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辇静默的穿过一片接一片黑压压的宫殿群,汉国五行尚水,尚黑,因此汉王宫里大部分的屋宇、瓦片、门窗、旗帜、栏杆都以黑色为基调,成片成片的黑色连在一起,给人一种强烈的压抑感。
任何人第一次踏进汉王宫,仰望这些黑压压的高大建筑,都会从心底升起一股战栗和惧意。
刘枢却没这感觉,这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她长大的地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将是她离开人世的地方,她对这里的环境早习以为常,甚至觉得亲切。她亲切于黑暗。
快接近昭阳殿的时候,她渐渐恢复了情绪,眯着眼睛靠在软垫上,看来很享受,作为一个无忧无虑又养尊处优的少年人,不愉快虽然频繁,但都是短暂的。
王辇平稳的行进在一条漫长甬道的中线上,甬道两侧是高耸的黑色宫墙,她抬头仰望,两面高墙的夹缝中露出“一条”天空。
刘枢望着这“一条”天空,今日的天空分外明亮,万里无云,蔚蓝澄净,偶尔有几只燕子飞过。刘枢看着这几只燕子从一道高墙迅速飞到另一面高墙,就再看不见了,也不知它们飞去了哪里,她的心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她好像从没看过整片完整的天空。
一阵吵闹打断了她的思绪,王辇缓缓落下,伴随着殿内宫人的跪拜山呼,昭阳殿的大门吱吱呀呀的洞开。此时刚过辰时二刻,刘枢从辇上起来,扶着闻喜探过来的胳膊走下王辇,她听到这位年迈的内侍长轻轻在她耳边谏言道:
“听闻新的归氏侍讲大夫博学广闻,王上今日所疑的那些,或许能问问归大夫呢?”
刘枢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瞧他一眼,随后满不在乎的回应:“善。”
今日的侍讲大夫总共来了六位,分列坐在殿两侧,一个个板着脸,像木头人一样,归灿坐在右手边最末一个位置。
起头一位年纪略长的为主讲大夫,名范黎,刘枢坐在上位,听着这位范主讲用他好像挂满了猪油的嗓子发出长篇大论而又单调的说教,只听了一会儿,她就不由自主的腻烦起来,脑袋晕晕忽忽,开始神游天外,眼皮子也开始打架。
她本来想和归灿说几句话,但这种场合好像也没什么机会,更无聊了。
就她险些要趴在案上睡着的时候,朦朦胧胧中,瞟了一眼书案上早已背的滚瓜烂熟的《春秋·骄恣》一篇,只觉得时间流逝的过分缓慢,她忍不住陷入了神游天外的无限循环中……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那单调的说教声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后变了个调子,重复着叫着什么,刘枢迟钝了几瞬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唤她。
“王上?王上?王上!”
刘枢从神游里倏然回神,还迷迷瞪瞪的,“啊……范卿何事?”
范黎正经危坐,肃然道:“老臣方才所讲句段,王上如何理解?”
刘枢垂眸看了一眼书案,有点尴尬,她根本不知道方才讲到哪一段了!归灿见状,也不由得为她捏一把汗,他现在有点明白为何王上的学评每次都是“中下”了……
这时,只见闻喜弓腰走上来,轻轻道:“奴为王上换香。”然后他挪动香炉之际,不着痕迹的指了指书案上的某一段,悄悄提醒。
待闻喜重新走下去,刘枢便清清嗓子,平静答道:
“哦,范卿方才所讲的那一段啊,是‘诸侯之德,能自为取师者王,能自取友者存,其所择而莫如己者亡……’”刘枢先把这段熟稔的念了一遍,然后接着说出自己的理解:
“依寡人之见,此段是说诸侯之德行,能为自己选取明师的,便足以称王于国;能为自己选取良朋的,也能保存国本;所选取的人不如自己的,国家就会灭亡。此谓为王用人之道也。为王者,当礼贤下士,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圣王能以礼督责其臣,亲贤臣而远佞臣。此上古之盛教也。”
这一段说的归灿频频点头,看来汉王已经完全理解本篇基本要旨了,能如此不假思索的侃侃而谈,不用想也知道,一定也是学过好几遍的结果。他默默叹了口气,感到一丝无奈。
其他五位侍讲大夫听完却都表情木然,不以为意,范黎接着道:“王上虽知其大意,若能知行合一,便更好了。”
刘枢听出其话里有话,皱眉道:“寡人如何不知行合一了?”
