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落荒而逃
她走了。
院中传来嘈杂之声,似乎是婢女在焦急地追赶呼唤小姐。
陆聿平静熄灭了她房间的烛火,负手站在廊下,目送那个娇小的身影,一路抹着眼泪往府门外跑去。
他没有追赶,没有阻拦,就这样默默看着那道人影从视线中消失,也抬步离开。
夜色苍茫,月华洒落一地冷霜,落在他的脚步上。
李媪脚步匆匆,脸色焦急,在回廊拦下他的脚步,“公子,小姐跑出去了,这大晚上的,她是要去哪儿?你们是又吵架了吗?”
陆聿没有停步,“让她走吧。”
李媪面色担忧,看着他冷静离去的背影,觉得有些奇怪,公子明明很舍不得小姐,不想让她离开,此番怎么就这么轻易的撒了手?
她又去找到娄威,让他快带人把小姐找回来,大晚上的,小女郎孤身出门,别出了什么事。
娄威边应着,边让人去跟上明锦,自己又来问陆聿的意思。
陆聿趺坐于榻,一盏小烛闪烁着微弱的光。
他好似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又在若无其事地翻阅公文,只是念珠在掌心无序地拨动着。
娄威走进来,“公子,要把小姐找回来吗?”
掌中念珠一滞,陆聿淡淡道:“跟着她,不用管她。”
娄威应了声是,看着陆聿的神色,总觉得怪怪的。
若是一般吵架,公子也不至于对小姐不管不问,原先还死活不让人离开,现在却放手的这般爽快。
他疑惑的退了出去,立刻带人去追小女郎。
*
明锦一路哭着离开了平南王府。
四顾苍茫,前路黑暗。
她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偌大的天地间一时竟不知要去往何处。
原先的疑惑与不安,此刻终于得以解释,他不想让她走,他不让自己喜欢其他人。
他竟然,他竟然……
可他是她的哥哥,他怎么能对她生出如此卑劣龌龊的念头?她还有什么面目再面对他?她怎能再心安理得和他同居一屋檐下?
身后传来焦急的追逐与呼唤声,她转身,对追来的人道:“你们都别再跟着我了,你们回去告诉他,就说我走了,再也不会回去了!”
月光下,小女郎脸上泪痕斑驳,声调哽咽。
娄威脚步一顿,示意众人停步。
明锦转身,继续往前跑着,踏碎了一地清冷的月光。
娄威示意众人安静,默不作声的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夜色渐深。
明锦脸上的泪痕渐渐被风干,她一路漫无目的地逃离着,脚步纷乱。
她想去找父亲,可父亲肯定已经睡了,她不想让他这么晚还为自己操心。
她想去找她的爱人,可是他人在哪儿呢?
她仰头看着一片空旷的夜空,心中空洞怅然,天呐,她到底该怎么办呢?
不知不觉间,竟又来到了西直里的定北王府,大门紧闭,门前两盏灯笼被风吹的微晃,在暗夜中发出微弱的光。
她恍然松了口气,扑到大门前,用力敲着那朱红色的大门。
“开门,开门。”
王府内传出几声被打扰好梦后的叫骂声,一个老管家边吵嚷着边来开了门,看到门口的来人后,吃了一惊,“明锦小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我要见珠珠。”
她一身狼狈,哭的眼眶红肿,管家吓了一跳,连忙提着灯笼给她引路,请她入府,四下张望了一番府外后,才关上了大门。
娄威见小女郎进了定北王府后,提起的心算是落了地,抬手示意护卫们返回覆命。
贺云珠已经睡下了,听到婢女说明锦大晚上找来了,大吃一惊,胡乱裹上衣服便起了身。
厅堂中,小女郎孑然一身,发丝凌乱,双目红肿,裙摆和鞋子上沾满了泥污,狼狈不堪。
“祖宗,这又出什么事了,怎的搞得这般狼狈而来?难不成是你说了要搬出来,陆聿就大半夜把你给赶出来了?”
贺云珠扶着哭的凄然绝望的小女郎,脸色震惊,他也未免太绝情了吧?
明锦摇摇头,泣道:“珠珠,我现在就搬来跟你住,我不能忍受再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了。”
贺云珠脸色不解,“又出什么事了?”
明锦哽咽着,眼眶红润,咬牙切齿——
“他就是个畜生!”
一语惊人,如雷贯耳。
贺云珠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睁大了眼睛。
一旁的婢女们闻言,皆愕然闭嘴,大气不敢出,管家张大了嘴,手中的灯笼吧嗒掉在了地上。
贺云珠回神后,便捂住了她的嘴,给左右使眼色。
下人们会意,立刻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贺云珠搂着她的肩膀,把人带回了自己房间,二人坐在床上,明锦还在抽抽噎噎不停。
她执帕给她擦着眼泪,正色道:“阿锦,到底怎么回事?”
明锦自幼乖巧温和,与人为善,不会轻易放狠话,能被她骂作畜生,那陆聿一定是对她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情。
可以陆聿的品性,也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吧?
“他……”
明锦埋下了头,脸上滚烫一片,很是难为情的模样。
贺云珠不依不饶地追问着,明锦才边哭边简单跟她说了一遍晚上发生的事,把贺云珠听的是一惊一乍,一愣一怔的。
最后,明锦又指着自己的嘴唇,哽咽着,“他逼我嫁给皇帝,我不愿意,他突然就亲了我,我……”
明锦说不下去了,掩面而泣。
贺云珠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捧起她的脸,让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阿锦,你再说一遍,他怎么着你了?”
明锦眼眶红润,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控诉着——
“他亲我,他禽兽不如!”
贺云珠大张着嘴,听完她的控诉,呆滞片刻后,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不是吧,陆聿那么正经一个人,他竟然跟你表白了?他真敢啊,我以为他不喜欢女人呢!哈哈哈!”
没想到平时看起来那般端正自持,不动声色的一个人,竟然也有这般疯狂失控的时候。
明锦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反应,她还笑?她难道不该跟她一起骂那个禽兽不如的畜生吗?
她匪夷所思道:“他是我哥哥,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贺云珠拍拍她的肩膀,开导她道:“阿锦,你这么漂亮,这么可爱,你们住在一处,朝夕相对,除非他不是个正常男人,否则喜欢上你多正常啊。”
“可他是我的哥哥啊!”
贺云珠一本正经道:“阿锦,你们没有血缘,你姓崔,他姓陆,你是女人,他是男人。”
明锦抹着眼泪,抵触强烈,“我不能接受,他是我哥哥,他怎么能对我生出这般禽兽不如的心思。”
贺云珠憋着笑,拍了拍她的背,安抚着她惊恐的情绪。
的确,突然被一直视作亲哥哥的人表达爱意,她可能还是一时无法接受,对双方身份的变化无法适应。
“阿锦,他跟你早就不是亲兄妹了,而且分开了这么多年,你也会长大,会改变,早就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妹妹了。你们久别重逢,你对他来说,可能就是个全新的陌生女人,而不是妹妹,他对你生出男女之情也是正常。”
明锦沉默着,眼泪依旧吧嗒吧嗒掉。
贺云珠继续道:“我觉得陆聿应该是早料到你会有这个反应,害怕你不能接受这份感情,所以一直压抑着不肯说,想着给你找个好归宿,让自己也淡了心思,可你又这般不知好歹,这才把他逼急表白了。”
明锦沉默着。
贺云珠拍了拍她的背,宽慰道:“我要是你,有人爱我爱到愿意捧我做皇后,给我无边权势富贵,我肯定乐呵呵去做,再心安理得地驱使他给我卖命,你倒好,还不肯了?这好事儿,我怎么就遇不上呢?”
“可我有喜欢的人啊。”
贺云珠翻翻白眼道:“你就别想着那姓魏的了,他对你始乱终弃,不负责任,你还想他干什么?”
明锦眼眶红润,张了张嘴,却无力反驳。
“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少吗?你干嘛非吊死在那姓魏的身上?跟着他浪迹天涯,哪里比得上在平南王府吃香喝辣?”
明锦默然低下了头。
当初,她也是这般劝穆兰若放弃陆聿的,可到了自己身上,怎么就偏偏想不通呢?
想起她当时对穆兰若说出那番话的嘴脸,若让她得知了陆聿对自己的心思,那时的自己,在她眼中大约就是个得志猖狂的小人一般吧。
明锦心中愈发懊悔。
贺云珠起身从柜子里给她翻出一套自己的寝衣,道:“你说你,多大点儿事啊?胡人民风开放,魏国还没建国的时候,八大部落间兄弟、父子收婚都是常态,太祖皇帝的生母,还是他爹的儿媳妇呢,你们一对假兄妹算得了什么?”
明锦目瞪口呆,脸上一红。
“对岸南朝正儿八经的汉人皇室都没你迂腐,人家亲叔叔亲侄女,亲哥哥亲妹妹都能搞一起,你好歹也是勋贵陆氏养大的女郎,怎么汉人迂腐保守本性就是改不掉呢?”
明锦始终一言不发,换完衣服后,她直直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贺云珠和她并排躺在一起,支着头看着还嘟着嘴的小女郎,调侃道:“他不就亲你一下吗?你就哭成这样,我还当他已经把你推到在床,就地正法了,来,我也亲你一下,多被人亲几下,习惯就好了。”
说着,就抓住她的肩膀,作势要来亲她。
明锦难为情地推开她的脸,在床上翻了个滚躲避她。
“别闹。”
仔细想来,她倒也不是因为被轻薄了才难过,更多的是她突然发现自己和陆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下去,继续以兄妹关系相处。
她要失去这个哥哥了。
他们对于彼此只是男人和女人。
明锦一想到这里,心口就是一阵揪疼。
“好了,不难过了吧?”贺云珠摸摸她的头,像是在安抚小猫儿,“多大点儿事儿啊,过两天带你出去散散心,风一吹,就忘了。”
明锦不哭了,也不理她了。
*
夜深了。
陆聿吃了药,心跳慢慢平复,趴在案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夜风卷起竹叶,从窗外吹入,吹到他的梦中,带他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朔州。
风沙吹在脸上,干烈烈的疼。
一望无际的荒芜四野上,远处的阴山连绵不绝,雄奇巍峨。
接连数日的奔波逃命,小女郎娇嫩的嘴唇□□燥的风沙吹的皲裂,她拖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魏先生,翻过这片山,我们就能逃出高车部,回到云中城了。”
他受了伤,不想拖累她,让她丢下他,自己回云中城报信吧。
小女郎不肯,把他拖到一处山洞,和他一起倒在了地上,她缩在他身边,安详闭上了眼,“如果还能回去,你就娶我好不好?”
他棕眸微动,没有作答。
“如果逃不回去,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
他伸出手臂把她搂到怀里,心中自嘲,如果就这样死在这里,她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呢。
她还小,她还有着光辉的未来,他不能让她就这样死在这里。
二人依偎在山洞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之际,他好似察觉到有人靠近他们,他想拿剑,全身却没有一点儿力气。
那人一身黑衣,面容不清,他来到他们身边,给他处理伤势,包扎伤口,全程没有说一句话,救了他之后,便默默离开了,还给他们留下了一匹马。
第二日醒来时,陆聿的伤已经好多了,他叫醒了小女郎,终于带她逃出了这一片荒原。
那一年,魏国征调六镇兵马,对依附于柔然的高车部落发动了第八次战争,俘虏六十万余民,安置在六镇边境为营户,再度瓦解柔然势力,高车六部至此臣服魏国,称臣纳贡。
那一夜的记忆已然模糊,他不知救他的人是谁,朦朦胧胧之际,似乎听到一声小女郎的呢喃。
“哥哥。”
此刻,他好似又听到了那清澈优美的呼唤。
“哥哥。”
陆聿猛然惊醒,睁开了眼。
窗牖大开,明月高悬。
他听到声音,以为是她回来了,实则只是窗外那一丛修竹被风吹动。
陆聿闭了闭眼。
她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娄威推门走了进来,汇报小女郎的行踪,说她已到定北王府,去找贺乡主了。
陆聿没有吱声,默然看着窗外那一丛修竹。
娄威跟着他的视线,以为他是想要关掉那扇窗户,便走到了窗前。
陆聿制止了他——
“就让风吹着吧。”——
第32章 撇清关系
这之后明锦都没再见过陆聿。
她走的匆忙,也没来得及收拾什么东西,只是她原先穿的、戴的也都是陆聿给她置办的,如今真搬了出来,那些东西竟也都又给他留下了。
其他的也就罢了,可要命的是,她那支白玉芙蓉簪竟也忘下了。
她想回去把簪子拿回来,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陆聿,二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再先搭理谁。
立秋之日,定北王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三公主元季遥的马车在一群豪奴健仆的前呼后拥下,浩浩荡荡停在了王府门口,她的驸马虽然不行,可陆太后恐人议论她刻薄寡恩,给她的嫁妆却是最丰厚的。
她出降后不得意,整日也不过跟一群权贵子弟交游在一场场的宴会上,醉生梦死,艳名远播。
正值立秋佳时,东海王府大摆芙蓉宴,元季遥今日是特地来邀请她们赴宴。
明锦不想动,她搬出平南王府的消息,已经在京城传遍了,京城世家都在猜测她跟陆聿闹了什么矛盾,传的是一个比一个离谱。
此时去赴宴,定会有数不清的好事人来揣摩探问她的话锋,她才懒得应对。
元季遥只说这不过是他们兄弟姐妹在京小聚的家宴,只有几位亲王和公主,没有多余的外人,还特地提了一句陆聿也不会去。
明锦眼神一动,她算是摸清自己在担忧什么了。
贺云珠闻言,也鼓动到:“东海王是雅致之人,王府的园林名冠京师,你就当是去散散心,忘记烦恼忧虑,岂不正好?”
明锦也的确是在府中憋得闷了,听到没有外人后,便不免有所动摇,又被贺云珠那么一鼓动,便稀里糊涂的答应了。
换了衣服出来后,元季遥还嫌弃她打扮的素净了些,如此模样,怎好见贵人?
随手取下头上的一支金簪给她戴上道:“怎么离了平南王府,就连件首饰都不舍得给自己置办了?”
贺云珠翻翻白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爱招摇华丽,阿锦天生丽质,清水芙蓉,此番打扮正和今日盛宴。”
元季遥含笑不语,挽着她的手自顾自上车,几人便往城北的东海王府而去。
今日来赴宴的人不多,但王府门前依旧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这些皇家的皇子公主,个个都不愿在排场上输人。
东海王元谧亲自出府相迎,引三人进府。
一行人穿过游廊,府邸中各处奇花异草,怪石嶙峋,错落有致,的确是雅人深致。
方进入后园,便听得花厅一阵阵自在谈笑的声音。
三人一来,便吸引了满座的目光,几位已出降的公主各自对明锦点头致意,看她的目光透出几分意味深长。
三公主自顾自上前跟姐妹们说笑,广陵王元询第一个绽开笑脸迎了过来,对明锦道:“久不见姐姐,姐姐是生的愈发娇艳了,这满园芙蓉都不及姐姐三分艳色。”
明锦客气笑了笑,元询是天子幼弟,虽叫她姐姐,实际不过只比她小几个月罢了。他年纪虽小,却是生性风流热情,从小就是油嘴滑舌,“殿下的嘴也是愈发甜了。”
元询淡笑,意味深长地望了明锦一眼后,便含笑拉走了贺云珠,闹着要跟她斗酒。
三公主也去跟姐妹们说笑了,此间瞬间就只剩明锦孤零零一个人了,她莫名不自在了几分。
元谧走到她身边,指了指水榭那边道:“明锦,我们往那边去看吧,那边的芙蓉开的更好。”
明锦点点头,随元谧往水榭那边去。
好似知道她喜爱芙蓉一般,长廊沿途各处的芙蓉都争奇斗艳的绽放着,
元谧跟着她身后,看着她那满心欢喜游赏的模样,将她引至水榭深处后,便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等明锦回过神时,已经被这一路的芙蓉引至水榭深处了,此处静悄悄的,迎面一泓秋水盈池。
水岸边,年轻的皇帝一身白衣闲袍,丰神俊朗,温文尔雅,悠闲垂钓。
明锦走过来时,正巧一尾鱼上钩,元晔收线,将鱼收入水桶中。
看清垂钓之人后,明锦心口无由来的突突了两下,皇帝怎么也在这里?
