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魔王脱下袍子,轻盖在小龙身上。

    他衣服上依然有种木质的香气,只是混了点血的味道。

    时苏捉住袍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听见了好多人的声音,天上的巨鹰在叫,人们降落在四周,树枝折断,小狮鹫“唧唧”地飞到了他的翅膀上黏着。

    好吵。他好慌。

    “灼月鸟跑了!”有人喊了一句。

    “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把他们清光了——”

    “青季,你再去确定一下,还有没有落下的。”这是夏德拉在说话。

    “好!”

    青季领着几个影巫飞走,夏德拉朝这边靠近:“会长,这是?”

    “是另一只龙吗?”

    “怎么这么大一个龙?不对,是人——”

    “都退远点。”牧沉冷声道。

    人们顿时噤了声。

    “夏德,去把车弄出来。”

    “是。”

    夏德拉从人群中穿过:“都跟我来。”

    影巫们安静地离开,聚集在十几米外的空地上等待。

    确定人都走了以后,牧沉才俯下身去。

    “有受伤吗?”

    时苏埋着头,模糊地说了什么。

    有点像小猫在咕噜。

    时苏的身型小巧,翅膀却很大,龙脉的纹路柔软地铺散,接近尾部的地方抱得不紧,露出几根纤秀的人类脚趾。

    似是能感知到牧沉的视线,那双脚往回收了收,藏进了翅膀里。

    “快点”小龙微弱地催促着,“抱我去找衣服。”

    牧沉的袍子足够大。他悉心地将地上的人裹住,才蹲身抱起。

    时苏很轻,轻得仿佛他一用力,就会将怀里的人揉碎。

    他如捧着易碎的神物一般,以极稳的步伐,向马车的方向去。这是他们来时坐的车,车轮被炸坏了两个,里面的空间很大,有歇息的长椅,还有少量衣物。

    时苏窝在牧沉的怀里,悄悄探出个额头往外看。

    刚才还窃窃讨论的影巫,此刻都非常自觉地退到一旁,没有一人敢往这边看。

    卓乌站在马车的门前,感受到一双水灵灵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而他刻意避开,只微微颔首,为魔王拉开车门。

    时苏被放在了一个软垫长椅上。

    见牧沉垂下眼眸,他又立刻把脑袋缩进了翅膀里。

    “啾啾。”小狮鹫的声音远了些,似乎在窗边的位置。

    他听见柜子脱开的声音,牧沉在为他找衣服。

    时苏又往下拉了拉翅膀,观察对方的背。

    牧沉穿了件白色的衬衣,不像这个时代的衣物。他左肩上染了一片血,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黑乌乌的。

    是受伤了吗?

    他张嘴想问,但喉咙却莫名地紧张,发不出声。

    于是,当牧沉拿着衣物转身时,那道挠人的视线又消失了。

    小龙又把头埋进了他的大袍子里。

    “只有这些了,”牧沉拉过一个竹藤椅坐下,“但你的翅膀,可能装不进去。”

    他虽没有看见,但按照常识来讲,龙的翅膀应该接在背上。

    “你先穿着。回去后,我找裁缝来给你定制新的。”

    “唔好。”时苏声音闷闷的,“不许看我。”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光滑的龙翼往下收了收,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

    牧沉整个人都僵在了椅子上。

    他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人。脸蛋小巧,五官圆润,像只柔弱的小动物。

    令人想要揉虐。

    牧沉嘴角紧绷,狭长的眼里涌动着不明的情绪。

    用不了多久,全世界都会知道,时苏是一条漂亮至极的,有人形的龙。

    小龙的瞳孔依旧是柔暖的粉色,只不过眼型像大大的水珠,眼尾如鱼尾般上扬,而睫毛则似一双毛绒绒的透明刷子,眨眼时,扫得人心痒难耐。

    时苏被盯得手足无措,不安地挠了挠脑袋。

    他头发是奶白色的,光线下闪着浅金的光晕,一直流动到濡湿的眼皮上,像哭过一样。

    牧沉想起很久前看到的那幅画——希西尔的化为人形的模样。

    如今看来,那画像远远比不上真人。

    “你,你怎么了”

    时苏抱着膝盖蹲在垫子上,翅膀把自己抱成一个奶白色的大球。

    见牧沉不说话,他耳朵警觉地竖起,那原本应是人耳的地方,支起了两只折扇型的软耳朵。

    “你受伤了么。”

    牧沉松开紧攥的扶手,轻吁一口气看向窗台上的狮鹫。

    “没什么,伤已经好了。”

    “那你干嘛那么紧张?”

    “我”牧沉一时哑口。

    他索性起身,走到窗台边:“你快穿衣服吧。”

    牧沉背身向着窗外,小狮鹫就趴在窗台上,拱起背朝他身上蹭。

    时苏趁机拉过衣物开始穿。

    他不想被牧沉看见自己光身子的模样,毕竟他不像对方那么厚脸皮。

    不过这些衣服都是魔法袍,还有简单的便装,根本装不下他的翅膀。

    时苏开始着急了。

    他想下地,但脚趾触碰到地面时,总有种奇怪的无力感,手也是,动起来仿佛不是自己的。

    他还是没有习惯人类的四肢。

    于是,他在长椅上纠来缠去,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动。片刻后,牧沉实在无法忍耐,侧身往那边道:“要我帮你?”

    “等——”

    然而不等时苏答话,他径直走了过来。

    “不不许过来!”时苏收紧翅膀抱作一团,双腿夹着一条袍子,布料像麻花一样扭在他身上。

    “你再来,本座就——”他正要发怒,牧沉直接坐到了垫子上。

    小龙瞬间变成了一只小鹌鹑,吓得缩进了角落里。

    “怎么了,”牧沉眼尾噙着浅淡的笑意,“我对你不好吗?这么防着我。”

    “不是”

    “你在害怕什么,”牧沉一把扯住纠缠的衣袍角,“你不是也看过我的?”

    “那不一样!”时苏涨红了脸,“我又没有你那么无耻!”

    “嗯,”牧沉把乱糟糟的衣服丢开,“那你应该学学。总这个样子,出去是不行的。”

    他略显暴躁地扯开那些乱缠的布,露出下面光滑细腻的肢体,找到最大的一件魔法袍,把它抖落整齐。

    时苏被牧沉的动作吓得忘了反抗。

    他两手抓在椅子扶手上,面朝下微微发颤,脸和脖子一片潮湿的粉色,脚掌不安地蹬在软垫上。

    “呜呜——把衣服还给我——狗牧沉!狗魔王!”

    他拉扯着软柔的嗓子大骂,听起来像受欺负了似的。

    这喊声飘出了窗外,影巫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只有卓乌还一脸冷静地守在门边。

    “啾啾”小狮鹫惊恐地围观。

    牧沉抽出一把匕首,三两下就裁掉了袍子的袖管,把背后撕了两条缝,让龙翼有活动的空间。

    他把袍子搭在时苏的背上,接着再把裁掉的袖管扭成粗绳,一圈一圈地绑在小龙的细柔的腰肢上,固定好这个简易的小褂子。

    整个过程中,时苏都面朝下蜷在软垫上,腰椎下是圆润紧实的白色,还带着火龙特有的软热温度。

    牧沉只得逼着自己转移视线,牢牢地盯着长椅垫子上的花纹。

    “好了。”他把衣摆撩下,遮住那白花花的风景,又捡了条长裤丢到垫子上。

    “这个,你自己穿。”说完,他在桌边倒了一杯茶,缓缓饮下,平息胸口的躁意。

    这也太难忍了。

    牧沉靠回藤椅上,双腿交叠,十指轻握,强迫自己与窗台上呆傻的狮鹫对视,以分散注意力。

    时苏扯过长裤,笨拙地抬起膝盖往里塞。

    他边塞边抽鼻子,眼眶里的水珠一个劲地掉,顺着脸颊往下,落在白滑的脚背上。

    感觉好狼狈。

    这不是他第一次变人。但上一次,他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还休息了好几天,才出山谷见人的。

    而这次

    本以为可以变回巨龙,大展威风,结果却当众变回了人形,还是没穿衣服的版本。

    他只希望刚才那一瞬没人看见。

    时苏越想越羞耻,头埋进膝盖里,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啜泣声。

    牧沉用余光描绘着软垫上可怜巴巴的身影。

    虽换了个形态,但每一个动作,甚至神态,都能和那只小火龙重叠。

    甚至连嗓音,都和他之前脑海中接收到的一模一样。

    “别哭了。”

    他起身过去,为小龙挽起裤腿。

    时苏的身材偏小,腿也纤细,这个裤子实在是有些长。

    他把裤管的边角一下下地整齐折好,直到露出一双轮廓清晰的脚踝。

    “能走路吗?”

    时苏模糊地“嗯”了一声。

    牧沉为他找来一双布鞋放在椅前。

    “试一下。”

    时苏挪动着身子,把脚塞进鞋里,尝试起身。

    “唔”他又坐了回去,“有点使不上力。”

    他鼻尖已经哭得湿漉漉的:“没事的。走不了,我可以飞”

    “怎么飞?”牧沉轻笑一声,“你翅膀能打得开?还是说,你想裸着飞。”

    时苏小脸顿时泛起了粉晕。

    “都怪你,”他抱住自己的耳朵,“都怪你!”

    “怎么又怪我了?明明是你自己吃下果子的。”

    他本想着先把龙晶果拿回去,找药师研究一下再决定。

    “谁让你那么着急——”

    时苏抓起一团衣物往魔王头上扔去。

    牧沉单手接住衣物,往旁边一甩,长腿一跨,把垫子上的小调皮打横抱起。

    “放开——”

    时苏挣扎着,但牧沉力气太大,他若是跳下地去,必然也是跌倒的份儿。

    “再乱动,你就自己光着身子飞回去。”牧沉的语气冷森森的。

    时苏顿时安静下来,如柔弱的小猫一样缩在他怀中。

    “你不能就用这个车厢么。”他好声好气地商量。

    “这个车厢轮子坏了。”

    “但是,但是”他大眼睛里又蓄起了水雾,“我不想出去见他们。”

    “迟早都是要见的。”

    “可是我现在”时苏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乱七八糟的布料。

    “没关系,有我在。”

    牧沉左手把时苏搂紧,右手去捡地上的袍子。

    他掌心隔着布料,能感觉到热乎的肌肤,又软又弹。而时苏因为怕滑下来,只得老实地坐在他的手臂上,两手挂住他的肩膀。

    很亲密的姿势,但牧沉一点也不敢乱碰。

    因为小龙正对着他的脖子,两眼放光,小嘴砸吧砸吧地,露出两颗小獠牙。

    “你做什么?”

    “没,没有”小龙微微撅嘴,他的唇瓣小而饱满,和龙形态时一样,也是粉嘟嘟的。

    牧沉屏住呼吸,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你要是把我咬死了,就没人抱你了。”

    “我又没想咬你。”时苏埋下头去,心虚地转了转眼珠,“我只是饿了。”

    “回去给你弄吃的。”

    魔王的袍子足够大,也足够厚,还带有防御加持,最适合用来包裹小龙了。

    他再次将时苏包成一团,只不过这次里面不是空裸的,而是裹了布料的。

    好歹也能让小龙心安。

    车门打开,月色高照,林间还残留着战斗留下的烟尘,一辆崭新的马车正停在对面。

    小声说话的影巫们登时静下,他们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稀稀拉拉地半鞠一躬:“魔王大人。”

    “会长,现在是什么情况?”青季上前询问,“鬼犬没有发现龙晶果的位置。”

    “奇奇说龙晶果已经没了,”鬼犬隐在一棵树下,“奇奇说果子被龙吃了。”

    众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在了魔王身上。

    他怀里的人正缩成一团,用袍子遮着自己的下半张脸,一双纯净的大眼睛惊慌地闪躲,头上还顶着一双小龙角,和小火龙的角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放大版的。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出这就是魔眼的人形了。

    难道是龙晶果的效果?

    不过没人敢第一个揭穿,都在等着会长解释。

    “龙晶果被魔眼吃掉了,”牧沉简短道,“这就是小时。”

    说罢,他手腕一动,把袍子往下拉了拉,正好露出时苏的脸。

    “你”时苏惊慌地想埋头,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呼。

    “天——”那人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记住他的模样,”牧沉笑道,“若是有任何影巫主动把此事泄露出去,直接清除。”

    “那会长,以后我们怎么解释?”

    “就说龙已经跑了。至于小时”他垂眸看向怀中的人,“只是我们的新成员。”

    “是。”

    牧沉抱着小龙走到新马车前,他肩上冒出个白绒绒的脑袋,正偷偷往后面看。

    “哎哟,”千云扯了扯夏德拉的衣袖,“这小美人,怕不是迷死会长了。”

    夏德拉瞥了他一眼:“你少说几句。”

    一行人乘着马车和鹰踏上了返程的路,还有一条山地龙吭哧吭哧地跟在后面。到了海边后,他们全部登上了牧沉的船,缓慢地向对岸行驶。

    时苏就躺在最顶部的船舱。他吃了点面包,又尝试了一下走路,没过多久就困了。

    就像刚从蛋壳里破出来时那样,他的能量缺口很大,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深睡。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躺在牧沉卧寝的大圆床上,身上是柔软的金丝毯子,不过不是小的,而是大的。

    牧沉贴心地为他准备了新的尺寸。

    他掀开毯子,身上还穿着昨晚裹的布料,床头多了一张水晶桌,上面摆着一套新衣服,还压了个字条。

    [这件衣服先穿着,晚点会有裁缝过来量身。醒了,就让那只狮鹫来找我。]

    狮鹫就卧坐在不远处的金蛋窝旁,那里搭了个新的鸟窝。

    它似乎还没睡醒,小身子侧瘫着,肥啾脑袋直愣愣地戳在篮子边缘。

    时苏放下纸条,把衣服展开。这是一套松软的白色晚礼袍,带了条宽松的裤子,下摆如小燕尾一样散开,领口和袖口都纹着暗雅的白色花纹,背部开了个六边形的大口子,布料摸起来很舒适。

    他尝试挪动四肢,找回了一些对人类四肢的熟悉感,然后花了好大功夫,才把翅膀从衬衣和外套的露背口子里塞出来。

    太麻烦了。

    他趴倒在床上,泄气地咕嘟着。

    为什么,这次会留着翅膀?

