地以指推动了剑鞘,剑刃的确可能晃动出了刺目的光。
意识到这些,他立马懊恼地向着小郎君俯身垂首,认错等罚。
小娘子却像是并没有意识到更多,见到陆小郎君就安了心,乖乖地被他抱到了他之前骑着的那匹矮马上。
可当小郎君在前面牵马走了一会儿后,她又抓住了缰绳,看着抬首望向她的绝色少年:“你也上来。”
小娘子的眼圈还有点红,声音也像是忍不住地在发抖,却硬是高高地昂着下巴,一副“我是在恃宠而骄!”的任性模样:“我受伤了,脚踩不住蹬。我不要一个人骑马,我要和你一起骑。”
少年看着她在打颤的嘴唇,许多话想说,却又都没有说出来。
他只是问了一次:“你想跟我一起骑?”
“嗯。”
小娘子用她冰凉的手拍了拍她的身后,“你到这。”
少年便上马了。
他刚一坐下,小娘子便立马扭了扭身,使劲抱住了小郎君的窄腰!
直到这时,陆云门才发觉,他的血仿佛已经被寒冰冻住了许久。直到此刻,它们才重新缓慢地继续了流动。
少年握住缰绳,悄悄地藏起了他受伤的指尖,又将手腕转了转,不想让她看到那朵被血染红了的栀子花。
矮马慢慢地行进一会儿,小娘子像是终于决定不再逞强,小声地在少年怀里、闷闷地告诉他:“其实我是有点害怕,刚才差点摔马,现在不敢一个人骑……”
说完,她抬起脸,轻着声音问:“你都不问一问我为什么单独骑马跑开吗?”
少年的目光顺着她眉心的那点黄星靥,落到了她那双永远单纯天真却已经让人无法看透了的明亮眼睛。
那一刻,他想,她那么聪慧,也许早已猜到了周围的异样。
但少年却仍旧选择了把他的真心坦诚地告诉她:“你现在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我什么都不会问。
只要你在这。
阿柿同他对视片刻,收紧了抱住少年的双臂,又将脸软软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此刻,她的耳边只有她的呼吸和他的心跳,仿佛这世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什么都不用在意,什么都不用去想。
但这怎么可能。
阿柿的眼底涌动起沉沉的寒光。
她果然被极深地怀疑了。
李群青在她的身边布下了看守的兵卫,这些陆云门都知道、甚至都默许了!
她以为,他大抵是很喜欢、很喜欢她,才会将亡母嫁妆中最珍惜的那套九钗送给她。
看到它们的那一秒,虽然极其短暂,但她的心口真的如同被火舌燎到般、从未有过地萌生了微惧的退意,以致她险些失了态。
说实在的,那样的东西,她并不稀罕,若是她想要,比那更好的,也绝非得不到。
让她在意的,不过是陆云门对她的心意罢了。
可他连那九支花树钗都拿了出来,却还是在怀疑她,甚至让这群人监视她!
这种喜欢也真是不值钱!
还不如她身边的那条疯狗!
说不清是感到了受骗还是不甘心,阿柿的眼圈忽地又涨红了。她带着怒意,死死咬着她的后牙,几乎都要咬到牙齿格格作响。
但下一瞬,她就松了神情。
算了。
她重新垂下眼睛。
陆云门疑她,这很正常。如今金川吴家的案子已了,他们担心她会找机会逃走,这也不奇怪。
可惜,如果陆云门不这么做,她是真的打算要温温和和、好好离开的。
但事已至此,那就都不要善终,干脆就撕破脸皮,让她好好地闹一场。
让她利用陆云门这不值钱的喜欢,往他的心里狠狠留一道疤。
第54章
54
日往菲薇,草木蔓发。
两人骑着马缓缓往回走着。
阿柿绝口不提丛林中突然冒出的、帮她杀掉疯马的兵卫,陆云门也没有解释他们为何会出现在那儿。
一种隐秘微妙的、如即将喷发的火山岩石里有呲呲作响声地那般氛围在两人中间蓄势待发。
但阿柿的神情却丝毫看不出异样。
她杏圆的眼睛灵动又莹莹,抱着陆小郎君窄劲的腰,兴致盎然地在林子里发现了只一闪而过的花鹿,一头匍匐在草里的獐,还有那只在树上跟蛇颤抖的母猴。
而在看到她跟李迎未设下的绳套里真的抓住了只兔子时,她更是欢实起劲,拽着陆云门的衣袍,连声要他快去把它拎过来。
很快,她就如意地抱到了那只被五花大绑的灰白杂毛的黑眼珠小兔子,在他们的马跑回马场时,笑着将它举向了忐忑等着他们回来的李迎未。
李迎未自被兵卫送回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陪在她身边的小羊听她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后,却并不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他认为,兵卫的突然出现,可能就是因为父亲刚升了官、容易会遭到一些敌人的暗袭,那些兵卫就是为了保护他们的。
但亲眼目睹小陆兄长反应的李迎未却还是惊魂未定,总觉得十分不安。
直到看到小陆兄长带着和往常毫无差别的阿柿姐姐回来,她才挥散了些心中的担忧,从阿柿姐姐的手中接过了那只兔子。
接着,腾出了手的阿柿姐姐就想要跳下马,却被小陆兄长的胳膊拦腰抱回了马背。
他看向她:“她受了些伤,我会先带她去别院。”
李迎未马上就心领神会:“母亲带了药,我去拿!”
说完,她抱着小兔子扭头就跑了起来。
刚跑了一小会儿,她就忍不住回了次头,看到小陆兄长正横抱着阿柿姐姐向别院走去。
阿柿姐姐的脸颊靠在他的肩头,手上拿着根不知道从哪摘到的、红色的细叶芍药,正开心地比划着同他说话。
好像……没发生什么坏事呢。
女童心里的阴霾很快散开,找到了她们用驴车带来的药箱子,提着它赶去了马场旁供人休息的别院。
阿柿从马背摔跌出去时还是擦伤了膝盖和脚踝,虽说走路没有大碍,但上面狰狞的血磨伤口也足够将寻常的小娘子唬得不轻了。
屋子里,把药抱来的李迎未看到她露出的伤,也很实在地愣了一下,没想到居然会伤得这样狠。
可阿柿的面上却是一点也不在意。
在李迎未担心的目光中,她粲然笑着卷起她的袖子,露出胳膊肘上一道已经很浅的小月牙疤,讲她小时候调皮爬山结果失足跌落、手肘着地还摔断了胳膊。
“我从小就总是横冲直撞、鲁莽得不行,这种小伤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她语调轻快地安慰未未。
“想要骑好马,就总要从马上摔下来一两回。想要抓住小兔子,难免要挨它咬上一两口嘛。”
她想要引藏身在林间的兵卫出现,就是要冒这个风险呀。
当然,如果当时周围并没有人在看守着她,那她也能轻易脱身就是了。
反正她骑着的马匹突然发疯这种事,她遇到了也不是一回两回。
她简直都习以为常了。
说完,她很快地处理着伤,兴致勃勃地开始同李迎未计划起遛兔子。
陆云门一直守在屋外,拿着阿柿进屋时塞给他的芍药红花。
他将花捧得很小心,想着一会儿要还给阿柿,不能将花枝弄折。
鲜红的花在他近银白似雪的掌心里显得赤艳如血,夺目得盖过了他指尖上那道还很显眼的血痕。
但屋门推开后,阿柿握着拴在兔子身上的长绳,只是草草地回眸同他笑着招呼了一声,然后就几乎头也不回地、拉着李迎未走远了。
少年的眼底还映着手中鲜艳的红色。
这样快,她就已经不在意这朵刚才她还喜欢得不得了的花了。
而阿柿也的确忘记了她还落在少年手中的花。
她遛着灰兔、同女童有说有笑地在别院里转了片刻,便装作脱手地松开了绳子。
随着她惊讶的那声“哎!”,被她牵得难受的灰兔重获自由,连忙地就蹿了出去。
她脱手得太自然,憧憬着她的女童一点都没发觉不对,敏捷地就朝着小兔子追了上去,还边跑边特意回头嘱咐阿柿小心腿伤、不要快跑。
但阿柿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
那灰兔跑得逃命似的,快得简直都有了虚影子。李迎未和阿柿两个人追,竟一时半会儿也没能把它逮住。
好在,当她们把它逼进一处别院中的一个小院后,跑得太猛的小兔子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了它正前方的一棵大树!
“嘿!”
满头汗的李迎未趁机扑过去,终于将晕着头的兔子抓住!
在她的身后,阿柿正抬头打量着眼前。
这小院中种着的,居然也是一棵缅桂花树。
不过,与金川县的那棵“仙树”相比矮小了不少,只零零地向天开着几朵细长的米白花,便是绿枝青叶看着也没有那么郁郁葱葱。
树下,李迎未抓住的兔子只晕了一小下,就又开始了活蹦乱跳,差点就从女童的手里挣逃!李迎未连忙逮住它用力蹬着的后腿,却还是阻止不了它使劲扑着两条前腿在树下的草地上奋力猛吃。
阿柿背对着院门,扫了几眼四周,在听到那独特的五颗辟邪红珠的碰撞声时,她微微弯了弯嘴角,边走向女童身后,边将手指伸进她腰侧系在蹀躞带上的褐地刺绣花卉纹囊袋。
指缝间,针的银光暗暗闪动。
一切都悄无声息。
可就在她的手指刚从囊袋口探出那一瞬间,一支箭凌空射来,精准无比地擦过了囊袋系绳垂穗上缀着的那颗绿珠!
珠子赫然崩裂,碎片落了遍地,砸在她的脚背靴面。下一秒,击碎了珠子的箭继续向前,利落地笔直射进院墙,入墙三分,箭身纹丝不颤!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
如果再有异动,下一秒一箭穿喉,轻而易举。
阿柿的手不动了。
她慢慢转身,对上了白鹞的那对澄黄瞠圆的眼珠。
这段日子,她和它玩得那样好,好到她差点就忽视了,这是只在沙场上舔血啄喉的猛禽。
就像她今日才想起来,无论陆云门看起来对她有多百依百顺,他对她的纵容仍旧有着他的底线。
只要她做出可能会对李群青一家不利的举动,他就一定会被逼到无法沉默,用利箭主动破开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层薄雾。
那就是她此时要的。
“陆云门,你在做什么?”
小娘子无辜又惊讶地看向白鹞的下方。
那里,张弓的少年亭亭端立。
弓弦被他看似如易碎白玉般的双手拉到极满,随时都可离弦的箭尖隐隐鼓动着磅礴的万钧之力,正无偏无倚,对准少女。
“把手中的针放下。”
少年的眼中不见悲喜,静得似乎丧失了所有的情绪。
“针?你说这个?”
阿柿面色的茫然地抬起自己的手。
她的指尖正捏着一根细短的银针。
“我看那只兔子的后腿像是抽了筋,想给它……”
解释着,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不解慢慢变为了不可置信的震惊:“你怀疑我想伤害未未?”
少年不应:“把针扔掉。”
盯着阿柿气鼓鼓地将针丢远,他又看向蹲在树旁已经怔住的李迎未:“过来。”
女童犹豫了片刻,看看阿柿又看看陆云门,半天没有动。
最后还是阿柿出声催了她一下:“你就去他那儿!”像是在发脾气一般,声音带着股闹别扭的气劲儿!
李迎未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跑到了陆云门跟前,正想要问问是不是他误会了什么,就被他直接护到了身后。
见李迎未已经站到了陆云门的身后,阿柿生气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她使劲伸出两只手,看着少年:“好了!我现在身边已经没能胁迫的人了,你可以果断我把抓起来!”
见小郎君仍不应答,她忽地就失落了起来。她垂下手,眉眼间也没了神气:“所以,你始终都没信我……”
她直直地望着他:“你之前说不会怀疑我,说要带我走,难道都是在骗我吗?”
说到最后,声音里已有哭腔。
少年看着她,喉咙酸涩得发痛,根本说不出话。
这里四面守有兵卫,就算她用针将李迎未挟持在手,也不可能逃脱得出去。这一点,她不可能不清楚。
她是故意的。
她就是赌他不敢冒险将李群青的女儿置于危境,就是想要逼迫他主动出手戳破她的谎言。
她连演戏都不想再同他演下去了。
少年拉着弓的手腕用力到绷起了条条青筋,胸腔里仿佛胀满了滚烫的血气、疼得他近乎喘不上气。
但他还是平静着声音告诉她:“我昨日,见到了汪苍水。”
原来如此。
阿柿一瞬间就了然了。
汪苍水竟然没死!
她敢那么肆无忌惮地说她是汪苍水的甥女、敢仿照他的字迹谎写信件以此编造重生的故事,不过就是仗着死人不会说话。
可他竟然活着,而且一定已经见到了陆云门。那她的话,自然就全成了笑话。
还真是一点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
——当然,如果此时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其他人,她无论如何最先想到的都是那人在诈她。
可因为说这话的是陆云门,所以她就信了。她讨厌他,可是,她也信他。
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阿柿脸上的神情却完全变了,认真的委屈和气愤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很不用心的叹息。
“唉,那我可怎么办呀?”