此刻,她是既尴尬又无措,恍然意识到自己被三公主坑了,怪不得众人看她的眼神都那么怪,原来她才是那条鱼。
登时便转过身子,想要逃离。
“阿锦。”
元晔在她身后开口。
明锦心口一提,脚步便如同被下了咒一般一动也动不了了,硬着头皮转身请安,“臣女不知陛下在此,打扰陛下的兴致了。”
元晔看着她,笑的温润柔和,“以前不都叫皇帝哥哥吗?怎么突然改口了?”
“臣女长大了,不敢放肆了。”
“今日是家宴,这里没有君臣。”元晔不以为意,对她招了招手,“过来。”
明锦攥着手指,不敢过去。
“过来。”元晔放下鱼竿,从容站起了身子,“陪我走一走。”
天子金口玉言就是圣旨,即便是四下无人处,也不好直接拂了皇帝的面子,明锦走了过去,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和风徐徐,波光潋滟。
二人沿池慢行,元晔从容开口,“你从平南王府搬出来了?”
明锦心里道,你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吗?嘴上却道:“早该搬出来的。”
“是因为你不愿意入宫,就跟他吵架了的缘故吗?”
皇帝开门见山。
明锦愈发不自在,默然不言。
元晔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小女郎低垂着眼,白腻的鼻尖上一点亮晶晶的汗珠,局促不安的无助模样,惹人怜爱。
他一字一句,语气郑重的告诉她,“阿锦,我是真心想立你做皇后的。”
明锦心中一震。
元晔上前一步,欲挽起她的手,却被她下意识躲开。
当年她落难时,他便没再流露过要立她的意思,她又岂会轻易相信他的话?
深知宫门深似海,帝王多薄情,明锦也不会因那一日在宫中,他放了自己,没有趁人之危,就轻易再被他打动。
元晔看着她警惕拒绝的模样,一时怅然,前世的她,也是这般拒绝了他捧来的册后诏书,死生不复相见。
她原本就该是他的皇后啊。
“你不愿意接受我,是因你心有所属,还是因为——”元晔淡淡说着,审视的目光似要把她看透,“宣明喜欢你?”
明锦愕然悚立,抬眸对上皇帝古井无波的视线,“陛下……”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元晔神情依然平静,“阿锦,我也是男人,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痛苦纠结,偏执爱意是骗不了人的。”
明锦蹙眉,“陛下既然早就发现了他的心思,还让他劝我入宫?”
元晔摇摇头,坦然道:“即便不是因为我自己喜欢你的缘故,我也不可能让你跟他在一起。”
明锦难以理解。
元晔看着她,正色道:“你们是兄妹,即便没有血缘,可你在陆家养了十几年,养恩大于生,全京城的世家都知道你们是兄妹,你们在一起就是乱.伦,他的心思若是昭告天下,你觉得世人会怎么看你们?”
明锦沉默着。
元晔继续道:“他们会想,陆家就是个没有伦理、没有纲常的无德之家,后宅尽是些腌臜龌龊之事,才会有这种兄妹私通,败坏门风之事。”
明锦埋下了头。
“哪怕你们有着违抗天下人的勇气,可世俗的道德、指责、议论依然会压的你们抬不起头,久而久之,再浓烈的感情也会被现实的琐碎冲垮。”
明锦头埋的更低。
元晔移开视线,看向那一池秋水,想起自幼受尽陆太后苛责打骂的自己,那时的他若是敢流露出半分对太后的不满与憎恨,陆太后便能以忤逆不孝之名废了他,杀了他。
他不敢言疼、不敢言苦、不敢言恨,小小年纪就懂得隐忍不发。
陆太后越狠毒,他就愈得人心。
百官惊讶于他的早慧,对他寄予厚望,都在盼望他长大、亲政。
坚信小小年纪就懂得隐忍保全自己的皇帝,日后一定会是不世出的千古明君,他会带领魏国走向鼎盛,会终结这个乱世,会完成一统天下的千秋功业!
一统天下,万世太平,多少帝王的毕生夙愿。
他也是帝王,他亦有此愿。
元晔看向她,没有试图用自己的爱意感化她,而是以道理说服,让她自己心甘情愿地斩断和陆聿的所有关系。
“魏国是鲜卑王朝,建国之前,八大部落间兄弟父子收婚,尤为平常,因此在世人眼中,胡人都是野蛮无知,粗俗无礼,没有伦理道德。”
明锦神色一滞。
“因此,朝廷大力推行汉化改革,以儒家纲常约束勋贵们的恶习。勋贵们必须要以更高的道德标准来约束自己,要把汉人那一套三纲五常做到比汉人更守礼的极致,只有上层权贵们表现出决心,下层百姓才会信服,汉化改革才能成功。”
“他是我最器重的兄弟,未来还有很多事要我们去做,我不想让他因为这样一段不为世俗所容的不伦之恋染上污点,自毁前程。”
“在我眼中,跟天下苍生的福祉比起来,他的爱,你的人生都不值一提,这就是我的道理。”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明锦脑中轰然一声。
“阿锦,我不想强迫你什么,不想做嫔妃,可以做女官,但是无论你选择什么,都必须让他放弃你。”
元晔将一朵芙蓉递给她,看着她的目光柔和。
“我会一直等着你,等到你愿意接受我。”
……
离开东海王府后,明锦一直都郁郁沉默着。
她捏着手中的花,思索着皇帝的话,他说的不错,她和陆聿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一时迷了心窍,她不可能跟他一起发疯。
他还有着大好的前程,为了他们彼此都好,他也该恪守兄妹本分,不能逾越那条线。
她跟他之间,势必是要有个了断。
翌日,明锦一大早起来,就去找了贺云珠。
“珠珠,你陪我去一趟平南王府吧,我想去把我的簪子要回来。”
*
檀斋。
陆聿在一堆公文狼藉中醒来。
自她走后,他便将自己困锁在一堆堆的公务中,试图用疲惫忙碌来麻痹自己。
这时,娄威入内道:“公子,小姐来了。”
陆聿眼神一滞,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他放她走,她却又回来了。
“她来做什么?”
“小姐说,她的簪子忘下了,想把自己的簪子拿走。”
果然。
陆聿自嘲一笑,她还是要走。
“就说东西在我这里,让她自己过来拿。”
娄威颔首退下,向明锦转达他的话。
明锦心知他就是故意逼自己去见他,心中有些犹豫,她不想见陆聿,可又想要回自己的簪子。
转念又一想,既然是来做了断的,她怕见他做什么?
最后牙一咬,心一横,便抬步往檀斋走去。
她看着那道临窗而立的背影,语气冷漠,“你的东西,我都给你还回来了,现在,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
陆聿闻声回头,面色平静,已然从先前的失控中走出来。
“我的什么东西?”
明锦定了定神,低眼说着,“你给我置办的衣服、首饰,我都留下了,离开那天穿走的那一套,也都洗好给你放回来了,以后你的东西,我都不会再要了。”
原先她当他是哥哥,可以心安理得接受他的礼物和照顾,可现在知道他对自己有那般龌龊心思,那自己再接受他的东西,跟被他娇养的禁脔有什么区别?
他觊觎她,才会如山如海般的给她绫罗珠宝,她接受了,不就是默认把自己卖给他了吗?
她不要。
陆聿眸光动了动,他本以为她是回来把那些衣服首饰带走的,不想她不仅不要带走,还把穿走的又给他送了回来。
这算什么?
和他彻底撇清关系,一刀两断吗?
他向她走近两步,明锦却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陆聿停下脚步,“崔明锦,你我之间,你以为这样就能两清吗?”
明锦咬咬唇,面色冷漠道:“我先前在你这里住了这么久,吃的、住的、用的都是你的,我也会尽量折算成钱还给你。”
陆聿心口抽抽的疼,如果先前她只是给了他一巴掌,那她现在的一句句话,就是拿刀子往他心上戳。
“你以为这样就能跟我撇清关系吗?”
他逼近一步,一字一句质问——
“十二年的呵护养育,我对你付出的感情,你还的清吗?”
“为了救你出廷尉、出皇宫,我受过的伤,流过的血,你还的清吗?”
明锦红了眼,曾经兄妹温馨的记忆涌起,更是激起心底无数情绪翻涌。
她也恨,她恨他为什么要埋葬她那么好的哥哥,他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让他们连兄妹也做不成?
事已至此,她怎么可能还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离开他,难道还要若无其事的留下做他的禁脔、情人吗?
她狠声道:“总之我们现在没有关系了,大不了你也捅我一刀,我赔你一条命!”
斋中突然安静了下来,清风吹动窗外的竹叶,一片簌簌之声。
陆聿看着她,有那么一瞬的茫然,她这般没心没肺的人,是真的没有心,还是那颗心早就给了别人,再不愿对他敞开了。
这样的她,又怎能理解他,与他的痛苦挣扎感同身受呢?
陆聿亮出掌心那支白玉芙蓉簪,抬手,把那簪尖抵在了她的心口。
明锦只觉心口一凉,仿若那玉簪真的扎入过一般,刺刺的疼。
陆聿转动着簪子,她是他养大的,他从刀山血海中救回来的,她的命,本来就该是属于他的。
一个声音怂恿着他,杀了她,和她一起去死,你就不用再挣扎痛苦了。
另一个声音制止着他,不可以,她还小,她还有着光辉的未来,你不能再错下去了。
陆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疯狂的暗沉之色,片刻后,那风暴忽又消失,攥着玉簪的手指也为之一松。
“拿去吧。”
明锦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接住簪子,才避免了它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下场。
陆聿看着她那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黯然道:“我真的这般让你感到困扰吗?”
明锦一滞,平静道:“是,因为你是我的哥哥,我没有办法罔顾世俗的伦理道德。”
陆聿提醒她,“我们没有血缘。”
“可我是陆氏养大的,养恩大于生,你要发疯,别拉我一起沉沦。”
“你连疯都不敢疯,怎么知道自己不想要?”
“我有喜欢的人,我不会跟你疯。”
明锦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我当你是亲哥哥,才对你那般信任,可你呢?明知自己心思不纯,还纵容我的亲近,简直无耻至极!”
“无耻?”
陆聿眼角狠狠抽了一下,被她的话刺痛了某根敏感的神经,突然向她逼近,“让我告诉你什么叫无耻。”
明锦看着他那有些疯魔的眼底,无措的后退着,不断拉开和他的距离,直至退到窗台前,退无可退。
窗牖大开,清风拂来,一丛修竹在她的身后摇曳着,揉碎了一片暖阳,斑斑点点洒在她的身上。
陆聿高大的身影紧跟着而来,覆在她的身上。
明锦双臂撑在窗棂格上,身子已经探出半个窗台。
陆聿探手,迳直揽过她的腰肢,把她拎了回来,小女郎柔软的腰肢紧紧贴在了他的精壮的腰腹上,肌肤相亲。
明锦脸上一红,她抗拒着,双手抵在他的胸膛,下一刻,只觉身子陡然一轻,便稳稳坐在了窗台上。
陆聿揽在他腰际的手坚实如铁,不给她逃脱的机会,他低眼看着羞臊不安的小女郎,面无表情的单手拨开她的膝盖,站到了她双腿之间。
这个姿势让明锦有些难堪,却是前后进退不得,越是想挣扎开,双腿就在他腰上贴的越紧。
她臊的满脸通红,低叱道:“让开。”
陆聿不为所动,手掌从她的腰际移到背上。
那温厚宽大的手掌,曾经给她的是无尽的温暖与安全感,此刻却宛如毒蛇的芯子从皮肤上寸寸舔过,让她莫名的恐惧、恶心,一阵战栗。
陆聿又把她往怀里揽紧了几分,“明知给不了她未来,却自私的贪恋她的温情,不愿放手,这才是无耻。”
明锦冷漠地转过了头。
陆聿低头凑近她的脖颈,好似在亲吻她一般,“明知她会被世俗的道德指责,还想把她永远困锁在自己身边,这才是无耻。”
明锦一言不发,身子在他掌心颤抖。
“明知会毁了她,害了她,还强行占有她年轻纯洁的身体——”陆聿看着她那饱满圆润的耳垂,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这,才是无耻。”——
第33章 铁石心肠
竹叶婆娑,树影缤纷。
贺云珠按约定的时间来寻明锦,一路上,李媪还在好言劝她劝一劝小姐,兄妹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离家出走呢?
贺云珠心知这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含糊应付着她,走到竹林小径时,乍然看到窗台前男女的姿势后,二人脚步一顿,双双瞠目结舌。
窗台上坐着的小女郎背部紧绷,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男人埋首在她颈间,手臂环在她的腰上,女郎似是在抗拒挣扎。
李媪看着这一幕,睁大了眼,公子不是一直都把小姐当妹妹吗?那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
“公子这是在对小姐做什么?”
贺云珠则是顿呼不妙,拔腿就往斋中寻去。
“这挨千刀的陆聿!”
*
斋中风静。
二人一个坐在窗台,一个站在地上,他们的目光都没有看着彼此,距离却是近在咫尺。
这个姿势让明锦很难堪,她想挣开,陆聿却冷着脸,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明锦身子微微颤动着,初秋的天还有些闷热,男人握住她纤腰的手掌温厚有力,腰背上很快就温湿了一片。
微风吹起她的发丝,耳边的阵阵呢喃,也随着窗外竹叶婆娑的动静,消失无踪。
那声音似是带着某种蛊惑的魔力,带着她恍惚的意识回去曾经的那个雪夜,他沉默着帮她把衣裙穿上系好,没有再进一步动作。
她问他为什么不肯要她?
他说,她会长大,会后悔,他不能这样自私,他会毁了她、害了她,他不会要她的。
此刻,那个人的语气竟然和陆聿重的声音合在了一起,让她有种恍如隔世再会的感觉。
不一样的声音,不一样的人,怎么会说出这般相似的话?
她摇了摇头,微微拉开和陆聿的距离。
他是她的哥哥,自幼护她、爱她,呵护她长大,为她奔波,为她拚命,出生入死,因此他把她视为所有物,对她有着强烈的保护欲与占有欲。
可越是看他这般模样,她就越是恐惧、越想逃避。
他为她做的一切,她无以为报。
可这不代表她就必须要以身相许。
“哥哥现在这模样,是想让我以身偿还你吗?”
她故作坦然地说着,语气凉薄,带着几分心灰意冷的淡漠。
陆聿神色一滞,竟有一时惘然,眼前的女子突然变得是那般陌生。
那张嫣红柔软的唇瓣中,吐出来的字都像一把把利剑,刻薄冷漠的再也不似那个会跟他撒娇、跟他耍赖的妹妹。
身体在抗拒,眼神在逃避,语气里都是对他的排斥。
他的感情,他的真心,只是让她恐惧。
陆聿目光困锁着她,“你以为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跟你索取回报?”
明锦对上他的目光,看着那双染血的棕眸。
或许皇帝的建议是对的,趁着这桩丑闻还没大白于天下前,她就离开他,和他分开几年,等他想通了,对自己的执念淡化了,就能放下了。
她继续用最刻薄的话,冷冷刺激着他,“先前是我天真无知,以为你真的还如往昔一般待我如妹,现在才算想明白,原来当初你冠以爱我、护我的名义要我留下,不过是以太后要杀我的借口恐吓我,让我恐惧害怕,好屈从与你,给你做情人,对吗?”