    他之前化为人形,是用的自己的魔力,很顺利就把翅膀尾巴都收了进去。

    可是这次吃了果子,他虽能感觉到魔力大涨,却无论如何也收不回翅膀。

    还有耳朵,还有龙角

    这要怎么行动?

    他好倒霉。

    小龙在床上呜噜呜噜地滚来滚去,吵醒了窝里的小狮鹫。

    “叽咕?”小狮鹫拍打着翅膀飞到他身边,歪着头做担忧状态。

    “给你取个名字吧。”他把小狮鹫捧在手心,“就叫你小肥,怎么样?”

    “啾!”小狮鹫震惊地瞪着他。

    “不喜欢?那就”他对着小东西打量半天,最后终于找到了另一个特征。

    “短毛球?”

    “?”小狮鹫呆呆的小圆眼显出了“疑惑”的表情。

    “你身上的狮毛很短,头上的鸟毛却很长。所以就叫短毛吧。”

    “啾”小狮鹫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名字。

    时苏又在床上挣扎了几下,终于穿好了裤子。这裤子短且宽松,刚好及膝,地上没有鞋子,他正准备光脚下地,见小狮鹫要往外飞,便赶紧叫住。

    “等下,你先别告诉他。我试试能不能走。”

    他脚尖落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微微哆嗦了一下,手扶着床沿一使力,顺利地站了起来。

    “唧唧!”小狮鹫捧场地拍动着翅膀。

    他撑着墙面,缓慢地挪动双腿,将力量往下引,终于找到回了作为两脚兽走路的感觉。

    “太好了。”他轻吁一口气。

    他可不想被牧沉在领地里抱来抱去。

    “我们去那边。”

    小狮鹫飞到他的肩上,陪着他一步一步地挪到种满花架的大露台上。

    这里位于领地内高层的城堡群,可以遥望到不远处的山风殿,也可以纵览下面的所有建筑。

    只要越过前面的两座塔楼,再穿过一个广场,就能到达餐厅。

    时苏正思考着要不要飞过去,左边忽然传来鹰的鸣叫,从一座塔楼后面绕过来。

    是卓乌,他降落在露台上,巨鹰变回了手杖的形态。

    “魔眼大人,”他半鞠一躬,“您要去餐厅吗。”

    “嗯,我饿了。”时苏拍了拍翅膀,跃跃欲试,“我想尝试一下飞。”

    他还没有用人的形态直接起飞过。

    不知道会不会掉下来。

    “可能有点危险,您没有把握的话,还是不要尝试,”卓乌侧过身去,避开他的视线,“您现在的状态有些特殊,魔王给您请了一个大智者,您可以到时候再试试。”

    “智者?你是说老师?”

    “是的。”

    “我不要老师,”他软声道,“我从来没有过老师。”

    龙族有自己的智慧,而他向来野蛮生长,一个两脚兽能教他什么?

    “您可以先见见再做决定,”卓乌道,他双眼直视远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时苏一眼,“为了您的安全,我不能让您就这么飞。”

    他敲了敲手杖,变出一个大手推车。

    “您可以坐进来,我推您过去。”

    时苏:?

    “不是,我”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确定手脚都还在,“我现在是人了。”

    虽然他不高,但好歹也是个成年龙,怎么能还坐手推车里。

    “我已经是十九岁的人了,”他重重点头,“十九岁。”

    “您有十九岁吗?”卓乌不经意地扫过小魔眼的头顶,高度还没到他的下巴。

    “我当然有十九岁!”时苏急得耳朵都立起来了,“我只是没你长得高而已!”

    他昂起头来,卓乌又立刻侧开脖子,生怕和他的视线相撞。

    “好的,我明白了,那我带您飞过去。”

    他敲了敲手杖,抛出一只巨鹰:“请上吧。”

    然而时苏站着没动。

    “卓乌,你为什么不看我?”

    从刚才他就注意到了,卓乌的眼神不是在天上,就是在地上,反正就是不看他。

    “您指的是什么?”卓乌对着一盆火焰草问。

    “我现在的样子很奇怪吗?”

    “奇怪?没有,您很健康。”卓乌终于肯转过身子。

    他盯着小魔眼面前的石板砖,然而一双白得发光的小腿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入眼帘。

    那腿肚子饱满又纤细,连接着小巧又清晰的脚踝,脚背清瘦,脚趾粉润。

    再联想到小魔眼那张漂亮的脸任何男人看了,都没法淡定。

    卓乌也是一样。他虽身经百战,毅力强悍,但看多了,脑子里难免浮想联翩。

    于是他选择不看,从根源上断绝背叛魔王的念头。

    然而时苏完全不懂这些。

    他只觉得卓乌奇怪得很,并且对接下来“见人”的场景产生了一丝畏惧。

    但饭还是得吃的。他不情不愿地攀上巨鹰的背,随着卓乌飞到了餐厅。

    还好,现在是上午,也过了早餐的时间,广场的人不多,时苏一下鹰背,就扒拉上卓乌的手臂,着急道:“卓乌,带我进去。”

    他光着脚,又刚适应自己的腿,走起来速度慢,还容易崴。

    “带我走快点。”

    卓乌整个人都绷紧了,手臂宛如生锈一般,艰难地抬了抬。

    “魔眼大人,请您不要告诉魔王。”

    “什么不要告诉他?”

    卓乌没有回话,他脚下生风,几步就跨入餐厅。时苏借着他手臂的力,脚下小跑着,小狮鹫唧唧叫着先飞了进去,而就在他们进门的那一刻,卓乌突然停了脚。

    “?”时苏撞到了卓乌的背上,“卓乌——”

    大厅里空空如也,只有一袭黑袍的魔王靠在长椅上,侧脸带笑,乌沉的眼底却隐现寒光。

    “啾”小狮鹫嗅到了空气中的杀意,识趣地躲进了餐桌底下。

    “魔王大人。”卓乌以最快的速度抽出手来,还往旁边跨了一步,时苏被带得差点摔倒。

    “你?”没了这根大拐杖,他手足无措地蜷了蜷脚趾,一时不知要往哪儿去。

    “魔眼大人的腿还不太适应,”卓乌对着魔王恭敬道,“可能需要一些借力。”

    “嗯。”牧沉瞥了一眼卓乌,冷淡道,“你去给他做个手杖。”

    “好。”

    卓乌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餐厅,转身时还飘下了两根羽毛。

    一时间,餐厅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小龙懵懵地站在门口,狮鹫不见了,卓乌也不见了,他正要开口发问,牧沉突然站起身逼近。

    “我不是让你醒了叫我吗?”他脸上的笑容逐渐阴冷,“怎么扒在别的男人身上过来了。”

    时苏:?

    “你在说些什么?”

    他又回想起刚出山谷时的念头。

    牧沉的脑子真不太正常。

    对方实在太高,时苏不得不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的脸。

    “你现在不是龙的形态,”牧沉手搭上他的肩,“别再黏着他。”

    “我什么时候黏着谁了”时苏拍开他的手,“你是不是——”

    时苏想骂“你是不是有病”,但牧沉忽然抬起他的腰下,把他竖着抱了起来。

    “你干嘛。”时苏只得四肢并用,惊慌地扒在他的身上。

    “带你去吃饭,”牧沉捏了捏小龙的脚腕,“站着不累吗?”

    小龙在他的怀里颤了一下。

    “我自己能走”时苏的声音弱了下去。

    牧沉抱着他往专门的房间去,怀里的小龙不安地扭动着,翅膀紧张地扑扇着。

    “别乱动。”

    他越过时苏的肩膀,刚好能看见那双翅膀和脊椎相接的地方。

    白滑的一片背就这么露在外面,龙翼的根部往下,是优美的腰窝线条。

    看得他想发狂。

    “待会儿回去,换一件衣服,”他说,“这件背后开口太大。”

    “不是,你”时苏气呼呼地鼓了鼓腮帮,“这衣服不是你给的么!”

    “我后悔了,”牧沉从容地说,“换个裁缝。”

    时苏抿了抿嘴,决定不再说话。

    他发现,跟牧沉交流只会让他火气上涌。

    他已经是火龙了,不需要再加那么多火。

    牧沉把他放在了平时进餐的扇形小桌旁。还是那个椅子,还是同样的大菜碟,都是他最喜欢吃的肉类。

    “皮丘呢?”时苏环视四周。

    “他有其他事。”在旁边的竹椅入座,“会用餐具吗?”

    “会的,我又不笨。”

    他缩起膝盖,脚踩在高凳的横杆上,翅膀抱住自己的肩,从侧面看去,只留了个脑袋在外面。

    时苏的头骨很秀气,柔顺的头发搭在上面,两只折扇小耳从中钻出,让人很想揪一把。

    “不许盯着我看。”声音软软的,和盘子里的奶糕很像。

    “好。”

    牧沉移开视线,又开始观察那几团做成小猪形状的奶糕。

    啪嚓,时苏叉起一只小猪喂进嘴里,小脸蛋一鼓一鼓的。

    牧沉视线又忍不住回到了小龙身上。

    时苏的体格比普通人类要小,是偏纤长的类型,有点像传说中的精灵。

    谁也想不到,这是那条凶猛的金焰巨龙。

    兴许是他的目光太过露骨,时苏嚼着嚼着,还是矜持地放下了餐刀。

    “你到底看着我干嘛。”

    卓乌是完全不看他,牧沉是没完没了地盯着他,这两人到底什么问题?

    “我看上去很奇怪么?”他朝牧沉转过身去,“是因为这个角,还是翅膀?”

    “没有,你不奇怪。”

    “那是为什么?”

    “因为”牧沉动了动喉结,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你之前用这幅面貌见过人吗?”他转移了话题。

    “唔有过一段时间,”时苏回忆道,“不过大多时候,我都是戴着面罩的。”

    “面罩?”

    “嗯,因为怕露出马脚,”时苏又旋了回去,拿起他的小叉子,“那时候,很多人想杀我。”

    虽然很难把这个形象和那条恶龙BOSS联系在一起但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你为什么问这个?”他边说边叉起一块牛肉。

    牧沉垂下眼眸:“有人告诉过你么?你很漂亮。”

    时苏咬牛肉的小嘴一愣,又转了回来。

    “你也觉得吗?”他突然问道。

    “我”牧沉顿了顿,“嗯。”

    “嗯,是什么意思?”时苏歪了歪脑袋,“你到底觉得我奇怪,还是漂亮?”

    牧沉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若说不漂亮,那肯定是违心的。

    若说漂亮,那一直盯着他看的人,比如他自己岂不是流氓一个?

    魔王的风度不允许他这么做。

    于是他移开视线,又淡然道:“我只是以为,你应该会更高一点。”

    时苏:。

    他扭过头去,决定再也不跟牧沉讲话。

    他安静地吃食,牧沉安静地观赏,而这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

    “我给你请了个老师,可以帮你控制魔力。”

    时苏冷淡地“哦”了一声。

    “你不好奇吗?”

    “我不需要老师。”他獠牙咬出咯吱一声脆响,“没有龙族需要人类做老师。”

    “他不是人类。”

    时苏拿叉的手顿了顿:“那是什么?”

    “你见了就知道了。”

    时苏小声“哼”了一下,对他假装神秘的行为嗤之以鼻。

    “你不想出门么?”牧沉又问,“去街上逛逛。或者,我可以带你去其它城看看。”

    “真的?”时苏颤了颤翅膀,眼巴巴地望过去,“你允许我出去?”

    他本以为,在找回完整的力量前,牧沉都不会再放他出领地了。

    更何况他现在这副模样,走到街上只会被围观。

    “在我身边,就可以,”牧沉靠上椅背,“但前提是,你要先学会伪装成人。”

    他指尖朝向他的翅膀:“比如,这个,你必须得收起来。”

    “好吧,”时苏焉焉地垂下耳朵,“我会和那个智者,聊聊的。”

    “嗯,乖。”

    这一声叫得时苏手都攥紧了。

    “你不要这样喊我,”他翅膀局促地裹住自己,“我已经不是小幼龙了。”

    “是,我知道,”牧沉倾身向前,指尖撩开他额前的碎发,“你已经是条成熟龙了。”

    时苏的脸又红了。

    他突然想起,就在这张椅子上,自己曾说过同样的话。

    [我已经是条大龙了。]

    明明是条成熟龙,却等着牧沉喂,又要求牧沉抱,还和牧沉亲亲昵昵

    好想从这个窗户飞出去。

    他视线闪躲,整个眼眶都羞红了。而正当他整个人烫得快要起飞时,牧沉却拾起了他的餐叉。

    “别总是吃肉,你现在也得吃点水果。”

    牧沉叉起一块小橘柑,递到他水润的唇尖。

    很香,不止是肉很香,牧沉的手指也很香,清清凉凉的。

    “不,不要你喂!”

    他突然炸了毛,从高椅上跳下,脚上也有了力气,站得稳稳当当。

    “我警告你。从今天晚上起,你不许再碰我了!”

