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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1章 第十六朵雪花(七)

    长空感觉夏娃这话好像没什么道理, 但又好像有点道理。

    无论如何,她对于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弄丢鳞片一事十分懊恼,从不犯错的妖就是这样, 一旦搞砸了某件事便容易钻牛角尖, 产生自我怀疑, 为了让长空好受一点,夏娃跟斩楼还真和她按照来时路在都城逛了一圈。

    鳞片不翼而飞, 长空怒吃五十二个牛肉烧饼来纾解苦痛,这还是她首次放纵食欲,比起斩楼来不遑多让。

    都城卖牛肉烧饼的少说有几十家, 这是她们吃遍后认为味道最佳的一家, 因为吃上了瘾,所以连打尖的客栈都在铺子附近。

    老板手艺好人也拽,每天只有早上卖饼, 不到中午就通通卖光,每次斩楼都凭借自己那大个头一路冲锋陷阵,很没素质的挤开人群然后全部包圆, 搞得排在她后头的人怨声载道,哪里来的傻大个, 看着精瘦精瘦的,却长了个无底洞的肚子!

    今天也是一样,由于长空心情不好, 斩楼忍痛让出了自己那份烧饼, 她都被自己的同伴爱感动了。

    迎着后面人群敢怒不敢言的目光, 斩楼嚣张地把装满牛肉烧饼的麻袋往肩膀上一扛, 反正她皮糙肉厚不怕烫。

    “老板,老板你说话啊老板, 这我们每天都买不着,全让她给买走了,你倒是管管哪!”

    卖光烧饼后便托着长烟管吞云吐雾的老板懒洋洋地说:“人家来买,我总不能不卖,你去别人家买一样。”

    别看她爱抽旱烟,却是个顶讲究的人,每日做烧饼时,必定沐浴干净穿上专门用来做饼的衣服,裹上头巾戴上鱼鳔做的薄手套,唯一的爱好便是抽两口,为此特意在都城最大的金楼定了金镶玉的烟管,抽的烟丝也俱为上品,每个月卖烧饼赚的钱,几乎全投了进去。

    旁人家做生意,不说对客人点头哈腰,至少也笑脸相迎,烧饼铺老板可好,对谁都爱答不理,她独居,每日只管做饼卖饼,到了点若没卖完直接关门,偏偏她这手艺一骑绝尘,别人家的牛肉烧饼也好吃,却怎么都无法同她比。

    夏娃斩楼长空都没吃腻,因此斩楼每日起大早来排队,到了她便全包,甭管几百个通通带走,怎么能让排在她后头的客人不来气?

    但看看斩楼那惊人的体格,这气不散也得消。

    斩楼背着一大袋牛肉烧饼穿过人群,周围的怨念她全接收到了,却不痛不痒,还挤眉弄眼的挑衅。

    老板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烟雾缭绕中,她的面容显得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开始赶人:“行了行了,都卖完了,一天到晚的没事儿做是怎么的,跑我店门口堵着不走?快走快走,老娘要去睡回笼觉了。”

    没买到烧饼的客人们心碎不已,要不是好这一口,谁天天来排队?该死的大个子,明天她们天不亮就来!

    老板听到这抱怨,嘲笑道:“爱来不来,反正天不亮我不开门。”

    斩楼住的房间窗户恰好正对这家烧饼铺,而且她仗着身手好,连客栈大门都不走,直接从窗户往下跳,有时来买烧饼的客人明明比她离铺子近,却还是因身手比不上被她捷足先登。

    世外修士虽不与凡人来往,但人间妖魔横行,修士们难免入世降妖伏魔,所以虽然斩楼穿得破破烂烂,人也邋里邋遢,完全没有一丁点儿高人气质,可她那从三层楼往下跃的身法已然证明她不一般,最开始买不到烧饼的客人甚至连抱怨两句都不敢。

    后来不知是谁先嘟哝了几句,诸如你是猪吗买这么多一点也不给别人留之类的,当时斩楼顺着声音看过来时,可把客人们吓了一大跳,谁知她不仅没有生气,反倒哈哈大笑而后扬长而去,之后再有人说她,她也不痛不痒,所以……

    所以到了现在,很多客人明知买不到冯老板家的烧饼却还是往这边赶,纯粹就是为了跟斩楼争个高低,毕竟这种接触到高人的经历于她们还是很少见的。

    都城安全到连人祸都没有,更别说妖魔鬼怪,京兆府的大牢直接空了十几年,衙役们除了巡逻几乎无事可做,因为都城连柳市都没有……

    冯老板出声赶人后,客人们纷纷散去,她也准备去睡回笼觉,刚走没两步,身后便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老板,请问烧饼还有没有的卖?”

    冯老板扭头瞅了一眼,是个腰间别着剑的英气女子,便摆摆手表示没了。

    女子很是惊讶:“这么早就卖光了,你家的生意很好啊。”

    冯老板把烟管朝墙上敲了敲,落了些许烟灰,漫不经心地指点道:“附近到处都是卖吃的,隔条街的金二家,味道虽不及我家,却也算不错的了,你可以去那儿买。”

    说着便要进屋将门关上,谁知女子却出声留人:“老板且慢!在下有事想请教一二。”

    一锭银子被放在了冯老板身边的窗台上,她瞥了眼,问:“什么事?”

    女子问:“这段时间,不知都城可有发生过什么了不得的事?譬如哪里闹鬼,哪里有妖怪一类?”

    冯老板伸手将银锭子拿起,刚把玩没两下,扑哧一声乐了,“你打哪儿来啊?不是我们都城人吧?”

    女子茫然:“这和我问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吗?”

    冯老板又抽了口旱烟:“你是除妖师?还是修士?”

    女子:“……是修士。”

    “这就难怪了。”冯老板露出了然的表情,“若是除妖师,大抵也不会往这儿来,在都城你们可找不到生意,这里不闹鬼也没有妖,你来错地方了,赶紧走吧。”

    她在这开了快二十年店,因为手艺好,不知多少人来买牛肉烧饼,所以也见了听了不少趣闻,比如那些来昆古国闯荡的除妖师,基本都是志得意满的来,面黄肌瘦的走,除妖师不能像修士那样辟谷,但都城没有妖怪让她们抓,所以为了糊口,她们只能当街卖艺赚点辛苦钱。

    怎么说呢,都城人民都看腻了,时间一长,除妖师们口耳相传,前来都城的越来越少,冯老板得有三四年没见过了。

    和除妖师相比,修士要少得多,但修士来了也没用啊。

    “都城没有妖怪跟鬼让你抓,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女子已经到了这里,怎么可能别人说一句便离开?而且她今日来买牛肉烧饼只是顺便,并非目的。

    她谢过冯老板的提点,又去了隔条街的金二家买了一包牛肉烧饼,但却并没有去都城内的任何一家客栈,而是七拐八绕逐渐远离人群,最后停在一家义庄门口。

    因着百姓安居乐意,义庄内的无名尸体都少了许多,如今只有一个耳聋的老婆婆在此守庄,官府每隔半月会给她送米面菜肉供她生活。其实按照她的年纪,早该搬去城郊的养济院了,但这位婆婆自觉虽耳朵不好使,身子骨却硬朗,完全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没必要去养济院吃白饭,便留在了义庄,一住便是十几年。

    女子将买到的烧饼悄悄放在了义庄灶房的锅台上,一会儿文婆婆要来做饭,正巧能看见。

    义庄很大,以前是给官府停放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用的,腾出来后空空荡荡破破旧旧,文婆婆爱干净,将这里打理的连个蜘蛛网都找不到,她老人家还在院子里种菜,时不时会有流浪猫跑来打野食,吃完了就走,相当缺德。

    女子来到最靠西的一间屋,这里堆放着一些早已风化的破棺材,因为已经没用了,官府的人来时,便会帮忙劈一些做柴火烧,文婆婆平日不往这屋来。

    屋里还有几个人,尽是男子,如此也不难想象为何女子要买了食物穿越大半个都城回义庄来了。

    连边城对男子的管束都那般严苛,何况都城?若有男子被发现在街上走动,轻则自己丧命,重则连累家族,因此各家对自家男儿再三监管,生怕他们坏了规矩。外来的男除妖师跟男修?除非有城内人家愿意接收,并且还要出一大笔安置费,还有七天的逗留时间限制,否则他们连进城都难。

    去客栈打尖更是想都别想,哪家客栈都不收,否则一旦被查到,那便是家破人亡,朝廷管得极严,没人敢顶风作案。

    所以这一波修士,真是过五关斩六将,吃尽苦头才到达的都城。

    “年尔师姐,外面什么情况?”

    名叫年尔的女修先是将买来的牛肉烧饼跟水递过来,她之所以会买牛肉烧饼,便是因自己是外来人,若到处乱跑难免引人注目,便谎称爱吃牛肉,特意跑遍了都城的牛肉烧饼铺子,找到最地道的那家,主要目的却是观察都城状况。

    年尔没有回答问话之人,而是转头问一位白衣男修,如此破旧不堪的环境,却因这位白衣男修的存在蓬荜生辉。

    “南大哥,你说都城内有妖,是真的吗?”

    他生得十分俊美,剑眉星目,眉宇间自有一股悲悯,宛如神祇,说是光芒万丈也不过。

    此时他正与年尔四目相对,闻言坚定点头:“不会有错,城内不仅有妖,还有魔。”

    一行四人中,年尔与另外两位正在啃烧饼的男修皆出身天剑门。众所周知,五大名门中,天剑门最穷,真正让剑修穷的其实不是修炼所需的法器或灵阵,而是她们打架后损坏物品所需的赔偿,那可真是一笔惊人的支出。

    所以五大名门中,入世最多的也是天剑门,主打的就是一个赚钱还债,攒钱就是为了还钱。

    此番两位师弟入世历练,却遭遇危机撕碎了求救符,身为师姐,离师弟又最近的年尔立即赶来,结果这俩师弟根本不是被妖魔鬼怪抓住,而是不懂昆古国的规矩闯了祸,正被城主缉拿要砍头。

    年尔将他俩救下,原本打算送回宗门受罚,半路上却遇到了名叫南香鸣的男修,对方光风霁月,姿容绝世,温文尔雅又忧心忡忡,年尔的两名师弟连忙告诉他,让他赶紧离开昆古国,说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

    南香鸣却说都城内妖魔横行,身为修道之人不可置之不理,年尔闻言,稍作考虑便决定一同前来。

    她将两位师弟从监牢带走,便等于欠了昆古国的因果,若是能除妖降魔救昆古国于水火,这桩因果也能了结。

    两个连辟谷都没做到的师弟同样想来,他们太清楚因果对修士的影响,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都很可能在最终渡劫时成为功亏一篑的心魔,他们也想跟昆古国做个了断。

    不过,两人非常讨厌昆古国的环境,不说是怨气冲天,也是时有埋怨。

    “师姐,你吃不?这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烧饼了!”

    一位师弟殷勤地递上一个烧饼,但已辟谷的年尔早已习惯抑制口腹之欲,因此摇头表示拒绝,她眉头微蹙:“可是我在都城中打听到,帝王福泽深厚,都城从未出现过妖魔鬼怪,更是没有什么奇怪之事发生。”

    南香鸣轻拂衣袖,雪白的掌心便浮现出一枚不停响动的金色铃铛,他向年尔师姐弟三人解释道:“此乃响魔铃,方圆千里内但凡出现魔气便会不停响动,直至魔气消失。”

    年尔有心想问这等厉害的法器自己怎地从没听说过,又怕交浅言深冒犯对方。

    一个师弟狠狠咬了口烧饼,气呼呼道:“我看昆古国这些人,跟妖魔鬼怪也没什么区别!我跟师哥不就是在外头走了两圈吗?就要把我们给抓起来砍脑袋,还有没有天理了?男人就不是人啊?”

    年尔闻言,没好气道:“你还好意思说,官府要抓你们,你们乖乖被抓也就是了,我也好将你们赎出来。结果呢?你们非要反抗,还打伤了好几个差役,人家能不砍你们么?”

    本来这事儿没那么复杂,她可以在城内找人帮忙接收师弟们,正好刚赚了点钱,可这俩不仅无视昆古国律法,还当众痛击官府的人,害得她们只能到处躲藏,人稍微多点的地方就不敢去。

    被师姐不客气地训了,另一个师弟很委屈:“但我们就是在大街上逛了逛,什么坏事都没做,是昆古国太不讲理了。”

    说完他还想找共鸣:“你说对不对,南大哥?昆古国很讨厌对吧?明明皇帝是男人,却根本不把男人当人,我不服!”

    南香鸣轻咳一声,没有说话,年尔瞪了师弟一眼:“凡人自有凡人的规则,你们既已拜入天剑门,便应当遵守门规,不得与凡人擅起冲突。各个国家风土人情皆有不同,入乡随俗的道理,你们难道不懂?早在入世历练之前,掌门就应该讲过了吧?”

    这几乎是修士们默认的规则,认可凡人、尊重凡人,否则便与修行有碍。

    过多的掺和进人间之事,只会乱了道心。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啊!”师弟反驳,“师姐,你是没看到昆古国的男人有多可怜,他们连家门都不能出,而且连姓名都被剥夺了,明明是昆古国不对……”

    话没说完,已被年尔打断,年轻的剑修冷若冰霜地问:“那又如何?”

    “与你我何干?”

    师弟畏惧师姐,但又不甘心,只敢小声反驳:“你是女人你当然感受不到,可我们是男人,就很能感同身受啊……哪有男人活得像昆古国这样的……太奇怪了……”

    “就是!”另一个师弟义愤填膺,“师姐,你不知道,昆古国居然还有柳、柳市!她们随意买卖和处置家中男人,让他们在欢馆中以色侍人,男子汉顶天立地,怎能受如此之辱!”

    要不是他们死活不肯走,又是同门,年尔早不想管这两个棒槌师弟了,她讽刺道:“这会儿你们倒是什么都懂,也什么都看明白了,怎么不见你们去踏平溪西国的青楼?那里被迫卖身的女人比男人多得多。”

    她真不明白,有什么好看不惯的?除了昆古国外,另外几个国家哪个不是男权当道,哪个国家缺了被买卖的女人?昆古国不过是和其它国家反了过来,看两个师弟这德性,不知道的还以为天塌了。

    一个师弟说:“那、那不一样。”

    年尔:“有什么不一样?”

    师弟嘟哝道:“昆古国又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女尊国,她们最开始也是男人当权,是女人抢了男人的权,才把国家变得如此乌烟瘴气。”

    南香鸣闻言,不由得轻声道:“两位又怎能确定,诸如溪西国之类,最开始不是女人当权呢?”

    年尔哼道:“南大哥说得对,你们就知道它们不是从女人手中抢的权?”

    没等两个师弟说话,她把剑往地上一插:“总之你们给我记住,既然想了结与昆古国的这份因果,就不要到处乱跑,妖怪也好魔族也好,都不需要你们这两个半瓶子水出手,听见了没?”

    两人不愿意听话又不敢不听,最终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点头。

    教训好了师弟们,年尔再次问向南香鸣:“南大哥,你能确定妖魔的方位吗?我可以前去排查,并在尽可能不影响凡人的前提下将其收服。”

    南香鸣摇摇头:“响魔铃是我家传宝物,只有南家人方可驱使,若要确定妖魔方位,你是做不到的。”

    年尔忧愁极了,那要怎么办?

    她看着那小小一枚响魔铃,一开始她对南香鸣也有所提防,担心对方图谋不轨,然而南香鸣不仅品貌出众气质不俗,出手也很是大方。散修也并非尽数是穷困潦倒之人,有一部分人追逐自由厌恶束缚,便会脱离门派自立门户,虽是散修却很有家传底蕴,想来南香鸣便是这样的出身。

    对方的修为比两个师弟强不少,比起自己则差一些,但家学渊源深厚,能驱使响魔铃便是最好的证明。

    南香鸣曾将响魔铃交给年尔把玩,在年尔手里,这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金铃,完全起不到定位妖魔的作用。

    都城若真有魔,不知对方在打什么主意。

    这时,外头忽地传来响动,像是有人踩塌了砖块,年尔立刻前去查看,门一开,却听一声软绵绵的喵呜,一只通体乌黑毫无杂色,油光水滑的皮毛甚至透出点点鲜红的猫儿从墙头上跳下来,脚下正是一块碎成两半的砖。

    原来是缺德猫来吃饭。

    黑猫又称玄猫,有趋吉避凶的本领,这只黑猫也不例外。

    它瞥了眼年尔,分明未成精,年尔却愣是从它那双竖瞳里看出了“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了啊臭人类”威胁。

    然而这只对她充满敌意,嚣张又傲慢的大黑猫,在看到文婆婆的一瞬间便立马躺下翻肚皮,然后不停地蹭老太太裤腿,还在老太太给它倒饭时伸出爪子勾住老太太的手腕。

    老太太摸了它十几下它才满足,把脑袋埋进饭盆大快朵颐。

    随后又来了黄白、三花、狸花……总之老太太舍不得离开义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些到点就来蹭饭的猫。

    由于耳聋,文婆婆并没有听见西屋的说话声,年尔一开始到这里藏身时还担心被发现,直到得知老太太耳朵听不见,说话才敢加大音量。

    黑猫吃完饭,优雅地坐在一边舔毛洗脸,时不时看向西屋的方向,那里有陌生的两脚兽,虽然它不喜欢人类,但每天给它供奉食物的信徒可不能不管,万一这几个两脚兽想谋财害命呢?

    黑猫喵喵叫了几声,吃得最凶的三花猫喵嗷喵嗷的回应,如果有懂猫语的人在这里,一定能听出来它们在说什么。

    黑猫:为了明天的,后天的,大后天的以及以后的饭,一定要把信徒给老娘看好咯!

    三花:喵喵喵,老大放心喵,小的一定帮你看好信徒喵!

    这只黑猫的确尚未成精,然而离成精也相差不远了,它本就极通人性,长年累月吃老婆婆的饭,被对方真心实意的对待,胜过仙人抚顶点化。

    第402章 第十六朵雪花(八)

    接连吃了半个月的牛肉烧饼后, 夏娃一行人对冯老板家的牛肉烧饼总算是满足了,其余来排队的客人也终于买得到了,皆大欢喜。

    吃饱喝足玩够了之后, 夏娃开始盘算要如何去皇宫一探究竟。

    为了自己的数据着想, 她肯定不会贸然去闯, 免得好处没捞着还把自己葬送进去,而且昆古国皇宫紫气极胜, 任何邪门歪道的技巧在这里都施展不出,想进去就只能把自己当成普通人,但普通人又怎么可能轻易混进皇宫呢?

    “话说回来, 咱们进皇宫干什么呢?”斩楼边吃边问。

    夏娃:“你难道不想尝尝御膳是什么滋味吗?”

    斩楼:……

    她想。

    她感觉自己真是飘得没了边儿, 从前能有点黑窝头配咸菜疙瘩嚼就感觉很幸福,要是隔上十天半个月能吃回肉,那简直美得冒泡, 现在呢?现在她顿顿有肉,都做起去吃皇宫御膳的美梦了!

    在这之前,长空在夏娃的安排下, 趁着斩楼不在,化出原形试图飞到皇宫上方一探究竟, 至少先把地形看清楚,没想到的是,飞到高空后, 整个都城都被笼罩在一片紫气中, 居高临下的视角很容易分辨皇宫的位置——紫得都要发黑了。

    而以锐利著称的鹰眼竟完全无法看穿紫气, 如果要下降一些去看, 就很容易受到紫气反噬,何况长空是妖。

    等于白跑一趟, 什么都没看见。

    这夏娃就不理解了,昆古国的洪帝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这一点多有记载,而且在二十年前,他还是个蔑视女人,推行贞节牌坊的典型男皇帝。这种人要是能有所改变,除非全世界的狗都不再吃屎。

    而且昆古国现在的状况,其实并没有非常好。整个国家是封闭的,几乎不与外国建交,国境线上的结界也在老化,虽然大街上仍然看不见男人,百姓也都安居乐业,却总给夏娃一种水正在升温,不知何时便会沸腾的感觉。

    这一点跟真朝无法相提并论,然而就长空的形容,皇宫上空的紫气浓到发黑,那是称帝二十年的于宝珍都没达到的水平,洪帝凭什么可以?这里头一定有蹊跷。

    最开始夏娃还想过洪帝被夺舍的可能,但转念一想,又不大对,如果是修士,谁要夺一个脑满肠肥的老皇帝的舍?洪帝今年得有五十多了吧?到了该去死的年纪了,人间帝王不能修道,修士不可能不知道。

    如果是魔,那就更不合理了,魔夺了人间帝王的舍,然后拨乱反正,二十年待在皇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看她们之前见过的魔都是什么德性吧。

    正因为想不明白,所以更让人抓耳挠腮。

    夏娃好奇死了。

    外头忽然传来许多脚步声以及说话声,听口音还特复杂,爱凑热闹的斩楼立马打开房门往外看,然后惊奇地转头道:“快来看,好多人啊!”

    夏娃哒哒跑过来,她个子矮,正好从斩楼胳膊下钻出一颗脑袋,还真是,整个客栈几乎被挤满了,掌柜的跟跑堂的都忙得不可开交,刚才她们听到的声音,正是从她们房门口经过的客人。

    看打扮像是读书人,有些家境好的带着下人,有些则自己背着书箱,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独来独往,都是来住店的。

    五湖四海,哪儿的人都有,原本还有些空荡的客栈瞬间爆满,连最下等的大通铺,都有囊中羞涩的考生去住,掌柜的站在柜台后笑得见牙不见眼,别提多开心。

    斩楼跟长空这俩没见过世面,不知道这群人是干嘛的,夏娃瞅了眼便失了兴趣,算算也差不多到了春闱的时间,亏她还以为真的有热闹瞧。

    斩楼站起来,背着手挺起胸膛,学着楼下某个书呆子的模样摇头晃脑,嘴里还念念有词,然后狐疑道:“这样不累吗?”