陆聿神情渐渐冷了下来。
他爱她、敬她,她怎会觉得自己是在辱她、迫她?
她可以为了魏长风与天下人为敌,那他也可以为了她与天下人对抗。
陆聿摇摇头,扶着她的肩膀,“妹妹,我只是想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安逸稳定,让你不用再漂泊,不用再担惊受怕。”
明锦看着他那忧郁的眼底,却是昂起下颌,把那洁白修长的脖颈展现在他面前。
“说白了就是想让我留下。”
陆聿眼神一滞。
明锦自嘲般一字一句诛他的心,“你说,你想让我陪你睡多久你才能放过我?陆氏养了我十二年,你想让我还你十二天?十二月?还是十二年?”
陆聿愕然看着她,心口好似碎了一个大洞,被她一字一刀剜的滴血。
他爱她,她却只当他是昏了头,觊觎她的年轻,她的美丽?
她怎能如此作践他的真心?
“你明知我要的不是这个。”
明锦毫不犹豫道:“你要的我给不了你。”
陆聿自嘲,“但是可以给那个杀人如麻的刺客吗?”
他又提魏长风。
明锦脸色也沉了下来,每次提起他,他们之间都必会有一场争执。
“对。”
她淡淡应了句。
陆聿似是被伤到,眼神陡然一沉,“明知他是深渊,你也要往下跳?”
明锦正色驳斥,“我曾身处深渊,也曾陷入泥沼,方寸有晦,光明在心。对我来说,他曾是我那遥远边疆时唯一的救赎,是我心中唯一的光。”
清风的吹拂着她的发丝,那一刻,天光倾洒,给小女郎笼罩了一层圣洁柔软的光芒。
明锦回想着在朔州的过去,她自幼金尊玉贵,不知疾苦,后来坠入泥沼,受尽苦楚,朝不保夕。
那时的她总会做梦,梦到自己又回到过去衣食无忧的日子,有哥哥的宠爱,亲人的爱护,可梦醒之后,映入眼中的却只有西北的土屋黄沙。
她擦擦眼泪,收拾好心情,一如既往的跟着兄长去捡柴挖野菜。
生活甚至连给她哭泣的时间都没有。
北境胡人聚集,民风慕强尚武,哭泣示弱,是无法得到尊重的,别人只会因此变本加厉的欺辱你,只有让自己更强大,才能得到他人的尊重。
他的出现,对她不是深渊,而是深渊中唯一的光。
她的爱情或许会随风飘逝,或许会如皓月般沉入山谷,她也会随着那光芒,在深渊的尽头沉沦。
无悔,亦无憾。
“世间众生千万,王侯有王侯的活法,乞丐有乞丐的活法,我不喜欢做皇后,也不喜欢做你的情人,我终会随风而去,而不是被你以爱之名关起来、锁起来。”
明锦看着他,“即便没有他,我也可以选择这世上的任何一个男人,但那个人绝不会是你,因为你是我的哥哥,永远都只能是我的哥哥。”
陆聿望着她,心中的风暴突然静止。
蓦地,心疾又犯,陆聿松开了她,痛苦地捂上了心口,弯下了腰。
明锦身上的压迫感消失,立刻并拢了双腿,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她看着陆聿那痛苦的模样,或许是她刚刚的话太过绝情,真的伤透他的心了,惹他犯病。
她本该冷酷到底,让他死心,却也做不到真的弃他不顾。
他不当她是妹妹,她却还认他是哥哥。
明锦下意识去扶住了他,“哥哥。”
陆聿呆呆望着她,那一瞬,有万般心绪翻涌,他张臂,想再揽她入怀。
就在这时,门口适时传来贺云珠的怒吼——
“陆聿,你个混账东西,你快放开她!”
贺云珠一个箭步上前,擒拿住陆聿的手臂,将他狠狠拽开,分开了二人。
陆聿有些失神,竟也忘记了本能的反抗,被贺云珠推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贺云珠拉起明锦的手,快步带她离去,走的时候还不忘投给陆聿一个鄙夷厌恨的眼神,“想不到你是这种人,以前真是错看你了。”
二人从他身侧走过,小女郎走动时,风带起了她腰间的绦带,拂在陆聿垂下的手背上。
陆聿翻手,想要留下记忆中那一丝柔软,绦带却很快从他掌心滑落。
“阿锦……”
陆聿黯然转过身,开口挽留着她。
以前,他会叫她芝芝,叫她妹妹,除了喝醉那一夜,从来没有唤过她的正名。
现在,明锦也终于理解他那句再也不能做她哥哥的真正用意了,原来,他是真的不想让她做他的妹妹了。
“哥哥——”明锦打断了他的话,提醒他,“还是叫我妹妹吧。”
冷酷无情,铁石心肠。
贺云珠看了看二人的神色,拉着明锦飞也似的离开了。
陆聿神色恍惚,目送她离开,僵立不动的身姿,像一座孤独的石塔。
李媪紧跟而来,刚好跟离去的两个小女郎打了个正面,她看着明锦,语气复杂,“小姐。”
明锦略不自在地避开眼,阿母一定是看到刚刚的情景了,如今,她是再无颜见她了,她没有回应,低着头快步离去了。
李媪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又抬步走进斋中,看着默然而立的陆聿。
“公子若是真的喜欢小姐,为什么不再尽力争取一下呢?”
陆聿看着窗外,小女郎的身影穿过竹径,在一片竹林掩映中渐行渐远,没有再回头。
他黯然转身,“阿母,结束了。”
平静的语调透出一股声嘶力竭。
李媪默然叹了口气。
她看到刚刚那一幕,原是惊愕的,继而是惊喜,都是她养大的孩子,她自是希望他们一直在一起。
此刻,看到公子的挣扎,小姐的抗拒后,也不由思索,她作为长辈所期望的,他们作为曾经的亲兄妹,就一定能接受吗?
另一边,明锦走到转角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窗台,竹叶在男人的背后婆娑,肃肃落寞。
腰背上男人手掌那温热潮湿的汗意已被风吹的微微发凉,因为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她便努力用身体去记忆他的身体,可为什么陆聿也能给她那种熟悉之感?
贺云珠转过她的脸,让她面对自己,“你还看他?若不是我及时赶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明锦摇摇头,“他没有对我做什么。”
贺云珠松了口气,迅速带她离开。
*
夜里下起了雨。
小时候的明锦,最是畏惧打雷,如今,她站在窗前,看着忽明忽暗的天际,听着那滚滚的雷声,早已无所畏惧,可以坦然面对。
与魏长风的第一次见面,她目睹了一场刺杀。
那一夜,向来干燥少雨的云中城,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他们的目光在风雨中交汇。
她手上的花篮落地,绒花散落一地,天际响起了隆隆雷声,闪电照亮了她惨白的脸。
雨水冲刷着男人的长剑,鲜血沿着剑锋落地,在地上汇聚成流。
他走近,她后退。
她以为他要杀了她,而他只是捡起了一朵地上的芙蓉花,在狂风暴雨中无声远去。
那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雨夜中的罗刹,竟会成为她那黯淡人生中新的光芒。
她回想着与他的初遇,而与此同时的平南王府,陆聿却回想着他们的别离。
闪电照的屋内光火明灭,陆聿坐在她的床榻边。
床上却再也没有了安静沉睡的小女郎,只有那被她还回来的衣物,整整齐齐叠放在床榻上。
陆聿手指轻抚着那衣服,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的温度。
她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陆聿?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一模一样的人,不过是换了一个身份,她就可以接受。而真实的他,却因曾是她哥哥的身份,她便再也不愿给他任何机会。
她爱的到底是那个人,还是那个身份?
陆聿静静躺下,闭上了眼,睡她睡过的榻,枕她枕过的枕,盖她盖过的被。
窗外一道白光掠过,继而便是轰隆隆的雷声作响,如海啸山崩般炸开,声音可怖。
她胆小,最怕打雷。
小时候每遇电闪雷鸣之夜,就会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跑到他的房间求助,他总会捂住她的耳朵,把她抱到怀里,哄她入睡。
此刻,他怀中抱着她的衣物,仿若把她拥入怀中,窗外风吹残雨,遥远边疆的风雪纷纷入梦,吹散了那场再也没有回头的离别……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带我走呢?”
“风,是注定要一生漂泊无根的。”
“你不肯要我,不肯做我的夫婿,不肯带我去流浪,是因为你想独自做个自由自在的游侠,所以不愿为我生根驻足吗?”
山洞中,二人隔火相望,火堆的辟啪哔啵之声在静谧的雪夜愈发清晰明显。
他以沉默回应她的质问,可他心中说的是,阿锦,我想带你去流浪——
第34章 公然挑衅
枫叶红了的时候,崔家老宅也重建完工了。
明锦和父亲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休沐搬回了自家老宅,住回自家,远离京城的风言风语后,父女二人也都松了口气。
有父亲在身边,明锦也少有的安下了心神,从陆聿事情的冲击中走了出来。
崔晟也没有多问她和陆聿的事,她已经是个大孩子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自己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崔晟走在自家的新宅子里,心中是既骄傲又自豪,要不是女儿有本事,靠他那点儿俸禄,几时才能住上这样好的房子?
父女二人回来后,边收拾还边欢喜地筹划着办个乔迁宴,宴请在京城的同僚亲朋。
只是京城人势力,博陵崔氏这一房,世号东崔,地寒望劣。加上不久后又是天子寿宴,世家都在准备着给天子备礼,大约是没几个人想来参加崔家这破落户的乔迁宴。
父女二人倒也心宽,照旧乐呵呵给人送请柬,来不来是别人的自由,请不请是他们的礼数。
不想三公主那边听说后,竟然主动要了帖,说会带着东海王一起来赴宴。
因着上回被三公主坑去见天子的事,明锦压根就没给她送请柬,也不知道她哪儿来那么厚的脸皮,竟还敢要请柬来赴宴?
只是人既好心要来道贺,她也没拒之门外的道理,就送了她请贴。
可不想三公主那边回了贴之后,京城世家竟也闻风而动,纷纷找出那不知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的请帖,回帖说会来崔家赴宴。
三公主和东海王是天子最亲近宠爱的弟弟妹妹,公主是京城有名的交际花,与不少朝廷重臣都传出过风流韵事。
虽有世家鄙夷三公主荒淫无行,可公主国色天香,还是有数不清的世家子弟对其趋之若鹜,甘做公主的裙下之臣。
不过亦有传闻,三公主是借风流之名,暗中笼络了不少大臣,为皇帝亲政造势,争取朝堂支持。
世家个个都是人精,元善现已离京前往长安,京兆王元显很快就会还朝了,元显是天子亲政拥趸者,他若担任吏部尚书,百官指不定会有什么调遣变动。
听闻二十年前,崔晟本是在洛阳担任了个小官,偶然得了元显赏识,才被提拔至京城,介绍给陆鉴为幕僚,后来才有了陆鉴收养明锦之事。
元显还朝,公主与亲王赴宴,保不准是崔晟要翻身出头了!
……
乔迁之日,热闹非凡。
崔家不大的院落中,相熟不相熟的,请了没请的都纷沓而至,里里外外都是人。
明锦最是看不惯这些人势力的嘴脸,明明看不上他们父女,却为了攀附权贵,又巴巴赶来赴宴。
本来她就没准备几桌席,眼见来的人已经坐不下了,就让下人抬出了几张建房子时剩下的木板,在院子里随便搭了几张桌子,让不请自来的都席地而坐去。
客人们也都不拘小节,不时偷望着明锦窃窃私语。
京城流言都快传疯了,说明锦为了攀上陆聿这高枝儿,不顾兄妹身份,把自己脱光了主动送到陆聿床上,被陆聿连铺盖带人给扔了出去,颜面尽损,这才不得不搬回自己家。
可众人见小女郎此刻坦然自若的模样,竟是丝毫不见羞愧难堪之色。
明锦对众人异样的目光不为所动,依旧陪着父亲招呼宾客。
杨绍随长兄杨统一起来了崔家,杨统年约三十余,如今已官至中书令,看到崔晟身边的小女郎,含笑道:“这就是令爱吧,都长这么大了。”
崔晟客气道:“一别数年,白云苍狗。”
杨统把贺礼送上,就和崔晟有说有笑的往正厅走去。
明锦则拉了杨绍悄悄往花厅去。
花厅里,三公主和东海王姐弟二人正在饮酒闲聊。
元季遥看到明锦过来,笑她道:“外头那么多人,有几个是真心来恭贺你们乔迁之喜的?不都是来看你笑话的吗?你竟还能如此坦然出面待客?”
明锦落座,不以为意的反呛回去道:“外头那么多人,有几个不是冲着公主的艳名而来,想做裙下之臣的?你不也来了?”
元季遥讪讪笑着,这丫头还是这般伶牙俐齿,遂给杨绍抛了个媚眼,调侃道:“我虽裙下之臣无数,不过像杨郎这种没娶亲的,我就从来不招惹,他若爱我爱的死去活来,我可没法儿负责。”
杨绍尴尬的微红了脸,“公主,莫拿我取笑。”
元季遥看着杨绍那脸红到耳根的纯情模样,笑倒在元谧身上。
明锦翻了翻白眼。
元谧淡淡笑道:“明锦多年不回京,不了解京师局势,三姐驸马是个不中用的,姐姐自然得自己找乐子,何况已婚的身份,也便于在朝臣中交际。"
明锦点点头,世家是靠联姻维护各大家族的利益,朝堂上掌握实权的重臣哪个不是已有妻室家小?招惹个未婚的小姑娘,若是被人逼婚破坏了与原配的联姻是得不偿失。
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多爱与已婚妇人私通,有些没落世家为了升迁,还会主动送妻子出外应酬,听说还有已婚贵女在宴上与宾客轮流递寝,荒淫无耻之程度,令人咂舌。
不过皇帝偏宠三公主,公主与这些朝臣来往交际,不过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
元季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老妖婆把我嫁给那么个残废,不就是想看我不痛快的模样么,我偏要每天都活得有滋有味,让她不痛快。”
明锦咂舌,啧啧道:“公主心态是真好,换做是我,是绝对不能忍受被强迫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的。”
无论是皇帝,还是陆聿,都是极好的,只是她不喜欢罢了,她不喜欢,就谁都不能勉强她。
“我要心态不好,早在出嫁当天就一头撞死了,人啊,活着比什么都强,活着才能把那些害你的人全都弄死,报仇雪恨啊。”
元季遥坦然说着,话锋一转道:“先前我哄你与陛下见面那一次,该说的话,陛下应该都对你说了吧?”
明锦神色一滞,低下了头,默然不语。
“明锦,陛下是真心想立你做皇后的,但是有些人不乐意啊,有些人只想杀母夺子,害你性命。”
说这些话的时候,三公主的神色突然变得郑重。
杨绍也跟着点了点头。
原先,他以为明锦是喜欢陆聿的,可事实好像不是这样。虽不知他们之间究竟怎么回事,可陆聿既愿意让明锦做皇后,他也就彻底死心,只能祝福皇帝和明锦,希望他们能互相扶持吧。
明锦眼神一动,她望了望在座诸人,一个是天子亲弟,一个是天子伴读,他们都是死忠帝党,都在为皇帝亲政努力,并且有一个共同要推翻的对象。
元季遥感叹道:“当年,三弟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后不久就因产褥之症过世,三弟长到十余岁都不知生母姓甚名何,你知他为何在得知生母身份后,坚持为生母补追孝服三年吗?”
在朔州磨练这么多年,明锦也不是当年那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了,闻言心下顿悟,看了看众人,试探道:“是陛下授意的?”