    时苏落下这句狠话,扑闪着翅膀,啪嗒啪嗒跑出了门。

    牧沉:

    说得好像他晚上干过什么似的。

    牧沉无言地放下叉子,一转头,见小狮鹫正趴在窗台上望着他。

    “他怎么突然就变脸的?”他朝着那双呆滞的豆豆眼问。

    小狮鹫:“?”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时苏刚跑到餐厅里,就撞到了迎面进来的皮丘。

    “啊!你是??”

    皮丘手里提着个大麻袋,惊讶地瞪大眼:“小时!”

    “你,你怎么认出来的,”时苏慌张地收紧翅膀,好像自己的小身板能把它遮藏在背后似的,“很明显么?”

    “什么很明显?”皮丘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这样,很奇怪么?”

    “不奇怪啊,”皮丘凑到他跟前,好奇地观察小龙的耳朵,“小时,你的耳朵也和之前一样耶。”

    “唔”时苏侧过脑袋,观察皮丘的身高。

    皮丘是个还没成年的男孩,个头小,但头顶也打到了他的鼻梁。

    这岂不是说他竟然和皮丘差不多矮!

    “怎么会这样,”时苏焉焉地耷拉着耳朵,“我真的很矮么。”

    “没有啊,你哪里矮了?”皮丘挠了挠头,“小时,你真的好漂亮呀。”

    时苏黯淡的眼眸顿时点亮。

    “真的么,”他拉住皮丘的手,“我是漂亮的,我不奇怪?”

    “当然了,现在领地里都传遍了,要不是因为会长不许,他们早就来餐厅门口围观——”

    皮丘话说到一半,忽然哽了一下。

    “那个,小时。我还要去准备晚上的食材,我先走了。”

    “皮丘?”

    皮丘脚下生风,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通往后厨的走廊里。

    时苏傻站在那儿,一时不知自己跑出来干嘛。

    不过,当牧沉从小门里出来时,他立刻又想起了——

    嗖地一下,小龙冲出餐厅,奔向山风殿的方向。

    广场上,几名稀稀拉拉的守卫在巡逻,议事殿的门刚好打开,一群影巫从里面涌了出来。

    “夏德,会长怎么半路就走了。”

    “谁知道呢,下午我再去找他吧,”夏德拉背起一个花布大包,“现在没活儿了,谁要跟我去喝酒?”

    “我我我!”

    一群影巫嘻嘻哈哈地跟着她,沿着旋转步道往住宿的塔楼去,而没爬几步路,最前面的人忽然停了下来。

    “那是?”

    众人抬头,见一个小布丁似的身影正坐一个拱形的石砖窗台外。

    他身穿白色的纱质礼服,袍摆如漂亮的昆虫翅膀一样飘散,而裸。露的背部接着的,却是一双奶白色的龙翼。

    “这不是魔眼大人吗?”

    好多人。

    时苏赶紧拍了拍翅膀,借力往上一冲,绕着墙面爬到了背街的窗台。

    “他这是在干什么,攀岩?”

    “好乖一只啊”

    时苏边飞边跳,终于躲过人群,爬到了城堡群的中高处。

    他坐上一个小塔顶的屋檐,望着远方发呆。

    他的确还不能飞。翅膀打开时,他有一种失控感,人类的手脚不像龙形态时那样,可以随时收起来,他只觉手足无措。

    因此,他才想出了“跳跃”的飞行方法,至少他可以在城堡群里垂直移动,节省了走路的时间。

    他站起身,捏了捏有点酸软的膝盖,拍动翅膀准备继续,一个透明的小动物突然探到了他的脚边。

    “!”时苏吓了一跳,差点从窗台上摔下去。

    “你是什么?”

    他仔细一瞅,这小动物应是一只狗,脑袋光秃秃的,在阳光下显得透明,而耷耸的耳朵和那短短的四肢,腊肠似的身材,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一只短腿的幽灵犬。

    幽灵,是死后的生物,因为受到咒语束缚,才停留在现世。时苏只见过一次幽灵,那次他为了挖宝石,偷溜进一个矿洞里,遇到了一条藏在地底的幽灵魔蜴。

    而这次,他又遇到了一条幽灵狗,还是会飘的那种。

    那狗抬起爪子,在他的腿上虚虚地扒拉了两下,朝空中浮去。

    紧接着,一个沙哑阴森的男声从他的背后冒出:“恶龙变强了。”

    时苏猛一回头,见鬼犬从房顶的烟囱旁冒出来。

    “恶龙的魔力值无穷了。恶龙终于可以看见奇奇了。”他鬼森森地念叨着。

    时苏紧张地攥住拳头:“你知道我的身份?”

    “我知道,知道所有人的身份。”鬼犬拉了拉硕大的斗篷,连下巴也一起遮住,“你是希西尔恶龙,无数勇者断送在你的手中。而现在你却伪装成弱小的人类,躲藏在黑曜的领地里。”

    他上前一步,奇奇如飘动的长棉絮一样落在他肩上。

    “魔王称自己为规则,但他不是神,却妄图挑下神的担子。若是触怒了真正的天神,他就是第一个死的——”

    “闭嘴,凡人!”小龙突然凶了起来,“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他张开翅膀,半蹲下地,左手五指蜷起,做抓挠状。

    “本座是魔眼,也是你侍奉的神系。胡说八道之徒,今天我就来铲除你——”

    他龇出两颗小獠牙,将魔力蓄积在左手中,打算将这个装神弄鬼的猎人熔成灰。

    谁知鬼犬不但不害怕,还神经质地仰天大笑,张开双臂:“好,好!让我接受希西尔龙焰的洗礼吧!”

    一人一龙对峙着,奇奇在空中警觉地伏低身子,场面一触即发。

    然而几分钟后

    只有一团蓝幽幽的小火苗射了出去,鬼犬一个侧身就躲过了。

    “汪!”奇奇飘转着扑向火苗,爪子刨来刨去,兴奋得像在追蝴蝶。

    时苏:

    “咳,等过几天,我再收拾你。”他拍了拍手,淡定起身,“本座现在还有急事,不跟你计较了。”

    他扑打着翅膀,跳到爬上山顶的阶梯上,背着小手慢悠悠地走,两只小耳朵微微甩动,耳廓愈发地红。

    感觉有点尴尬。

    说好的魔力值无穷呢?

    怎么只弄出来这么小一团龙焰??

    时苏默默决定,要和那个即将见面的智者好好交流一下。

    他用余光瞥了眼刚才的位置,鬼犬已经不见了。

    一个神出鬼没的怪人。

    时苏在心中给他下了定义,心中却升起一股不安感。

    他本以为,黑曜里,只有牧沉一个人知道他的身份。所以那些成员,包括卓乌,才会对他友好。

    毕竟,没有人会为难一只可怜的小龙。

    而现在,他还未找回强大的巨龙形态,却已经被鬼犬识穿了身份。

    如果放在以前,他压根不在乎。

    但现在,若这件事传出去了魔王可就麻烦了。

    他不想欠牧沉那么多。

    时苏走了好久,才到达山风殿的门口。

    殿里堆满了他熟悉的财宝,还有金子做的小摇床和推车。

    他光着脚踩在宝石堆上,找了个空位躺下。

    没有舒服的大床和小毯子,地上有点硬。

    他适应了一会儿,山风吹得他很想睡,不知不觉就合上了眼。

    半梦半醒之间,一块暖融融的小毯子搭在了身上。透过睫毛的阴翳,他看了魔王的长靴。

    “醒了?”

    时苏赶紧闭眼装睡。

    “躺在地下干什么,为什么不去寝宫。”

    牧沉手指滑过他的脸颊,冰凉凉的,但却烫得他脑袋发烧。

    “我不要睡你的床,”他软软地呢喃,“我就睡这里。”

    小龙把脑袋蒙进了毯子里。

    “以后,我都不跟你睡了。”

    牧沉没有出声,他安静地坐上一旁的宝石椅子,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吧。”

    声音很轻,像要碎了一样。

    “还有吃饭,”时苏咬咬唇,继续道,“吃饭,也不要你陪了。你不要再等我,我可以走路了。”

    他说完,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好,我知道了。”良久,牧沉才答了一声。

    时苏悄悄探出一双眼睛。

    牧沉似乎心情不太好。

    他面色柔和,但神情恍惚,只穿着一件很薄的丝绸袍子。山风殿有八扇大门,风口互通,穿堂风撩起他的袍角,露出苍白的手臂。

    看起来怪忧郁的。

    “那你以后就住这儿吧,”他起身离开,“我先过去了。”

    时苏撑起脑袋,目送他离去,可牧沉都没有再回头。

    他又垫起脚尖,跟到了殿门口,直到牧沉彻底消失在视野。

    小龙垂着耳朵开始发呆。

    他困意全无,那种不安的感觉更甚了。

    “唧唧!”小狮鹫不知何时飞了进来,卧进了他的金子推车里打滚。

    “短毛球,”时苏蹲到小推车旁,对着那毛茸茸的一团问,“牧沉他,今天有遇到什么事么?”

    小狮鹫:“?”

    它只是一只小狮鹫,为什么都问它这么高深的问题?

    时苏抱着小狮鹫玩了一会儿,天色渐暗,他等到太阳彻底落山时,才起身去了餐厅。

    大部分影巫都已经离开了,只有几个厨子还在忙碌。小龙借着月色遮掩,鬼祟地绕了一圈,找到属于他的小房间,翻窗跃了进去。

    “小时!”皮丘正在摆餐具,“你来了!要我去叫会长吗?”

    “不要了。”时苏爬上小高凳,蜷着脚抱作一团,“我自己吃。”

    他拿起叉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喂,等皮丘忙完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皮丘,你知道牧沉他今天怎么了么?”

    “啊?”皮丘被问懵了,“你说会长?我不知道呀。”

    “而且这个问题好宽泛,”他也跳上个椅子,“你是觉得他有什么异常么?”

    “唔他今天看起来怪怪的。”时苏不知道怎么说,“没事的,应该只是我想多了。”

    “怪怪的?”皮丘眼珠一转,“我想起来了。”

    “我听夏德说,她下午去找会长时,正好撞见一只信鸽飞进来。会长看了那封信后,整个人脸色都不太好,事情都没讲完,就把她打发走了。”

    “喔,她怎么告诉你这些的?”

    “她经常来后厨找吃的,就顺便聊了下。”皮丘耸了耸肩,“应该是有人找事吧。”

    时苏点点脑袋,叉子在盘子上划来划去。

    “小时,你要是真的担心的话,可以直接去问他呀,”皮丘说,“只有你跟会长最亲近了。”

    “我哪里跟他亲近了”他脸颊又开始发烫,“我只是顺口问问,又不是关心他。”

    “哦?”皮丘眨了眨眼。

    时苏慢吞吞地吃完两盘菜,又连飞带爬地回到了山风殿里。此时已经到了入寝的时间,狮鹫幼崽早就在窝里睡着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独自下了山。

    没有卓乌在,也没有小推车在,时苏只得发挥他的飞爬能力,攀上了魔王寝宫所在的堡楼。

    他蹑手蹑脚地落在窗台上,往卧房内看去。

    床铺了好几张暖融融的金丝绒毯,看起来又滑又舒服。

    仿佛在勾引小龙去躺。

    只是牧沉并不在卧室。

    他正独自盘坐在外厅连着的大露台上,隐匿在花藤之间,手里握着一张信纸,上面是清爽干净的大字,其中两行特别显眼。

    [外面都在传,您现在是小龙的干爹。是您自称的,还是真的?]

    [魔龙的自尊心是很强的,您最好还是控制一下自己。等我过来细谈。]

    牧沉盯着“干爹”那两个字,心情格外复杂。

    放在之前,这便宜他肯定是要占的。

    但现在不同了,与其当“爹”,他更想要别的身份。

    况且,时苏性子傲,如果听到这谣传,肯定要闹翻天。

    他可不想被传成“和儿子睡觉的变态魔王”。

    牧沉折上信纸,正要放到地上,身后响起轻微的啪嗒声,像小龙的爪子在拍。

    他赶紧手腕一动,把信收进了袖口里。

    “你不进去睡觉吗?”时苏在后面小声问。

    牧沉一转头,见小龙裹着三四张绒毯,把自己包成了一团茧,只有一双脏兮兮的脚丫露在外面。

    “你怎么不穿鞋?”牧沉打量着他的小脸蛋,“你跑哪去打滚了,怎么脸上还有泥。”

    “我没有打滚,”时苏撇撇嘴,“我就是,爬了一下墙。”

    “嗯,我听说了。你今天不是把这里的楼都爬了个遍?”

    “也没有”

    小龙嘀咕了一句,空气里莫名安静下来。

    他犹犹豫豫地凑了过去,坐到牧沉旁边的垫子上,两条沾了灰尘的小腿搭在一旁。

    “你坐在这里,不冷么?”他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

    牧沉微微侧头,对上小龙柔暖的发顶,闻到一股清甜的花香味。

    也不知是花藤上散出来的,还是小龙身上的。

    “领主先生是担心我么,”他轻笑道,“没关系,你睡山风殿吧,不用为了我勉强。”

    时苏小耳廓红红的:“我勉强什么了。你不要说得这么奇怪。”

    “哪里奇怪?”