小娘子语气轻松又俏皮,简直像是在撒娇。
她甚至还有闲心,弯腰拾起个大朵的缅桂花,一瓣两瓣地捏扯下狭细条长的花,将它们随风扬洒得到处都是。
“索性,我就承认了吧。我的确一直在说谎,可我也不是自愿来骗你的。”
小娘子玩闹般地、一点正经都没有笑着道,“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年幼的弟弟,他们的性命全在别人的手里,是死还是活,全要看我在外面将任务完成得怎么样。我如果不做,我们全家都活不了喽。”
说着这种话,她的两颗小犬牙竟还愉快地晃在外面:“没有鬼,没有重生,只有一个从一开始就带着任务来到金川县城的骗子。我不叫阿柿,虽然的确有北蛮血统,但并没有什么已经死了的双亲和与吴家的血海深仇。事情就是这样,能说的我都说完了。”
接着,丝毫不见慌张,小娘子成竹在胸地望着少年,仿佛只要她开口、他就一定会应允:“现在,陆小郎君,你放我走吧。”
她指了指院内掩在草木深处的一道小门:“我都看好啦,这儿就是后门,外面有的是马,只要你愿意帮我,稍微打打掩护,说不定我就能逃走了。”
看着她的笑,少年几乎要脱口问一句“那我呢”。
你对我说的喜欢,那些浓烈的、鲜活的情意,难道都是假的吗?
可他没有问。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但凡她对说的喜欢里有一分是真,她怎么能忍心就这样毫不在意地笑嘻嘻地承认、然后又毫不掩饰地要对他利用?
她从未喜欢过他。
心中浮出这句话的瞬间,少年心中的那股翻滚的血气反而凉了下来。
本来尚存的那点可怜的希冀也被彻底掐毁,他的全身都在一点点变凉。
可是,放她走?
那日,恩师问他如果此景出现、他要如何应对时,他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即便撕破脸皮、怨怼丛生,一切的镜花水月都不复存在,他也要把她留在身边,直到将爱和恨都消磨殆尽,所有的情绪尽数平息。
少年抿紧嘴唇,发出了一声急促的短哨。
白鹞应声啼鸣,随即振翅,嘹叫远去,不消片刻就能将更多的人引过来。
小娘子脸上明亮的笑一点点淡去,露出了藏在里面的阴冷与漠然。
她撕下了手中最后的一瓣花,将那枝光秃秃的坚硬干枝卡地折断,随意甩在了脚下。
片刻后,李群青并他的几名亲信兵卫赶到,正正目睹了阿柿与陆云门的对峙。
见此情形,几名兵卫登时抬箭拉弓,闪着寒光的箭镞齐齐对准阿柿的心脏和咽喉。
“陆小郎君,好了不起。”
阿柿又笑了。
褪去了那张天真的皮,她笑得张狂又无情,嘲讽得肆意又锋利。
“我都没能想到,你一早就知道了我是个骗子、知道了自己被我骗得团团转,竟然还能有这般宽大的胸襟,想要为我安排荥阳郑氏嫡房女儿这样的好身份!”
她这话一出,李群青的眼睛里都闪过了一抹惊意。他万没有想到,小陆为她的安排能到了如此地步。
而阿柿还是在笑。
她谁也不看,只望着少年,只对着他笑。
可笑着笑着,她的眼睛里却又凝出了泪。
阿柿不驯地咬了咬牙,面无表情,偏了偏头,狠狠地看着陆云门。
眼泪从她的眼角直直掉下,几乎都没有沾湿她的面颊。
“你既有这菩萨心肠,为什么要戳穿我?你有千万种办法,把我放走,难道不行吗?我……我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吗?!”
她喊着,发泄着满腔的怨与恨,却又仿佛恨不起来似的陡生了委屈,大颗的眼泪还是淌了满脸。
“是,我是骗了你。”
小娘子哽咽着,直盯盯地对着少年。
“我说了好多谎,我想利用你,可是陆云门,你扪心自问,自我到你身边后,我做过什么坏事吗?我所做的,无非是帮你们铲掉了金川吴家这个毒瘤!我让小羊面对自己,我帮未未解开心结,我偷偷在驴车里藏了最好看的几朵花,想要再给你做一个彩色的鲜花手串……”
她越说,委屈的眼泪越大滴大滴掉下去。
她大声问他!
“我的所作所为,值得你现在用箭指着我?!”
小娘子哭得心伤不已,但她的话听在李群青耳中,净是在颠倒黑白、胡搅蛮缠,并不值得动容。
可是,他转头看向一侧。
弯弓的少年望着阿柿,眼角红得不像话。
他的脊背仍旧笔直,骨清神秀,净若仙露,恍惚看去还是那个梅妻鹤子、恬淡无欲的离尘少年。可他指尖那道还未好全的伤口,却在他无法克制的用力中再度崩开,血沾满了箭镞,刿目怵心。
那一刻,李群青就明白了,阿柿的这些话,本就不是说给任何旁人听的。
她就是哭给小陆看的。
她在诛他的心。
“何必剜心至此!”
李群青出声喝止住。
“知道你未说实话后,小陆再三向我恳求,望我念在你来府中后并未作恶,将你从这桩案子里择开。”
对着眼前用心狠恶的阿柿,总是和蔼宽厚的李国老也肃冷了神情。
“他为人克己清正,所言所行,白璧无瑕。为了你,他头一次清楚何为正道却仍选择违德行、徇私情,其中苦痛,无异绞心断骨!正因如此,我也愿尽力成全,出面与他一起打点了所有知道你与这案子有所牵连的人,只盼你能重新开始!可是你!你竟毫无感恩、不见悔意、蛇口蜂针、咄咄对他!”
他震声相问:“你于心何忍?!”
似是被李群青的话喝到了心底,小娘子激烈的情绪渐渐平息。
她默默含着泪,认真地看着陆云门。
他还做了这些呀。
她都不知道。
少年端方,洁如皎月,风骨天成,不似世中人。可听了李群青的话再去看,在他眼中浮沉的,不就是私欲的血海吗?
再吸风饮露长大的兽,一旦尝过鲜血的味道,就不可能回去了。就算是仙仙麒麟,也只能啖肉饮血,终此一生。
想到清风高节的陆云门居然为她去做了卑劣的徇私,她的心里忽然就又变得愉悦了。
“陆小郎君是不是很委屈?很生气?我把你静如止水的生活搅得翻天覆地,却只想着走。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一点都没有体谅你的好心。我是不是可恶极了?”
小娘子神色静静,被泪水洗得澄净的眼睛就像两丸黑色的珍珠,漂亮得能晃进人心里。
她的语气也是轻轻的,睫毛上的泪忽闪,就像清晨垂在花叶梢头的一颗颗欲滴未滴的晶莹的露,仿佛只要周围人的声音稍微大一点,都能将它们惊得落地,摔得粉碎。
“我知道错的是我,可我要怎么体谅你?我根本,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她再一次,望着他,轻声开口道:“陆云门,你就放我走吧。”
少年手中染着血的箭没有丝毫动摇。
看了片刻,小娘子释怀一般,露出了今夏初见时可爱烂漫的笑。
她声音欢快,带着上挑的顽皮尾音:“陆小郎君,你也许不清楚,像我这样的人,从出生起,一切便都已注定,是没有资格自行选择人生的。什么重新来过,什么换个身份,绝无可能。从你知道我是个骗子的那一刻开始,除了尽力逃走,我就没有别的……活路了……”
阿柿说着,向后靠上了那棵缅桂花树的树干,嗅着香得缠人的花,咬碎了今早出门前便在右侧后牙中藏着的一颗蜡药丸。
少年一怔,随即星眸猛地缩紧!
他忍住被弓弦力道反噬的剧痛,砰地急急松箭便冲了过去,掐住她的喉侧,想要遏止她将药丸吞下!
但阿柿口中已经漫起了血气。
“你不放我走,我只能……这样……”
烈烫的血很快滚满了她的喉头,随着呼吸“呵呵”作响,让她无法再说出完整的句子。
但她硬咬着牙,两手紧攥,倔强地看着少年的眼睛。
“我对你……没说谎……我不道歉……不欠你……不欠你……”
李群青早在事发的第一时便火速令人去寻医。
可是,来不及。
陆云门看着阿柿。
他第一次与她见面,她生气盎然地从缅桂花树的枝头摔下,他只用抬抬手就能将她抱住。
他几步退开,没有去接,任她摔了下去。
而现在,也是一颗缅桂花树旁,她就在他的怀里,他却仿佛再也抱不到她了。
啪。
啪。
极快地,几乎就在几息之间,今年夏天最后的几朵缅桂白花连蒂落了下来。
穿着少年外裳的小娘子,彻底没了生息。
第55章
55
阿柿死了。
李群青捂住女儿的眼睛后,在心中暗暗地叹了一声“不好”。
小陆对阿柿显然是生了执念。
此时,阿柿逃了也好,被迫留下同小陆互相磨磋、闹到无法收拾也罢,事情总归还能盼一个“以后”。
但现在,一切却都突兀地终结了。
所有的情感在最激烈时戛然止在了那里,无法消化,也无法排解,只能任它在体内慢慢地流脓腐烂,侵蚀蔓延,一生都无法摆脱,只要稍有扯动,便会痛得肝心若裂。
这可不是任何人想看到的结果。
李群青蹙额,令兵卫将女儿送去了她母亲那边。
而李迎未,自阿柿在她面前忽地换了个陌生样子起,她便愣在了原地。
她愣愣地目睹了阿柿的哭泣与决然,目睹了阿柿的死,直到见到母亲,李迎未才还魂般“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跑马归来的窦大娘只听了兵卫的几句短报,便将女儿发抖的身体搂进了怀里,在她的抽噎声中,听到了这件事的许多片段。
她心中如腾巨浪,但仍旧很稳得住,将女儿哄得安定住了情绪,才赶往了那棵缅桂花树所在的院子。
见到守在那里的丈夫时,窦大娘终于露出了她的伤心和气急。
她悲恸着美艳的眉眼:“这样大的事,你竟没同我通气!”
李群青握住妻子冰凉的手,沉默不语。
他们昨日才确信了阿柿的骗子身份,不过才过了一晚,短短十二个时辰都未到,连她身后牵连势力的一点蛛丝都还没来得及查探,谁能想到事情竟就发展到了这般无可挽回的地步。
他原本想着,妻子和女儿对阿柿那样喜爱,若是能遂了小陆的心愿,大家和气如旧,未尝也不是件好事。
就算到了不得不揭开阿柿很面目的时候,那也不必是今日。何必要在妻子生辰时,让她伤这份心?
可是。
他看向树下小陆怀中的小娘子。
他们都小瞧了她,都没能看透她。
她怕是早早地就生了死意,才能将自尽做得如此决绝。
“小陆……”
过了许久,窦大娘蹲到一直没有动过的少年身边,轻声劝他:“外面已经备好了车马,总要将她带回去,把身后事做好。”
见少年恍若未闻,只是低头看着阿柿,如同僵死一般连睫毛都忘了颤动,窦大娘的心中又是一阵忍不住的难过。
她慢慢抚掉阿柿裤子上摔蹭的泥土,如呢喃般低语:“她这衣裳都脏了。她平日里总将自己打扮得那么好看,便是走了,也一定喜欢自己是最漂亮的样子……”
“我不知道……”
垂着眸如丢魂失魄的少年突然开了口。
“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我还什么也不知道……”
他抬起头,看着窦大娘。
这时,窦大娘才看到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眼神里跳动着的茫然的慌。
他分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像是完全不知道、什么也想不通,如坠烟海抓不到一根浮木,张惶又无措。
看得窦大娘突地就涌出一股心酸。
但很快,少年的眼中连那点茫然都消失了。所有的光芒都沉了下去,没入了无边无际、没有半分生机的黑色海底。
“您说得对,总要将她带回去。”
他垂下了湮灭了一切情绪的眼睛,平静地抱起阿柿。
跪了太久的膝盖一下没能撑得起来,但他尽管自己趔趄了一下,还是强支住了上身、没有让怀里的阿柿受到一点晃动。
就连落到她胸口的那朵连蒂白花,也只是在那里转了转,就又静静地躺回了她的心窝。
窦大娘下意识想伸手帮他,但看了看他的样子,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
一场生辰宴就这样草草地收了场。
陆云门抱着阿柿,在李群青的陪同下,登上了一辆马车。窦大娘则两手分别拉着儿女,坐回了她们来时的驴车。
可一上驴车,窦大娘的心就又浸进了哀戚里。
驴车里,阿柿来时摘下的那些花还鲜艳着。花球上点缀的黄白小花正在盛放,花冠中那朵红菊开得娇艳,绿意盎然的花篮子里还盛放着她说好会在回家后带小羊一起花笺用的五彩花瓣,一切明明都美好得不像话。
可这样快,猝然地,它们就变得令人只觉得触目伤怀。
看着未未紧紧将阿柿为她编好的花球抱进怀里,窦大娘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解释给了应该知道真相的孩子们。
小羊只是担心地看着姐姐,可未未却还想知道很多事。
“她害了父亲吗?她对我们作恶了吗?”