众人相视一笑。
元谧跟元晔一样,自幼由陆太后抚养,从未见过生母,视陆太后如亲母。
元谧在得知其生母身份后,哀痛嚎毁,不顾礼法,坚持为生母服孝三年,其实就是在替皇帝敲打陆太后。
陆太后也是在此事之后突然意识到,即便皇帝自幼不知生母何人,即便他自幼是被自己抚养长大,可皇帝念母、爱母之心,与东海王是一样的。
皇帝早晚会记起她是他的杀母仇人,而那时的陆太后已经无法撼动元晔的皇位了,只能通过给皇帝母族残存的男丁加官进爵,缓和与皇帝的关系,并急于捧陆氏女为皇后,来永固陆氏尊荣。
元谧淡笑道:“太后愈急,局势对陛下越有利。太后当政这些年积怨太深,太后所有的决策,陛下不过问、不置评,就是故意养成朝臣对陆氏的不满,朝臣对太后愈不满,就愈会期望陛下亲政,新君新气象。”
明锦若有所思,原来皇帝对陆氏的极尽恩宠纵容,是在故意捧杀陆氏呢。
元季遥晃动着酒杯,接着道:“我与朝臣交游,也不过是提前为陛下拉拢朝堂人心。太后想再捧陆氏女为皇后,延续她的路,掌控皇帝成为下一个陆太后,我岂能让她如意?陆氏女都是我的仇人。”
说完,她顿了一下,看着明锦认真道:“明锦,现在你已经不是陆氏女了,我们也不再是敌人,你若答应入宫,我们可以联手扳倒陆氏,捧你做皇后。你显贵之后,只要别忘了我就够了。”
明锦瞠目结舌,此刻,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室水太深,朝堂太复杂,这一家子兄弟姐妹同气连枝,她根本摸不透他们的真实打算,也不想趟这浑水。
好在这时,婢女擦着汗,匆匆来报,“小姐,贺乡主和司空府的穆小姐来了。”
众人止住话锋,继续若无其事的劝酒。
明锦揉揉额头,有些头疼,她可没给穆兰若送请柬。
三公主说的不错,外头那些宾客是来看她笑话的,可穆兰若大约是来拆台的,怪不得贺云珠今日来的这般晚,原是与穆兰若同行了。
婢女来报时,二人便已穿廊过院往花厅这边来了,北朝不拘小节,宴会之时,通常男女杂坐,穆兰若浩浩荡荡而来,一路上也并不避讳男客。
宴上的宾客也纷纷把目光集中到了女郎们的身上。
全京城都知道穆大小姐喜欢陆聿,外头明锦跟陆聿的流言又是沸沸扬扬,今日穆大小姐前来,怕不是赴宴,而是掀桌。
元季遥看着往花厅走来的穆兰若,以手掩口,提醒明锦道:“外间你跟陆聿的流言沸沸扬扬,对方来者不善,你仔细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入宫暂避锋芒,不失为一个选择。”
明锦心中一团乱麻,表面却是一团和气地站起身子,含笑迎向穆兰若,客气道:“穆姐姐也来了。”
她笑脸迎人,却猝不及防地被穆兰若“啪”的给了一个巴掌。
“贱人!”
这一巴掌打的响亮,打的花厅众人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院中的宾客也都被这一声脆响吸引了视线,停止交谈,纷纷起身往花厅看去,各处一片死寂。
元季遥和元谧“噌”地站起身子,向二人走来。
明锦猝不及防挨打,被打的是头冒金星,差点跌倒。
杨绍眼疾手快,扶住了明锦的肩膀,看着那如玉的小脸上,通红的巴掌印,心疼不已,挡在她身前,怒道:“穆大小姐这是做什么?”
贺云珠大惊失色,她这表姐自幼弓马娴熟,有着胡女的豪爽,也有着胡女的火爆脾气,明锦那娇弱的体格,怎么打得过她?
立刻拉住穆兰若还欲再打人的手,“表姐,你答应过我不吵架,我才带你来的。”
穆兰若置若罔闻,眼含恨意地盯着明锦。
这个贱人!
想起那一日在平南王府她那一脸无辜,劝自己离开陆聿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她生性磊落坦荡,不屑心机诡计,不想竟被这阴险虚伪的贱人给算计了。
这贱人表面说着和陆聿只有兄妹之情,背后却是一门心思爬陆聿的床的谋划着近水楼台先得月。
穆兰若咄咄逼人道:“不要脸的贱人,你不是说过和他绝无可能吗?你不是你对他不是别有用心吗?表面装做兄妹相称的清纯无辜模样,背地里就往他床上爬,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明锦也被这一巴掌打懵了,她脑中嗡嗡一片,看着四周窃窃私语的宾客,仿若都是在议论嘲笑她,她心中委屈,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因为自己家世寒微,陆聿出身高贵,所以就一定是她勾引陆聿?
穆兰若得罪不起陆聿,就在她家乔迁宴上公然挑衅,打她出气,让她在全京城世家面前丢人,彻底抬不起头?
明锦眨了眨眼,逼回眼泪,推开杨绍,在穆兰若还没反应过来之际,抬手狠狠还了她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是打你出言不逊。”
穆兰若捂着脸,目瞪口呆,难以置信这个插足别人感情的第三者还有脸跟她还手,当场就要跟她干架。
眼见二人就要打起来,元季遥拉住明锦,贺云珠拉住穆兰若,分劝着剑拔弩张的二人。
花厅外看热闹的越聚越多,杨绍立刻去关上窗户,元谧则沉声吩咐下人去清场,把宾客都快送走,这丑闻不能再让更多人看到了。
明锦正色道:“穆小姐整日跟防贼一样的防我,倒不如在他身上多下些功夫,让他早日娶了你,而不是听了两句流言蜚语,就认定我是个狐狸精,来打我出气。”
穆兰若美艳的小脸气成了猪肝色。
“你和他又没有婚约,他也不是你男人,你这般死乞白赖的倒贴人家都不要你,就比我有脸了吗?”
明锦有理有据,条里清晰,愣是呛的穆兰若一个字都反驳不来。
“你……”
元季遥拉着明锦,苦劝穆兰若道:“穆小姐一定是误会什么了,明锦和陆聿是兄妹,何况她马上就要入宫了,怎么可能会跟陆聿有私呢?”
穆兰若还欲再争论些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阴沉冷漠的声音——
“我怎不知你要入宫了?”
熟悉的声音入耳,明锦神色一滞,转头便看到了陆聿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宴会轮流递寝的贵女原型是北魏清河王元怿之女元仲蒨与晋朝皇室后裔司马庆云的女儿司马氏。北朝贵妇与权贵私通的案例很多,贵族道德感极低
第35章 我后悔了
崔晟对花厅的情况不清楚,远远看见女儿挨了打,心中忐忑担忧,准备过去劝和时,杨统却拦下了他,让他稍安勿躁。
小辈儿们的事,长辈不要插手,交给他们自己解决。
陆聿手上提着贺喜的礼物,一步步走近明锦。
元季遥看着他那阴沉的神色,打了个寒颤,攥着明锦的手指微紧了几分。
明锦被盯的不自在,避开了陆聿的视线。
院中宾客自觉让开了一条道,眼看就要亲眼目睹一桩陆氏的惊天丑闻,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陆聿穿过人群,脚步沉稳走来,声音不大,却是杀机四起——
“全都出去。”
院中宾客们个个坐立不安,再无看戏之心,正厅的几位大臣,也都是人精,见势也立刻起身,准备告辞离去。
穆兰若却是挡在陆聿面前,大喝一声,“谁都不许走!”
宾客们欲离去的脚步又被这一声喝吓得一顿。
穆氏是勋贵八姓之首,穆兰若之父是当朝司空,哥哥穆鸿掌握司州禁军,两边都得罪不起,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陆聿脚步一顿,淡声道:“今日是家妹乔迁之喜,穆小姐若是来闹事的,请回。”
“家妹?”穆兰若冷笑,笑的嘲讽,“我今天就是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你们这对假兄妹的笑话!”
陆聿脸色一沉,冷冷警告道:“让开。”
“我不让。”
穆兰若又向他走近一步,贺云珠说陆聿喜欢明锦,劝她死心,别再他身上耽搁了。
她不甘心。
全京城都知道她爱慕陆聿,她从十岁等到二十岁,为他蹉跎了这么多年,若是陆聿不娶她,她堂堂穆氏贵女的颜面往哪里放?
她丢不起这个人。
穆兰若咬牙切齿,恶狠狠看了明锦一眼,一字一句说着。
“因为她是你的妹妹,我也自幼视她如亲妹,如你一般对她宠爱呵护,不想却是养了一条毒蛇,如今还被她反咬了一口,宣明,我岂能不恨?”
院中看戏的众人议论纷纷。
明锦默然垂下了眼眸。
穆兰若打她,她委屈、她难过,却也没有真的恨她,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她喜欢陆聿十年了,女人能有几个十年?她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都蹉跎到陆聿身上了,可不想却被她这个突然回京的假妹妹横刀夺爱,这么多年的沉没成本,她岂能不恨?
穆兰若眨眨眼,逼回了眼泪,她还是不能相信,他们是兄妹,他们是兄妹啊!
她不信自己的十年真心,竟比不上这个没有人伦的贱人几个月的勾引。
“宣明,我知你视她如亲妹,你们分别了这么多年,若非她勾引你,你怎会在她回京后短短几个月就敢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
陆聿没有回应,视众人如无物,迳直走向明锦。
“你要进宫?”
明锦面无表情,眼神躲开他的质问,“哥哥,现在是穆小姐在问你。”
被无视后的穆兰若眼眶通红,她不甘心地看着陆聿,嫉妒、憎恨、不甘的情绪,让女郎原本美艳妩媚的容颜,也有几分面目全非了。
“她问我,我就要回答吗?”
陆聿语气淡漠。
明锦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那你问我,我就要回答吗?”
陆聿眼神沉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都会拿他的话来堵他了。
穆兰若攥住他的衣袖,提醒道:“宣明,现在是我在问你。”
陆聿冷冷抽回自己的袖子,面不改色道:“不是她勾引的我,是我强迫的她,没有人伦,不知廉耻的是我,希望穆小姐能就此收手,停止在外散播她的谣言。”
一字一句,坦然平静。
花厅诸人都是一副被雷劈了表情,纷纷埋下头假咳,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明锦也呆住了,她愕然看着陆聿,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她的眼眶无由来的涌起一股酸涩之意,仿若被扒光了一般,曝光在众人灼热的视线中,羞愧而难堪。
他总是这样,自以为是的对她好,以为抗下这些骂名就是对她的保护,殊不知反倒是把她推向了更难堪的深渊,愈发坐实了她是个勾人的狐狸精,连哥哥都甘愿为她沉沦。
穆兰若如坠冰窟,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他宽雅和善,端正自持,兰陵长公主病重时,她也常去府中探望公主病情,对他关怀慰问,那时他们还算融洽,公主也有意让他娶她。
公主薨逝后,明锦被驱逐,他养病守孝,不再与人交游,她也没再见过他,原以为除孝后,他就会娶她,可不想三年孝期一过,他却是性情大变。
那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
“你强迫她?”穆兰若难以置信,“你自幼立身清正,克己守礼,何必为个贱人自污其名?你真的是疯了不成?”
陆聿神色从容,“穆小姐,请回。”
穆兰若睁大了眼,仿若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她看了明锦一眼,冷笑道:“陆聿,我告诉你,即便你们不是亲兄妹,她也不过是个卑贱汉女,你不会真以为以你的身份可以娶一个汉女吧?”
众人面面相觑,花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朝廷虽然鼓励胡汉通婚,皇帝也会带头纳汉女为嫔妃,但是世家之间通婚依旧严苛,汉人四姓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为了血脉纯正,几不与外姓通婚,而鲜卑贵族之间,也更青睐在勋贵八姓间通婚。
明锦吸了吸鼻子,她脸上的巴掌印红红的,配上那情绪一激动就泛红的眼圈,看起来可怜又脆弱。
她眨了眨眼,目光看向陆聿,陆聿也刚好在看着她。
二人的视线隔着众人的喧嚣,无声对望着。
穆兰若跟陆聿本就没有婚约,陆聿也没有给过她什么承诺,陆聿喜欢谁是他的自由。
但穆兰若有一句话说的不错,以陆聿的身份,即便不尚主,也要娶一个鲜卑贵女,或者是在汉化改革中出力的汉人四姓贵女。
但无论是汉人四姓,还是勋贵八姓,这个联姻对象,都不会是地寒望劣的崔明锦。
无论是曾经的身份问题,还是现在的种族阶级,她和陆聿之间都是不会有结果的,事情闹到现在这个模样,她势必是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明锦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穆姐姐——”
众人的视线转瞬又全都落在了明锦身上。
明锦目光看着陆聿,正色扬声道:“刚刚是我昏了头,口无遮拦,冒犯了你,现在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外头的流言都是假的,我搬回自家,不是流言诽谤的那般与哥哥有私情,而是因为我已答应了陛下入宫。”
一语出,满座惊。
“穆姐姐若是不信,大可回家让穆司空一问陛下,便知我所言非虚。”
穆兰若愕然看着她。
元季遥和元谧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贺云珠脸色复杂,全京城的世家都在看他们这对假兄妹的笑话,明锦当着宴会上这么多宾客的面说要入宫,此番是骑虎难下,不入也得入了。
穆兰若擦擦眼角的泪,心里突然痛快了,她得不到陆聿,那他们也别想好过。
陆聿眼神陡然一沉,大步走到明锦面前,攥起她的手腕。
杨绍立刻拉住他,想要分开二人,蹙眉提醒道:“宣明,你冷静一下,外边这么多人看着,你还不嫌丢人吗?”
陆聿置若罔闻,自顾自问着明锦,“你要入宫,有跟我商量吗?”
明锦红着眼,心口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冷漠道:“我要做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哪怕以前你是我的哥哥,也没资格擅自作主我的人生。”
“你进宫,是为了逃避我吗?”
明锦笑了,避开他的视线,“我为什么要逃避你?我就不能是为了给我自己搏个好前程吗?”
好前程?
陆聿突然笑了。
是了,他说过要让她做皇后的,他要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让所有人在她脚下俯首称臣。
她要去做皇后了。
杨绍好言劝着他,“宣明,你先放开芝芝,有什么事,都可以私下解决,别再让人看笑话了。”
陆聿偏不,“崔明锦,你在逃避什么?你就那么怕我吗?”
“你放手。”
明锦挣扎着,却无法摆脱他的钳制,她难堪的快要哭出来了,几乎可以想像之后京城的流言会有多难听了。
“你不要脸,我要脸,我不比你家世显赫,位高权重,我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陆聿看着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样,突然呆住。
就在二人僵持对峙时,一道温润从容的声音,透过人群,缓缓传来——
“这是怎么了?”
