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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101

    “我要下车,我要去找我的郎君。”

    小娘子面带怒气地直视着少年,但声软气也软,一点也威慑都没有,反倒很让人想要欺负地去逗她。

    “别白费力气了。”

    卢梧枝见她要往外走,一下便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回了马车最深处。

    “有我在这,你哪也去不了。”

    他说着,就直逼到小娘子面前,对着她呲出了他的两颗小尖牙,“说说看,一个答应了我要在今日带着食物去我那里接蛇的人,为什么此时会出现在去往兴禅寺的马车上?”

    似乎是觉得他离得太近,小娘子眉头紧紧蹙着,眉心那朵绯红的流云花钿几乎都要皱了起来,伸出手就把他使劲往外推。

    少年倒是也不强硬,轻易地就被她推到了马车的另一侧,大猫似的懒洋洋倚倒着坐下。

    马车厢本就狭窄,他长胳膊、长腿地一舒展,一下就把阿柿挤得只能在角落缩成一小团。

    一直以娇气示人的小娘子便立马就又不高兴了,贴满了红绿小花草面靥的脸颊被气得圆鼓鼓。

    “我还没生气,你怎么先气上了?”

    褐肤少年瞧着她的样子,不仅不收敛,还把腿舒展得更厉害了。

    随后,他居高临下地、傲气地用他那双总是流淌着金色光芒的兽般眼睛盯着她道:“这马车一旦到了兴禅寺,不到日落便不会往回返,若是老祖宗向佛心起,在那里过夜也是常事。你今日上了这辆马车,还要怎么去我那里?”

    小娘子理亏似的闪躲了一下眼神,不跟卢梧枝对视了。

    但过了一小会儿,她还是没有忍不住般、小声地软绵绵辩驳:“你也在这里,还不是也没有等我。”

    少年扯着嘴角,懒懒地笑:“我为什么要等你?我又没有承诺过。”

    小娘子就又闭嘴了。

    但没过多久,她就把大肥猫抱到了怀里,边给它顺着毛,边悄悄将猫头对准对面的卢梧枝。

    “咬他。”

    小娘子用轻到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对着大肥猫下令:“咬死他。”

    少年不羁地嗤嗤笑了下,拍了拍自己的左臂。

    不多时,一条细长的蛇便从卢梧枝的袖口钻出,灵活地缠到了他的手臂上。

    小娘子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她一下把突然背毛竖起的大肥猫丢开,身子前倾着向少年靠近,声音里雀跃难掩:“你把它带来了?”

    他带在身上的,正是她昨日最后看上的那条身蓝红尾蛇。

    而从蛇头探出的那一刻起,身上总带着种难驯野性的少年就一直凝神地在留意小娘子的反应,连肩都不自觉绷紧了。

    可她的样子实在看不出一点虚假,仍旧没有丝毫的紧张与害怕。甚至,她已经跃跃欲试地又想要把蛇从他的手臂上引过去了。

    少年肩头松弛地卸力塌下,又歪懒地向后靠了靠,眼角微微垂着,就像只吃饱喝足后惬意了的大猫:“我不将它带着,万一我不在时,有人溜到我的住处,把它偷走了怎么办?”

    这话里的言外之意,便是再不聪明的人也能听得出来。

    小娘子当即柔柔地哼了声。

    “我如果真的想要,才不用偷,宠爱我的小郎君会找来送给我的。”

    可是,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她的目光却还是一直黏在那条蛇的身上。

    不过须臾,抿了抿唇的小娘子就忍不住般地觑向了卢梧枝:“我能再摸一摸它吗?”

    卢梧枝开口:“伸手。”

    见小娘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将手伸向了自己,少年扬起笑,一把抓住小娘子的手腕,让蛇从他的手臂,游到了她的手上。

    被他握住了手腕,小娘子似乎很不情愿。

    她一脸的忍呀忍,等那条蛇的尾巴一离开卢梧枝,她就立马把他的手甩开,再也不去理他了。

    少年却还是坐得很悠哉。

    他散散漫漫拿出挂在怀中的陶埙,自在地吹出了一阵幽幽的古怪曲调。

    逐渐逐渐,缠在小娘子手臂上的那条毒蛇挺起了头,慢慢直起上身,开始随着曲调游晃扭动。

    小娘子看得像是都呆住了。

    片刻后,她回过神般,猛地凑向少年,兴奋的眼睛亮得,仿佛里面有着万丈的光芒。

    “你好厉害。”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能学吗?”

    “你能不能教我?”

    ——“九郎君也太吓人了。”

    ——“可是阿枝,这样下去,天底下能有几人可以走到你的身边?”

    ——“我怎么会生下你这样的怪胎!早知你会变成这样,当初就不应该把你生下来!”

    “你为什么不继续吹了?”

    “是我太吵了吗?”

    “我还想听、还想看。”

    “它真的好像是在随着你吹出来的声音起舞呢。”

    看着小娘子灿烂的笑脸,褐肤少年突然开口:“还有更有趣的,你要不要看?”

    “是什么?”

    “不在这里。我们先到别的地方去。等到了,我就给你看。”

    小娘子愣了愣,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声音也淡了下去:“可是,我今日要跟郎君去佛寺。”

    恣意的少年却正心潮澎湃。

    他根本不听阿柿所言地起了身,轻轻踢开挡在他脚边、喉中正充满敌意、低吼着呜呜不止的大肥猫,掀开马车前的帷帘,对车夫下令:“前面再过一个巷口,你便将车驾向左街。”

    “可兴禅寺在右……”

    车夫下意识辩了一句,随即便意识到,九郎君竟是要彻底将车里的小娘子拉走,连兴禅寺都不准她去了。

    “这怎么能行……”

    车夫更慌了:“九郎君,里面的人是……”

    “怕什么?”

    卢梧枝现在不想听多余的话。

    他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眼睛中却不见半分笑意,“不过是绕远一些路,稍晚还是会去兴禅寺,不会有人因此怪到你的身上。”

    被他这样盯着,车夫不敢再发一言,只能照他所说,握紧缰绳,闭着眼睛一狠心,将马车赶向了左边。

    发现马车真如卢梧枝所说地脱离了队伍,小娘子一副惊讶样子地睁大了圆眼睛:“卢府的车夫为什么会这么听你的话?”

    紧接着,不待卢梧枝回答,她就起身冲向马车前的帷帘,伸向想要将它掀开:“我要回……”

    可声音才刚从喉咙发出来一点,她的嘴巴就被少年的手捂住了!

    大肥猫见状,砰地扑上去,拚命抓咬着卢梧枝的小腿,力道大到都见了血,却没能让他的手放松一点。

    “这只猫咬伤了我。”

    少年对着在他手底挣扎的小娘子问道:“我可不可以拿它喂蛇?”

    嘴巴被捂住的小娘子使劲摇头。

    “那你就陪我去那个地方。”

    他说道:“我完全不在意你有没有侍奉过别的男子。可若是你的那位郎君只是因为你陪我出游片刻就万分介意,那他便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宠爱你。既然如此。只要我向他要,他就一定会愿意把你送给我。”

    “胡说……”

    似乎是听不得小郎君被说坏话,小娘子呜呜地反驳了一句,然后就使劲地张开嘴、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

    但刚一得到自由,小娘子立马就软下了脾气。

    “不要把猫喂蛇。”

    她语气硬邦邦地轻声道:“我今日跟着你就是了。”

    “但是,我还是……还是不想让小郎君知道……”

    她说着,娇气劲儿好像就又冒了出来,不管有没有理,冲着卢梧枝就责怪道:“我原本只不过是想要你的一条蛇,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欺负我!陆小郎君从来都不会这样对我!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把你的手打断!”

    第102章

    102

    “陆?”

    听到这个姓,卢梧枝极短暂地皱了一下眉。

    但随即,他就散漫地垂下了眼角。

    “我倒是不知道,卢府如今往来的人家里,竟然又多了个姓陆的郎君。”

    而放完狠话的小娘子,则不再继续跟他纠缠了。只见她安静地坐回了原处,低头盯着此前一直缠在她手臂上纹丝不动的蓝身红尾蛇。

    长而密的睫毛近乎掩住了她的眼睛,但她的嘴巴却明显地撅着,怎么看都是在不高兴。

    大猫般的少年也身姿懒散地坐回了她的对面,头颅微微扬着,状似望向别处,眼神却时不时会转回到小娘子的脸上,看看她的神情。

    路途过半,见小娘子还在同他闹别扭,卢梧枝便重新吹响了他的陶埙。

    在蛇卖力的起舞中,小娘子总算勉强地抬起头,朝着卢梧枝看了一眼。

    “一会儿,可一定要很好玩才行。”

    她还带着一点气哼哼,对着少年傲慢地摆脸色。“如果不好玩,我可是会很生气的。”

    卢梧枝颇有兴趣地挑起眉:“你要是很生气,会怎么样?”

    “我就会去告诉陆小郎君,我明明从来都没见过你,可你在知道我是他的侍女以后,不由分说就上了马车,打晕了于伯,把我抢走了。”

    她说得一本正经,令少年忍俊不禁,嗤笑着露出虎牙:“多了不起的小郎君,值得我因为他、而去抢他的侍女?”

    感受到他又在看不起小郎君,小娘子扭开脸,不回答了。

    可卢梧枝却闲不下似的不停找话逗她,两人因此一直吵吵闹闹,直到马车停在了他要的地方,少年才止住声,将小娘子拉出了马车带着她走进了一处发阴的翳然小巷。

    小巷中没有半分人声,阴冷得青石板都生了苔菌,越往里走,越觉得脚底发滑。

    走着走着,小娘子就趔趄了一下,手腕上的金铃一阵乱响。

    那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清晰极了。

    少年听后便伸出手,想要把它从小娘子的手腕上扯下。

    阿柿见状,手一扬,对着他的手背、“啪”地狠狠就是一巴掌!

