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沧犽慢慢悠悠地晃着尾巴, 说:“看来同僚间也有分?别?,不?见述大人对伏雁柏有何不?同。”

    述和轻叹一气,越发觉得疲累。

    他道:”你若还想谈一谈雁柏, 不?妨将他请到此处来,与他当面细聊。”

    “便有闲心, 也无气力。”沧犽正要继续往下说,忽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响动。

    他侧过眸,石壁上恰好有一条孽枝破壁而出,飞速缠上他的胳膊。从枝条上长出的薄刃扎进他的肉里?, 原本快要痊愈的右臂又流出血来。

    述和也看见了那细枝, 道:“身在罪域, 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沧犽渐敛笑意:“不?劳关心。”

    述和看向池白榆,忽唤了声:“同僚?”

    池白榆原本将脸埋在小棕熊的肚子上, 闻言抬头:“怎么?了?”

    小棕熊歪躺在她怀里?, 扑腾了两下爪子。虽然有些不?解她为什么?要埋肚子,但它还是肚皮朝天地懒懒摊平了身体。随着呼吸, 那毛茸茸的蓬松肚子也在上下起伏着。

    述和扫了眼那小棕熊,又看她:“孽枝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走罢。”

    池白榆:“那他们……”

    “他们还要在此处待上几天。”述和瞥向被孽枝困在池中的沧犽,“直到刑惩结束。”-

    离开罪域前?, 池白榆又担心裴月乌会见着沧犽,还去看了眼隔壁的清灵池。

    但池中哪有人,仅有一只收着翅膀窝在水上的赤鸦。

    这回离近了看, 她才发现裴月乌化成的赤鸦比她想的还要大了许多?。

    几乎有半个人大,赤羽也光滑漂亮。

    她听述和说, 是因裴月乌的妖力已经耗尽了,才会变成这模样。而往后几天, 他恐怕都要维持着鸦形,直到离开罪域。

    她这才勉强放心,毕竟述和还说了,当妖化出原形时,要使?用妖力才能说话。倘若没了妖力,就跟普通动物差不?多?,自然也不?会说话。

    从罪域出来后,池白榆忍不?住问:“那你是什么?妖?”

    上次在梦里?,沈衔玉被迫化出了妖形,但述和似乎没什么?变化,根本看不?出他是什么?妖。

    概是消除孽枝耗了不?少气力,述和语气疲累道:“往后若有机会,再看吧。”

    见他神情倦然,池白榆点点头,又道:“那还有其?他事?吗?要是没有,我就直接回去了。”

    “还有一事?不?解。”述和从她手中接过小棕熊,手指微动,它就散作了气流。

    看见上一瞬还抱着她的手的小棕熊转眼就消失不?见,池白榆略有些不?适应。

    等最后一点褐色气流也消散了,她才抬眸看他:“什么?事?,你说。”

    述和看了眼那三间水牢。

    罪域中多?余的孽枝清理干净,水牢中的便也消失了,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他收回视线道:“出去再谈罢——你也需要洗漱。”

    池白榆颔首。

    这话倒不?假,虽然沧犽帮她用驱邪药水将孽枝都清理掉了,但她身上仍然有不?少碎渣。

    两人一道出了惩戒室,在锁妖楼里?倒没遇见什么?人,但刚出楼门,池白榆就远远望见了伏雁柏。

    他刚走下百步梯,正往右绕去。

    他今日着了身白袍,走在空荡荡的庭院中,恰如一缕白烟。

    述和也看见了他。

    他顿住,下意识往旁走了步,将她挡在身后。

    但池白榆越过他,说:“正巧我有东西给伏大人,现在给了之后就不?用再找他。”

    她语气如常,述和却?莫名从中听出些不?大情愿的意味。

    他思忖着说:“不?如我帮你给他。”

    “我倒是想,但这东西还是亲手交给他为好,省得他又找话念我。”池白榆看他一眼,似作不?经意间道,“也幸好有你在这儿,我还不?至于那么?紧张。”

    述和眼皮微抬。

    但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她就已朝百步梯走去。

    等在半路拦住伏雁柏了,述和才知道她说的东西是什么?——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递出:“伏大人,这几天攒的血怨之气都在这儿了。你先?拿去,我也好继续攒。”

    伏雁柏陡然被拦住,又见他俩走在一块儿,起先?还以为是述和将他先?前?的话放在了心上。

    直到他看见了那把剜心刀。

    匕首上,整条剑樋都变成了刺目的红色。

    而他还记得清楚,离她上回拿着刀来找他,才不?过短短数天。

    短短几天……

    他眼微抬,洞黑的眼眸直直盯着她,没急着接刀,而是问:“谁受了剜心刑?”

    “那也不?记得了。”池白榆说,“跟上回一样扎了好些人,都是慢慢儿攒起来的。”

    伏雁柏眼梢一挑,瞥向述和。

    本来是想从他那儿讨个应答,不?想他也正垂眸望着那把匕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抬起手作势要接刀,却?迟迟没落下。

    刚入虚妄境时,他就没想过用剜心刑。一来他不?屑于与那些妖鬼打交道;再一者,剜心刑太过特殊,需要妖囚在意的人来施刑。他与这些妖囚的交情都不?深,又能剜什么?心?

    故而弃之不?用。

    最差的结果,便是这些妖囚因体内的血怨之气太重而自爆,再毁了这虚妄境罢了,左右他也能自保。

    当日无荒派的道人在这些妖鬼身上种下禁制,正是为了用血怨之气来拘束他们。

    但他们未曾想过,他会完全?置之不?理。大概是时日太久,他们亦觉心慌,不?然也不?会接二连三地往此处送细作。

    这回倒是挑了个好细作。

    他理应觉得省事?。

    毕竟当日是他将剜心刀交给了她,而她也将此事?完成得很好,帮他省去不?少麻烦。

    可当看见这刺目的血红时,他心底只想着一事?——

    这些血怨之气到底来自何人。

    深思之下,他又不?免去想,她是用了什么?法子,才在短短几日内攒到这般多?的血怨之气。

    越想,心底便有越多?烦躁涌上,以至于他连惯常的冷笑都挤不?出了,神情微凝。

    见他迟迟不?接,池白榆问:“伏大人?”

    伏雁柏忽然垂手。

    “下次。”他道。

    “什么??”

    伏雁柏将手拢在袖中,懒洋洋转过身。

    他道:“下回再拿来吧,今日还有其?他要紧事?。”

    池白榆:?

    不?是。

    他不?把血怨之气引走,那她怎么?攒新的?

    可不?等她问,伏雁柏就已走出好几步。中途又停下,瞥了眼在旁的述和。

    “你不?走?”他问。

    “嗯。”述和倦声应道,“要去藏书阁走一趟。”

    以防被伏雁柏看出什么?,述和与池白榆分?了两条路走。

    但等她回到小院时,他已经在院子门口?等着了。

    见着他,她先?是望了眼四?周,确定没人,才快步上前?。

    “没叫伏大人发现吗?”她问。

    “不?曾。”述和稍顿,淡声问道,“雁柏便也罢了,何故要瞒着旁人。”

    池白榆知道他说的是沧犽。

    “他好歹也是妖囚,平日里?不?免与伏大人打?交道。”她拉开房门,等他进去了才又关上,“若让他知道了,万一在伏大人面前?说漏嘴了怎么?办?”

    待她在桌旁坐下,述和又提起另一事?:“方才在清灵池缠着你的,是成了精怪的孽枝?”

    “应该是,那些枝条跟之前?见过的孽枝都不?大一样。”

    述和往手上丢了几道净尘的诀法,又用清水丸仔细洗过,这才托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着下颌被孽枝磨出的淡淡红痕。

    看来雁柏心事?不?轻,这般明显都不?曾看见。

    他用指腹摩挲着那片淡红,问她:“孽枝留下的印记,可会觉得疼?”

    “大部分?都没什么?感?觉,唯有几处缠得紧的,到现在都还有些不?舒服。”

    “待将印痕抹除,便好了。”述和送出一缕妖气。

    池白榆只感?觉有一点暖意熨帖在下颌处,活像块暖帕子擦拭着她的脸。

    但当那点暖意游移至颈上时,忽刺出一点微弱的痛。

    那痛意陡然落下,连带着耳朵后面的筋都在扯着疼,她没作设防,一时忍不?住轻嘶一气。

    “此处的印记有些深了,抹除时难免会有些疼。但那孽枝上带有邪气,任由它留下,对你有害。”述和抬了另一手托住她的面颊,指腹揉捏着她的耳朵,“我会尽量放轻些,再忍耐片刻,好么??”

    池白榆浑不?在意:“没事?,刚才就是太突然了,其?实?也不?怎么?疼。”

    述和低声应了声好,或为宽慰,又轻轻啄吻了下她的唇。

    待抹除更为明显的印记时,他便会将手彻底覆在印痕上,再慢慢吮舐起她的唇瓣,又或耐心引得她张开嘴,或吮或磨她的舌,以此占去她的注意力。

    等把脸和脖子上的孽枝痕迹清理干净后,两人的呼吸都已变得有些低促。

    他问:“还有何处?”

    “背上。”池白榆想了想,曲起腿踩在椅子上,“但腿上应该最多?。”

    那些枝条都是从水底长出来的,最先?缠住的便是她的腿。还有那些跟吸盘一样的花,也都附在上面。

    述和手指微动,那妖气化出的袍子便散作气流。

    他握住她的踝骨,指腹捏按着上面的一小片印痕,不?知怎么?弄出来的,已有些微微发紫了。

    跟方才一样,他耐心处理着孽枝留下的痕迹。这些已算得是伤痕,处理起来痛意也更明显。他便时不?时俯身,托住她的后颈,安抚似的舔吻她片刻。

    但在处理至膝盖时,他忽瞥见了一样东西。

    是根细软的灰色长毛。

    他仅在一人身上见过这类毛发。

    述和倦抬起眼帘,却?见她靠着椅背,正微眯起眼换气。

    他手指稍捻,那根长毛便化作齑粉。

    而他的手越过膝盖,抵在了更上处。

    “好同僚……”他的指节顺着往下一划,再微微一碾,“是方才擦干池水的时候,忘了此处吗?”

    池白榆稍睁开眸,脊背瞬间绷紧些许。

    第112章 第 112 章

    池白榆的视线落在?述和身上, 有一瞬的飘忽不定。

    述和并未看她,而是低垂下眼帘,处理?起他所说的没完成的“工作”。

    他弯曲着修长的手指, 还?在?用指节耐心地刮拭着。

    那手游移得很慢,但又细腻。像是方才帮她处理?那些?孽枝留下的印痕一样, 没放过任何细节。偶尔又停下,耐心地碾揉一阵。

    “那清灵池的水虽然能疗伤,清除血污,但若长时间附着在?身上, 也不算好事, 须得及时清理?干净。”述和抬眸, 看着她,“不过方才若是为了清理?血污, 如何与那狼妖待在?了同一处池子里?”