她反覆地追问,反覆地不解,“那……她真的没做什么坏事啊……小陆兄长为什么不放她走?为什么一定要把她逼死?为什么不能给她一条活路?”
窦大娘看着女儿几乎带了愤怨的眼睛,默默叹了口气。
连未未都不断地在提出这些疑问,小陆心中怕是更会一直一直不停地这样问自己,将伤口折磨得永远无法愈合。
“没人想要这个结果……”
窦大娘望着女儿,循循地继续同她讲着。
天气逐渐闷热了起来,粘稠得不透气一般,蒸得车厢内花的香气更浓了。
而李群青的府中,贾明已经等了许久了。
仆役劝他到屋里歇息等候,他却偏要站在府门的近处,说是要李国老一进门就能看到他才好。
果真,当见到了李群青一行露面时,贾明立马抖擞精神,抹了一把脸上被日头蒸出来的大汗,满脸喜滋滋叉起手,撅起屁股就恭维地朝国老跑去行礼!
“贺喜李国老……”
他敞着嘹亮的嗓子,刚乐呵到一半,却在见到陆小郎君的神色时息了声。
他看了看少年怀中的小娘子,像是也察觉到了不对:“阿柿怎么了这是……”
说着,他便有意想要上前探看,却被李群青身边的兵卫拦下。
随后,随着李群青在他面前的几句低语,贾明呆在了原地。那对总是算计打转着的绿豆眼僵了起来,半晌没能再动。
直到周围的人都散了,没人再留意他,他才迈出了脚步,一如往常如同耗子老鼠那般低着头、搓着腰,不起眼地溜开了。
——
驴车跑得比马车慢了许多。
迟后回府的窦大娘照料好睡着的女儿,接着便起身去了李群青的书房。
她到时,正见到李群青在对着手中的物件端详。
“这是什么?”她问。
“有一名打铁匠找来,说是之前阿柿花钱在他那里做了货。”
李群青将东西托向妻子。
窦大娘接过。
是一枚银钩。
李群青继续道:“她要打铁匠在这银钩的内壁刻字。那匠人见银钩不是凡品,不敢轻易下刀,多练了数次才下手,因此耽搁了两日,方才送到。”
听了这话,窦大娘便细细看向了银钩的内壁。很快就在上面看到了由阴阳文刻着的“长毋相忘”。
长毋相忘。长毋相忘。
情长意久,永不相忘。
这枚此时才送过来的银钩,这银钩上引自汉都王与淳于定情的四个字,简直就是这世间最恶毒的话,不逼得人伤到摧心剖肝,不肯罢休。
窦大娘摩挲了片刻,看向丈夫:“我给小陆送去吧?”
她问:“他此时在哪?”
“县中的殓房。他将阿柿带去后,便一直守着。”
窦大娘惊诧:“这是何必?为何不早早地为阿柿殓容、让她入土为安?”
“是小陆的意思。他说,她既然选了死,大抵还是想要护住她的父母弟弟,如果我们掩住了她的死讯,让她背后的人联系不到她、以为她有了叛心,反倒辜负了她的死。不如一刻也不要耽误,一点风险也不要冒,第一时就将她的死讯传出,也算是他能阿柿做的最后一件事。”
窦大娘明白了。
她轻叹了叹,不再作声。
那殓房原是县里一座荒庙,没有家人来认的尸体都会放到那里,前后门户大开,时不时便会有过往赶路的人经过。若是将阿柿背后的人及时留心,自然会知道阿柿已经死了。
可他既想让人清楚阿柿的死,自己却又守在那儿不肯走。
何其矛盾。
矛盾得让人怜惜鼻酸。
窦大娘握住银钩:“我还是……”
“国老……”
就在这时,李群青的亲信到了门外。
“府外来了州府的差役,称有公事要办。”
——
殓房内,陆云门守在阿柿的身边。
屋外杂草遍地,虫唤鸟鸣不绝,可小郎君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世间安静到空旷又孤寂。
他抬起头,眼前是一片泥塑的神佛。
他知道阿柿不信这些,不然就不会装神弄鬼、满口誓言诓骗。
而他,本也不信的。
但在静静看了那些眉目慈悲、普度世人的神佛后片刻,他还是前去擦净了香案,点了香。
上香前,少年想了想,却想不出有什么所求。
他活到现在,除了阿柿,从来就没有过想要什么。但现在她也不在了,他再一次没有了“想要”。
明明应是无欲又无求,可他还是一根又一根地,固执地不肯让佛前的香火燃尽。
不久后,又一根香烛灭了。
阿柿的身体早已不再发热,指尖冰冷得连他的掌心也捂不暖。
“小陆。”
在门外看了许久的窦大娘还是开了口。
她将少年唤到身边,又令仆役将她从府里带来的冰放到了阿柿的身旁。
“有冰护着,她的身体便能再安稳许久。”
接着,她告诉他:“有封以南鹘文字书写的信件要你去译。似乎是急件,送信来的人正在府里等着,你一译好,他就要再策马送回去。”
她知道,无论心中如何悲苦,小陆都绝不愿耽误公差,拖他人受累。因此,她便来跑了这一趟,将事情告诉他。
果然,少年还是走向了她为他备好的马。
“小陆!”
眼看陆云门就要上马,迟疑了一下,窦大娘又叫住了他。
“这个。”
她从怀中拿出那枚银带钩,将它的来历向他道明。
少年认出了银钩。
那日李府夜宴,他们饮酒藏钩,阿柿从他那里拿走的,就是这一枚。
他向她要过一回,她左顾右他地转了转她明亮的圆眼睛,紧接就拿着小扇开始扑蝴蝶。
薄纱织就的粉白圆扇挥在日光下,仿佛飘闪出一片流动的璀璨磷粉,小娘子扑了空的气愤哼叫和不时猛跑时大响的铃铛声在小院子里荡来荡去,吵得水缸里都有了纹。
那时,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再也没有提银钩。
长毋相忘。
长毋相忘。
少年看着银钩内刻的四个字,久久未发一言。
随后,他恭敬地向窦大娘行了礼,策马而去。姿仪仍是清雅美好,无可挑剔,可那双漂亮到能令人失神的眼眸中却不见一点光亮,仿佛蓄着一团死气。
——
沉默着,陆云门回到了恩师的府中,将那封南鹘文的信点水不漏地译好。
随后,他又将那信看了几遍,才交托了出去。
接着,他马不停蹄,驰骤返向殓房。
可在离殓房极远的地方,他便看到了那方向的空中冲天的烟气与火光!
少年勒紧手中缰绳,纵马转向一条无人小路,疾驰奔往,人们呼着“救火”的叫喊声由远及近、灌进他的耳中!
但即便已经骑得这样快,待他赶到时,看到的却仍是火灭后烧得半塌的殓房。
“陆小郎君!”
一声掐住嗓子般喊出的尖锐怪调响了起来。
少年木然地循声望去,殓房外几米远,灰头土脸的贾明瘫坐在那里,身上的袍子被火星子燎得千疮百孔,几处发梢也被烫得卷起,狼狈至极。
他拖抱着阿柿的尸体,气喘得简直没了半条命:“快……快来……”
说着,他像是两眼发花,彻底瘫软了身体。
少年顿时松开了马绳,奔去接过了阿柿。
“我……我想着,走之前,再……再来拜祭一回……”
半晌,贾明才勉强将气喘匀。
“刚来、就看见、大火……真是、要了命……”
少年专注又小心地全神看着尸体。
被贾明粗蛮地拖扯着逃离,尸身被碰撞了许多次,到处都伤,脏得也很厉害。
少年抬起手,想要把她脸上的灰擦掉,却在触碰到她肌肤时猛地一顿。
她的尸体已经在僵硬了。
少年的喉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垂下他被泪意刺红了的眼睑,重新为她擦拭起了面颊。
这场火的源头很快就被查明了。
附近农户的小童顽皮又大胆,不慎点燃了殓房后的干草堆,火势顺风扬起。
大梁南边的屋子多用竹木,因此这卷起的火舌迅速燎燃了周围成片的屋子,转瞬就要将周遭的人家吞没。
这时最危急要救的当然是住活人的农户宅子,没人能顾得上这座殓房,只有喊破了嗓子也没能求到人的贾明自己冒着风险冲了进去,拚死将殓房里的尸体的抢了出来!
房子自然也毁了许多。好在火起时农户们都在外务农,伤的只是些屋子,没有伤到人,李群青离开宝泉前定能将此事安排好、给予他们足够的照料。
听着这些声音,陆云门继续将打湿的帕子拧得半干,一点点擦拭着她的手。
手上的脏灰被轻柔地拭去,手背上块块鲜红刺目的尸斑清楚地浮现了出来。
她啊,是真的死去了。
——
漫长的白日终于过去,夜还是照常地来了。
月儿近乎是圆的,银光洒满了江。
江上,一艘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船里,一名细腰盈盈却面容寡淡的女子轻摇抬手,点燃了一盏鎏金莲瓣玉鸟纹的银烛台,右耳下那颗红豆一般的朱砂痣在光下越发鲜艳。
第56章
56
突然,船厢微晃,金鸭香炉上原本悠悠袅袅的烟气忽地摇曳,缠上了旁边花卷草纹玉壶春瓶里那株含苞的昙花。
女子连忙看向一旁,随后松了口气——
百宝嵌花鸟榻上,那名小娘子正娴静地卧着,未被惊扰。
看着她的睡容,耳下红痣的女子举止更轻柔了。
她摘下头顶回鹘髻上那根可能会发出声响的珠翠步摇,轻悄地踩着脚上的昂头重台履子,倒掉了案上那折枝花虫刻花金碗里稍有些凉的水,重新换上了碗温热却不烫口的,待人随时醒来都能喝上。
在她又换了数次水后,榻上的小娘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酡颜。”
随着小娘子的轻语,被唤做酡颜的红痣女子软身拜到她的跟前,稳稳将茶碗奉上。
假死药的药劲儿一向狠烈,此时,阿柿的头还晕沉着,整个人慵慵懒懒。
她垂着眼睛,徐徐起身,漫不经心地接过茶碗,像极了一只花林间饮醉了蜜酒、斜斜靠枝落停的金蝶,手指尖儿都透着金贵的风雅。
呷了几口水,润了润喉,阿柿将金碗随意递到侯在身边的酡颜手上,目光触及了自己的指尖。
这会儿,她身上本该沾满的尘土烟灰都被洗去了,但裹在她身上的这层虽然算是白皙、但仍见粗粝纹路的“皮”却还是牢牢的,不见半分脱落。
已经有些看腻了呢。
看到她端详手指时的神情,侍奉她许久的酡颜自然就妙心地明白了她想要的。
女子转身悄声去了外间,片刻后端了个浮雕凤鸟纹的银盆架于榻边,又抱来了个又沉又大的金银奁具方匣。
接着,洗身的浴斛也被搬了进来。
她看着腰身纤细柔软,是一副再弱柳扶风不过的模样,却仅靠着单薄的双臂,就又快又稳地不断提着沉重发烫的木桶,将浴斛灌了个半满。
落地脚步轻盈,也未曾溅出过一滴水。
明眼人此时便能看出,这竟是个练家子。
不久,浴斛和银盆里的水便都灌好了。
酡颜又捧来了一面宝相花纹镜,跽坐在浴斛外的一旁,双臂高高举起宝镜,头却死死低垂,只敢瞧着地上花毯的彩绣游鱼,不敢将脖颈抬起一分一毫。
而坐在榻边的阿柿只是淡淡地看了酡颜一眼。
接着,玉软花柔的小娘子便抬手摆弄起了方匣里的瓶罐粉盒,将它们定序定量地放进银盆的水中。
几声金银瓷器的碰撞响过后,她将舀完撒下了朱红粉末的银匙搁到一旁,把手指伸进了几近澄清的水里。
不过搅动了几下,浸在水中的指间皮肤上便“啵啵”地出现了轻微的气泡。
紧接着,那层皮忽地如蜡般开始融化,露出了里面白如霜雪的青葱指尖。
于是,阿柿便将那些瓶罐中的药汁如法炮制地倒入了浴斛水中。
随后,她褪尽了身上的裙衫,也进了浴斛。
随着细小气泡的浮动,手臂上留下的鞭伤,手肘上那道很小的小月牙疤,膝盖和腿窝上的小痣,手心里那条横贯了左右的掌纹……
所有跟那个有着北蛮血统的阿柿相关的痕迹都在渐渐消失。
阿柿打湿帕子,对着酡颜托起的宝镜,一点点擦拭起了自己的脸。
南疆的秘术。
明明连骨相都可以调变,可里面的血色、青筋,还有跳动着的蓝色的血管,却全都能够晕透出来。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每次看到这件事的发生,阿柿都仍觉得这世上的奇妙之事真是智慧无穷,这样的手段实在太有趣了。
看着镜子里许久不见的自己的脸,金昭玉粹的小娘子终于露出了她苏醒后的第一个笑颜。
“酡颜。”
“婢子在。”
“抬起脸。”
侍婢抬起了头,看向了阿柿。
她侍奉的这位贵人,自小雪肤花貌,冰肌玉骨。素面时似芙蓉出水,娟好静秀,盛妆时便是夜中的一颗明月珠,举手投足,仪态万方,真真是琼枝玉叶,王公贵戚。
可此时,她恍若无人地露出本性,愉悦地嘴角勾起,整个人的气质便陡然生动地艳了起来,连那对纯善天真的圆眼睛也染上了千娇百媚的波光。
这样笑着的她,有时如一只桃腮杏脸、勾人摄魄的小狐狸,有时如一头得了逗趣猎物、饶有兴致折磨着它的小花豹,毫不遮掩地散发着种难以形容的疯劲儿和邪气,愈发让人想到湿地林间里含着剧毒的艳丽蘑菇,舒展着她的菌盖,轻蔑又愉快地看着一个个翻倒在她身侧的猎物。
但看着这样的主人,酡颜却安下了心。
只要她还愿意笑,还愿意对这世间的事物感觉到愉悦,那便一切安泰。
女子卸下了自从在殓房见到阿柿后便一直堵在心口的那块大石,恢复了往常相处时的样子,恭顺中带着亲近地望着阿柿,主动问道:“您可是要我去做什么?”