    那声音响得很,甚至都在巷子里回荡了一下。

    而肉眼可见地,褐肤少年的手背也浮出了一层红。

    但他倒是满脸的无所谓,只是告诉小娘子:“把铃铛丢了。”

    他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养有大量的蛇,许多都野性未除,对这种异响会很敏感。”

    “不行……”

    小娘子压住手腕上的金铃,“它很珍贵的。”

    卢梧枝看不出那颗铃铛有何珍贵:“那便先摘下来,一会儿放到店家那里。若是弄不见了,我再送你个更好的便是。”

    “我不想摘。”

    小娘子仍旧摇头:“这是陆小郎君亲手为我戴上的,就算要摘,也只能他来摘。”

    又是陆小郎君。

    少年那双晃动着暗金色流光的眼睛、猫似的微微眯了起来。

    陆小郎君。

    陆小郎君。

    这四个字本来就很难听。

    现在,更让人觉得听腻了。

    就在两人这般僵持时,巷子的不远处,有人推门而出,向这里躬身张望:“来的可是九郎君?”

    “是我。”

    卢梧枝应了一声,转头抓住小娘子,没再提金铃,直接将她拉到了那人面前,走进了那扇没有挂着任何牌匾的破败店门。

    同店家擦肩而过时,阿柿对他打量了一眼。

    仿佛终日不见太阳,他的脸白森森得好像蜕过一层皮,帕头边泄出的碎发和面上短短的眼睫,也都色浅得发白。

    店家倒似是被人看惯了,对打量向他的目光毫无反应,只在卢梧枝带着小娘子往店深处走去时,欲言又止地拦了一下卢九郎。

    “无妨。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让她看看。”

    少年说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有些自豪又有些得意的笑,“她不怕。”

    “那便恭喜九郎君了。”

    店家说罢,推开了一道墙上的铁门,露出了门后数层通往湿暗的地下石阶,阴气直扑而来。

    但因壁上燃着蜡,店家又给了阿柿一个照亮的火把,这一路走下去倒也不算很黑,只是幽暗。

    稳稳地走下最后一个石阶,小郡主擎高火把,举目四眺,只见这地下被挖出了或大或小的多个深池、里面蛇群蠕动,而四周也摆着不少高矮不一的琉璃罐子,里面也养有蛇,还不乏有冷血的蜥或蛛。

    而她的身旁,卢梧枝正边走着,边向病白面孔的养蛇店家问起其他事。

    原来,不久之前,岭南那边出了几条浅白色的幼蟒,身上有着金色的斑点,如异卉奇花,美得罕见。

    卢梧枝听说了后,曾想托店家将其弄来。

    这店在这方面有些本事,阿柿手臂上的这条蛇,便是从这里买到的。

    但这次:“只怕一时间得不到手。”

    养蛇人向他垂首:“金白幼蟒中养得最好的那条,已经被东都的贵人要走、正在被运向东都的路上。其余几条,如今还未养好,只怕经不起遥路颠簸。”

    “东都?”

    少年凝住目光,“东都什么时候出了个喜好蛇的贵人?”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正在这时,举着火把的小娘子停下了脚步。

    从落地以后,她便做了好几次想要凑近去看看周围蛇群的举动,可卢梧枝一直在走,全然没有顾到她,又不肯松开拉着她的手、让她没办法自己去看。

    于是,她很自然地在此时不干了。

    “你不是说,要给我看有趣的吗?”

    卢梧枝被她打断,注意力便又全到了她的身上。

    他朝着养蛇的店家用唇语轻轻说了几个字,随后就笑着看向了小娘子:“要不要亲自喂蛇?”

    “喂蛇?”

    小娘子露出了明显的向往。

    “我已经让人去拿蛇食,过一会儿就会送来。”卢梧枝因她的神情而格外起兴,带着她四处看蛇。

    不多时,养蛇店家便提着几个木桶走了回来。

    在他手中的,还有一个铁笼。

    那里面,装着一条美丽异常的红蛇。

    褐肤少年将那铁笼提到了阿柿面前,打开了笼门:“这种蛇没有毒,且天生便能发出重奇异的香气,岭南当地的许多小娘子都会拿它做饰物佩戴。”

    香蛇。

    阿柿曾听山佬提过几次,但亲眼见,倒是头一回。她非常合少年心意地伸出手,毫不客气地同他要:“给我。我也要戴。”

    香蛇被人捕捉后,便会变得干硬、可以随意曲成任何样子,香味也会逐渐变淡。但只要将它放生回水中,过上一阵子,它便又会香气四溢,可以再被抓来佩戴了。

    背对着卢梧枝摆弄了一会儿,得到了新鲜玩物的小郡主将赤红的活蛇在颈上放好。

    随后,她慢慢转过身,望向面前的少年。

    皑白乖巧的小娘子,胸前伏贴着条鲜活的红蛇,那双明亮的眼睛被烈火和蛇鳞映着,流动着与蛇瞳同样的红光,光怪陆离,奇丽瑰异,不过一眼,就令少年的双脚忽如树根扎进地中般挪动不得。

    “它身上真的好香。”

    小娘子低头嗅了嗅自己的颈侧,又闻闻她碰过蛇身的指尖,随后将手伸向在她面前出神的少年:“你闻,好香。”

    那一瞬间,卢梧枝面颊发烫地别开了眼睛。

    但下一刻,他就直视着用力抓住了小娘子的手,眼睛里闪动着志在必得的光彩,毫不掩饰地扬起了笑。

    小娘子却不肯给他好脸色:“你为什么总要抓着我?”

    卢梧枝无辜地耸了耸肩:“不是你把手伸向我的吗?”

    说完,他笑着露出虎牙,语气昂扬着:“走啊,去喂蛇。”

    听到他的话,小娘子的神情虽然还是有些不情不愿,但脚倒是跟着他向前走了。

    卢梧枝随意地撸起袖子,弯腰翻了翻店家拿来的几个桶。阿柿望着,里面有活着的蛙、老鼠,还有些盛在深盘中的滑溜泥鳅。

    兴致极佳的少年翻看了片刻,先拿了颗鸟蛋给她。

    “许多蛇喜欢吃的食物都不一样。你手臂上的这条,最喜欢吃是鳝鱼和泥鳅。那边坑洞里的那条,”他朝着不远处盘踞了一整个洞穴、长有十几米的巨大毒蛇示意道,“独爱吃小蛇。”

    说着,卢梧枝拉着阿柿,走到了一个比阿柿还要高许多的琉璃罐子前。

    “而这一条……”

    少年敲了敲罐身。缠在枝桠上的长蛇顿时惊起,受到威胁般极快地磨着它的灰黑蛇鳞,密密的嘶嘶声不绝于耳。

    “这条蛇,很擅吃鸟蛋。”

    卢梧枝说完,看向正目不转睛盯着罐子的小娘子,带着一点点引诱:“你想喂喂看吗?很容易。”

    他往她的身边靠了靠,斜着身低头凑向她,伸手指给她看:“只用把琉璃罐上的莲花顶盖拿开,将蛋放到树杈中的那个鸟窝里,它就会爬过去把它吞掉。”

    似乎是为了能将那条蛇看得更清楚,小娘子的鼻尖都快要贴到琉璃上了。

    听到卢梧枝的话,她仿佛一下就动了心,认真地跟着他的手指看来看去。

    但很快,小娘子眉心的流云花钿就又蹙了起来:“可是,我够不到罐子的最上面。”

    “唔……”

    手脚敏捷灵利的少年状似随意地伸展了一下松散的四肢:“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倒是可以把你抱得很高。”

    阿柿的圆眼睛当即盯住了卢梧枝。

    卢梧枝却恬不为意地垂着眼角,懒洋洋地冲她笑着,随便她看。

    过了许久,久到那条蛇的嘶叫都快消止了,小娘子才仿佛下定了决心。

    “这件事,不可以让陆小郎君知道。”

    她抿了抿嘴唇。

    “你如果答应我,我就……”

    说着,她昂起头,仿佛施舍给了他天大的殊荣,“就让你抱一次。”

    少年看了看她,扬着嘴角,蹲到她跟前,拍了拍他的后颈:“骑上来。”

    小娘子愣了愣,小心翼翼又满脸好奇地爬上了跨坐到了他的肩上。

    随后,少年无比轻易地站直、将她高高背起,露着肆意又张扬的笑,带着她在许多个高大的琉璃罐间跑了起来。

    第103章

    103

    “你那个陆小郎君,能这么把你背举起来吗?”

    盯着琉璃罐中映出的、小娘子兴奋的神情,卢梧枝故意问道。

    “他当然……”

    小娘子下意识般地就要扬声。

    可下一刻,她却抿了抿唇。

    “陆小郎君……”

    小娘子的声音变小了许多,语气也没有那么笃定,“陆小郎君,他很讲规矩……”

    褐肤少年的虎牙慢慢露了出来:“那你喜欢讲规矩,还不是不讲规矩?”