    池白榆倚靠着椅背, 呼吸微滞。

    概是觉得指节处的皮肤太薄,骨头碾起来会疼, 没一会儿,他便又换作了指腹,擦拭着他口中所谓的清灵池的池水。

    微弱的痒从他的指腹下发?散开,但她的脑子还?清醒, 便是气息不稳,也能分出心神糊弄他:“估摸着是受了刑惩,想去那儿疗伤。结果没撑住, 昏在?池子里面了。我也没瞧见——嗯……”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俯过身, 含吻住她的唇。

    他手下未有片刻停歇,仿佛打定主意要擦拭干净。

    没过多久, 在?他二人?换气的间隙里,他收回了手。

    他的处理?好似起到了反作用,原本只指节上沾了些?许,这会儿几?乎大半只手都见着透亮的湿意。仅稍侧了下手掌,便又顺着他的掌缝滑落。

    在?那银线滴落之前?,他用舌抵住了掌侧下沿,缓慢朝上舔去,最后轻轻一卷。

    待用舌尖抿净后,他抬眸看向靠坐在?椅上不住喘息的人?。

    “越擦越多……”他道,“同僚,这样下去总擦不净了。”

    池白榆本想说那就别擦了,照这个擦法能擦干净就怪了。

    谁承想他竟掌住了她的小腿,并道:“好在?有其他法子。”

    眼看着他靠近,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池白榆只听见脑中“嗡——”的一声。

    不是。

    等会儿!

    你的洁癖呢?

    离家出走了吗!

    述和却?没急着有所动?作,而是抬手按住她膝盖上的一处淡淡印痕——那是孽枝上的“吸盘”留下的,尚未抹除干净。

    他道:“竟然都已长出了孽花,险些?让它化?了灵。”

    “化?灵?”池白榆问,“化?灵不好么?”

    “精怪成妖,需先?化?灵。一旦化?了灵,那些?孽枝便也有了自己的意识。”述和稍顿,“但细想下,也并非坏事。毕竟孽枝由谁而生?,就会与谁有几?分相似。届时想知道是谁在?驱使那些?精怪,便也不难了。”

    池白榆:“……”

    那还?是没化?灵的好。

    她正要问他那孽花又是什么来历,他却?忽然落下吻,恰好落在?那印痕上。下一瞬,一缕淡色妖气从他的口中溢出,覆盖住了印痕。

    跟方才一样,他开始用妖气清理?那些?淡痕,清理?时仍然会激生?出一点微弱的痛意。但这回他没吻她,而是直接探出点舌,舔舐起淡色印记。

    一处清理?干净了,又游移至下一处。

    最后,他将吻落在?了适才用指腹擦拭过的地方。

    池白榆一手撑在?椅子上,微躬着背,垂下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现下她不大看得清他的脸,多数时候都只瞧得见他的头顶,唯有等他歪侧过头时,才能瞥见一点侧脸。

    她抬起另一手,落在?他的头顶上,似因耐不住这过于?刺激的快意,想将他推开。

    但最终又没有,只顺着他的头发?抚摸了两下。

    述和稍顿,斜挑起眼梢。

    视线相对的刹那,他忽捉住她的手,贴在?了颊边。随后,他侧过脸,借着舌描摹起她的掌缝。

    待她的掌心上也沾得了些?透亮的痕迹后,他又继续起方才的工作。

    快意接连往上蓄着,没一会儿,池白榆收回手,整条胳膊横挡在?眼前?,遮住略有些?涣散的视线。与此同时,她的脊背不受控地颤了番,近乎痉挛。

    但不等她平复,耳畔忽落下含糊一声:“小池大人?……”!

    这一声来得突然,如一柄银针,将她还?在?跳跃的思绪刺得更为混乱。

    她登时垂下手,以看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还?是述和。

    他静静看着她,敲起来似乎与往常没什么不同——除了那面颊上透出的异于?平常的薄红。

    视线相接,他喉结微滚,当着她的面吞咽了下去。

    “便是唤了声大人?,也改不了狼妖诡诈的脾性。”述和掐了个净尘诀法,将余下的痕迹尽数清理?干净,“还是不信为好。”-

    从池白榆的院子离开时,天?际已烧出晚霞。太阳还?没彻底沉下去,但左右不过一轮假物,述和连眼都懒得抬,径直去了书房。

    到时,他远远便看见书房门口静立着一道人影。

    是伏雁柏。

    在?看见那身影的瞬间,述和顿了步,心底竟莫名涌起一丝微妙的排斥。

    与伏雁柏相识了千百年?,他从最开始就清楚自己与这人的脾性合不到一块儿。伏雁柏长在?伏府,自小率任随性。打他做了伏府的门客以来,从未见这人?低过一回头。

    但性?情不合,不代表没法共事。

    至少在?这虚妄境里待了不知多少年?,他还?从没生?出过不愿见着这人?的念头。

    可眼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打算离开。

    但伏雁柏已先?他一步看见了他,并唤道:“述和。”

    述和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瞥他,却?没靠近。

    “何事。”他问。

    伏雁柏也没上前?的打算。

    他站在?廊檐下,问:“方才去了何处?”

    “藏书阁。”

    “藏书阁……”伏雁柏慢腾腾念着这三字,微眯起眼,“我刚从藏书阁回来,怎么没在?那儿见着你?”

    第113章 第 113 章

    述和神色不改, 只问:“鲜少见你看什么?书,这?回特意找去藏书阁,是找我有什么?事?”

    伏雁柏将手拢在袖子里, 懒洋洋靠着门。

    “这?是要打岔?”他道,“先不论我找你何事, 方才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藏书阁。”见他眉头微蹙,述和又接着道,“不过逛了?一趟,没挑到合适的书, 便又去了?其?他地方。”

    “何处?”

    述和渐觉不耐, 神情间的疲累也越发明显。

    “往后可要另写一本簿册, 将每日去了?何处、做了?何事都写下?来再交与你?省得还要费心过问。”他稍顿,“或许正因你整日操心的事太多?, 才叫她不胜其?烦。要真有什么?修复关系的荒唐念头, 不若少言慎行。”

    他鲜少说这?么?多?话,语气虽保持着一贯的平和, 伏雁柏却听得笑意渐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阴沉着脸问,“不过是问你去了?哪儿?,就?要这?般夹枪带棒?”

    “若非你府中家仆,哪怕过问半字, 也总会让人不适。”述和道,“若无其?他事,便走罢。我还有不少杂务要处理。”

    话落, 他再没看他一眼,径直朝书房里走去。

    但在二人错身之际, 伏雁柏忽截住他的胳膊。

    在他的手挨上来的瞬间,述和忽觉像被刀给刺了?一下?, 从?内心深处翻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耐。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抬起胳膊往后一挥,打开了?他的手。

    四周静谧,这?声响便显得格外突兀。

    两人同时一怔,手也都僵停在半空。

    过了?许久,最先作出反应的仍是述和。他垂下?手,乜了?伏雁柏一眼,道:“今日疲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站住!”在他走进书房之前,伏雁柏叫住他,索性再不废话,直接问道,“方才见你二人一道从?锁妖楼里出来,她便不曾在你面前提起过剜心刀的事?”

    刚刚池白榆拿出剜心刀时,他似乎也觉讶然。

    “那?是你交给她的职务,如今又来问我?”像是遇见什么?极为?头疼的事,述和稍叹一气,“雁柏,如今这?虚妄境虽由你掌管,但也并非是你借机折磨人的理由。”

    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隐没在夜色中,暗色反倒将伏雁柏的脸衬得更为?煞白。

    他冷笑一声:“折磨?好一个折磨。如今你对她有意,就?已迫不及待帮她教训起我来了??接下?来还要做什么??让我替你们打开从?这?虚妄境出去的界门,放你俩走吗?!”

    “我不过在说亲眼所见的事实,谈何教训。”述和淡声道,“雁柏,你如今这?模样,看起来倒像是在恼羞成?怒。”

    “你又在发什么?疯?仅说了?两句话就?跟要了?你的命般。”伏雁柏的眼神愈发阴冷,“还是说……你在瞒着什么??”

    述和试图平复住心底的那?股躁意,毕竟他鲜少——或说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如同面对一样棘手的任务,不知如何处理才更为?妥当。

    但就?在这?样死一般的寂静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重,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胸腔。

    而他的脑海中,不免浮现出池白榆不愿做一些事,却又没法回避时的神情。

    还有今日。

    那?剑樋里的血怨之气,多?半是来自?沧犽。

    是在何时?

    与在清灵池的事有关吗?

    那?时他看得清清楚楚,她与那?狼妖近乎搂在一块儿?。

    沧犽素来诡诈,也鲜少与人打交道,若非出于信任,根本不可能任由她近身。

    但那?时他俩几乎要贴在一块儿?,还有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孽花。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下?涌上,渐渐地,他开始出现耳鸣。

    可他的思绪却始终异常平静,以?至于他还能从?容地抽丝剥茧,分析起桩桩件件的由来。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把剜心刀。

    因为?眼前这?个正拿眼神无声质问着他的人。

    他久未出声,伏雁柏微拧起眉,道:“你——”

    “可以?了?。”他刚吐出一字,就?被述和打断。

    伏雁柏稍怔:“什么??”

    “可以?了?。”述和抬眸,眼神平静地看着他,“倘若你还有半点儿?生前的记忆,哪怕还记得一条伏府的规矩,就?应知道即便再顽劣,也该有个度。现下?,也已经够了?。”

    第114章 第 114 章

    他?说话时鲜少用这?样尖锐直接的字眼, 以至于伏雁柏好半晌没回过神。理智回笼的刹那,最先从心底涌出的是不可置信,随即才是怒火。

    他?的眼皮颤了下, 面部的肌肉小幅度抽搐着。或是生前保留的习惯使?然,他?的胸膛也开始起伏, 却没气息吐出。

    “我该有什么度?”他?还没这?般气恼过,说话也开始口不择言,“不过是问那血怨之?气的来历,你?就急切成这?样, 是在帮她瞒着什么?你?别忘了如今正置身虚妄境, 更别忘了你?来此处是要做什么!口口声声与我论生前的规矩, 你?别不是真想带她叛逃此地?”

    与他?将?所?有情?绪都表露在外不同,述和的语气始终不咸不淡:“既然你?想知道?那血怨之?气来自何人?, 缘何不亲自问她。”

    伏雁柏被?戳中心思, 更觉躁恼。

    要是她愿意告诉他?,他?何须这?般旁敲侧击?每回问她, 总是左一个不清楚,右一个不知道?。

    “况且……来自何人?重要么?别忘了,当?日?是你?将?剜心刀交给了她。”述和垂下眼帘,语气总算有了起伏, “你?今日?不肯引走血怨之?气,如今又纠结她到底对谁施了剜心刑。雁柏,别忘了后悔莫及的道?理。”

    “够了!”伏雁柏冷声打断。

    “若不爱听也罢, 毕竟……”述和稍顿,“毕竟即便?有错, 你?也不会改,不是么?”

