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念刚走出凤仪宫不远,又被岑贵妃请到咸宜宫中品茶。
去内道场之事几经波折,看样子今夜这经文注定是送不成。
常清念低头呷了口清茶,含在舌尖滚了几滚,便尝出这茶稀罕,是她过往十余年人生里,从未沾染过的金贵。
“许久不见了,常女冠。”
岑贵妃坐在上首,藕臂倚靠着凭几,眼波流转着清浅媚意,似白狐慵懒盘踞。
可面前这只狐的娇憨妩媚,独独是留待给周玹来瞧。至于利爪和尖牙,那是用来咬死人的。
知道装傻充愣讨不到好处,常清念索性坦然笑道:
“数月而已,算不上许久。”
见常清念还算识趣,岑贵妃抬起嵌宝护甲在半空中微晃两下,殿中侍奉的宫人便尽数退到门外守着。
“当日在青皇观里,是你主动寻上本宫献计的——”
待诸人散去,岑贵妃斜眼瞧着常清念,原本慢悠悠的语气却倏然转冷:
“那时你可没提过自己要进宫。”
正月初二,常清念从一众前来青皇观打醮的宫中贵人里,径直挑中了岑贵妃。
常清念告诉岑贵妃,只需将皇后膳食中所用的杏仁粉偷换成桃仁粉,便能教她称心如愿,自此高枕无忧。
岑贵妃本还对常清念心存戒备,怀疑她们常家姐妹联手做局,是要将自个儿套进去。
可眼见皇后的肚子一日日鼓起来,岑贵妃断不能容许皇后生下嫡子傍身,只得听信常清念所言,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着人去办。
没成想皇后服食桃仁后竟面色涨紫,几欲窒息,没等御医赶到便昏厥过去。加之桃仁本就活血祛瘀,这十拿九稳的胎,竟真被生生打了下来。
至此众人方知,原来皇后碰不得桃仁。
最后膳房太监出来顶了罪,招供是自己将杏仁与桃仁弄混,矢口否认背后有人指使。
而皇后不能服用桃仁之事,的确唯有家中最亲近之人得知。皇后虽仍觉得太过凑巧,当下却也只能捏着鼻子自认倒霉。
见岑贵妃朝自己发难,常清念稳坐如山,并不遮掩推诿,只轻笑着反问道:
“可臣女不也助您如愿了吗?”
“贵妃娘娘,臣女和您好歹算是盟友,您实在犯不着为难臣女。”
这话讲得好听些是叫盟友,说实在的就是同流合污、朋比为奸。
方除去皇后的孩子,岑贵妃还没来得及高兴几日,宫中竟又来了个更难缠的常清念。
眼看这一个两个的,都要来同她争抢凤位,岑贵妃烦躁地哼道:
“你进宫来是奔着什么?莫非是厌倦了莲花冠,又想换顶凤冠来戴戴?”
不知觉间茶水已然凉透,这会子尝着就只剩下满嘴苦味。
常清念兴致缺缺地放下茶盏,扯唇道:
“贵妃说笑了,臣女又不是嫡姐,哪里会有母仪天下的好运道?”
岑贵妃听罢,方才微微前倾的身子,又放松地靠坐回去。想来她是有些心急了,才会有如此荒唐念头。
一个在道观清修的女冠,生母早逝,无人教导,自幼所学不过是念经烧香罢了。
除却外头这层清濯出尘的皮相,内里怕是连寻常小门小户的女儿都不如。
正位中宫,常清念还远不够格。
“你想留在宫中也罢,只别让本宫瞧出你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否则——”
岑贵妃冷冷粲笑,意味深长地威胁道。
常清念心中轻嗤,真是荒唐至极。
仿佛在这些高高在上之人眼中,世间一切都该是她们唾手可得。
但凡她常清念敢有所求,便皆是痴心妄想。
“法子是臣女告诉您的不错,可那桃仁末子却是您掺进去的。咱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倘若头顶山陵崩摧下来,又能逃得了谁呢?”
常清念幽幽还击,面容平静得过分,眼中却潜藏愠色,连带着语气也不甚和善。
二人都存着心思互相提防,岑贵妃也怕常清念鱼死网破,拉着她玉石俱焚,便转而问起:
“依你看,皇后寿数还有几何?”