    长空不觉得有趣,只觉得人类奇怪。

    自从考生们涌入都城,都城又热闹了几分。有闭门不出埋头苦读的,也有走亲访友高谈阔论的,总之客栈的雅间跟大堂没有一天空闲,到哪儿都能听得见考生们的声音,冯老板的牛肉烧饼也卖得更快,她收摊的时间越来越早。

    夏娃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斩楼疯狂拒绝,脑袋双手一起摇成波浪,可见她拒绝的心有多坚定,“我不行,我绝对不行!”

    夏娃抓住她一只胳膊:“大女人顶天立地,有什么不行?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我相信你。”

    斩楼:“我不相信我自己!”

    说完她忿忿道:“你怎么不自己去?”

    夏娃叹了口气,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差:“我倒是想呢,这不是不行吗?”

    斩楼还待垂死挣扎:“那你让长空去啊。”

    夏娃叹气叹得更重了:“长空不会撒谎,很容易露出破绽。”

    斩楼几乎要惨叫了:“可是我也不行,我连字都不认得几个!”

    夏娃:“嘿嘿,没关系,有我在,我可以教你。”

    斩楼:……

    她二话不说转身想跑,长空一把将她拽住,没办法,要是不拽住斩楼,很可能被折腾的就是自己,死道友不死贫道,也只能委屈下斩楼了。

    最后斩楼两眼涌动着泪花,试图用真情打动夏娃:“你看这,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啊,你让我去考试,我能考哪门子试?我说我不认字不是在骗你,真的,我这人一看书就犯困,一写字就头疼。而且万一被发现了要怎么办呀?快饶了我吧求你了。”

    夏娃无情道:“规则存在的意义就是被打破,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不让你考不上。”

    是的,夏娃想出的绝妙点子,就是跟着这批考生一起参加科考,取得个好名次参加殿试,这不就能顺理成章的见到洪帝?

    当然了,为了她的人身安全,她肯定不能自己上,最适合的人就是斩楼,至于不认字什么的,这个问题不大,夏娃有信心,以自己的海量数据库,昆古国科举甭管出什么题,她都能帮斩楼答到满分。

    至于怎么弄这个名额嘛……点兵点将骑马打仗,那就在这批考生中随机抽取一个厄运儿吧。

    不能找才名在外人缘好的,容易被发现,也不能找家境优越簇拥者多的,最好是那种学问不咋地存在感不咋地长得也不咋地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特色的家伙。

    为了寻找合适的替代目标,夏娃开始往各大客栈及考生聚集处跑,收集她们的外貌特征进行归纳挑选,从中找出最不引人注目又最有用的那个。

    斩楼敢怒不敢言,因为长空一天十二个时辰,能连眼睛都不眨的盯着她,生怕给她跑咯。

    昆古国对于时政管控并不算严格,尤其是皇帝,一直以虚心纳谏的态度示人,据说曾有大臣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是个东西,他全盘照收且自始至终不动气,事后更是没有任何报复行为,宽容大度的根本不像是皇帝这个物种。

    所以但凡考生聚集的地方,一个个都挺能说的,哪怕有些言论稚嫩的可笑,但在这种氛围中,昆古国又给了夏娃一种很鲜活的感觉。

    这些观点中,有的实用有的奥妙有的有趣,还有的放屁。

    比如状元客栈一楼的高台,客栈之所以叫这个名,据说是因为掌柜的女儿曾考中状元,此后春闱,她家客栈的生意也最好,甭管什么时候,人类都是很爱蹭喜气的。

    所以和其它客栈比,状元客栈的装饰摆设也都更为文雅,掌柜的甚至在一楼搭了个高台,以供考生辩学,上台者不分年龄资历,只看谈吐是否有物,每年都会有好些才子扬名。

    可能是朝廷对政务言论的管控太宽松,以助于有人开始在高台上放屁了。

    这个身高中等穿着靛蓝衣袍的考生,正义愤填膺的向众人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悲哀,以及对朝廷打压男子,不知埋没了多少才男的愤懑。

    据她讲述,她幼时丧母,全靠父亲一人养育,为供自己读书,父亲不到三十便有了白发,偏偏因这吃人的世道,父亲想找的活儿都因身为男子而被拒,甚至于有些店家看见他一个男子竟能在没有女子陪同下出门,便要报官来抓他!

    “我父亲出身书香之家,识文断字更胜我母亲,只因性别为男,便要遭受无数欺辱,若不为他做些什么,我有何颜面回家见他?”

    “诸君!我等女子读书报国,为的便是海晏河清、国泰民安,难道男子便不是民,男子便不是国的成员?难道他们在后方操持家务照料妻女,便不算功劳?我等乃是读书人,怎能不将生我养我的父亲当人看?日后你我有了男儿,又如何忍心见他们像父亲那样蹉跎一生!”

    此人在高台上说得口沫横飞,到了动情之处,甚至眼含泪花,十分感染人。

    对此夏娃有三个字要说:“有病吧。”

    关键是被她说得动容的考生还真不少,毕竟家里母亲有多个丰人的情况并不多——考生们大多出身普通,普通人家愿意养多个丰人的很少,既不能生孩子又要张嘴吃饭,只挑品貌出众的延续后代便是。

    这也就导致许多百姓家中过着一主一丰人的生活,家中主母生下的孩子,对父亲是谁并不陌生。

    见自己的话引起了许多人的思考,讲话的考生愈发激动:“诸君,人生天地间,有母便有父,岂能只认母而不知父?那与禽兽何异?”

    长空不乐意了,好端端的骂她们飞禽做什么?她们金雕一族可不会从亲鸟生的蛋里孵出来再转过头骂亲鸟。

    妖族母缘单薄,父缘……算了,别说缘,大多数妖族连父都没有。

    所以长空不是很能理解人类对父亲的追求,没了母亲哭泣悲伤也就算了,毕竟每个人都从母亲的身体中诞生,被母亲喂养长大,但没有父亲怎么了呢?他既不会生,又没有奶。最关键的是,即便是母父双全的溪西国人家,父亲的存在不也约等于零吗?

    不过,也并非所有考生都认同此人的话,显然有不少人对此不以为然,有一红衣考生扬声道:“这位同窗的言论未免有些过于偏激,我昆古国女尊男卑,女子虽可读书做官,却也承担了无数风险。试问同窗,将军、战士、差役、镖师……是否都由女子担当?田间耕种的,经商养家的,孕育女儿的,又是否都是女子?在此等前提下,丰人们只需安分守己,为主母掌持后宅,既无需吹风淋雨,更能远远避开死伤劫难,阴阳相合,有何不可?”

    又有一单眼皮考生应道:“正是,人生在世,各司其职,女子舞刀弄枪保家卫国,男子织布浇园支援后方,才有昆古国如今之盛世,怎地在这位同窗口中,好似女子的存在成了过错?”

    台上的考生辩解道:“两位同窗误会了,我并无此意,我只是不愿见有才华之人因性别受到歧视,遭遇不公平对待……”

    台下氛围逐渐热烈,慢慢地从辩论衍生成了争吵,夏娃无聊地抠抠耳朵,觉得这些人真是好日子过多了没事找事,她伸了个懒腰,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台上的那名考生。

    平心而论,这人长了张过目即忘的大众脸,听她诉说过往,出身也很一般,本来挺适合做厄运儿的,偏偏这一出头,吸引了不少人注意,害得她只能换个目标。

    随意往一楼人群中一望,夏娃忽地咦了一声。

    斩楼跟长空异口同声:“怎么了?”

    昆古国女子大多个高,又不像溪西国女子涂脂抹粉打扮的花枝招展,所以……

    人群中有些台上考生的拥护者,她们认为台上考生有一颗良善之心,且懂得感恩,反倒是那些反对者过于不近人情,其中跳得正欢的,是两个穿着缃色衣袍的考生,正是她俩带动了吵闹之气,夏娃看得分明,最开始便是这两人中的其中一个伸手推了反驳的红衣考生,然后不知怎地便吵了起来,甚至有要大打出手的前兆。

    夏娃慢慢地笑了,嘴巴咧到耳根,兴奋不已。

    她指向那两个缃色衣袍的考生,对长空说:“快,赚钱的时候到了,快把她俩抓住!”

    长空根本不带考虑,纵身一跃,踩着桌子便跳了过去,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宛如老鹰捉小鸡一般,一手一个,把两个缃色衣袍的考生拽出人群,丢到夏娃这边。

    这两个考生一愣,就要反抗,长空尚未落地,斩楼已经先一步将她俩再度摁住,看起来轻轻松松,实际上只有长空知道她力气有多大,这两人顿时被摁的没脾气,除了两条腿还能蹬两下外,身子仿佛在地上生了根。

    见这俩还要挣扎,夏娃跳起来径直下落,差点儿把其中一个的肚肠子踩出来,她凶巴巴地威胁道:“老实点儿,不许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坦白从严,抗拒更严!”

    “快住手!”

    先前挨了一拳的红衣考生见状,连忙出声制止,大家都是读书人,今年共同参加春闱,便是同届,日后说不定还是同僚,意见不同很正常,动手伤人便不行了。

    嗯,虽然她也很讨厌台上那个跟下面这几个。

    “三位还请手下留情,若伤了有功名的考生,官府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红衣考生说着,朝夏娃三人拱手作揖。

    她风度翩翩,眼神清正,令人很有好感,不过嘛。

    夏娃得意地又跳起来,从这个人的肚子,跳到那个人肚子,顿时整个一楼都回荡着缃衣考生的惨叫,眼见两位读书人被如此对待,哪怕对方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如此这般未免也太过分。

    正在考生们要出声指责之际,夏娃开心道:“我又没有揍要考试的读书人,我是把违法国法,胆敢在没有女人陪同下私自出门的男人抓起来呀!我可是个遵纪守法的好人。”

    至于在这个抓捕过程中,因为拿捏不准力气所以弄伤了一点点,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连长空和斩楼都露出了惊讶之色,纷纷去打量地上的两个考生,虽说昆古国的女人大多高大健壮,但短短二十年时间,还不足以令她们的骨相发生改变,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这两人都是女人吧?

    夏娃哼了一声,每个不信任她眼睛的人最后都要被狠狠打脸。

    她直接伸手,把两人的裤子给扒了!

    众目睽睽之下,五岁小孩如此行事,到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总之人群中发出浪潮般的惊呼声,哪怕他们外表看起来再像女人,用了易容丹,也没有用。

    因为易容丹只改变面部及体态,不改变生理结构。

    夏娃还一脸单纯地问红衣考生:“像这种不守男德的荡夫,人人得而诛之对吧?官府应该不会找我麻烦吧?”

    要夏娃说,不仅不能找她麻烦,还得给她送上一朵小红花,再加本荣誉证书。

    一阵死寂的沉默中,斩楼凉凉道:“诸位可别忘了,方才那位考生在台上说话,这两人是如何上蹿下跳煽风点火的,昆古国百姓过得如此之好,却有人恶意离间挑起对立,焉知他们不是邻国派来的细作?诸位都是读书人,能够明辨是非,千万不能上这等宵小的当。”

    一语点醒梦中人,考生们立马爆发出了强大的能量,得亏长空眼疾手快把夏娃拎到一边,否则小矮子就要被踩踏成肉饼了!

    不知是谁报了官,总之官府的人到来时,两个男人虽没变成肉饼吧,但也是满头满脸满身的鞋印,众考生怒不可遏,尤其是红衣考生,更是当堂告状!

    连边城都管得那么严,都城只会更厉害,差役们粗鲁的将地上俩人用锁链套起来扯出客栈,考生们呼啦啦追在后头要讨公道,有热闹不看王八蛋,斩楼把夏娃往肩膀上一扔,仗着身高腿长,几个大步就追了上去。

    “我说,他们不是普通人吧,是修士?”

    夏娃点点头:“估计是。”

    斩楼不解:“既然是修士,怎么不还手?他们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礼让凡人的人。”

    这个嘛,夏娃也不知道,但换成普通人,被愤怒的考生这么踩早嗝屁了,那俩却只是身上落了点鞋印,还没被她跳的那两下严重,可见肉身已经淬炼到了何种地步。

    哪怕是低等级的外门男徒,放在凡人之中也称得上是铜头铁臂,官府拿刀砍脑袋都砍不掉的。

    而且这俩人心胸颇为狭隘,又喜欢暗中拱火,被人揍了却不还手也不逃,绝对不是他们人品好。

    “恐怕是受到了什么限制,还不了手吧?”

    ——还真叫夏娃猜对了,这俩缃色衣袍的考生不是别人,正是剑修年尔那两个心比天高的冤种师弟。这俩不信邪,非说可以用易容丹混入都城查找妖魔信息,年尔拿他们没办法,只能约法三章,将他俩的修为暂时锁住,为的就是不许他们与城中百姓起冲突。

    修士一旦动起手,凡人如何抵挡?

    但年尔做梦都想不到她的两个师弟如此能惹事,他们早就看昆古国女男颠倒的地位不爽了,所以当有个二愣子在台上发表一些甚合心意的发言时,两人不约而同地表示支持。

    出身名门,在世外宗门都能横着走,入世后更是人人尊敬羡慕,早把两人的心给养野了,他们何止是瞧不起女人,根本就是瞧不起凡人。

    本来嘛,混在人群里挑事完全没问题,不仅能拱火成功还能全身而退,可是谁让他们点背,碰上夏娃了?

    夏娃那双眼睛随意一扫,是女是男她还能分不清?

    抓到违法犯罪人员可是能去官府领赏的,白送的银子谁不要谁傻子。

    今天可真是开了眼了!

    热爱看戏的都城人民听说有男人偷溜出家门,还混进女人堆里,当下激动不已,饭不吃了活不干了觉不睡了,端着饭碗趿拉着鞋,先冲向府衙,占据事业最好的位置准备凑热闹。

    第403章 第十六朵雪花(九)

    年尔快要气炸了。

    自打得知昆古国都城有妖魔潜伏, 她几乎没日没夜的四处搜寻,根本顾不上去管两个棒槌师弟,但那俩棒槌到底是掌门的男徒, 即便她时刻想着不管拉倒, 看在自家师尊的面子上也不能不管不顾。

    毕竟她们师徒几人还要在天剑门继续生活, 若对掌门男徒见死不救,免不了被穿小鞋。

    但现在, 年尔是真的不想去捞人。

    她也是要脸的呀!

    她在天剑门年轻一代中,哪怕排不到前三,至少也能进前十, 到哪儿都是受人尊敬的师姐, 所拜的师尊也是天剑门上一代最厉害的剑修青溪真人,师尊只收女徒,师姐妹们又打小一起长大, 情谊深厚,可以这么地说,除了偶尔要被师尊拎出来充当别人家的小孩外, 年尔的修仙生涯中没有任何不幸。

    ……哦也不对,还是有的。

    身为五大名门之一, 天剑门女修虽多,也架不住还有小半男修,受师尊影响, 年尔与师姐妹们对男修很是反感, 但谁让掌门也是男修呢, 这就导致天剑门近年来招手的新徒中, 男修的人数越来越多,而掌门收的男徒, 也总想压她们一头。

    这种温水般的争斗,伤不到人恶心人,年尔敢保证,自己若甩手就走,那俩师弟但凡能活着回到宗门,一定会跟掌门告状,掌门真人呢,又是个好面子的,他不会来师尊山头告状,却绝对会在后续中对师姐妹们使绊子。

    可能不伤及性命,但领到劣质法器,或是被派去没什么资源的秘境,这些就不是损失吗?

    想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换个掌门。

    可惜自家师尊是个练剑狂魔,两耳不闻窗外事,闭关一次起码十年起,上次见到师尊都是八年前的事了。

    师尊不在,没人护着,师姐妹们可不得给掌门真人面子?

    年尔在心里大逆不道的将掌门真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剑修不就是穷点儿,穷点儿怎么了?又不耽误活,非要收些歪瓜裂枣进门!

    说是歪瓜裂枣,这绝对不是年尔恶意诽谤,而是她这俩师弟,于修道一途天赋有限,惟独家中有钱,两家为了这宝贝独苗,恨不得献上金山银山,掌门真人见钱眼开,不仅收了钱,还把两人收为自己的徒儿以显诚意。

    只能说,幸好年尔给两个师弟打了个禁制,否则这两人暴怒伤人,不知会有多少无辜考生受难。即便如此,当年尔赶到都城府衙时,府衙门口也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那家伙,人多的啊,都比得上诛妖大会热闹了!

    最绝的是,有个老姨左手端了碗饭,右手却只拿了一支筷子,她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踮着脚尖拼命伸头往里头看,她旁边那位老姐也不遑多让,脚上趿拉板儿都只剩一只,你挤我我挤你的,让年尔幻视二师姐养的那窝小鸟,一个个嗷嗷待哺,被喂虫子时就这么挤作一团。

    “你好,麻烦让一下。”

    身为一位有素质的剑修,年尔没法跟凡人硬来,她总是先礼后兵。

    老姨老姐老大妈都没搭理她,事实上她们听没听见都得另说。

    年尔不得不加大音量:“你好!麻烦让一下!”

    这一声稍稍用了点修为在里头,不说是震耳欲聋,也算掷地有声,前头端着饭碗的老姨跟只穿一只拖鞋的大姐不约而同地回头,怒目而视:“想凑热闹不会自己挤啊,还让人给你让,你以为你是谁?”

    年尔:……

    她默默地看了眼府衙对面两棵大树上的“硕果累累”……真是服了都城人民,可怜两棵老树,枝丫上爬满了人,老少青年都有,甚至还有流着鼻涕的小娃儿。

    没办法呀,都城治安太好啦,不仅没有妖魔鬼怪,连违法乱纪的都找不到几个,像今天这样热闹的场景,起码得追溯到二十年前了!

    要不然不至于家家户户都赶来凑热闹。

    其实甭说都城人民,就是府衙的差役也觉得新奇,她们每天沿街巡逻,已经到了闭着眼睛都能走完一条路的水平,然而呢?顶多是抓个随地吐痰的家伙,像这种男扮女装出来作死的人,真真儿的头一回。

    坐在公堂之上的是一位身着藏青官袍的女子,正是都城府尹薛大人。

    “我是来领人的,里头那两个是我家的……”

    年尔的话没说完,老姨跟大姐的眼神瞬间变了。

    这个说:“哎哟,那俩不检点的小男子是你家的呀?哎哟哟哟,这姨可得说你两句了,你说说你,瞧着板扎盘顺的好青年,怎地不管好家里的小男子呢?”

    那个说:“就是说哦,姐跟你说,这俩你是不能再要了,他俩被扭送到官府时,裤子都没了,屁股蛋露了一路,这种男人咱可不能要啊,不守男德,容易闹得家宅不宁!”

    年尔赶紧解释:“不是,他们不是我的……他们是我的弟弟。”

    “是弟弟?”老姨听了,露出嫌弃的表情,“那你娘也太厚此薄彼了,咱们好人家,虽说女儿重要些,却也没有这样对待男儿的,你看我家男儿,我都不让他出门,免得皮肤晒黑了不好找家主,你家这两个实在是……”

    老姐也很嫌弃:“天呢,这么粗壮,屁股蛋子上还长毛,你们家到底怎么教男儿的?这日后谁从你家聘丰人,岂不是遭罪么!”

    年尔被数落的头晕眼花,到了最后她自己都快被绕进去了,赶紧不再跟这两位废话:“两位,可否帮帮忙,让我进去?”

    热心肠的老姨跟老姐二话不说,发挥出真正实力推挤开人群,还真让她俩搞出一条窄窄的通道,看得年尔钦佩不已,这是她做不到的,师尊师姐们也做不到!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出人群后,年尔就看见她那俩棒槌师弟被捆的跟个粽子似的,正摁在板凳上挨打呢!

    厚厚的板子高高扬起狠狠落下,一下一下尽数拍在两人的屁股上,若是修为还在,他们还能保护一下自己,但修为被师姐封住,这皮肉之苦便不得不受。

    两个都是养尊处优的,出身好,顺风顺水拜入名门,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当下叫得宛如杀猪一般。

    年尔悄悄往旁边退了下,用一位魁梧老姨的身板挡住自己,修士入世便要入乡随俗,若大庭广众之下阻止官府行刑,难免会败坏官府在百姓心中的威严,所以她决定等师弟们挨打结束后再露面。

    ——打死年尔也不会承认她是真心想看两个师弟挨揍的。

    分别五十个板子下去,两个屁股顿成一滩烂肉,充血红紫肿胀的比他们的脑仁儿都大,稳坐高堂的薛大人却面无表情,盖因对待这种违法的男子,无论情由都要先打板子,此乃律法,哪怕是她也得遵守。

    打板子时,年尔还听见周围的大娘大姨大姐们在讨论谁的屁股比较白谁的腿毛比较多云云……还有小孩儿拍手嘎嘎乐。

    那个正乐的小孩儿也在公堂上,一左一右分别有两个女子,这会儿她笑得嘴里露出两排小白牙,巴掌拍的跟板子还恰好对上,节奏感颇强。

    不过吸引了年尔注意的并非奇怪小孩儿,而是她身边的其中一名女子。

    “堂下何人,籍贯为何,家住何处?”

    薛大人声音冷漠如冰,一双眼眸漆黑深沉,不见丝毫怜悯。

    棒槌师弟挨板子挨得快晕过去,可惜他们刚要放纵自己晕倒,就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得,这下晕是不行的了。

    “你、你们……”一师弟颤巍巍地说。“你们给我等、等、等着……”

    另一师弟埋怨地看他一眼,知不知道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师姐还没来你放哪门子的狠话?是不是想被凡人活活打死?

    夏娃举起手道:“大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此人竟敢当堂威胁于我们这样的良民,还请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师弟们:……

    若是可以,恢复修为后,他们第一个杀的就是这小兔崽子!

    薛大人瞥了眼夏娃,将先前的问题重复一遍。

    年尔知道,自己该出场了,她实在是不想再看那两个红里透紫紫里透黑的大屁股,辣眼睛。

    “大人!”

    年尔一出场,便引来众人瞩目,夏娃跟长空同时将目光看向斩楼,后者被看得险些炸毛:“你、你们看什么!”

    夏娃与长空:都是剑修,区别怎么那么大呢?