阿柿笑着伸出湿漉漉的手指,用浸着药的指尖在酡颜耳下的红痣上浅浅地划了一下,那痣的鲜红便瞬间黯淡了下来。
“要把你的易容去掉呀。“
阿柿笑着,嘴边漾出了两个天生的小酒凹。
“离开了金川,总不能还让你继续再做小柳枝。”
——
船沿江又向北行了两日。
途径的地儿总像是憋着一场雨,愈发得闷热。这让小娘子的愉悦劲儿很快过去,神情又变得倦怠淡漠。
午后,酡颜拿出个趴伏状黑白条纹猫的空心瓷枕,将过了冰的清清冷水从一侧的猫耳朵里灌进去,让小娘子倚靠,接着又端来了一碗浓浓的热汤药,放到了小娘子的榻边。
因着假死药对身体的伤害不小,阿柿又通医理,知道自己还会虚弱些时日,所以这两日一直不断地在喝药。
过了会儿,药凉了凉,她刚喝了半碗,今早同母亲一同登上了船的小山猫就跳到了她的身旁,一个劲儿地用脑袋在她身上蹭来蹭去,想要她摸一摸。
这正是县伯府里的那只 ,是她的手下拿着她的花押印鉴,刚从刘曙府里带回来的。
一段日子不见,它又长大了些,不过还是一样地喜欢她。
但阿柿对它的举动并不理睬。
她慢慢将药喝完,看了眼放在手边的那个璎珞项圈,才在小山猫难过到呜咽着快要趴下时,轻轻碰了碰它的头顶。
刘初桃的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年少时颇有些才华,得赤璋长公主青眼、曾为长公主做过些事情。
后来,她嫁了刘曙,也带年幼的女儿拜见过几回长公主。长公主见过那孩子做事得体细致,性情温顺,倒是肖母,便挑了来给阿柿做伴读。
两人自幼相识,算是作伴长大。
她知道阿柿的虚假、偏执、自私、恶毒,知道她满口的谎言和满腹的算计,知道她的一切本性。
阿柿在她面前,不需要一点伪装。
去年县伯刘曙卷入逆谋案、即将举家谪去偏远西南时,她曾亲自去见过刘初桃,直言她无心插手县伯刘曙的事情,但她可以保刘初桃留在东都,不受一丁点波折。
那时,刘初桃的身体就已经孱弱不堪了,想要活得长久,需得时时静心调养。
可若是随父南下,她拖着这样的病体数日奔波,去的是从未去过的湿热的南边,还要劳心费心地在陌生的地方重新建府,父亲又是个完全扛不住的事的无能之辈……
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刘初桃心思细腻,这些事绝不会想不通。
可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父亲无能,知道他如果独自被贬去南地,县伯府在他的手里,很快就会落到任人宰割的田地。
割舍不掉父女亲情、也不想让县伯府就此毁了的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最终还是决定亲自随府南去,靠自己还剩下的半口气撑起县伯府,让县伯府能在南边站稳脚跟。
见她主意已定,阿柿便不再管了,让酡颜拿出了那个盛着璎珞项圈的盒子给她做饯别礼,随后没有再对她多说一句话。
那个时候,离去前的刘初桃含着泪向她郑重无比地行了一个大礼——
这便是阿柿在刘初桃乳娘门外对着陆云门所行的那个了。
她没有说谎。
那的确,就是刘初桃对她行的礼。
彼时,她们都知道,刘初桃一旦南去,两人此生只怕就再也不能相见了。
这一拜,便是诀别。
很快,刘初桃随父离开了东都。
不久后,阿柿就听到了风声。果不其然地,卷进过逆谋风波的刘曙刚到南方不久,当地的小官小吏便开始顺意“圣心”,时常在小事上对县伯府刁难,以致掌家的刘初桃过得十分艰辛。
阿柿听过后,什么都没说。
既然是刘初桃自己选的,合该她自己承担。
可过了些时日,她还是在她自小养大的一只母山猫有孕后,将它长途跋涉、于刘初桃的生辰那日送了过去。
这举动自然极其有用,县伯府的日子一下子就好过了许多。
但刘初桃的身子仍是彻底垮了,气若游丝地熬过了一个冬春,最终还是死在了圣佑八年的四月。
临死的前一晚,她写下了她自两人分别后、写给阿柿的第一封信。
也是她这一生的最后一封。
在信里,她温婉柔静地向她说着她来南方后的见到的美丽景色和好吃食物,说小山猫的活泼与淘气,说乳娘的眼睛好了许多,说她将阿柿临别时送给她的璎珞项圈埋在了离乳娘家那颗高松蓬十步远的树下土里。
“这十步远,是按我自己的步伐得来的。若是您,应当刚好是十三步。但要是分别后的日子里您又长了个子,那十三步便不准了。到底是十一步还是十二步呢,我也猜不定……”
一句一句,不急不躁,轻轻柔柔,家常话似,仿佛她们还在儿时的夜晚,边摇冰纳凉,边面对面听着蝉鸣说着话。
看完那封信时,阿柿的神色没怎么动,只是淡淡地吩咐手下人去县伯府吊唁时多上几炷香。
也正是那日,她的手下看到了尤金娘主仆偷走小山猫的全程,让她有了出现在李忠面前的理由。
“嗷哼!”
终于得到了阿柿的垂怜,小山猫马上一个轱辘钻向她的怀里,呜呜嗷嗷地又开始想要她更多的宠爱。
但它却不敢像以往那般用力,小心翼翼地蹭着,如同试探。
这小山猫没有信中所说的那般顽皮,信里提到的蜜糖腌的螃蟹,她专门去尝了、味道不过寻常,刘初桃乳娘家门前的松蓬树香不好闻,就连那个所谓“吹捏得特别神气的饴糖小老虎”,也不见有什么新奇,在金川县县衙被人轻轻一碰,就飞出去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而且,她从松蓬树下迈到埋璎珞处,分明只用了十步。
刘初桃。
就算是死了,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
只会给人添闷。
她要赶快再找点新的、有趣的事做。
第57章
57
又是入夜,旅途中的船总算游驶过大半,酡颜手执腰圆形的小团扇,侍奉着正在翻看这段时日东都发生事宜的夭夭贵人。
阿柿身边的灯火永远是最通明的。
枸杞油灯奢靡地烧着,油灯夹层中的冷水清澈得不见一丝烟浊。
可随着被她丢开的黄麻纸逐渐堆积如山,看着一个又一个装满了信的盒子空掉,小娘子眼神里的无趣愈发浓烈。
几个真珠宝钿方形金盒被掀翻在地,一颗从盒子上磕掉了的、从大食国海岛千里迢迢运来的昂贵真珠在地上滚晃了许久,楚腰蛴领的小娘子才终于看到了有意思的事般,总算露出了笑。
她吩咐酡颜:“去将前日郑才人受伤的更细消息拿来。”
说完,她要过了酡颜手中的团扇,朝着一旁正玩着珍珠的小山猫扬了扬。
小山猫被她冷落了许久,一见她愿意理睬自己,马上就丢开了爪子下的真珠,奶声奶气地“嗷呜”了一嗓子,急冲着就踩上了小娘子铺地散开着的云鹤金银泥裙。
有了好玩的事情,阿柿也不在意被它爪尖刮花了千金衣裙。
她随意地倚榻侧卧,左手支着雪白的面颊,右手拿着小扇高高举起,薄罗衫子轻如雾的袖子顺着她的右臂滑下,露出她细腻柔滑的肌肤。
扇子轻摇,扇面泥金泥银勾画的缠枝葡萄晃动起来更有意趣,很快就逗得小山猫在她的身边立了起来,伸着爪子勾向扇面,两条腿蹬着转来转去。
可没多久,酡颜便带着阿柿要的东西回来了。
阿柿用小山猫打发完了闲时,自然就要将它赶走。
但小山猫正得着宠,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突然就不被喜欢了。它根本不肯走,两爪死死地抱住扇面,不愿撒手!
这时,它那一直安静卧在屋角、油皮光亮的大山猫母亲抬起了头颅。
只见它矫健迈步、轻跃到了小山猫身后,不顾它小小的四肢有多能扑腾,叼住它的后颈就把它拖到了角落,对着它的脑袋呼呼连拍几下,不准它胡闹!
这倒让阿柿想起来,自这只大山猫被一起从县伯府带上船后,她还没有同它亲近过呢。
它这样懂事又听话,自然该得到她的奖赏。
不久后,新一盏枸杞油灯被点亮。
阿柿边看着酡颜新捧来的信卷,边抚摸着大山猫光滑的皮毛。
这只生啖血肉、曾同她一起纵横猎场的猛兽,此时正温驯地匍匐于她的沉香履旁,任她轻抚搔弄,没有多往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山猫望过一眼。
这一待,便是许久许久。
纤柔的少女靠在庞大的山猫身上,睡得极为香沉,竟直到第二日傍晚才转醒。
一醒来,她就发现,缠了她许多日的假死药的药劲儿终于消失了。
她顿时就笑了,桃花人面,千娇万态。
拿起手边放着的、记录着郑婉殿前失仪的黄麻纸,小娘子兴致极佳地又看了起来。
才人郑婉。
虽说位份只是先皇的才人,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当今圣上做吴皇后时、将郑婉弄到身边侍奉的一个手段罢了。
如今,郑婉可是圣上极重用的心腹,时常侍于圣上身旁,内掌诏命,百司奏表多要经过她手。
可就是这样一位聪达敏识、才华无比的女子,前几日却在朝臣议事的大殿上惹恼了圣上、被她用那柄浮雕龙纹的象牙裁刀砸伤了头,这会儿正以母亲病重为由,在东都外的道观中“为母祈福”。
发生了这样难得的事儿,阿柿自然得去凑凑热闹。
这样想着,她坐到铜镜前,唤了声“酡颜”。
刚从外面走到屋门前的酡颜便立刻轻而急地跪到了她的身边。
方才,船靠了岸,酡颜收到消息,从岸边接过了一个礼匣,取出了夹层中装着的那支小巧的翠管。
摸过雕琢在翠玉上的凹凸后,她拧开翠管,倒出了里面写满了蝇头小字的藤纸。
阿柿看了眼酡颜手中的东西:“你兄长的信?”
“正是奴婢的兄长。”
酡颜将密信同那支翠管一并呈上。
“他说您此前安排他所做的收尾的事,他一直循序做着,可有一事出了差错。他想去牢中对杨褐灭口,却晚了一步,杨褐已经被陆云门带走了。”
查到杨褐……
就算以为我死了,还是要彻查我的来历呀。
阿柿忽然又对已经被她抛到脑后的小郎君有了新的兴趣。
“无妨。就让他查去。我想看看他能查到什么地步。”
小娘子并没有向酡颜伸手,而是把打开了面前的一个小小的钿银盒,从里面挑出了几片做成圆圆鹊鸟的茶花油子:“被李群青遣去调查‘阿柿’身世的人还在路上吗?”
酡颜应答:“是。照您之前的吩咐,在那报信之人的路上设了几处阻碍,令他迟迟不能行进。”
阿柿朝着挑好的茶花油子呵了呵气,对镜贴上了自己的面颊。
她的容貌日渐盛艳,去见郑婉,面上要加些孩子气才好。
贴好后,小娘子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涌着天真劲儿的圆黑眼睛同面颊上圆滚滚的鹊鸟相呼应和,显得人剔透玲珑,灵巧可爱。
她满意地盖上钿银盒子,瞥向酡颜:“不必再堵着送信的人了,就让他将信儿带回去。”
说罢,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笑靥艳如团簇繁花:“酡颜,你说,你兄长这些天一直在李群青和陆七的近处,会不会令他们起疑、被猜出是我们的人?”
酡颜垂首不敢答。
阿柿也不在意:“告诉他,若是他身份被发现是假,随即自裁就是,不要给我添麻烦。”
这样恶毒的话语,被这位如花似朵的贵人小娘子说得轻描淡写。
酡颜知道理当如此,但仍难免喉中生苦,正要称是,小娘子却又出了声。
“但……”
阿柿转了转眼睛。
“要是他能顺利瞒住李群青和陆七、直到回来,我就免去他的失察之罪,不用他对汪苍水未死一事负责。”
恩威并施,恩威并重。已为兄长失察之罪担忧数日的酡颜此时只觉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当即重重拜下,几乎感激涕零!