    末字落下, 伏雁柏忽一步上前,紧攥住他?的衣领,漆黑的眼中隐见阴怒。

    “你?到底什么意思!”见他?仍旧神情?淡淡,他?不免被?激出更多怒意,一下将?他?掼至门板上。

    述和的脊背狠撞在房门上,恍惚间,他?听见了木头断裂的声响。

    他?眼一抬,视线落在伏雁柏的身上。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去,云间悬挂着一轮冷月。银晖将?那张脸上的怒意映照得格外清楚,不光是神情?,他?的身上也渐有淡黑色的鬼气溢出。

    显然已恼怒到极致。

    还是这?样。

    述和任由他?攥着衣领,眼神平静地看着他?。

    毫无长进。

    他?犹记得刚入伏府时,府中的一个门客就曾提醒过他?,说是伏家公子性情?骄纵恶趣,若非必然,最好别与他?打交道?。

    那门客是个树妖——和其他?世家大族不同,伏府请来的门客并非是才俊谋士,而都是妖。

    听闻是有人?替那位伏家公子卜过卦,说他?已是最后一世,六亲缘浅,且命中有死灾难避。一旦死了,就会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但若能逢贵人?相助,还可以在死后保下魂魄。

    而那贵人?,必须得是至少五百年道?行的妖。

    他?能知晓此事,也是因?为族里有人?从城中撕了张布告回来,说是伏家老?爷以千金和有助于修炼的灵石宝玉相求。

    那族人?笑道?,若是能应下这?桩差事,既可以得赏,又能积善,对修行有利无害。

    他?虽是妖,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却没什么兴趣,且早已做好云游的打算。但在族人?拿回布告后不久,那位伏家老?爷就亲自找上了门,说是请道?人?卜过卦,他?很?有可能就是那位贵人?,请他?入府暂住些时日?。

    他?素来不是个关心旁人?生死的性子,故而一开始并未答应。

    那位伏老?爷恳求数月,又请族长从中做说客,最终他?俩各退一步,他?答应做伏府门客,但至多六年。

    初入伏府时,起先两三月他?都没见到过伏雁柏,听闻是外出寻剑去了。

    直到那年初冬,他?才见着那位被?群妖避之?不及的伏小公子。

    那时他?正在院中练剑,回身就瞧见一面生的小郎君。瞧年岁不过十五六,着了身箭袖红袍,瞧人?时总脸微抬,眼梢往下瞥,尚未开口,眼神中就已透出倨傲。

    “你?那是什么剑?”他?问。

    述和向来不喜与这?等性情?傲慢的人?来往,但思及树妖的提醒,终是淡淡答了句:“木剑。”

    伏雁柏闻言,嗤笑一声。

    “木剑?”他?手中提了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睨他?,“木剑打狗都嫌钝,拿在手中能做什么,替人?削头发吗?”

    述和懒得理他?,收剑便?要走。

    但伏雁柏抽剑拦住他?。

    “慢着。”他?道?,“你?也是妖?把剑拔出来,让我看看妖的剑有何不同。”

    述和还没忘记自己来这?儿的缘由,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

    要真动了剑,那他就不是什么保他魂魄的贵人?,而是取他?性命的敌人?了。

    但这?位伏公子似乎还没有过遭拒的经历,登时提剑往他?身上砍去。

    最终他俩对了三回合。

    他?用手中木剑,将?伏雁柏那把寻了两三月的宝剑劈成了两截。

    那人?到底年岁还小,握着两截断剑,眉眼间的傲意被?摧残得干净,一双狐狸眼登时就红了,险要落下泪来。

    但他?最终仍是忍着,直忍得断剑将?掌心都割得血淋淋的,还要放狠话:“下回定当?砍了你?的脖子!”

    好在伏雁柏要砍脖子的人?不少,没两天就忘了他?。

    又过了四五年,他?在伏府中探到了邪息。

    伏雁柏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此事,也不愿跟着来伏府的道?人?学什么法术了,而是摆出世家少爷的派头,让他?带着他?除邪。

    但那邪息就如江上清风,转瞬即逝。

    他?俩查了几月都无果,就此作罢。

    转眼就到了第六年,他?拜别了伏老?爷,提剑离府。

    离府前,伏老?爷赠他?千金,事先承诺的灵石宝玉也半点儿没少。他?对金银没兴趣,只拿了些灵石,就此离去。

    也正是他?离开那日?,伏家遭难,上下数百人?尽数死在妖火中。

    听闻此事时,他?正在出城的茶铺里饮茶。

    两个车夫在不远处喝着茶水,一个道?:“真是大惨事!那好几百口人?,竟连尸首都没留下一具,什么皮肉骨头,全被?火给烧烬了,骨头渣都不见着一点儿!”

    “唉……惨啊!”另一个车夫哀叹,“去年闹旱灾,那位伏老?爷还施过白粥,也是今天,我也喝了一碗。今日?他?家没了人?,那些亲戚不知有多远,赶来还得几日?。待会儿我打算去那儿走一趟,就算连骨头渣都没了,也得挑拣些灰出来,保不齐还能挖着什么衣物。到时候立坟,棺材里也能装些东西。”

    “你?这?么说,那我也得去。前些年我家里闹了狐灾,稍不注意,什么锅碗瓢盆就被?狐狸给摸走了。伏家那位少爷听说此事,非要往我家里去捉妖。我说没钱,哪敢让这?金贵少爷帮忙,那小公子也不搭声,爬上房梁守了整整几晚,竟真将?那狐狸给逮着了。临走前又丢了块玉给我,说是锅碗瓢盆被?那狐狸给吞了,找不回来,让我另买些。”说到这?儿,那车夫又叹一气,“我看别不是平日?里斩妖除魔太多,遭了邪妖忌恨。唉……好人?不长命啊。”

    “可不是?”另一车夫道?,“就说前些年,伏老?爷还在四处寻妖,好保着那位伏公子的性命。但现在伏家人?没了,那些妖也都死得干净。要我看,就是被?当?年那道?人?给骗了!”

    述和不露声色地在旁听着。

    一盏茶尽,他?终是回了已经只剩断壁残垣的伏府。

    不光是那两个车夫,伏府剩下的废墟里聚集了不少百姓。

    人?多,却不乱。

    个个儿不看满地金玉,也不碰珍奇宝物,仅从碎砖乱石里挑拣着破碎的衣裳,耐心分辨着、积攒着,只为届时建些衣冠冢。

    他?默不作声地走进,从院子里的矮石榴树上,从堆满剑器的练功房里,从伏老?爷的书房中,从荷塘边,从伏家人?常听戏的小戏台附近……一点点收集起伏雁柏已经破碎的魂魄,又带回族中,耗尽伏老?爷赠他?的十箱灵石与半身修为,将?碎得近乎齑粉的魂魄重新拼凑了起来。

    魂魄成形那日?,他?引着伏雁柏入了鬼道?。

    时至今日?,已过了不知几个百年。

    眼下再对上那双含着怒意的双眸,述和陡然生出股远胜往日?的疲惫感。

    他?并未多想,只道?:“若总如此,只会叫我后悔当?日?所?为。”

    听了这?话,伏雁柏眼中怒意倏然僵凝。

    他?紧盯着眼前人?,许久,他?忽将?述和往后狠狠一推,只道?:“那大可以再杀我一回!”

    话落,他?拂袖而去,再未看他?一眼。

    *

    自打从罪域出来,池白榆难得得了几天清闲。伏雁柏没来找过她,或者说根本见不着这?人?。

    有好几回,她都想找去他?那儿,好让他?把血怨之?气引出去,但连影子都没见着。

    问述和,他?竟也说不知道?。

    剑樋里的血没清空,她干脆挂心起其他?事——

    她蹲在一棵枯死的幼苗面前,一手撑脸,愁眉不展。

    诡宅里的花草树木都是假物,花闻不着香,树也不长叶子,结的果子都是泡沫味儿。

    所?以之?前她去三号房时,顺便?挖了几株花苗出来。

    但三天了。

    她连着浇了三天水,这?苗子还是枯死了。

    怎么回事。

    她顺手拈了点土在手里,细细摩挲着。

    难不成这?土也是假的?

    正想着,她就听见了一阵“啪叽”声响。

    这?声音听着分外耳熟,她抬头看去,恰好瞧见小棕熊顶着个饭盒,进了院门。

    第115章 第 115 章

    这?小院的门口砌着石阶, 小棕熊站在?最高?一阶上,高?举的双爪扶着头顶的食盒,眼神?则往下?瞥着。

    它审准了下?一步石阶的边沿, 身子微微蓄力,再往下?一跃。

    下?一瞬, 它的两只脚同时在?石阶上落地,爪子尖也恰好对准了阶梯的边沿,既没冒出去,也没留出空隙。

    完美。

    它顿时觉得舒坦了许多, 心满意足地抬起脑袋, 朝池白榆走去。

    路上还要顺着大青砖的砖缝往前走, 不肯偏移半点儿?。

    池白榆起身。

    看见它跳上院子里的小石凳,再布好菜了, 她才上前——这?是她摸索出来的经验。

    之前有几回她帮它布了菜, 它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坐下?时却不住晃着腿, 两只爪子也扣来扣去,明显是在?焦虑。

    考虑到它与述和如出一辙的强迫症,之后她索性再不管了,由着它来。

    等她坐在?了桌旁, 小棕熊神?情严肃地放好竹筷,再在?桌旁坐下?。

    只不过它太小,一坐, 就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

    池白榆歪过身,低下?脑袋看它。

    她问:“你要不上来坐?顺便帮我捏一下?清水丸, 我好洗手。”

    小棕熊点点头,一下?跳上桌子, 从她手里接过清水丸,捏破。

    一缕清水从中?流出,倾泻而下?。

    见她手上有土,它问:“你在?挖土?”

    “本来是想种花,但这?宅子里好像种不出来,明明每天都在?浇水,但还是死了。”

    “是种不出。这?里的花草、天空、日月、土地,甚至是风,都是假物。”

    “土也是假的?”

    难怪根本种不活。

    小棕熊颔首:“伏雁柏是鬼,除了人,倘若与其他阳间的事物接触太久,对他不利。最严重的情况,极有可?能灰飞烟灭。”

    池白榆不解:“那我看沈见越就还好好儿?的。”

    那画境里万事万物都像是真的,太阳也比这?宅子里的暖和许多。

    “他虽然死了,可?到底生前是修为高?深的狐妖,况且还有层画皮保护着他。”

    原来是这?样么……

    池白榆有些没精打采地戳着碗里的饭:“那这?样看来,就算能取到真土,在?这?儿?也种不活了。”

    毕竟这?里的太阳都是假的。

    而且如果被伏雁柏知道,怕是得直接给她拔了。

    见她有些蔫,小棕熊问:“你要种什么花?”

    池白榆指着院子里枯萎的苗:“就那儿?——已经枯了,我那儿?还有几株,都暂且拿水养着,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照这?样下?去,也养不活,还不如趁早送回去。”

    小棕熊思索着,半圆的耳朵忽然动了两动。

    “办法是有。”它说。

    池白榆一下?来了精神?:“什么办法?”