    剑修是穷啦,但天剑门这样的大宗门,其实也不算特别穷,至少跟散修相比是的。再加上年尔仪表堂堂自带仙气,于是愈发衬托的斩楼像个拾荒的。

    “大人,我们姐弟三人路过贵国都城,不知贵国规矩,犯下大错,还请大人开恩。”

    说着,年尔向薛大人深深拱手弯腰。

    薛大人见她气质不俗,又系着一柄宝剑,猜测她是世外之人,态度缓和不少:“不知仙家师出何门?”

    年尔……年尔不是很想承认。

    其实世外宗门在凡间报上来历,大宗门出身一般能得到不少优待,可要是报出家门,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天剑门男徒男扮女装还被扒了裤子打屁股?

    于是年尔轻咳一声:“只是不起眼的小门小派,不值一提。”

    世外之人的处置与本国居民不同,既然板子挨了,年尔又表示愿意交双倍罚金,而且再三保证会严加管教,薛大人便从轻发落。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两个棒槌还需在大牢里蹲上一个月,一个月后再放人。

    差役们闻言,顿时面露喜色,能感觉到她们之前有多空虚,空了十好几年的大牢,终于迎来嘉宾入住啦!

    双倍罚金使得本就不富裕的年轻剑修愈发雪上加霜。

    她的心都在滴血。

    好在年尔还记得什么事最重要,所以交完罚金后,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等在府衙门口。

    长空低声道:“那个剑修,一直跟着我们,是察觉到妖气了吗?”

    用夏娃的眼光来看,所谓的妖气其实就是一种能量场。妖族能嗅出人的味道,并非是人本身便有味儿,而是因为感观敏锐,能够察觉到与自身不同的能量。反过来普通人类无法辨别隐藏在人群中的妖族,修道之人却可以,这是因为她们在修炼的过程中,对天地的感知更加细腻、清晰。

    两个棒槌看不出来,是他们修为不佳,认领他们的女修则不然。

    处于什么境界不清楚,但比琢城那批修士强得多。

    “斩楼斩楼,抱我。”

    夏娃扑棱着两只小手要求斩楼把自己扛起来。

    斩楼提溜着她的衣领一甩,夏娃成功坐到她左肩,然后跟长空说:“跟就跟呗,这条路又不是你家的,还不让人走了?”

    长空却难掩提防,她没进灵昌山前,常受修士和除妖师的追捕围剿,明明她都把窝搭在了悬崖边,却还是有人不厌其烦的来找事。

    与此同时,隐匿气息追踪妖物的年尔深觉不妙。

    她判断不出余下那两人究竟也是妖,又或者是单纯地被妖迷惑,再加上街上行人众多难以出手,年尔不愿意发生大规模冲突。

    妖族拼起命来可不会管周围是否存在无辜凡人,年尔不能冒险。

    她一路心事重重跟到夏娃她们打尖的客栈,惊觉这个地方自己竟来过,干脆绕了半圈去买牛肉烧饼。冯老板的牛肉烧饼不是想买就能买,年尔便在旁边的茶铺要了一壶茶,她已辟谷,像这壶茶水,直到热气消散变得冰冷,也没有被饮入腹中。

    监视到夜晚,年尔才起身离开。她一走,长空便转达了她的动向:“那个剑修走了,咱们要不要也换个地方?”

    夏娃:“不行。”

    斩楼:“我牛肉烧饼还没吃腻呢。”

    只是不像从前那样一天三顿都吃,一顿吃几十个而已,不代表不吃。

    “随她去呗,反正又没碍我们的事,只要她不打上门来,爱跟就跟。”夏娃说。

    长空难以理解她的想法:“你这想也太天真了。她现在不动手,不代表以后也不动手,万一她是掌控我们的行踪,然后召集更多的修士来呢?”

    这种事,长空可见多了。

    夏娃更不以为然了:“谁还不会摇人了?真把我逼急了,我可就关门放……放妖王了!”

    长空严重怀疑夏娃刚才是想说一个很危险的词。

    年尔没去摇人,修士在人间历练,除非生死存亡的大事,否则师门并不插手。她匆匆赶回了义庄,由于神色过于紧张,懒洋洋趴在屋顶监视的三花瞬间停止了舔毛洗脸的动作,喵呜喵呜召唤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白猫,让它去通知黑猫老大。

    真奇怪,这只两脚兽今天一个人回来,另外两只两脚兽早上出门到现在都还未归,不会是做什么坏事了吧?它就知道,这三只两脚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两脚兽一定是想赶走它们这些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猫猫,然后抢走信徒供奉的猫饭!

    想到这里,三花猫险些炸了毛,幸亏年尔进屋得快,否则三花非上去挠她一脸土豆丝不可。

    年尔一进屋便满面焦急又万般情形:“南大哥,你说得对,都城果然有妖,而且是只相当厉害的大妖!”

    南香鸣与两个棒槌不同,他对男扮女装没有兴趣,一直安静地待在这里。

    有了对比,年尔更觉得师弟们讨人嫌,恨不得把他们关大牢里再也不管了。

    对于年尔的话,南香鸣并没有意外:“你见到它了?”

    年尔点头,并将夏娃一行的外貌描述给南香鸣听,最后道:“南大哥,既然你能确定都城内有妖气,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判断那只妖怪的目的?”

    南香鸣闻言,微微吃惊:“你不打算收了它?”

    年尔摇摇头:“南大哥,御妖宗的事情你听说过没有?”

    南香鸣摇头。

    年尔快速与他讲了一遍,总结道:“我觉得妖族说的不无道理,人分好人坏人,妖自然也分好妖坏妖,不能一杆子打死。只要确认那只妖没有残害无辜的意图,我觉得,也不能不许人家出现在都城吧?”

    一看到妖就喊打喊杀,年尔不理解那种人。

    南香鸣赞叹道:“此乃大善。”

    年尔摆摆手,又把两个师弟的事情也告诉了他:“都城管得严,我本来想把他二人带回来,但他们到底是违反昆古国律法,又在众目睽睽下挑衅打人,我也不好叫府尹大人难做。”

    南香鸣确实是有些惊讶了,他在年尔身上感受到了大多数修士不具备的“人情味”,这是很少见的。

    然而对于如何确认长空有没有敌意,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法子,倒是黑猫不知何时来吃饭,这只黑猫脾气大得很,年尔曾经试着摸它一把,好险没给脸挠花。

    黑猫老大听了三花猫的话,立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她身为这一片的猫猫老大,自有一套独特的生存方法,很快,猫猫们便制定了一个极其恶毒的计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年尔出门了。

    另一头,薛大人下职后归家,刚进门,便有人来禀报:“姑娘,家主要见您。”

    薛大人正在解衣扣的手顿住,冷淡地应了一声。

    大约过了半刻钟,她到了母亲的书房,“您要见我?”

    正在写书法的中年女子抬起头,母女俩生得并不相似,然而神情几乎一模一样,这让人一眼就看得出她们乃是亲生的母女。

    “听说你今日判了个案子。”

    薛大人一听,一股无名火自腹部往上冒,忍不住冷笑着嘲讽:“怎么,我判的不好,害薛相在朝中丢人了?”

    薛相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毛笔,“本是杀头的大罪,你却改判了一月监禁,原因为何?”

    薛大人面无表情:“若觉得我判得不好,你只管捋去我的乌纱帽,换你满意的人选。”

    说完便拂袖而去。

    走到门口正好碰上送茶的管家,薛大人对母亲虽不假辞色,对看顾自己长大的管家却很是敬爱:“于姨。”

    “姑娘下职了,可用过饭?”

    薛大人:“在衙门用过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于管家推门而入,见薛相坐在椅子上一脸淡漠,忍不住叹了口气:“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家主也真是的,每回跟姑娘说话都针尖对麦芒的,您多大的人了,让让她怎么了呢?”

    薛相没好气地瞪她:“这话你怎么不跟那个不孝女说?我好歹也是她亲娘,再不济,我也是高她几个品级的丞相,她是怎么跟我说话的,你听见没?”

    于管家把茶水给她斟满:“姑娘年纪又不大,您慢慢教也就是了,何至于如此?”

    这回换薛相冷笑了:“你就知道她愿意从我肚子里托生了,似她这等在蜜罐子中长大的人,总是天真可笑的,她这是心里有怨,记恨着我呢。”

    于管家的手轻轻颤了一下:“难道姑娘她知道……”

    “谁管她知不知道。”薛相眼中掠过一抹狠厉之色,“她最好莫叫我失望。”

    于管家想劝,思及旧事,又劝不出口,“家主,您说……不会有事吧?”

    薛相又恢复了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她坐在太师椅上,面色沉静而冰冷:“不会。即便会,我也会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

    而薛大人在离开母亲书房后,心情依旧久久不能平静。

    她洗漱过后躺到床上,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半晌,她起身点灯,从房内柜子的暗格中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看着上面的内容,沉默良久。

    次日天亮,年尔再度离开义庄,她决定还是要观察妖怪几天再做决定,出门时看见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猫卧在墙头啃爪子,虽然在猫猫看来这是威武的象征,但年尔只觉憨态可掬。

    她举起手:“哟!”

    黑猫看了她一眼,像看傻子一样。

    没得到回应的年尔早已习以为常,但她没想到的是,她一走,开始有数不清的猫自四面八方浮现,屋顶上墙头上树枝上瓦罐里角落中……每一只嘴里都叼着一块石头!

    欺负不了女人,还欺负不了男人吗!

    第404章 第十六朵雪花(十)

    解决掉两个棒槌还顺便领了赏金, 虽说不多,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尤其是这种不劳而获的银子, 夏娃喜欢极了, 旁边斩楼还寄希望于今天的事情过后, 夏娃能够改变主意,别再扯着她让她去考试。

    听了斩楼的诉求, 夏娃铁石心肠道:“别想了,不可能的,你去也得去, 不去也得去。”

    斩楼心一酸, 忽然感觉前途无亮,悲声道:“你就不担心我被人抓住砍头吗?”

    夏娃:“不担心啊。”

    她当然不担心,她怎么可能会担心?长空都跟她说了, 这个看起来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甚至还很落魄的女人,实际上修为不弱, 那夏娃更不可能怜惜她了,什么叫工具人?派得上用场的才能叫工具人, 吃了她那么多牛肉烧饼,以为是白吃的?

    斩楼比了比自己,真心实意地问:“你觉着就我这体格, 去考试, 真不惹人注意?”

    昆古国女子体型普遍比男子高大, 即便如此, 斩楼在她们之中依旧鹤立鸡群。

    夏娃嘻嘻一笑:“我有这个。”

    她手一转,一个青色小瓷瓶便出现在她掌心, 看着神神秘秘,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打开塞子,夏娃从里头倒出一颗朱红色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药丸,“你把这个吃了再去考试,就不会发生任何意外啦。”

    这是她从那俩男扮女装的蠢货身上顺来的,除了这瓶药,还有些贴身的小法器啊符咒啊乾坤袋之类,夏娃一个也没给他们剩,想必被关进大牢,修为又被封锁后,他们能在大牢里尽情享受凡人的待遇。

    斩楼无话可说,事已至此,她再垂死挣扎有什么用呢?

    这瓶易容丹还剩下三颗,世外的丹药根据所需药材、用量及火候的不同,即便是同一类丹药,可能也会呈现不同的药效,比如上好的易容丹,服用一颗可以维持一年,劣质的易容丹那就……那就得看卖丹药的修士良心如何了。

    良心好点跟买家说实话,可能会维持个一两天,要是差点儿……说不定前脚买完服下,后脚就失了效。

    “不是。”斩楼感觉夏娃有点问题,“你是想让我顶替谁啊?”

    夏娃咧嘴一笑:“当然是脑子不好使的那个。”

    至于哪个考生脑子不好使……斩楼当时就想起了昨天在状元客栈高谈阔论为爹说事的那位,顿时脸一绿:“她昨天上蹿下跳成那样,谁不认得她?这不是搞我吗?”

    夏娃:“放心吧,她是挺热闹的,但后来不是有人比她还热闹吗?哎呀赶紧的,趁着那个剑修不在,咱们先把事儿给办了。”

    夏娃所谓的办事,就是在开考前,将那靛蓝衣袍的考生敲晕藏到她床底下,而斩楼直接服用易容丹留在对方的房间即可,由长空负责监管。

    准确点来说,除了那个剑修,夏娃目前没感觉到还有谁能对她们造成威胁。

    斩楼被迫赶鸭子上架,夏娃拍她肩膀:“你慌什么?到时候你把这个带上。”

    她说的是“眼”。

    由于有了实体,夏娃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以常人看不见的姿态自由行动,所以她在斩楼眉心贴上“眼”,这样就能实时看见科考的题目,但斩楼不仅认识的字有限,写的也不大行,拿起笔来就控制不住,一整张纸都不够她划拉一个字。

    这是夏娃没有考虑到的,她摸着下巴,冷不丁道:“你们说,换我去行吗?”

    关键是这具躯体乃冰雪造就,修士炼出来的丹药服下会有用吗?

    一般情况下是可以直接免疫的吧?

    为了证实一下自己是否可以免疫,夏娃摸出一颗易容丹扔进了嘴里,嚼吧两下后咂咂嘴,无比嫌弃:“没味儿啊,就不能炼点好吃的吗?”

    不仅没味儿,且口感像泥土,还是黏土。

    紧接着,在长空跟斩楼的注目中,原本五岁模样的小女孩一点点开始长大,先是手脚变长,毛发增长,然后刺啦一声,是夏娃衣服被撑开的声响。

    最终定格在十五六岁的模样,但只维持了不到半柱香时间。

    这易容丹是什么假冒伪劣产品?

    “不是易容丹的问题。”长空沉声道,“是她体质的问题。”

    昨天那两个男扮女装的家伙,挨了一顿毒打后被丢入大牢前都保留着易容后的状态,可见这易容丹的有效期最少也是半天。修仙界的丹药保质期极长,质量好些的,过个几百年再吃功效依旧足,所以必然是夏娃体质特殊。

    如果是这样,那夏娃就不能自己去考试了,可让她这样放弃她也不甘心,思来想去,她忽地摸出一式两份的合同,“来,把这个签了。”

    斩楼莫名其妙地看过去,发现自己不认识。

    夏娃耐着性子跟她解释:“我呢,有一门独创的厉害法术,但是这法术施展起来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乙方……也就是你,你得心甘情愿跟我签个契约。在契约生效期间内,我可以随时随地看到你、感知你,当然也可以帮你答题。”

    斩楼:“……说的这么好听,不就等于是夺舍?”

    “这怎么能一样?”夏娃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我才不想夺你的舍,看起来很逊耶。”

    突然被说逊的斩楼差点儿吐血,然后她就签字了。

    因为一写字就容易撇大,她摁的是手印。

    夏娃本以为自己还得再多浪费一番口舌,没想到斩楼如此配合,这让夏娃很吃惊:“你怎么这么好说话,你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斩楼诚实道:“反正我也不值钱,你卖我赚的钱,可能都不够我吃的牛肉烧饼。”

    这倒也是。

    夏娃哼哼两声,心说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我。如果不是受到限制,她是一定会借机掳走斩楼的灵魂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签订短期合同。

    契约成立后,斩楼感受到了一种很奇妙的状态,这是前所未有的,当夏娃尝试着操控她的手去写字时,她还有心情感叹:“天哪,这是我写出来的字吗?我突然感觉自己好有学问。”

    这是她自诞生以来最博学的时刻,现在就是来个人问她太阳为什么是圆的,斩楼都觉得自己回答得出来!

    夏娃试过一次后便施施然收手:“当然了,你没看合同上还有隐私条款吗?”

    像以前那种不讲理的霸王合同,了了不许她再用,签订契约的前提是必须等价交换,她要拿走人类的灵魂,就必须付给对方最渴望的东西,如果不进行灵魂出售,那么就需要一系列隐私条款来限制夏娃。

    免得她吃人不吐骨头。

    但夏娃慢慢发现了了也并不是很严格的在要求她,因为有些时候,当她拿出从前的霸王合同时,了了常常会当作不知道,她要学习的,就是学会如何区分乙方。

    距离春闱开始还有三日,外头年尔也这么盯了她们三日,确认这三人每日只吃吃喝喝后,她终于暂时放下了点心,将“妖”划入无害范畴,转而担忧起“魔”来。

    与妖族不同,年尔不相信有好的魔族,它们为杀戮与鲜血而生,一旦现世,必定引起血雨腥风,但魔又与妖不同,它们擅长藏匿与隐藏自己,除非主动现身,否则年尔没把握能找到。

    总不可能魔会愚蠢的自己跳到大街上曝光吧?

    想到这里,年尔叹了口气,准备返回义庄跟南香鸣好好商议一番,若实在不行,她也只能另想它法了。不知道南大哥愿不愿意男扮女装,也不要他做事,只需要他找到魔族踪迹,剩下的事情她可以自己来。

    回去的路上,年尔买了些酱油盐巴红糖还有米面之类的生活物资,毕竟她借住在义庄,虽说老婆婆不知道,但总藏在里头,不给点住宿费实在说不过去。

    除此之外,她还买了几包鱼干,这是给黑猫老大的,看对方能不能对她友善点,别每次见面都弓腰炸毛亮爪子,她真的不是什么好……啊不对,她真的是好人啊!

    离义庄还有点距离,年尔便看见文婆婆在门口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什么。

    她悄悄避开老人家的视线,翻身进了庄子,在西屋找到安分守己的南香鸣,顺便把买来的东西悄悄放进灶房。

    在过程中,年尔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像是酱油盐巴大米之类的,往文婆婆存放这些的罐子跟袋子里倒,一次性不能倒多,容易被发现,多分几次就好了。

    这样既付了住宿费,又不会暴露自己。

    南香鸣听年尔说那只大妖并无伤害人类之意,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暂且不管它。”

    “我担心的是魔。”年尔皱眉,“若说妖族我还相信有好有坏,那魔族我是绝不相信的了。”

    南香鸣轻叹:“只是想要找到它们并非易事,你我还得从长计议。”

    “南大哥,要不这样吧。”年尔说,“你,你介不介意男扮女装?有我保护你,不会让人认出你来的。咱们夜里出发,用你的响魔铃寻找魔族踪迹,然后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南香鸣不赞同地看着她:“这太危险了,你根本不能保证遇到的究竟是低等魔还是高等魔,万一是魔将呢?万一是比魔将等级更高的魔王呢?”

    年尔正想说话,外头忽地传来咚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掉了,她与南香鸣立刻噤声,转而身形一闪,透过门缝往外看。

    原来在放在水井旁的木桶落了地,年尔略微松了口气,然后便看见文婆婆从门口走了进来,一脸忧心忡忡。

    看到她手中端着的拌了鱼肉的米饭的海碗,年尔突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了。

    ——每次回来时,那只总躺在屋顶,居高临下盯着她且满脸不友好的三花猫哪里去了?

    ……不止是三花猫,其它的猫好像也都不见了。

    因为文婆婆性格和善,又很喜欢猫,附近的野猫都爱往这边来讨食,老太太宁可自己少吃点,也要从牙缝里节省出给猫吃的饭,当然,猫猫们也并非全都没良心,它们经常给老人家送点耗子啊小蛇啊之类的“回礼”。

    由于附近没什么人家,周围环境又不错,猫在这里几乎没有天敌,还有文婆婆喂饭梳毛,所以从躲进义庄那天起,年尔就总是看到一群一群的猫咪,它们花色大多不同,总是神出鬼没,但真的是从早叫到晚,尤其是晚上,猫眼睛还发绿光,抬头一瞅,墙头上一排小灯笼。

    可是今天从她回来到现在,就一只猫也没看到。

    奇怪。

    不过年尔还是把重要的事情放在前头,她继续跟南香鸣讨论要如何把隐藏在都城的魔揪出来,放这种杀戮成性的种族在人群中,简直如同在一池鱼里放进去一条大白鲨,大白鲨吃饱了还好说,没吃饱真就一口一群。

    南香鸣道:“既然如此,我便与你同去,无论如何,都要以无辜之人的性命为重。”

    此话正中年尔下怀,于是两人约定待入夜后便行动,眼前还是黄昏,既然已经有了决策,年尔便问起了旁的事:“南大哥,你这三天都在义庄,知不知道猫儿都跑哪里去啦?我回来的时候愣是一只也没瞧见。”

    南香鸣摇摇头:“你这么一说,好像是很久没听见猫叫了。”

    年尔想了想:“我出去看看。”

    她想到什么便做什么,起身而去,眼看夕阳西下,平时在外早野够了开始回来要饭吃的猫们却一只也没瞧见,尤其是那只定点吃饭的黑猫,年尔从没见过它迟到。

    文婆婆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种异常,她时不时便出来到处走走,屋檐下并排摆着一溜碗,里头的猫饭依旧不见少,却硬是一只猫也没有出现。

    老太太耳朵聋,听不见猫叫声,只能咪咪咪咪的叫,这些年下来,她早已把这些小猫当成了宝贝。

    年尔飞身跃上屋顶向远处眺望,万物复苏的初春,连枝叶吐出萌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偏偏一只猫也没有。即便是迁徙,也不可能全部都离开,而且猫也没有集体迁徙的习惯。

    那义庄里的那些猫呢?