可不等她开口谢恩,阿柿就将匣子中的缠臂金赏给了她:“你之后要同我去道观见郑才人,这般素寡打扮,实在失礼。”
接着,小娘子又笑着将她拉近到面前:“圣上那刀掷得不轻,郑才人受伤的额角怕是会留疤,快让我在你的额上试画些能遮疤的花图,到时候画给郑才人看!”
——
接下去几日,顺风顺水,船只畅行,一路驶近东都。
上岸后,阿柿悄无声息地到她建于城外的别院里换了马车,接着便带酡颜去了道观。
郑婉地位显贵,就算是在“为母祈福”,在观中也自有别致独院。
但这藕花池边的独院是不待客的,门扉紧闭,叩也叩不开。
看了看沉静如水的小贵人,酡颜继续叩门,锲而不舍,咚咚声吵得恼人。
郑婉的贴身侍婢闻声前来,正要驱人,却在打开门闩时望见了走来的阿柿。
少女鸦鬓如云,蝉衫似水,高头履上被制成数瓣的履头交相重叠,加饰着金银的云露花草,穿上如踏百合一般,步步生花。
认出来人的瞬间,那侍婢惊而惶惶跪拜,随后听了阿柿的吩咐,才想起要回去通传。
不消一会儿,郑婉便到了。
女子年纪三十有余,容貌掞丽,举止稳重谦和,神色恭谨逊顺,头上高冠卷云,肩披浅黄银泥飞云帔子,穿戴一丝不苟,但却未施粉黛。
细细看去,可见她额角血肿未消,面上落有倦色。
同阿柿行礼问安,女子始终不动声色,直至两人相携进了自己的屋中,郑婉绷着的眉眼才放松了下来。
但先出声的还是阿柿。
她随意坐到郑婉的小案边,嗅了嗅,张口就问:“才人在新调什么香吗?”
“你总是来的最巧。近日刚调好的,还未给其他人闻过。”
郑婉拿过案上一个鎏金卧犀纹的云头形银盒,熟稔地笑着说道,“我原是打算多调几种香,等下月崔家去长公主府向您纳彩时送上。但您既然问了,我总不好再藏。”
她将银盒亲手打开,里面香粒滚滚,一股花香气馥郁漾出。
“栀子香啊。”
阿柿的眼前忽地闪过了某个少年带着栀子花串的漂亮手腕。
那位小郎君,就连透过雪白凝脂露出来的青蓝色的血管都很好看。
她突然就很想看他。
可她此时却看不到。
这令小贵人一下子就有点不高兴了。
果然还是应当将他跟其他她想要的东西一起、放进她的金屋子里才对。
但她下个月就要三书六礼地开始准备成婚,总要先不出差错地把婚事应付完,才好再想怎么把年少貌美的小郎君弄到手。
旁边,郑婉已经打开了香炉的盖子。
见里面的火几乎灭了,她抬手取来了香箸,拿下云母隔后,拨弄起了炉子里的香灰。
见她在忙,阿柿便招了酡颜过来,从她捧着的盒子的最上面拿出了卷书。
“自五月端午宴后,外祖母就令我重修班昭《女诫》。”
阿柿对郑婉叹气道。
“你也知道,我在诗赋才学上始终不开窍,虽寻了不少在文字上有些名气的人到身边,可一想到要拿给外祖母,心中总是没底。且我这修书大张旗鼓,揽了那么多人、闷在别院里谁也不见地忙活了好几个月,若是有半分的不够好,那都没法交代。思来想去,还是要把成稿拿给如今世上文采最好的人看上一看才行。”
郑婉知道这不过是阿柿找来的借口。
但她对自己的才华饱有信心,对阿柿也不见外,因而也不推脱,手上戳着炉内香灰的香箸都未停:“你若信得过,便将它们搁在这儿,明日我叫人送到你的别院去。”
阿柿立马应了。
随后,她从盒子中拿出张压在下面的白藤纸,看着香灰中微火复燃时“兽焰微红隔云母”的美景,将写满了墨字的纸推向郑婉,露出了一脸的开心:“前几日,我一直在寻的医者被我找到了,那人对女子调养身体颇有些手段,你先览览方子,要是得用,回头便让他去你的私宅替你看看!”
郑婉看了最上面的几味药,便明白这方子调养的是什么了。
她轻捏起银盒中的香粒,投进炉中的云母隔上。
香气扑地腾起,随着轻烟袅袅直上。
“多谢你有心。但我这身子已经伤透了,便是再贵重的药,对生养子嗣也不会有用。”
郑婉自襁褓时便因家人罪责被牵连没入掖庭,自小尝尽苦寒,伤了身体根本,宫中名医遍地,却都断言她此生难以有孕。
这些,阿柿自然清楚。
就是因为清楚,她才在郑婉面前花了这样大的工夫。
“同子嗣有什么关系!让你调养身子,难道就是为了子嗣吗?”
小娘子似是恼了。
“我是见你每逢月信至,总是身体虚凉、神色倦怠,这才费心劳神地去给你找了方子!”
她拉住郑婉的手,专横地冲她生气:“你看,明明天还热得不似入秋,你的手就冰得骇人!我可不关心你能不能生养,我只关心你这个人,你得活得长长久久,得一直陪着我。大不了,将来等你老了,我来照料你就是!”
小娘子自带一股养尊处优的凌人盛气,睁大着圆圆的眼睛,较真又有气性,张扬又跋扈!
可郑婉却因此笑得弯了眉眼:“好了,我知道了。”
这位小贵人在旁人处,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
在圣人面前,她安分守己、端凝细谨,虽表面乖巧伶俐如一朵解语花,但说出的话是一个字都不会出错。
在臣子面前,她则善良有德、美好文雅,有着不俗的聪慧、值得传颂的贤名。
只有在郑婉的面前,她才会露出这种张牙舞爪的骄蛮劲儿,许多话不过脑子似的向外说。
“不加遮掩”。
“不虚假作伪”。
“只有在这儿才会一点也不担心地展现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看这样对她又信任、又亲近的小娘子,郑婉从来都没办法心生一点讨厌。
这可是她看着长大、自牙牙学语时就会悄悄将自己的点心掰下一半、塞给饿着肚子的她说“才人你也吃”的孩子。
她笑着道:“去岁重阳,你在宫里喝醉了酒,偷躲到了我那儿,听见为我诊脉的宫中医官说我子嗣艰难,便眉头皱了一整晚,还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叫我不要伤心,说将来有你给我送终,决不让我孤独终老。”
小娘子似是有些想不起来。
但她却轻声“嗯”地应了,恼意也消了不少。
她看着郑婉,声音里只剩下些小别扭:“我那并不是醉话。我阿耶去得早,阿娘总是在忙,时常将我送进宫里,都是你在照顾我,你同我阿娘又交好,若不是规矩所束,我便是称你一声‘姨母’,你又有什么当不起?”
她说着,昂起脸,露出了很孩子气的笑:“我早就想好了,以后,等你和阿娘老了,我就把你们都请到身边,咱们三个一起过!”
“咱们三个过,那你的夫婿呢?”
郑婉对她笑:“崔家的那位郎君可是你自己挑的,想来是得你的欢心。”
“我找夫婿,不过是因为成了婚,才好多为外祖母做些事,”小娘子声音里的别扭劲儿又涌了出来,怎么听都像是在嘴硬,“我才不管他呢。”
郑婉又笑了。
她很领她的情,却并未将她的这句孩子话放在心上。
她不知道,这可是阿柿在这间屋子里、说的最真的一句话了。
第58章
58
笑罢这些,郑婉捏住银炉的仰莲瓣宝珠钮,将炉盖徐徐改了上去。
原本横冲直上的香雾顿时没了气势,只能细细慢慢地从镂空卷草纹的溢烟孔里缱绻流出。
闻着缓缓缠过来的栀子香,阿柿放低了声音,向着郑婉靠了靠,从蝉衫透出来的雪白手臂软乎乎地同始终端庄着的女子贴到一起,如同那只因天性而时常倚赖着母亲的小山猫。
“我听说了大殿上的事,不安心了好一阵。今日他们将这书修完,我总算有了个能来看你的由头。”
阿柿仰起圆圆的眼睛,望向郑婉额上的伤,面露心疼,“我都没想到,你的伤竟然这样重。我之前还想了好些额黄面靥的花样,想着若是伤好得不全,可以画上遮盖一番。可你的伤这样重,根本就不能碰脂粉……”
说着,小娘子狠狠拧起眉,“那个杜苏方将你害成这样,竟半分责罚也没受到!”
她谈吐间偏心着郑婉,这话说得自然并不十分讲理。
但郑婉此次受伤,的确跟这个姓杜名苏方的年轻人脱不开干系。
那人年纪轻轻便进士及第。女皇爱惜他的才能,对他数次提拔,使他于今年春时就成了宰相。
自得了这个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的名头后不久,他就开始以探讨诗文为由,往郑婉在东都的私宅里送过许多回书信。
因他确实长得还算一表人才,文章又写得颇为舂容大雅,郑婉便挑着同他回过几封。
那日,郑婉照例在殿前为圣人记录百官的朝奏,正逢这位杜宰相上前奏事。
郑婉想起他在最近的信中提到,他新得了块新玉,会在上殿时佩上,想请才人赏鉴,于是便在他腰间的那块鸳鸯团花白玉上多留意了几眼,谁料正巧被圣人看到,当即额上便挨了刀。
而那惊变发生时,杜苏方退下得极为断然,连多一个的眼神没有朝她身上望。
“……我知道你出事后,立马就差人去查了。原来,那杜苏方竟同时跟好些与他年岁相近、容貌艳美的贵人娘子通着笔墨,有时连内容都是重样的。”
阿柿忿然作色,“我一听说,更觉得怎么都气不过!他害你惹得圣上发怒,自己凭什么安然无恙!”
郑婉得知杜苏方竟还同时给他人写着信后,微微变了脸色。
见此情形,阿柿眨了眨眼睛,倒不再动怒了。
“但话说回来,他也是个可怜人,妻子自三年前病逝后,他便没有枕边人了。”
小娘子挽住郑婉的手臂,愈发像块糯米糍糕似的黏到了女子的身上,面靥那团圆乎乎的鹊鸟又俏皮又甜软,但她的眼睛却不漏痕迹地一直在打量着女子的神情。
“说来也巧,上个月初,咱们东都有一位夫人丧了新夫,如今席边正空。我左思右想,竟觉得这两人说不准是有天定的姻缘呢!”
说着,阿柿似乎觉得这是个绝好的主意,连嘴角都弯了起来。
都是聪明人,郑婉一听便知道阿柿说的是哪位夫人了。
杜苏方如今年纪不到三十,而新近又丧了夫的那位阿菖妇人,虽说靠着个得圣上宠爱的儿子、屋中已是堆金叠玉,却早就年过六旬了。
郑婉看了看阿柿,不露神情:“这也着实促狭了些……”
“郑才人舍不得?”
小娘子问得一脸认真,仿佛只要郑婉有一丝迟疑,她马上就会改变主意。
郑婉却摇了头:“虽然听着有些促狭,但真过起日子,倒未必不是良配。”
郑婉与杜苏方书信,不过图个解闷罢了。
她在圣上面前一向慎始慎终,却因个解闷的玩意儿犯下了如此大错,本就令她气闷不已,说是万般悔恨也不为过。
此时阿柿赤诚极了的告知和忿忿,想当然地挑起了郑婉心中已被压下的怨怼。
但郑婉还是提了一句:“不过,毕竟是位宰相……”
阿柿彻底看透了郑婉的心思。
因此,她昂起面孔,骄恣地气焰嚣张道:“宰相有什么,自圣上掌国起,大梁换了几十个宰相了,掉过脑袋的便有十几个。反正在我这儿,除了外祖母和阿娘,郑才人你就是最重要的!他害你受罚,我这样做,已经算是很便宜他了!”
锱铢必较、有仇就报。
在这里,小贵人丝毫不掩饰她拥有的无边权势,还有她对郑婉肆无忌惮、没有底线的偏袒。
郑婉看着她,会心地笑了。
“对了,我还给你带了其他东西!”