    “我……”

    小娘子像是被他的话说得心绪不宁。

    但最后,她还是语气又认真又肯定地回答了一句:“我喜欢陆小郎君。”

    卢梧枝极轻地“啧”了一声。

    虽然不高兴,但因并没有将她口中的小郎君当回事,因此,少年也没有太过在意,还是背着骑在他脖子上的小娘子走到了琉璃罐子前,让她放鸟蛋喂蛇。

    ——

    另一边,卢府队伍启程前,眼见卢梧枝执意要坐进下人的马车,那名劝不动卢梧枝的仆役只好去拜见了老祖宗,道明九郎君在后面的马车坐下了。

    卢梧枝一向一身反骨,疼爱他的老祖宗也时常拿他无可奈何。

    更何况,她也知道他为何不愿来。

    看了看身边正澹静端坐、气度姿仪都贵雅到无可指摘的外孙,老祖宗向报信的下人拂了拂手,默允了卢梧枝的不像话。

    而那时的陆云门,只是静静地为外祖母拨燃莲花炉中的佛香,息沉神凝,心无外物。

    可马车前行了一段时间后,白鹞却突然重重落到了他的马车厢顶,急急啼鸣。

    因它这段日子不知为何不愿与阿柿亲近,陆云门便令它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若是没有意外,此时的白鹞不应飞来。

    阿柿……

    少年瞳芒闪动,心脏一瞬间便收紧了。

    全因他天性克制,教养入骨,才没有在顷刻间就站立起来。

    凶禽靠近,引得卢府马群不安,马蹄声很快乱了。

    垂着眼眸的小郎君借此向外祖母告罪,称在将白鹞送回府中安置好后、便会赶往佛寺。

    随后,眸光锋利如剑的少年跃下马车,借过卢府随从的一匹坐骑,接着便以指哨驭鹞,令它当即展翅为他带路!

    一段路后,他们开始不断拐进小道,少年很快骑马难行。

    他下了马,继续前行,不多时,就听到了阵阵猫叫。

    他脚步一顿,便见到那只平日里一旦吃饱就再也不准他碰的凶脾气猫,此时直直奔到了他的面前,求救般地拚命扑着他的靴子。

    陆云门刚弯腰向它伸手,它就毫不犹豫跳进了他的怀里,用肥肥的大脸盘拱着他的手。

    而紧接着,一名车夫模样的男子追了过来。

    方才,正是由他为阿柿驾了车。

    而如今,他为了追猫而气喘吁吁,喉中尽是呼出的粗气,见到陆小郎君后,因跑得眼前发黑,甚至还花了一小会儿、才认出面前的少年是谁。

    随即,车夫大惊失色,留也不是,跑也不是,心中一急,竟双腿一软,跪在了小郎君跟前。

    “陆小郎君,此事真不怪我!”

    玉色少年肩落金瞳白鹞,怀抱虎般大猫,仙姿玉质,有如谪仙,跪在他的面前,车夫连眼睛都不敢抬起,连声向他求恕:“是九郎君一意孤行,命我将马车驾走,我命贱如草,哪里能够抗命?”

    “九郎君。”

    少年声清音泠。

    “你说的,是卢梧枝?”

    车夫点头:“正是卢九郎。”

    “同行的于管家呢?”

    “被九郎君打晕了,就在马车中。我带您去找!”说到这儿,车夫终于找回了些理智,在得了少年应允后便赶紧爬起,边为他领路,边从头同他说了起来。

    “……也不知为何,一看到小娘子,九郎君就径直朝着她走过来、一把将她抓住了。听两人对话,倒似是旧识……”

    听着车夫的话,少年渐渐抿紧了唇。

    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听。

    待走进马车,垂着眸的小郎君轻喊了于伯几声,见他虽然未醒、但只是睡着了、并无大碍,便吩咐了车夫“将人好好照料”。

    随后,他将大肥猫放在于伯身边,带着有些躁动的白鹞走向了车夫提到的那条阴湿小巷。

    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白鹞的鸣叫不止,病白面孔的养蛇店家又一次主动打开了门。

    “今日可真是热闹。”

    他向着小郎君行礼。

    “我这家小店,竟接连来了两位贵客。”

    少年目光平静:“你认得我?”

    店家便笑了:“我自幼为治怪疾、随父流浪在外,但我的母亲、姊妹,都住在鸣水县内。鸣水县人,无一例外,皆要承陆小郎君的一份恩,我岂能连恩人都不认得?”

    虽然如此说着,但他的笑却只在皮面。

    “陆小郎君要进我这家店?”

    “正是。”

    “这便有些难办了。”

    店家道:“我开店迎客,陆小郎君自然可以进,但您肩上的猛禽与我店中物乃是天敌,怕是不方便进来。”

    少年了然:“你是养蛇人。”

    店家的皮面又笑了:“陆小郎君此时才知道我是养蛇人,只怕此次并不是为了我店中事物而来。”

    少年并无遮掩:“我来寻人。”

    他看着养蛇店家:“我想知道,与卢梧枝同行的,是不是还有一名小娘子?”

    “的确如此。”

    养蛇人眯了眯眼睛。

    “嘶。小郎君来寻她,是要带她走?我劝小郎君不必如此着急,那小娘子在下面同九郎君玩得开心至极,你这时候去,倒搅了她的好兴致。”

    他在这冷清的地方待久了,总也见不到什么热闹事,今日叫他碰上,自然是唯恐天下不乱。

    卢梧枝是他店中的常客,陆云门对鸣水县有恩,他便不偏不倚,都帮,也都不帮。

    如此想着,养蛇人看着少年,轻声说道:“小郎君若是不信,随我进去看看便是。我另有一条通往地下的小道,可以既不叨扰到小娘子,又能让您将里面看得清楚。”

    一向心贯白日的清正少年,立身不愧不怍,原是绝不会答应此事的。

    可当养蛇人将那条小道的暗门打开时,少年看着里面荒不见底、如同深渊般的黑暗,却只是沉默地鸣哨令白鹞飞走,随后,抬脚踏了进去。

    ——

    “它把蛋壳吐出来了!”

    地下,琉璃罐子中的蛇终于当着阿柿的面完成了一次进食。

    见状,为了不惊扰到它、喘气都很小声的小娘子顿时发出了一声欢呼。

    而她的惊呼,她的笑声,她手腕间金铃的摇晃,都一声不漏地传进了远处霜雪般少年的耳中。

    “我还要再喂一个!”

    “全给我!全给我!”

    “你跑得慢一点!我快要掉下去了!”

    陆云门看着她。

    看她骑在卢梧枝的肩上,被他背着四处地奔跑,笑着的叫喊声中夹杂着干燥的风和尖叫,欢快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她在他身边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张扬和畅快。

    最近,她总是在哭,湿漉漉地掉眼泪,仿佛布满了潮气的梅雨时节,一点一点,将他的心浸得发酸苦涩。

    过了片刻,小娘子骤然安静了下来。

    在陆云门的注视下,她又往那条蛇的鸟窝中放了一颗鸟蛋,继续骑在卢梧枝的肩上,屏息凝神地趴在琉璃罐前等着蛇进食。

    而就在那条蛇正对着鸟蛋张开血口时,卢梧枝故意使坏地“砰”地敲了下罐子,罐子中的蛇一受惊吓,立马蹿到了罐底,气得满眼期待的小娘子当即就要用悬着空的脚跟踢他!

    可卢梧枝握住她的脚踝,笑扬着脸,不过说了一两句话,就让她又露出了笑,一双眼睛熠熠发光。

    火光边,笑着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没有一丝安静的空隙,好像有说不尽的话。

    黑影下,静若深潭的小郎君双眼乌色沉沉,漂亮得如同两颗上好的檀木,却暗得几乎不见一丝光。

    手腕间,那串此前染满了慈悲佛香的栀子花玉,此时也已然散尽了味道,只剩下了一片冰凉。

    第104章

    104

    陆云门离开了。

    他垂着双眸,既没有露面,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转身走出了地下,走出了店门,走到了马车前。

    垂首的骏马旁,少年立如松竹,端洁不可侵染,看不出任何神情,连眼底也只有一片凝潭。

    在这片偏僻的静谧处,他安静地摸了一会儿那只曾被叫做阿柿的大肥猫,然后轻声叫过车夫,让他只当他从未来过、之后听卢九郎的吩咐便好。

    被两位尊贵人夹在中间,车夫本来惶惶极了,以为自己今日定是要得罪一个,无法得到善终。

    听了陆小郎君的话后,他顿时如释重负,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谢小郎君开恩!谢小郎君体谅!”

    他说着,激动得有些想哭了。

    但恭敬低着头的车夫却不知道,身前这个尊贵的、遗世独立的小郎君,他的眼角,比他的还要红。

    呼哨着令白鹞回府,清冷孤寂的少年骑上马,抄着小路,比卢府的车队更早地到了佛寺山前。

    然后,他又安静了下来,在风声中,看着远方。

    ——

    卢府的马车行进得不紧不慢。

    待于管家醒来时,他所在的马车已经回到了卢府队伍的末尾,正同前面所有的马车一样,缓缓地停在了山寺下。

    他一睁眼,戴着面纱的小娘子和她怀中的大肥猫就靠了过来,四只眼睛一起对着他看。

    “九郎君呢?”

    于管家稍一定神,立马就心有余悸,看向旁边。

    小娘子眨眨眼:“什么九郎君?”

    “就是那个闯进马车、将我打晕的人。”

    “他走了。”

    小娘子告诉他:“你被打晕了以后,他就跟我说,因为有讨厌的人在,他不想到坐到马车队伍的前面,所以要借坐我们的马车,如果我不想也被打晕,就不准聒噪。接着,他就霸占了好大一块地方,闭着眼睛打起了盹,我中途只是发出了一小点声音,就被他很凶地瞪了。方才,马车刚跑得不那么快了,他就跳下了车,头也不回,一句道谢都没有。”

    小娘子边说边皱眉,就算声音慢慢软软的,也能听出她语气中好大的不乐意。

    “他可真无礼。”

    她越说越气呼呼,看着于管家问:“我能不能去向陆小郎君告状,让陆小郎君教训他?”

    这事有些怪,但因为是发生在卢九郎身上,倒也未必不可能。

    “此事,你先不要说。”

    怕阿柿会没有分寸地将事情闹大,于管家忖度片刻,摆了手:“等稍晚些,回了府,你我再一起同世子讲。”

    阿柿立马露出了不情愿。

    但很快,马车彻底停了下来,小娘子便似乎不再在意方才的事了,一脸迫不及待地只念叨着想要快些下去。

    而此时,刚从她身边离开不久的褐肤少年,则身手敏捷地穿过人群、心情极好地跑向了最前面的马车。

    他跑到时,卢府的老祖宗正被佘妈妈扶着下了马车。卢梧枝见状,立马面甜地喊着“祖母”,伸手替过了佘妈妈。

    老夫人笑着,在孙儿的脸上多打量了一圈。

    佘妈妈于是也笑着同老祖宗打趣:“以往来礼佛,九郎君总是不见人,今日如此慇勤,怕不是要跟您讨走座金山银山才罢休!”