不高的声调,却掷地有声,让人感到安心沉稳。
百官闻声色变,哗啦啦跪倒一片,山呼万岁。
内监开道,年轻的皇帝身着一身宽敞的玄色道袍,手持流珠缓缓走来。
因不久后的寿诞之故,皇帝前几日已经离宫前往静轮天宫静修了,不想今日竟会亲临崔宅。
百官忐忑不安,身子都低了下去。
花厅中对峙的男女却是置若罔闻,依旧笔直站立。
崔晟小步趋行至皇帝跟前,作揖惶恐道:“不知陛下大驾亲临,微臣有失远迎。”
元晔淡淡笑着,意味深长道:“听闻今日崔大人乔迁之喜,果然是热闹非凡。”
崔晟汗颜。
内监把礼物奉上,崔晟连连谢恩,要迎圣驾至正厅落座时,元晔抬手婉拒了,只默默看着花厅对峙的男女。
崔晟脸色复杂,“陛下,这……”
元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阿锦不是要入宫了吗?朕刚巧在宫外祈福,便想着顺道来看看,不想竟是这般热闹。”
崔晟脸色一变。
皇帝金口证实明锦即将入宫,她必然是清清白白,无论她跟陆聿有没有私情,从此之后也只能没有了,以后,谁也不能再谈论这场兄妹闹剧。
百官瑟瑟发抖,头埋的一个比一个低。
元晔扫了百官一眼,沉步向花厅方向走去,他冷漠地看着陆聿,对明锦招了招手,“阿锦,过来。”
明锦用力甩开陆聿的手,穿过跪倒一片的官吏,毫不犹豫的向皇帝走去。
元晔对她伸出手。
明锦攥着手指,回头看了陆聿一眼,便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把手放到了皇帝手心。
元晔满意一笑,握紧她的小手,转身带她离开。
陆聿猝然转身,看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前渐渐模糊,他还想追上,却被杨绍一把拦下。
“宣明,你放手吧。”
他本来不就是想让芝芝做皇后吗?现在事情闹成这样,芝芝入宫了,是为了他们所有人都好啊。
陆聿眼眶猩红,脸色苍白,心口一抽一抽,疼的厉害——
“敬文,我后悔了。”——
第36章 母慈子孝
皇帝带着明锦来了静轮天宫。
时值仲秋,落日融金,大殿外的一棵老银杏树金黄如火,尊贵庄严。
二人踏着满地金黄,来到殿中。
明锦望着金碧辉煌的大殿,三清金身庄严,穹顶画工浩大,神将骁勇剽悍,天女仙姿玉立,恍若置身云宫仙境一般。
静轮天宫本是国师寇天师修道之所,天师登遐后,因先帝笃信佛法,便再未立过国师,天宫便成了皇帝修行的道场。
明锦端坐在柔软的蒲团上,身后是画着四时五神的壁画,通明的烛火照亮了脸上的红痕。
“她打你?”
明锦眨眨眼,若无其事道:“我也打她了。”
元晔在她身前俯下身子,抬起她的脸,想要触碰她的伤痕,“来,我看看。”
明锦却是下意识偏过了头,避开了他的手。
指端落了空,元晔缓缓收回手,拉开和她的距离,在她身旁的蒲团坐下,二人相对沉默着。
明锦开口打破了沉默,“刚刚发生的事,陛下也都看到了。”
元晔静静看着她。
明锦吸了吸鼻子,自嘲一笑道:“现在全京城都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离开他,似乎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穆兰若这么一闹,明锦的名声算是全毁了,全京城都以为她和陆聿不清不楚,躲进宫里,似乎是自证清白,逃避他的唯一方法了。
“我可以配合陛下,让他放弃我。”
元晔眉峰扬了扬,“你确定想清楚了吗?”
明锦点点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希望陛下可以答应我。”
元晔眼神一动,“说。”
“入宫后,我不要做嫔妃,我只做女官,等他放下了,我就离开。”
她的爱人虽然始终不出现,但她知道他一定在某处默默守护着她。如果他心中有她的话,听到她要入宫的消息,或许就会来找她。
元晔神色微滞了一下,虽然没有办法现在就用名分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可只要她愿意入宫,他们就会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说过,我不会勉强你,我会等到你愿意接受我。”
明锦讶然。
元晔看着她,为了能让她安心入宫,对她承诺着,“魏国初创之时,典制并不完善,国史狱后,崔司徒族灭后,由其主持的官制改革亦遭搁浅,故而前朝与后宫的典制依旧混乱,朝廷如今再度改革前朝官制,刚好可以顺势将后宫制度亦做改革,实行嫔妃与女官分轨制,各司其职。”
明锦展颜一笑,惊讶于皇帝竟能纵容她如此无礼的要求,还要为她变革后宫。
那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会给她画小像,为她推秋千,喂她吃芙蓉糕,对她千依百顺,有求必应的皇帝哥哥。
如果那时候的皇帝,只是因她陆氏女的身份,做出宠爱她的模样给太后看,那在她褪去这个身份后,此刻的他,该是为了真正的崔明锦。
“还有其他的要求吗?”
元晔柔声问着她。
明锦欢喜地摇摇头,抬头那一刻,目光猝不及防的和他撞到了一起。
二人同时滞了一下。
元晔看着她娇艳的笑颜,竟是恍惚了一下,她有多久没这样对自己笑过了?
明锦不好意思地低下眼,避开了他的视线,
元晔定了定神,又道:“道童已经给你备好了道舍,先去休息吧,这几日先留在此处避一避。”
明锦点点头,施了个礼后,便随道童离去了。
元晔目光追随着她,看着小女郎轻松的背影缓缓消失在晚霞之中。
她这么好哄的一个人,前世的他,怎么就不能对她多些耐心,偏偏把二人之间弄到那般无可挽回的地步呢?
……
明锦入宫之事定下后,元晔专程带她入宫去拜见陆太后。
陆太后自是没有异议,丝毫没有受流言影响的愠怒,反倒对明锦多加赏赐与关怀,如当年那般,把她当自家女儿一般疼爱。
皇帝喜爱明锦,明锦入宫后,若是独得圣宠,是最有希望诞下太子之人。
京城的流言,她也有所听闻,无论真假,她都不想再多留这个妖精在陆聿身边了。
看明锦决然入宫,斩断孽缘的态度,想来此事大约只是陆聿一时昏了头,而明锦是没有这个意思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断的很及时,这样对他们两个都好。
只待她生下儿子,人尽其用,依制赐死后,就能彻底绝了陆聿的念想了。
陆太后笑的很满意,对明锦道:“你做出了一个很正确的选择。”
明锦默然低下了头。
*
皇帝寿辰之日,是在邺城西北的铜雀台行宫的芳林池设宴。
近来陆太后身体又略有不适,元晔为表孝心,便借庆寿之机,携太后至铜雀台小住,休养散心。
一早,皇帝和太后在太极殿接受了百官的朝贺后,启程前往芳林池。
此番铜雀台之行,皇帝不仅带上了明锦,陆太后还悄悄带上了陆顺华同行,准备让皇帝将陆顺华与明锦一并纳娶入宫。
子贵母死祖制最毒之处,便在于男人总是会愿意亲近自己喜爱的女人,想要立心爱女人的孩子为太子。
皇帝也是男人,皇帝也逃不过人性。
当年太祖皇帝那般宠爱贺夫人,欲立其子为太子,却优柔寡断,始终狠不下心来杀贺夫人,终被贺夫人反杀。
这道祖制能在皇室代代传承下来,便是以太祖与贺夫人的惨烈结局,警醒后世皇帝,为帝王者当弃情绝爱,只有亲手扼杀自己所爱之人,斩断情根,才能避免再次上演贺氏之乱,危及皇帝。
只要陆顺华入宫,明锦产子赐死后,陆氏女便能抢占先机,抚养太子。
……
秋风猎猎,龙旗蔽天。
铜雀台西邻漳水,背靠群山,是曹魏武帝所营建,恢宏磅礴,巍峨壮丽。
其中的皇家园林,引漳水入苑成一海,称芳林池,高台芳榭,飞馆生风,花林曲池,莫不精妙优美,是皇室最喜欢的离宫别苑。
抵达铜雀台后,皇帝扶着太后下车,陆聿一眼便看到了跟在他身后,一身宫装的小女郎时,心口猛地一颤。
元晔把明锦也带来了。
那一日她跟皇帝走后,他已经很多天没有见过她了,他想上前,却被杨绍拉住胳膊,提醒道:“今天是陛下的大日子,太后也在看着,你是要害死她吗?”
陆聿脚步一僵。
京城流言纷纷,太后一定有所耳闻,他今日若敢再公然失态,太后一定会杀了明锦。
元晔招呼明锦过来,明锦呆了一呆,迟疑着走了过去,元晔很自然地含笑拉住了她的手。
明锦懵了片刻,不自觉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元晔又握紧了几分,目光瞄向陆聿的方向,温柔的抚着她鬓边的碎发,挂在她的耳后,低声提醒她道:“别动,他在看你。”
行为亲近,举止暧昧。
明锦一怔,她答应了皇帝会配合他,让陆聿对她死心的,遂不在拒绝,故作轻松的对皇帝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脸。
元晔勾了勾嘴角。
陆聿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眼睛被那娇艳的笑脸刺痛。
以前,她只会那样对着自己笑,现在,她却对着另一个男人笑。
*
另一处,山坡上。
一道娇艳的小女郎身影,手指攀着一棵树,奋力往上爬去,绣鞋下,踩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十几岁小郎君。
“姐姐,看到了吗?”
陆丽华焦急观望着芳林池方向,“再高一些。”
陆修奋力托起姐姐,累的额头直冒汗,他比陆丽华小一岁,二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听说明锦要入宫了,但是陆太后今日只携了陆顺华来赴宴,如果明锦生下儿子被赐死,那陆顺华就能母养太子,成为皇后。
陆丽华不甘心。
她在陆鉴跟前闹了几回,也要入宫,可陆鉴要颜面,陆氏到底是勋贵世家,岂能一次给皇帝送两个女儿这种让人耻笑的事?好似他们陆氏的女儿多不值钱,成打的往宫里送,跟他们在讨好皇帝一般。
陆鉴不答应,陆丽华就去跟母亲讨主意。
常氏心里也着急,她只有一儿一女,北朝重嫡庶,儿子陆修因庶出的身份,一直得不到重视。
女儿成为皇后,她才能拿稳管家权,她的儿子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既然陆太后和陆鉴不肯松口,那她们便从皇帝那里下手。
母女二人一盘算,便决定让陆丽华悄悄跟来芳林池,先一步向皇帝献身,把生米煮成熟饭,顶下陆顺华的入宫机会。
这个计划也得到了陆修的支持,若是姐姐可以成为皇后,他就能在朝廷出头,和陆聿分庭抗礼,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瞧不起自己。
少年养尊处优,身子瘦弱,陆修没了力气,扛着姐姐的肩背不停打颤,“姐姐,还没看到吗?”
陆丽华脸色焦急,等终于在高处看到那道翘首以盼的身影时,脸色瞬间亮了起来,无有一处不鲜明。
“看到了,看到了,陛下和太后他们往芳林池东苑那边去了。”
陆修也耗尽了力气,闻此身子一软,姐弟二人双双跌倒在地上的灌木丛里。
来不及多休息,陆丽华便又爬了起来,招呼弟弟。
“快,我们快去东苑。”
*
芳林池上歌舞升平。
皇帝举杯与百官同贺,一轮饮酒后,陆太后示意百官安静。
陆太后面色从容,道:“今日,适逢陛下佳辰,我有一事要与告知众卿。”
台下众人安静了下来。
陆太后扫视了一圈众人,继续道:“遥想当年,陛下初登基时,权臣当政,内忧外患,欺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幸赖众卿贤明,才让陛下坐稳了这皇位,由我临朝称制十余年。”
百官面面相觑,寂然无声,局促不安的听着陆太后的话。
“如今陛下已成人,我心甚慰,常有终焉之志,我决定在陛下寿辰之后,便退居铜雀台,归政陛下,众卿以为如何?”
陆太后语出惊人,百官瑟瑟发抖。
一些勋贵老臣就差滚到太后脚下,劝她深思熟虑了,太后若是退了,皇帝还能容得下他们这些老骨头?
陆鉴心中一紧,此番变故,太后并没有事先跟他商议。
陆聿也眉头紧蹙,和杨绍对视了一眼。
陆太后那般爱权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甘心退居幕后?此番定是试探,让百官站队。
众人惴惴不安之际,一道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响起,刚刚回京的京兆王元显,不畏陆太后淫威,洪亮开口道:“陛下春秋已富,圣识夙成,太后英明。”
陆太后脸色一沉。
元显也毫不退让地看着她,让你装,我非要公然拆你的台。
眼见气氛剑拔弩张,下一刻,元晔便敛襟跪倒在了太后跟前,缓解紧张的局势。
“儿臣年少无知,不堪亲政,还请母后多多辛劳。”
天子一拜,百官也松了口气,纷纷跪倒,“太后三思。”
明锦心知是陆太后在试探百官态度,冷眼看着他们的表演,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陆太后居高临下,看着台下跪倒的文武公卿,心中很是满意,“都起来吧,此事以后再议。”
百官松了口气。
百官再度落座后,陆太后忽又叹了口去,对皇帝道:“陛下年长,却至今没有一儿半女,值此良辰佳日,我也给陛下准备了一个生辰礼物。”
元晔心里一咯登,眸子微动了一下。
陆太后话音落,一个头戴步摇金冠,身着锦绣华服的女子便缓缓走向高台之下,姝艳绝伦,不可迫视。
陆顺华莲步轻移,款款下拜,“臣女陆氏,叩拜陛下。”
举止端庄,裙摆无动,声若娇莺,沁人心脾。
明锦看着突然出现在宴会上的陆顺华,心中冷笑,原来是这个打算。
先以退为进,在百官面前演一出母子情深,让皇帝服软,再让皇帝心甘情愿收下这个传宗接代的礼物,以示孝心。
好一出表面和谐,暗流涌动的母子较量大戏!
元晔攥紧了手指,先前他拒绝了陆顺华入宫,现在太后就想逼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接受这个不能拒绝的礼物,他沉着脸走向陆顺华。
陆顺华忐忑不安地看着天子,眼带祈求。
元晔看着她那唯恐被拒绝的不安模样,她也是被太后架到了火上,进退维谷,他今日不接受,陆顺华就是死路一条。
片刻后,元晔妥协了,他挽起她的手。
陆顺华心中巨石落地,松了口气。
元晔领着她,并肩走到陆太后跟前,含笑道:“顺华是妹妹,当筑金屋藏之、爱之,怎么能做礼物呢?”
陆太后闻言大喜,连连道:“好,好,那顺华入宫后,便册封贵人,赐居金华殿。”
百官纷纷向皇帝和新封的贵人贺喜。
芳林池这出母慈子孝的大戏唱完后,皇帝和陆顺华便送太后前往东苑暂做休憩。
明锦百无聊赖,沿着水岸独自在园囿中乱逛着,不时用手中的柳条抽打着路上的花木。
太后并不知晓她和皇帝的约定,还以为皇帝是要她入宫为嫔妃,才迫不及待送陆顺华入宫,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陆顺华此番已经有了嫔妃的名分,她若入宫生下儿子,那可是必死无疑了。
明锦叹了口气。
蓦地,手腕一紧,柳枝落地。
明锦转头,看着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的男子,惊愕地睁大了眼,他怎么跟来了?
“哥哥?”
陆聿面色阴沉,拉着她就要往林中走去。
明锦抗拒着,不肯随他去,她刚想张嘴喊人,却被陆聿捂上了嘴,只能呜呜挣扎着,被他强行拖到了那密林深处——
第37章 忍无可忍
陆太后歇下后,元晔带着陆顺华从殿中出来。
陆顺华低着头,心知皇帝不是心甘情愿纳她,也不说话 ,不看他,一副逆来顺受的乖巧模样。
元晔对她道:“太后近来身子不爽快,不能劳累,你就在这儿照顾着太后,等太后起来时,再让人去通知我。”
陆顺华点点头,“陛下是要去找明锦吗?”
听到这个称呼,元晔顿了一下,提醒她,“你记住,明锦过去是你姐姐,以后,还是你姐姐。”
陆顺华神色一滞,低眼自嘲一笑,她如今位居三夫人,明锦要做她姐姐,除非是做皇后。皇帝这是在提醒她,不要有非分之想吗?
依旧低眉顺目道:“是,妾记住了,不会与姐姐争抢。”
元晔望了她一眼,冷冷转身离去。
离开东苑后,元晔回到偏殿,传唤宫人过来询问明锦在何处?