阿柿说着,从酡颜的手中提过了一个金银丝提梁茶笼,里面盛着的是郑婉母亲未出嫁时在家乡常喝、却难在东都买到的新茶。
“这个给你。”
她将茶笼放到案上。
“还有这个。”
她又拿过座琉璃被体的观音小像,与郑婉曾与她提过的、她幼年在掖庭为婢时得贵人赏赐、却被其他年长官婢抢走的那个十分相像。
“这个也有……”
小娘子欢欢喜喜地放个不停,很快就把小案的一角堆满了。
“总叫你这样挂念……”
郑婉没有拒绝阿柿拿来的东西。
等阿柿停了手,她才将身边的两满盒栀子香粒一并交给了她。
“你先将这些带回去,等新的做好,我再托人给你送。”
无论对着谁,郑婉的笑总是像此刻这般淡淡的。
自被女皇从掖庭的苦痛深渊中拉出后,从少女时起,她便对女皇忠心无比,尊奉圣意。
对其余的人,无论是刘姓的太子、二皇子,还是吴家的那些受宠的皇亲,她谁也不信、谁也不跟,恪尽职守,时时戒慎。
可面对着这个她看着从小长大、将自己真的当做至亲之人的小娘子时,她却总会生出一种舐犊的私情。
即便她的笑仍然又淡又轻,可只要看着阿柿,她的双眼就不自禁地会浮现出深切的喜爱。
她还记得,自赤璋长公主诞下麟儿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作为女孩的小阿柿都被府中的人忽视着,暗地里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可女童心疼自己刚经历过生育之累的母亲、不想给她添乱,也怕自己此时说了会惹母亲厌恶,因而将难过都咽进了肚子里,活得小心翼翼,不知道多令人心疼。
那段时间,但凡小阿柿被送进宫中,郑婉便几乎时时陪在她的身边。
从那之后,这孩子便彻底向她敞开了心扉,给了她在那冰凉巍峨、猜忌丛生的皇宫中的极少的温情。
此时,若是别人拿着杜苏方的事来为她抱不平、或是要给她金贵宝物,郑婉必是正颜厉色,拒之门外。
可因为说这话、做这事的是阿柿,她便也不再藏着那颗裹在层层硬壳后的心,不用做那个永远肃然危坐的郑才人。
“……这些香是只做给你的,旁人谁也没有。”
郑婉告诉阿柿,“自己留着或是拿去送人,都算好用。”
郑婉这话说得并非自傲。
满东都的人都知道,郑才人做的香向来一粒难求,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阿柿自然也明白。
因此,她立马就满心喜欢地将盛香银盒接到了手里。
郑婉可真好呀。
阿柿的指尖在鎏金银盒的卧犀纹上轻轻地滑着。
八岁那年,因为种种原因而决定不把弟弟弄死后,阿柿不得已地放弃了独占母亲。
接着,她就开始给自己挑选、可以作为母亲而独占的猎物。
很快,她就盯上了郑婉。
当年,郑婉还不是如今这样掌着朝堂实权、能够起草诏令的天子近侍,她上面还有许多更加年长、更得女皇信任的女官。
极偶尔地,她能在圣上面前侍奉几次笔墨。但多数时候,她都只能内殿里伺候那位前来找外祖母练字的小郡主。
可郑婉的才华却有着无法遮掩的光芒。阿柿认为,郑婉将来绝不会屈居于此,如果能将郑婉用好,对她实现那件她觉得最有趣的事,会起到不小的作用。
再者,郑婉在宫中毫无根基,没有倚靠。
唯一的亲人是常年寡居在私宅中的母亲,因很少见面,能给在她亲情上的慰藉也总归有限。
所以,一点儿“因为弟弟出生而备受欺负“的谎话,一些可怜的示弱和对温暖的渴望,就足够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阿柿自然不会在长公主府里受到一丁点的委屈。
赤璋长公主下过铁律,在那座府里,除了长公主本人以外,谁的尊贵也不会超过阿柿。
妄图动摇那条铁律的人……
倒也不是没有。
但他们,应该已经连尸骨都找不见了吧。
可长公主府里面的事情,郑婉怎么会知道呢?
而且,最棒的是,郑婉没办法生育自己的孩子。这样,就算不把她关到金屋子里,郑婉作为母亲的那一份也只会属于自己。
这样的郑婉,实在是太让她喜欢啦。
“既然得了宝贝,我也该满载而归了。”
小贵人爱不释手地抱着银盒,虽然嘴上说着要走,身体却还是很舍不得似的靠在郑婉身边。
“为了修书,我在别院闷得不轻,听说今年百梅公主府上的酥山做得极佳,我回去时一定得绕路去看看。再不去,便连今年最后的一点夏气都要过去了。”
“你是要……”
郑婉听到“百梅公主”几个字,心中便大约有了猜想。
但她倒并不担心阿柿。
这位尊贵的小娘子比寻常人不知聪慧了多少,做事妥帖到便是识人无数的郑婉也挑不出什么纰漏。
也正是因此,她在她面前的肆意放纵才格外珍贵。
“当然是要请百梅公主从中牵线……”
阿柿凑到郑婉的耳边,在栀子沁人心脾的馥馥香意里、如实地同她说起了悄声的话。
垂在两鬓的翠微玉叶随着小贵人的笑闹而微微晃曳,但却始终没有碰撞出一声响。
第59章
59
与郑婉辞别后,阿柿就坐上马车,如她所说的那般,在返回别院的途中,向着百梅公主的府宅拐了拐。
可临近府宅时,她的下人却送来了消息,称百梅公主方才一直在宫中与圣人叙话,这会儿刚要离宫,若是阿柿此时去,能待客的便只有百梅公主的新孙媳。
此刻,阿柿那镜花绫做成的联珠鹧鸪纹黄裙上,正堆着无数簪步摇钗供她挑择。
珠宝玉石同她裙子上的柿蒂花相相团簇,奇丽无比。
听了酡颜传来的话,小贵人不时在钗簪间拨弄着的指尖便停在了一支金镶宝凤钗上。
“这样正好。”
她的唇角弯了起来,对镜将钗亲手戴上。
“千载难逢呢。”
说起百梅公主刘百梅,虽年岁与圣上相仿,但论辈分,原本,圣上也该随先帝称她一声姑母。
可自眼睁睁看着“吴”姓称皇、身周围的刘姓宗亲血流成河,刘百梅就彻底吓破了胆。
发现独子竟跟逆谋牵连,为了避嫌保命,她便不顾儿媳正值临盆,一刻都没有犹豫地跑到女皇面前、供出了独子和与他勾连的党羽。
为独子收尸时也只是胡乱用草席卷了,还满脸厌恶地朝着那尸身狠狠唾了三口。
随后,她巧媚逢迎,不断为女皇献上延年益寿的丹丸、养颜涂泽的秘方,还频频送上可心舒意的美貌少年,因而终于是在女皇铲除异己的杀戮中活了下来,这几年更是时不时会被圣人叫去宫中叙旧谈天,有了些权势荣华。
去年,她还特意费了番力气,为孙子求了个“吴”姓的小娘子。
那个小娘子,阿柿见过,被家中娇养得有些烂漫到不食人间烟火。赤璋长公主当面给她赏礼,她规矩道谢后、自然极了地随口喊了个下人去接。
这举动,赤璋长公主并未入心,却当场就将头顶悬剑、临深履薄了半辈子的百梅公主吓得白了脸。
后来,不过半载,那名小娘子就扔下张“情志不和,去之”的和离书回了娘家。
自那时起,百梅公主便似乎有了新的计较。
此次为独孙新聘回来的这个,几乎算不得有出身,但听说十分“务实肯干”,被刘百梅养在身边悉心教养,却还不到能见人的时候。
若非这会儿去,今日怕是还见不到呢。
这样思索着,阿柿被酡颜扶下马车时,老远便瞧见了那人跑着从府中迎出,口中热忱至极地躬身拜着:“拜见扶光郡主!”
那小跑着的脚步急切到,连簇拥着的她的仆役都险些无法跟上。
阿柿抬眸,只见新妇穿了一整身的成都织五色小团窠锦,花哨得像只开屏孔雀,令她那张稍平凡些的面容完全模糊掉了。
但她那双细长眼睛里想要将事办好的精明火热,却裸露又浓烈地生着辉。
扶光郡主!
是扶光郡主!
新妇看着款款落地的花容少女,脑中牢牢回想着公主祖母向她说过的话。
如今圣人最喜爱、最信任的人,便是赤璋长公主。
虽然长公主面对女皇,也是时时畏惧自检,但论其地位权势,私下说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军国要务,许多都有她参与的影子。
而她生下的那位小郡主——
“那就是丝毫委屈也没受过的琼枝玉叶了,连我也未能将她看透多少。日后,你若见了她,只管惧与敬,除了取悦奉承,不要多说半句话,不要多存一丝自己的心思。”
因此,即便小郡主和颜悦色,新妇也是半分怠慢都不敢,先是大礼相迎,接进屋中,又慇勤备至地亲自呈上酒水:“不敢拿常物招待郡主,这是今夏圣人赐下的郢州春酒和朝中的颁冰,为郡主解渴。”
阿柿小酌一口,浅浅地露出了一点笑。
她坐着望向新妇,眉眼温和柔顺,声音轻而缓缓:“我以往总觉得这酒味有些烈。夏日炎炎时加些冰屑,味道竟这样适合。”
新妇看着眼前的小贵人,眼睛都有些直了。
饮酒时,那只柔荑手臂分明动得那么宽舒松缓,没有丝毫刻意的矜持克制,可她身上的阔袖竟没有半分晃,只有浮光掠过,令上面绣着的那只口衔灵芝的白鹤如遇风般轻盈腾云,毕露仙姿。
原来公主祖母说的竟是真的。
这世上真有人从骨子里便带着清贵秀雅,容貌姿态都美到了极点。
一颦一笑,玉叶金枝,芳兰竟体,不恶而严!
看着扶光郡主,新妇越发显得自己卑卑不足道,似乎连在她面前吐出一口浊气都是极大的冒渎唐突。
听贵人说想吃府里的酥山,她便使劲地命人将府里所有的吃食流水般地铺张上来,真的是一片“金错银盘贮赐冰,清光如耸玉山棱”。
可小郡主只是缓悠悠地尝了几口,神色始终温润而泽,却不见言语。
直到那碗沙糖冰雪冷元子摆上来,才终于博了贵人一笑。
那一刻,新妇直觉眼前如花簇锦攒,灿烂芳馥。
阿柿咽下口中的元子,问了这道点心的名字。
听新妇说过后,她微微颔首,和和气气:“正是这个。我在宫中侍奉外祖母时,曾听她身边的那位芙蓉郎君提过,他母亲自尝了你们府里的这道点心后,连着好几日赞不绝口。可惜我一直不得闲,到了今日才吃到。”
被小郡主方才的笑晃晕了头,新妇忙不迭出声:“若是郡主喜欢,只管常来……或是您想吃了,就遣人来说一声,我立马就让厨娘过去……”
新妇正说得热切,门廊外,仆役脚步声起,百梅公主正向这儿赶来。
阿柿闻声望去,来人戴着顶通天百叶冠子,鬓边满是珠玑,脚踩着薄底无跟的伏鸠头履子,步态轻盈曼妙,面上伏贴地敷满了脂粉浓胭,冷不丁瞧上去,恍若还是犹存风韵的半老徐娘,丝毫猜不出她早过已过了耳顺之年,只有在仔细端详她的眼边嘴角时,才能看出那一丝慢慢流出的老态。
阿柿还记得多年前,圣人登位临朝、皇城血雨腥风,百梅公主仓皇跪在殿前求圣人治罪亲儿。
那时的她,蜡黄枯槁,发顶多生花白头发,赫然一名垂暮老妇。
到底是权势养人,不过几年光景,容貌已焕然一新。
阿柿看着她步入房中,神色柔婉和缓:“我来您这儿叨扰了许久,尝了好多佳肴。这会儿,见您一面,我便该走了。”
这让百梅公主那一肚子的阿谀话都没能说出了。
可百梅公主却笑得更加和蔼:“望您不要嫌弃府里招待不周。”
说罢,她笑着走近:“今日圣人还提过郡主,说是一想到郡主即将婚嫁,心中就不舍得厉害。”
她这话没得到小郡主什么反应,反倒令她的孙媳想起那小郡主的未来夫君是如何的平平无奇。
由此,她精光乍现,自作主张的话脱口而出:“祖母,不如让郡主从我们府中带几个听话的小郎……!”
话未说完,一满碗刚从冰池取出的清风饭实实在在泼到了她身上!新妇衣衫浸透凉冰,冻得寒意四起,却噤如寒蝉,一跪倒地,战战不再敢动。
动完手后,百梅公主立刻佝背向阿柿告罪:“郡主恕罪!都怪老身没能将她教好!”
珠辉玉丽的小贵人静静受了全礼。
过了片刻,她和风细雨地笑着站起,把快要将双膝屈到地上的百梅公主扶了起来,又从云鬓间抽出那支钗子。
“一家人,多大的事儿呢?”
她将钗子轻送到百梅公主手中。
“我同您家的这位新妇颇为投缘,这便做我送她的新婚贺礼。”
赤金钗首的宝相花托上,镶着一颗硕大华美的瑟瑟宝珠,品相在西域进献的贡品中都很少见,小郡主却看也不看就赏了过去。
——
卑躬屈膝将始终柔静着的小郡主送走,百梅公主立刻将门窗紧闭,看向仍跪在地上的狼狈孙媳:“快将扶光郡主同你说的话,一字不差与我说上一遍!”
待听孙媳复述得详细,百梅公主绷紧出细细皱纹的凌厉嘴角才稍稍缓和。
“芙蓉郎君的母亲?阿菖夫人?”