    她在四周探查了一番,什么发现也没有,除了偶尔看见的几根猫毛,这不稀奇,掉毛季这些毛跟柳絮一样,风一吹一大把。

    关键是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说明猫们并没受伤或死去,而是纯粹的消失了。

    年尔曾见过那只黑猫对着文婆婆撒娇喵喵叫,不肯好好走路非要蹭着老太太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感觉,像那样有灵性的猫,哪怕真的要离开,也不可能如此无声无息,连声招呼都不跟文婆婆打。

    天色已晚,南香鸣自西屋悄然而出,低声对她道:“出发吧。”

    年尔略有犹豫,片刻后,她扭头看了眼天黑后还在拿着猫饭找猫的老人家,最终下定了某种决心,对南香鸣点头:“好。”

    两人走后,义庄外墙的大槐树上,忽地冒出两盏鲜红的小灯笼,小灯笼如同鬼火闪动了两下,漆黑的身体却与夜色完美融合,浓烈的怨气向外侵蚀,这怨气浓到已经实体化,一点点扩散。

    然而就在将要触碰到文婆婆时,怨气却像有生命般向两边退开,老人家不停呼唤着猫,树上的小灯笼又闪了两下,喵呜喵呜的回应起来。

    但聋了的老人家什么也听不见,正如她听不见群猫死亡时凄厉怨恨的哀鸣。

    最终,小灯笼消失,漆黑而优雅的黑猫自树丛中跳到墙上,可惜这一次即便它从文婆婆面前经过,她也无法再看见它。

    玄猫死而化鬼,怨气冲天,它不再留恋总是给自己喂饭和梳毛的老人,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夜色中转瞬即逝。

    与此同时,年尔与南香鸣已至城内,明日便是春闱,天不亮考生们就要前往贡院排队,所以前一夜的都城分外热闹,灯火通明。

    响魔铃在南香鸣手中声音微弱,年尔看不懂这法器的操作,只跟着南香鸣走,随着她们越来越接近城东,响魔铃的声音的也越来越强,到了最后,几乎有些刺耳了。

    年尔忍不住揉了揉耳朵,抬头去看那雕梁画栋的门庭——这里是皇宫西门,响魔铃由于声音过于尖锐,年尔都要怀疑它会直接碎掉,而被南香鸣收了起来。

    皇宫。

    这是整个都城最神秘也最难进入的地方,修士亦然,浓郁的紫气使得所有世外的手段尽数失效,哪怕是年尔,也只能老老实实爬墙头,没法飞身而入。

    皇宫里的侍卫可不是吃素的。

    “不会吧。”年尔喃喃道,“魔隐藏在皇宫中?这……”

    南香鸣沉声道:“响魔铃不会有错。”

    “可是这紫气如此之浓,怎么会有魔能隐藏在里面呢?”

    年尔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是只有修士无法在紫气中施展神通,这象征着帝王的紫气简直天克妖魔鬼怪,魔族能隐藏在这里,就跟老鼠隐藏在猫窝中一样匪夷所思。

    “究竟如何,进去看看也就知道了。”

    南香鸣如此说道。

    两人一拍即合,但很快便发现这一招行不通。且不说皇宫戒备森严,就是那宫墙,一般人就很难爬的上去。

    剑修会的是法术,不是轻功。

    南香鸣的法器符咒也通通失效,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还真想不出什么绝佳的方法,年尔便道:“要不这样,咱们在这里守着,我不信皇宫里的人不出来,等里头出来了人,我就把她打晕,再冒充她混进去。”

    不过在这之前,她得把南香鸣送回义庄,免得留在城里出什么事。

    南香鸣对此没有异议,但让两人没想到的是,回程途中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虽然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可勤奋的考生已经早起准备抢先排队了,而且还不少。为了维持秩序,今夜府尹薛大人也无法入眠,组织着差役们四处巡逻,薛大人自己更是以身作则,有她坐镇,考生们自然老老实实出发排队,没人敢大声喧哗,因为薛大人不许她们扰民。

    但就在年尔与南香鸣经过时,变故突生!

    排队前进的考生中,有一人忽地丢开手中考篮,双手着地如鬼魅般顺着路旁的店面,眨眼间就从地上爬到了屋顶,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南香鸣扑来!

    年尔眼疾手快捉住对方手腕,对方竟张口便要咬她!

    怕伤了凡人,年尔不好调动修为护身,只能躲避,而恰好经过的薛大人见到这出闹剧,立刻带人前来制止,年尔把那躁动的考生从南香鸣身上揪下,将其双手反剪,不得不从屋顶跳下去。

    就,挺突然的,有种干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感。

    薛大人看了眼被年尔打晕的考生,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年尔:“大人,你听我狡辩啊不,你听我解释,我带着我的……哥哥好端端在路上走,这个人忽然冲出来要攻击我们,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了手。不过大人放心,我没用力,他很快就会醒来,手也不会受伤,可以继续考试的。”

    ……由于年尔的表情过于真诚,薛大人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最后她道:“都城虽无宵禁,但……你管这叫在路上?”

    她们分明是在屋顶好吗?

    正在年尔要二度解释时,人群中又有一考生忽然发难,像她手里这个一样,不管别人,只扑南香鸣,幸而这次不必年尔出手,有另一考生迅速将其制住。

    薛大人朝对方投以赞赏的目光,她欣赏文武双全之人,心下便起了爱才之心,只是这定睛一看,此人颇为眼熟。

    好像正是前几日那两个男扮女装的犯人所拥护之考生。

    此时斩楼心里也在骂爹呢,这该死的条件反射,这该死的、惊人的反应能力!

    不过比起自己的出手,她更好奇这两个考生是怎么回事,以及那个被扑的男人,这得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才会被人这么针对啊?

    别说斩楼了,年尔跟薛大人也很好奇,很不解,很想知道。

    第405章 第十六朵雪花(十一)

    年尔没怎么说过谎, 也不是很喜欢说谎,所以当她绞尽脑汁想要解释而不得要领时,干脆选择了摆烂:“大人,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薛大人微微一怔, 往旁边看了看,到底是对修士心有忌惮:“请。”

    年尔火速从兜里摸出一块帕子, 交给南香鸣,示意他遮住面容,昆古国男子若要出行, 除却需要家中女子陪同外, 还需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除了眼睛不许有其它部位暴露。

    好在南香鸣貌美无比,哪怕遮住脸, 依旧能凭气质脱颖而出。

    就是吧,虽然天还没亮,但整条街上就他一个男人鸡立鹤群, 难免令人瞩目,跟看猴儿似的。

    薛大人在跟年尔去别处讲话前问斩楼:“前几日还听闻你在高台纵情阔论, 没想到竟是能文能武的全才,本官长见识了。”

    斩楼:……

    她就说吧!那考生跳得如此之欢,但凡见过她的怎么可能不认得?

    “多谢大人赏识。”斩楼拱手作揖, 态度端正且恭敬, “回去之后, 学生痛定思痛, 认为另外两位同窗的话也很有道理,太阳东升西落, 潮水涨退有度,世间万物存在,自有其存在的道理。学生实在是太狭隘了!只看得到男子的困境,却没有看见女子的困境,实在是枉读圣贤书!”

    她满脸悔恨,继续滔滔不绝:“女子自生来便被要求出人头地,十年寒窗,养家糊口,风里来雨里去,哪里不辛苦?比起男子,女子才是真正受到压迫而不自知的那一方啊!”

    薛大人:……

    如果人的想法会以文字的形式实时转换出来,那么现在薛大人对斩楼的评价一定是:有病。

    她没再跟斩楼说话,而是与年尔到了人少的角落,问道:“有什么事,你现在可以说了。”

    年尔:“大人,如果我说都城内有魔族潜伏,你信吗?”

    魔?

    薛大人蹙眉,“都城已有二十年未有妖魔存在,你如此说,可有真凭实据?”

    在年尔的示意下,南香鸣向其展示响魔铃,在听闻魔族隐藏在皇宫之后,薛大人眉头拧得更紧:“你有把握吗?”

    年尔点头。

    但即便如此,薛大人也不可能冒险带她和南香鸣入宫,更何况她暂时并不信任这两人,可宫内若是真有魔……

    “此事我已知晓,待我做了决策,会再通知你,不知你现在于何处落脚?”

    年尔不好意思地告诉薛大人,自己带着“哥哥”躲在义庄。

    薛大人有点一言难尽的看过来:“两个弟弟一个哥哥,你真是辛苦了。”

    尤其是前面那俩,一点都不省心,每到这种时候,薛大人就很庆幸自己是独生女,没有姐妹兄弟,但与此同时,她的记忆中又总是会出现些镜花水月的片段……

    “既然如此,你就到我府中暂住吧,你的兄长也一起来,此次事发突然,尚有情可原,若再有第二回,哪怕你们并非昆古国臣民,我也决不放过。”

    能住进薛大人家,当然比在义庄好,而且也方便很多,但年尔有些放心不下文婆婆,心下便决定,待此番事了,便回去向老人家道谢。

    “方才那两名突然攻击人的考生,你可有头绪?”薛大人问。

    年尔摇头,这也是她奇怪的事,要不是那两个考生忽然发难,她跟南香鸣的行踪甚至都不会暴露。年尔看得分明,两个攻击人的考生目标都很一致,那就是南香鸣,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南香鸣是男人?

    在这种属于女人的场合,南香鸣恪守男德,从头到尾不曾插嘴,安静地听年尔与薛大人对话。

    只从外表来看,他着实称得上是光风霁月,宛若神明,给人极好的第一印象,哪怕是薛大人这种刚正不阿的官员,也没法昧着良心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认为南香鸣有问题。

    而曾被南香鸣舍命相救的年尔更不会这么觉得。

    恐怕南香鸣当着她的面杀人,她都要先质疑对方是否是冒牌货。

    所以她们都怀疑是两名考生身上发生了什么,年尔是世外之人,对此道颇为了解,薛大人便请她帮忙,至于南香鸣,无论他有多厉害的本事,身为男子也只能安分守己。

    其实若不是欣赏年尔,薛大人根本不会让南香鸣住进薛家。

    检查过两名考生的状况后,年尔的眉头渐渐皱起,薛大人问:“如何?”

    年尔摇摇头:“她们本身没有问题,很可能是被附身了。”

    薛大人:“附身?”

    年尔:“正是。”

    薛大人:“是魔?”

    年尔摇头:“应当不是。她们身体里还残存着一丝怨气……不像是人,反倒像是鬼。”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号称二十年平安无虞的昆古国都城,居然在短短一月内妖魔鬼怪凑了个齐,年尔不相信这是单纯的巧合。

    一听闻有厉鬼作祟,薛大人立马警惕起来,准备派遣人手加大巡逻力度,此事事关重大,若确定有鬼,还需将其上报。

    浓浓的夜色与怨气融为一体,两次袭击皆不中,怨气也只能快速消散,但这并不意味着事情到此为止,它已经知道了薛大人要收留这两人,它会跟上去,但绝不会再像上次一样犯错误,它会静静等待机会,等待一击即中的那一刻。

    同一时间睡意全无的还有夏娃。

    斩楼非说缺乏安全感,害得夏娃从美梦中醒来暂时与她通感,自然也透过斩楼的眼睛看见了考生暴起伤人的一幕。

    有些人,存在本身就会让人注意,南香鸣便是这种人。

    不过夏娃更好奇的是,在考生暴起伤人时突然激发的特殊能量场,她让斩楼往四周看,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夏娃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得知都城可能存在鬼怪后,薛大人派人严加巡逻,可惜没有任何收获,这几日又正值春闱,一旦这个时间段出事,她这个都城府尹必定要吃挂落。

    当天天亮后,考生们进入贡院,薛大人也带着年尔回到府中,年尔望着她,试探着问:“大人是否有话要跟我说?”

    薛大人确实有心事,而且始终找不到办法解决,如今碰见年尔,一来两人也算一见如故,二来年尔身为修士,神通广大,说不定真能帮到她。

    “我听说高人能够通过人的面相判断对方家中状况,高堂是否安在,又有姐妹几人,这是真的吗?”

    对于薛大人的问题,年尔回答的很诚实:“是有,但窥伺天机要承受极重的因果,所以即便看得出来,也很少有修士真的会给人算命,而我是剑修,对相面之术只能说是一窍不通。”

    薛大人轻轻点了下头,年尔见她闷闷不乐,忍不住问:“大人是有什么烦心事吗?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绝不推辞。”

    她满面赤诚,薛大人感觉很神奇,听闻修士动辄百岁起,从岁数上讲,年尔至少有她的十倍,但年尔身上丝毫不见世故圆滑,反倒无比真诚。

    “若到了那时候,我必定来麻烦你。”

    正说着,一阵脚步声传来,两人转头看去,见是行色匆匆的薛相。

    她就这样从薛大人身边路过,连看都没有看一眼,跟在她身旁的于管家也只来得及匆忙向薛大人行礼,而后便快速追上。

    母女俩容貌上相似度不高,但这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年尔问:“那位是大人的母亲吗?”

    没等薛大人回答,年尔便道:“想必是一位能够流芳千古的名臣。”

    薛大人不禁看向她,“这也能看出来?”

    年尔笑了:“不是靠相面的,而是有些人在达到一定的高度后,身上的气场便会显现出来,令堂身有长虹,必是千古名臣。”

    不过看母女之间的相处,好像关系不是很亲近……

    年尔不确定自己这么夸赞薛相到底对是不对,万一薛大人不乐意听呢?

    最终薛大人也没有跟年尔说自己的心事,春闱太过重要,似是其它小事,还是留到之后再说吧。而暂住于薛家的年尔,也终于能尽情在都城溜达,一方面她记挂着藏身于皇宫的魔族,另一方面也放不下那晚突然发狂的两个考生,明明是被鬼附身,可无论她怎么追查也找不到鬼的下落,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斩楼则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段时光——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答卷子了!

    从贡院出来后,如她这般强壮的体魄都好险没一头栽在地上,这不是她体质差,纯粹是被卷子上密密麻麻的字给恶心的,头晕脑胀险些哇的一口吐出来。

    夏娃安慰她说:“没事的,慢慢就习惯了,主要是这个短期合同难免有点副作用,下次我会注意。”

    斩楼:“哕!”

    长空拍拍她的背:“继续努力,我们很快就能见到皇帝了!”

    卷子是夏娃答的,她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也许打架斗殴她不擅长,但这种智力活儿,夏娃敢说第二,就没人敢称自己是第一。

    事实也证明夏娃没有吹牛,斩楼以黑马之姿迅速脱颖而出高中榜首,众考生对她的名字颇有印象,毕竟不是每个考生都会站到高台上呼吁对男性多一点包容与怜惜,如此出格之事,很难不让人对她的脸记忆深刻。

    最后一场考完,斩楼狠狠昏睡了一天一夜,等名次一出,她再度大红大紫,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梅开二度直接又上了状元客栈的高台,但说出口的话却与第一次截然相反,堪称精分,搞得原本支持她的人如鲠在喉,原本反对她的人莫名其妙。

    终于能进皇宫了,殿试前一日,夏娃以“紫气会排斥我”为由,让斩楼自求多福,她才不会傻的自己冲上去,万一真有母神系统,那她可就完蛋了。

    长空是灵昌山妖族,要是死了她不好交差,还是斩楼适合推出去当炮灰。

    关键殿试还有笔试,连名字都写得跟狗爬一般的斩楼脸一绿:“那你岂不是让我交白卷?”

    夏娃说:“没事,反正这人本来连殿试都进不了。”

    能考中举人已顶了天,按照被替代者的原有水平,至少得再读个五六年才有上榜的希望。

    斩楼磨破了嘴皮子夏娃也不肯松口,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但殿试时,她并没有见到皇帝,整个大殿鸦雀无声,负责监考的是以薛相为首的重臣,对于斩楼,也就是曾在高台大声宣扬男子不易的这名考生,薛相可是很有印象的。

    这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事,但凡她想知道,便不可能不知道,然而斩楼并未感受到薛相的轻蔑,因为人家从头到尾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人生一张嘴,谁还不会说话了?但就是再能说又有什么用?

    所以斩楼交不交白卷结局都一样,只凭那番言论,她就别想被录。

    从会试第一到殿试垫底,只能说幸好斩楼不是本人。

    回到客栈后,夏娃跟长空却不在,斩楼把被打晕的苦主从床底下拖出来,衣服什么的还给她,顺便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人送回状元客栈,等这人一醒,就会发现春闱已过,自己曾攀登到至高顶点又狠狠摔落,最恐怖的是这一段记忆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一直到天黑夏娃才回来,她身后的长空右手抬起,像是捏着什么东西。

    “你们去哪儿了?”

    夏娃从长空手上把那东西拎过来,在斩楼眼前一晃:“看得到吗?”

    斩楼一脸茫然:“什么?”

    “猫啊!”

    说着,夏娃改成双手掐猫的胳肢窝,然后在斩楼面前甩了两下,发现对方依旧看不见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忍痛伸手抹了下斩楼的眼睛。

    这道具可是要花不少积分的!

    最开始兑换是为了看清楚猫在哪才好抓,这猫明明都死了,却跟成了精一般,东躲西藏上蹿下跳,差点儿没把整个义庄给掀翻。

    在“火眼金睛”的道具下,斩楼终于看清楚夏娃手里抱的是什么了。

    一只油光水滑,通体无黑毫无杂色的大黑猫!

    这猫正耷拉着耳朵,生无可恋地任由夏娃掐着,脑袋圆溜溜的特别讨人喜欢,斩楼当时就手欠儿的伸了出去,想呼噜一把猫猫头,结果那耷拉耳朵的蔫猫,居然立马精神抖擞的竖起耳朵,奔着她的手指嘴巴一张露出上下两排利齿!

    得亏斩楼反应快,不然这会儿夏娃该忍痛给她买一针狂犬疫苗了。

    “这猫……”斩楼评价,“挺凶啊。”

    “可不嘛。”长空说,“破坏力还强,要不是为了抓它,我跟夏娃早回来了。”

    斩楼不解地问:“抓猫干什么?这猫……等一下,这猫死了?”

    她突然意识到刚才夏娃在自己眼睛上摸那一把是什么意思,一只已经死了的猫?

    “对呀。”夏娃牢牢地勒住猫脖子,好悬没把黑猫勒死,她看向斩楼,“谁让你妨碍它来着?不挠你挠谁?”

    斩楼:“我什么时候妨碍……诶?”

    夏娃跟长空同时向她点头,斩楼惊奇:“可当时我不是这样子啊,它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天剑门虽然穷,但到底是大宗门,门下男徒随身携带的易容丹质量不俗,那几天斩楼照镜子,自己都认不出自己,这只猫鬼居然能认出来?

    “只是身形和脸换了,气息又没有,它当然认得出,对吧小黑?”

    黑猫喵嗷喵嗷的愤怒叫嚷,你才是小黑,你们仨都是小黑!

    可惜它被长空狠狠教训了一顿,虽说猫都是扑鸟的,但金雕原形可比猫儿大多了,再厉害的猫也扑不了,黑猫老大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不仅没报成仇,还被人给抓了。

    想到这里,它又开始在夏娃怀里挣扎,夏娃威胁道:“再乱动我就把你的毛全拔了,然后做成烤猫肉!”

    黑猫:……

    长空开始跟斩楼讲今天她和夏娃都干了什么。

    透过斩楼的视线看见考生伤人时,夏娃检测到了奇怪的能量场,不属于妖或是魔,也不是修士,她很好奇,再加不能进宫看皇帝,干脆带着长空去检查,花了好几天时间终于找到了义庄。

    “住在义庄的老婆婆告诉我们,说以前义庄有很多很多猫,可这几天全不见了。她报了官,官府也在帮忙找,但愣是一只都没找到。”

    黑猫听得懂长空的话,气得炸了毛。

    “这跟考生袭击人有关系吗?”斩楼问。

    “当然有,就是它干的。”

    夏娃把黑猫高高举起,示意斩楼来拜见罪魁祸首。

    斩楼把黑猫从头到尾打量了好几遍,“这黑猫是膘肥体壮,看着怪唬人的,但它怎么能附到人类身上?即便是成精的妖族,修为稍低一些也是做不到的。”

    “而且,我要是没看错,它不是成精,它是……成鬼了吧?!”

    夏娃连声嗯嗯:“对啊,猫鬼,你以前见过吗?”

    斩楼摇头。

    夏娃把猫甩了两下:“你自己说。”

    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莫欺猫猫不会说话。

    黑猫嗷嗷嗷的叫,在场三人没一个听得懂,毕竟它死前离成精只差最后一步。只差最后一步的意思就是……不会说人话。

    夏娃只好忍痛花了十几个积分,兑了个宠物翻译器出来,这是星际时代的科技产品,不仅能够翻译宠物的声音,还能跟翻译虫族及星兽的语言。

    出乎意料的,外表看起来非常高贵神秘的黑猫,结果是个大烟嗓,明明喵喵叫时那么软绵,一张嘴说话就跟剌了砂纸一般又粗又低。

    它将那天发生的事情,满怀恨意地讲了一遍。

    最开始,是无人问津的义庄突然出现三只两脚兽……

    “等一下,你说三只?”夏娃跟斩楼齐齐出声。

    年尔,两个棒槌“弟弟”,还有“哥哥”,不是四个人吗?

    黑猫不耐烦地道:“还听不听了喵?不要打断我的话喵?”

    夏娃:“第四个人呢?”

    黑猫气愤地在她手上打了一套空气猫猫拳:“谁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

    它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南香鸣。

    由于年尔等人进义庄时,黑猫老大正在外面骗吃骗喝,所以回来时三花猫告诉它说有四个人类来了,它也真以为那是四个“人”。

    年尔的两个师弟不喜欢猫,因为它们一天到晚的叫,攻击性又很强,所以常常趁着年尔不在用石子击打它们。那天这两人一去不回,年尔在猫猫的眼里又行踪鬼祟,所以猫们都觉得她们不是好人,一定是要对信徒动手,说不定还要谋财害命!

    说到信徒时,黑猫老大可得意了。

    年尔本事大不好招惹,所以在黑猫老大的率领下,趁着年尔出门,它们便叼起石头去砸西屋的房顶,想把人骗出来再给他挠一脸土豆丝儿,没想到人是骗出来了,结果那可不是什么善茬儿!

    “都、都死了喵!”黑猫老大回想起这件事还会恼火,怨气冲天,“要吃了他喵!坏东西!”

    它不知道南香鸣到底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人”。

    既然不是人,自然也不可能是散修,更没可能有什么家族底蕴了。

    猫猫们死得太快,几乎是眨眼间便全部消亡,以至于文婆婆从头到尾都没发现,然而黑猫毕竟与其它猫不同,它虽然也被杀死,却化作猫鬼,时时刻刻想着复仇。

    说到这里,黑猫老大不爽地瞪着斩楼:“坏东西喵!不让我报仇喵!”