    卢梧枝听了也不反驳,只是笑,心情好得实在不常见。

    这倒让老夫人也忍不住笑着问了:“到底什么事,叫你这样开心?”

    他张口想说,但随即想了想,又笑着同祖母卖了关子:“回头告诉您。到时候,我再跟您讨金山。”

    老夫人还想说什么,目光却越向了卢梧枝的身后,看到了那个孑然而立、已经将卢梧枝的笑尽收眼底的小郎君。

    “快来。”

    一见到陆云门,老夫人便不再提及其他了。

    她疼爱地将外孙唤到近处,随后笑着看向卢梧枝,“你二人也许久未见了,快去见过你陆表哥。”

    而自陆云门出现后,卢梧枝扬着的嘴角就懒懒垂下去了。

    他散漫地垂着眼角,向着面前小郎君叉手行礼,声音平平道了句“陆表哥”。

    虽说年长他两岁,但二人到底是平辈,平时见礼,他说一句表哥,他应一声表弟,这礼数也就尽了。

    可这回,卢梧枝低头等了许久,都没能等来陆云门的一声回应。

    而站在卢梧枝面前、气息芳净如兰草的少年,正垂眸望着卢梧枝掩在颈下领后的一处发红的伤。

    那是阿柿骑在他肩上时,不慎抓出来的。

    仙鹤般的少年贽然而立,端方恬静,仿若一片无波无澜的清池。

    可那池底的暗流,已经冲荡着带进了外面沙泥,正慢慢地、一点一点把一切都染得脏浊。

    “我那白鹞形迹反常,似是被凶邪的活物激到。”

    他淡淡开了口。

    “敢问九表弟,可是随身带了凶蛇?”

    “你带了蛇?”

    老夫人一看卢梧枝的神色,便知道确有此事。

    她叹了口气,神色重视地收起了笑蔼:“那蛇可是有毒?”

    蓝身红尾,自然是毒蛇。

    但卢梧枝既然敢将它带出来,就有足够的自信将它妥善管束,不会让它伤到任何人。

    可这些话,从来没有人会完全相信。

    除了那个张口闭口都是“陆小郎君”的小娘子。

    陆小郎君。

    又是陆小郎君。

    让他不痛快的人,全都姓陆。

    也不再行礼了,卢梧枝直直望着陆云门,眼中厌烦更盛:“我的蛇是凶蛇,你那白鹞便是看家护院的善鸟了?”

    他不善道:“它爪下的人命,只怕连你也数不清楚。”

    “阿枝!”

    老夫人嘴角抿起,捏住了手中佛珠。

    “怎能如此同你表哥说话?”

    她正色着,谆谆教导:“白鹞上阵杀敌,是为我大梁护国的功臣。且你表哥只让它远远跟着,若不是被蛇惊扰,它也不会在我们面前露面。”

    “是。”

    反正只要对上陆云门,输的、错的,永远都是自己。

    卢梧枝无所谓地点了头,向着陆云门冷冷瞥道:“是我错了,该向陆表哥道歉才是。”

    “既然知错,你今日就安分随我听经,绝不可让毒蛇乱跑。”

    本就心宽了多年的老夫人板脸说完,便又露出了慈爱的笑,“若是你做得好,待回了家,我便听一听你遇到了怎样的好事情,将你要的那座金山送给你。”

    说完,见寺中僧人已下阶迎来,老夫人握牢左右两个孙儿的手,在他们的搀扶下,笑着拾级而上。

    有了老祖宗的承诺,卢梧枝便真的乖顺了下来,即使是他从不耐烦踏进的讲经堂,他也随着祖母走了进去,不发一声地跪坐在了蒲团上。

    但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还是逐渐变得如同一只晒久了暖阳的大猫,松松散散地盘着腿打起了哈欠。

    随后,他展开手心,在被小娘子咬出的浅浅齿印上碰了碰,嘴角不自觉便又露出了笑。

    接着,他悄悄地、小心地拍醒了藏在他袖中的那条蛇。那条蛇的蛇头便徐徐从他的袖口蜿蜒探出,在他的掌心吐着蛇信子。

    而在他的身侧,陆云门仍跽坐得修己谨身,似乎自坐进蒲团后,少年那端雅挺直的腰背便纹丝未动过。

    他同卢梧枝一左一右,分开坐在老夫人的身后,因此,只用余光,他便能清楚地看到卢梧枝那边的一切。

    他一直在看,看着那处齿痕,看着卢梧枝笑,看着那条鲜红的蛇信。

    他知道,它也曾碰触过阿柿的指尖,让她笑得弯了眼睛。

    两人中间,插在香座中的那枝香柱,不断被微小的细风吹动,终于燃起了红色的火星。

    原本直直袅袅升起的、静心舒神的檀香烟气,也就此缭乱缠络,飘着覆过他的眼睛,被吸进他的胸腔,绞住他的五脏六腑,让他透不过气。

    为什么?

    渐渐地,一切都变得遥远,他开始听不清佛经,只有阿柿骑在卢梧枝肩上时金铃激烈晃动的声响,在他的耳边不休不止。

    他不在意她骗了他。

    他不在意她毁了他。

    只要她是为了他而来,只要以后她愿意留在他的身边,就算一切都是假的也没关系。

    可她不是。

    在满是蛇群的地下,他只用一眼就看明白了。

    她不是。

    她所图谋的事情,跟他没有丝毫关系。

    她只是在利用他。

    利用他进入卢府,利用他接近卢梧枝,利用他做她真正要做的事。

    然后,等一切结束,她就会像之前一样,毫不在意地把他丢掉。

    可就算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要找其他人?为什么不能只是他?

    风仿佛更烈了,催得香烛更快地、疯狂地、滚烫地焚烧成灰。

    卢梧枝算什么?

    卢梧枝能做的,他能为她做到千倍百倍!

    既然要利用,为什么不把他利用到彻底!

    他分明,什么都能为她做……

    那香烛上的灰烬越来越长、越来越重,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轰然断下,再无可救地碎成粉尘——

    咚——

    堂内佛钟撞响。

    堂前的僧人已经讲完了一章,稍歇片刻,会再换上一位新的讲经人继续。

    耳边急促的金铃声被钟鸣震没,少年闭了闭干涩的眼睛,忍着刀割般的痛,强行地、慢慢平复了心魂的颤乱。

    良久,他起了身,拜向外祖母:“于伯今日初次随我进寺,对寺中尚不熟悉,孙儿想先行离去,带他四处看看,上香祈福。”

    老夫人含笑应了,看着他行礼离开。

    待人走远,佘妈妈看向老祖宗,轻声道:“随着小郎君来的,倒不止一位于管家。”

    “不痴不聋,不为家翁。”

    老夫人笑着闭上眼睛,拨动着手中念珠。

    “他心不静,气息乱,何苦硬坐在这里煎熬,倒不如出去散散心。”

    她们说话间,少年已经走出了讲经堂。

    不远处,于管家正抱着大肥猫,伸长着脖子在朝前方眺望。直到看到了刚才离开的阿柿的身影,他才松下了紧绷着的肩膀,发现了走近的世子。

    而向这里走回来的小娘子,则正一副分外珍惜模样地捧着一小碗水,眼睛紧盯着荡来荡去的水面,似乎是生怕水摇晃着洒掉。

    一见到小郎君,她登时就笑了,将碗高高地递过去:“给你喝。”

    “我看到许多人在井口排队领水,我就去也去排了。拿到以后,我立马喝了一口,真的又清又甜,就想给你和于伯都带一碗。但是那里光着头的人却说:一人排队一回,只能领一碗清泉。”

    她把碗给了陆小郎君,随后便学着僧人合十、肃着脸压低嗓音说话。

    那样子,看得于管家都忍不住失笑出声。

    小娘子却只看着沉默的少年:“那队伍好长,我不想再排了,所以,我就只又喝了一小口,然后把剩下所有的水都带了回来,只给陆小郎君喝。”

    这便是没有于管家的份儿了。

    但于管家倒是没觉得如何。

    他反倒十分欣慰,赞许地面露笑容。

    看着阿柿的眼睛,陆云门抬起水碗。

    清泉入口时,少年才意识到,他的喉咙早已干哑得生疼。流进喉间的水仿佛粗粝又尖利石子,他尝不出甘甜的味道,也几乎咽不下去。

    但他还是喝完了。

    一滴也没有剩下。

    “是不是很好喝?”

    小娘子隔着面纱对他露出笑,满脸期许地等着被夸奖。

    少年看着她。

    就在不久前,就在他的眼前,在徒手将一条黄鳝喂给花蛇吃完后,她也是这样面对着卢梧枝,扬着她明亮的眼睛,有些得意又期待地笑着问他:“是不是很厉害?”

    “很好喝。”

    陆云门轻轻地对着她笑了。

    “你若喜欢,临走前,我们便带几桶清泉回去。”

    “都行。”

    小娘子无所可否回答后,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开始眼巴巴地望着他。

    待少年问了她“怎么了?”,她才指了指人多的佛堂周围:“这一片我都已经看过了,没什么有意思的。陆小郎君可不可以带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少年说了“好”。

    “你想去哪?”