宫人只回说刚刚还见小姐在河堤那边晃悠,现在也不知在何处,已经好一会儿不见人了。
元晔眉峰一蹙,便让宫人退下了。
过了不久后,便又派了个内监传陆聿过来,内监回来回话,说连陆聿也不知所踪了。
元晔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
密林深处。
在一颗两人合抱的巨大梧桐树下,碎草乱舞,散花纷飞,地上的灌木丛被少女挣扎的脚步踩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明锦被陆聿抓住双手,后背抵在树干上,身上火辣辣的疼,黄绿色的梧桐叶随着挣扎的动作纷纷而落,堆在二人身上。
陆聿周身气息阴冷的瘆人,她刚刚还在对着皇帝甜甜的笑,到了他跟前就一副要死的抗拒模样,他就那么让她恶心吗?
“哥哥,我要入宫了,我是皇帝的女人,你现在这样对我,是在犯上!”
明锦边挣扎边提醒着他,想不到陆聿这么大胆,在行宫里就敢公然把她强掳过来。
“犯上?”陆聿捏着她的下巴,轻嘲道:“你也看到了,他刚刚才收了一个女人入后宫,你还要去做他的女人?”
明锦冷笑,不答反问,“怎么,就因为你的亲妹妹要入宫了,所以你就想方设法的阻止我入宫,好让我给你亲妹妹让位,让你亲妹妹做皇后是吗?原来你当初说让我做皇后,给我权势荣华的话,从头到尾都是在骗我吗?”
陆聿动作不由一顿。
明锦看着他那偏执疯魔的模样,愈发坚定了离开他的决心,狠下心道:“你就是个骗子,我绝对不会再相信你了,我要做皇后,只有他能让我做皇后。”
陆聿闭了闭眼,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她耳边,“妹妹,哥哥从来都没有骗过你,当初想让你做皇后,给你权势荣华是真心的,现在后悔,想把你留在我身边也是真心的。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他给不了你的,我也能给你。”
“你够了!”明锦被逼的忍无可忍,厉声质问他,“每一次都是这样,哥哥,你每次打着为我好的旗号,随心所欲的时候,是真的有在为我考虑吗?”
陆聿把她揽到怀里,手掌按着她的腰,“妹妹,若我真是随心所欲,你回来取簪那日就该推你上床,又何必隐忍至今,还让你有机会躲去他身边?”
明锦蹙眉,他似乎还不清楚现在的局势,还当她耍小孩子脾气跟他置气。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入宫了,他还在执迷不悟。
二人此刻的行为,若是被人看到,他是私通后宫,她会万劫不复。
明锦继续说着,“如今,你我的流言在京城沸沸扬扬,若我再留在你身边,你觉得太后会放过我吗?你是她的侄子,她一定是保你不保我,她只会跟穆兰若一样,当我是不要脸的狐狸精,是我勾引你,到时候死的是我不是你!”
他是高高在上的平南王,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官之女,这桩兄妹丑闻若是再不了断,陆太后恐怕就会逼她自尽以正风气了。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保护我,可每一次都是你把我逼上风口浪尖,将我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哥哥,这就是你的爱吗?”
“这样的爱,你有问过我想要吗?”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陆聿捏着她的下颌,双目通红,目眦欲裂,“阿锦,如果你顾忌世俗的眼光,那我可以放弃一切,我们隐姓埋名,远离这些是是非非,我带你去流浪好不好?”
明锦瞳孔微张,眼神颤动着,毫不动摇道:“不好,如果我注定要流浪,为什么不是和我的爱人一起离去,而是和你?没有了平南王的身份,你算什么?你根本比不上他。”
陆聿明显被她的话伤到了,把她的身子重重压在树干上,压制着她,不甘心道:“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入宫,要放弃他?”
明锦强忍着背部的疼痛,被他的质问戳到了心窝的酸楚,眼泪从眼眶滚出来。
“因为我突然想通了,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他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还要一直追寻他?我长大了,我累了,我不想过担惊受怕,朝不保夕的日子了,我想要一个家,我想要安逸稳定的生活,而皇帝愿意给我。”
陆聿眼光颤动着,眼前浮现出他们在朔州亡命天涯的情景,她太累了,他也不想让她再受苦了。
他捧着她的脸,喉头滚动了一下,和她额头相抵,“阿锦,我也可以给你,你想要的家,想要的安稳我都可以给你,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我,我们可以继续做兄妹,妹妹,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明锦抗拒着,果断拒绝,“我不要,陆聿,我不会做你的妹妹,也不会做你的情人!”
密林中的风突然静了下来,太阳被云层挡住,无由的添了几分凉意。
陆聿默然望着她,下一刻,扣在她腰上的手掌一紧,猛然提起她的身子。
明锦吓了一跳,清楚的感受到了□□的一团火热,心中微乱,她咽了口唾沫,微扬下颌,面上依旧淡定的跟他周旋。
“哥哥不是说,会让我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吗?你现在是要食言吗?”
陆聿把她托起,“妹妹,他根本不懂你,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明锦微扬下颌,冷笑,“你知道?”
陆聿微低着眼睫,看着那红润的嫣唇,上边一片润泽,娇艳欲滴,一张一合。
她需要的,是自由与旺盛的生命力,还有无尽的爱,是热烈的亲吻,滚烫的抚摸,极致的纠缠,不死不休。
陆聿手指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倾下身,对着她的唇覆了上去,以吻作答。
“唔……”
明锦不能呼吸,她抗拒着,下颌疼的仿佛是要碎了,指甲抓伤了他的脖颈。
这一次的吻,不似先前的犹豫彷徨,反倒汹涌霸道,陆聿像一头发狂的野兽,肆无忌惮地侵略啃食着自己的猎物,想要撬开她的唇齿。
明锦紧闭着唇,不给他任何可趁之机。
他吻得又深又狠,她憋得快要喘不过气了,唇齿才刚刚张开一丝缝隙透气,他便要趁虚而入。
明锦气急败坏地狠狠咬了他一口,他还不依不饶,忍痛侵吞她的气息,鲜血沿着二人的嘴角溢出,糊了半张脸。
明锦用尽全力推开他,擦着嘴上的血迹。
陆聿阴恻恻一笑,唇上、齿上都是被咬出的鲜红血迹,配上他那张本就有着异族混血的俊美容颜,看起来竟有一种诡异的凄艳感。
明锦擦擦嘴角的血迹,像看疯子一样看他。
“你这个疯子。”
陆聿奋不顾身的再度扑来,把她禁锢在自己的双臂与树干之间,巨大的压迫感,逼的明锦动弹不得。
明锦挣扎着,想要逃离他。
陆聿身形高大,手臂坚硬如铁,她的反抗在他眼中不过是小孩子玩闹。
他抓住了她的手,唇落在了她的耳后,下巴抵着她那脆弱的脖颈。
陆聿想,如果他可以放低道德感,在朔州的那个雪夜就在山洞里要了她,他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
明锦倔强的别过头不看他。
陆聿看着她那倔强不屈的模样,视线移到了那红的几要滴血的饱满耳垂,低下了头,轻轻含住了那饱满耳垂。
明锦瞬间呆滞,忘记了反抗,一阵电流划过的感觉涌上全身。
阳光明媚,枝叶婆娑,她的眼前却是白茫茫的一片,仿若下过了一场雪。
“你这是在轻薄未来的皇后。”
她用仅存的理智提醒着他。
陆聿置若罔闻,唇瓣沿着她耳垂往下,在她耳后、脖颈,蜻蜓点水般细吻着,每一处,都精准地落在那个雪夜时,她曾被另一个男人亲吻过的痕迹上。
温热的唇贴上了那一片娇嫩的皮肤,借助这若有若无的亲密帮她回忆着。
雪夜的意乱情迷,此刻的缠绵悱恻,轮番在她眼前浮现着,明锦脑中昏沉沉的一片,灭顶般的窒息与颤栗袭来。
云层挡住了阳光,将他们笼在一片昏暗的阴影之中,很快,风又吹散了云,太阳洒入林中,斑斑驳驳的光芒洒落。
明锦身子软的没有力气,整个瘫软在他的身上,二人一同沿着树干,倒在这一片灌木丛林中,凌乱的身子被枝叶掩盖。
女子细碎的呢喃随着娇喘溢出,“哥哥,你现在真的是坏透了。”
陆聿嗓音低沉,带着压抑克制的喘息——
“妹妹,和我一起沉沦吧。”
……
树林掩映处——
元晔脸色黑沉,看着二人倒在灌木丛中这一幕,流珠在掌心化为齑粉——
第38章 欺君犯上
那一刻,他明明恨不得亲手把他们活活撕碎,表面却是难以言述的平静。
愤怒到了极致,元晔竟是笑了出来。
他极力压制着那股子疯狂、冲动的情绪,自我安慰着。
没关系,没关系。
无论她做错什么,他都可以原谅她。
他原谅她。
只要她还活着,他们就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必须保持理智,不能再冲动,不能再把她逼上绝路。
她脆弱,她敏感。
她需要的是小心翼翼的呵护,极致的偏爱,无尽的安全感。
如果今日事泄,她会身败名裂,她那般自尊敏感的一个人,一定会自尽谢罪。
他不能再承受失去她的痛苦了。
他有足够的耐心,他会等着她。
她太单纯了。
她只是被陆聿的表面给欺骗了,如果她知道那个满手血腥的大魔头,竟是此刻与她缠绵的男人时,她一定会恐惧的离开他。
最终,她一定会是属于他的。
想到这里,元晔便好似无事发生一般,若无其事的离去了。
……
返回东苑的路上,元晔看到几个侍卫架着一个年轻的小女郎往外拖。
陆丽华嚷嚷叫嚣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太师之女,你们再不放开我,我阿耶就会把你们的脑袋统统砍掉!”
元晔看着这一幕,微微蹙眉,走了过去。
“怎么回事?”
侍卫们闻声色变,跪在地上抖若筛糠,“陛下,此女身份不明,鬼鬼祟祟闯入禁苑,被卑职抓个正着,正要带往有司审问。”
陆丽华见状,如遇救星,挣扎着呼唤他道:“陛下,我是丽华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侍卫们面面相觑,难不成真是陆太师的女儿?
“丽华?”元晔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想到什么,吩咐侍卫道:“把她放了,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侍卫领命告退。
陆丽华摆脱束缚后,立刻哭的梨花带雨地扑倒在元晔脚下,“陛下。”
元晔居高临下,冷冷睥睨着她,“你随朕过来。”
二人来到了偏殿,殿中光线昏暗,陆丽华跪倒在殿中,恭行叩拜大礼。
元晔高坐上位,淡漠道:“你悄悄跟来行宫,是有何事吗?”
陆丽华泣道:“臣女此来,是想求陛下给臣女做主。”
元晔眼睛眯了起来,饶有兴味,“嗯?”
陆丽华心知自己的前程就在此行了,她绝不能让陆顺华先她入宫,绝不能让她成为皇后,这个小贱人本就处处不如她,若是让她得势,她一定会像自己曾经欺负她一样欺负她的,她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她少女时期有权倾朝野的父亲宠爱,她的后半生,也必须要得到这天下间最有权势的男人的宠爱,她绝不允许陆顺华那个小贱人压自己一头!
“太后原定是让臣女入宫,可不知臣女是哪里得罪了大哥,他竟要让顺华妹妹替我入宫,阿耶不管我,臣女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求陛下做主。”
元晔看着她那矫揉造作的表演,心中冷笑。
“你也想进宫?”
陆丽华泪眼朦胧地点着头,“臣女仰慕陛下已久,愿入宫侍奉陛下。”
元晔笑了笑,道:“后宫皆恐子贵母死的祖制,避朕如洪水猛兽,故而朕至今无子。顺华曾说,不可令天子无嗣,她不畏死,愿意为朕生子,朕心大为感动,遂许她入宫。丽华,你也愿意吗?”
陆丽华微愕,想不到陆顺华那小贱人竟敢如此拚命?她不愿输人一头,暗握手指,心一横道:“臣女也不怕死,臣女爱陛下之心,绝不逊于顺华。”
元晔戏谑笑着,看着地上委屈求怜的女子,眼前却不断浮现出男女在灌木丛中纠缠亲吻的画面。
曾经的背叛,现在的漠视,一幕幕涌现,他舍不得责怪他们,就把对他们的怒火统统发泄到陆丽华身上。
前世,入宫的陆氏女本是陆丽华,而非陆顺华。
是他的纵容,明锦才会被陆丽华逼到了绝路,做了傻事。
他不恨明锦的背叛,深深怜悯着她。
明锦家世寒微,无依无靠,如果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她那般柔弱的一个人,怎么敢冒着诛九族的罪名去勾引陆聿,让陆聿为她谋反?
错的不是她,是他。
此刻,元晔看着地上的女人,心底涌起了一股极致的恶心,还有,邪恶的报复心。
他站起身子,走到陆丽华面前,居高临下,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语调凉薄——
“你当真这般爱朕?”
陆丽华颤抖着手,毅然解开了自己的衣襟,衣衫滑落,映目一片洁白。
娇弱无助,楚楚可怜。
“求陛下垂怜。”
*
翌日,御驾将要启程返回邺城宫。
元晔出来时,身边赫然多了一道靓丽的女子身影。
陆顺华不可思议地看着那道艳丽身影,陆丽华,她怎么会在这里?
陆丽华下颌微扬,一脸得意挑衅之色。
她算是看明白了,陆顺华有太后、有陆聿撑腰又如何,太后临朝,也不过是代行天子的权力,天底下最尊贵的依旧是皇帝。
近年来太后的精力大不如前,太后一旦驾崩,天下还是皇帝的,她只要抱紧皇帝这高枝儿,讨得皇帝欢心,皇后位不早晚是她的?区区陆顺华,还有陆聿,以后都要被她踩在脚下。
陆顺华攥紧了手指,又是她,什么都要跟她抢,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内监已经去跟陆鉴道喜了,陆鉴尚是一脸茫然之色,何喜之有?
“陛下昨日才纳了太师家的三小姐,便又纳了二小姐,太师一日嫁二女,可不是大喜?”
陆鉴面色大变,“什么?”
消息也很快穿到了陆太后耳朵里,陆太后原定在铜雀台行宫多休养几日,听了这话,登时气的怒火中烧,“这个丢人现眼的蠢货!”
王芸儿眉峰紧蹙,安抚着陆太后,她也万万没想到这陆丽华竟然这般大胆,私会皇帝献身苟合,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不顾体统,私奔帝所,献媚于上,陆氏的脸都给她丢尽了!”
王芸儿给太后顺着气,劝说道:“事已至此,动怒无用,想想补救之策。”
“所有人都看到她从皇帝房里出来,还能怎么办?”陆太后咬牙切齿,“好,好,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死是吗?那就让她入宫!”
她自己找死,别怪她不给她活路。
……
等到明锦听说发生了什么事儿后,陆丽华已经被陆鉴提前带回太师府了。
既然已经是皇帝的人了,他也只能咬牙认栽,可气归气,毕竟是自己的亲女儿,也不能让她无名无份,还是得让她从太师府体面入宫。
明锦一脸诧异之色,太后不是没带陆丽华来吗?她怎么就那么大本事爬上了皇帝的龙床?此刻,她不由再度感慨了一番陆丽华母女的手段。
这场变故解决后,御驾也将要启程返回邺城宫了。
明锦一如既往跟在元晔身后,面色淡然,仿若一切与她无关。
元晔看着她那漠然的神色,有些心虚的对她解释道:“昨日是她自己恬不知耻找来,我没有碰她,你莫信流言。”
明锦不以为意,这又不关她的事,淡漠道:“陛下不必跟我解释,陛下心里很清楚我和哥哥为何不喜欢她,她今日上位的手段,与其母何异?陛下问心无愧就行。”
元晔语塞,默了片刻,“以后你就知道了。”
明锦翻翻白眼,她生平最是看不惯这些不择手段之人,可偏偏让陆丽华得势了。
可见老天总是不公平的,她的公主阿娘,是那般温婉良善的一个人,却被狗男人逼的发疯,郁郁而终。
狗男人和他的情妇却活的潇洒自在,儿女双全,女儿还能去争夺皇后位,可见好人未必是有好报的,反倒是那些不择手段的利己主义者,活的更好。
走到到了那架朱班漆轮,雕饰以金银的天子大驾前时,明锦还欲登车与皇帝同行。
元晔却制止了她,“阿锦,你去后边的车上坐。”
明锦一怔。
元晔不做解释,又看向陆聿,仿若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对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柔和,“宣明,你过来。”
陆聿抬眼,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明锦一眼,沉默着走到了皇帝车前。
明锦与他擦肩而过,二人皆神色淡漠,谁也不看谁,仿若昨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返京的路上,骑兵开道,旌旗猎猎。
远方山谷上,黑衣人戴着一个罗刹鬼面,缓缓驱马出现在山坡之上,目光紧盯着驶向京城的皇帝御驾,淬毒的长剑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黑衣人看着越来越近的车架,面具下微挑的凤眼,眸色动了一下。
*
陆聿登上车,于皇帝同舆。
车驾缓缓归京,车厢内二人气氛冷漠。
元晔开口,“昨日我派人找你时,你去了哪里?”