    斩楼:“……”

    她是无辜的呀,她哪里知道是这么回事?而且当时她完全是出于习惯才动的手,早知道这样,她说不定还能助猫鬼一臂之力。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因为斩楼的出手,黑猫老大不得不逃走,导致它已经跟丢了那两人,它不甘心得很,只能回义庄守株待兔。

    “那个家伙……很奇怪喵,不敢靠近,喵喵喵。”

    斩楼回想了下南香鸣的模样,“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类似的感觉。”

    第406章 第十六朵雪花(十二)

    “你也有?”

    夏娃看了眼斩楼, 问长空:“你呢?”

    长空摇头。

    这就奇怪了。

    在不使用道具的情况下,夏娃能够通过眼睛判断对面的性别身高体重等等基础信息,但遇到厉害的家伙, 比如通过食人转换成对方模样的魔, 则需要使用道具。她在第一眼看见南香鸣时, 并没有感觉到其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

    除了貌美一点仙一点外,跟别的歪瓜裂枣男人相比过于显眼外, 夏娃没从看出任何不对劲。

    传说玄猫能通灵,成了精的玄猫更了不得,这只大黑猫说出这话不奇怪, 它的感观比长空更为敏锐, 而长空身为妖族都不曾察觉,身为斩楼的人类又为何……

    不对,等一下。

    夏娃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一般情况下, 需要花积分兑换的道具,不到万不得已夏娃是不会用的,在琢城认识斩楼时, 对方又表现的无比正常,再说了, 也没见妖魔鬼怪能像斩楼那般落魄,可从头到尾,斩楼也没主动说过自己是人类呐!

    斩楼没注意到夏娃的表情, 而是继续试图捉摸自己对南香鸣的异样感觉从何而来:“……就很奇怪, 明明不是什么厉害的人, 他还要那个剑修保护呢, 但我总觉得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说着,她把袖子捋上去:“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要不咱们赶紧离开昆古国吧,总感觉留下来没好事。”

    夏娃:“不行,不能走。”

    她还没见到皇帝呢。

    黑猫老大更不可能走,它凄厉的喵喵喵:“我要报仇喵!报仇!喵!”

    始终在沉思的长空缓慢开口:“不管那是什么,他来昆古国,总归是有目的的。而且以这只猫的说法,他修为并不差。既然如此,为什么总跟在剑修身后,为什么掩藏实力?为什么要示弱?”

    斩楼:“也许,是因为男儿身不好在昆古国行动?”

    长空:“那以他的外表跟能力,找个愿意为他花钱,把他接进城的富贵人家也不难。”

    这可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管怎么想,都找不到南香鸣隐藏在年尔身后的原因。斩楼撇嘴道:“他现在可不用这么干了,那天我听得很清楚,都城府尹薛大人都把她俩邀去自家做客了,说不定比我们都能早见到皇帝呢。”

    皇帝!

    夏娃眼睛一亮:“皇帝!”

    斩楼茫然应声:“皇帝怎么了?”

    “你跟这只猫不是猜测他不是人类吗?不是人类,就是妖魔鬼怪咯?整个都城他都能来去自如,惟独一个地方他进不去。”

    斩楼长空异口同声:“皇宫!”

    “而他虽然进不去,可那个剑修是人类,她进得去呀,现在她不就已经跟当官的搞好了关系?还住进了当官的家里?”夏娃冷笑,“真要是这样,我看要不了多久,他就能进皇宫了。”

    没有机缘,对方也一定会费尽心机创造机缘。

    “不行。”夏娃猛地收紧双手,她怀里的大黑猫被勒得喵呜一声,“不能让他抢在我前头!皇宫里肯定有什么好东西!”

    虽然很可能会存在母神系统,但富贵险中求,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夏娃决定赌一把。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别人捷足先登!

    选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夏娃立刻决定今晚便出发,她原本想着,若有朝一日真得自己想办法进去,就让身为人类的斩楼帮忙,但现在来看,斩楼恐怕也不一定进得去。

    反倒是自己这具冰雪凝聚而来的躯体,既然能够免疫修士的丹药,那宫墙自然也抵挡不住。

    夏娃在系统商城里翻了半天,忍痛花掉三分之二的积分兑换了一件隐形衣,这是属于其它文明的科技,在本世界不受限,同时也巨巨巨巨巨贵,但比起皇宫里的宝贝,夏娃觉得这点付出是必须的。

    最后哪怕找不到宝贝,她也一定要搬走皇帝的私库,用里头的金银珠宝来兑积分!

    长空:“需要我做什么?”

    夏娃心想你能做什么,没得到皇宫主人的允许,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去。所以她目光一转看向斩楼,故意道:“你在外面接应我就行,让斩楼跟我一起去。”

    斩楼:“行啊。”

    不带一点犹豫的。

    夏娃又开始怀疑她究竟是不是人类了,但刚花掉三分之二的积分,现在再让她去换道具来看斩楼真身,她舍不得,万一是人类,夏娃能当场气死。

    不得不说,斩楼爽快的态度让夏娃心里对她的不满稍稍褪去了些许。

    黑猫老大:“我也要去喵!”

    它一脸斗志昂扬,听说南香鸣的目标可能是皇宫,恨不得立马长出翅膀飞过去,完全不知道像它这样的死鬼连宫墙都爬不上。

    夏娃满怀恶意的不提醒,并且以眼神勒令斩楼也不许提醒。

    就这样,天一黑,她们便按照计划朝皇宫出发,斩楼还不知道长空是妖,所以无法让长空化做原形。好在斩楼腿脚快,她们还是在原定时间内到达了皇宫附近。

    长空:“交给我吧。”

    她的任务是负责接应,同时还要帮忙解除一点麻烦,比如将守在宫墙边的侍卫引走。

    黑猫老大迫不及待的朝宫墙奔去,以它的弹跳能力,十米高的宫墙洒洒水啦!

    然后它就被撞了个倒栽葱,宫墙外围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黑猫老大恶狠狠弹了回来,明明都已经死了,它却还是弹性十足,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灰头土脸的爬起来后,歪歪脑袋咪唔一声:“喵?”

    怎么回事?为什么连墙面都碰不到?

    笼罩着整个皇宫的紫气是妖魔鬼怪的克星,夏娃得意一笑,叉着腰对黑猫说:“你就庆幸吧,这外围的紫气防护大于攻击,否则你现在已经是一滩猫鬼饼了。”

    黑猫老大不信邪,又往前冲了几次,每一次都铩羽而归。

    这下它终于意识到自己进不去了,叫声愈发凄厉哀怨,斩楼看着它摇摇头:“真可怜。”

    说完就要把夏娃拎起来,施展功夫将她送上墙头,被夏娃一把拍开手。

    夏娃从头到脚把斩楼看了几个来回,在她一脸莫名其妙时,说:“你这么大的个子,进去给人当靶子呀?那还不是一眼就被发现了?你也在这等我吧,记得把这猫给我看好,别给它跑了,否则接下来一个月你都只能看着我吃饭。”

    这个威胁太恐怖了,斩楼火速捞起地上的大黑猫。

    此时长空已成功引走侍卫,斩楼带着大黑猫几个纵身,便躲进了距离宫墙十数米外的一棵大树上,有猫鬼在,树上的虫子都不敢露头。

    夏娃其实也拿不准自己究竟是否免疫紫气,毕竟易容丹在她身上还是有点效果的,因此她先伸手试探,慢慢适应后才一点点往里头挪。

    被引走的侍卫很快便反应过来,然而夏娃已经套上了隐形衣,她把双手贴到墙面,靠着隐形衣自带的吸盘功能,一点一点蹭上墙头,然后跳下去。

    皇宫内院跟夏娃想象中大差不差,仗着身上有道具,她大摇大摆的走到大路上,寻找皇帝寝宫所在。

    别看她如此得意,心底却是虚的,万一真有母神系统存在……

    说来也奇怪,皇宫内院,怎地如此黯淡?

    前殿还好些,从墙头上下来还看得见灯笼与火光,越往内里走越黑,四下寂静无声,居然连侍卫都不怎么能见到了。

    夏娃有点犹豫要不要继续,怕倒是不怕,只是感觉怪怪的。

    她又不是没见过其它世界的皇宫,那荒唐起来可真是恨不得从夜晚疯狂到白昼,宫中没有宵禁,皇帝更不缺钱,除却没住人的宫殿,大多数地方都是灯火通明,然而这个皇宫却反其道而行之,黑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来都来了,让夏娃什么收获都没有还白搭三分之二的积分,打死她都不干。

    走了这么久,她在心中已经描绘出了皇宫基本的地形图,建造皇宫也讲究风水,皇帝寝宫必然在位置最好的地方,等夏娃走到,却发现这里也是一片漆黑,别说是守夜的宫人,连侍卫都不见一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难不成已经死了?

    正在夏娃准备离开再到其它地方一探究竟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哼哼。

    像是被烫了最后一瓢开水的死猪临死前发出的哀嚎,细弱无力,充满对死亡的恐惧与生的留恋。在诡异的皇宫,诡异的黑夜中响起,不免叫人毛骨悚然。

    夏娃贪生怕死忘恩负义,惟独胆子大,除了能真正摁死她的了了,她真没有怕过别人。

    这声音响起后,每隔一阵便会再次出现,很明显是人类发出的,那夏娃就更不怕了。

    她走到寝宫门口,门扉紧闭,夏娃用力推开一条细缝,随即从里头传出一阵热烘烘的恶臭,简直像是有人把小孩子的尿布放在炕上烤,那滋味儿太绝了,害得夏娃差点儿吐出来。

    她火速扭过头,哈哈吸了两口新鲜空气,然后就听见了更为清晰的哼哼,这下好奇心到达顶点,夏娃现在已经有八成把握,皇宫里不存在母神系统了。

    虽然对一切美好的品质嗤之以鼻,但夏娃不得不承认,母神系统总是光明磊落的,连带着被教育出的人类也大多如此。

    也许是因为本身并非人类,得到身体后的夏娃在体质上显然胜过普通雪人,更接近了了。黑暗中她仍然能看见,整个大殿上都铺满了人皮。

    换作人类,恐怕会被这恐惧血腥的一幕吓得当场昏死过去,但在夏娃眼里,跟晒满咸鱼干的草垫子没有区别,毕竟她是吃人的。

    从头顶到脚下,乃至于柱子上,都是人皮。

    不是那种剥下来挂上去的人皮,而是内脏手脚血肉骨头被掏空,却还留了个活生生脑袋的人皮,他们被摊开成大字型,用钉子钉着以免滑落,夏娃听见的哼哼,正是他们痛苦至极发出的无意识闷哼。

    跟吃了肉灵芝被菌丝蚀空的老蔡有点像,但比老蔡惨多了,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包了浆,不知道被钉了多少年。

    最显眼的,当属寝宫床上那一张又肥腻又雪白的皮子,此人生前一定脑满肠肥,整个脑袋如同一个大猪头,浸满汪汪油脂,感觉看一眼就会想出家,从此茹素一生。

    但这细皮嫩肉的劲儿,以及从年龄长相……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头上还戴着冠冕,夏娃猜测他应该是个皇帝。

    这不是洪帝的寝宫吗?洪帝人呢?还是这张皮就是洪帝?

    夏娃慢慢往前挪了几步,想要看得再清楚一点。反正她也不需要光线,所以哪怕旁边就有灯,她也不点,万一点了引来厉害的家伙怎么办,她还想全身而退呢。

    “哦,不好意思。”

    走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踩了一张皮的头发,对方骤然发出一声惨叫,夏娃便很不走心的道了歉。

    ……这简直比满大殿的人皮还惊悚!

    她出声的一瞬间,所有人皮上粘连着的脑袋都冲这边看了过来!长久的酷刑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恐惧,让这些人头的思维、表情、五官皆已扭曲,所以被这么多双充血诡异的眼睛凝视时,夏娃眨了眨眼,刻意压低嗓门,发出恶魔般的声音:“看什么看,再看吃了你们。”

    看得到吗就看?眼珠子都给你们挖出来!

    这些人皮里,由于身体已经没有血肉,自然也没穿衣服,只能从脑袋上和手指啊脖子上的装饰判断他们的身份,总的来说,有男有女,男的居多,有些下面缺了东西,明显是太监,还有些手指皮里残留着老茧,估摸着是侍卫,还有一些下面有东西又比较老,茧子主要长在食指与中指上,应该是大臣一类。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这都是谁干的?夏娃好奇死了。

    她走到龙床前,不知道变成了人皮多少年,皇帝的头发油的已经跟被褥黏在了一起,肉眼看去厚厚一层脏污,夏娃甚至看见了蛆虫,怪不得殿内这么臭,四十五度天的旱厕跟它相比都得甘拜下风。

    夏娃把隐形衣的帽子拽下,这样就能只露出一颗脑袋,皇帝骤然看见这个在空中漂浮的脑袋,吓得啊啊叫,未免他叫来人,夏娃当机立断,抓过旁边直立的烛台就往他嘴里怼!

    成功止住叫嚷后,她扼腕道:“糟糕,你没事吧?还能说话吗?”

    满嘴血的皇帝绝望又满怀恐惧地看着她,夏娃晃了晃烛台,叹气:“不能说话,那算了。”

    说完就要再怼他一回,吓得皇帝连忙点头:“能、能!”

    夏娃惊奇不已,说真的,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失去了五脏六腑与骨头血肉,只剩下一颗脑袋依旧活着,甚至能够与人交谈,太不科学了!

    到底是谁制作了如此震撼的一幕,夏娃真想和对方推心置腹的交流一番艺术心得,想当初,她也是个喜欢把人类当成肉干串起来的怪种之母呀!

    “原来你能说话呀。”夏娃用气声小声地说,“那你能不能小声点?万一被人发现就糟糕了。”

    “哦,哦。”皇帝连连应是,还真学着夏娃的样子用气声讲话。

    他这样显得诡异又滑稽,成功逗笑了夏娃,她甚至给他拍了一张,准备留作纪念。

    “请问你是皇帝吗?你是哪一位皇帝?”

    皇帝:“我、咳,朕,朕是洪帝啊。”

    夏娃更加惊奇了:“你是洪帝?那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洪帝没有回答,对生的渴望让他想要尽可能的抓住每一根求生稻草:“我说了,你能救我出去吗?只要你能救我,我、我什么都给你!就连昆古国的江山,我都分你一半!”

    夏娃乐了:“瞧你这话说的,那我救你干什么,我救了你,你等于白得一半江山,还有这好事?”

    洪帝:……

    夏娃:“赶紧的,少废话,说,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洪帝把嘴一闭,不回答,大有你不救我我就不告诉你的意味在里头。

    对此夏娃举起烛台再度怼进洪帝嘴里,真是奇了怪了,这都什么处境了,他还以为能跟她讲条件?不说拉倒,这么多人皮,整个宫殿都被贴满了,夏娃不信找不到一个愿意说的。

    洪帝下半张脸几乎被夏娃怼烂,他疼得想死,又死不掉,夏娃随意选了个离自己最近的老太监,问:“你愿意说吗?”

    同时举高烛台。

    洪帝:“住口!不许说!”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再多的敬畏也在永无止境的折磨中消失了,大家都一样是人皮脑袋,还分谁比谁高贵?老太监压根不敢威胁夏娃救他,嘴一张:“是公主!是公——”

    “公主!公主!”

    突然,一个人皮脑袋张开嘴巴大声呼喊,“公主!有外人闯入寝宫!公主!公主!”

    夏娃当机立断决意开溜,然而已经晚了,于是她直接将帽子一戴,重新回到隐身状态,并且屏住呼吸。

    紧接着便看见四面八方都有紫气凝聚而来,最终在大殿中央形成人形,不过……

    也只能说是人形,而非人类。

    露在外头的皮肤上爬满诡异的黑紫色纹路,这种黑紫色纹路应该是浑身都有,因为夏娃看见了从衣领处延伸到面容上的花纹,这是个年纪大约在十五六岁的少年,一头乌发如墨水般垂直在地,随着走动的姿态微微摇曳荡漾,脸上有鼻子有眼,但除却纹路外,她的眼珠居然像是燃烧的火焰。

    火焰同样黑紫交加,这绝对不是人类应有的模样。

    她出现后,没有第一时间询问是谁闯入了寝宫,而是精准地找到了那个呼唤她的人皮脑袋,伸出了手。

    ——夏娃看见了她长的惊人尖的吓人的黑色指甲。

    指甲就这样没入人皮脑袋的脸颊,直接将其脸肉刺穿,少年的眼神却显得格外温柔:“是你在呼唤我么,莲?”

    名叫莲的人皮脑袋应该是个宫女,她的眼眶里流出泪水,“公主,公主你饶了奴婢吧公主,奴婢知道错了,公主——”

    公主却将她的脑袋甩开,然后一脚踩碎。

    脑浆子与鲜血流淌了一地,形成厚厚的垢,就是说呢,地面踩起来怎么软的那么恶心。

    所有人皮脑袋都停止了痛苦的哼哼,他们不敢再说话,也不敢与公主对视,随后公主一步一步向龙床走来,像对待先前那个人皮脑袋一样,这次,她的指甲没入了洪帝的天灵盖,在里头搅动了半晌,捞出一个破碎腥臭的脑子。

    脑子没了,洪帝却还没有死,他满嘴鲜血,口齿不清的又哭又求,这副模样显然取悦到了公主,让公主想要更加残忍的折磨他。

    从始至终,她的眼神都十分柔情,只看这双眼睛,大概会以为她是善良的天使,然而她的行为却又与表现出来的眼神大相迥异。

    公主环视了一圈大殿,夏娃在她“看”到自己时,不由自主停止呼吸,四目相对的瞬间,公主若有所觉,当时夏娃心里在想,花了这么多积分的隐形衣不会是假冒伪劣产品吧?毕竟她们病毒系统本身就不正规,商城里有次品也很正常。

    平心而论,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应该是打不过公主的。

    幸好公主的视线只是在这个方向稍稍停顿了几秒钟,很快便又转移开了,但将她呼唤来,很明显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她即将大开杀戒。

    夏娃目睹了这残酷到令人作呕的一幕。

    每一颗人皮脑袋都被公主掐碎或是踩碎,在无数的哀嚎惨叫声中,公主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真诚的笑意,哪怕周围腥臭气味浓烈,她依旧无比享受这个将他们杀死的过程。

    她身上的黑紫色纹路会散发出紫气,爬进每个人皮脑袋的身体,将他们吃空,然后再化作更加浓郁的紫气回到她身上。

    夏娃看不懂这里头的原理,其实比起恶心,她更想提醒一下这位公主注意食品安全,不要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嘴里塞。

    第407章 第十六朵雪花(十三)

    被“吃”掉一次的人皮脑袋并没有死去, 不知道是不是夏娃的错觉,它们好像变得更加迟钝了,眼神呆滞表情麻木, 唯有在面对公主时下意识的恐惧, 才证明它们仍然是拥有独立思想的个体。

    夏娃愈发不敢大喘气, 甚至连呼吸都放得很缓很轻,她想等公主离开后再走, 但对方好像没有立马离开的意思,她站在龙床边,弯腰, 黑紫色的长发像流水一般滑过她的肩头, 夏娃注意到这并非普通的“头发”,更像是紫气凝聚而来后形成的虚假外观。

    公主单手捧起了洪帝的脑袋,那张肥腻的人皮就跟着垂吊半空, 软趴趴的皮子,油光四溢的头颅,公主微微偏头, 目光与洪帝相对,画面显得既古怪又瘆人, 但身在其中的公主毫无所觉,她轻柔地对洪帝说:“又过去一天了,父皇。”

    洪帝惊恐的眼珠子差点儿凸出眼眶, 他满是哀求地看着公主:“饶了我吧, 你想要的都得到了……饶了我吧, 不要再折磨我了……”

    他的头皮还没有完全长好, 里头红红白白一片,当公主的指甲再度刺入天灵盖时, 洪帝明显丧失了语言能力,口鼻歪斜语无伦次,大脑机能严重损坏,直到公主抽出手指,他才又凄凄惨惨的哀求起来。

    这两人之间究竟有何恩怨?从称呼上来看,公主似乎并非妖魔,而是纯正的人类。既然是人类,又怎么会变成这样?昆古国如今的状况与她有关系吗?

    夏娃的好奇心在此刻膨胀到最大,然而她还没有傻到暴露自己,人皮脑袋们从迟钝到复原还需要一段时间,因此也没有人向公主透露夏娃的存在。

    但公主始终不走,这让夏娃颇为烦恼,由于过度沉浸在寝殿的秘密中,她忘记了要看隐形衣的失效时间,等到即将失效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夏娃才如梦初醒,得赶紧走了,再不走恐怕就走不成了!

    她悄咪咪抬腿往门边蹭,这会儿她要是没有身体就好了。

    挪动脚步时,鞋底与地面难免发出轻微响动,就是这点响动令公主忽地抬起头——她无法确定入侵者究竟身在何处,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正想要离开!

    紫气像一张大网,从上到下将夏娃包裹其中,要是真被碰到,夏娃觉得自己一定会变成被捣碎的豆腐。

    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夏娃向来能屈能伸,在隐身死去和赌一把活路之间,她果断选择后者,主动献身并举起双手:“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没有恶意!别杀我呀!”

    要是没了身体,这个世界的人便再也看不见她,那她还怎么完成任务?

    紫气凝结的网,当时离夏娃的头皮可能只有零点零一公分,她比较爱惜自己的身体,因此悄悄往下蹲了蹲,免得被误伤。

    公主也没想到入侵者居然是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夏娃,换个胆子小点儿的,恐怕已经吓晕了,夏娃却还敢跟公主讨价还价。

    “虽然不知道你跟这些人有什么恩怨,但我绝对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夏娃露出最真诚的眼神:“不过你不觉得这个寝宫有点太臭了吗?而且这么多人皮就这么铺着,你怎么不把它们串起来呢?找几十根铁签一张一张串,下次就不用踩在人皮上走路了。”

    公主:“是吗?那你帮我串一串吧。”

    夏娃:“好嘞!”