    “那里。”

    她向着佛寺后山半腰处的一座塔扬了扬头,然后睁圆着她浸了水似的黑葡萄眼睛,悄悄地告诉小郎君:“我刚才看到有人偷偷避着人、朝着那里求拜,但是谁也没有向那边走、往那里靠近。我实在太好奇,就抓住了一个过路人,问了他,可他吓得要命,连连摆手,说不知道。那个样子,分明就是知道却不肯说。”

    “哼。”

    说着,她昂起半掩在面纱下的脸,对着小郎君露出了一股快要被他宠坏了的骄纵劲儿。

    “我今天一定要去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少年知道,那座隐于半山中的塔里,供奉着的,都是欢喜佛。

    他也知道,她要他带她去那里,为的会是什么。

    可此刻,他却仍然轻轻地、笑着,对她说了声“好”。

    第105章

    105

    通往半腰塔门的山麓崎岖不平又有如螺旋。

    起初,跟着少年身后的小娘子还走得很有精神,但爬了许久,见那座塔还是十分遥远、仿佛没有靠近半分,小娘子的脚跟就变得愈发沉重了起来,每一步都好似走得很吃力。

    以往这个时候,她早就娇娇柔柔地不肯走,要他背她、抱她了。

    可放慢着脚步的少年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只看到她咬着嘴唇、累到快要哭了却还是不肯向他开口。

    她又要掉眼泪了。

    少年停了下来:“我背你走。”

    听到他的话,小娘子已经没了光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伸手就要往他的怀里扑。

    但手指刚碰到少年腰间的躞蹀,她眼中的神采一滞,慢慢地又将手缩了回去。

    “这不行。”

    她一开口,声音中便止不住地流出了委屈。

    而且越说,声音就越委屈。

    “在外面,我是照顾猫的侍女,要守规矩,不可以跟小郎君有亲密的举动。”

    “是我想要背着你,是我想要不守规矩。”

    美玉般的少年静静看着她,向她伸出手。

    “无论出了什么样的事,都不是你的过错。”

    小娘子抬起眼睛,似乎对他的话很意外:“陆小郎君,想要不守规矩吗?”

    “为什么惊讶?”

    少年仿佛被她神情蛰到,自再见到她起就一直努力在压着的情绪一瞬间翻滚而起,眼底被泪意烫痛得厉害。

    但他却还是压抑着快要乱了的呼吸,平静地问她:“我不守规矩,难道不好吗?”

    他全看到了。

    在那个阴湿的地下,她和卢梧枝一起喂完了蛇,卢梧枝拿了水来为她净手。

    那时,卢梧枝告诉她,可惜前几天养蛇人刚给蛇喂过活鸡,不然,今天,他还可以让她捉鸡喂蛇。

    卢梧枝的话刚刚说完,她就已经盯住了他:“到时候,会有很多只活鸡吗?”

    卢梧枝答:“非常多。很热闹。”

    听到后,她只稍稍做了点犹豫样子,就忍不住般地同他说:“我家里的姐姐跟我讲过,有一种方法,让鸡就算被斩断了脖子,还能再饮水吃食地活上好几旬。但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卢梧枝被她的话吸引:“什么方法?你想试试?”

    “反正被送到这里的鸡都要被蛇吃光,不如就让我先试一试。要是不行,就马上把它喂给蛇,如果它没了头以后真的还能站住活下来,我就要养它!”

    “养一只没有头的活鸡?”

    卢梧枝听得虎牙露出,眼中兴致勃勃,似乎是立马就想要让小娘子去试。

    但他随即就压住了他的迫不及待,紧紧地盯住小娘子:“这对我不是难事。只要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侍奉的到底是哪一家,我就去给你将鸡寻来,无论多少,随便你试。”

    阿柿垂首半晌,摇了头:“不行,会给陆小郎君添麻烦。”

    卢梧枝眼中明显极了地露出了不快。

    “你既然这么想养一只没有头的活鸡,怎么不找你的陆小郎君、让他带你去试?”

    小娘子抿住嘴唇,用力到朱红的口脂都在唇边晕开了。

    “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吗?陆小郎君,是很规矩的人,规矩到,就连宠爱,也从不会多给我一点……”

    她说着,声音越发小。

    但很快,她就抬起头,认真地告诉卢梧枝:“但他不是对我不好。他对我很好。很好很好!他只是总在很有分寸地做事,不会越过他心中的那条线。所以,像是我想要一只无头鸡这样的事,我从来不会对他说……”

    “那这位陆小郎君,可真没意思。”

    察觉到小娘子话中的失落,卢梧枝肆无忌惮地对她挑拨:“你这样的人,成日与一个满脑子都是规矩教条的郎君待在一起,不会觉得很拘束、很无趣吗?”

    他捏住她垂着的、还湿漉漉的指尖,嘴角慢慢扬出笑:“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许从来都没有真的开心过吧?”

    那时,阿柿垂着眼睛,没有回答地,仿佛默认了。

    陆云门知道,她在面对卢梧枝时,大抵也是在说谎。

    可在她彻底沉默下来的那一刻,他浑身的血恍若倒涌,没有半分血色的指尖冰凉彻骨。

    “我不再守规矩,难道不好吗?”

    此刻,他望着她。

    “我本来也从未有意去守过任何规矩,我不过随心而为,守我的本心而已。而现在,因为我的心里是你,所以,我要守的本心也变了。”

    少年说着,眼中浮出了一滴泪。

    他轻声地、仿佛快要碎掉般地问她:“我变成这样,不好吗?”

    第106章

    106

    他看到了。

    在望见小郎君眼睛中那颗星一般的泪珠时,小郡主就确定了。陆云门一定也出入过养蛇人的地下,听到了她对卢梧枝说的一些话。

    其实,在蛇吞挤着吐出鸟蛋壳时,有一个瞬间,她曾如幻梦般、听到了他身上五毒珠碰撞的轻响。此后,她没能找到他的身影,也没有再听到任何声响。但是现在想来,他那时就应当已经在了。

    所以,他现在这样,就是因为看到她默认了和他在一起从来没有开心过。

    但这怎么可能呢?

    小郡主看着眼角逐渐泛起了红、如一只彻底落入她掌心的蛱蝶般的美貌少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下了自己快要笑着露出小尖牙的冲动。

    看。他对她在意得不得了。在意到只是见到那样的一个默认,就这样的失态和难过。

    那她,岂不是就可以借此、得寸进尺地再向他索取更多。

    她要更多。

    更多。

    更多!

    那些蛇在进食后会将猎物的骨头吐出。

    她才不会。

    骨头、血肉、毛发、筋脉、心魂,陆云门的一切都是她的。

    原本,她一直顾虑着,没有想好要如何再进一步。

    可现在,他自己红着眼角、漂亮到让人根本无法拒绝地求她毁掉他的规矩。

    她当然要毁掉这些。

    只有断了他骨子中礼与法的这根筋弦,他在得知了一切的真相后,才有可能依旧留在她的身边、完完全全地让她占为己有——

    小郡主越想,小尖牙越兴奋得隐隐颤栗,那种迫不及待,几乎都要洋溢出来。

    能让如今的她如此容易失控的,除了陆小郎君,世间根本就没有第二个。

    “好。”

    站在少年的面前,小娘子向他呆呆望着,仿佛被迷住了一般,脱口就是一声好。

    接着,她甚至朝他走了几步,抓住了他腰间的蹀躞带,牢牢地,很用力,生怕他反悔一般,又点了一下头:“好。”

    可她的眼神中却带着种不肯定,有犹疑、有不安,就是不见半分开心。

    为什么?

    少年的心如溺水至深般无力地沉下。

    他望着她:“你说了好,为什么却还是凝着眉?”

    “因为……我不知道……”

    小娘子为难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什么是陆小郎君的不守规矩。”

    想了想,她似乎很小心地、尝试着同他讲:“每次我因为甜丸子饿了,都是我去找你、向你索要,陆小郎君从来都没有主动地来给过我宠爱。我不明白,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教习娘子分明说过,只要我按她教的去做,郎君就会一直想要宠爱我、会一直让我开心……”

    她用手指攥紧小郎君蹀躞带上那枚她曾霸占了许久的刻字银钩,对着小郎君的神色愈发楚楚可怜。

    “我不敢问陆小郎君,所以我就去问了于伯,为什么陆小郎君从不主动来给我宠爱?于伯说,这是因为陆小郎君循规守礼,陆小郎君做得对,而我随时随处都缠着小郎君要宠爱是不规矩的,很不好、应当改。然后,他就又给我讲了很多很多、我都听不太懂的规矩。”

    她说着说着,渐渐生了脾气。

    “我讨厌这些规矩。”

    小娘子的声音仍柔着,气却是硬的。

    “而且,我也做不到。因为,如果我不要,陆小郎君就不会给,那么我就会虚弱生病,然后死掉。”

    只要她说话,少年永远都会静静地听。

    无论她说得有多伤人,他都不会打断她。

    直到她不再说了,陆云门才缓缓出声:“是我错了。”

    他想,她说了这么多,为的,应当还是卢梧枝。

    不知缘由地,卢梧枝自幼便多灾多难,几度垂死。而在他出生后,他的生父生母也似乎时常有病有祸。

    一番求佛问卦后,有消息传出,是他的命格不对、不宜同父母离得太近,因此才刚到学步之龄,卢梧枝就被安置到了卢府偏僻的独院,除了些不得不露面的场合,几乎都不准他出来见人。

    日子久了,他自是反骨丛生,性孤桀骜,毫无教养,这令本就不怎么对他上心的父母对他愈发冷淡,甚至有了些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而这时,因爱女早逝而大病一场、足足休养了数年才勉强能够下榻的老祖宗,终于走出了她的金瓦楼阁,拖着仍旧虚弱的年迈身子,一次又一次地去看望他、偏疼他。

    慢慢地,虽然他仍旧不肯从他的那处院落离开,仍旧乖张难驯、不服管束,但老祖宗的关爱早已成为了如他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靠着她的这份关爱,他读书识字、骑射习武,到底活出了些人样。