    “就你之前遇见的那个乌鸦精。”

    “……”乌鸦精。

    要是被裴月乌知道它这?么喊他,准得当场爆炸。

    “他是赤乌一族,妖气?里有金乌神?的力量。要是能找他帮忙捏个假太阳,再找点真土,大部?分花都能种——你栽的那种也行。”

    “当真?”

    小棕熊点点头。

    池白榆一下?把它抱了起来,双手捧在?它的两只爪子底下?,来回捏着。

    “要是种出来了,我也分你一株。那花开着好看得很,你肯定?喜欢。”

    小棕熊蔫头巴脑地躺在?她怀里,娴熟地摊开肚皮。

    “也可?以种在?你这?儿?。”它说,“这?样下?次我可?以告诉述和想来看花,不送饭的时候也能来这?儿?了。”

    “那也行。”池白榆将脸埋在?那毛茸茸的肚子上,怎么捏都嫌不够。

    跟它玩了好一会儿?,她才把它放在?桌上,又夹了一筷子鸡肉丁。

    “你看这?是什么?”她问。

    小棕熊仔细观察一阵,方道:“鸡肉。”

    池白榆捏着筷子两摇:“现在?呢?”

    小棕熊的眼睛睁圆了些:“黄瓜丁!”

    再看向她时,它的眼中?又有倾慕。

    它分明没感觉到丝毫妖气?的流动,竟也能变幻东西。

    池白榆夹起一筷子菜:“下?次给你看更好玩儿?的。”

    小棕熊认真点头-

    吃完了饭,池白榆便打起了挖土的主意。

    目前她知道的有真土的地方就两处——二号房与三号房。

    沧犽还在?受惩,不在?三号房里。

    但沧棘带领的狼群还在?。

    她尚且不清楚这?两兄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自然能不靠近就不靠近。

    思来想去,还是沈见越那儿?的土好挖。

    临近子时,她拿了工具转到锁妖楼附近。

    刚靠近楼门,她就听见一声清越嗓音:“大人今日如何得空来了此处?”

    是曲怀川的声音。

    池白榆停下?,视线移向四号房门。

    这?会儿还没到关门的时间,其他房门都大敞着,唯有他的门上扣着锁。

    他根本看不见,怎么知道是她?

    她这?般想着,便也问出了口。

    曲怀川只笑:“人有几处感官,自是物尽其用。眼睛看不见,可?还有耳朵。这?楼中?每人的脚步声都有所不同,听得步履轻快,又从楼外而来,自然清楚是大人您了。”

    靠听脚步声?

    这?么牛?

    池白榆还想细问,但忽想起一事:“你上回算的那一卦没有应验。”

    “那太好了。”曲怀川道,“上回摇到那一支签,便为大人担忧。既然没有应验,便再好不过。”

    他语气?轻快,听起来像是在?真心为她庆贺。

    但有述和的提醒在?先,池白榆还是不敢大意。她道:“既然不准,往后就别?再装神?弄鬼,我不会放你出来。”

    “大人放心,在?下?深知身在?牢狱,这?门里门外又有何区别?呢?都为牢笼,不过是大小之分罢了。”房中?又传来木条相撞的声响,“但有一言,恕在?下?难以苟同。卜卦之术,并非装神?弄鬼。”

    听他又在?摇签,池白榆下?意识想制止。

    可?声响忽停。

    “又为大人摇了一支签,只盼这?回是好签,让在?下?来看看……二人争路,雨下?占先……”曲怀川轻叹,“不好,不好,又是下?签。”

    又是下?签?

    没关系,她有自己的理解思路。

    她道:“我不信。”

    “不信也好,谁人愿意相信灾厄临头呢?”曲怀川轻声道,“只不过这?是支遇小人签,大人可?以不信,却不得不提防。倘若真遇上小人陷害,定?要狠下?心了结性命,否则后患无穷。”

    池白榆将信将疑。

    这?曲怀川明显是个话痨。

    她没应声,他又自顾自地往下?说:“大人方才说不信,倒让我想起一桩趣事。那时我还没被关进这?牢里,闲暇无事时也爱给人算卦。有一回遇着一商贾,要南下?做生意,问我此行吉凶。”

    池白榆本来还在?门外,听他像是在?聊八卦,忍不住将脑袋往里探了探。

    “我替他摇了三支签,都为下?签。便如实?告知,‘此行不顺,恐要伤病缠身’——大人可?知,那商贾说了什么?”

    “他也不信?”

    曲怀川笑得朗快:“不,要只是一句‘我不信’,那也算替在?下?省麻烦了。他却说,要是不准,就算我无端揣测,影响他的心绪,定?要来打我一顿。但要是准了,便是我故意咒他,也要来打我一顿。”

    池白榆:“……横竖都得挨揍是吧。”

    曲怀川又笑:“正是这?道理。所幸在?下?还有一双腿,见他一走,便也跑了。”

    “那后来呢?”池白榆问,“卦签是准还是不准,他来找你没?”

    “后来……”曲怀川叹气?,“他对我的签信又不信,明知摇了下?签,仍要南下?做他那生意。最后在?海上翻了船,葬身鱼腹了。”

    池白榆听得背冒冷汗:“可?你不是说,他只是伤病缠身吗?怎的还死了。”

    “此为卦噬。倘若对卦签心有不敬,便会引来反噬。”曲怀川耐心解释,“譬如他抽了伤签,本来至多轻伤。但因心怀不敬,才遭了反噬——不过大人放心,倘若只是不信,断不会引来卦噬。毕竟这?些卦签,也并非小气?之签。”

    池白榆松了口气?:“吓我一跳,我还以为——算了,不提这?事。”

    与他闲聊时,她总莫名?觉得格外放松。或是因为有房门隔在?中?间,挡去了见面的风险,又或是他说话时语气?松快,还常笑,就跟普通人一样——而非骇人可?怖的妖鬼。

    她刚这?么想,就听见他道——

    “好在?能与大人说上两句话,前些日子在?房中?养伤,在?下?险些闷出了病。既不能随意走动,也没个人能聊上两句。”他稍顿,“比起楼中?其他人,大人也要亲切许多。”

    池白榆:“……还好吧,我感觉你对着棵树也能聊上半天。”

    曲怀川轻笑:“还望下?回能如今天这?般行大运,再碰见大人——时候不早,我也得走了。”

    “走?”池白榆抬眸,“去哪儿??”

    “远处。”曲怀川道,“述大人在?门口设有禁制,在?下?每天仅能在?门口待一个时辰。”

    话落,池白榆听见一阵衣料摩挲的声响,概是他站起身了。

    紧随而至的,便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真走了?

    耳畔陡然没了声响,池白榆一时竟还有些不适应。

    这?人还挺会唠的,下?回要再能见,她都想揣包瓜子儿?了。

    她看了眼表。

    23:50

    离关门还有十分钟。

    她靠在?了楼门上,耐心等着。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阵脚步声从上方传来。

    随后,身后有人唤她:“小池姑娘?”

    池白榆偏过头,看见沈衔玉站在?楼梯上。

    那双浅色眼眸里毫无神?色,他微微偏着头,似在?听这?边的动静。

    许是听见丁点儿?响动,但没得到应答,他轻轻嗅闻了番,又问一遍:“小池姑娘,是你吗?”

    “……”狗鼻子吗?

    池白榆尚未忘记他还在?有意疏远她,语气?淡淡地应了声:“嗯,有何事?”

    第116章 第 116 章

    沈衔玉敏锐察觉到她语气中?透出的疏离, 心?也跟着往下一沉,更?有不安涌出。

    他下意识想问她是不是遇着了什么麻烦,可还未开口, 沈见越的提醒就率先?浮上脑海。

    自从沈见越化作鬼魄后,那日还是他头一回主动来?找他。

    不仅与他说了话, 更?前?所未有地主动提出请求。

    如今他有了愿意推心?置腹的人,肯压下疑心?和忧虑与人接触,身为兄长?,他理应为他高兴。

    更?应如他所愿, 离他看重的人越远越好, 以免让他心?有焦虑。

    毕竟鬼性偏执, 难以用言语说通。

    思?及此,他忍回了询问的冲动, 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温和又客气道:“还要多谢上回小池姑娘帮忙送来?了琴弦,如今已修好了琴, 某——”

    “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池白榆打断他,“送东西本来?就是我的职务,无需谈什么谢不谢的。”

    沈衔玉呼吸微滞,脸上的温色也在?一点点变得僵硬。

    他听得出, 这回她话中?的疏远更?为明显,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与她头回见面的时候,只不过眼下有意拉开距离的人成了她。

    位置的调换使他的心?底渐生出一股堪称茫然的情绪, 吸进的每一口空气也都成了浸过水的棉花,湿冷又沉重地堵塞在?肺腑间, 又闷又胀。

    他勉强缓和着有些僵凝的神?情,又稍抬起眼帘, 试图在?一片虚无中?拼凑出她的脸。

    但他看不见。

    他仅能听见她的声音,从字词的起伏间窥探着她的情绪。

    而没法亲眼看见她的表情是好是坏,是真?如说话的语气这般带着不耐烦,又或是他的判断出了错。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目不能视,可眼下,这一缺陷却令他陡生一丝躁意。

    沈衔玉陷在?那阵心?绪里,想问她,却又无从开口。

    片刻,他终是从袖中?取出一个?长?条木盒,并道:“这是装那蚕丝的盒子,本想直接还给述和。但方才去楼上,并未看见他,还请小池姑娘代为归还。”

    池白榆的视线从那木盒上一晃而过,没上前?。

    她道:“你就放你旁边的地上吧,待会儿我来?拿。”

    勉强调节好的心?绪又倏然收紧,沈衔玉沉默片刻,才问:“小池姑娘是有要事在?身?这木盒珍贵,放在?此处很有可能被人拿走。倘若眼下不便,沈某之后另挑个?时辰送去也好。”

    “不。”池白榆答得干脆,直言道,“我现在?就能拿走,只是不想与你靠得太近。”

    握着木盒的手攥紧些许,沈衔玉听见自己的心?在?耳畔重重跳了一跳,浑身的血也仿若寒冬腊月的池水般,霎时间冷凝下来?。

    不等他反应过来?,池白榆又跟了句:“毕竟靠你太近,好像会碍着你的事,我还没有上赶着遭人嫌的爱好——你直接把盒子放那儿吧,等你走了我再拿。”

    沈衔玉渐听得一点嗡鸣回响在?脑中?,袖下手攥紧些许,他问:“小池姑娘缘何会这样想,沈某何曾说过这等话。”

    “你是没说,可比说了还明显。上回只是送个?琴弦,你避我就跟避洪水猛兽一样。这次要是从你手里接个?盒子,岂不得直接把我扔出去?”池白榆顿了顿,“当然我也能理解,毕竟我是在?这狱中?做事,你提防我也正常。又想让我帮你照应着沈见越,只能强忍着与我来?往。不过你放心?,照看妖囚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即便你对我再不客气,我也不至于为着这事儿报复你,更?不会迁怒你弟弟,你也用不着与我假客气。”

    沈衔玉越听,脸上的温色越难维持。

    这次他实打实地体会到了她的有意疏远,到最后,那素来?温和的神?情间竟无一点笑意,呼吸也变得艰难。

    “沈某……并非是——”他艰涩挤出几字,却再难接着往下说。

    这不正是见越想要的吗?