陆聿眼神一动,面不改色道:“到漳水岸看了看。”
元晔冷笑,好,好的很,都学会欺君了。
“水岸如何?”
陆聿未作多想,随口吟诵起曹植的《登台赋》,“临漳水之长流,连二桥于东西。俯皇都之宏丽,瞰云霞之浮动。”
元晔冷笑了一下,“还有揽佳人之入怀吧?”
陆聿脸色骤变,他看到了?
元晔看着他那微乱的神色,“你不是说过,会和她做兄妹,过去,现在,以后都只会是兄妹吗?”
陆聿一言不发。
元晔问他,“你明知我爱她,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跟我说的,你不是说过什么都不会跟我争,什么都不会跟我抢,永远不会背弃我吗?”
陆聿眼神颤动着,面不改色,“是你先骗我的,你说会一生一世只她一人,可你转头就纳了其他人,我的母亲受够了父亲滥情的苦,我不会让她重蹈母亲覆辙。”
元晔心口莫名被刺了一下,他还是对他们太过纵容。
“宣明,你只是沉浸在过去无法保护她的无力感之中,一时昏了头,才会把这种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的过度保护欲误以为是爱,你们是兄妹,那不是男女之爱。”
陆聿低下眼,平静诉说,“即便在外人看来是不知廉耻,大逆不道,我也不想再欺骗自己。”
“她是你妹妹,你清醒一点!”
“她不是我妹妹,我很清醒。”
“她是!”
……
就在车厢内二人争执不休之时,一道剑光乍然闪现,二人同时一滞。
长剑划破御驾的帐幔,朱红色的帐幔被整齐割断。
元晔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陆聿已经下意识挺身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答应过母亲会保护他,保护他,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成了他身体的一种本能反应。
刺客的剑锋快如闪电,刺入陆聿的身躯,鲜血喷涌而出。
元晔怔住了,温热的鲜血喷洒在他脸上,似乎在提醒他,他为他献出了一切,从来没有食言过。
一阵天旋地转中,他听到车驾外响起侍卫和官员们惊恐的喊声——
“有刺客,护驾!”
刺客面具下的瞳孔微张,显然没有料到陆聿会在皇帝的车上,他竟会为皇帝挡剑。
“剑上有毒!”
刺客大喊了一声,低沉嘶哑的声音,如愤怒的野兽。
陆聿似乎不知道疼,眼神死死盯着刺客的罗刹鬼面,棕眸中波澜涌动,和刺客面具下的凤眼对峙着。
他终于出现了。
这一次,他一定要知道是谁在假扮魏长风。
刺客立刻收回了剑,陆聿却不顾伤势,还在挣扎着要亲自动手抓住刺客,却因毒性发作,一阵头晕目眩。
明锦听到护驾声,才发觉御驾的变故,她掀开车帘,不可思议地看着那道如鬼魅般逃离的黑色身影。
是他。
不,不是他,他们的身形差的太多了。
她立刻跳下车,向那道身影追去。
假魏长风在刺伤了陆聿之后,立刻收剑,不再恋战,摆脱着禁军的追捕。
继续行刺,他或许能杀了皇帝,但是陆聿也会错过最佳治疗时机。
他赌不起!
“护驾,护驾!”
在内监尖细的呼救声中,大批禁军纷纷往御驾蜂涌而去,道上到处都是嘈杂的兵器搏斗声。
明锦在人海中追寻着刺客的身影,在一阵纷乱嘈杂的护驾声中,终于挤出人群。
她看了一眼倒在车中的陆聿,又看了一眼刺客消失的背影,毫不迟疑地向刺客追去。
陆聿意识昏迷前看到的最后景象,就是小女郎策马扬长而去的背影。
他自嘲一笑,即便是在他性命垂危的时刻,她还是会去追随那个人,不会多看他一眼。
陆聿昏迷了过去。
元晔脑中嗡嗡一片,他颤抖着手,扶着倒在自己怀中的陆聿,鲜血糊了他满身。
他看着陆聿双目紧闭的苍白面色,汩汩流着污血的伤口,一阵晕眩。
前世的一幕幕又开始在眼前浮现,他看到陆聿饮下鸩酒后,倒了下去,俊美的容颜平静的仿若睡着了一般。
他就坐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的生命流逝,丝毫感觉不到他要死去的悲伤,仿若天一亮,他们还会是那两个无忧无忧的少年。
此刻,他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他的伤口,指间只要稍稍用力,就能轻易夺走他的性命,把他的死完全归咎于刺客之手。
嫉妒、疯狂、不甘的声音怂恿着他——
杀了他,他觊觎皇帝的女人,他欺君犯上,他该死,让他去死!
可他又看到自己的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像他保护自己一样,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他。
陆聿温热的鲜血染在他的胸膛,他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弱。
在纷乱嘈杂的兵器搏斗声中,元晔清晰地听到自己喉咙里,因歇斯底里的愤怒与恐惧,所发出的最后两个音调分明是——
“救他!”——
第39章 他骗了她
明锦心急如焚,策马追寻着刺客的踪迹。
错了,全错了,她以前的猜测全错了。
如果假魏长风的真实目的是刺杀皇帝,那他为什么在伤了陆聿之后就立刻停手,而不是继续刺杀皇帝?
只有这个魏长风是真正的陆明锦假扮的,因为她是陆聿的亲妹妹,所以她不想陆聿死这个猜测才说得通!
她假扮魏长风行刺皇帝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嫁祸魏长风!
明锦在山林中漫无目的地搜寻着,四周阒然无声,黑衣刺客的身影,悄无声息的闪现在她身后,长剑已经架上了她的脖颈。
“你在找我?”
明锦脖颈一凉,强做镇定道:“你不也在等着我吗?”
刺客面具下的凤眼一动,她很聪明。
明锦转身,看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罗刹鬼面,向她走近了几步,冷冷道:“解药呢?你把解药给我。”
刺客的长剑抵上她的喉咙,“你追上来,就是为了拿解药?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不是戴上罗刹鬼面就可以是魏长风,魏长风从不滥杀无辜。”明锦微昂下颌,把脖颈毫无保留的展现在她的面前,“你要真想杀我,我根本追不到你。”
刺客冷冷沉默。
明锦看着她,说出自己的猜测,“先前杨二哥跟我说假扮魏长风的人可能是真正的陆明锦的时候,我还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弑父,直至今日你再现身,我才突然想明白,你假扮魏长风,刺杀太师、刺杀皇帝,或许不是为了把行刺的罪名嫁祸给他。”
刺客握剑的手微颤。
“你假扮他,是因为你知道罗刹鬼面下的人的真实身份对不对?你想保护真正的魏长风,你想顶替这个身份,替他去死,对不对?!”
明锦声声质问着,真相几要呼之欲出了!
“他在哪?”
刺客心里的最后一根线终于塌了,"你闭嘴!"
“回答我,陆明锦!”
“我不叫那个名字,别用那个名字叫我!”
她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吼着。
明锦心中轰然一声,真的是她!
陆明锦自幼被人偷走,按理来说她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可她很清楚自己是谁,也就是说偷走她的人从来没有隐瞒过她的身世,是她自己要杀陆鉴,杀皇帝!
当年到底都发生过什么?她为何非杀他们不可?
“你要看着他死吗?把解药给我。”明锦同样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给我!”
陆明锦全身颤抖着。
*
御驾快马加鞭回京。
平南王府,太医进进出出,陆聿还在昏迷不醒。
未免激起动荡,陆聿遇刺的消息暂时被封锁,朝廷内外都不知其情况如何,闻风来探望的都被一一请回,连陆鉴都不能知晓真实情况。
元晔在屋外来回踱步,焦灼不安。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变成这样?
明明恨不得他去死,可看着他挺身挡在自己身前倒下那一幕时,他的心里还是被那巨大悲痛冲击地撕开了一丝裂痕。
为了保护他们,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他们的私情,从未忍心责备半分,只要他愿意放手,他就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可以宽恕他们。
可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手?
他该拿他们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太医徐迁走了出来,回禀皇帝,“陛下,陆侍中伤势不重,因伤口染毒才会至今昏迷不醒,臣虽能施针暂时抑制毒性扩散,可若想调配出解药彻底解毒,需要时间。”
“多久?”
徐迁面有难色,“至少七日。”
“七日?”元晔怒极反笑,“你看他现在那模样,能等你七日吗?!”
徐迁擦了把汗。
元晔冷冷命令道:“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今日之内必须配出解药,不然,朕就让整个太医监去给他陪葬。”
徐迁吓得扑通跪倒。
“跪着干什么?配药!”
徐迁又连滚带爬的滚了进去,治不好陆聿,莫说皇帝要他性命,陆太后和陆太师也不会放过他。
吩咐完一切后,元晔好似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颓然瘫坐在地上。
明明只差一点儿,差一点他就能悄无声息地杀了他,他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跟他争夺明锦了。
下一刻,他又吃吃自嘲笑着,元晔啊元晔,你就这般无用,需要靠他让女人给你吗?
内监搀扶着他,想要服侍他更衣,元晔推开了他,淡淡道:“这是陆侍中的血,不用换。”
另一边,明锦快马加鞭带着解药赶来平南王府。
王府外禁军重重守卫,外人难入。
明锦从马背滚落,连滚带爬的向王府内冲去,守卫认得她,立刻带她入内。
元晔看到明锦,脸色陡然一变,扣住她的肩膀,质问道:“你去哪里了?他都伤成这样了,他在等着你,还有哪里比他的命重要?”
明锦肩膀被抓的生疼,来不及解释,挣开他的手,奔向陆聿床头。
她看着面无血色,唇色乌黑的陆聿,眼泪无意识的滚滚滑落。
即便他的偏执已经造成她的困扰,可她知道这并非他的本性。
他没有因自己故意用皇帝气他而憎恨皇帝,皇帝遇险,他还是会豁命相护。
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单纯少年,总是不顾自己,掏心掏肺的对别人好。
他只是遗憾于年少时无法保护她,现在有了权力后,就拚命的想要弥补她,所以现在才会用近乎极端的方式来自以为的对她好。
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太爱她了,可惜用错了方式。
明锦有些心疼,颤抖着手把解药倒进他的嘴里,喂他吃下去。
元晔一把攥住她的手,“你给他吃了什么?”
“解药。”
元晔脸色一变,给太医们使眼色。
徐迁立刻上前给陆聿号脉,片刻后道:“应该不差,毒素是有好转迹象。”
元晔心中的巨石轰然落地,嘱咐太医好生照顾,便独自带明锦去了小斋。
“你哪儿来的解药?”
明锦看着他,眼睫上还有泪珠闪烁,反问他,“那刺客是谁,陛下比我更清楚吧?如果她真的是那个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哥哥去死?”
元晔心中一动,质问突然没有了底气。
“那孩子在哪儿?”
“不知道。”明锦冷冷道:“她把解药留下就走了,我急着回来救哥哥,没时间跟她多耗。”
元晔沉默了下来。
“我想问陛下的是,她自幼被人偷走,按理不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可偷走她的人却从来没有隐瞒过她的身世,还教她来弑父弑君。陛下,她为何如此恨你,或者,偷走她的人为何恨你?”
元晔抬起眼,眸中精光闪烁,“你怀疑是我害了她?”
明锦默了一会儿,说出自己的猜测,“你有动机,你恨太后,你不想让陆氏女为后。”
元晔嗤笑,“阿锦,她出生的时候,我才几岁?我哪儿来让人偷走她的能力?”
明锦语塞。
“我若不想让陆氏女为后——”元晔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那白皙脆弱的脖颈,指甲在上边轻轻划过一道红痕,语调坦然,“早在你十二岁那年,就会派人杀了你。”
脖颈传来压迫的气息,明锦毛骨悚然。
元晔看着她那惶恐不安的模样,轻笑了一下,一如既往的柔声安抚她道:“阿锦,这些都不过是你的臆想,我若不想立陆氏嫡女,你根本活不到今天,除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陆氏女。”
明锦沉默着。
“我先回宫。”元晔转身离去,“你留下,照顾他。”
明锦看着元晔的背影离去,又进去看了看陆聿。
太医们仍在内寝忙忙碌碌,陆聿的面色恢复了一些血色,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
“哥哥还有多久能醒?”
徐迁道:“小姐不必担心,小姐带回来的解药约莫是没有问题的,毒素已被抑制,我再开几副药清理一下残毒,不出三日就能无恙了。”
明锦点点头,安下了心。
陆聿情况稳定下来后,保险起见,这一夜太医们都没有离去,都在斋外守着,以防夜间再有何不测。
*
夜深后,明锦趴在陆聿床边打盹儿。
窗牖被风吹开,月光洒入屋中,一道黑色身影逆光而来,悄无声息的潜入。
黑衣人默默来到陆聿的床边,看着榻上昏睡的男人和床沿打盹儿的小女郎,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男人的伤。
还未碰触到,手掌就突然被人捉住。
黑衣人一惊,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明锦紧握着她的手,缓缓直起身子道:“你也不想打扰到哥哥休息吧?我们出去说,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你。”
今日,她既承认了身份,明锦就猜测她一定会来看陆聿,她一直在这里假寐等她。
不出所料,对方没有拒绝。
二人悄悄来到院中,站在一片月光底下,肃肃玉立。
明锦看着她,“我可以看看你吗?”
黑衣人沉默着,缓缓摘下了蒙面,一张姣好明艳的少女容颜展现,眉目间竟与陆聿有着五分相似。
那一刻,明锦心中豁然开朗,再无疑虑,她就是真正的陆明锦。
“明锦——”
喊出这一声后,少女却打断她,摇了摇头,“别这样叫我,那是你的名字,我的师父给了我自己的名字,我叫沅止。”
“沅止?”明锦蹙了一下眉,怨止?
她笑了一下,“那我叫你芝芝好不好,这本来就是哥哥给你取的小字,你才是陆氏真正的芝兰玉树。”
“我不需要,那也是你的名字。”
明锦苦笑了一下,追问道:“沅止,你认得魏长风是吗?你们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为他去死?你可以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她接连提问,沅止都闭口不答。
“是他不让你告诉我吗?”明锦眸子黯了一下,继续问她,“那我可以问你为什么要在此时出现?为什么要行刺皇帝吗?”
陆沅止沉默了片刻,正色道:“我只是不想让你被皇帝骗了,不想你被皇帝利用来伤害他。”
明锦不解,皇帝利用她?
陆沅止黯然一笑,道:“如今的陆氏,不过描金箱子黄铜锁,外头好看里头空。”
明锦一怔,世上谁人不知陆氏贵极人臣,权倾天下,这位真正的陆氏嫡女,却说陆氏只是个空壳儿?