    可只要陆云门一进卢府,老祖宗的一颗心便会立马全扑到她最珍爱却最早离去了的小女儿的孩子身上,便是连一碗水端平也做不到。

    他只有这一份关爱,却还是要被夺走。

    卢梧枝因此厌极了陆云门。

    这厌恶一年比一年更深,只要能令陆云门不快、只要能与陆云门作对,他便极乐意去做。

    但卢梧枝其实并没有成功过。

    因为在以前,陆云门的世界中没有喜爱与厌恶,他根本就不在意卢梧枝的针对,也从来没有过什么不快。就算卢梧枝因为被他分走了老祖宗的关心、而几次三番也想要抢走他的东西,他也只是平心静气、拱手相让。

    就像很多年前,扶光郡主赠给大家见面礼中的那只黑釉油滴碗。

    他一眼看中,挑到手中,卢梧枝便当即说他也想要这个。

    若不是外祖母出面指出那同样的油滴碗还有一只、让他们不准争抢、一人一个,他多半还是会将它让出去。

    碗有两只,尚可平分。

    可阿柿只有一个。

    所有人都认为,她现在是属于他的。光是这样,就足以引起卢梧枝对她的兴趣。

    他越是表露出对她的在意,卢梧枝便越会想要将她抢走。

    而如果能令他沉迷到即便在佛门净地、也忍不住丢弃掉十几年铭刻在骨的克己与礼法、主动地要同她亲热厮混——这样的一个小娘子,卢梧枝一定会疯了般地想要得到。

    直到此时,她仍然在踩践着他的真心,用他被她刺到遍体鳞伤而淌出的血水、铺就着她走向卢梧枝的路。

    “是我错了。”

    少年咽下喉中的泪,痛得颈侧青筋都一点点绷起。

    他是那样珍重地对她。

    除了给她她想要的亲吻,他时刻都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欲望,不在她没有开口时去碰她,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可原来,他这样做,反倒是阻了她的路,只会让她不快。

    那他何必如此呢?

    他成全她就是了。

    少年几近粗鲁地抓住小娘子的手腕,盖住上面刺眼的那一抹指痕。

    以往,他握住她的手时,力道总是很轻,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弄疼了她。

    可那有什么意义?

    卢梧枝捏她手腕的力气那样重、重到发红的指印留到现在也没有消失,她不是也甘之如饴、还想着要去靠近吗?

    少年被泪意浸湿的眼眸中,闪动着冰凌般的冷色。他拖拽了小娘子几步,将她推到树上压住,低头就吻向她的脖颈。

    第107章

    107

    可就在少年颤着的唇要碰上阿柿的前颈前,小娘子的眼神中却忽地晃过慌张。

    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直接吻向那儿,她用她没有被他攥住的手,用力抵住小郎君的胸膛:“我还没饿!”

    那声音紧张得,连尾音都扬高了。

    被她拦下的那一刻,一次次捅进少年胸口的那把钝刀终于刺进了他的心。

    “你怎么会不饿。”

    陆云门抬起那他双已经被泪模糊到看不清一切的眼睛。即使看不清,他还是固执地要看着她:“今日,我们分开了那么久。以往,你早就该饿得很难受了。”

    “不是的……”

    小娘子看着悬在小郎君眼底的泪,神色心虚又无措,“除了脖子,陆小郎君想亲哪儿都可以。”

    说着,她急急地、少见地、主动踮脚亲向小郎君的唇,却被他猛然侧首避开了。

    在扭开头的那一刻,少年眼角的泪终于掉了出来。

    美貌胜似鲛人的少年,便是连掉出的泪,都珍贵得仿若白珠,让她满金屋子的奇珍异宝都失了颜色。那个瞬间,小郡主几乎就要伸出手,将那滴泪接到手心里。

    她抬起头,望向陆云门。

    可少年却再也没有掉出一滴泪。

    果然是这样啊。

    他秀长的手指慢慢抚上小娘子娇嫩的脖颈。

    养蛇人的地下,准备要带着阿柿出去的卢梧枝在将那条香蛇装进牛皮囊袋、伸手递给她时,曾趁机攥住她的手腕:“我可以这条蛇送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不准再让那个陆小郎君碰你。至少,”他用指尖,碰了下她刚还戴着香蛇的雪白颈上被小郎君亲吻出来的花痕,“不能再碰这里。下次见面,如果你这里多出痕迹,我就不会再带你到来这儿了。”

    说完,他拨了拨小娘子腕上的金铃,扬着笑:“我只要你做这一件事。但凡你做到了,我就会把这里全安排好,让你玩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开心。”

    陆云门只是想试一试。

    他孤注一掷地,在心中求她不要拒绝。

    可阿柿,还是把他心中最后的一点希冀掐灭了。

    除了卢梧枝不准别人留下痕迹的地方,他想亲哪里都行。

    “如果我就要亲这里……”

    小郎君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可他眼睛里的光却是静而冷的。那些没有继续落下的泪,仿佛颗颗染上了一层霜雪、正在结出冰晶的星。

    “如果我就是要在这里留下痕迹,让其他人看到你被我宠爱……”

    他玉白的指尖重重擦过她被卢梧枝碰过的肌肤,顷刻就让那里染上了一道红痕。

    “不要……”

    小娘子收回抵在他胸膛的手,转而去抓他作乱的指尖!

    那神情,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慌。

    小郎君红着泪眼咬住牙,反手将她的这只手也按到了树上!接着,他便不管不顾,又低下头吻向了她的脖颈。

    “我不要!”

    小娘子猛烈地挣扎了起来!

    她喊叫着,伸出脚对他又踢又踹,身子也拚命地扭动,不想被他亲吻到颈前。

    但这些反抗,对常年弯弓的习武少年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

    可就在他即将又要烙下一朵花痕时,一串滚烫的泪砸到了他的眼角,如同燎进他心尖的火星,烫得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她又哭了。

    少年闭上了眼睛。

    他没办法。

    他无法这样伤害她。

    就算她满口谎言,就算她对他只是利用,就算她对他从未有过半分真心,可他就是爱她。

    垂着眼睛,因心哀而美到令人惊神的小郎君,慢慢松开了箍住小娘子手腕的手。

    看着在他面前泣不成声的阿柿,明明眼中也在落雨的少年,却又一次开口说出了“我错了”。

    他边轻声地让她不要哭,边轻轻地给她擦去了眼泪。

    可这并不是掉着眼泪的小郡主想要的。

    她挣扎,只是想让他更失控一些,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让他停了手。

    谁真的在乎卢梧枝的那句话?

    就算被弄出了痕迹,她也有一万种法子将这事揭过。甚至,留下了痕迹反而更好,更容易刺激到卢梧枝,让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更顺利……

    但在对上小郎君眼睛的瞬间,小郡主心中那永远充斥着的、满是算计的声音,忽地全静了下去。

    “我不让你亲脖子……”

    过了半晌,眼睛湿漉漉小娘子才小声地、面带忐忑地问道:“你说的不再守规矩,会不会就不作数了?”

    是啊。

    她在意的,就应当只是这个。

    刺进心脏的那把钝刀慢慢地拧动着刀尖,少年托住她的后颈,垂着眼,吻向她微张着的唇。

    好温柔。

    小郡主半阖着眼睛。

    就算亲吻激烈到快要让她窒息,她也能在其中感受到在被珍重和爱护。

    可这些,却让她觉得心口很不舒服。

    不是已经发现了她的目的、知道她只是在利用他了吗?

    明明已经被她害得伤痕累累,为什么还在那么温柔地对她!

    心里又乱,又生气,又不知道该如何排解。她抓着少年后背的手怎么都放不开,便在亲吻时胡乱又用力地咬伤了他的嘴角。

    小郎君血的味道弥漫进了她的喉咙,却更加让她心浮气躁。

    不能急。

    没关系。

    不能急。

    小郡主想不清自己为何烦闷,只能将这种情绪归因于她的手段没能奏效、没能在此时就让陆云门失控着彻底没进泥潭。

    ——不能急。

    因为他独一无二,所以不能着急。

    留给她的清闲时间还有一些,今日能让他有一瞬的失控,已经很好了。只要再来几次,他早晚会变成她想要的样子。

    “我好开心……”

    唇齿分开,小娘子被少年亲得声音发软,霜般的耳尖被揉得艳如红蔷,“这是陆小郎君第一次主动来亲我。”

    少年垂着他因动情而朦胧湿雾的眼睛,望着看向他的阿柿,微微地,乱着气息。

    最终,他能让她开心的,就是这些啊。

    小娘子湿润的朱唇微微地红肿着,仿佛盈着花露的妍妍莺粟,令人明知道那殷红有毒,还是无法自拔地沉沦。

    但他可以沉沦。

    可以不必再克制。

    因为,这就是她想要的。

    她说过了,除了脖颈,他想亲哪里都可以。

    他总是会让她如愿。

    第108章

    108

    遵从着自己的欲望,少年又吻住了阿柿,直到她嘤咛又含糊地说不要了,他才将她抱起,走向山腰佛塔。

    虽然寺中杂役时常会进佛塔打扫,但因鲜有人至,里面虽然洁净,却也阴冷寂寥。又因这塔已建成多年,未经修缮,里面的雕像彩泥斑驳,若只是在门前粗略打量,便只会觉得里面一团混沌,难以踏足。

    可当真正走进塔中,看到的却又全然不同了。

    被横抱在小郎君怀中的小郡主,扬首望着面前如蛇般纠缠在一起的双修像。在那双半眯着的泥塑眼中,她分明看到了滚满的红尘,却又见那里盛着神圣和清净,像极了正从云中被她拖进浊世泥沼的这只少年麒麟。