    他在?远离她,而这份疏远也有着恰到好处的理由,不至于让她觉得自己在?被厌嫌。

    只不过是回到了最初的距离,不亲不近,也不会让见越忧心?。

    他有意忽视着从心?底漫起的一点酸涩与憋闷,将?木盒又收入袖中?。

    “小池姑娘无需在?意,是沈某处事不当。这木盒还是等述和来?了再给他罢,也免得再劳姑娘跑一趟。”他顺着木梯边沿缓步往下走,转眼艰难又恢复了平时的好模样。

    池白榆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看来这人的突然疏远并非没有理由。

    而且似乎也不像是为了上回妖气的事。

    她琢磨着,并在?沈衔玉踩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有意往后退了两步。

    沈衔玉听见声响,一顿,唇角微微抿了下。

    但最终他何话也没说,借由妖气探路,身影逐渐没入昏暗的走廊中?。

    等他进了房门,池白榆又看了眼表。

    离十?二点还有一分钟。

    她拿起地上的铲子和桶,掐着点进了楼门。

    子时一过,楼中?的房门就接二连三地合上了。

    她摸出钥匙,拧开了二号房的门。

    房中?光线昏暗,她拿出手电,对准占满整面墙壁的壁画。

    本来?是想找到沈见越在?哪儿,可粗略环视一周,她就没瞧见什么人影。?

    不在?房间里面吗?

    上回他还说他在?房间里设了法阵,她一来?他就能知道。

    法阵不灵了吗,还是在?歇息?

    她一时犹豫。

    找不着人,她也不能贸然进去。

    毕竟画境里还有那青面怪物,万一撞上,麻烦又不小。

    她正打算走,却突然瞥见他常常作画的水榭里多了道人影。

    再一看,正是沈见越。

    原来?在?这儿。

    她探出手去。

    身躯没入壁画,再一睁眼,四周已是另一副光景。

    是那水榭,可本应在?水榭里的沈见越却不见了。

    走了吗?

    她环视一周,什么人都没见着。

    不过她都已经进来?了,沈见越必然能探到她的气息。

    能走,自然也能回来?。

    万一那青面怪物来?了,她带了剜心?刀,也能及时走。

    思?及此,池白榆索性在?水榭中?坐下,思?索起待会儿该从哪处的土开始挖。

    这时,不远处的走廊拐角忽匆匆跑来?两个?小仆。

    一个?着青衣,一个?着褐衣。

    那青衣小仆跑在?前?头,一见她,眼睛都亮了。

    他忙不迭跑上前?,又是拱手又是弓腰,生怕怠慢了她。

    他道:“您是池姑娘吧?”

    池白榆略有些拘谨地点点头:“什么事?”

    自从知道这些奴仆都是沈府的家仆鬼魂所化,她看他们就多少有点不自在?了。

    褐衣小仆在?此时上前?,也拱手道:“是沈公子吩咐我俩来?此处,请池姑娘随我们去厅堂小坐。”

    “沈见越?”池白榆往他俩身后看了眼,“他人呢?”

    青衣小仆面露歉色:“沈公子这些时日身体不适,只能劳烦小池姑娘走一趟。”

    池白榆:“可我刚还看见他在?这儿。”

    “沈公子喝药去了,这药不能误了时辰,否则反会有损身体康健。方才我俩也是在?路上撞见他。”小仆从袖中?拿出一支笔,“公子怕您担心?,特让小人携了这信物来?。”

    池白榆看着他手中?那支圆珠笔,沉默了。

    她给他的时候,这笔擦得有这么亮吗?

    都快反光了!

    不过这样看来?,他八成不止是有些不适,不然也不会没见着面就跑了,还让他俩带着这笔来?找她。

    “那走罢,他在?厅屋喝药?”池白榆拎起铲子和桶。

    两个?小仆见状,忙伸手说让他俩来?拿。

    池白榆手一抬,避开了。

    “不用,也不重。”

    那两个?小仆只得收手。

    青衣小仆道:“药煎在?炼丹房,离厅屋不远,想来?一会儿便会过来?。”

    池白榆:“他怎的突然身体不适了?是伤着哪儿了,还是生了病?”

    “腿脚不行。”

    “总是头昏乏力。”

    两个?小仆几乎同时开口。

    池白榆顿了步。

    怎么答得还不一样了。

    青衣小仆挤出笑,说:“起先?只是头昏,后来?腿脚也有些走不动了。”

    另一人忙点头:“概是画出的皮到了得用妖气修复的时候。”

    这样么?

    池白榆复又提步。

    厅屋离这水榭不远,没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屋中?空无一人,青衣小仆在?前?引路。

    待她坐下后,他又忙端来?茶水。

    “池姑娘请用茶。”他道。

    池白榆接过茶水,没喝。

    另一个?褐衣小仆则说去跟沈见越说一声,匆忙离开。

    青衣小仆候在?旁边,见她不喝茶,问道:“是不是茶水不合您的口味?”

    “……”

    这是口味的事吗?

    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凌晨一点让她喝茶,是想她瞪着俩铜铃眼搁这儿坐一宿吗?

    想归想,她嘴上还是婉拒道:“我现在?不渴,待会儿喝。”

    青衣小仆松了口气,又道:“小的再去拿些糕点来?,劳您在?这儿等一会儿。”

    不等她开口,他就已转身匆匆朝里间走去。

    也是在?他转身离开的刹那,池白榆忽然瞥见了一样东西。

    是影子。

    外面虽然已经到了子时,可这画境里头还是白日。

    暖和的阳光照进厅堂,在?地面映出了那小仆的影子。

    影子的颜色很浅,刚才在?外面时,她根本没瞧见。

    也是到了这屋里,她才勉强瞥见一点。

    她怔住,心?生狐疑。

    这些奴仆不都是沈家家仆的魂吗?

    怎么会有影子?

    刚这么想,门外就传来?阵脚步声。

    池白榆循声望去,看见沈见越从外走进。

    他走得有些慢,姿势也略有些怪异,看起来?就跟头回学?着走路一样。

    偶尔走一步,还得顿一步。

    脸色也略显苍白,连嘴唇都不见多少血色。

    沈见越停在?门外,垂下苍白的脸,低低唤了声:“仙师。”

    语气中?也透出疲惫,似乎没什么精神?。

    第117章 第 117 章

    沈见越稍低着头, 池白榆看不大清他的神?情,不过也瞧得出他的状态的确不算好。

    他没上前,而是睨了眼一旁的小仆, 神?情郁郁道:“仙师来了,也不曾奉茶吗?”

    旁边那褐衣小仆登时打了个寒颤, 似是硬着头皮开口:“小的忙着去叫您,有旁人奉茶。”

    这时,去了里间的青衣小仆恰好出来,手里还捧着一盘精致糕点。

    见着沈见越, 他躬低身唤道:“公子。”

    沈见越略一点头, 问道:“可曾为仙师奉茶?”

    青衣小仆慌忙点头, 并说:“池姑娘道是现下口不渴,待会儿再喝。”

    听了这话, 沈见越又?看向池白榆, 用眼神?无声询问着她。

    他站在门外,分明有阳光笼罩, 整个人瞧起来却阴沉沉的。

    他明明和?往日里一样客气,但池白榆总觉得这人今天有些怪。

    是因为身体不适吗?

    她压下疑心,说:“是不渴,待会儿再喝也是一样。”

    “那仙师可要先吃些糕点?”沈见越道, “这糕点是弟子亲手做的,原本还在想该如何给仙师送去,您便来了。”

    青衣小仆会意, 忙端着糕点上前。

    池白榆一摆手。

    “我不吃。”她晃了下手里的桶,“今天来就?是想挖点土, 那宅子里的土都是假的,根本种不了什么东西。”

    “这些杂务大可以交给他们去做, 无需仙师操劳,您不妨在此处歇着。”

    “不用,挖什么土还得自己来挑。”池白榆说着,拎着桶就?要上前。

    “仙师。”沈见越忽然开口。

    池白榆顿住:“怎么了?”

    沈见越缓声道:“外面日头正高,挖土难免辛劳。不若等弟子将这画境变幻成夜间景象,再随您一道去水榭旁的花圃挑选土壤——那里的土最?为肥沃。”

    池白榆也觉得有理:“那行,但也别太黑了,不然瞧不见。”

    沈见越颔首应好,抬手掐诀施展鬼术。

    转眼间,原本还亮堂堂的白日就?成了夕阳将沉的夜晚。

    天际烧着一点朦胧的光,勉强能视物。

    池白榆拎着桶,与沈见越一道出了厅堂大门。

    哪怕出了门,他靠得仍不算近,如一道沉默的影子随在她的右后方。

    偏见他那苍白的脸色,还有不算稳的步伐,池白榆道:“要不你还是回去歇着吧,我自己挖就?行。”

    她感觉他随时都要昏过去了。

    “多谢仙师关心。”见她停下,沈见越也驻足不前,低垂着脸倦声道,“弟子服过药,现已好上许多了。”

    池白榆:“……”

    好在哪儿?

    脸从十?分白变成八分白了吗?

    但她也知晓他那执拗脾气,索性不再劝,只道:“我听方才那小仆说,你这样是因为画皮需要修复?”

    “嗯。”沈见越简要解释,“应是这些时日用的鬼气太多。”

    “别不是为了修炼?”池白榆蹲在花圃旁,及时想起了自己的人设,“为师知晓你想练那丹青术,可也没必要将心思全扑在那上面,毕竟我也没法?时时刻刻照看你。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你身边连个搭手的人都没有。”

    身旁的人沉默片刻,才迟迟传来应答:“弟子受教。”

    借此机会,池白榆又?道:“也别总往外跑,你看你跑一回变一回骷髅,跑一回变一回骷髅,再多鬼气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是吧?”

    最?关键的是,他再往外跑个几回,她就?真该露馅儿了。

    “仙师教训的是。”

    “这哪是教训?我也是为了你好。”池白榆倏然住声。

    等会儿。

    她怎么成班主?任和?大家长的联名?款了?

    沈见越倒是不觉,在旁应是。

    池白榆往桶里掘了两铲土,又?觉得袖子有些长,妨碍了行动,便抬起胳膊:“帮我把袖子挽一下,我手上有泥。”

    沈见越照做。

    但在他伸过手的刹那,她无意识地?往旁瞥了眼。

    就?这一眼,令她登时僵怔在那儿。!

    这人怎么!

    她倏地?收回视线,心跳陡然变快了许多,重?重?撞击着她的胸腔。

    眼睛是转过来了,可她脑中想的全是方才看见的场景。

    变魔术常讲究眼疾手快,尤其是近景魔术。当表演近景的手法?魔术时,魔术师通常要做到?成为一群人中手与眼最?快的那个人。

    因而方才哪怕仅是短短一瞥,她也看得一清二楚——

    沈见越颈侧上的一块皮,裂开了一条小缝。

    缝里不是白骨,而仅是黑漆漆的一片,似乎什么都没有。

    她一手握着铲子,心底渐沁进冷水,顿生的寒意转眼就充斥了四肢百骸。

    没有白骨。

    也就?是说,这张皮下根本不是骷髅。

    那旁边这人……不是沈见越?