没了外人,她不再振奋着矍铄精神,衰老的眼皮松垂了下去,三白眼现出了几份凶狠。
很快,她的目光就在手中钗首上那颗流转着光华的宝珠上凝住,不消片刻,便笃定开口:“郡主也为阿菖夫人挑了人!她挑了谁?”
她看向那碗沙糖冰雪冷元子,伸手捧起盛着元子的青釉褐绿彩绘碗,慢慢转着打量上面那幅浓淡相宜的“卧冰求鲤”图。
这长沙窑出的彩绘瓷,在她的府中也算珍品,每逢扶光郡主这般的贵客临门,府里都会将它拿出来招待。
小郡主以往,应当也见过几次。
想到这,百梅公主登时转向孙媳:“郡主还碰过哪些碗碟?”
跪着的新妇连忙起身,将它们一一捧出。
碗碟边沿上,或是瓜果散在雪池上,或是猫鸟嬉闹聚成团,都是些在瓷上常见的图案。
可再配上那幅“卧冰求鲤”,在百梅公主这种活成了精了的老妇眼中,事情便极清楚了。
她轻哼了声:“杜苏方。”
新妇能被百梅公主挑中,自然也有她的灵透处。
此时,她一点就通:“可不正是杜苏方!杜苏方的祖宅于寒冬腊月结出了春瓜,几只雏鸟还在那宅中狸奴的暖和蛮毡上做窝、并少见地与那只狸奴处成了好友。这事被人传到了圣人那儿,圣人便将这几件奇事当成了孝行感应,表彰了他的家族乡里!这消息我分明听过,可若不是祖母叫出了杜苏方的名字,我便是想到天边,也想不出来!”
刘百梅自然听得出孙媳是在刻意趋奉。
但因着已经想通了扶光郡主的来意,她此时舒心,便也不去驳孙媳的花腔。
“这里面还有一环。”
甚至,她还愿意再教一教孙媳。
“有位太子宾客在我们的宴中酒醉后,曾大骂过杜苏方,说那‘孝行感应’本是太子为他求来的恩典,可在吴家金川事发、太子一党纷纷上奏请圣上重惩吴家时,杜苏方却做了缩头龟、不敢得罪吴家,惹得太子府众人对其很是不满。”
刘百梅有意不说透,留新妇在原地自己琢磨。随后,她将门推开,招来管事仆妇,将筹备赏菊宴的打算吩咐下去,并嘱咐一定要把邀人的帖子妥善送到杜宰相府、告诉他席上有不少佳丽贵女将至。
而阿菖夫人那儿,她就要亲自跑一趟去请了。
自之前的那位夫婿故去,阿菖夫人的生活已经素白了许久,也该看些鲜艳颜色,挑挑院子里时兴的新花儿了。
做完这些,她看向重为她斟了满盏冰寒郢水醪的孙媳:“你可有想到什么?”
见祖母面上怒意已经尽消,新妇毕恭毕敬、讨好着将酒盏奉上:“孙媳记得,前几日,太孙妃也派了人来,有意要借您的手,送一个自己的人给阿菖夫人为婿。”
百梅公主接过酒盏,指上翡翠玉环同酒杯银壁相错,发出清脆叮响。
“是有这么回事。”
她呷了口酒。
前些天,太孙妃遣了名贴身的女官来到她府上,向她介绍了名俊俏尚武的振威校尉,并极含蓄地表示,希望她能借一场赏菊宴、将这人引荐到阿菖夫人面前,但却不必提他背后的人是谁。
可这事儿任谁都清楚,等那年少强健的小武官将阿菖夫人哄得腰酥腹软后,必会开始多为太子说好话。
枕边风总是有用的。
阿菖夫人听多了太子府的好话,将心偏向了那边,她那极孝顺的儿子自然就会在塌上将这偏心的风吹到女皇的耳朵里。
女皇对此本就犹疑,时而是今日觉得由姓“刘”的太子承大统好,明日又觉得还是该让“吴”姓的子侄得这天下。这种时候,身边人的一丁点的细语,都可能会影响到最后的结局。
因此,在太孙妃的女官走后,百梅公主万般慎重,辗转反侧了数日,仍迟迟没有将主意定下。
可扶光郡主一走,百梅公主却立即做了决定。
新妇于是接话道:“那太孙妃的吩咐,我们便不做了吗?”
“怎么不做?我这不是正要按太孙妃的心意、办一场赏菊宴吗?”
百梅公主笑了笑,意味深长,“可阿菖夫人最后看上谁,却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正如在被她看上后,那人愿不愿与她为婿,也不是那人所能左右的。”
杜苏方如今前途大好,虽为人风流,却绝不会愿意跟年过六旬、身为女皇面首母亲的阿菖夫人有什么瓜葛。
但只要她们用些不好见光的手段,将他送到阿菖夫人那儿,使他得了阿菖夫人的青眼,接下来的事,便就都由不得他了。
若论俊俏风采,他可比那小武官更胜一筹。
新妇心领神会,很快明白了这里外的好处:“可巧那杜苏方得罪了太子府!若他与阿菖夫人成了婚,必会痛苦万分,落得个声名尽毁的下场。到时,太孙妃虽然有憾,但也解气,咱们在面子上总归能圆得过去。”
她承欢献媚地对着百梅公主笑道:“这可真是两全其美!扶光郡主和太孙妃在暗地里打了擂台、彼此却不知,我们在两边都讨到了好处,她们却还都要承我们的情!”
可她说着,却见百梅公主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
新妇笑意顿敛,惶惶不明:“孙媳可是说错了什么?”
“我且问你,”百梅公主道,“太孙妃的名是什么?”
“是品月二字。”
“小字呢?”
“这……”
“瑟瑟。”
百梅公主看着郡主赐下的那金钗首上的瑟瑟宝珠,将钗子用力簪进了新妇的发髻。
“你记住,太孙妃的小字,正是瑟瑟。”
——
“金川吴家犯下的案子,在东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圣人所下的惩处却仍旧雷声大、雨点小,局势不见半点分明。百梅公主苦心钻营至今,一步也不敢踏错,怎么肯在这时就轻易站定了太子?”
马车里,成对瑟瑟金钗中的另一只被阿柿拎在手中,朝着匐在她黄裙上的小山猫左晃右晃。
小山猫刚得以从笼子里被放出来,终于长了记性,只敢眼巴巴地看着从眼前摇过的金钗,却不敢伸一点爪子去碰。
阿柿于是丢开金钗,将小山猫抱到了怀里,慢慢地用手指为它梳毛,舒服得它的喉咙里都“咕噜咕噜”响个不停。
感觉小山猫放松了下来,阿柿又将它放回了膝上的黄裙,捏住它的两只小小的前爪,继续一脸认真地同它说话。
“太孙妃依仗身份,料定百梅公主不敢得罪自己,便想要硬拉她同舟。百梅公主拒绝不了又不敢应下,这两日只怕是每时每刻都在寝食难安。我给她出了这样好的一个主意,该向她要点什么做报答呢?”
小山猫自然回答不了。
它用它湿漉漉的圆鼻头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小娘子白如霜雪的手背。
然后,它悄悄抬起头,耸立着耳尖的黑色簇毛等了许久,见她没有要赶它走,就赶紧又低头蹭了蹭。
酡颜垂首侍在一旁,很快便听到小山猫再次在小娘子的溺爱中叮当作响地扑起了那只金钗子。
也是直到方才,她才明白了小郡主为何要走这一趟。
这位小贵人,从头到尾,要达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让太孙妃得逞、不想让那位常侍女皇枕席的芙蓉郎君为太子说好话。
可她却借此,先从郑才人那儿揽了功,后让百梅公主既心甘情愿替她做事、又要记她这份“解其燃眉之急”的情,而且还没留下半点话柄……
“酡颜。”
小郡主的声音忽地响起。
“你在想什么?”
酡颜应声抬首,对上了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明亮眼睛。
“婢子在想,”酡颜的喉咙紧了紧,“不知道那名新妇能不能将话传得妥当。若是她没能将话传对、传全,令百梅公主猜不出您的意思……”
“那百梅公主就会在将新妇休回家以后,带着那名做出冰雪冷元子的厨娘和厨娘的身契来找我了。”
小郡主毫不在意地笑着,伸手点了点小山猫的鼻头,嘴角浮出的那两个圆圆小酒凹显得她极为可爱。
“百梅公主的胆小,可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对吧?”
——
在外面奔波了这么一天,阿柿回到别院便歇息去了。等第二日她醒来时,郑婉修过的《女诫》便已经被送了回来。
阿柿听后,马上就搁下了要做的其他事,净手端坐,拿起书册细细地读了起来,许久都没说话。
“到底是郑婉……”
读过一遍后,阿柿放下书册。
她找来修书的人,已经算是些很有名气的了,东西写得也不错。
可文章经过郑婉的手,却还是顿然就扬葩振藻、惊采艳绝。
真羡慕外祖母,能让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人侍奉在身边。
说起来,这样的人,阿柿倒是还知道一个。虽不及郑婉这般华丽如绣虎雕龙,云锦天章,但以他的年纪,写下的那几篇诗文也堪称是潘江陆海、惊才风逸。
那人,自然就是被赞成“天上麒麟”的陆小郎君了。
阿柿看向酡颜:“你兄长有送来什么新的消息吗?”
她这话问得十分巧。话音刚刚落,就有封密信被送了过来,里面写着的,大多都和那位文经武纬少年郎有关。
阿柿刚看了没几眼,她杏圆的眼睛就倏地睁大了。
“他难道真的是在为我服丧吗?”
因为兴奋,小娘子许久没有露过的那两颗小虎牙竟都尖尖地晃了出来。
她看向酡颜:“你兄长说,直到他写信时,陆云门还是终日穿着素色衣饰,未沾半点荤腥。之前,他也是这样,手腕上的栀子花串枯萎了也不肯离手,后来见花串实在留不住,便自己用白玉雕了串形貌俱像的……我好想看看呀!”
她笑得愉快极了,直到把那封信全部看完后,嘴角都没有放下。
“几乎把能查的都查到了,毕竟是陆云门呢。”
小郡主的眼睛里闪动着勃勃兴致的光。
“让你的兄长回来吧。”
她开心地吩咐酡颜。
“记得,叫他将那名真正的贾少府放回去。被我们假扮的山匪在山中捆了数日,贾少府想必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给人听,就让李国老和陆小郎君好好听一听,说不定他们能有新发现!”
第60章
60
金川县内,暴风骤雨,池满水溢。
原本沉在池子里的蟹笼被高涨奔涌的雨冲断了系绳,随水卷得遍地。
陆云门踩着快要没膝的低洼水地,跟卷着裤腿的农汉一起,将关养着螃蟹的竹笼从疾水中一个个找回,头上遮雨的青箬笠帽被狂风吹得猎猎翻起。
“多谢小郎君!”
待蟹笼找齐,农汉抹了把被雨水冲打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质朴地扯着大嗓门,连声地同素衣少年道谢:“等九月母蟹脐圆籽满时,我就给您送些过去,请您和你家那位喜欢吃糖蟹的小娘子尝个鲜!”
少年看着农汉的笑脸,缓缓叉起手,英英玉立,无声地向他拜别。
一路上,小郎君又在雨中帮县民修固房屋、清出道路,过了许久才回到恩师府上。
府里,窦大娘也带着一双穿着油衣的儿女在雨中忙着。
原本李群青在收到调任后,早几日就应当动身。但南方雨季忽至,日夜不断的大暴雨让农田尽涝,潮水疯长。
李群青担心处理不当会成水患,便上书女皇,请求暂缓离任,随后开始带人不断巡查圩堤、积极排水、清点县中可发放的存粮,誓要先与宝泉县共度过这段艰难。
这会儿,他的妻子儿女正齐心将在那只在莼菜池塘里被狂风吹得四处冲撞、激起雨浪无数的小舟拽到了岸边。
李迎未自告奋勇,在母亲的帮助下拉紧舟绳,小舟拴到岸旁粗壮的树干上,打了个十分牢固的绳结。
“怎么淋成这样、连个斗笠也不戴?!”
这时,窦大娘看到了路过的小陆。见了他的样子,她连忙朝他扬声:快回屋!叫人给你烧些热水!”
催促完向她行礼的少年,窦大娘又转回来,笑着夸赞女儿:“这结扣打得好!便是再大的风雨也刮不开!”
此时,女童也瞥见了附近的陆云门。
深吸一口气,被雨打得快要站不稳的女童放声大喊:“这是阿柿姐姐教我的!”
就算当即便被窦大娘拍了一下后背,喊完了话的女童也仍旧满脸倔强不认错。
自阿柿姐姐不在后,她屡次去陆云门与阿柿姐姐住的小院,向他索要阿柿姐姐留下的东西。
但陆云门却一样都不肯给她,还让那只白鹞盯着小院四周,一看到她靠近就昂天啼鸣。
后来,趁那只可恶的白鹞被陆云门带出门,她翻墙摔进了那间院子,跌得膝盖都肿了,才偷拿走了陆云门挂在床头的那串海螺数珠。
可当天,陆云门就登门找到了她,凛如霜雪地问她有没有见过那串海螺。
李迎未有些做贼心虚,但心底又觉得没错,当即就大声道:“那是阿柿姐姐做的东西!你不配留着!”