    “就是”他攥紧身上的毯子,“算了,跟你说不清楚。”

    “你喜欢吹风,就自己吹吧。”

    他作势要走,牧沉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将小龙拉进怀里。

    时苏身上裹的毯子太厚,手和翅膀都张不开,只有软绵绵地栽到对方的腿上。

    时苏:“”

    他想骂牧沉,或者说点什么别的,但声带却不听使唤,最后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咕噜”。

    牧沉的大手覆上他纤细的手背,轻轻搓揉着指腹。

    好凉。牧沉的手冷如冰块,冻得他小脑瓜都宕机了。

    小火龙呆滞地依在魔王怀里,充当乖巧的暖手袋。

    “我很冷,”牧沉垂下眼眸,“陪陪我。”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时苏怀疑牧沉给他施了定身咒。

    明明应该反抗,却哪儿哪儿都使不上劲。

    牧沉抱得很温柔,清浅的呼吸覆在他额头上,恬静又温和。

    但他的心跳却越来越快,抽走四肢的血液,令他软作一团。

    “身上有点脏,去沐个浴吧。”他听见牧沉说。

    但时苏忘了回答。

    牧沉将他抱进屋内,在浴室里放水。

    哗啦哗啦的温水冲入方型大池子里,中心立着的水龙雕塑也开始喷水。

    时苏盯着那雾气晕染的水池发呆。

    “在想什么?”牧沉拿来一条大浴巾,裹在他的头上,“先把毯子脱了。”

    他攥紧小毯子不放手:“我不喜欢水。”

    “将就一下吧。你总不能不洗澡。”

    “我可以自洁。”他展开两只小耳朵扇了扇,“我有自洁的法术。”

    “那你能把泥巴自洁掉?”

    时苏张了张小嘴,又鼓着腮帮嘟囔:“泥巴自己会掉的。”

    “”牧沉瞥了眼他的小脸蛋,灰蒙蒙的泥巴下是大写的心虚。

    “别跟我卖萌,”他微笑着蹲下,“不下水也可以。本王亲自给你擦身子。”

    他扯开那裹得严严实实的毯子,小龙噌地一下跳下板凳,连飞带跑冲进了池子,水花溅了他一身。

    动作还挺快。

    牧沉走到水池边,看小龙在水里扑腾。

    他身上的布料很薄,湿水后贴在了肌肤上,又紧又滑。

    牧沉扭开头去:“不脱衣服怎么洗。”

    “你管不着,”小龙躲到了水龙的雕塑后,“我自己弄,你先出去。”

    “好吧。”

    寝宫里的浴室门很大,是大理石砌成的拱形,没有门框,只有闪着光的钻石幕帘作为遮掩。

    时苏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待牧沉撩开帘子出去了,才把身上的布料扒下,坐到雕塑的底座上,只有脑袋露在外面。

    池水是温的,不算很热,但他还是有种大脑缺血的慌乱感。

    不该回来的。他应该睡在山风殿。

    他小脑瓜里空空的,一时忘了自己为什么来。

    时苏咬着嘴唇,鼻子闷进水里,呜噜呜噜地吐泡泡。

    也许只是因为牧沉给了他太多好处。

    哪怕是贪婪的龙,也是讲究有来有往的。

    他现在吃不了牧沉,只能与之和谐相处,久而久之,会心软也很正常。

    这不是他的错。

    小恶龙点了点脑袋。

    是牧沉做出一副“孤独忧郁”的模样,欺骗了他的眼。

    可千万不能让心也被骗去咯。

    小龙暗下决心,那种慌慌的无力感总算疏通了许多。

    他洗完身子,从池子里钻出,用浴巾把身上擦干,发现牧沉没给他拿干净衣服。

    “牧沉。”

    他对着帘子外面喊:“牧沉——”

    没人理他。

    小龙呼了呼鼻子,只好裹着浴巾走了出去。

    他光脚踩着干净冰凉的地板,穿过亮堂宽敞的大厅,来到寝宫。

    寝宫里已经灭了灯,只有几盏蜡烛闪在放金蛋窝的大桌上,晕出一片暖光。

    牧沉正靠在床上,背上枕了个鹅绒大枕头,一条宽大的金丝绒毯铺在旁边。

    “我没有衣服。”

    昏暗中,小龙站在离床不远的位置,身上还散发着暖和的湿气。

    “过来。”

    牧沉起身,从枕头边抽出一套白色的睡衣。

    那一副是高档的丝绸做的,面料舒适,带长袖和长裤,只不过没有扣子。

    这是一件肚兜褂子,专门为小龙设计的。

    “转过身去。”

    小龙听话地背过身,手上还紧抓着裹着的浴巾。

    “把浴巾脱了。”牧沉在他的身后说。

    “你要干嘛”时苏抱得更紧了,“你把衣服给我,我自己穿。”

    他尝试转回去,牧沉却捏着他的肩,把他牢牢制住。

    “你究竟在怕什么,”牧沉微微低头,气息吐在了他的小耳朵上,“三天前,你还趴在我身上睡觉。”

    “这不一样”时苏盯着昏暗的门廊处,那种慌慌的感觉又来了。

    他又不是什么都不懂。

    作为人形游历时,他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圣人,强盗,酒馆的小厮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人是不一样的,”他小声说着,“人类对人类,和人类对龙,是不一样的。”

    他嘀咕完,又觉得自己没解释清楚,便等着牧沉问他。然而对方只是低沉地笑笑:“嗯,看来你还是不傻。”

    “我当然不傻!”时苏底气十足,

    “嗯,不傻,就是有点笨。”

    “你——”

    “好了,别闹了。”

    牧沉的指尖忽地点在小龙的嘴唇上,对方顿时噤了声。

    “睡觉吧。”

    牧沉躺上床铺,拉过一床薄毯,靠在枕头上阖眼。

    而时苏

    他站在原地,内心一阵激烈的挣扎,犹豫了好久——

    最终还是爬上了魔王的大床。

    这是他熟悉的毯子,上面有带着他最喜欢的木质奶香。

    但他抱住膝盖,背对牧沉,翅膀却紧张地抱住自己,心跳怎么也慢不下来。

    他舍不得舒服的床,和熟悉的味道。

    但又紧张得睡不着。

    小龙蜷成一团,一双脚不安地踩动在毯子上,翅膀动来动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被弄得困意全无的牧沉:

    他忽地一个翻身,揪住小龙的耳朵:“你还想不想睡了?”

    时苏顿时浑身僵住:“呜,你干嘛。”

    可怜兮兮的,眼皮都湿了。

    牧沉一时没了脾气。

    这小调皮,又想和他睡,又怕和他睡。

    养龙真不是件容易事。

    牧沉轻叹道:“你不用怕我。”

    时苏缩在他身下,圆溜的粉眼珠转了过来。

    “都是一样的,”牧沉说,“无论你是人,还是龙。对我来说,你只是小时。仅此而已。”

    他手指揉在小龙的小角上,引起身下的人一阵战栗。

    “你是一条龙,你没什么好怕的。”

    牧沉躺了回去。房间里安静下来,桌上的蜡烛也快烧光了。

    时苏也终于开始犯困。

    牧沉的话宛如治疗的魔咒,让他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弛。

    他又悄悄翻了个身,朝向床那侧的人。

    既然对魔王来说,他依然是条小龙,那么

    小龙挪动身子,靠向那条香喷喷的手臂,以极轻的动作扒了上去。

    他无法逃避内心的冲动。

    他想贴着魔王睡。想抱着魔王凉凉的身子,那温度可以抚平他的躁动,令他安心。

    这一定是作为幼龙时,身体留下的习惯。

    这不怪他。

    小恶龙又点了点头。

    时苏放下心来,困意如潮水般涌入,他很困陷入黑甜的梦境。

    然而牧沉就没那么好受了。

    本来他就是难入睡的体质,刚才得困意被小龙给弄没了,现在还被四只软绵绵的爪子擒住了。

    更糟糕的是,他靠在枕头上,一偏头,就能看见一片光滑优美的背。

    但他什么也不能做。

    时苏好不容易开始依赖他。他若是不稳住,岂不是前功尽弃?

    牧沉脑子里思绪万千,清醒得眼睛都闭不上了。

    于是第二天,当时苏美滋滋地醒来时,发现床上的人没了,而自己抱着的,是牧沉睡过的大枕头。

    “牧沉?”

    他爬起身来,整理好已经乱七八糟,衣不蔽体的褂子后才走出去。

    牧沉正坐在窗边,清晨的阳光镀在他的乌发上,带着点反光的橙色。

    他竟在看书,桌上还沏了一壶茶,壶身是透明的,里面的水已经见底了。

    “你起得这么早?”

    牧沉不是起得早,是几乎没怎么睡。

    睡在一起却不能吃,就算他是魔王,也禁不住这样折腾。

    他甚至后悔让小龙进了屋。

    牧沉手上翻阅着书,一抬眼,就看到一双光洁的脚丫踩在地上。

    “去找双鞋穿,”他又垂下眸去,“别老是光着脚跑来跑去。”

    时苏在廊厅的大柜子里翻找半天,才找到了一双小点的布鞋套上。

    “今天要去见你的老师,”牧沉合上书页,“先换身衣服。”

    侍从送来了一套干净的白纱衣,和昨天那件很像,也是开背的款式,不过露得少很多。

    时苏抱着衣服,乖巧地站在大床旁,对着正要出去的牧沉:“帮我。”

    牧沉停在门口:“帮你什么?”

    “换衣服,”时苏背过身去,漂亮的脊椎线上连接着折叠的软翅,“牧沉,帮我。”

    声音很好听,喊得牧沉心跳都慢了一拍。

    “好。”他拾起床上的新衣,套到小龙的翅膀上。

    “怎么样?牧沉俯身在小龙的耳朵上吹气,双臂虚揽住他的细腰,为他系扣子。

    好像把他揉进了怀里。

    “合身么。”

    “还可以。”时苏小耳朵烫烫的。

    待牧沉系好他最后一颗扣子,他如逃命一般冲出了房间。

    脸好烫。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当着牧沉的面脱衣。

    但没办法,穿那个袍子实在太麻烦了。

    而且反正昨晚都“睡”了,换个衣服又怎样呢。

    牧沉又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把他当成一条小龙在关照罢了。

    时苏安慰着自己。

    吃完早饭后,他找到小狮鹫,给它喂了点东西,然后朝离领地不远的一处海湾出发。

    这次他没跟牧沉坐车,而是骑在山地龙上,卓乌在天上飞,他一个人在下面肆意地奔跑。

    感觉好自由。

    他第一次体会到作为人形的欢快。

    可惜还不能飞。

    时苏想尽快见到那个智者,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能让魔王如此看重。

    希望真的能教他飞行。

    他收紧翅膀,加快速度,不一会儿就蹿成个小点,把牧沉的马车甩在身后。

    海港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身穿蓝色礼袍的高挑身影。

    那人长相极美,水蓝色的头发长至腰际,回头时,如丝绸般垂落。

    “你是?”

    时苏停在男人身边,从山地龙上跃下。

    他龙角感受到了触动。

    这是个强大的魔法生物。

    “您一定就是小时吧?”他的声音雌雄难辨,但更像个男人。他优雅地走来,拖曳的衣摆留下一地水渍。

    时苏这才注意到,这人身上湿漉漉的,像是从海里刚爬上来。

    “我就是您的导师,纳尔,”男人对他伸出一只手,袖袍很长,只露出几根,“很荣幸。”

    时苏犹豫片刻,还是握住了那只滑溜溜的手。

    而就在他软热的手掌触到对方的手腕时,一种又黏又湿的感觉顺着皮肤爬上脊髓,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时苏摸到了鱼人的鳞片。

    他眼眶瞬间红了。

    “魔眼先生,您怎么了?”

    马车就在此时到达。牧沉刚下车,小龙就飞扑到他怀里,扒住他的肩膀狠咬一口。

    “你?”

    这攻击来得莫名奇妙,牧沉的肩膀一阵刺痛,时苏下嘴很重,甚至咬出了血。

    他“啧”了一声,眉头紧蹙,正打算教训一下这小调皮,时苏又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他还没升起的火瞬间就灭了。

    “怎么了?”他温柔地抚上小龙的头,“怎么生气了?”

    “我不要鱼。”时苏闷闷地埋在他胸口。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怎么了,你是歧视鱼人吗?”

    “不是我没有歧视他,”时苏焉焉地说,“我就是,不喜欢黏糊糊的东西。”

    他也知道这一点很怪但就是没办法。

    毕竟,在他遥远的记忆里,曾被一条大鱼欺负过。

    “你先试着和他接触一下,说不定会有所改观。”

    “抱歉,我才从海里出来,没有收好鳞片,”纳尔朝这边接近,“现在已经没有了。”

    他捞起袖子,露出纤白的手臂,上面已经光滑如新。

    “你只需把我当成普通人类就好。”

    时苏回头瞥了一眼。纳尔的皮肤很白,五官立体又精致,是个很美的人。

    “对不起,”他老老实实地道歉,“我对你没有别的意见”

    “小时其实很乖呀。”纳尔摸了摸他的头顶,“魔王先生,您不是说这孩子很叛逆吗?”

    什么叫“这孩子”?

    时苏瞪大眼睛,在两人之间游走。

    “不是,我已经十九岁了!!”他大声强调。

    “是的。但十九岁,也是可以被收养的。”纳尔非常不适时地插了一句,“当然,我说的不是您。”

    时苏整条龙都惊麻了。

    什么叫做“被收养”??

    牧沉面色不悦:“纳尔,你别加戏。”

    “牧沉!”时苏突然扒住他的领子,“你到底跟别人怎么说的!”

    时苏记得很清楚,吃下果子那天,灼月鸟说牧沉是他的“干爹”。

    还有他没破蛋时,牧沉就说过“我已经宣布出去了,你是我的养子”——

    “我只是说你是我养的龙,”牧沉拉下他的手腕,“你别乱想。”

    但时苏完全不信。

    “你是不是,到处去说我是你的养子了?”他气势汹汹地逼问。

    “我没有。”

    “你说谎——”

    “好,”牧沉无奈道,“既然你非要这么说,那我就认了这个身份。”

    时苏气得龇出了獠牙:“牧沉!”