“皇后自小产后又添心焦,自然是折耗了阳寿。”
常清念拂去心头不悦,沉下眉眼,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但治身养性之法,莫不讲究一个虚静无为。皇后若能做到神静不烦,活着时虽也是病歪歪的,说不准倒还真有几年光景可看。”
岑贵妃素日便不爱同僧道打交道,自然也懒得听这些云里雾里的玄虚话儿。
但她听懂了皇后寿数未尽,一时半会还不能驾鹤西去,顿时眉心直蹙。
岑贵妃是盼着皇后早点归西,其他人可未必。
宫中名门望族之女比比皆是,倘若有人趁着皇后在世,抢先诞下皇长子。
岑贵妃心心念念的继后之位,可就不见得有多稳当。
“若皇后好好活着,世人眼中便只有她这个常家嫡女,哪还有你这庶女的份儿?”
深知迟则生变的道理,岑贵妃倨傲地挑唆道:
“想必你也不会甘心一直做个陪衬。”
常家姐妹缘何反目成仇,想来左不过是些内宅阴私,岑贵妃可没兴致断案。
她只需知道,常清念定也是巴不得送皇后上路就够了。
“说到底臣女和皇后都姓常,陪不陪衬的,不过是关起门来的自家之事。倒是贵妃娘娘,应当不愿再郁郁久居人下罢?”
常清念也不松口,只抬眼瞧向岑贵妃,笑眸漾光,同她无声博弈。
彼此心思虽都昭然若揭,但此刻谁先张口寻援,谁便落了下乘。
青皇观十载光阴,常清念尚且都能隐忍过来。说到底,岑贵妃才是更等不及的那个。
“你想做什么,本宫都助你便是。”
岑贵妃咽不下这口恶气,又找补道:
“只是你也得堪用。”
常清念微哂,从善如流地应道:
“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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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帝辇照旧往凤仪宫而去。
宫道上,十六名蓝衣内侍抬着朱漆步辇稳稳经过。御前总管崔福走在前头拊掌,提醒众人回避圣驾。
留意到尽头处一道芙蓉玄冠、素采云帔的身影,周玹微眯双眼,未曾多想便虚并起双指,慵慢轻抬,命崔福停轿。
步下轿辇时,金晖流动染就衣摆,映得襟前银织团龙熠熠生辉。
周玹负手而立,好似闲闲地打量着远处翘角飞檐,实则是刻意在原地等了会儿常清念。
常清念远远瞧见皇帝,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眸子里,登时如溶溶春水般活泛起来。
天边玉轮尚未现出真貌,常清念眼中,却已暗自浸着一弯孤清高悬的上弦月。
常清念原本不疾不徐的步伐,也不自觉加快了几分,羽纱裙袂悄然翩跹。
来到周玹面前,常清念蹲身行礼道:
“臣女拜见陛下。”
左右宫道上皆已肃清,周玹听凭当下心意,略微俯身,亲手扶起常清念。
修长手指不轻不重地托在女子腕间,隔着层薄薄衣料,隐约透来的温热令人刹那失神,微微恍惚。
“下回慢慢走过来便是,不必着急。”
周玹信手替常清念将飘拂在身前的冠纱捋顺,虽刻意收敛着,温淡声音中仍透着几分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常清念呼吸滞缓,错开眼,偶然瞥见朱红墙根儿底下,仿佛溅着几枚雪点子。
定睛瞧去,原是一阵东风拂落几瓣微薄栀子,从蛛丝网穿结的缝隙间坠落,沾染了数仞尊崇宫墙。
想来是这韶光淑气,委实温柔醉人,常清念双眸中陡然含起盈盈粉泪,颤声剖白道:
“自别后遐思遥念,再相见骤难自持,望您莫怪。”
不等周玹探手去替她拭泪,常清念已然稳住心绪,终是珍珠未垂,只化作眼底潮润。
周玹手指微微一僵,旋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颔首略作安抚。
见常清念跟过来,周玹缓步同她朝凤仪宫走去,似是怕惊着女子,语气愈发温柔:
“适才去哪儿了?”