    她也想要看到他露出那样的神色。

    为此,凡间富贵的雪白小狐狸亮出了它的尖牙,靠近神兽麒麟的咽喉,轻轻地舔舐着它没有沾染过人间雨露的颈项。

    年少的昭昭灵兽,昂起头顶的角,将它最脆弱的咽喉、毫无保留地露给了它。

    即便它已经清楚地知道,那只皮毛柔软雪白的小兽此时一切的讨好,为的,都只是在它放弃一切的提防时、用尖牙生生地撕咬掉它的鳞甲、将它剥皮到血肉模糊、好将那些彩色的鳞甲献给其他的走兽。

    仰着绷紧的下颌,少年单手扯下他披着的黑裘,铺到佛像前的香案上,随后,将贴伏在他身上的小娘子放了上去。

    细小的颠簸,让早就在小娘子鬓边摇摇欲坠的斜插银鎏金花雀簪彻底滑落,簪首花枝上缀着的金孔雀在地上脆声摔断,珠子般地滚了出去。

    可纠缠中的两人,谁也不在意。

    很快,小郎君垂下他被唇脂染得浮艳绮靡的玉颈,俯身压近绿云鬓乱的小娘子,越过了她不准他碰触的雪色脖颈,咬住了她短襦的衣带。

    感觉到束胸的衣带被一点点扯松,小郡主愣了一下,随后,眼中灿然大亮。

    少年静静看着小娘子亮起来的眼睛,痛得透骨酸心,却忽然有些想笑。

    看。他在让她开心。

    他越放浪形骸,越放荡荒淫,就会让她越容易得到她真正想要的。

    这样,她就会很开心。

    那他就做好了。

    他能做得比谁都好。

    少年望着小娘子的眼睛,慢慢地,咬着褪去了她鱼子缬彩绣的半臂。

    少了外裳,明明应该感觉到冷,可小郡主看着小郎君眼中那片愈发粘稠泥泞的黑潭,却兴奋得浑身都在发烫。

    是陆云门——

    她的小尖牙无声地颤栗起来。

    是陆云门——

    覆在她身上举止无度的,是最心迹双清、言行端方雅正到被赞誉为大梁麒麟的少年郎。

    这样的情形,她不知道在心中想要过多少次,比所有她喜欢过的异宝奇珍都更想要等到。

    可这还不够。

    在少年刚将她薄霜般的贴身小衣咬住时,小娘子的脚尖便在他早已硬紧的两髀轻轻地踹了一下。

    “我不要……”

    她的声音软得仿佛朵浸满了水的花。

    “陆小郎君衣衫完整,只有我这样……这不公平……”

    是啊。

    这样还不够。

    少年想。

    她要引他到这座塔,必定早就已经对这里了如指掌。知道只要暮色一至,佛寺中的杂役便会前来,锁上塔门。

    到时,杂役看到他对她在做的一切,很快,他对她的意乱情迷、他因她而起的昏淫荒唐,就会统统传到卢梧枝的耳中。

    而如果要将这事达成,他自然不能衣着得体。

    少年站起身,直直望着小娘子,将手指放上了自己的蹀躞带。

    蹀躞七事随着带子的卸下而碰撞作响。

    衣衫半褪的小郡主攥着胸前的裙带,缓缓撑起身,坐在少年的黑裘之上,默默看着他。

    相似的景象,她并不是没有见过。

    几年前,已经随着酷吏周西英时常出入秦楼楚馆的吴红藤,为了能让她一直看向自己,便时常卖力地为她讲着她能引起她好奇的榻上事。

    有次,小郡主听着听着,便也想看看人情乱时的模样。

    他便跪在她的面前,将袍衫一件件地解开,边用手乱着自己的情,边用那双冶艳的凤目,赤、裸地、勾引地、求着她,想要爬进她的裙下。

    那时的吴红藤,浮着世间少见的美艳,但小郡主却还是没有那么喜欢地将他踢开了。

    现在想来,理由就在她的眼前了。

    面前的少年,伤着心,痛着肠,微红着眼睑,可他的骨还是挺直的,神仍是清正的。

    天上的兽踏进人间,就算足沾上了淤泥,就算尾扫过了浊水,可天生带来的、护体的雷电云雾却还是不会消失。

    跟路边捡来的野狗完全不一样。

    所以她才说,跟陆云门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往的太多日子都有趣多了。

    这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少年抿紧了唇,将半坐着小郡主慢慢压回了他香案上的黑裘中。

    随后,他用黑裘盖住她近乎透着肌肤的小衣、为她留住全部的体面,然后,用力地将自己的领口扯得更加凌乱。

    脚步更近了。

    小郎君死死咬着牙,边亲吻着小娘子的眼睛,边分开小娘子的腿、向前挤进那条樗蒲绫的翠裙。

    这样,在外人看来,便应当足够了。

    他也可以,让她如愿了——

    可就在少年快要将眼底的泪咽尽时,阿柿却突然伸手挡住了他继续的亲吻。

    在已经能很清楚听到的脚步声中,小娘子睁大眼睛,侧耳稍稍一听,便立马推开他、拥着黑裘坐了起来。

    “有人来了……”

    她把发现告诉小郎君,随后便慌张地胡乱系好裙带,左右地找起可以躲藏的地方。

    为什么?

    少年本来已经忍得很好的泪,因为她的举动,又晃到了他的眼前。

    他垂下头,不想让阿柿看到他的眼睛。

    见他垂眸不动,小娘子抱着他的腰,将他硬拖到了佛像后面,又半披半抱着他宽大的黑裘服,出去把她的半臂和簪子捡了回来。

    等狼狼狈狈地逃般回来,小娘子才松了口气,站在佛像后,偷偷地向外望。

    “为什么?”

    小郎君静静站在她的身后,眼睑又通红了。

    “我以为,你应当不会在意被人看到……”

    阿柿没有回头:“我虽然听不懂很多事,但我知道,陆小郎君是为了我,才愿意不再守规矩。陆小郎君对我好,我也要对陆小郎君好。我不想让陆小郎君丢掉于伯说的、那个对陆小郎君很重要的体统。”

    陆云门还是没有明白啊。

    如果她对他真的只有利用,那此时自然不必避开。她可以肆意地用刀将他的心捅得遍烂,用里面流出的血、铺就她走向卢梧枝的路。然后,等血流干了,她就手一松,将不再有用、奄奄一息的他丢进旷野荒坟。

    可她从没打算要丢掉他。

    她要的,是让他心甘情愿走进她的金屋。

    她要他亲手拿起里面的金链,缠住他自己的脖颈和四肢,将他禁锢在她每日每夜都在能看到的地方。

    所以,在用刀捅伤了他的心口以后,她要好好地用药为他包扎。这样,就算之后还要再捅出很多、很深的伤,他的血也不会那么快真的流尽。

    小娘子转过身,抱住小郎君,软软地、故作着跋扈:“我想好了,陆小郎君只可以在我一个人面前不守规矩。陆小郎君的这个样子,除了我,谁都不准看!”

    说完,她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眼中近乎现出了恨意的少年:“之前虽然没有,但现在的我,是真的很喜欢陆小郎君。我要陆小郎君一切都好,比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要好。”

    少年咬紧了牙关。

    ——不要说谎了。

    “为了陆小郎君,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不会再相信了。

    “从现在开始,陆小郎君就是天底下对我最重要的人。”

    ——为什么就不能干脆地利用我?为什么要在我已经绝望心死了以后、非要再给我希望?

    快要窒息的少年,再也无法自已地掐住小娘子的腰,在外面的人即将踏进佛塔的前一刻,将她压在了佛像的背后。

    “你说,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的手慢慢伸进她樗蒲绫的翠裙中。

    “你说,要帮我留住体统。”

    他亲着她覆着霜般的耳尖,眼角被泪意刺得鲜红,可他轻轻的声音却平静得几乎听不出一丝颤抖,“那就不要被人发现。不要发出一点声音。”

    毫无意义的、不会被卢梧枝得知的,这种事,你还会愿意同我做吗?

    少年的眼泪无声地掉在小娘子肩上的黑裘里,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喜欢我。”

    第109章

    109

    雪白小狐狸般的小娘子,本来下意识般地想要将自己缩成刺猬般的一团。但在听到少年最后的那句话后,她却神色怔怔地,努力松开了自己并紧的后肢,随后便眼神坚定到甚至有些赌气地看着少年。

    可刚过了一小会儿,她那双明亮的圆眼睛便失神地、极快又极乱地眨动了起来,那颤动的上下睫羽,仿佛两片被抓住后仓皇着想要逃跑的蛱蝶的翅膀。

    有人走进了佛塔,捡起被风吹到塔里的一片落叶。

    听着那脚步声的靠近,不想出声的小娘子死咬着嘴唇伸出手,握住少年被翠裙掩了大半的小臂,想要让他停下。

    可那她的手刚一搭上他的,她腕间的金铃随即就要因小郎君的晃动而作响,她只能急忙用自己的另一手再将金铃用力压紧。

    但被止住的只有金铃的声音。

    乌黑蛱蝶的扇翅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越来越疾——

    忽然,它大张开翅膀,停在半空,不动了。

    顷刻后,随着蛱蝶无力地垂翅,小娘子双腿发软般地无站立,整个人止不住地向下滑。

    少年搂着她、护着她,慢慢让她跌坐在自己的怀中,可却还是没有停手。

    小娘子还在用力拉着他的手臂,可她这样轻弱的阻止并没有什么用。

    没多久,她就开始大口地无声吸着气,湿着眼睛、不住地向身后的小郎君摇头。发髻上的几颗金粟宝石花钿早已慢慢滑到了她鸦色的鬓边,随着她的摇头晃动不止,在幽暗中映着缭乱的华光。