    “我说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我哪里不讲道理了?”时苏拽着他的衣领摇晃,“我警告你,你休想——”

    “行,都可以,”牧沉突然擒住小龙的肩膀,“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时苏顿时没了声。

    他小嘴唇一张一张的,脸上愈发地红。

    “本座是你侍奉的神系!”他提高音量,“是你供奉的龙!”

    气势很凶,可惜由于嗓子太软,听起来毫无威慑力。

    “嗯,我没有忘。”牧沉平静地笑,“那么,是什么样的神系,还要和侍奉他的人睡在一起——”

    啪地一声,时苏用力拍开牧沉的手,转身就跑。

    “你去哪?”

    牧沉抽出袖管里的绳子,想把小龙绑回来。

    而小龙已经爬上了山地龙的背,回头时,眼尾都湿润了。

    他顿时停住了手。而就这么一瞬,小龙已经跑走了。

    “魔王先生,您最好派人跟上。”纳尔说。

    牧沉眼底掠过一丝不耐:“纳尔,本王让你来,是帮忙的。”

    “您放心,我是在帮你。”

    “你在试探我。”

    “我不会试探你。有问题,我会直接问,”纳尔笑道,“是你需要认清自己。既然没有把他小孩,那是当什么?”

    牧沉不答,而卓乌就在此时降落,朝两人半鞠一躬。

    “会长,魔眼大人怎么了。”他以肯定句的形式问道。

    “你去跟着他,不要让他发现。”

    “好。”

    卓乌再次起飞,很快就变成个小点。

    牧沉转向鱼人:“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纳尔叹了口气:“他很单纯,魔王先生。”

    “我知道。”牧沉背过身去,“我不会伤他。”

    牧沉登上马车,和人鱼踏上回去的路。

    一路上,他没有再看见小龙,也没有收到卓乌的信号。

    他的胸口开始犯堵。

    他望向窗外,面色清冷,而心中的失控感却愈发的强烈。

    刚才逼问得有些着急了。

    是他没有控制住。

    他手指紧捏,循着之前给小龙下的追踪术,尝试寻找踪迹。

    时苏正蹲在一棵大树上。

    他看见卓乌在天上飞,保持在非常合适的距离,既不靠近,也不离开。

    山地龙在地上吭哧吭哧转圈,傻乎乎的,也不知在干什么。

    但时苏没有心思去管。

    他应该回去领地里,去见牧沉和那个老师,然后该干嘛干嘛。

    牧沉其实也没说什么重话。

    但他就是觉得心慌。

    他真的搞不清楚,自己和牧沉是什么关系了。

    明明该是讨厌的人,又无法控制地依赖对方。

    想吃了对方,又怕对方死。

    时苏感觉胸**织着一团线。

    他不知那团线是什么,也不知如何解开,最后只觉得心口被碾得毛刺刺的。

    小龙抱着耳朵,咕噜咕噜地呜咽着,一张柔软的金丝绒毯搭在了他身上。

    是卓乌,他不知何时攀上了树冠:“魔眼大人,先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您在伤心什么,”他说,“我也许可以帮到。”

    时苏耷拉着耳朵:“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和他是什么。”

    卓乌沉默片刻,老老实实地思索这句话的意思。

    “这件事让您很伤心?”

    “也没有”时苏眼里地泪更甚了,“是我很讨厌他,所以我就伤心。”

    卓乌:“原来如此。”

    他其实一句也没听明白。

    但还是耐心地侧耳。

    “我讨厌他。自作主张占了我的宫殿,把我拉进黑曜他说话还那么欠揍,总是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他以前老来找我打架,用剑把我的鳞甲刺伤。现在他不杀我了,他就用绳子绑我,威胁我——”

    卓乌听得眉头紧拧。

    难道魔王背地里竟是如此的

    “魔眼大人,您说的是真的吗。”他认真道,“您说的绳子,是捉龙的那个,还是”

    “可是,他又对我好,”时苏自顾自地嘀咕,“我知道他在保护我。”

    如果没有牧沉,他大概现在还在四处躲藏。

    “所以我很伤心,”时苏抹了把泪,“我”

    他突然扬起头来:“我知道了。”

    卓乌一脸茫然:“您知道什么了?”

    老药师曾说过,一个巴掌加一块糖,就能让人言听计从。

    他不能再做一条傻乎乎的,乖乖跳入陷阱的龙。

    时苏的脑回路拐了道弯,朝奇怪的方向狂奔而去。

    “卓乌,我饿了,”他伸出纤白的手臂,扯了扯卓乌的鸟毛披风,“带我回去。”

    卓乌僵硬地移开视线:“您不骑龙了吗。”

    “它自己跑回去就是了,”时苏说,“我要你带我。”

    山地龙可怜地“哞”了一声。

    “好。”

    卓乌带着小龙飞回领地,降落在书房外的平台上。

    牧沉正和纳尔聊天,看见小龙来了,立刻转过身来。

    “你去哪儿了?”

    然而时苏却与他擦身而过,朝人鱼奔去。

    “纳尔先生!”他欢快地喊着,完全忘了对方是条鱼,“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我们明天再来吧,小时。今天魔王给了我别的任务。”

    “好。”时苏乖乖点头。

    纳尔掏出一个本子:“您可以先看看这个,把疑问记下来,明天我们详细说。”

    时苏接过本子,上面写着几个字《魔龙的智慧》。

    “唔。”

    几人商讨片刻,卓乌带着纳尔去了住处,书房里只剩下一人一龙。

    “时苏,去用餐吗?”

    “正要去,”时苏说,“你忙吧,我走了。”

    他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外。

    牧沉的后半句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坐回椅子上,缓慢地饮了杯茶,最后还是叫人把餐送到了书房里。

    接下来这一整天,牧沉都没有见到时苏。

    但由于他下的追踪术,他只要打开随身空间里的“眼目道具”,就知道对方的一举一动。

    小龙一直在山风殿里和狮鹫玩。一开始是在下跳棋,后来开始画画,再后来,殿里竟然搬进了一张床,一龙一狮在床上抱着打滚。

    牧沉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匆匆处理完一天的事务,直到太阳落山,才赶到殿中。

    小龙已经睡着了。他依旧趴在丝绒小毯上,薄被撂在一边,小狮鹫如一条毛绒绒的围巾依在腰上。

    那张床也不知道哪儿弄来的,是圆形的大床,就放在大殿的角落里,用两排帘子遮住,宝石绕了一整圈。

    山风殿里比山下冷很多,但这圈不大的宝石阵里,却充溢着奇妙的暖意,让人联想到小龙软白的肚皮。

    牧沉以极轻的动作坐到床边,拉过薄被盖在小龙的身上,把小狮鹫也捂了个严实。

    它在被子里拱来拱去,最后露出个肥啾脑袋,疑惑地瞅着牧沉。

    小龙睁开双眼,睫毛轻轻扇动着,两只圆润的粉眼珠看了过来。

    “你忙完了。”

    “嗯,”牧沉帮他掖好被子,“你从哪里弄来的床?”

    “是卓乌帮我找的,毯子也是卓乌给我的。”

    牧沉有些不是滋味:“为什么不叫我来弄。”

    “你不是很忙么。我自己可以搞定。”

    时苏翻了个身子,把乱动的小狮鹫抱到床的另一边。

    “很晚了,你去睡吧。”他稍微坐起身来,“今天我就不陪你了。”

    他靠上大枕头,打了个呵欠,慵懒地窝成一个球。

    丝毫不想留人的样子。

    牧沉只觉心头凉凉的。

    “好。”

    他往外走了几步,觉得帘子外的风有些过于大了,又停下了脚。

    “你还在生气吗?”

    小龙静静地躺在那儿,仿佛没有听见。

    “那我走了。”

    他以极慢的步伐往外跨。终于,当走到第五步时,他听见后面传来软糯的呼喊。

    “牧沉。”

    牧沉回过身去,见小龙正对他伸出双臂,做出求抱抱的姿势。

    他只觉呼吸发紧,待回过神时,已经坐回床沿,把软热的小龙揉入怀中。

    那双漂亮的翅膀环抱在他的肩上,遮住了大半的视线。

    牧沉有种被巨龙抱住的错觉。

    “我今天,已经想清楚了。”时苏凑到他的脖子旁。

    “什么?”牧沉回过神来。

    “我们的关系,”时苏的小鼻尖触到了他的脖颈,“我想明白了。”

    他动了动喉结,忍住脖子上的痒痒感:“那你有答案了么。”

    魔王的心跳又重又沉,连带着脖颈的血管都微微跳动。

    很香的血,想咬开来喝了。

    小恶龙偷偷舔了舔唇。

    “嗯。我们是朋友。”

    时苏说着,又依偎得紧了点,手攥在牧沉的背上,隔着薄薄的布料感受温凉的皮肤。

    “你”牧沉笑了。

    他很想说“哪有朋友是这样抱的”。

    但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小龙的思维和普通人不同,也许“朋友”已经是很亲密的称呼了。

    至少不是“阴险无耻的魔王”或者“妄图当干爹的变态”之类的。

    牧沉轻吁一口气,而就在这时,小龙又开口道:“但是,我也讨厌你。”

    他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还是讨厌?”

    “你是我最讨厌的朋友。”

    牧沉一时哑口。

    片刻后,他又柔声道:“那你知道,朋友之间会做些什么吗?”

    小龙转动着一双天真的大眼,又长又密的睫毛刷到了他的下巴。

    挠得他心痒难耐。

    “朋友之间,要说晚安。”时苏仰起头来,水润的唇尖凑向牧沉的脸。

    牧沉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他等待着,像个虔诚的信徒等待龙的赐予。

    小龙在他的脸颊上轻啄了一下,留下湿漉的一小点,很快就蒸发了。

    “晚安,牧沉。”热呼的气息覆在他脸上,比龙焰还烫。

    “好。”他回吻在小龙的眉梢,“晚安。”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时苏还是独自在山风殿里过了夜。

    没有牧沉这个“睡垫”在,他睡得不踏实,但好在有只小狮鹫可以抱着撸。

    小狮鹫的毛软绒绒的,肉垫也很好摸,虽然肥啾脑袋长得有些突兀,但那双豆豆眼看起来还挺有趣。

    就是不够凉快,抱起来没有魔王睡垫舒服。

    第二天,他早早来到餐厅,领地里冷冷清清的,除了守卫,他一个人也没见到。

    一问才知道,牧沉带着一大帮人出了领地,只留了卓乌在领地照看。

    牧沉竟然丢下他跑了。

    时苏很气,又隐隐感到不安。

    “我可以去么?”他扯着卓乌的羽毛斗篷,“我也可以出力的。”

    “抱歉,您绝对不可以去。”卓乌坚定回绝,“这次我不会帮您。”

    时苏只得垂下耳朵,乖乖用餐。

    吃完饭后,卓乌带他来到后广场,这里有一栋空城堡,法阵防护罩笼罩在上空,大厅里,只有纳尔一个人守在书桌旁。

    “魔王大人有急事出去了,”卓乌说,“今天就拜托纳尔先生了。”

    “他到底去干嘛了?”时苏追问。

    “会去抓灼月鸟的人,”卓乌抱住乱动的小狮鹫,“可能要晚点回来。”

    “那个飞天上的?”时苏竖起耳朵,“他没有死么?”

    “没有,他们会复活。”

    时苏皱起眉毛:“这么麻烦么。”

    一想到那些人会像小跳蚤一样来找茬,他就觉得头疼。

    “那牧沉,岂不是要没完没了地去管他们。”

    “这次应该能拿到他们的返生神物,”纳尔接过话头,“只要那些人失去复活的能力,就不敢找黑曜的麻烦。”

    时苏正想说什么,卓乌忽然打断:“那只是一个道具。”

    “哦,对,”纳尔摆摆手,“是你们这些外来者的的东西。但只要选择了这个世界,它就属于这里了,也是具有神力的物品。”

    “您说的是,”卓乌点头,“我也已经属于这里了。”

    时苏挠挠头,几根发丝翘了起来:“纳尔是出生在这里的么?”

    “是。我生于纳泽海的人鱼族。我们的平均寿命在三百岁,我已经活了快一半了。”

    时苏仰头打量这个高挑的人鱼,他的长相若换算成人类的年龄,最多也就二十。

    “小时,你还记得自己作为龙的年龄吗?”

    时苏抱着那本《龙的智慧》,跳到长椅上蹲着。

    “来这里前,我已经快十五岁了。来这里后,我在山谷里待了五年,所以,我应该是二十岁。”他认真地掰着手指算。

    “您在山谷里待了五年?”卓乌难得转过头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直接注视过小龙了。

    时苏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他差点忘了,卓乌还不知道他是希西尔的事。

    “您也是外来者吗?”卓乌又问。

    “嗯?嗯”时苏赶紧点头,“我失忆了。来这里前,我也是一条小龙。来这里后我也没有家。”

    他抱住自己的腿,缩成一团可怜的球。

    “您可以把黑曜当成您的家,”卓乌神色柔和,“魔眼大人引领着黑曜,有您在是黑曜的荣幸。”

    浮夸的称赞,说得时苏都不好意思了。

    “我,没有的。我没有引领什么。我也没有那么厉害。”他谦虚地垂下脑袋。

    “好了,兽语先生,”纳尔伸手指向门外,“您先去忙吧。”

    “是,那我就先走了。”

    卓乌乘鹰离开,把小狮鹫留在了书桌上。

    “我们开始吧,”纳尔抽出一根长羽毛,见小龙还心心念地望着门口,又道,“小时不用担心,等魔王处理好了,就会来陪你了。”

    时苏撅嘴:“我不要他陪。”

    纳尔笑而不语,靠上一个摆满书的平台。

    “在开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他缓缓道,“重生前,你是怎么死的?”