    说干就干,她操起旁边的立式烛台,烛台很细,材质又坚硬,还真能把人皮串成串。

    公主见过不少在她面前故作镇定之人,也分得清对方是假怕还是真怕,事实上看到她这副不人不鬼模样的人,几乎都会尖叫着夺门而逃,然后就都变成了她孕育力量的温床,等待着灵魂被吃空的那一天。

    这个小孩……好像是真的不怕。

    铁签刺透人皮带来的痛楚让脑袋们忍不住发出尖叫,夏娃直接一脚踩过去,她很喜欢这种血腥游戏,脸上的笑容也完全出自真心,简直就是个怪胎。

    一个让公主不讨厌的怪胎。

    串了几张后,夏娃力量不济,她懊恼道:“你是不是早就发现我的存在了?”

    公主抬起手上洪帝的脑袋,让夏娃看他的口部,夏娃恍然大悟,就是说呢,她之前用烛台怼了洪帝好几下,留下了痕迹,那痕迹一看就是外人干的,因为人皮脑袋的手脚只剩下皮,根本拿不起烛台。

    可恶!

    见公主没有要嘎自己的意思,夏娃抬起头,小心翼翼指了指头顶的网:“这个,能收起来吗?我保证我不会跑。”

    公主从善如流的收了起来,倒不是相信了夏娃不会跑的鬼话,纯粹是她有自信,夏娃就算跑,也跑不了掉。

    夏娃同样知道这一点,除非她愿意花大价钱兑换道具,否则只能老老实实留下,花钱是不可能花钱的,已经穷困潦倒了,本来她还想去顺皇帝的私库呢,没想到这劳什子皇帝只是张死人皮!

    想到这里便止不住恼火,遂忿忿瞪了洪帝一眼,没用的东西!

    与愤怒一起出现的还有浓浓的好奇心,夏娃问:“既然皇帝变成了这样,那平时的皇帝又是谁扮演的?”

    看洪帝这都包了浆的皮子,肯定不是第一天被钉在这儿了,但外面都知道今上是洪帝,难不成还有两个洪帝?

    公主不答反问:“我为何要告诉你?”

    夏娃:“当然是因为我这里也有你需要的情报啊!”

    这下公主来了兴趣:“仔细讲讲?”

    虽然她一直表现的很温柔,语气啊眼神什么的也都像一个慈爱的大姐姐,但夏娃可不会真把她当成能沟通的好人,“都城来了个奇怪又厉害的男人,我猜他的目标是皇宫,怎么样,要不要合作,搞他一把?”

    公主不懂这小孩儿的自信打哪里来,自己身为阶下囚,居然好意思说“合作”?

    她先将她杀了,再去收拾外来者,结果不都一样?

    夏娃从公主柔和的笑容中感觉到了杀意,立马道:“其实昆古国还有很多法规比较薄弱,继续这样下去,说不准哪一天就会一夜退回二十年前,你不想听听我的建议吗?对于治理国家,我可是很有心得的。”

    谁知公主却并不在乎,对她来说,全天下的人都死绝了才最好,昆古国也一样。

    见公主一脸不关心,夏娃立刻又给出第二个好处:“我看内宫一直都没有亮灯,你是不是不能出现在白天,所以才让洪帝继续当皇帝?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只要你不杀我。”

    这说到了公主的心坎儿上,她的确只能在黑夜中出现,因此每到夜晚,内宫不允许出现一丁点光,如果白天也能行动自如,她就不用再这样费尽隐藏自己了。

    紧接着,夏娃面前的地面上忽地出现一个小小涟漪,涟漪扭转向上,托出一片雪白,看起来像是肉,但肉眼看不出是什么肉。

    公主:“吃了它,我就放了你。”

    夏娃:……

    公主的耐心是有限的,即便她表现的非常包容。好在夏娃及时给出了回应,她问公主:“你这个肉……做过消毒吗?”

    公主:“嗯?”

    夏娃不是很想吃,这玩意儿看起来挺干净,但她就是不想吃,她现在对食品卫生很在意的!

    但在公主的胁迫下,夏娃不吃也得吃。

    她捏起涟漪上的肉片,捏在手里的感觉有点像肥厚的杏鲍菇,略略带有弹性,皮肤表面也没看到毛孔,轻轻一咬,夏娃眼睛一亮,居然很好吃!

    一点都没有想象中的腥气,清新柔嫩又汁水十足,于是她问:“还有吗?我能再来一块吗?”

    公主看着她,眉头渐渐拧成一个结:“你是个什么东西?”

    夏娃舔了舔嘴巴:“什么什么东西,我不是东西。”

    她知道公主在问什么,那块肉进入肚子里后,夏娃感觉到有某种陌生的力量在试图争夺自己的控制权,很微弱,很快便被代谢掉,但确实出现了。

    公主眯起眼睛,紫气在夏娃左右两侧形成两把大刀,大有一股你不老实回答便要了你的命的意味。

    夏娃也在回味刚才那种被争夺的感觉,有点像还是子系统时,病毒主系统对自己的掌控,但力量要逊色很多。

    反倒更像自己身为怪种之母控制孩子们的时候。

    这个世界不存在病毒系统,也不存在怪种,唯一能与这两种情况相似的,只有一种生物。

    明明之前还表现的很怕死,这会儿夏娃却又毫无眼色地问:“你不是人类吗?为什么会成魔?而且还是如此惊人的力量……通过自身控制同族,这是魔主特有的能力。”

    公主闻言,眼中火焰更甚,几乎能将夏娃烧成灰烬,只一个眨眼,她已经掐住夏娃的脖子将她提离地面,夏娃蹬了蹬脚,一点也不怕,两只手抓住公主的手腕,声音略有扭曲,但仍然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天真。

    在这种时候,天真的声音反倒比整座大殿内的人皮脑袋还要诡异了。

    “嘻嘻。”夏娃先是笑了两声,然后才说,“原来都城真的有魔,怪不得那个剑修迟迟不走,她的目标就是你吧?你是怎么藏在皇宫里的?又为什么能操控如此之多的紫气?”

    魔与紫气,完全是不可能和平共处的存在,前者天生为后者所克,帝王百邪不侵,紫气浓郁之处,别说是妖魔鬼怪,就是大罗神仙也不被允许存在,可公主身上既有紫气又有魔气,这就很奇怪了。

    只有人类才有紫气,说明她本质上是人,至少曾经是,然而这份操控她人的能力,却又像极了魔。

    夏娃能够肯定的是,公主绝非魔主,因为她的能力比起魔主要弱许多,魔主生来能够控制同族,公主却需要别人吃掉肉片。

    现在夏娃什么都不奇怪了,如果公主有这种能力,那么从二十年前起,从皇帝到大臣再到各个城主的转变也就不需要再问为什么——他们不是自愿的,是被控的。

    公主原本想要掐死夏娃,将她也变成人皮脑袋,但面对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特殊存在,尤其是,夏娃不怕她,甚至能够认同和欣赏她,如果就这样将夏娃杀死,公主会觉得很可惜。

    夏娃跟那些该死的人不一样,她更有价值,有价值的人和没有价值的人用相同的方式死去,是一件很让人叹惋的事。

    公主素有容人之能,否则整个皇宫早成了人间地狱,不会还有那么多活人。

    她手一松,夏娃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她揉了揉喉咙,不满地说:“你就不能轻点吗?我还是个小孩耶。”

    公主又露出温柔和善的笑容,甚至在夏娃面前蹲下,双手抱膝,同样真诚地与她对视。

    周围环境忽变,寝宫消失,人皮脑袋们也尽数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领域,这里除了公主与夏娃外空无一物。

    “能看出我是人魔,那你呢?你又是什么?”

    从诞生意识至今,夏娃只被了了抓住过,但哪怕是跟了了,两人也并非朋友,更像是还算熟悉的陌生人。

    了了从不试图了解夏娃,对夏娃的过去也毫无兴趣,而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没等到夏娃对她们产生不一样的感觉,她们便已生老病死离开人世。纵观夏娃存在至今,她从没有过与某种生物“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夏娃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不是人,也不是魔,不是神仙也不是妖,你就当我是个怪物吧。”

    巧了吗这不是?严格意义上来讲,公主也已经不是人鬼妖魔中的任何一种,她也是个怪物。

    朝阳缓缓升起,日光降临大地,新的一天已经来到,寝宫中的人皮脑袋们沐浴着阳光,哪怕这阳光像针像刀刺痛它们的身体,它们也依旧不受控制的站起,干瘪的皮肉重新被填满,渐渐地又变成了活人模样。

    像这二十年来的每一天,承受着极致的痛苦,如同木偶被操控着度过属于“人”的新一日。

    而在外头等了一夜都没见夏娃出来的长空跟斩楼都急了,猫鬼同样不能见到太阳,躲在了长空的衣服里,斩楼说:“要不我去看看,不会出事了吧?”

    长空拽住她:“别去。”

    斩楼:“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继续等?”

    长空道:“昨夜至今,宫里没什么大动静,如果夏娃被抓,不会如此风平浪静。”

    最终两人决定继续等,若是到了天黑还没见夏娃出来,再想办法进去一探究竟。

    新的一天,都城府衙依旧如往常的每一日那般清闲,薛大人坐在书房之中,面前的公文摊开了好一会儿,却自始至终没有翻页,她在想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

    半晌,她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兔子吊坠,白玉所制的吊坠精巧无比,小兔子栩栩如生,红宝石镶嵌上的眼睛更像是会说话,盯着看久了,薛大人不免一阵恍惚,脑子里开始浮现出早已被遗忘的幼时记忆……

    薛大人今年二十有五,自二十年昆古国大变前,她已有五岁,童年时的记忆虽淡去模糊,但不知为何,这一年来,她夜间时常惊醒,似是做了什么不愉快的梦,梦醒之后试图回想,又发现自己把梦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半年前,有人匿名送了她这枚兔子吊坠,自此,模糊的记忆出现的愈发频繁,与母亲的记忆也直接降至冰点。

    兔子吊坠,兔子吊坠,兔子吊坠……

    吊坠底部刻着一个“洁”字,这应该是她从前的名字,薛大人记不清楚了,只知道自己五岁左右曾发过一场高烧,醒来后便忘了很多事情。

    薛家家谱自二十年前起,如今也只有薄薄一页,二十年前的家谱早已消失无踪,想查也无从查起。

    母亲后院中有不少丰人,大多是官场之人所赠,年纪比薛大人都要小,其中自然不会有她的“父”。

    身为都城府尹,薛大人一直知道,有极少数的一群男人,在家中还算受宠,不至于被束之高阁,因此心比天高,觉着世事不公,其中不乏一些二十年前便已出生的老人,他们做梦都想回到过去,如此才不至于被蹉跎一生。

    他们互相往来,互通书信,但这些小打小闹,薛大人从未在意过。

    她又不是傻子,做都城府尹,和像丰人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怕是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薛大人已经记不清自己和母亲的关系为何如此冷淡了,她明明记得少年时期,母女之间还曾抵足而眠,她科考时,母亲还亲手为她熬过汤,后来……后来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想不起来?

    反倒是这几年,对“父”的思绪越来越重,同时对母亲也愈发看不惯,看不惯她铲除异己的手段,看不惯她结党营私的弄权,于是每每见面,总是能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起来。

    薛大人揉了揉太阳穴,勉强倒了杯热茶灌下去,这才觉得头疼稍微有些好转。

    “笃笃笃”,有人敲门。

    “进来。”

    进门的不是旁人,正是借住在薛家的剑修年尔,因此人言明都城内有妖魔,薛大人便邀她到自家暂住,一来,若是真有妖魔,也好助其一臂之力,二来,无论妖魔是否存在,似这等神通广大的世外之人,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比较安全,免得在外头捅出什么篓子。

    “薛大人。”年尔先抱了下拳,“不知大人考虑的如何了?”

    魔气聚集在宫中,年尔很不能理解,同时也很担心有妖魔祸害皇宫,万一皇帝被控制,整个昆古国都要陷入大乱。她毕竟出身名门,不到万不得已,做不来擅闯皇宫的行为,薛大人便成了她最佳的帮手。

    但薛大人并不能在皇宫中来去自如,她的母亲薛相倒是可以。

    年尔道:“宫中魔气滔天,只怕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薛大人思考片刻道:“此事我一人怕是无法做主,还需禀告母亲,由她定夺。”

    薛大人再看不惯薛相弄权,也不得不承认,薛相除了太过贪恋权势乃至于过分心狠手辣外,是个为国为民的好丞相。或许陛下也是了解这一点,才对其弄权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年尔点头,见薛大人脸色不佳,不免关怀地问:“薛大人,你没事吧?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吗?”

    薛大人苦笑:“不是昨天晚上,这段时间……甚至是这几年,都常常睡不好。”

    年尔:“是太累了?”

    薛大人:“若是太累,倒还罢了。”

    都城府衙不要太清闲,她这个府尹做的,每天看完公文便无所事事,所以才这么会胡思乱想。

    年尔想了想,取出一瓶丹药:“大人若不嫌弃,可以试着服用清心丹看看,此丹对人体无害,清心明目,应该能够驱除梦魇。”

    薛大人谢过她的好意,将丹药收下。

    今日又是风平浪静的一天,两人结伴回府,薛相尚未归来,薛大人在家中书房打盹,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一片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一个面容模糊的男子,正双手举着一个小女孩,两人都发出愉悦的笑声,天很蓝,风很温柔,鼻息间甚至荡漾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蝴蝶围绕着怒放的花朵,秋千荡来晃去,笑声不绝于耳……那种幸福的感觉,直到薛大人脑袋磕到桌面上,都未能忘却。

    虽然没有看清楚男子的脸,然而小女孩是谁薛大人却很清楚——那是她自己。

    真是奇怪,类似这样的生活片段总是会梦到,而且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清晰。薛大人有种感觉,恐怕要不了多久,她就能看清楚梦中男人的脸了。

    五岁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那时候母亲还未曾入朝为官,但从二十年前开始,都城世家大换血,男人的存在被彻底抹去,“父亲”这两个字更是完全失去了意义。

    第408章 第十六朵雪花(十四)

    年尔赠送的清心丹起了效果, 薛大人一夜无梦,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掌心中仍旧握着那个兔子吊坠,不知为何, 薛大人只觉手心滚烫, 她将吊坠放到床头, 揉了揉额角,眼前一阵恍惚, 耳边似乎出现了个模糊的声音:“洁儿,快过来看看,爹爹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她朝声音来源出望去, 却见那里什么也没有, 薛大人愈发察觉到不对,这段时间,类似的幻觉幻听变本加厉, 搞得她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随着年岁增长,薛大人与薛相之间愈发冷淡疏离, 明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表现的像是陌路人, 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找对方说话。

    所以这些心事,薛大人没有跟任何人讲, 她将兔子吊坠束之高阁, 想要借此停止荒唐的梦境, 没想到失去了兔子吊坠, 她反倒更加坠入梦的深渊,如果不是睡前曾服用了一颗清心丹, 只怕她没那么轻易醒来。

    “姑娘,你可醒了,你都睡了四天了!”

    守在床边的于管家伸手试了试薛大人的额头,发觉烧已退掉,这才舒了口气。“今晨陛下传召,家主进宫去了。”

    薛大人头痛欲裂,她挥退众人,只留下看着自己长大的于管家,然后让于管家去书房的暗格中取出一个绸布做的小袋子,袋子里装的正是兔子吊坠。

    她想问问于管家认不认识这个吊坠。

    当兔子吊坠从袋子里落到薛大人掌心,于管家脸色陡变,“姑娘,这东西你是哪里来的?”

    薛大人觉得她的表情不对:“于姨,你见过它?”

    于管家没有回答,仍旧问她是从何处获得的吊坠,薛大人没有隐瞒,一五一十说了,于管家的脸色愈发难看,这让薛大人脑海中这昏迷四日的梦境也变得更为清晰,她捏着兔子吊坠,抚摸着兔子的两颗红眼睛:“……是我父亲的东西,对吗?”

    于管家沉默。

    薛大人:“于姨,母亲和父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这段时间一直会梦到五岁之前,和父亲相处的片段?你与其瞒着我,倒不如跟我实话实话,我已经不是不懂事的小孩了。”

    于管家正要开口,却听薛相的声音自门口传来:“你想知道,问我便是。”

    于管家忙起身:“家主。”

    薛相朝她点了下头,走到床边,俯首望着女儿,薛大人忽然发现母亲的眼角已经有了淡纹,昭示着她已不再年轻。

    薛相看到了兔子吊坠,从薛大人手中将其拿起,冷笑一声,用力往地上一摔!

    那白玉做的吊坠金贵无比,也脆弱无比,瞬间摔得四分五裂,碎屑往四面弹开,两颗红眼睛滴溜溜的地上滚了好几圈。

    薛大人忍着怒气皱眉:“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一定要先动手?”

    薛相又是一声冷笑:“怎么,摔了点脏东西,你舍不得?”

    薛大人:“我没那么说过。”

    薛相:“要不要拿面镜子来,让你看看自己脸上的表情?”

    薛大人:“你就不能心平气和的说话吗?非要这么冲?”

    薛相:“谁让我有个好女儿呢。”

    眼看母女俩一言不合又要掐,于管家赶紧打圆场:“家主,姑娘刚醒没多久,这几天您担心的茶饭不思,怎地姑娘醒了,您却一句好话都不肯说呢?姑娘也真是的,家主在你床边守了好几天都没睡觉,母女俩平日有些口角也就算了,既然心里都记挂着彼此,何必一见面便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薛相与薛大人对视一眼,同时冷哼别过头去,看得于管家头大不已。

    她弯腰将摔碎的兔子吊坠捡起来,有些碎屑不好捡,便用扫帚扫到一边,同时看向薛相,欲言又止。

    薛相拉过床边的凳子坐下,面无表情:“你想知道什么?”

    薛大人:“有关父亲的事情。”

    果然,薛相随即嘲讽道:“真不错,虽说他已死了二十年,倒还有你这么个大孝女惦念着他,想必他泉下有知,也该把你记上他们家族谱了,祝你们父女幸福。”

    薛大人:……

    她感觉自己的头更疼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薛相毫不相让:“那你是什么意思?”

    于管家火速出声:“家主,您难道就不奇怪这个兔子吊坠是哪里来的么?又是谁将它送入姑娘手中的?这背后之人定然有所图谋,你们二人若起了嫌隙,岂不正中敌人下怀?”

    母女俩再次对视,极其同步地再次冷哼,再次扭头。

    但不管怎么样,不继续吵就是好事,心累的于管家为了这个家承受了太多太多,她对薛大人道:“姑娘是想要知道些什么呢?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幸福。”

    兔子吊坠的确是薛大人父亲的私人物品,他十分喜爱这个兔子吊坠,走到哪里都会随身携带。

    但早在二十年前,这个兔子吊坠就已经被薛相连带着男方的一切尽数焚毁,所以再相似,这也绝非当初那一个。

    薛大人揉着抽痛的太阳穴:“从我拿到这个兔子吊坠开始,就总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里有个看不清脸的男人抱着幼小的我,给我念书,带我做游戏,只是无论如何我都看不清楚他的脸。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下意识认为那是五岁前发生的事情,所以总是会忍不住回想。”

    薛相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你梦到的这些,的确曾经发生过。怎么,好日子过太久了,想要个爹来破坏一下?”

    薛大人深吸一口气:“你到底能不能好好说话?我说我要爹了吗?”

    薛相:“呵,那可难说。”

    于管家赶紧接茬儿:“姑娘,除了你之外,那人还有好几个男儿,但家主却仅有你一个女儿,该向着谁,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她是真怕姑娘一个糊涂为那死鬼说话,家主会被气死,说不定母女俩还会反目成仇,这绝不是于管家想看到的。

    二十年前,薛相还不是薛相,而是被称为“夫人”。她出身勋贵之家,受家族安排联姻,谁知嫁了个多情种,婚后薛相生下一女,便是如今的薛人杰,然而政事多变,夫家败落,男人受不了这个打击开始纵情声色,他对家中妻妾漠不关心,对唯一的嫡女倒有几分真情,偶尔清醒时便会陪她玩乐。

    为了东山再起,男人竟欲将妻子献给一位喜好特殊的权贵以谋前程,为了防止妻子反抗,他甚至在她惯常喝的安神汤里下药,多亏年幼的女儿看见,无意中给了母亲提醒,所以不仅妻子没献出去,自己的命也丢了。

    薛相抬起手,隔空点了点某个位置:“当时我就在这里,和你于姨一起把安神汤给他灌了下去,你也看见了不是吗?”

    所以才会吓得五岁的小孩大病一场,说实在的,男人给予女儿的那点温情简直少得可怜,薛相无法理解为什么女儿会对此念念不忘,已经二十五岁了,做梦都还惦记着。

    薛大人却明白自己的梦境出现了什么问题,她在梦里看见的都是父亲的好,即便是有不好,也经过了层层包装,要么被淡去,要么被美化,从头到尾,好像都是为了让她能够想起父亲的存在,去追捧、去渴望,还有赞美。

    她与母亲之间确实矛盾颇多,方方面面几乎没有合拍的时候,但这不意味着薛大人会因此背叛。她比谁都清楚,没有外敌时,她与母亲是敌人,一旦有了外敌,母女俩便是天然坚固的联盟,不可动摇。

    “母亲。”

    薛相没好气:“说。”

    “你还记得那群私底下常常碰头,想要复辟二十年前的人吗?”

    这薛相有印象,毕竟昆古国大变至今二十年,多的是二十年前便生活在这里的人,男人们心有不甘,部分女人还残存着对男人的爱,因此有那么些人总是不甘不愿,绞尽脑汁的想要复辟。

    “我怀疑他们有了什么新手段。”薛大人说,她的脸色还很苍白,眼神却很坚定。

    她对男人的态度并不苛刻,有些朝廷的法规在薛大人看来称得上残酷,但这不代表她愿意接受男人走出家门,获得与女人同等的待遇,那太惊世骇俗,不符合常理。

    她允许和鼓励男人追求真善美,希望他们能够不顾一切地去爱女人与自我奉献,以这个目标为前提,稍微对他们宽宥一些也无可厚非。

    然而昆古国根基不稳,稍有行差踏错,便有余孽卷土重来,所以对于想要复辟的那群人,薛大人的态度俨然向薛相看齐。

    抓出来,然后杀鸡儆猴。

    提到了正事,薛相不再讽刺女儿,问道:“你前几天带来的那两个世外之人,可弄明白了来历?”