陆沅止看着天上那一轮满月,自嘲道:“陆氏看似表面风光,实际却是烈火煎油,鲜花着锦,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明锦眼神一动。
陆沅止问她,“世人都说太后专政霸道,然你可知汉化改革要冒着多大的风险?自古即今的改革者,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都知道什么?”
陆沅止摇摇头,“没有人知道汉化改革究竟是对是错,究竟能不能成功,推行均田制改革的时候,你也见过朔州各地的反对者们起义作乱,几度颠沛流离。”
明锦瞳孔微张,她怎么知道自己在朔州的经历?难道那一次她和魏先生逃出高车部落时,在山洞中救了他们的人——
“原来是你!”
陆沅止并不否认,“这些改革决策都是太后借皇帝的名义颁布推行,若是成功,那是皇帝的政绩,若是失败,那就是陆氏乱政,妖后祸国。”
明锦恍然大悟。
皇帝不亲政,对太后的任何政策都不过问,不是他懦弱无能,而是因为他也在试探。
北朝胡汉矛盾重重,皇帝也拿不准这些汉化改革政策能激起多少民变,能不能动摇魏国的统治根本,他是在驱使陆氏给他当前锋,做尽脏活累活,自己稳居幕后,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改革真闹的天下大乱,他就扮演好被太后操控的受害者形象,把所有罪名都推给陆氏,废黜陆氏以谢天下,对他的皇位不会有任何影响。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计,他根本不是你看到那般温润平和,皇帝比你想像中的更能隐忍,更加深沉可怕。”
明锦又问她,“那你说皇帝利用我又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想利用我做什么?”
陆沅止默了一下,“你真的想知道吗?”
明锦点点头。
*
夜幕四合,万籁俱寂。
明锦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来到檀斋,按照沅止的指示,找到了博古架后的机关。
机关打开后,暗格中安安静静放着一张鬼面,一把长剑,还有一个半旧的榆木匣子。
明锦的心一下子狂跳了起来,她一边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一边故作冷静的抱出匣子,坐到了陆聿平时常坐的书案旁,颤抖着双手打开。
匣中是一个个装裱精美的小卷轴,一个压一个,铺满了匣底。
明锦随手拿起一个,打开看了之后,脸色瞬间凝滞。
随即,她又迫不及待的将画轴一个个全部取出来,一个个打开。
因为太过震愕,手指都在隐隐发颤,随着她的动作,一张张小像展露开来。
十三岁的芝芝,十四岁的芝芝,十五岁的芝芝,十六岁的芝芝……
明锦一张一张看着,思绪越来越凌乱,他们分别这么多年,他为什么会有自己不同年龄时的小像?
直到拿出最后一个画轴,看到匣子最底下压着的那一方绣帕之时,明锦脑中轰然一声。
她颤抖着手拿出那一方绣帕,帕上那朵熟悉的芙蓉花,是她亲手所绣的。
这是她送给魏长风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会在他手上?
明锦全身都在发抖。
她想起这段时日以来陆聿的反常,他说他想带她去流浪,他想给她一个家,给她安逸稳定的生活,这不都是她曾对魏长风说过的愿望吗?
明锦猛然抬头,一切豁然开朗。
那一刻,仿佛全天下的声音都在嘲笑她,崔明锦,崔明锦,你就是个傻子。
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为什么要对你那么好?
他骗了她。
是他,是他,一直都是他。
魏长风是他,陆聿也是他,从始至终都是他。
泪水纷纷而落。
明锦瘫倒在地上,巨大的悲痛冲击着她的心神,她用手紧紧捂着嘴,牙齿抑制不住的打颤,泪水沿着指缝溢出。
陆聿啊……——
下边写一段朔州往事
第40章 朔州往事(一)
从廷尉被放出来后,明锦被送回了自家。
那时,她整日整夜的做噩梦,梦中,不停回荡着冷酷的审问声、恐吓声,她缩在冰冷黑暗的牢狱角落里,哭着喊哥哥,哥哥,救我。
噩梦惊醒,冷汗淋漓。
月光从窗格子洒下来,她的落魄,在皎洁的月光下无所遁形。
她坐在冷硬的床塌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看着自家寒酸破败的草庐,泪水一滴一滴滚落。
从被关到被放出来,陆聿都没来看她一眼,她不是他的妹妹了,他不要她了,他不会救她的。
兄长崔琰听到呼喊声,推门进来,给她擦擦头上的冷汗,喂她喝水,让她别怕。
崔琰过往不曾见过明锦,却也听闻过陆氏贵女的风华,却怎么也想不到这遥不可及的仙境琼芝,原是自己的亲妹妹。
那时他们还生分,崔琰也不知道怎么关心她,只是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守护这个娇弱可怜的妹妹。
明锦抱着他,在他怀里大哭了一场。
不久后,朝廷对他们一家的决策下来了,崔晟被贬为朔州司马,他们一家都要即刻离京。
离京那一日,大雨滂沱,她恍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陆聿脸色苍白,匆匆追来,求她留下来,他会保护她,他不在乎她不是他的亲妹妹,他还会像以前一样爱她,保护她。
她摇摇头,躲在了崔琰身后,他不是她的哥哥,这才是她的哥哥。
她毅然跟着父兄走了,从被关在廷尉那一刻她就知道,什么养育之恩,没有血缘的羁绊,都是一盘散沙。
她宁愿相信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兄,也不会再相信这些养育她长大,却一心置她于死地的假亲人了。
“我叫崔明锦,从今以后,跟你们陆家没有半分关系,我再也不做你的妹妹了。”
陆聿面如死灰,崔明锦,她现在姓崔了。
他跌跌撞撞跟在她的车后,苦苦哀求妹妹别走,她还是毫不犹豫的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们在那场大雨中分别,后来,又在另一场大雨中重逢。
来到朔州后,他们一家在怀朔镇安家,日子过的很贫苦,她靠跟公主阿娘学的编花手艺,做花补贴家用。
在街上卖花时,总会被胡女们刁难,经常跟人打架,打的一身泥的回家,却也被几位贵妇人注意到,开始跟她买花。
那一日,她出门给怀朔镇将夫人送花,却被镇将家的小郎君纠缠。
小郎君说她的底细他一清二楚,她得罪了太后,不会有汉人世家敢娶她了,看她这么漂亮,不如嫁给他,他们胡人不拘小节,就算她曾经是皇帝的女人,他也照样敢娶。
明锦不肯,小郎君就想强行逼她就范。
她拿花篮砸他的的头,把他打的抱头鼠窜后,从屋中逃了出来。
那一夜,向来干燥少雨的怀朔镇,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她冒雨奔逃着,撞上了一堵结实的胸膛,她抬起头,和他的目光在风雨中交汇,闪电映亮了他微愕的棕眸。
男人戴着一个恐怖的罗刹鬼面,越过她走向了镇将府中。
那一夜,怀朔镇将遇刺身亡。
明锦看着滚了一地的人头,吓得腿都软了,她看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大杀手,脑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脱口对他说了一句——
“你要买花吗?”
杀手估计也对她无语了,向她走近,长剑上的鲜血,随着雨水滑落。
她后退着,以为他要杀了她。
男人看着小女郎惊恐的模样,停下了脚步,弯腰捡起了一朵她掉落在地的芙蓉花,伸手要还给她。
她不敢接。
他收回手,默默将花收回自己掌心,转身消失在了风雨之中。
后来兜兜转转,不想这朵芙蓉花,最后竟还是簪到了她的发髻上。
……
怀朔镇将遇刺后,六镇军事力量重新洗牌,定北王贺洛跋兼领怀朔镇将,贺云珠也随父来到了怀朔镇。
贺云珠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爬到树上摘野果,准备带回家给父兄吃。
贺云珠在树下欢呼雀跃的喊她。
“芝芝,芝芝,我是珠珠啊!”
明锦缩在树枝后边,用那寥寥无几的树叶挡着自己,根本不敢看贺云珠,就像不敢再面对那被抛弃的过去。
贺云珠看着树上瘦瘦弱弱的小女郎,原本的欢欣也变成了心疼,她喊她下来,说要带她去云中城。
明锦不愿意,廷尉的噩梦经历,给她造成了近乎毁灭般的心理打击,曾经张扬自信的千金贵女,竟也变得胆小怯懦,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那时的她,憎恨陆氏、恐惧陆氏,不敢相信任何跟陆氏有关的人。
贺云珠没有勉强,就在树下守着她,讲她们过去的事,讲陆聿的事,说陆聿为了她独闯廷尉,受了很重的伤。
明锦大为震愕,这才知道,离京那一日,陆聿是强撑着伤体来挽留她的。
她还当他是不管她、不救她了,原来哥哥从来没有想过抛弃她、不要她。
她大哭了一场。
等哭的体力不支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贺云珠接住了她,把她抱在怀里大笑。
“我抓到你了。”
她跑不了了,就跟着贺云珠一起去了云中城。
六镇气候恶劣,难以自给自足,汉化改革以来,六镇边境将士的生活愈发贫困潦倒,必须自寻出路。
魏国是鲜卑王朝,素有重商传统,在贺洛跋手中兵马的支持下,两个小女郎便合伙做起了绒花和丝绸生意。
曾经的她是天之骄女,而今她一无所有,每往上爬一步,都要付出比过去多十倍百倍的艰辛。
明锦不怕吃苦,跟曾经遭受的磨难比起来,如今的辛苦,只是让她更加快速的成长强大起来。
她带着商队四处经营,脚步踏过丝绸古道、河西走廊,遍布柔然、西域、高句丽,积累了大量财富,供给六镇的军费开支,改善了六镇将士原本拮据的生活。
事业有成后,她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自信,光艳风华。
她还知道了那一夜她遇见的杀手叫魏长风,是这两年横空出世的一个大刺客,以刺杀当朝司徒,将其头颅悬挂在皇宫金顶之上,一战成名。
他自称汉人,刺杀过很多胡人勋贵,六镇权贵对他深恶痛绝,是朝廷重点通缉对象。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六镇汉人百姓心中,却有着极高的声望。
六镇是汉人、鲜卑、匈奴、氐族、羯族、羌族等民族混居,治安混乱,勋贵不法,肆意抢掠良民,抢占土地,朝廷又对勋贵多有包庇,百姓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魏长风斩杀了很多为祸一方的勋贵,在汉人百姓的心目中,他不是魔头,是救赎。
跟着商队天南海北跑的时候,明锦经常能听到百姓传颂魏长风那些被编排夸大的英雄事迹,并在这片土地上广为流传。
明锦就在这一段段离谱的传说中,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了好奇之心。
朝廷推行均田制改革那一年,六镇起义不断,贺洛跋带兵四处镇压,贺云珠随父出征,明锦则需要前往敕勒部送一批绸缎,来交换他们的战马。
商队在马邑郡遭到流民围堵,货物被抢掠一空,他们被困城中时,她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天神般降临的男人,一剑划破长夜,救她脱困。
距离上一次见他,已经过去了快一年了,她又长高了一些。
他转身就要走,她不依不饶的追寻着。
他走的很快,她只能小跑跟随,鞋子磨烂了,脚也磨泡了,她也不知疲惫,不知疼痛。
陆太后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以要了他们全家的性命,她不想再过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日子,那时她想着,她或许可以跟他联手。
男人不爱说话,却也没有赶她走。
“你天天戴个面具不累吗?”
“你为什么会想做一个游侠呢?”
“你跟我说句话嘛。”
小女郎天真浪漫,娇俏明媚,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话。
他不理她,但他喜欢她这样跟着他。
几天后,他终于跟她说话了,“为何要如此固执的跟着我?”
他的嗓音低沉浑厚,饱含历经世事的沧桑。
明锦眼睛一亮,有一种撬动了雪山的喜悦,那凶恶的鬼面看着眼里都顺眼了几分,立刻道:“你救了我,我只是想报答你。”
“我不需要你报答。”
男人转身继续走着,明锦继续跟着。
北境气候恶劣,胡天八月就会飞雪,不多时,细碎的雪粒便落了明锦满头,染白了她一头乌发。
明锦走在风雪中,脸颊被冷风吹的刺刺的疼,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路边。
她看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再也没有力气追上去了,她看着荒无人烟的原野,恍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她趴在地上,走不动了,也不想起来了,十二岁那年那种被抛弃、被放弃的孤独无力感再度涌上心头。
她想哭。
这时,一片阴影落在她身上。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看了看,是男人回来了。
他对她伸出手,可这一次,她不想理他了,赌气般别过头。
男人跟她僵持了片刻后,突然妥协了,他弯下腰,蹲在她面前,把后背亮给了她。
“上来。”
明锦错愕了一下,忽然笑了,毫不客气的趴在他的背上,男人的肩背宽厚强壮,温暖着她疲累的身躯,说不出的舒适自在。
她的身子被他凌空背起,一路前行。
“崔明锦。”
他轻轻唤了她一声,戴着面具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明锦怔了一下,这一路上,她跟他说了自己的名字,可这是第一次有人连名带姓的叫她。
那一瞬,她恍然想到和哥哥分别的那个雨天,她说她叫崔明锦,以后再也不是陆家的人了,回想往事的一幕幕,趴在男人背上的小女郎,情绪突然就低落下来了。
“你不知道我是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吗?”
男人突然问她。
明锦回神,摇了摇头,“你杀的都是该死之人,若你是魔头,那那些滥杀无辜的人又算什么呢?他们连魔头都不如呢。”
男人面具下的棕眸,微颤了一下。
那一刻,他就知道,她还是恨陆氏的,是残忍的陆氏,差点摧毁了她无辜的生命。
他背着她走,迎着风雪,踏过原野,北境辽阔苍朴的风光,渐渐被他们落在身后。
“你很像我的哥哥。”
小女郎猝不及防说了一句,男人脊背猛然一僵。
明锦把脸埋在他的颈窝,落寞道:“只有我的哥哥,会这样无条件的纵容我,舍不得打我,舍不得骂我,我就算闯下天大的祸他都能给我摆平,可后来,我的祸太大了,他也无能为力了。”
男人沉默着。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吗?”
男人点点头,他想知道她的真实目的。
明锦看到他面具下还裹着一层黑布,把所有的皮肤都严严实实的包裹了起来,对他说:“我闯下了很大很大的祸,我无力摆平,常常担忧自己朝不保夕,死于非命。”
男人听着,背她继续走着。
“我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
可惜有钱也斗不过官,何况还是那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而你有这世上最快的剑,我想让你保护我。”
男人眼神颤了一下,虽然她已足够坚强,可毕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累的时候,也会期望有人呵护,有人宠爱。
过久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安稳对她是一种奢求。
他没有答应,只告诉她——
“崔明锦,生存,要靠自己。”
明锦一滞,心下轰然。
几天后,他们离云中城越来越近,路上,偶遇了贺云珠平乱的队伍。
贺云珠看到男人的面具,拔剑就要跟他拚命,“阿锦,你别怕,让我来对付这个恶贼。”
明锦拦下她,解释道:“他不是恶贼,是他救了我。”
贺云珠目瞪口呆。
男人把她安然交到朔州大军手上后,转身便要离去。
明锦拦下他,提醒道:“你不能走,你欠我一样东西呢。”
男人不解,“我欠你什么?”
小女郎天真笑着,“花,你拿走了我的花。”
男人身形滞了一下,下一刻,便摊开了手,一朵嫣粉的芙蓉花,赫然出现在掌心之上。
“你说的,是这个吗?”
明锦半张着嘴,看着那个雨夜被他捡走的芙蓉,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他一直都带在身上吗?
她点点头,却没有伸手接,反倒把手背到身后道:“这个我不要了,我送给你,但是你要给我还礼。”
男人问她,“你想要什么?”
“三月十七,我生日那天,可以再回来看我吗?”
陆明锦的生辰是六月,三月,是崔明锦真正的生辰。
男人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但是来年三月时,他又回来了,并且,为她带来了终生难忘的及笄盛礼——
下章还是在朔州的恋爱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