    第118章 第 118 章

    她不可?能看错。

    并且那道裂口不像是刀划出来的, 而更像是贴纸没?贴好,弄出的褶皱缝隙。

    但如果他不是沈见越,那会是谁?

    沈见越又去哪儿?了?

    池白榆攥着铁铲, 只?觉头皮跟过?了电似的泛麻,脊背也有冷意往上攀。

    有一瞬间, 她浑身都僵硬到动弹不得。

    而身旁的人还在帮她挽袖子。

    修长的手指压在袖口上,哪怕隔着衣衫,她也能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她竭力保持着镇定,不露声色地调整着呼吸, 渐从?僵硬的状态下缓和过?来。同?时还不忘将?手微微往内拢着, 以免被他碰到脉搏。

    在他帮着挽好袖子后, 她又佯装什么都没?发现,足足挖了小半桶的土, 才胡乱擦了下前额, 说?:“刚才不觉得,这下竟又有些渴, 早知道就?该把那杯茶喝了——你帮为师在这儿?守着土,我去喝口水再来接着挖,成么?”

    因她提前嘱咐过?,这土得她自己来挑, “沈见越”从?始至终都只?静站在旁边,没?出过?声。

    闻言,他颔首道:“弟子知晓了。”

    为把戏演全, 池白榆临走前特意补了句:“记得别动这桶,也用不着帮忙, 等我回来了再接着挖。”

    “好。”

    池白榆转过?身。

    虽然?背朝着他了,可?她仍感觉得到那如影随形的注视。如冬日里的河水一般粘附在后背, 难以忽视。

    她控制着每一步都迈得不大,并将?步子迈得平稳,以免被他看出她的慌意。

    哪怕拐过?拐角,走出他的视线范围了,她也仍旧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连呼吸都把握得平稳——毕竟那东西看起来就?不是人,很有可?能探到她的气息。

    直等快走到厅屋了,她忽停下,从?袖中取出剜心刀。

    不论那东西到底是不是沈见越,都不该让她来管这茬。

    毕竟她只?负责剜心刑,而不包括处理这样危险性极高的乱子。

    一个不小心,还可?能把命搭进去。

    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先?从?这儿?出去,再把这事?告诉述和。

    她举起剜心刀,往下一划。

    毫无反应。

    半空中根本就?没?出现裂痕。?

    什么情况?

    她又试了几次,但不论怎么划,都没?法打开出去的门。

    有人动了什么手脚吗?

    她握紧匕首,从?心底漫起一丝慌意。

    考虑到有可?能是地方?不对,她另换了几处场所,反复尝试着用匕首打开画境的门。

    但从?厅屋前的小坝子到走廊上,再到一旁的凉亭底下,甚而是爬到树上……不管她走到哪儿?,这匕首都起不了作用。

    真有人动手脚了?

    她将?匕首收回袖中,深呼吸着。

    别急。

    先?静下心想一想。

    她捂着狂跳的心,反复调整着呼吸,同?时将?从?进入画境后的事?粗略回忆了一遍。

    现下回过?头想一想,她在壁画上看见的“沈见越”,应该就?是方?才那人了。

    所以他是故意引她进来,好把她锁在这里面?

    可?这样做的理由呢?

    还有,如果真是他,那为何当时不现身,还要大费周章让两个小仆带她去厅屋?

    想到这儿?,她忽记起他颈上的那条小缝。

    池白榆眉心一跳,瞬间明了。

    她在壁画上看见的人,是用画笔勾成,不像照片那样能完全还原他的容貌,而要比那粗糙许多。

    而当时他不肯在她面前现身,或许是“画皮”还没?披好。

    方?才也是,他始终不肯靠近她,甚至要特意将?白天换作夜晚,怕她被太阳晒着是假,担心叫她看出端倪才为真。

    要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但她不清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历,更不知道他为何要把她锁在这儿?,要是能避开他自然?最好。

    一阵阴森森的寒风袭过?,吹得她打了个冷战。

    该不会四周又全是鬼吧?

    池白榆心一紧,从?袖子里掏出孩儿?眼,将?那晶莹剔透的珠子放在眼前,环视一圈。

    好在虽是深夜,周围却没?见一点阴气。

    看来没?鬼。

    那口气还没?彻底松下去,她忽意识到不对。

    等等。

    她又把珠子移了回去,对准不远处的小院。

    那院子是沈见之前拿来晾晒画架的,黑洞洞的夜里,院中看不见一丝一缕的阴气。

    之前伏雁柏让她来沈府观测,最终发现两处的阴气过?重。

    一处是间封闭的屋子,另一处就?是这儿?。

    她还记得那天观测时,满院的阴气已经浓到发黑,都快凝聚成人形了。

    现在怎么全不见了?

    想到另一处阴气重的屋子离这儿?不远,她又往那儿?走了趟。

    那屋子在厅屋的对面,中间需穿过?一处花园,房屋上有牌匾,书?“潜竹堂”三字。

    潜竹堂四周竹林环绕,偏僻幽静。尚未靠近,就?有扎骨头的寒意扑涌而来。

    跟上回来时一样,潜竹堂大门紧闭,门上还挂了道生锈的锁。

    之前她观测时,看见这潜竹堂里阴气厚重,就?没?打算解锁进去。

    而这次珠子还没?拿出来,她就?已经感觉到了直往骨头缝里钻的森寒。

    考虑到随时有可?能被发现,池白榆再不犹豫,将?珠子举在了眼前。

    仅看了一眼,她便放下手,用袖子擦了下珠子,又揉了两把眼睛。

    随后她深吸一气,再度举起孩儿?眼,抬头。

    “……”

    竟然?真不是幻觉。

    隔着晶莹剔透的珠子,她看见一团巨大的鬼影盘踞在眼前的潜竹堂屋顶上。

    那鬼影已经勉强凝出了人形,肢体如虬结的黑色树枝,脸上的五官模糊,眼睛是两团漆黑轮廓,瞧不见舌头,仅有漆黑的尖牙。

    它呵出的阵阵黑雾在半空凝成鬼影,又飘散不见。两条胳膊则搭在门上,似在看守着那把生锈的锁。

    所以那院子里的阴气全都聚集到了此处?

    那鬼影也瞧见了她,洞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渐有像极涎水的雾气顺着那利牙滴落。

    “生魂……”它扯开嘶哑的喉咙,低声喃喃。

    “……”

    不会吧。

    想吃她?!

    池白榆竭力忍着拔腿就?跑的冲动,只?当没?看见它,又打量起四周的竹林景象。

    现在她没?法离开画境,要是真跑,估计没?跑出几步就?会被这鬼给生吞了。

    但它似乎也被禁锢在了潜竹堂的屋顶,没?下来,只?呵出阵黑色雾气,化成个黑面獠牙的鬼影,直直冲她来了。

    那鬼影应是沈家的某个家仆,穿着和方?才两个小仆一样的破烂短打,面无表情地飘至她的身旁,又如蛇缠树一般在她身上嗅闻着,观察着她的神情。

    这回根本用不着珠子,池白榆就?闻见了一股浓烈的腐臭味。

    她屏住了呼吸,忍着给它一铁锹的冲动,转身若无其事?地往反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身边的腐尸气味就?渐渐散去,她的身躯也从?僵冷的状态中缓和过?来。

    就?在这时,那两个小仆突然?从?远处的花园子跑过?来。褐衣小仆跑在前头,没?等靠近就?扯着嗓子高声喊道:“池姑娘!池姑娘!”

    池白榆停下。

    夜色朦胧,可?也瞧得出那两人的焦灼神情。

    见着她,青衣小仆明显大松一气:“池姑娘,可?算找着您了——您怎的到这儿?来了?”

    池白榆摆出一早就?想好的解释:“本来是想去喝杯茶解解渴,但还是来的次数少了,一到花园子附近就?迷了路。天又黑,根本找不着厅屋在哪儿?,幸好遇着你们?。”

    “池姑娘客气。”褐衣小仆让出路,“厅屋在这边。方?才沈公子送了只?纸鹤过?来,说?是您口渴,要回去喝杯水,让我们?好生招待着您。但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可?把我俩给急死了。”

    青衣小仆则从?怀里取出个布包,散开,里头是枚红艳艳的果子。

    他递出:“池姑娘,还有一截路要走,您不如先?吃枚果子解解渴。”

    池白榆看了眼那红果子。

    好像从?进画境开始,他们?就?一直想让她吃各种东西。

    稍作思忖,她推拒道:“不用,几步路而已,也渴不坏人。况且吹了会儿?风,我也没?那么渴了,刚才估计是挖土太累。这样,你们?直接带我去花圃吧,免得沈见越在那儿?等太久。早些挖完土了,也好早些走。”

    青衣小仆闻言,脸上的笑?僵了瞬。

    “池姑娘,您别不是嫌弃咱们??”他道,“您放心,这果子已经洗过?了,很干净。”

    另一小仆在旁补道:“咱们?可?以挑条更近的路去花圃,刚巧要从?厅屋前过?,您要是不想吃果子,那待会儿?顺路喝杯茶也好啊。要是让沈公子知道您特意回来喝水,结果连茶杯子都没?碰着,公子他定要寻我俩的不是——您看……”

    他俩一唱一和,池白榆没?怎么认真听,而是留神着其他东西。

    譬如握着那枚果子的手。

    从?青衣小仆递出那枚果子开始,他的手就?一直在轻微作抖。

    “听你们?这么一说?,是觉得有些渴了。”她忽道。

    话落,她看见两人的神情明显都缓和些许。

    青衣小仆又将?果子往前一递:“那池姑娘是先?吃点儿?果子顶一顶,还是要喝茶水?”

    “就?先?吃两口果子吧。”池白榆看向另一小仆,“你说?有近路,那能近多少?天黑,刚才我不小心崴了下脚,现在都还有些疼——或者?你们?谁会法术,帮着暂且止一下疼也好。”

    “这……”两个小仆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那着青衣的道,“池姑娘,实在对不住。我俩都是普通凡人,别说?止疼了,就?是最简单的法术也用不了啊。”

    不会法术是吧。

    那就?好办了。

    “没?事?。”池白榆伸手去接果子,“我也还能忍一段时间。”

    在她的指尖碰着那果子的瞬间,她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再往身前一拉,另一手则举起剜心刀,刀锋直接在他脖子上一抹。

    她的动作实在太过?突然?,那小仆根本躲闪不及。

    他只?觉脖子一痛,似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随即便两腿一软,摔倒在地。

    池白榆没?工夫理会他,眼瞧着另一个穿褐衣的家仆要跑,她两三步上前,抓住他的后衣领,同?时踢向他的膝弯,再使劲儿?往地上一掼。

    等他痛呼着摔在地上了,她从?袖子里抽出条变魔术用的黑带子,将?他的手利索捆了。

    再捡起掉落在地的果子,用匕首削下一块,递至他嘴边。

    “池姑娘饶——”

    “你先?把这果子吃了,再说?求饶的话。”池白榆说?着,又分神瞥了眼一旁穿青衣的家仆。

    他的身体像是纸做的,皮肤很薄,她也没?省着力气,那一刀下去,将?他的脖子划出了不小的伤。从?伤口中流出的不仅是血,还有成了碎渣的骨头和肉。

    他还在不断往外吐血,不多时就?彻底没?了生息。

    池白榆又看向被她按倒在地的人。

    那小仆已是面发白、眼大睁,此时正左右摆着脑袋,就?是不肯吃那果子。

    “池姑娘!”余光瞥见同?伙的惨样,他打着哆嗦道,“池姑娘,您……您高抬贵手,有事?好商量。”

    “不吃吗?”池白榆问,“是这果子里头下了毒?”