听到海螺数珠在她的手中后,少年身上那股仿佛快要溃碎的情绪慢慢平复。
他神色静静地看着她:“那是我的东西,请还给我。”
李迎未没吭声。
她现在很讨厌他。
阿柿姐姐死后,她因为想她,哭了好多次,可阿柿姐姐对陆云门比对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好,他却在阿柿姐姐死后不见半分悲伤,甚至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请还给我。”
少年声音清冷地重复,仍是不带半分情绪,可那双漂亮眼睛的瞳仁深处却仿佛涌动着无尽的死气与执念。
那股透骨的寒峭令看不懂人心的女童也心生退意,最后不情不愿地将海螺还了回去,还得了少年的一声多谢。
可等陆云门走后,李迎未就后悔了。
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阿柿姐姐,因此之后每次看到陆云门,她都一定要找机会较劲地冲他喊阿柿姐姐的名字。
她不准他这么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这天晚上,倾盆了许多天的大雨终于变得细如牛毛。李迎未打着油伞路过庖厨院子时,在里面看到了火光。
她探头进去,见陆云门正站在灶炉前。
锅里的枸杞粒有些焦了,稍微靠近点就能闻到,少年却只是垂眼看着那一粒粒红,眼睫都仿佛忘了颤动,无声又无息。
听到女童伞沿不慎磕到门扉时的声响,少年侧首抬眸,那双总如悬着明珠的清亮眼睛里空空茫茫,一片死寂。
可接着,他却不见丝毫慌乱,往锅中徐徐加水,继续做着枸杞茶,如往常那般平静又端方。
女童忽然意识到,他或许不是对阿柿姐姐的死无动于衷。
这些日子,除了日常问安和那次争抢海螺数珠,她几乎都没有听到过陆云门的声音。而且,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笑。
以前,他虽然话少,给人的感觉却是澹泊寡欲、平和清净,是个眠云卧石、安闲自在的少年。
可如今的他,静得发冷,犹如雪堤冰封,死灰朽木。
李迎未正在心中犹豫,枸杞茶便煮好了,陆云门转身份给了她一碗。
女童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等将茶吹得不烫了,立马喝了一口,随后恶狠狠道:“一点也不好喝!比阿柿姐姐做得差远了!”
可刚说完,女童的眼圈就红了。
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明白了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埋怨小陆兄长了。
“我也读书,也懂道理,我知道她编造身份、撒谎来到我们身边,怀揣的目的肯定不可告人。但我真的很喜欢她,我没办法把她当成坏人……”
女童的眼泪掉进茶碗里,让本就有些焦苦的枸杞茶更加苦涩了。
她看向陆云门,问出了她想问好久的话:“阿柿姐姐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查她的事?”
“我在找她的名字。”
少年捧着茶碗,神色淡淡地望着外面淅沥小雨敲打着一朵朵白色的木芙蓉。
“我想知道她是谁,来自哪,以前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那你都查了什么?”
女童问。
“住在芭蕉小院里那名生病的僧人是不是跟这些事有关?”
“我从头开始,查了所有。“
少年转过脸,毫不轻慢、对等地回答着女童。
“你说的病僧,是我的挚友汪苍水,之前,他是金川县的县令。”
今年三月,汪苍水收到了一封血书,里面以十多年前、春陵县被吴家屠县时逃出的百姓的口吻,诉说了当年他们不知为何、在半夜被放火屠县的凄惨遭遇,求汪县令查明真凶、为他们主持公道。
虽然觉得这封血书来历古怪,但汪苍水本就是个对一切都极富探索精神、得到了线索就一定会追查到底的人,因此他毫不犹豫便开始了调查。
接下来的探查格外顺利,分明是十多年前的案子,蛛丝马迹却残留无数,仿佛有人在前方为他铺路一般。
不过数日,他就查到了春陵在被废县前后、曾有金川吴家的队伍从中运出大量古物。
但在只身前往春陵县内查找墓穴时,他却被看守着那里的吴家人发现。
虽然一直无比谨慎,也顺利从一群棍棒的围追堵截中逃了出来,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被吴家认出了身份——
在逃出春陵废县后不久,他就发现有人在他的饭食中下了翠雀花毒,幸而他当时忙碌,只匆匆吃了一两口,院中又正种着可以煎水解毒的慈竹叶,这才逃过一死。
随后,他又屡次遇险,回回犹于虎口逃生。
生死间的徘徊,磨掉了他曾经过人的胆量,他最终使计金蝉脱壳,却自此再也不能露面。
因着吴家的势力,他不敢相信任何人,终日奔逃躲藏,如惊弓之鸟,便是剃度成了游僧也不敢有丝毫松懈,直到在宝泉县祭祀庆典的那日见到了陆云门。
而他的到来,完全戳破了阿柿的谎言,让所有人明白,没有重生,也没有鬼神,阿柿所展现出的一切不能被人理解的奇异之处,都有它能够解释的缘由。
因此,阿柿死后,陆云门便立即去寻了小柳枝。
遍寻无果后,他又找上了杨褐,从他的口中问出了些东西。
“杨褐本是个因洪水流离失所的孤儿,快饿死时,同另一个孤女一起、被一名金缮匠人收留。”
三人在永济州定居,共同生活了一年,那名原本困窘的匠人却突然在一个男人来访后富裕了起来。
杨褐对此留了心,当那个男人再次来到家中后,他便悄悄地躲起来偷听,得知那男人从古墓中偷盗了一件值钱的陪葬物。他给匠人钱财,是要匠人小心除掉陪葬器物上的墓主家纹,再用金缮补好,以便他能顺利将那件陪葬物卖掉。
听到那陪葬物能值足足千金后,杨褐立马动了心思!焦急等了好几日,终于家中无人,他摸进了匠人的屋子,偷窃出了那对瓷瓶。
可他抱着瓶子正要离开,却被回来的匠人撞了个正着。匠人大惊又失望,边伸手夺走瓷瓶、边痛惜大骂着要将他送去官衙。
事后,杨褐回想,那瓷瓶本就是偷盗来的,匠人哪里会真的因此将他扭去官府,八成只是气话。
但那时年少的杨褐却又怕又急、气血上涌,操起手边的砚台,一下下狠狠打死了匠人。
“从此,他便藏着那对瓷瓶,四处乞讨,直到被尤记杂耍班的老工收养。多年后,他找了个机会,将东西卖给了一名外域的商贩,后来,便再也不知道那对瓷瓶的下落。”
女童听得入神,回味后才想起来问:“可这些跟阿柿姐姐有什么关系?”
“她知道的很多事都可以用她曾处心积虑、提早有过调查来解释,但有两件事却极难事先通晓:一是梨娘之死的真相,二是‘柳仙姑’的始末。”
如今他已经知道,小柳枝自李忠被捕当夜就人间蒸发,那当初“柳仙姑”的出现,便多半是她和阿柿一唱一和,为李忠演的一出戏。
她是阿柿的同伙。
但杨褐却不是。
杨褐不是,那梨娘被杀就不在她们的计划中,可她们却能准确地说出梨娘与杨褐少时的瓜葛。
“所以我想,小柳枝隐姓埋名在杂耍班中数日,为的不是查梨娘、就是盯杨褐。梨娘已死,我便只能去问杨褐。从他的话中,我发现,匠人开始富裕的时日,正是春陵县被废之后不久。”
听到这,女童也猜到了!
“匠人金缮的那对瓷瓶,就是从春陵县的古墓里偷出来的!”
少年颔首。
女童激动:“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只查到了此处。”
少年坦诚相告。
“杨褐既说不出买到瓷瓶的商贩来自何方,也回忆不起当年将瓷瓶送来金缮的男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这条线便就此断了。接下来,待新的译语人到任后,我会前往匠人被害时所在的永济州,查一查那时的卷宗,看是否能有新的发现。”
少年其实还查过很多。
谁能看到尤金娘偷走小山猫的过程,谁可能知道刘初桃璎珞项圈的埋藏地,为什么她会将他的字学得那么像,为什么她能知道他身上的那些痕迹……
他一一都查了。
但他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不是可能的人太多、无法排尽,就是没有任何眉目、一个人也找不出。
“会顺利吗?”女童问。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向问她道:“你还记得金川县的贾少府吗?
“贾县丞?”
李迎未记得这个人,他的嘴上有两道很滑稽的八字胡,总是时不时伸手将胡子捋得油光发亮。
“暴雨淹没农田的那夜,我们认识的那位贾少府消失了,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放在恩师书房案上的雕山玉玺印。而昨日,有一名男子赶到了金川县的县衙,称自己是来金川赴任的县丞,翻越山头时遭山匪强掳,在山野间被蒙眼塞耳关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女童愣了愣,震惊恍然:“那个小胡子是假的?”
少年点头,声音仍旧静如死潭:“我此时做事后诸葛,再回忆‘贾明’,便想起他时常会用手指颇有律拍地敲着物件,笃笃呯呯,很像是在用暗语传递信息。”
在李迎未的印象中,她只短暂地跟那个贾县丞碰过一两面,那人不是在晃腿,就是在抖肩,反正总是动个不停。
若是叫她瞧见他用手指四处乱敲,她肯定也只会见怪不怪,根本不会多想。
可这样的一个人,身份竟是假的!
他隐在阿柿姐姐身后,瞒过了她父亲和小陆兄长两双眼睛!
这时,女童明白了,他们所面对的敌人非常强大,令小陆兄长也无法轻言自己能查到多远。
但女童还是觉得,小陆兄长一定能将事情查到水落石出。
她相信他。
默默地一口一口把苦苦的枸杞水喝完,李迎未郑重地看向陆云门!
“等你以后查出了她的名字,能不能来信告诉我,我会一辈子都记得!”
——
事实上,李迎未的信任并非盲目,陆云门的确将许多事都查到了。
但有些事,却不是他靠查便能查到的了。
因为事情的开端,源自今年元月时南鹘国公主的来朝。
在南鹘国为赤璋长公主送上的贡品中,有一对青瓷魂瓶。
长公主府的小郡主博闻强识,一眼便觉得这对魂瓶不似南鹘国物,反而与记载中大梁八百年前那段时期的众多陪葬冥器十分相像。
她仔细地看着魂瓶,很快发现上面有一处不太对劲的金饰,似是被人精心敲去了什么,再用金缮将缺口补好。
因那金缮工匠的手艺极佳,做得浑然一体,若不是小郡主有心专门盯着,也未必能察觉蹊跷。
这就有些意思了。
很快,小郡主找来了鸿胪寺的南鹘译语人,让他询问南鹘使团这对魂瓶的来历。
那译语人却在小郡主的眼皮底下与使团的人暗通款曲,想要将那对魂瓶来自大梁的事瞒过去。
这种伎俩一下就被精通南鹘语的小郡主识破了,她不动声色听完了她想要的,接着就另找由头、发难鸿胪寺。
也正是因此,隶属在鸿胪寺下的所有非大梁血统的译语人,都遭到了驱逐。远在西南州府、有着一半北蛮血脉的普善被迫离开。
而随后,小郡主得了长公主的应许,带着众多得力手下,顺藤摸瓜,极快地就事情查了个底朝天,许多地方都比陆小郎君顺利了不知多少倍。
譬如,杨褐不知道那群商贩是南鹘人,可被小郡主找到的南鹘商贩却清楚记得,那个卖给他们青瓷魂瓶的男子来自尤记杂耍班。
于是,小郡主将跟随了她多年的酡颜派到了尤记,很快便将杨褐以及他的过往扒了出来。
再譬如,陆云门之后打算跋山涉水前往永济州,详查匠人被杀的案子。
可永济州,正是赤璋长公主的封地。小郡主几乎不用费任何力气,就将那件案子的所有细节弄到了手里。
而不过将卷宗翻了一遍,她就发现,在匠人死后,有个人屡次想要进入匠人的家中,似乎是要找什么东西、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而这个人是谁,也很快有了回音。
他叫赵仁,在案发的不久前,还是南方一处叫做春陵县的下县典狱,可匠人死后,短短不过半年,他就走了吴家的路子,一跃成为了州府的录事参军事,从八品上。
发现事情或许跟吴家有关,小郡主当即来了兴趣,没多久就从赵仁的口中撬出了事情的始末。接着,她就把人通通派去了金川和春陵、查找足以给吴家定罪的证据,并将金川县的汪苍水选做了帮他们调虎离山的替罪羊。
证据很快便齐全了,整件事就差一纸状告送到圣人面前。
但也因为事情查得太快太顺利,查案时的那点愉悦完全冲不掉她听到刘初桃死讯后心里的那股烦闷劲儿。
这时,小郡主想起了那枚赵仁曾提过的、被含在墓主人头颅口中无法取出的雕山玉玺印,突然就对它想要得不得了!
因为那枚玉玺印是被跟赵仁一起发现下层墓穴的李忠偷走的,小郡主立马盯上了李忠。等将这人的事情查得七七八八后,她便招来了她郡主别院的内监总管,让他冒用即将赴任的贾明的身份,与她一起在金川县玩上一阵。
这一次,她玩得……
非常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