    “唔什么重生?”时苏转了转眼珠。

    “我都知道,不用那么紧张,你可以信任我,”纳尔挥动羽毛,“你是希西尔恶龙,魔力强大,每一次重生,只会更上一层,绝不会倒退。你现在之所以受限,是因为别的原因。至于这个原因是什么——”

    羽毛的尖端指向小龙:“要从你的死因里面找。”

    时苏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刚站着的位置上显示出一团光球,上面有画面浮现。

    他看见了自己作为巨龙的时候。修长的脖颈,身上是浅金泛红的鳞甲,在太阳底下闪着光,美丽又威武。

    就是动作不太优雅。

    巨龙正四仰八叉地睡在火山口的边缘,圆滚的肚皮起伏着,一只前爪捂着他的宝贝神石,龙嘴如说梦话似地砸吧。

    时苏:

    画面中的自己翻了个身,眼看就要掉下去。

    “啊啊——不许看——”时苏又蹦又跳,企图遮挡纳尔的视线。

    当然这都是徒劳,他眼睁睁地看着纳尔慈爱的笑容僵在脸上。

    “小时的死因,还挺特别的。”

    时苏:。

    他有种心如死灰的尴尬。

    “呜,那是个意外,那个火山我去过好几次了,我真的不是笨蛋”

    他抱住焉趴趴的耳朵,颓然蹲下。

    纳尔噗嗤一笑:“没有说你笨。”

    他摸摸小龙的头:“不过,魔王知道这件事吗?他一直在找击杀你的人。”

    “呃,不知道,他还在找么?”时苏心虚地眨眨眼,“你可以不要告诉他吗?不告诉他,但是也不要让他再找那个人了。”

    “为什么不告诉他?”

    时苏脸颊红红的:“就是,不想嘛。”

    不想被牧沉认为是条傻子龙。

    以前互斗时,他留下的都是威武强大的形象,要是被发现了这个死因

    会被牧沉嘲笑死的。

    “好吧,我试试。”纳尔忍着笑。

    “什么叫试试,你一定要答应我”时苏着急地踩来踩去,拉住纳尔的袖子摇晃,“老师,你别告诉他。”

    这一喊很受用,纳尔笑得眼眉都弯了:“好,没问题。”

    接下来这两天,小龙都在训练塔里度过。他得到了一本训练手册,先要学会控制变形,把翅膀和龙角收起来,然后才是运用法术,最后,是打通魔力受限的通道。

    至于怎么打通,得等纳尔去一趟他睡觉的火山头探探后,再做决定。

    时苏的进度很快。两天下来,他已经能把耳朵自由地变回人耳,虽然小角和翅膀还不能收回,但纳尔用法器引导,帮助他将力量引入的龙脉中,他现在只要动一动翅膀,就能感受到明显的魔力。

    用不了多久,他就能用人形起飞了。

    他站在山风殿的小镜子前,观察自己的耳廓。

    “我的耳朵,看起来奇怪么?”他对着旁边的卓乌问。

    “不奇怪,您的耳朵很漂亮。”卓乌盯着椅子上地小狮鹫说话。

    小巧白润,像雕刻出来的一样,精致到每一寸比例。

    时苏找来两颗镶嵌钻石的金耳夹,分别贴在左右耳上。

    “那这样,也好看么?”他把耳鬓的碎发撩到耳后,凑到卓乌跟前展示。

    而卓乌却移开视线,两条腿笔直地向后退了一步。

    “魔眼大人戴什么都漂亮。”

    “你看都没看我。”

    “您可以给魔王大人看。”卓乌目视前方,面不改色。

    “牧沉什么时候回来啊,”时苏找了块厚实的金砖坐下,“都两天了”

    而且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牧沉竟离开了近四十个小时。

    时苏心头的不安感更甚了。

    “很快就会回来了,魔眼大人可以先休息。”

    “好吧。”

    时苏抱着狮鹫爬上了大圆床:“那我先睡了。卓乌,你也去休息吧。”

    然而没有人回话。他一抬眼,大殿里已经空无一人。

    “怎么又在躲我?”

    时苏百思不得其解,卓乌这两天反常得很。

    “短毛球,”他抱起小狮鹫的前臂,与肥啾脑袋对视,“你说,牧沉他今晚还会回来么?”

    小狮鹫:“?”

    时苏揉着狮鹫毛绒绒的背,不一会儿就眯上了眼睛。他身体很困,但脑子里却总绷着一根弦,怎么也睡不着。

    凌晨已经过了。时苏睁开双眼,盯着窗外的月亮,忽然觉得无比清醒。

    他空落落的心底沉下了一块石头。

    时苏爬起身来,不顾小狮鹫在后面“唧唧”地叫唤,冲到了山崖旁。

    从这里望过去,刚好能看见魔王寝宫外的大露台,曦微的暗灯从拱形窗里透出。

    牧沉终于回来了。

    小龙扇动翅膀,半飞半跑,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有多兴奋。

    想给牧沉看看他的新耳朵。

    他爬上魔王的塔楼,惊动了几个侍卫,落地时还踩翻了一盆小花,把布鞋弄得脏兮兮的。

    时苏拍拍裤脚,这才发现自己跑得太快,都累得气喘吁吁的。

    别表现得那么积极。

    小恶龙在他的脑中嘀咕。

    还记得吗?糖和巴掌要交替进行。

    他捏了捏拳头,让自己恢复“矜持”的姿态。

    然而靠近窗户时,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不是之前闻到的铁锈味,那样的充其只能算是干掉的血渍。

    这次是新鲜的血。

    他扒住窗户,穿过纱帘的奉献,看见模糊影子仰靠在长椅上。

    时苏推窗的手有些发颤。

    “牧沉?”

    牧沉已经换上了睡袍,衣领大敞着,左胸往上的位置缠着黑红的绷带,从肩膀到手肘,血染湿了他半个身子,流淌到椅垫上,滴蓄在一个小盆子里。

    时苏被这个场景吓到了。

    他不怕见血,但牧沉的肤色已经惨白如纸,只有薄唇上的一点血色,显示着他还活着。

    牧沉疲惫地睁开眼,声音很小:“你怎么还没睡。”

    他眉毛紧拧,额前覆着一层冷汗,胸口起伏的弧度很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牧沉的视线也很模糊。

    大量的失血让他肢体无力,头脑血氧,连眼皮都抬不动。

    他听见小龙从窗台上跳下来,缓慢地朝这边靠,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咕噜”声。

    温和的热度贴在他的身侧,小龙凑近他受伤的肩膀,拂过一阵急促的呼吸。

    牧沉虚弱地侧过头去。

    这小调皮该不会是对他的血感兴趣吧。

    他当然知道,时苏一直对他的脖子虎视眈眈。

    说不定他会死在今晚,不是被敌人给杀了,而是被恶龙给吃了。

    也算是了却时苏一个心愿。

    想到这里,牧沉突然觉得挺有意思,他柔和的嘴角忍不住弯起,胸腔里迸出一声沉闷的笑。

    “你笑个屁!”

    时苏突然凶吼一声,把牧沉震得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咳咳”他唇尖咳出了血丝。

    “别吼那么大声。”他虚弱地扯开眼皮,却对上一双快要哭出来的小脸。

    他感觉呼吸更难了。

    “别哭我没事。”牧沉深吸气,再次启动治疗术,让血流得慢一点。

    “你这叫没事吗!”

    时苏抿紧嘴唇,手指轻触在牧沉的左肩上,这里应是受了很重的割伤,血液一直在往外渗,绷带像是从水桶里捞出来的。

    上次也是伤了这里。

    “是那个什么鸟吗?”时苏攥紧他的衣领,“就是那个长头发的鸟吗。”

    “是。灼月鸟的剑,可以让伤口多次开裂,我的治愈术需要缓冲不过本王已经把他弄残了。”

    牧沉面带令人安心的微笑,而时苏却往椅背上狠锤了一下。

    “砰”——这一拳差点把牧沉给震摔下去。

    “你还很得意是吗!”时苏捏紧小拳头,“黑曜里其他人呢?为什么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牧沉调整了一下躺姿,缓声道:“我让他们去审人了。别担心,黑曜的人都知道,只要不是致命伤,魔王永远都不会死”

    “我只是想自己待着。”

    他不想让人看见这副模样。

    他是领袖,是魔王,而不是濒临死亡的弱者。

    “谁准你自己待着的!”时苏嗓音带着柔软的哭腔,“你要是不想活了,就让我吃了!”

    他捉住牧沉未受伤的右手,放在獠牙下碾了碾。

    但力度很轻,像小野兽在舔。

    “时苏,”牧沉无力地捏捏他的手指,“你耳朵变了。”

    小龙鼻尖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睫毛湿成了一簇一簇的。

    “纳尔说我学得很快,魔力也是”他抽噎着不成句子。

    “嗯,很乖。”牧沉逐渐合上眼皮,“我要睡了,别担心”

    牧沉的身体进入了自愈状态。

    接下来的几小时,他会形同死尸,呼吸和心跳都降到最慢。

    月色被云遮住,房间里没了光,沉寂的空气里,只有“呜噜噜”的抽噎声。

    这是小龙独有的哭音。恍然听去,如一只躲藏在黑暗中的心碎小猫。

    他趴在牧沉的胸口,血和泪混在一起,糊了满脸。

    “呜你不许死。”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时苏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了,也没把牧沉哭醒。盆里的血液已经蓄了半盆,椅垫完全浸湿,地板上积了好几滩小洼。

    再这么下去,牧沉会流干的。

    时苏爬起身来,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寻找止血的东西,最后从浴室里翻出来一大堆毛巾,摁在牧沉的肩上。

    他拉开牧沉的衣领检查。

    还好,身上没有别的伤口,只有胸前那块龙焰的灼痕。

    他指尖滑过这块疤,触碰到光滑的肌肤。

    这是他第一次摸到这块疤。他才发现,这是治愈过的烧伤,只是留下了颜色,否则皮肤不会如此平整。

    仿佛是刻意留下的痕迹。

    他挤上长椅的边缘,小心地蜷腿躺下,手覆在牧沉心脏的位置。

    还在跳,只是心率很慢,且皮肤凉如冰块。

    时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他又开始哭,鼻腔里都充溢着血的泪的咸味。

    “死了好你,死了,王座就归我了,”他抽噎着呢喃,“你死了我就是魔王。你的财宝,都是我的”

    多好,这就是恶龙的心愿。

    可他却越说越难受。

    “但是你还没带我去逛街。你说过的,等我学会了收起翅膀,你要给我买新衣服要最贵的,最好看的,还有金子做的马车,我要”

    他吭哧吭哧哭了一会儿,鼻尖都呼出了泡泡。

    “牧沉,你欠我”他脑袋埋进血淋淋的衣衫里。

    血味太浓,都闻不到那股木质的清香味了。

    他断断续续地抽泣,心口仿佛有把小刀在剜。

    魔王是不会死的。

    小龙只得安慰自己。

    是牧沉亲口说的。

    他收紧翅膀,覆在冰冷的躯体上,让火龙的力量以温和的振动,缓缓流入魔王的心脏。

    牧沉的心跳似乎快了些。

    他尝试抹开牧沉脸上的血,却越擦越花,把白净的皮肤弄得脏兮兮的。

    牧沉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他轮廓俊秀,眉眼很深,睫毛乌黑如发,不密但长,鼻梁又挺又白,可嘴唇毫无血色。

    换做以前,他只会觉得这张脸美味。

    可现在,恶龙又有了新的冲动。

    如果魔王真的死了他要把这颗头颅放入水晶盒子里,好好珍藏。

    吃了怪可惜的。

    他头搭在牧沉的右肩,将源源不断的魔力传入冰冷的躯体中。

    窗外的露台上来了人。呼啦啦的响声落下,几米外的帘子也开始摇晃,但他都趴着没有动。

    脚步停在大厅的另一边:“魔眼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卓乌带着几名影巫聚在拱门旁。是那几个核心成员,除卓乌以外全都风尘仆仆,身上或多或少沾了血渍。

    厅里的灯亮起,长椅上一片红色,雪白龙翼交织在染血的黑袍上。

    有人重重地倒吸一口凉气。

    “魔眼大人,”卓乌上前道,“会长睡着了吗。”

    时苏缓慢地侧过头去。

    “你们怎么才来。”

    他声音很轻,但隐含怒意。

    “你们的魔王快死了。而你们”

    一阵微妙的魔力波动,空气瞬间变得炎热,纱帘躁动着,宛如飘动的火焰。

    魔龙愤怒了。这股力量一触即发,随时能将整个屋子熔为灰烬。

    几人警惕地摸向各自的武器。

    “魔眼大人,您先别生气,”玉木勇敢地解释,“我们必须等魔王睡着了再靠近。如果冒然赶来,就是违反命令,会被清除。”

    “之前有过很多次先例,我们处理这个很熟。”夏德拉附和道,“会长的伤只是看起来吓人,等他醒来就好了。您放心。”

    这句话起到了安抚作用,那涌动的魔力很快化为轻柔的暖风,吹拂在众人脸上。

    小龙垂下翅膀,又哭唧唧地趴了回去。

    “那他要什么时候才能醒”

    “很快的,”夏德拉将放下医药包,“再过一会儿,他身上的血就停了。

    “好了开始吧。卓乌负责清洗,玉木用恢复术,青季打个下手,我来缝伤。”她命令道。

    三人立即行动起来,卓乌端来一盆清水,将拿盆血换掉。夏德拉拿出绷带和手术针线蹲到长椅边,准备给牧沉缝合包扎。

    然而小龙还牢牢地扒魔王身上。

    “魔眼大人,您这样,我没法做事。”夏德拉为难道。

    “我不走,”小龙使劲摇头,“你要拿针刺他,万一失手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的技术万无一失。我还有缝伤道具。”

    时苏不情愿挪坐到垫子上,两手还抓着牧沉不放:“那好吧我来监督。”

    “好。那请您别动。”

    绷带掀开,底下是翻露的皮肉,牧沉肩上的刀伤很深,洗掉血水后,甚至隐见骨头。

    时苏的眼眶又开始发酸。

    他想哭,又怕影响夏德的操作,只得压着声音。于是,这哭声变成了软如撒娇似的哼唧。

    “呜呜你慢点,别把他扎坏了。”

    众影巫:

    “天”青季嫉妒得牙都酸了,他对着卓乌小声道,“你说,偷龙咳,我指的是,偷偷和魔龙玩儿的话,会被清除吗?”