    “不是!不是!!”小仆慌忙否道,“小的便是借来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给您下毒啊!”

    “那为何不肯吃?”

    “这……这……”

    “吞吞吐吐,是不是想吃又不好意思说??”池白榆把匕首往他嘴里戳,“别跟我客气,你吃了一小瓣儿?,我也还有一大半。”

    小仆使劲儿?往旁梗着脖子,慌神道:“不是毒药,就?是加了些……加了些……”

    “加了些什么?”

    小仆视死如归般将?眼一闭,又睁开。

    他已不算是完全活着的人,眼下便是紧张惊惧到极致,也没?见流半点儿?汗。但他的皮肤底下显然?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瞧着有些恶心。

    “我都告诉您,但求您千万要替小的瞒着。”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倘若被家主知晓,我定然?活不成了!”

    “家主?”池白榆忽想起什么,“是那戴着面具的怪物?”

    小仆颤着声赢了两声是。

    池白榆:“行,只?要你说?实话,我答应替你瞒着。”

    得了她的保证,他这才支支吾吾地开口:“那果子里面加了……加了些让池姑娘您安神的药。”

    池白榆:“……”

    什么叫语言艺术,今天她算是见识到了。

    还安神的药,那不就?是跟蒙汗药差不多吗?!

    “是打算拿我来喂鬼?”池白榆猜测。

    “这……这小的也不清楚。家主只?叫我俩想尽办法让您吃喝些什么,池姑娘,我也是迫不得已啊!”小仆哀求道,“您放了我吧,我真没?有害您的心思。是……是家主说?,办成此事?,就?会给我俩一副活人的躯壳,我真没?有害您的意思啊!”

    池白榆忽想到什么,用匕首压着他的脖子:“刚才的沈见越,也是那怪物假扮?”

    小仆面如土色地点点头。

    她问:“那沈见越呢?去了何处?”

    他将?眼一抬,颤颤巍巍地看了眼潜竹堂的方?向。

    池白榆瞬间了然?:“他被关起来了?”

    “小的也不了解。”小仆的声音越发虚弱,“只?是恰好看见家主……家主取走了沈公子的画皮。”

    那看来八成是真被关起来了。

    池白榆道:“那潜竹堂之前我也去过?,门打不开。”

    “是……门上挂了锁。”

    “你能打开吗?”

    见她有所求,小仆咬咬牙

    :“有法子,但求您能放过?我。”

    池白榆想也没?想道:“好啊。”

    得了保证,小仆掐了把近乎痉挛的胳膊,指了下一旁的尸体。

    他道:“潜竹堂有鬼物看守,鬼屋喜吃魂魄,可?以用阴魂引走它的注意力。只?要锁上没?有阴气附着,便能解开了。”

    “走罢。”池白榆攥着他的胳膊,往起一拽,刀尖对准他的后腰,“等门开了,我再放你。”

    褐衣小仆往前走了步,但腿还是软的,踉跄了好几下,才勉强稳住身体。

    他从?另一小仆的心口处挖出一团球状的混沌气体,与池白榆一道去了潜竹堂。

    他说?得也不错,在抛出那团阴魂后,伏在屋顶上的鬼物果然?松开了门锁,转而去捉漂浮在半空的阴魂。

    池白榆则趁机上前,用铁丝撬开了陈旧的门锁。

    见那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小仆大松一气:“池姑娘您看……”

    池白榆看着他,心底却想起曲怀川之前算的那一卦。

    逢小人吗?

    她颔首道:“你走罢。”

    听了这话,小仆近乎虚脱地靠在了一边的竹子上,又忙不迭转身,生怕她后悔似的。

    可?一步都还没?跨出去,他就?觉后颈一痛。

    意识恍惚片刻,他僵硬地转过?脑袋,恰好对上她的双眸。

    “你……”他的眼珠子鼓跳着,神情间尽是惊惧与不可?置信。

    池白榆拔出剜心刀,带出一些腐臭的血肉。

    下一瞬,那小仆就?僵死倒地。

    有何物从?他的手中摔落而出,白净净的,还在动。

    池白榆还未从?方?才落下的两刀中彻底回过?神。

    她握住自己的右手手腕,等腕子没?那么抖了,才躬身捡起地上那东西。

    竟是个纸鹤。

    这纸鹤应是施了法术,能飞,不过?概是方?才摔坏了翅膀,在她的手中挣扎着。

    她瞬间反应过?来,这人是打算给那怪物通风报信。

    怕那怪物找他麻烦是吧。

    池白榆将?那纸鹤撕碎,又按照这小仆方?才做的,将?他的阴魂也剖了出来。

    她攥着阴魂,趁那鬼物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之前,转身进了潜竹堂。

    堂中昏暗无光,视物时仅能瞧见大致轮廓。

    正堂中间还摆了具厚实棺材。

    这棺材瞧着极为眼熟,她想了片刻,忽记起之前在画中画里,那骷髅架子躺的棺材与这副一模一样。

    思及此,她朝那棺材走去。

    就?在她进入正堂的刹那,她听见了一声异响——像是木头磨动的声音。

    紧接着,她便看见那棺材盖从?里推开了。

    最先?露出的是一截森白的指骨,再是整条白净净的骨头。

    随即,一副骷髅架子从?棺材中坐起,空荡荡的眼窟窿正朝着她的方?向。

    “仙师?”那骷髅架子的牙齿一张一合,是沈见越的声音,“您何时来了此处?”

    第119章 第 119 章

    天已经渐渐黑了, 明月半掩在云层后?,撒下的?银晖衬得每一根白骨都莹莹如玉。

    是?漂亮,但更改不了那是?一副会动的?骷髅架子的?事实。

    见着他的?刹那, 池白榆就下意识往后?退了步。

    虽然已经不是?头一回看见沈见越的?骷髅形态了,她还是?有些难以适应。

    可又不能叫他看出来。

    她跟念咒似的?默念了好?几遍“芙蓉白面, 带骨骷髅”,才勉强稳下心绪,没答他的?话,而是?反问:“你的?皮呢?”

    “皮?”沈见越略作忖度, 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鬼气化的?人皮, “那张皮已经不能用了, 弟子便让人拿去烧毁了。”

    他推开棺材,从里面走出。瘦高?的?骷髅架子上套了件青袍, 使他看起来竟比平日里还高?些。

    见他靠近, 池白榆突然有种在出演鬼片的?错觉。

    她尽量忍着往后?退的?冲动,问他:“谁拿去的??”

    “谁?”沈见越稍顿, “应是?哪个奴仆,弟子记不大清了。望仙师见谅,那些奴仆大多不愿靠近弟子。”

    池白榆琢磨着,那多半是?拿走画皮的?奴仆, 将那皮给?了青面怪物?。

    她又问:“你躺棺材里做什么?”

    怪吓人的?。

    沈见越张开手,又微微合拢,再张开, 以此活动着骨头。

    在那阵“咔嚓”声响中,他开口道:“是?在蕴养鬼气, 以便再次画皮。方才感受到仙师的?气息,便出来了。”

    池白榆:“……除了我的?气息, 你就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吗?”

    比如冒充他出去招摇撞骗的?青面怪物?,还有现在趴在屋顶上的?那只偌大鬼怪什么的?。

    但沈见越恍若未觉,只喃喃一句:“不对?劲……仙师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吗?”

    “……”

    怎么又扯到她身上来了。

    池白榆也?懒得解释了,直接拿出从那小仆体内剖出的?阴魂,以让他看见。

    不想沈见越见了那团魂气,下一瞬就抬起已化作骷髅的?双手,道:“此等秽物?,仙师还是?不碰为好?,不若交给?弟子毁了去。”

    嗳!这人!

    有不对?劲他是?半点儿?都觉察不到啊!

    池白榆干脆开门见山地?解释——

    “是?那青面怪物?擅自拿走了你的?皮,又装成是?你来见我,还想给?我灌蒙汗药,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说着,她还不忘稳一下师长的?身份,“为师见惯了这些伎俩,不会上当——倒是?你,跟他整日待在一个地?方,还是?小心为上。今天拿走画皮,明天指不定是?什么——还有那屋顶上的?鬼影,八成是?放来守着你的?。”

    打从她提起青面怪物?开始,沈见越就陷入沉默。

    听到最后?,他忽问:“那人在何处?”

    池白榆:“花圃旁边吧,方才那小仆想递信,被我解决了。不过他若能感觉到气息,兴许会找上门来,在弄清楚他想做什么之前,还是?得做个准备。”

    沈见越道:“仙师不用担心,他也?不过是?趁着弟子在蕴养鬼气,才敢这般胆大妄为,想替弟子擅做决定罢了。”

    池白榆忽觉不对?劲。

    做决定?

    做什么决定?

    但不等她细问,他便说:“如今他多半已知晓我醒过来了,弟子会处理好?这事,还请仙师放心,定给?您一个交代。”

    “那这鬼影呢?”池白榆往旁一指,趁他移走视线,她拿出珠子往那儿?看了眼。

    却见本来盘踞在屋顶上的?鬼影,这会儿?竟缩在一角,两?只洞黑的?眼惊恐大睁着,漆黑的?身躯也?在不断破碎成丝丝缕缕的?灰烟。

    赶在沈见越移回目光前,她又收回了珠子。

    他的?语气不见起伏:“它要伤害仙师,自是?不能留。但不该让您看见这等场面,弟子之后?再来解决——眼下天已不早了,仙师可以随弟子去画斋小憩一会儿?,待弟子另用鬼气化出张皮来,那人身上的?皮自然会消失。”

    池白榆问:“那画皮就不能随意散作鬼气吗?”