常清念偷偷抬眸看着周玹侧脸,轻声回答:
“回陛下的话,臣女去贵妃宫里送了经书。”
周玹知道岑贵妃向来对这些无甚兴趣,多半是在故意折腾常清念,不由侧身关切道:
“她刁难你了?”
常清念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轻声细语道:
“劳烦陛下挂怀,贵妃娘娘并不曾为难臣女。只是贵妃近来夜不安枕,便想托臣女抄写几卷经书祈福。”
周玹“嗯”了一声,面上虽不置可否,心底却暗叹他都问到了这份儿上,常清念竟也不跟他告状,温良得教人生怜。
常清念被周玹看得有些不自在,却强忍着没有躲闪,只默默掩去眼底惶然欣幸中隐杂的精明算计。
周玹忽然沉默下来,常清念便也不多言,只跟随在周玹身后,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二人离得不远不近,就连女子身上飘散的玉髓香都极有分寸,只若有似无地静谧浮动。
平静潮海下,却有野火燎原。
来到宫门转角,周玹忽然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常清念,低语道: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疏。”
常清念微微后退,隐在角落中抬起头,心跳骤然加快。
周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能将她整个人吸进去一般。
常清念檀口微张,怔怔看着周玹,任由他暗含侵略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肆意游走。
周玹不禁抬手,轻轻抚上方才错失的细腻莹润。指下触感虽不陌生,却还不甚熟悉,竟让他有些爱不释手。
“清念……”
周玹低声呢喃着女子闺名,嗓音微哑,带着致命危险的诱惑。
常清念浑身一颤,只觉玉扳指贴在脸颊时很凉,酥麻感仿佛从周玹指尖倾泻,瞬间传遍她全身。
“那夜是朕糊涂,朕会补偿你的。”
——糊涂?补偿?
常清念立在翼角投下的暗影里,默默听着周玹对青皇观中一夜情迷的论断。
好半晌,常清念终于点点头,体贴说道:
“陛下,您先进去罢,别教长姐等着了。”
常清念垂眸福身,而后笑意清浅地站在原处,看着远去的周玹携走最后一抹夕晖余韵。
待周玹进去有一会儿后,常清念举步回到偏殿,神情漠然地将茶叶投入壶中。
周玹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
譬如金风露兑进茶水里,玉髓香藏在跌碎的香炉中。两物相逢,便会催生欢愉。
又譬如,他们初次见面,其实是在七年前。
那时她淋在雨中疯魔落魄,他不记得,也实属寻常。
毕竟谁会留意一滩烂泥呢?
唯有从那泥中生出洁白无暇的芙蕖来,才会教清贵君子驻足赏玩。
莲固然能出淤泥而不染,可她是人。她忘不了污泥扒在身上时的黏腻肮脏,令人作呕。
常清念立在案前,背对着门口,掌心里赫然托着一枚毛边纸包。指尖略微一抖,空了的纸包便又重新藏进袖中。
常清念等候几息,便见微微发棕的粉末尽数融进了茶汤里。
手中端起茶案,常清念蹑足步入椒房殿,屈膝向帝后请安。
“长姐近日心绪不宁,臣女特意按御医的嘱咐,择选了些有助安神的茶叶。”
常清念一边沏茶一边开口,泰然自若道:
“姐夫平日操劳国事,想必也能用得上。”
常清念先将茶盏奉给周玹,借着幔帐遮挡,指尖轻轻擦过周玹手背。
周玹立刻抬眼看过来,常清念耳尖染霞,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茶已备好,还请姐夫品尝。”
见周玹不设防地接过,皇后便也没道理推拒。
皇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常清念有胆量往呈到御前的茶水里加东西。
常清念瞧着皇后啜饮药茶,唇角轻勾——
她当然敢,里面不过是多了些补火通络的肉桂粉末,于周玹自然无碍。
只是阴虚火旺之人服用,会扰动血海而已。
常清念眼中噙笑,仿佛已经得见皇后流耗尽最后一滴鲜血的惨状。
正如她六岁那年躲在院门后,无助地看着娘亲身下猩红弥漫,再无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