    “死罪。死之前被切断手脚,拿去喂山地龙。”卓乌冷静地回答,“藏起你的心思。”

    青季讪讪地转回头去:“开个玩笑嘛。”

    夏德拉医术娴熟,几下就缝好了针。在玉木的恢复术加持下,伤口流血的速度变缓,他们又换了好几次绷带,才把血止住。

    此时天光已亮,领地里覆上了一层暖金色的晨曦。魔王的塔楼上,血和药的味道散去,露台的花香飘进屋内,笼在暖融融的大圆床上。

    牧沉很久没睡得这么暖和了。

    其实也不算久。只是两天,或是三天,他记不得了。时苏住上了山风殿,他又出去清理了几个人,灼月鸟来偷袭他,他好像受了重伤。

    随着记忆的苏醒,牧沉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侧躺在床上,怀里抱着香软的小火龙。

    牧沉怀疑自己梦还没醒。

    他一垂眸,就能看见白皙的背,而那双光滑漂亮的龙翼,正轻柔地抱着他。

    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低沉的嗓音些微沙哑:“时苏。”

    小龙在怀中蠕动了两下,才抬起头来。他脸已经洗干净了,但鼻尖通红,眼眶还是湿成一片。

    他粉眼珠上闪着水光,如波动的湖面。

    “你眼睛”牧沉喉结微动,话哽在了嘴里。

    小龙的眼睛都哭肿了。

    他原以为,时苏不会那么在意他。

    “你真的醒了,”小龙掐住他的脸,“你没有死。”

    “你掐得有点重。”

    小龙枕在他的右肩上,而他的左肩还未完全恢复,动弹不得。好在牧沉手够长,只稍稍挪动挪动右臂,就能握住那只细柔的手腕。

    “我不会死,我答应你的。”

    “可是你昨晚好凉,”时苏紧搂住他的腰,“你凉得像一块尸体。”

    牧沉听笑了:“那现在尸体活了。你有什么感想?”

    小龙咬了咬唇:“没有感想。”

    “没有?”

    牧沉撩开他耳鬓的软发,摸到那只精巧的小耳廓。

    “没有,还哭成这样?”

    他微微使力,揉动小龙的耳尖。

    又软又烫,手感很好,是新鲜的人耳。

    时苏攥紧他的衣袍:“你干嘛不许捏。”

    “想看看,”他指腹顺着边缘,来到软糖似的耳垂,“你的耳朵很漂亮。”

    这一下,小龙连耳根都红了。

    “你”

    牧沉揉在那颗宝石耳夹上,等着小龙炸毛,可怀中的人却软成一团奶糕,以极轻的声音道:“那,你觉得我戴这个,好看么。”

    说完,还羞涩地往上瞅了两眼。

    小龙想得到魔王的夸赞。

    那双湿润的眼珠直戳进他的心窝里。

    “好。当然好看。”

    牧沉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小龙主动求夸——这和对着他撒娇有什么区别??

    “你犹豫了,”时苏撅了撅嘴,“是石头不好看,还是耳朵不好看?”

    “我”牧沉对着那颗耳夹盯了会儿。

    是个简约的设计,光面的银托,上面镶嵌着顶级的红宝石。

    “没有不好。你戴什么都很漂亮。”他给出了评价。

    “喔,卓乌也是这么说的。”

    “卓乌?”牧沉警觉地眯起眼,“他说什么。”

    “他说我好看。不管我穿什么,他都这么说。”

    “是么,”牧沉冷淡地扯了扯嘴角,“那你对他,是什么看法?”

    “对他?”时苏被问懵了,“披风上很多鸟毛?”

    他呆呆仰头:“你问这个——”

    牧沉忽地掰过他的头,温凉的呼吸覆了上来。

    好近。

    时苏心跳差点停了。

    他脚趾麻麻的,一种奇怪的战栗感闪过。

    牧沉吻在了他的额头。

    不似之前蜻蜓点水的关爱,也不像几天前的晚安吻那般纯粹。

    而是深深地黏着他的皮肤,缓慢下移。

    湿漉漉的吻爬过他的眉心,移到了鼻梁上。时苏睫毛拼命地眨动,惊慌地“呜”了一声。

    像小野兽被掐了一下。

    牧沉停在了他的鼻尖上,试探着往下摩挲。

    小龙慌成了一团即将炸开的烟花。

    他拉开下颚,狠狠地咬在牧沉的下巴上,留下一排红印。

    牧沉头往后退,吃痛地皱起眉:“我还是伤员。”

    而小龙则双手捂脸,头使劲往牧沉的臂弯里埋。

    他僵成一团,头顶翘起几根乱发,如一只藏起脑袋的小鸵鸟。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牧沉见他蜷着不动,只得无奈道:“好了,只是道个早安而已。”

    他捋着时苏头发,如抚摸小动物的头顶。

    “是朋友之间的早安吻。”他笑吟吟地说。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时苏觉得牧沉又在耍他。

    如果只是早安吻为什么感觉那么怪??

    “你胡说,之前的晚安也不是这样。”他埋着头,闷声闷气地反驳。

    “那之前是哪样?”

    “就是,就是”时苏尝试解释,却觉得越想越奇怪。

    “这次有什么不同么。”牧沉凑到他耳边询问。

    “啊啊——不许再问了!”小龙突然发了飙,抓起枕头就丢了过去。

    趁枕头砸在魔王的脸上,他赶紧跳下床去,一溜烟跑进了浴室。

    浴室的大池子里,还蓄着昨晚放出来的水。池子里有循环系统,里面的水清澈冰凉,时苏连衣服都没换,就赶紧跳了进去。

    好热,终于凉快了一点。

    作为一只火龙,他不该感觉到炎热。但不知为何,这个早安吻却让他热得想逃。

    太怪了,真的有朋友是这样道早安的吗?

    可是前几天他自己也也亲了牧沉

    那不一样!那是正常的晚安吻!是牧沉不正常!

    小恶龙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他怀疑自己被牧沉调戏了。

    但他没有证据。

    而考虑到时苏唯一的人类朋友已经不在了,这个问题似乎也没了答案。

    除非他去找人问问。

    时苏在心底默默计划,往水里打了几个滚,把身上的血污清掉。

    爬上岸后,他用魔力蒸发掉身上的水,瞬间变成一条干净的小龙。

    牧沉坐在大厅的茶桌旁倒水。

    那桌上摆几包草药,还有一张纸,是夏德拉留下的补药配方,上面竟还有“魔眼时苏”四个字的签名。

    是牧沉没见过的字迹,圆润可爱,每个笔画都都像硬凑上去的。

    不用说,这肯定是时苏写上去的。

    “你怎么起来了,”时苏的声音从门廊处传来,“你要多睡觉,医生说你要多休息。还有,要按时吃药,晚上不可以打坐熬夜,不能吃辣的,不能喝酒,不能剧烈运动。”

    小龙念叨着,暖软的声线流入牧沉的耳中。

    “好,我知道了。”

    牧沉手臂上还缠着绷带,披着松垮的睡袍,不过这件不是黑色的,而是白色的,衬得他头发尤其乌黑。

    “我先泡点茶喝,待会儿去休息,”牧沉侧脸看去,见小龙立在十米多外的拱门那儿,“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我”时苏支吾着,“我要去餐厅了。你吃什么,我给你带。”

    “不用,会有人送吃的过来。”牧沉手扶桌子,缓缓坐下。由于脸色依旧惨白,这动作就显得很虚弱。

    “留在这儿,跟我一起吃吧,”他声音也有气无力的,“陪陪我。”

    “唔,可是”

    时苏踌躇着,他没穿鞋,脚掌又很热,地上踩出了好几个重叠的小脚印。

    “我还要去见皮丘,”他嗫嚅道,“皮丘找我有事。”

    “什么事,不能跟我说么?”

    “呃,不能。这是皮丘的秘密。”时苏心虚地转了转眼珠。

    他说谎的模样实在过于明显,从来都瞒不过魔王的眼睛。

    不过这次,牧沉不打算戳穿。

    他随手拿起一本书翻阅:“那你去吧。门口找双鞋穿上。”

    “好,那我走了。”

    小龙啪嗒啪嗒地跳走了,出门前,又回头悄悄看了牧沉一眼。

    “我我待会儿再来陪你。记得吃药。”

    时苏落下这句话,逃命似地钻出门外。

    大门重重地砸在门框上,牧沉这才抬眸望去,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

    他真的喜欢看小龙害羞的样子。

    但这不代表,他愿意和别人分享这种乐趣。

    牧沉拿出一块白色的石头,指节在桌上敲了敲,那石头的表面顿时闪过一道彩光。

    一分钟后,沙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魔王大人。”

    鬼犬身披黑紫相间的斗篷,大兜帽遮到了下巴,对着魔王行礼。

    牧沉靠上椅背,抿了一口茶:“你去跟着魔眼。”

    “那卓乌?”

    牧沉温和地笑道:“学会和他好好相处。”

    “明白。”

    鬼犬往后退了两步,消失在空气中。

    牧沉放下茶杯,忽然觉得胃里有些凉苦。

    他的左肩伤口虽已经愈合,但还阵阵隐痛。且经过一晚上的大失血,他的魔力不足,身子很虚。

    牧沉往柜子上扫了几眼,视线定格在一瓶黑色的玻璃小瓶子上。

    这是夏德给他留下的火焰酒,可以提高魔力恢复的速度,还可以暖身子。

    酒精还可以麻痹神经,减少疼痛。

    牧沉换了一个空茶杯,倒了半杯酒饮下。

    而此时,时苏已经乘上了卓乌的鹰,来到了餐厅。

    他依旧从窗口爬了进去,卓乌也跟着跳了进来。

    “小时!你来啦,今天我做了蛋糕,快来尝尝。”

    他端出一小盘圆形蛋糕,上面点缀着几颗草莓。

    “卓乌大人也来了,你要吃点什么吗?”

    “不了,我吃过早饭了。”

    卓乌寻找了个椅子坐下,用余光观看魔眼吃食。

    魔龙是高智慧的生物,吃饭也很讲究。小龙拿起叉子,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喂,可由于嘴太小,有奶油糊在了嘴角。

    “皮丘,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他腮帮子鼓鼓的,“你和朋友,会有早安吻吗?”

    卓乌忍不住侧耳倾听。

    “哈?”皮丘端盘子的手一歪,里面的水果差点就掉了出来。

    “朋友之间的早安吻?我不记得有过”他皱紧小眉头,“不过小时候,妈妈会给我晚安吻。”

    时苏轻吁一口气:“唔,那就是说,晚安时亲亲,是很正常的事,对么。”

    “对呀。和亲密的人就会这样,”皮丘点点头,“但是早安吻,我就不清楚了。”

    “哦”时苏心神不宁地用叉子戳着蛋糕。

    “小时为什么问这个?”

    “呃,也没什么,就是”他犹豫片刻,“我就是不清楚,人类之间的早安吻,一般是什么样的。”

    皮丘疑惑地挠头:“早安吻,应该就是亲脸吧。但如果是情侣的话,也许是亲嘴?”

    “喔。”

    时苏端起一杯牛奶,心中放松许多。

    牧沉没有亲他的嘴,那应该就不算调戏了?

    “小时如果喜欢一个人的话,就可以把早安吻送给他——”

    “噗——”时苏一个没忍住,牛奶喷进了盘子里。

    “我才不会吻他!”他激动地从椅子上跳起,“我再也不会吻他了!”

    “吻,吻他?”皮丘呆滞地盯着他。

    时苏发现自己说得有歧义,他脸涨得通红,赶紧解释:“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普通地亲一下而已!”

    “亲一下?”皮丘眼睛瞪得更大了。

    “不是”时苏发现解释不清,最后干脆一拍桌子,“总之,从今天起,我要和牧沉保持距离!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说完,他把叉子一丢,从窗户飞了出去。

    情况突然,一时间,屋内的两人都没反应过来。

    “那个,卓乌大人?”皮丘说,“小时他怎么了?”

    卓乌一脸肃穆地起身。

    “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他面无表情地回答,召出巨鹰跟了上去。

    皮丘:?