    很快,塔中的落叶被捡尽了。

    只在塔门附近走了几步的杂役,全然没有留意到幽塔深处的那点轻微的窸窣。

    他将落叶丢进竹筐,随后便拿起了锁。

    穿着钉铁的塔门被重重拖着关合落锁,原本照进塔中的大片昏光、混着空中漂浮的细小尘埃,和杂役的身影一起,一丝丝地在塔中消失。

    直到最后,阿柿也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

    一直等待着她出声、等着她将寺中杂役引来的少年,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恨。

    可他也感受到了喜,感受到了怒,感受到了忧、惧、爱、欲。人间的七情,同时绞在少年的体内,死死纠缠,撕扯不开。

    他垂着殷红到发艳的眼角,看着还在向他摇头的小娘子:“这里已经没有别的人了。只要你说不要、说讨厌、说你做不到给我的承诺,我就停下来。”

    少年轻轻拂开小娘子脸上的发丝:“你知道,只要你说出来,我就一定会收回手。”

    “我没有,我喜欢——”

    倚靠着少年的小娘子才刚刚出声,就突然又没了声音。她无意识似的拚命摇头,胡乱地去抓他。那只一直死死压着金铃、不让它发出声音的手松了开来,抓在少年晃动手臂上的那颗腕间金铃顿时声响大作,震如急雨,毫不歇停。

    小娘子仿佛一条被他捧在手中的小鱼,不停掉着眼泪,在他的掌心摆尾翻覆。

    可即便她的声音只能断断续续,她却坚持地要说出她对小郎君的喜欢。

    明明颤抖得厉害,她却还是迷糊了似的,一遍一遍地贴到他的耳边,说她喜欢他。

    极其的。

    非常的。

    百般的。

    喜欢他。

    夹杂着水声的金铃声越来越急促,快得嘈杂,几乎要揪得人发疯。

    塔里近乎全暗了,只有两扇糊死的小窗还在透进熹微的薄光。可就是那点微弱的光,却正好落在了小娘子颤动着不断弓起的鞋面,让那丛金绣的蜜蜂晃出了无数嚣杂的金色蜂影,蛰得少年的心遍是毒伤,随意一碰就会痛得浃髓沦肌。

    到最后,他还是没有一点办法。

    一头乌丝云撒地,摇摇悬在小娘子鬓边的金粟宝石花钿还是落在了她轻轻濡湿、后仰绷紧着的雪白颈间。

    金铃声终于歇了下来。

    小娘子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却还是要使劲地去握住少年沾着水的指尖:“我才不会对陆小郎君说讨厌。”

    发烫的肌肤还在微微地战栗,她却已经是得意的神情,像是一点也没有发现小郎君不对的情绪:“我做到了。我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我给小郎君留住了体面。我也……好舒服……”

    她说着,仰脸亲了亲少年的下颌。

    “我真的好喜欢陆小郎君……”

    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开心。

    “其他谁也不行,只有陆小郎君……只有陆小郎君……”

    只有陆小郎君,才能让她这样开心。

    小郡主说的是真话,可少年却已经不再相信了。

    但涸辙之鲋,只用得到一丁点的水就能活命。

    既然如此。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为她拾起掉落的簪花。

    既然到了这样的地步,她还愿意如此费心地对他,那他对她来说,也许还有些价值,不会立即被她丢弃。

    那就一直骗下去吧。

    再对他多用些心,好好地、不要露出马脚地继续把他骗下去。

    不要急着戳穿。

    不要去改变。

    就把他一直骗下去。

    这也是他唯一能真实得到的了。

    第110章

    110

    小郡主没有说谎。

    她的确很喜欢。

    她可从来都不会委屈自己,但凡被他弄得有一点不舒服,他都别想再碰到她的翠裙。

    可就算被她逼得再失控,骨子里中正无邪的小郎君也始终没有伤害到她。明明心哀到眼角的那抹泪红一直都没有褪去,可在感觉到她快要痉挛般地承受不住时,他却还是停下了手,没办法让真的让她受伤。

    而且,颖悟绝伦的麒麟少年,就连这种事也做得极好。光是看着她身体的反应,听着她反覆蹭着他耳廓、说着喜欢时的气息,他就将她的喜好拂捻出了七七八八。

    如果不是这次有些不合适,她险些就忍不住兴奋地露出小尖牙,用力咬住小郎君的玉颈,将“再快些”或“慢一点”说出口。

    已经有些期待下一次了呢。

    枕着小郎君的手臂,愉快又刺激地发泄完,心中杂音一扫而空的小郡主终于感觉到了疲惫。

    她抱住少年,躺在只裹紧了她一个人的、暖和的黑裘上,慢慢睡了过去。

    反正有陆云门在,她总是可以安心。

    ——

    再有意识时,外面已经漆黑了。

    感受到了异样,小郡主忽地睁开眼睛,藉着薄过蝉翼的稀弱月光,静静打量了会儿面前合着眸子的漂亮小郎君。

    见他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后,小娘子悄然起身,提起在她腰后鼓囊踊动着的牛皮袋子,藏踪蹑迹地走向离塔门最近的一处小窗。

    那糊了窗纸的小窗常年没有人动,她试了几次,才终于将它向外推出了几分。

    随后,小娘子撑着那道缝隙,将囊袋里躁动的香蛇丢了出去。

    那香蛇刚一落地,毫不犹疑便朝着西边的林子游动而去,所到之处,竟留下了一道如蚹蠃般的淡痕,在月色下发着极浅的微芒。

    但这个,阿柿却并没有看见。

    她正小心地让窗子慢慢合落。

    可即便她看似做得很谨慎了,在这座阒然无声的空荡塔内,窗子落下时的声响还是极为刺耳。

    小娘子当即回头。

    但等了许久,小郎君那边都没有半分动静,似乎并没有被惊动。

    ——把香蛇送出,是她和卢梧枝从养蛇人那里离开、重新上了马车后做出的约定。

    在疾驰的马车上,卢梧枝答应不久后就会再带她到去喂蛇,而且还会给她准备很多鸡。

    但他有他的条件。

    他要她帮他试药。

    “今晚,我会说服祖母,让随着卢府队伍过去的所有人留在佛寺过夜。待子时,你就找机会将这条香蛇放出来。”

    他说着,提了提装着香蛇的牛皮囊袋:“到时,我会在寺中的林边放出诱蛇的药。若能将它顺利引到我的身边,便证明这药有用。”

    不等小娘子开口,褐肤少年就堵住了她的接下来的话:“要是药没能发挥作用,你就当把蛇放生了,我再从养蛇人那儿给你挑一条更漂亮的香蛇。”

    听到这句承诺,小娘子眨着的眼睛一下就变亮了。

    卢梧枝看出她的心动与犹豫,便又是诱她说这件事多么多么简单,又是激她道:“还是说,你不敢?”

    在卢梧枝面前的小娘子,自然一下就被激起斗志般地柔柔说了声“有什么不敢!”,将这桩事应下了。

    但小郡主原本并没有想到陆小郎君会这样早地得知她与卢梧枝的私会,因此,她也没能料到他会陪她荒唐到如此放浪妄行,以至塔门落锁出不去、只能在塔中过夜。

    但这也许不是坏事。

    说不准,会让她要做的事情更加顺利。

    所以,此时的小郡主丝毫没有忌惮,几乎是明目张胆地将香蛇放了出去。

    而从佛塔的小窗边离开后,她也没有立马回到小郎君的身边,而是继续在佛塔内走动,边拿着她那支簪首花枝上只剩下了一只孔雀的银鎏金双雀簪,边低着头、在地上找起了被磕断掉落了的另一只。

    那只展翅金孔雀比米粒还要小,不知道找了多久,她才把它找到了。

    小娘子弯下腰,使劲地将它捏住。

    可下个瞬间,那只小小的金孔雀就从她的指尖滑蹦出去,啪嗒啪嗒弹了几声,一溜烟地就又滚进黑暗不见了。

    而就在不久前,沿着香蛇留下的那条蜿蜒亮痕,卢梧枝也走到了那扇被封死的佛塔小窗前。

    但无规无矩的肆行少年根本就不去推窗。

    他抽出随身的匕首,几道寒光,无声无息就将窗纸破开。

    徘徊在外的冷风一股脑儿地倾泻进塔内,顿时鼓得裂开的窗纸边缘谡谡作响。

    但不远处的小娘子却仿佛浑然未觉。

    她蹙着眉,低着头,像是在四处寻着什么,神色专心极了。

    见真是她,卢梧枝怡然地扯开嘴角,不做声地看着她,打算一会儿冷不丁地高扬出声,看看她受到惊吓时会是什么样子。

    可就在她手中的孔雀珠子蹦落、他正预备开口之际,在塔中一座四肢交缠着的的双修佛像后,走出了一个如松如竹、光色盛艳的少年郎。

    ——陆云门。

    卢梧枝嘴角的笑一瞬怔住,随后慢慢消失。

    在他那双晃动着暗金色的眸子的紧盯下,半遮在黑影中的少年越走越近。

    小娘子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刚欲扭头,陆云门便将她揽着转了过去。在她腕间金铃的摇动声与胸前锦带缀珠的碰撞声中,他扶着她后仰的腰肢,低头吻住了她。

    在塔内两人唇齿相交的那个瞬间,卢梧枝清楚地看到,电光石火般地,陆云门曾抬起双眸,淡漠地、视若无物地扫了他一眼。

    卢梧枝当即挥动匕首,刀背撞上窗框,在幽静的深夜发出巨大的震响!

    阿柿吓到似的抖了下双肩,下意识般想要回头,却被陆云门托住了后脑,缱绻地加深了那个吻。

    在小郎君滚烫的安抚下,小娘子仿佛忘记了方才的惊吓,两手揪紧了他背后的锦袍,软着身子往他的怀里贴缠。

    卢梧枝冷眼看了片刻,忽然嗤笑一声。

    随后,他大步走到塔门前,三两下声响震天地砍断门锁,将塔门刺啦啦猛然拉开。

    接着,他就站在门前,背对着身后苍翠的竹林和无边的月色,伸出缠绕着香蛇的小臂,不可一世地兀傲笑着对小娘子道:“按照约定,我来把蛇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