    薛大人道:“那女子乃是天剑门的剑修,据她说男子是萍水相逢但品貌过人的散修,两人结伴前来都城,为的是清除这里的妖魔。”

    大牢里那两个心高气傲的棒槌,在修为被封的前提下,已经有多少招了多少,所以薛大人能够确定年尔的身份没有问题,至于南香鸣,暂且存疑。

    入住薛家这几天,南香鸣表现的堪称完美。

    他待人有礼,温柔体贴,从不给人添麻烦,对外界也一点都不好奇,简直让人挑不出毛病。

    薛相眯了下眼睛:“他们说皇宫之中有魔气?此言属实?”

    薛大人点头:“嗯。”

    顿了下,她追问:“听说陛下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薛相意味深长道:“自然是跟你新认识的这两位朋友有关。”

    接下来的话便不适宜让旁人知晓,连于管家也一样,她起身出门,顺便让守在门口的下人再往远处退一点,而为了防止被修士听见,薛相将要说的话尽数写在薛大人掌心。

    南香鸣实力如何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他与年尔走得很近,据说是因为他曾舍命相救,因此一路上年尔都对他照顾有加,比起薛大人,自然是救命恩人更值得信任。

    年尔与南香鸣简称皇宫内有魔气,但没有皇帝的金口玉言,世外之人很难进入皇宫,薛相已与皇帝会面,她能在朝中翻云覆雨,便是因为她知道旁人所不清楚的事——她与洪帝背后的那位,才是真正的君臣相和。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年尔跟南香鸣顺利进入皇宫,得想办法让两人知难而退,或是先下手为强,赶在两人动手前,先将其制服。

    年尔等人虽暂住在薛家,但年尔每日都会外出,寻找进入皇宫的机会,她对薛大人坦诚相告,为的便是让薛大人带她进宫,所以在薛家将其擒住的可能性极小。

    因此,有除了以上两种外的第三种方法。

    薛大人取出母亲给的熏香,修士辟谷,想让年尔与南香鸣吃下“肉”从而受控,就只能另辟蹊径。比如将肉制成熏香,然后在点燃熏香时,使年尔与南香鸣将其吸入,如此一来,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将其拿下。

    薛大人迟疑着问:“这熏香真的有效?”

    薛相:“有没有效,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说是这么说,薛大人还是用上了,无论何时,她都会以昆古国的利益为己任,哪怕她与年尔彼此欣赏。

    “来人,去请两位修士前来书房,就说我有要事找她们。”

    因为薛大人无缘无故昏睡不醒,年尔这两日都没往外面跑,她跟南香鸣很快到达书房,见薛大人已经有力气读书写字,高兴道:“大人,你身体可好些了?”

    薛大人颔首:“好多了,多谢你挂怀。”

    点燃的熏香无色无味,谁知正在这时,总是表现的安静温婉的南香鸣忽地问道:“大人是点香了么?这是什么香?”

    年尔耸动鼻子嗅了嗅:“有吗?我怎么没闻到?”

    南香鸣:“许是我的鼻子比较灵吧,大人,点香了么?”

    明明还是那张美貌又和善的脸,薛大人却后背发毛,尤其是被南香鸣用眼睛紧紧盯着时,更让她觉着自己似是成了被毒蛇看中的猎物,只要稍有不慎,对方便会一跃而起咬断她的脖子。

    “是啊,点了,这是我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鲛人香。”

    薛大人张口就来,“传说鲛人香能令人忘记忧伤与烦恼,从此沉浸在欢愉之中,可点了这么久,我怎么觉得没什么效果?”

    年尔惊奇道:“还有这种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不知是不是错觉,薛大人觉得南香鸣的表情看着有点阴沉,当然也可能是光线折射在他面容上,让他有一半的脸埋藏进了黑暗之中。

    薛大人便以“进宫”为话题,东拉西扯与两人聊了半天。

    “再过几日便是陛下寿辰,虽然不知道宫中的魔物藏在何处,但此魔物一日不除,我心一日难安,到时候便麻烦两位了。”

    说着,薛大人朝年尔与南香鸣深鞠一躬,两人赶忙回礼,此时熏香已烧至最后,薛相只说这香珍贵稀缺,能封印修士修为,让她们暂时处于凡人状态,但薛大人无法确定效果,所以才会以寿宴当诱饵。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与其让那两人准备妥当后进宫,不如请君入瓮。

    走出书房后,年尔很高兴:“没想到薛大人如此通情达理,等咱们进了皇宫,找到魔物,解决掉这件事,也就能离开昆古国了,你说对吧南大哥?”

    “……南大哥,南大哥?”

    一连唤了好几声,南香鸣才回过神,他看向年尔,习惯性露出温柔笑容:“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你在想什么呢?”年尔问。

    南香鸣:“我在想,事情真的会有这么顺利么?薛大人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你我身份未明,她竟敢带我们进宫,真不怕皇帝怪罪?”

    年尔笑了:“南大哥,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有趣,人家不帮你吧,你要想法子让人帮忙,人家帮了你吧,你又开始考虑这其中有没有陷阱,不是我说,你真的很难伺候耶。”

    她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我相信薛大人,她是个好人,不会骗我们的。”

    南香鸣莞尔:“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话是这么说,但在跟年尔分开后,一回到房中,南香鸣面上那柔和的笑与眼神,眨眼间便消失无踪了。

    他将手掌贴到了胸口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声音,胸口处的手掌慢慢攥成了拳,南香鸣面容冰冷,桌角在他手里化为一堆齑粉,从始至终他的表情都十分冷静,那无法被抚平的怒火,将化作滔天烈焰,向冒犯者呼啸而去。

    同一时间的皇宫中,夏娃紧紧盯着公主,她身上的紫黑之气愈发浓厚,看样子熏香颇有成效。

    公主一睁眼,夏娃便问:“怎么样怎么样?有效果吗?你能感受到吗?”

    公主慢慢点了下头:“不出意外的话。”

    将肉炮制成熏香的方法是夏娃提出来的。公主拿来喂给夏娃的肉极其珍贵,来自公主自己的身体,这些肉是紫气的化身,一旦被人吃掉,对方便会受到公主操控,平时是能够独立思考和行动的个体,但对方的一举一动、心中所想,只要公主想知道,就无法说谎,无法隐瞒。

    可是像年尔跟南香鸣身为已经辟谷的修士,让两人吃肉并不容易,于是夏娃提议将肉制作成无色无味的香薰,然后通过被修士呼吸进身体里,达到控制她们的目的。

    在这之前公主操控的都是人类,她觉得对方有用,便会让紫气一直停留在其体内,反之若是已经没了用处,紫气一旦离开,宿体便会死亡。

    “这个能力真不错。”夏娃赞叹,“我以前也有类似的本事。”

    可惜老巢让人给端了,什么都干不成,现在诞生个怪种都得消耗不少能量,已经不是可以随便孕育怪种的时候了。

    公主是半魔之体,她能得到这份力量,必然跟魔主有关系,但夏娃很有眼色的没有主动问,她俩现在还不算特别熟呢,与人交往最忌讳交浅言深,《社交的一千零一种方法》,夏娃不知看过多少遍,里头的内容都了然于心了。

    同时夏娃也想不通,公主再厉害,归根结底也还是个人类,是肉眼凡胎,就算魔主出现在她身边,怎么看,也该是公主被魔主当作食物吧?

    夏娃的好奇心都快按捺不住了,但她们认识的时间很短,现在询问不是好时机,所以夏娃才如此积极的出谋划策,想要帮公主抓到那两个可能会危及到她的危险分子,到时候四舍五入便是她对公主有恩,然后再委婉地探听一下原因——剧本已经写好了,翁也摆就了,只等老鳖主动上门。

    所谓的皇帝寿辰,指的便是洪帝,这家伙一入夜便是人皮脑袋,太阳出来后又跟个正常人一样上朝退朝批阅奏折,外表看着与常人无异,实际上呼吸的每一秒都是痛苦。

    死在公主手上的洪帝,与公主一样无法生活在太阳之下,偏偏已经被蚀空的身体早处于死亡状态,太阳带来的剧烈疼痛让他无法摆脱,死不死活不活,狼狈又滑稽。

    同样的还有其它人皮脑袋,夏娃也才刚刚知晓,皇宫里人皮脑袋的数量还有不少,至于为什么杀死它们,公主给出的答案相当简单。

    它们该死。

    “如果你欺骗我,背叛我,那么你也会死。”

    公主如是对夏娃说道。

    夏娃:……

    她举起双手,“我不会骗你,也不会背叛你,我看起来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吗?”

    公主瞥了她两眼,点点头。

    太伤人了,夏娃不敢相信自己的形象居然差到这个地步,明明她觉得两人一见如故,怎么说她的美好品质,公主也该见识到了,结果在公主心里,她竟卑劣至此?

    “我认为你对我有极大的误解,这会对我们的友谊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第409章 第十六朵雪花(十五)

    公主那双燃烧着紫黑色火焰的眼睛定定凝视夏娃, 忽地问道:“你如此急着离开,是因为宫外有人在等你么?”

    夏娃睁眼说瞎话脸都不带红一下的:“没有啊,当然没有。”

    公主轻轻哼了一声, 她已将夏娃留下五日有余, 自然也晓得了这位朋友究竟是怎样的性格。从夏娃口中说出来的话, 十句里约莫只有两三句能听,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但不可否认的是,夏娃很有趣。

    始终在宫外等夏娃的长空跟斩楼不可能坐以待毙,然而长空是妖, 在没有得到公主允许的情况下无法进入皇宫, 斩楼嘛……

    “我说这几天都城怎么突然热闹起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的,原来是万寿节要到了。”

    皇帝的寿辰被称为万寿节, 每到这一天,整个昆古国的百姓都会载歌载舞为帝王庆生,都城作为皇权中心, 自然更为热闹,接连数日夜明如昼。

    “万寿节当天, 朝臣们会入宫贺寿,到时候我们找个机会混进去吧?”斩楼提议。

    长空无有不应:“如此最好。”

    两人默契地跳过了不进宫去找夏娃的原因,作为外来者, 她们想要入宫难度颇大, 主要还是因为紫气过于浓厚, 但凡换个普通点的皇帝, 也不至于将她们拦这么久。

    两人每天蹲在皇宫附近暗中观察,对地形已是了如指掌, 甚至于大臣们家住何方都有所了解。

    数日时间一闪而过,来到了万寿节,这在昆古国是很特殊的一天,一年之中,只有万寿节与除夕,皇亲们可以将家中男眷带入宫中,一来是拜见皇帝,二来也是为给他们找个好归宿。

    洛王府外,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的少男被搀扶着出了府门,生怕被人瞧见容颜,他连一刻都没有停留,立马上了车,他的母亲洛王与世子姐姐则上了前面那辆马车。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向皇宫驶去,少男在马车里也不敢擅自取下头纱,免得车帘被风吹起,叫外头的女子瞧见自己长相,到那时,做谁的丰人便不受他自己决定了。

    马车行驶的过程中,忽然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有东西落到了车上,少男紧张地抿着唇,想要挑开车帘子看一眼,又忌讳那赶车的马妇。

    好在只这一声响后,沿途再无其它状况,算是安全抵达了皇宫。

    长空头上戴着斗笠,刻意将斗笠压低,这样不至于叫人看见她的脸,至于先前赶车的人,已经叫她打晕藏在路边的草垛子里,由于用了障眼法,并未叫守卫察觉。

    她换上了马妇的衣服,混迹在洛王府的下人中,果然,这一次她成功突破了紫气,没有再被阻拦。

    傍晚时分的皇宫,被笼罩在一片鲜红的晚霞之下,如同烈焰倾倒,说不出的巍峨壮观,但皇宫内到处是紫气,长空并不敢擅自行动,她又不是来玩的,她是来找夏娃的。

    大王令她与夏娃同行,若是对方出了什么事,她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是灵昌山的妖族?

    与长空相比,斩楼就没这么多顾虑了。由于猜拳输给了长空,她只能选了另一家没那么好混的勋贵,然而好不容易进了宫后,斩楼几乎把夏娃抛到了脑后,她满脑子都想着夏娃曾说过的宫廷御膳。

    靠着过人的身手,斩楼一路摸到了膳所,她没傻到冲进去大吃特吃,今儿万寿节,宫中忙得很,来来往往的宫人感觉脚底下跟踩了陀螺似的没有片刻清闲,所以趁着无人注意,斩楼藏到了房梁上,然后去偷人家刚做好的膳食。

    “奇怪。”

    一位御厨疑惑道,“这盘炙鹿肉怎地分量少了这么多?”

    要上到宫宴的大菜,每一盘都必须做到完美无缺,决不能在外观或是分量上有差别,即便不会被皇帝降罪,御厨们也是爱惜名声的。

    “姑姑姑姑!这儿还少了一瓶留仙酒!”一个小宫女说。

    御厨脸一黑:“是不是你们又没有好好干活?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吧?”

    在膳所做事的宫女大多年纪不大,闻言个个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好在宫宴在即,御厨无暇与这群小宫女计较,赶紧补了炙鹿肉,又重新分装出一瓶留仙酒。

    斩楼咂了口小酒,这御酒果真不一般,酒香浓郁,入口醇厚,令人回味无穷,唯一的可惜是这炙鹿肉要在上桌后继续烤,所以她顺的这几块,滋味略有瑕疵。

    她就这样躺在房梁上,看到啥就捏点儿,御厨们肉眼凡胎又无法察觉,只能任劳任怨把少了的菜重新补上。

    斩楼吃得开怀,如果说刚摸到膳所时,她忘了一半的夏娃,那么喝到尽兴时,夏娃是谁她已经不记得了。

    就这样吃吃喝喝,一直到万寿节的烟花开始绽放,还躺在房梁上的斩楼终于想起了自己今日身负重任,她赶忙跳下来,暗自庆幸没有跟长空在一起,否则非被那一板一眼的家伙追着数落不可。

    与斩楼长空一样入了宫的,还有年尔与南香鸣,前者扮作了薛大人的侍从,后者则以薛家男眷的身份亮相,由于美貌气质艳压群男,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有五六个人过来表达了采纳意图。

    全被薛相四两拨千斤的搪塞了回去。开玩笑,她怎么可能将如此危险的人物认做自家人,更没可能将其送入勋贵之家做丰人。

    薛相从不小看任何敌人,她的小心谨慎,正是她走到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原因。

    年尔第一次参加人间宴会,万万没想到竟这般热闹,不过她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职责,今日入宫不是为了玩耍,而是要将那隐藏在宫中的魔族给揪出来!

    就是吧……

    年尔又不着痕迹地看向龙椅上的洪帝。

    怎么说呢?在看见洪帝庐山真面目的那一刻,年尔这辈子都没这么失望过。她一直以为如此雌才大略的帝王,就算不到高大威武的程度,也该相貌堂堂,但洪帝实在肥胖,无论如何都跟年尔想象中的人间帝王不搭调。

    如果只是外表次一些,年尔也可以接受,可洪帝显然不只是脑满肠肥而已。

    宴会到了一半之时,薛大人起身:“我去更衣,你随我来。”

    这是她们之前商量好的,薛大人会以更衣为借口,带年尔在皇宫中搜寻魔族。

    年尔顿时精神振奋,应了声迅速跟上,另一边,薛相则以询问男眷意愿为理由,将南香鸣也带出大殿。

    母女俩重新碰头,交换了个只有彼此看得懂的眼神,薛相问:“两位可是确定,魔族一定在皇宫之中?”

    年尔点头:“是的。”

    “既然如此,还是先去陛下寝宫附近查看一番吧,方才陛下不胜酒力先行离席,我总有些担心。”

    洪帝在宴会还没到一半时便提前离去,大臣们对此早已习惯,别看陛下肥胖,实际上每次宫宴都不怎么动筷,很少见到他进食。

    年尔也觉得,魔族若潜伏于宫中,必然有所图谋,皇帝所在的地方,的确最应该进行搜寻。

    南香鸣取出响魔铃,对薛相母女道:“此乃响魔铃,离魔族越近,声音便会越响亮,敢问皇帝寝宫,是否是在东方?”

    薛相:“正是。”

    “果然!”年尔望着响魔铃,握住了剑柄,心跳也开始加速,“一定是魔族!快走!”

    薛大人眉头微皱,朝母亲看去,薛相几不可见地朝她摇了摇头,于是薛大人便没有说话。

    路上遇到了巡逻的侍卫,薛相亮出身份令牌后便可畅通无阻,她在朝中地位超然,没有人会想要得罪这么一位大权在握的重臣。

    “天都黑了,到处都点了灯,怎么皇帝寝宫却这么黑?”年尔首先发现了不对。

    响魔铃的声音已经到了尖锐的能刺破人类耳膜的地步,南香鸣沉声道:“看样子就是这里了。”

    说完,他将响魔铃收起,正要向前,却被年尔挡住:“南大哥,你留在外面等我吧,薛相跟薛大人还要劳烦你保护。”

    她担心魔族从寝宫逃走,薛相母女是凡人,只怕要受害。

    南香鸣:“前途凶险,还是我去吧。”

    年尔摇头:“你修为不及我,魔族又生性凶残,我等身为修士,天生便以降妖除魔为己任,还请南大哥成全。”

    南香鸣望着她,眸光微闪,薛相却道:“若真有魔在陛下寝宫,那么我们母女的生死便无关紧要了,还请两位速速前去护驾,千万莫要让陛下出事!此事关乎一国百姓之将来,两位,有劳了!”

    薛大人颔首:“正是如此,陛下的安危胜过一切,若不然,我与你们同去?”

    年尔赶紧阻止:“不用不用,这太危险了,我跟南大哥去就行。”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郑重其事地交给薛大人:“这里头有两张惊雷符,两张遁地符,若见事态不好,还请两位务必保全自身,我一定会尽全力保护皇帝陛下。”

    说完,她便对南香鸣道:“南大哥,我们走吧。”

    见两人身影消失在了殿门之后,薛大人才朝母亲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没事吧?

    不知为何,薛相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不安,这种玄而又玄的直觉曾经拯救过她许多次,当下,她果决道:“走,咱们回大殿!”

    薛大人不解:“不在这里等年尔她们出来?”

    薛相却已走了老远,薛大人站在原地挣扎片刻,最终选择跟上母亲。

    而年尔一进寝宫便察觉到了不对,从外面看,里头一盏灯都没有便算了,怎么进来后,还有如此之浓的腥臭之气?

    下一秒,她忽地手脚不听自己使唤,僵硬地转身向左手边走去,南香鸣问她怎么了,年尔也回答不出来。

    她在心中疯狂大叫:不对劲!有哪里不对劲!

    这次的魔族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糟糕,她得快些示警,让南大哥逃走,还有外面的薛大人母女,可身体却像有了自我意识,明明是第一次进皇帝寝宫,可年尔却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火折子,并点燃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支烛台。

    这支烛台一亮,整个寝宫内的烛台便随之亮起,殿内瞬间迎来光明,然而入眼的这一幕,却令年尔恨不得当场吐出来,她宁可不要这份光亮!

    数不尽的人皮脑袋,在烛光亮起的瞬间齐刷刷扭头朝她看过来,那场面过于惊悚,令年尔浑身直冒鸡皮疙瘩,尤其是她点燃的那支烛台上,竟然还缠着一张人皮!

    偏偏精神上高度紧张,身体却失了控,就好像意识还属于自己,身体却易了主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是魔族搞的鬼吗?

    诛妖大会后,五大名门前后失去了宗门至宝,虽说一开始都将罪名丢到了妖王头上,但随后妖王独身闯山门夺宝一行,已表明她根本不屑于偷窃,这也使得魔族通过食人变成人类模样,从而偷走法宝一事大白于天下。

    就算魔族能够操控人类,那前提也是它将人类吃掉,然后拟态成人类模样,年尔很确信自己是个活人,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会受控?

    糟糕,南大哥……

    想到南香鸣,年尔立刻想要看他,但脑袋不听话,她只能拼命用余光往身旁看,紧接着年尔发现,南香鸣是安全的,他没有被控制!

    大喜之后,年尔发现了不对。

    ——南香鸣的眼神不对。

    她与南香鸣的相识,要从一个小秘境说起。

    年尔下山后,无意中发现了一个从未有人造访过的小秘境。她本来没将这秘境当回事,但秉着来都来了的原则,若不进去看看反倒亏了。

    谁知秘境虽小,却有许多宝贝,同一时间发现秘境存在的还有其它修士,他们修为不如年尔,见年尔收获颇丰,竟起了杀人夺宝之心,聚集起来共同商议要如何将年尔除掉。

    在秘境内杀人,等被杀者的宗门收到消息,他们早已拿着战利品逃之夭夭。

    年尔没想到那群修士卑鄙至此,不免着了道,生死关头,是南香鸣从天而降救了她。由于秘境被开启后会形成一个密闭空间,所以直到秘境再次开启,两人无法离去,因此只能在秘境中四处逃亡。

    每每遇到危险,南香鸣总是不顾自身舍己为人,如此动人的品质,让年尔怎能不尊重他?而且她身上有着不少宝贝,南香鸣却从不动心,与那群想要杀人夺宝的修士一比,更显可贵。

    这也是为何年尔会这般信任于他。

    在年尔的印象中,南香鸣是位温柔善良性格坚毅的好前辈、好兄长,无论何时,他总是眉眼含笑,对谁都会释放善意,然而现在,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双眼冰冷的让年尔有种置身冰窖的颤栗感。

    ……南大哥是不是也被控制了?

    年尔下意识这么猜测。

    但很快她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面对四面八方想要侵蚀而来的紫气,南香鸣只是随意挥了挥袍袖,便将紫气挥散,大殿内的人皮脑袋们,本来还不知死活地盯着他看,这会儿察觉到了危险,一个个恨不得夹紧尾巴做人,连眼神都不敢朝这边望。

    “装神弄鬼的做什么?”南香鸣缓声问,“不敢见人?”