    “什么事啊不就是早安吻嘛?”皮丘一脸懵逼地望着两个远去的小点。

    时苏朝着山巅冲出几百米后,才突然意识到,他在以人形飞翔。

    充沛的魔力沿着龙脉支撑起翅膀,他宛如神助,不需要任何技巧,只轻轻拍打龙翼,就能滑出好远。

    “嗷嗷——我会飞啦!”他开心地嚎着。

    他刚才只是头脑一热,没想到突破如此之大。

    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收起翅膀,让牧沉给他买新衣服了。

    小龙展开双臂,白色的丝袍飘在身后,如遨游天空的精灵。

    他的心情无比愉悦,很快就把刚才的尴尬抛之脑后,打算去给牧沉炫耀一下。

    全然忘记自己才刚说了要“保持距离”。

    而卓乌就没那么好受了。魔眼还未接受纳尔的训练,这要是摔下去就完了。他紧随其后,对着前方传音:“魔眼大人!请停下,这很危险——”

    然而一阵凉悠悠风从他脸上拂过,巨鹰突然失去控制,转了个方向朝另一边飞去。

    “哈哈!鸟毛人!下去玩儿吧,我来接手侍奉魔龙的位置——”

    一只飞镖从侧面射来,卓乌闪身一躲,见鬼犬正站在附近最高的塔顶上,手里拿着一把弩。

    “鬼犬——”他咬咬牙,抽出一把匕首。

    两人莫名奇妙就打了起来。而这一切时苏都没看到,他已经飞出老远,来到了魔王的寝宫塔楼上。

    时苏往下降了降,牧沉刚好掀开门帘走了出来,手里还握着个茶杯。

    “牧沉!”他扇动翅膀低飞过去,“你看!我能飞了!”

    可这一下扇得太过,他一个没把持住,直愣愣地撞进了牧沉怀里。

    好在牧沉手够稳,他杯子握在左手,只荡出了几滴,右臂一使力,就把小龙揽入怀中。

    “我可以飞了,是我自己学会的,”时苏环住他的脖子,“我越来越强了!”

    “乖,不愧是魔眼先生,”牧沉揉揉他的头,“你先松松,我把杯子放下。”

    夸得怪敷衍的。

    时苏不满地赖在他身上:“等我收起翅膀了,你要带我去买衣服这是什么?”

    他鼻尖动了动,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

    小龙脑袋循着味道,定位到牧沉手上的酒杯。

    “你在喝酒?”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牧沉,“你伤好了吗?就开始喝酒?”

    “这个酒是帮助恢复的,”牧沉柔声说,“没什么大碍——”

    “什么帮助恢复的酒?我看过织影人开的补药,里面写了,这几天不可以喝酒!”

    “我知道。”牧沉脸上是自如的笑,而落在时苏眼里,却无比地“欠揍”。

    “而且——”

    他话没说完,小龙忽然拍在他受伤的右肩,带来一阵隐痛。

    “你知道你昨晚多吓人吗!”

    时苏真的生气了。

    他想起昨晚的场景,还有之前的种种。那种磨人的担忧感,像埋在心底的蚕虫,时不时啃咬他的神经。

    明明是肉体凡胎,却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他受不了牧沉这个样子。

    “你还笑!”时苏咬咬嘴唇,扯住对方的衣领,“你以为别人叫你魔王,你就无敌了吗!就算再厉害,你也只是个凡人!”

    牧沉的握杯的手指微微颤着。

    好久没有人这么说过了。

    他肩上担了太多东西,他不能做“凡人”。凡人担不起黑曜,也管不了乱跳的外来者,更做不了规则。

    但他是被希西尔拥抱的凡人。

    牧沉忽然觉得很值。

    时苏夺过那个酒杯,直接甩进了花盆里。

    “你,不许喝酒!”

    牧沉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小龙发脾气。

    “怎么了,你不服气?”时苏鼓了鼓腮帮,“我说错了嘛?”

    “没有,”牧沉垂眸,“有点疼。”

    时苏刚冲上的火瞬间消了一半。

    他刚才打得也不重,但考虑到牧沉是个伤员

    时苏不情不愿地靠了过去。

    “下次不许这样了,听见了没有?”他软声软气地斥道。

    “好,”牧沉轻吻在他的头顶,“都听你的。”

    第30章 第三十章

    两个人在那儿抱了一会儿,空中忽然响起一阵炸裂声,卓乌和鬼犬打到了塔楼附近。

    “魔王大人!”一向镇定自若的卓乌对着这边传音,“鬼犬他不适合侍奉魔龙!”

    他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鸟毛披风撕坏了一半,乌压压的鹰毛满天飞。鬼犬紧随其后,骑着一只黑色飞马高喊:“奇奇!攻击!”

    “他们两怎么了?”时苏回头望去,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了他的双眼。

    “不用管他们,跟我进屋吧。”

    “可是”时苏还想看,却被牧沉半挟持着揽进屋内。

    茶桌上,还摆着未喝完的酒。时苏冲过去闻了闻,抱起酒瓶跑到浴室里统统倒光。

    “那瓶酒挺珍贵的。”牧沉小声道。

    小龙回以一个瞪视,他只得闭了嘴。

    上午的时光很短暂,再过一会儿,时苏就要去训练场找纳尔了。他抱着个大枕头,指着卧室的门:“我待会儿要走了,你现在去休息。”

    语气不容置疑,甚至有点凶巴巴的。

    牧沉老老实实地接过那个枕头,在床上靠下。

    “你什么时候走?”他问。

    “可能再过一会儿吧。”时苏坐在窗沿,朝窗外望去,外面乌压压的一片,还伴随着噼啪叮哐的不知名响动,卓乌和鬼犬打得不可开交。

    “等卓乌打完了来,他还要送我”

    他声音骤然变小。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背后将他抱住,牧沉贴着他的耳尖低声说:“等他做什么,待会儿我陪你去。”

    时苏咽了咽喉咙:“你,你陪我干嘛。你要多休息。”

    “我让纳尔过来,外面的庭院很宽,足够用了,”牧沉说,“不用跑那么远。”

    “那也不行,”时苏倔强道,“你得多睡觉。”

    “我睡不着,”牧沉语气凉凉的,“很冷。”

    他手的确很冷,轻覆在小龙的手背上,像是盖了一块冰丝。

    “那你想要怎么样嘛”时苏红着耳尖喃喃。

    “陪我睡一会。”

    牧沉把小龙打横一抱,两人躺倒在宽大的圆床上。

    他闭眼浅眠,几根发丝铺在锋利的眼尾上,显得柔和许多。

    小龙窝在牧沉的怀里,盯着他的侧脸发呆。

    牧沉看起来好虚弱。

    脸色虽然不像尸体了,但依然白得透明,光线打在薄薄的眼皮上,甚至隐见几丝很浅的血管。

    时苏盯了半天,忍不住越凑越近,直到外面传来“砰”地一声巨响,牧沉一睁眼,就对上一张漂亮又好奇的脸。

    小龙鼻尖几乎怼了上来。

    牧沉屏住呼吸,也不知在等什么,然而下一秒,时苏又软趴趴地埋回他的胸口上。

    “你晚上跟我去餐厅。”时苏闷闷地说,“吃点补的。”

    牧沉这气血不足的模样,看得他心慌。

    “补的?”见小龙又趴了下去,牧沉不由得有些失落,“好吧。”

    他拉来一张金丝毯子盖上。室内,两人安静地依偎着,而窗外依旧打得天翻地覆,时不时传来鬼犬的狂笑。

    “对了牧沉。”时苏攥紧小毯子,“鬼犬,他知道我是希西尔了。”

    他眼睛上瞟,等着牧沉回话。

    “他一直都知道,”牧沉说,“鬼犬的眼睛知道一切。”

    “那,他不会告诉别人么。”

    “不会,”牧沉说,“他不会背叛我。”

    见他如此自信,时苏来了兴致:“你怎么敢确定的?”

    鬼犬是个强大的猎人,又总是神经兮兮的,时苏对他一点也不放心。

    “鬼犬很久以前就跟着我了。当时他的狗死了,是我帮他召了回来,也就是他的奇奇。”

    “这样么,”小龙歪了歪头,两手撑脸,一副听故事的表情,“奇奇对他很重要?”

    “嗯,陪伴久了,就离不开了。所以你不用怕。”

    “喔”小龙耷拉着眉毛,看上去依旧忧心忡忡。

    牧沉摸着小龙的脑袋:“我还在鬼犬身上下了死咒。一旦他生出背叛的心思,死咒就会触发,他根本没有行动的机会。”

    “这么狠,只是想想就会死?”时苏咂咂舌尖,“那他可真信任你,居然能接受这种条件。”

    看起来像个疯子,实则是个傻子。

    时苏默默给鬼犬下了定义。

    “没有,他不知道,”牧沉语调温柔,“他跟着我,纯粹因为奇奇的事。至于死咒,我从未告诉过别人,而现在”

    他食指比在唇尖,做了个“嘘”的姿势。

    “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果然,牧沉还是那个阴险的魔王。

    时苏撇撇嘴,忽然对鬼犬产生了一丝同情。

    不过这同情没维持多久,窗外的吵动声逐渐变远,时苏依着凉悠悠的“魔王睡垫”,抱着软乎乎的毯子愉快地睡去。

    醒来时,中午已经过了。寝宫里送来了新鲜的食物,魔王在露台的躺椅上晒太阳,小龙蹲在桌边,吃了几块肉和饼,简单填上了肚子。

    下午还要训练,可不能吃太撑。

    训练场转移到了魔王塔楼下的庭院里。侍从已经奉上了一张镶嵌宝石的椅子,供魔王入座。

    庭院中央摆了一颗大魔法球,里面滚动着浓烟似的棉絮,在阳光下闪出彩光。这是纳尔提供的练习球,时苏需要把球内的魔力引出来,打通自己的魔力值卡点。

    纳尔陪他热了下身,然后也找了个椅子坐下。两人静静地观赏小龙表演。

    只见时苏捏了捏拳头,气势十足地撩起袖子,细白的胳膊高举:“今天,本座就要搞定你!”

    放他张开五指贴在魔法球上,源源不断的力量顺着手骨钻入脊柱,流入龙的心脏。

    小龙笼罩在光晕中,他奶白的翅膀逐渐变小,龙脉泛起金色的光辉,

    “好像能成功呢,”纳尔赞叹道,“智慧的龙族后裔,真是一点就通。”

    而牧沉却没觉得轻松。他眉头紧皱,视线钉在小龙的腰上。

    透过那白纱的袍子,隐隐可见一条软溜溜的东西在往下滑。它落到地上,探出衣摆外,往上翘起一个奶橘色的小勾。

    “纳尔,那是什么。”

    纳尔转过头去,表情一滞:“糟了,小宝贝尾巴出来了。”

    这龙翼是成功收起了,但新的难题又出现了。

    魔王起身想要过去,纳尔伸手拦住:“魔王先生,现在不能过去,先等他收手。”

    充盈的力量汇入了时苏的龙魄里。

    他放下手臂,只觉神清气爽,尝试拍动翅膀,后背却空荡荡的。

    “好耶!”他蹦跶着往后跳,“我收起翅膀了!”

    不过这一转身,他突然觉得重心不稳,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正挂在他尾椎上,他一低头,见一根带着软棘刺的龙尾正缠在自己的脚上。

    时苏:

    他甚至感受不到这根尾巴。

    是什么时候钻出来的?

    “呜”时苏哭丧起小脸,往前迈了一步,可是尾巴缠住了他的脚踝,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跌。

    小龙就地表演了一个平地摔。

    “小时!”纳尔往这边赶来,当然不及魔王的速度。牧沉一个闪现抱住小龙的头,大手枕住他的后脑勺。

    “牧沉,”小龙哭唧唧地扒住牧沉的胳膊,“怎么办”

    牧沉把他从地上抱起:“别急,这是你的尾巴,收回去就是了。”

    “不是我感觉不到,我控制不住它。”

    他话音刚落,长软的小龙尾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在魔王的脖子上缠了两圈。

    牧沉:

    “时苏,你勒得有点紧。”牧沉感觉快吸不了气了。

    时苏慌张地扯住自己的尾巴,使劲往外拉:“快放开他——”

    场面略显混乱,纳尔掏出一根蓝色的羽毛,轻轻一挥,一道光钻入了小龙尾中。

    魔王终于从龙尾的桎梏中摆脱出来。

    “怎么样,小时,”纳尔蹲身道,“可以感觉到了吗?”

    龙尾从时苏的膝盖间钻出,迟钝地晃了晃。

    “唔,有感觉了。”他焉焉地嘟起嘴,“所以,我这算失败了么。”

    “这怎么算失败,至少翅膀收起来了,也是一大进步啊。”纳尔安慰道。

    “不要,我不要这样,我要继续去——”他说着就往魔法球那边爬。

    “不行的,还记得我说的吗?”纳尔赶紧道,“过犹不及,明天再试吧。”

    “可是,我现在,也弄不出翅膀了”时苏低头看了眼自己。

    没有翅膀,只有龙角和尾巴。

    那他岂不是,从一只飞天龙,变成了走地龙??

    “我是不是和山地龙一样了——”小龙蹲成一团,还没消肿的眼眶又红了。

    “那怎么能比,”牧沉忍着笑,柔声安慰,“山地龙没有这么好看的尾巴。走,先别坐在地上。”

    魔王抱起小龙,让他蜷在自己的怀里。那条奶橘尾巴在半空中勾了个问号。

    “真的好看么,”时苏仰起头,粉润的唇微微张合,“我的尾巴也好看。”

    小尾巴犹犹豫豫地攀上牧沉的手腕。

    “嗯,你是最漂亮的龙,”牧沉面带浅笑,毫不吝啬地夸赞,“最美的魔眼。”

    “唔,那是当然——”小龙眯了眯眼,得意地收紧尾巴,然而唇尖忽然贴上个软凉凉的东西。

    那触感如微弱的电流,只一瞬间就消失了。

    牧沉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

    很“纯洁”的一下,跟之前的晚安吻差不多,连纳尔都没看出异样。

    时苏还没反应过来。他脑袋烫得一片空白,嘴巴还呆呆地微张着。

    而魔王的笑容依旧温和,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做。

    “怎么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