    述和之前变出的?那袍子,妖气一散,袍子也?就消失不见了。

    但他的?画皮好?像不一样?,还得让人拿去烧了。

    沈见越略一摇头:“画皮与直接用鬼气凝形不同,化出的?是?实物?。除了烧毁,另化出一张皮,原来的?亦会消失。”

    “行,那走吧。”

    让她继续跟一副骷髅架子往下唠,也?实在有点够呛。

    沈见越却伸出手:“天黑路难行,不如让弟子带您去。”

    池白榆眼一垂,看向那森白的手骨。

    “……”她沉默片刻,道,“其实我自己走也行。”

    大半夜的跟骷髅拉着手散步,想想就奇怪。

    末字落下,她就看见他的?手微微往下一沉,随后?他道:“被那人占去画皮,险些让您遭难,已是?弟子失职,仙师不曾责怪,更不顾危险来找我,我——”

    “好?好?,牵吧,牵。”池白榆打断他,一把握住他的?手。

    冰冷的?掌骨与手心相贴,她有种握着竹片的?错觉。

    也?没她想的?那般惊悚。

    而沈见越怔了怔,默不作声地?稍低下头,指骨也?在不知不觉间合拢,如枝条般紧紧扣住了她的?手。

    往画斋走时,他忽然冒了句:“多谢仙师。”

    池白榆还在打量四?周,闻言反问:“谢什么?”

    沈见越平视着前方。

    眼下他只剩了副白骨,自然做不出什么表情。但他的?声音很轻,又因每个字吐得缓慢,使得咬字有些黏,便显露出一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痴态。

    “那人拿走了画皮,想来应变得与弟子一模一样?,仙师却能认出他不是?我。”

    不是?啊。

    是?他自己露馅儿?了。

    “弟子身在这僻静处,您却能找到我,想来受了不少苦。”

    她没找啊!是?那奴仆说的?。

    “这处有鬼影盘踞,如今您的?妖力俱被收走,却不曾离开,而是?为了弟子不顾危险找到这儿?来。”

    哈哈……

    要是?能出去,她早就跑了。

    “桩桩件件,弟子感激不尽。”

    池白榆面不改色道:“知道就好?,为师本来都打算直接走了,但心底惦记着你,这才专程找过来。”

    沈见越闻言,心下一动。

    那颗在胸腔中跳跃着的?、看不见的?心脏,眼下迸出了细细密密的?欣悦,转眼就流淌至全身。

    池白榆突然举起两?人相握的?手:“那什么,知道你够感激了,不过能松开点儿?吗?我感觉手都要被你绞断了。”

    就拉个手,弄得跟受刑一样?。

    沈见越忙松开些许,闷声送出句歉语。

    但在瞥见她的?手时,他的?思绪突然恍惚一阵,又不免想起那晚看见的?景象。

    那日在楼梯上,她似乎用手臂搂过述和的?脖颈。

    他又将头低了些,反复捻着另一只手的?指骨,以此缓解突然涌上的?躁意。

    第120章 第 120 章

    凭借着这样简单的小动作, 难以消解心?中烦躁。沈见越偏过头看她,忽道:“仙师是为我考虑,弟子心?中清楚。但万一再有下回, 恳请您能以自己?为先?。弟子早已是枯骨一副,生死不惧, 却不愿仙师遇上半点危险。”

    这下是生死不惧了。

    刚见面的时?候不还怕她害死他么?

    池白榆在心?底吐槽,嘴上却道:“你?现下能动能说话,跟活人又有什么区别?这种话休要再说了。况且我也不是个莽撞的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考量, 不需你?担心?。”

    这话仿若一尾羽毛, 轻飘飘落在心?湖上。沈见越陷在一种难以言明的奇怪情绪中, 好一会儿?才低声应道:“是弟子逾矩。”-

    到?了画斋,沈见越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碗甜汤, 说是有驱邪定神的奇效。

    那汤水清亮, 里面泡着两枚她说不出名的果子,闻着还有股淡淡的甜香。

    概是怕她担心?这汤不能喝, 他先?用汤匙舀了勺喝了。

    下一瞬,池白榆就眼睁睁看见那甜汤从他的喉骨间掉落,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腹中。

    “……”

    谢谢。

    但这跟直接往他身上泼一勺甜汤有什么区别,左右都会打骨头缝里直接漏进去。

    不过也的确让她放了心?。

    她接过甜汤, 坐在桌边直接捧着碗喝起来。

    沈见越则用鬼气变幻出一张浅色的画布,另化出支笔来。

    池白榆以前读过的志怪小说里也提到?过画皮鬼,都是直接把人皮铺在床上, 再在人皮上绘制五官容貌,最后?像穿衣服那样披上人皮, 就从面容可怖的恶鬼变成?容貌出众的人了。

    这样一看,他画皮的方式还比较容易让人接受。

    至少他没披画皮的时?候, 只?是具普通的骷髅架子——虽然会动。

    也没扯出张人皮,再拿笔在上面勾勾画画。

    沈见越迟迟没落笔,似在斟酌什么。

    过了半刻钟,笔仍未落下,他忽问道:“还不知?仙师今日入画所?为何事。”!

    差点忘记正事了。

    “挖土。”池白榆放下碗,“那宅子里面的东西都是假的,所?以想从你?这儿?弄些土去种点树和花。”

    “您为何不直接住在此处,这府中的每一处地方都能任由仙师使用。”

    池白榆早想到?他会这么说,只?道:“在你?这儿?种,的确有土有太阳,无需费什么力就能种出一株不错的花。但这样省心?的事为师不去做,反而要在那宅子里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沈见越迟疑片刻:“弟子不解。”

    “这就和你?修炼丹青术一样,明知?道难学得?很,还是每日苦练,都是一个道理。要是能在寸草不生的死地上种出花,自然与在本?就葱郁盎然的地界种出来的不同。”

    沈见越怔然,忽从她的话中琢磨出其他意味。

    自从随她修炼丹青术以来,他便长进缓慢。本?来因为此事有些躁郁,不想仙师却了解他的苦心?。

    种花一说,概也是在隐晦提醒他切勿心?浮气躁。

    心?头掠过一点暖意,他道:“仙师良苦用心?,弟子受教了。”

    池白榆:?

    他又在偷偷琢磨什么了?

    又见他到?现在连一笔都没动过,她问:“是不好画吗?见你?一直不动笔。”

    沈见越迟疑。

    一张皮能管百年?之?久,因而以往他画皮时?,鲜少顾虑其他,多数时?候都信笔而成?。

    可适才化出这张皮时?,不知?为何,他的心?绪一时?变得?颇为复杂。

    想的最多的便是,他该化成?什么模样。

    仙师任由那述和亲近,想来除了借助发?泄欲念的方式排解烦闷,概也不排斥他的脸。

    毕竟她不喜欢那人,却放任他靠近自己?。

    思及此,沈见越踌躇着看她一眼,忽问:“仙师觉得?,弟子若是另换一张皮如何?”

    池白榆没大听懂:“什么叫另换一张皮?”

    “便是……化成?其他模样。”

    池白榆面露错愕:“竟还能这样!你?不要自己?的脸了?”

    等等。

    这话听着总有些奇怪。

    沈见越倒是没多想,只?说:“弟子可以先?化出一张,待仙师看过了,再作修改。”

    池白榆其实不大明白为什么要等她看过了再修改,但她对画皮的好奇更甚,又想到?他那不敢让人恭维的画技,便点点头:“既然能改,那要不试试。”

    沈见越提笔,往笔尖注入鬼气。

    画皮前,需在脑中想象要化成的模样。而眼下,他不免想起述和的脸。

    他不常与那人见面,因而记忆中的脸也是模糊的,只?大概记个轮廓。

    头发?好像没那么黑,近乎于深棕色。这人惯常讲究,头发?经银冠高束而起,每一根发?丝都打理得?齐整。

    至于五官。

    眼睛约莫有些窄长,时?常困倦地半垂着眼帘,眼底浮着浅到?几乎看不见的淡青。脸色苍白,多数时?候都没多少血色。嘴也是,好似总蒙了层淡淡的雾气,看着就有些发?白。

    想到?这儿?,他迟疑一瞬。

    那述和虽模样不错,可这般了无生机的脸,仙师也愿意亲他吗?

    想归想,他终是继续落着笔。

    池白榆则端着碗在旁看着。

    她还以为他要和人物速写一样,在那张鬼气变出的皮上化出人脸。但落在皮上的根本?不是什么人脸,而像是某种符文。

    画了约莫一刻钟,他放下笔,拎起那张写满复杂符文的皮。犹豫一瞬,他才往身上拢去。

    下一瞬,他身上泛出一片淡色的白光。等那白光消失时?,眼前的已并非是骷髅,而是个完完整整的活人。

    但是……

    池白榆看着他,陷入沉默。

    “……”

    说真的,你?谁啊?

    眼前的人已瞧不出半点儿?沈见越的影子,一头银发?换作了乌发?,瞳色深了些,眼神中的疲惫感快要溢出来了,唇色也淡。

    乍一看,反倒更像是述和。

    错觉吗?

    沈见越稍抬起眼帘,语气不由得?有些发?紧:“仙师以为如何?”

    池白榆犹豫着,终是选择实话实说:“不怎么样。”

    原本?他的眉眼间只?是有些阴郁气,看着总阴沉沉的,现下又多了些疲惫感。

    说得?直接点儿?,活像只?工作了五百年?,从没休息过的鬼。

    “弟子知?晓了。”沈见越顿了片刻,忽递出笔,“那可否请仙师帮着修改?”

    池白榆的视线落在那支笔上。

    捏脸器吗?

    “这得?怎么改,你?方才画的符文我也没记住,而且我还没驱使过鬼气。”她接过笔,却无从下手?。

    “笔上已施过鬼术,仙师只?需在脑中想象要改成?什么模样,再用笔尖扫过便可。”沈见越顿住,又着重提醒,“还请仙师改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她喜欢的?

    池白榆犹疑一瞬:“可不是给你?改吗,怎的还要按照我的审美偏向来。”

    沈见越义正词严:“让师长喜欢,亦是弟子的职责所?在。”

    池白榆:“……”

    有时?候她真想知?道他到?底打哪儿?上的师徒培训班,比她这做师长的还能讲规矩。

    但见他态度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终还是提起笔。

    她一手?托着他的下巴,另一手?握笔,笔尖点在他的眼上。

    感觉到?眼睛上抵来一点冷意,沈见越呼吸微滞。皮画好后?再修改容貌,仅是看起来简单,实则并不轻松。

    笔尖一动,便如刀剑划过,刺出难以忍受的痛意。

    他忍着那阵直入魂魄的剧痛,竭力不露出任何端倪。

    直到?最后?一笔落成?,他想松开手?时?,才发?现因攥得?太紧,竟有些松不开了。

    脸也僵麻到?开始不受控地小幅度痉挛着,好在他及时?偏过脸,才没叫她看见。

    待疼痛渐散,他才开口问道:“已画好了吗,可还有哪处需要改动?”

    “等会儿?,我看看。”池白榆捏着他的下巴,左摇右晃一阵,仔细打量着,“行,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你?再看看有何处不对。”

    何处不对?

    沈见越心?觉有异,眼一偏,便借着桌上的铜镜看见了他的脸。

    竟与他本?来的脸别无二致。

    他一怔,倏然看向池白榆:“仙师?”

    “要是为师为长的连自己?弟子都不喜欢,那也太没道理了。”池白榆将笔扔还给他,“往后?再别起这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