    他话音一落,年尔发现自门窗往殿内涌入许多紫气,这些紫气汇聚起来如同烟霞,最终形成了一个人形。

    但在看清楚对方的模样后,年尔不敢确认对方究竟是不是人类。

    南香鸣同样望着面前的公主,掩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他的目光很奇怪,直勾勾地看着人,像是想从公主身上看出某种东西。

    将肉制作成香薰让修士吸入从而达到控制他们的目的,很显然在年尔身上成功了,南香鸣没有。

    公主感观敏锐,她直觉地想,这不是夏娃制作的香薰除了问题,而是这个男人本身比较特殊。

    此时,南香鸣不再继续注视公主,大概他已经明白了自己想要见到的,从她身上得不到满足,于是他又挥了挥衣袖,轻而易举便解除了公主对年尔的控制。

    僵硬了许久的身体忽然重新回来,年尔一个踉跄站稳脚步,她快步走到南香鸣身边,问道:“南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你……”

    “抱歉,年尔。”

    南香鸣缓缓开口,声音与眼神又都恢复了她印象中的温柔,“一直隐瞒着你,真是不好意思。”

    年尔下意识摆手:“没有没有,我能理解的。”

    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隐藏实力的时候,就算是她,身上也有师尊给的保命符,她可谁都没告诉过。但同时年尔又觉得怪怪的,从南大哥的表现来看,他的修为恐怕还在自己之上,既然如此,为什么在小秘境时他也要隐藏?

    如果是不想被那群修士知道,出了秘境后便可以据实以告。如果是不想被她知道,那么现在又为什么告诉她?

    这是年尔第一次感觉自己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这位南大哥。

    而且……

    虽然他在道歉,虽然他在微笑,虽然他的举动和平时没有两样,可年尔心跳仍然很快,她不理解这是为什么。上一次她心跳的这么快,还是在小秘境被人追杀。

    那是来自人体本能对危险的感知,实际上,年尔觉得眼下最应该做的事情应该是撒腿就跑。

    除却给薛大人的符咒,她身上还有两张遁地符,要不要拿出来现在就用掉呢?

    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年尔不觉打了个哆嗦。

    南大哥,是在生气么?

    她不觉看向他袍袖下的手,那只手似乎正在浅浅颤抖着,像是在克制,又像是在酝酿。他为什么愤怒?他在愤怒什么?愤怒的对象,是这个奇怪的女子么?

    年尔有一百个问题想问,但她一个也没有问出口。

    与此同时,躲在大殿死角,利用人皮脑袋遮挡身形的夏娃暗叫不妙,公主似乎踢到铁板了,这个叫南香鸣的男人很危险,居然能不受公主控制。

    还是赶紧跑吧,趁着公主被南香鸣困住,不可能再拉着她不让走,夏娃当下决定要跑路。

    她跑路跑得非常坦诚,而且一点都不犹豫。朋友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在无法估量的危险面前,率先选择保全自己是非常重要的。

    放心吧公主,夏娃在心里想着。

    我已经记住了南香鸣的脸,等我全身而退,以后再遇到这个人,一定帮你报仇,等你死了,我还给你烧纸,那什么坦克大炮航空母舰机甲飞船都给你安排上,你要是能变鬼呢,你自己拿这些家伙找南香鸣报仇也行。

    做朋友做到这个份儿上,夏娃自认已经仁至义尽。

    她连公主都打不过,更不可能打得过南香鸣,无畏的牺牲有必要么?但她活着能做的事情可就多了。

    不过在如何逃跑的路线上,夏娃陷入了一点点选择困难的状况中。

    首先她现在是有实体的人,其次她不想引起任何人注意,最后,想要离开这儿,不管走门还是窗,恐怕都会引起那三人的注意。

    被夏娃拿着自保的人皮脑袋时不时挣扎一下下,一副想把夏娃推出去送死的模样,夏娃毫不客气地拽住人皮脑袋的头发,龇牙咧嘴的威胁着。

    南香鸣仍旧维持着他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不仅如此,他还对年尔说:“这里太危险了,年尔。你先离开,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

    “不行。”年尔想都不想便摇头拒绝。

    然后她就后悔了。

    拒绝的太快了!明明潜意识里知道该逃走的!

    “……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你都说了很危险了。”

    对于年尔的话,南香鸣尚未回答,公主便先笑了。

    她笑起来,反倒减去了那种强烈的非人感,有那么一瞬间,年尔恍惚中把她看成了天真烂漫的少年,不知道这样鲜活的笑,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如果,她还是“人”的话。

    “你可真傻。”公主对年尔说,“你以为他是真心叫你走的么?你以为你想走,就走得了么?”

    第410章 第十六朵雪花(十六)

    年尔下意识朝南香鸣看去, 很奇怪,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这种感觉,明明还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敢认了, 不知道是冥冥之中察觉到了危险, 还是受到了公主言论的影响。

    南香鸣温声道:“年尔,似这等妖物之言, 不足为信。”

    年尔也知道,许多厉害的妖魔有着蛊惑人心的能力,而在今晚之前, 她确实无比信任南香鸣。寝宫内这数不清的人皮脑袋, 以及外表妖异不似人类的公主,这两人究竟谁更可信,似乎无需多言。

    但是……如果非要让她选择的话, 她其实不想信任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公主依旧对着年尔微笑:“不信的话,你现在可以转身走了。”

    说完,她柔和的眼睛里多了点几不可见的嘲讽, 对南香鸣说道:“连没有撞破你好事的猫都一条不留,这个活生生的人知道的只会更多, 你不杀她?”

    猫?什么猫?年尔有一刹那的恍惚,不过很快她便意识到公主是什么意思,看着南香鸣的目光增添了几分惊惧, 义庄的猫不是消失了, 而是死了, 杀它们的也不是别人, 是南香鸣?

    这怎么可能呢?他是个看到受伤小鸟都会将其送回巢穴的好人啊!

    年尔没有问南香鸣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对方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让年尔开始怀疑起自己,难道她的眼光真就这么差吗?到底是她太大意错信他人,还是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不是我说,都这种时候了你还不明白?”

    除却在场三人外忽地冒出个孩子声音,将年尔吓了一跳,然后她就看见夏娃气冲冲地从人皮脑袋堆里走了出来,边走还边拍身上,“反正都城有妖也有魔,把你杀了嫁祸给妖魔鬼怪,你觉得以修士对妖魔的恨,他们会去深究原因吗?”

    怎么会有这种撞了南墙还不知道回头的人?换作夏娃,她才不会浪费时间在这里想自己是不是被骗了,这份友谊里又有几分真心,她只会觉得大事不妙然后绞尽脑汁准备逃跑——隐藏修为潜伏在自己身边,用虚假的信息来骗取她的信任,原因是什么?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条命不安全了,年尔竟还站在原地一脸震惊。

    刺挠了年尔一句后,夏娃走到公主身边开始邀功:“你看,我都愿意跟你同甘共苦共进退了,你难道还不相信我的真心?”

    公主对她的誓言不置可否,转而对南香鸣道:“我见过你。”

    没等南香鸣问话,她的笑容里便多了几分恶意,“在他的神魂里。”

    一直冷静自持的南香鸣这下绷不住了,他极力克制着愤怒的情绪,嗓音略略沙哑:“人呢?”

    公主轻笑出声:“你很想知道啊,这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

    南香鸣闻言,不着痕迹地又将公主从头到脚看了几遍,若说熟悉,的确是熟悉的,同时也无比陌生,所以他才如此不理解。

    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夏娃和年尔看不明白,但这不妨碍她俩感受得到公主跟南香鸣之间有种很古怪的气息在流动。似乎是在掂量对方,同时还在彼此提防。

    说时迟那时快,明明上一秒话说得好好的,下一秒南香鸣忽然动起手来,袍袖一甩,便有风雨欲来之势,一掌向公主打去!

    公主不躲不闪,紫气在她身前凝结成一道坚固的屏障,将南香鸣的掌风防住。

    若比单打独斗,公主并非南香鸣的对手,偏偏她身有紫气,克制所有意图伤害于她的外物,因此南香鸣用了八成力的一掌,公主也不过衣袂微动,不见狼狈。

    一言不合就开打,夏娃二话不说拽住年尔的衣袖:“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找个安全的角落。”

    年尔在遭遇欺骗的打击中无法自拔,夏娃的关怀让她又一次感受到了人间的真情,只不过夏娃拉她一起躲藏也有自己的理由——虽然不想承认,可是如果不花积分兑换道具,她真的就是个小废柴,年尔怎么说也出身名门,拿来保护自己最好。

    真到了危险的时候,还能当盾牌。

    夏娃如此险恶的用心,年尔浑然不觉,她定睛去看南香鸣与公主的打斗,但四周紫气翻滚,人皮脑袋又不停地哼哼唧唧,她只觉得眼睛不够用,恨不得自己身上能再多出几颗大眼珠子,好真正达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但这两人的本事都大过年尔,所以哪怕瞪大眼睛看,有时也难以看清楚动作,而且紫气浓得都要发黑,年尔有无数个谜团想问,这种只存在于人间帝王身上的紫气,为何会在一个非人类的生物身上?

    从这两人的打斗来看,公主一招一式都凶狠无比,完全是奔着拿下对方性命去的,南香鸣却截然相反,他的肢体动作与神态根本不在一条心上,在能下狠手之前,他通常会避开公主,更多时候都是想要将公主生擒。

    与此同时,他的表情却又是极度冷漠,甚至不掩饰排斥。

    年尔低头问靠在自己腿上的夏娃:“你认识这个女人吗?她是什么人?你又是怎么到宫里来,还和这个女人如此相熟的?你的那两个同伴呢?”

    跟查户口一样,夏娃才不会如实回答,由于到处都是人皮脑袋,又担心紫黑之气侵蚀夏娃,年尔弯腰将夏娃从地上捞起:“不能告诉我吗?”

    夏娃:“能倒是能,请问你能出得起多少价钱呢?”

    年尔:……

    夏娃:“你不会是想一文钱都不花,从我这里白得情报吧?想什么美事呢,别忘了我们妖族与你们人类势不两立。”

    察觉到南香鸣不对自己下死手,公主愈发肆无忌惮。她打起架来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只要能占上风,缺胳膊掉腿儿她都无所谓。

    反正手脚被扯断了也会重新长出来,但人类不是。

    南香鸣不杀公主,并非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而是他越与公主交手,越能在对方身上看见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苦苦筹谋的那个影子。

    这惊人的熟悉感甚至让南香鸣产生了“此女是否便是他”的荒谬想法。

    “不是哦。”公主柔声提醒。

    她早与紫气融为一体,所以身形灵活,可以在人形与紫气中任意切换,攻击手段也因此显得极为诡谲多变,换个经验不足的修士来,恐怕早已送了命。

    仔细看会发现南香鸣的眼睛里有些红血丝,下一秒,一阵轻柔的铃声猛然从他耳畔响起,将他惊的是呆呆愣愣,眨眼间灵魂似是离了窍,然后便看见公主向后退,南香鸣下意识往胸口一摸——响魔铃不见了!

    再一看,不是在公主手上,又在谁手上?

    说来也奇怪,这响魔铃南香鸣曾经说过,只有他能用,为了取信年尔,他也曾拿给年尔试过,响魔铃在年尔手中如同废铜烂铁毫无反应,可是到了公主手中,它竟比南香鸣使用时更为灵巧!

    这是怎么回事?

    “啊,你就是凭借这个找到这里来的吧?”

    公主把玩着响魔铃,对这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并无眷恋,但它能够定位到自己,所以也不宜留在身边,干脆往夏娃的方向扔。

    夏娃连忙举起双手,完美接住,她喜欢这些法器,越厉害越有价值,就越能兑换到多一些积分。

    南香鸣明显感觉到,当那个小女孩将响魔铃收起来后,他与响魔铃之间的感应便消失了。

    这小孩儿年纪稚嫩,想来并非修为大成,而是身上有其它厉害法宝,能暂时隔绝他对响魔铃的吸引。

    “我再问一次。”南香鸣沉声道,“他在哪里?若是这次你再不答,我便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年尔听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印象中的南大哥是个以德报怨的大好人,有时连她都会生气地骂他是不是脑子不好使,要如此为他人着想,可这般血腥的威胁,他说得跟吃饭喝水一般,实在是出乎年尔意料。

    这种感觉,就跟某天她回天剑门,看见丢三落四差点儿把女徒们给养死的师尊摇身一变成了家里家外一把抓的家务达人,特割裂,特让人不敢相信。

    “你舍得么?”

    公主的话令夏娃跟年尔同步露出了“我不会听错了吧她在跟要杀她的人胡说些什么是不是脑子坏了”的表情。

    但公主可不是要跟南香鸣调情,她继续问:“我死了,你想找的人也会随之死去。”

    南香鸣的脸色难看极了,隔得老远年尔都感觉他的脸五颜六色的很精彩。

    她忍不住悄声问夏娃:“所以说,这个人到底是谁呀?跟你一样是妖族吗?”

    夏娃朝她伸手,一副死要钱的德性,害得年尔不得不往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个百宝囊来,里头是她身上所有的灵石及金银,她问夏娃:“这下总能回答我了吧?”

    夏娃先是掂了掂百宝囊的重量,又打开瞄了一眼,心满意足:“她不是妖族,她是昆古国的公主。”

    公主?

    年尔不由自主地又朝公主看过去,怎么也看不出她哪里像“人”。

    “嘘。”夏娃竖起一根手指嘘她,“你知道在大人物火拼时,像咱们这样不起眼的人应该做什么吗?”

    年尔诚实摇头。

    “给你一个忠告。”夏娃拍拍她的肩膀,“完全不要在没搞清楚状况的时候冲进去,不然你卖命是活该的,人家不会感谢你,最好的做法呢,是像我这样,找一个最安全最偏僻最不容易遇到危险的地方躲起来,偶尔吆喝两声助助威,多余的事就别做了。”

    在宗门中长大,集体意识很强的年尔便觉得夏娃这么说不对,可眼下她没余力再去跟夏娃争辩,而是目不转地望着一言不合又打起来的南香鸣与公主。

    夏娃欢呼一声,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两把亮晶晶的镜子,借着殿内烛火的光芒,为处于中央与人争斗的公主打光,时不时还故意去晃南香鸣的眼,人为的制造一些麻烦。

    这对南香鸣来说虽不痛不痒,但癞蛤儿蟆趴脚面,不咬人膈应人,夏娃又是个不知道见好就收的,不胜其烦的南香鸣便在与公主交手途中,袖子朝夏娃一甩!

    电光火石间,公主与年尔同时出手挡住了这一下攻击,年尔纯粹是身体的下意识反应,哪怕知道夏娃可能不像外表这样年幼弱小,但她还是出手了。

    公主与夏娃相识不过数日,要说多么深厚的感情那肯定没有,她俩就是觉得彼此很合胃口,能一起玩耍一起聊天,同生共死要求太高暂时抵达不了,可南香鸣竟敢当着她的面对她的人出手,这无疑是一种挑衅。

    年尔发现公主出手开始变得更狠更快,速度敏捷又神出鬼没,你永远不知道她的身形隐匿在哪一片黑暗中。

    由于南香鸣突然出手要杀夏娃,公主不愿就这样放过他,语气却忽然变得友好起来:“你想找的人就在我手上,怎么,你想看看他么?”

    南香鸣的确想。

    他率先停止攻击,垂手而立,意图很明显,我暂时不杀你们,不是因为惧怕你们,而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但他这副气定神闲的状态,在大殿烛火消失,进入公主的黑暗领域后彻底消失。

    因为公主让他看的,根本不算是个活人!

    年尔与夏娃双双瞠目,看向被公主展示出来的“人”。

    此人的身份暂且不提,他是真称不上是个活人,因为他的整个身体跟外头的人皮脑袋差不多,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脑袋——脸皮已被剥去,口中无牙齿有眼无珠,从脖子往下,不是身体也不是人皮,而是半副骨架。

    一点不骗人,从盆骨往下的骨头都已经消失,只剩下这么一点躯体。

    即便无法分辨面容,内心深处汹涌而来的怒火跟怨恨,依旧像是汪洋大海,狠狠灼烧着南香鸣。

    他终于彻底扯下世外高人的遮羞布,咬牙切齿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对他做了什么!”

    见南香鸣愤怒至此,公主跟夏娃同时高兴了,只有年尔这个正常人还在格格不入的惴惴不安状态中。

    “你不是想找他么?”公主轻声细语地跟南香鸣说话,像是在哄他似的。“虽然已经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呢,但是你能理解这种感觉的,对吧?我和他……”

    她看向“死”去的人,“我们都很渴望力量,他抢不过我,自然会变成这样。”

    “哎呀,怎么了?我说的话你不爱听是么?”

    公主轻笑:“没关系的,你会习惯的,你难道不想知道,他身上的血肉与骨头,都到哪里去了?”

    南香鸣不想知道,却不得不逼迫自己面对,接下来公主的话直接让南香鸣的心碎了。

    “别忘了他已融入我的身体,如果你想让他起死回生,那你得……嗯……一,二,三,四,五……我数数看……”说着,公主还真扒拉起了手指头,然后露出小孩子般天真的微笑:“数不清了,吃了肉的人没有上万也有几千呢。”

    夏娃忍不住插了句嘴:“不仅如此,人类身体还每日都会进行新陈代谢,再好的肉吃到肚子里,隔天早晨也会变成一样的东西。”

    南香鸣暴怒不已!

    听公主与夏娃一唱一和后,他彻底失控,不再理会是否会惊醒天上人,又是否会引起人间纷乱,他只知道,自己要带那个人回家,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一定会回来接他,这是南香鸣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消失时,印刻在神魂中的承诺。

    然而这一切都毁于外人之手!

    事实证明,即便机关算尽,宿命轮回,也仍然会有数不清的意外发生。

    “我要杀了你。”

    南香鸣用平静的声音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然后我会剥了你的皮,像你对待他那样。”

    公主却并没有被吓到,她甚至笑得更加开心,“你不是第一个说要杀我的人,你猜那些人,结局都是什么样?”

    还能是什么样?看数不清的人皮脑袋就知道了。

    见两人都要动真格的,夏娃戳了戳年尔:“咱们趁这时候赶紧走吧。”

    年尔的确挺想走,但夏娃如此干脆地抛弃公主,还是让年尔受到了一点点小小的夏娃震撼。

    正要说话,一阵巨响传来,原来是公主的领域直接被两人打塌了一半!领域消失一半,就意味着现实世界会浮现一半。

    通过冷静分析,夏娃认为公主的胜算不大,她担心南香鸣处理完公主就会找自己的麻烦,正想继续游说年尔带着自己跑路,始终密切关注着战况的年尔却猛然向外抛出了什么,一阵刺眼的光芒后,夏娃松开捂眼的手,发现南香鸣致命的一击竟被挡住了。

    这一招若是打到公主身上,估计能让她掉半条命。

    杀红眼的南香鸣对年尔早已没有这一路伪装出的温柔体贴,反而戾气十足道:“让开!”

    年尔紧紧握着剑柄摇头:“不让。”

    “南大哥!”她大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直说要降妖除魔,难道都是骗人的吗?为什么要下如此重的手?”

    经过一番死斗,公主身上的紫气肉眼可见的淡了,夏娃估摸着待会儿要是再动手,打不过还是打不过,要她说还是赶紧跑比较聪明。

    南香鸣:“与你无关。”

    公主也没想到这个女修会出手相救,刚才那是个了不得的法器,可惜已经碎了无法再继续使用。

    年尔:“既然与我无关,又为什么要借我去找薛大人行方便进宫?你是我带进都城,也是我带进宫的,怎么能说与我无关?”

    南香鸣手指微动,这表示他正在极力克制怒意,在面对“人”时,他总是要更冷静一些,反倒是面对猫猫狗狗之类不会说话无法沟通的动物,内息的暴虐与嗜杀才会彻底脱缰。

    所以因为猫们叼着石头从窗户和房顶扔进屋子里,南香鸣便大开了一把杀戒,将所有猫都化为尘土,年尔与她的两个师弟也会是这样的下场,到时候人们只会感慨妖魔本性凶残,没有人会想到他头上。

    强烈的情绪波动令他有些难以克制气息,正是这泄露出的一丝气息,让正在思考如何单独逃走的夏娃眼神一变。

    最后是公主打破了僵局。

    她抬起手,食指指着自己的头颅,语气温和地像是在回味某个温馨宁静的夜晚,又或者是温暖明丽的晴天:“吃掉那个人的神魂时,我能感觉到他的恨,但那又如何?最终他还是成为了我的食物,成为了我控制臣民的工具。”

    从头到尾公主都没有害怕过,跟不曾有过后悔,她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去遗憾或悔恨,因为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出自她自己的意愿,就算回到过去,再让她重新选择,她依然会这么做。

    只要不被当作烂泥践踏,那么践踏别人,有什么不可以?

    “你杀了我,剥了我的皮又能如何?”

    公主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扭曲而乖张,“你以为我会害怕么?”

    不是吃人就是被吃,她生来便存在于这样的法则中,但意图吃掉她的人,最终都会被她狠狠撕咬下一块肉,因为她永远不会认输,永远不会屈服,永远不会做好人!

    话音刚落,她将紫气化为凶恶鬼面,向南香鸣扑去!

    鬼面阴气森森,凶神恶煞,饶是南香鸣也不得不退了几步暂时避开,从修为上来讲,公主与年尔加在一起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可他的修为也是有上限的,不能再继续这么耗下去,必须速战速决。

    恐怖的巨响声中,夏娃终于不必再担心自己找不到逃走的路了——现在整个寝宫都被打垮了,黑暗领域消失,大家都身处地面,谁也别瞧不起谁。

    就在呼吸到新鲜哭泣的一刹那,夏娃听见了鹰鸣声。

    是长空!

    这边动静闹得太大,洪帝的寝宫是整座皇宫除却前朝外最奢侈最高大的一座宫殿,倒塌时落到地面,害得众人以为是地龙翻身,同时也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