范黎道:“臣请陈之。方才王上说,为王者,当礼贤下士,兼听则明。可老臣为王上讲学之时,王上却心不在焉,岂合王道哉?”
刘枢不假思索道:“概因范卿每日所讲,寡人已听过十数遍,如何能次次聚精会神?”
她这么说,叫底下的大夫们都尴尬的面面相觑,只好含糊其辞。
刘枢瞧了一眼末位的归灿,忽然道:“此篇寡人有一句不明,还请诸位讲解。”
范黎俯一俯身子,道:“王上请言,何句?”
刘枢道:“寡人不解,篇中所言‘上古盛教…天子云云’一句,又言‘当今诸侯…云云’一句,此段可是说明,上古天下为一,有天子乎?而今四分五裂,只存诸国乎?”
范黎怔了一怔,问:“王上何出此言?”
终于提到一点感兴趣的问题了,刘枢来了精神,接着说道:
“《史》载,须知统御天下方为天子,管辖一国则为诸侯。《礼》中又载,天子制十二旒,诸侯制九旒,当今天下,汉、齐、楚、郧均为九旒之制,为王国;郑、鲁为七旒之制,为公、伯之国;申、陈、蔡为五旒之制,为侯国;可见天下无十二旒制之国,更无天子。可《骄恣》中言,上古之人主能盛教于天下,岂非天子哉?”
范黎听完她这一通猜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这完全是讲学内容以外的东西,根本不着边际,殿中顿时鸦雀无声,长久的静默。
除了归灿,其他五人在一片静默中互相用眼神示意,那神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样子,倒像是想着如何搪塞过去才好的模样。
过了半晌,范黎才道:“王上,臣斗胆进言,上古之史料,如今十不存一,具体何如,今人不敢妄议。王上贵为一国之主,应时时正心修身,立德立言,勿叫其他杂说扰乱圣心才好。”
这话像一瓢冷水浇下来,把刘枢刚升起的热情又复打灭了,她有点后悔今天早早起来进这劳什子的学了,她大声道:
“范卿的意思,是说寡人德行不够,不配为一国之君吗?!还是说,寡人年介十四,竟还没有资格问国之政体吗?!”
听到这句,范黎立即拜下去,脑袋贴在青砖上,熟练的一套动作,熟练的应对方式:“臣万死不敢!臣只道王上一言一行皆为万民表率,德之不修,岂可为政?昔上古圣人年逾古稀亦自省德之不足,王上如今尚未成年,已觉足矣么?”
“这……”刘枢被他这一句话堵的不知该如何回应,细想来又找不到他话里的错处,只得憋着一肚子火气,哼了一声,道:
“寡人乏了,众卿且退下吧!”站起来就要走。
这可把一旁的闻喜吓了一跳,休学时辰还未到,王上却直接下了逐客令,这成何体统!恐怕今日的进学评点又要得个“中下”了。闻喜愁的两条眉毛都拧在一起,又无计可施。
阶下的侍讲大夫们显然也很意外,在堂堂昭阳殿,汉王竟如此明目张胆的不给讲师面子,这无论放在哪一国的国君身上都是不敢想的事。
实在是太任性胡为了!
他们朝上看了一眼,和上面目光相交的一刻,却又都纷纷低下了头,他们发觉,汉王年纪虽然幼小,样貌虽然稚嫩,但当她面无表情的生气的时候,却令人感到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不怒自威,凛然难犯,叫人不敢再与之对视第二眼。
侍讲大夫们什么也没再说,各自卷起案前的竹简,朝上拜了四拜,悉悉索索退出去,伴随着腰间叮叮当当一阵杂乱的玉佩撞击声,消失在昭阳殿的大门口。
汉王的余光扫到站在自己侧后方的闻喜,突然想起方才下辇时他的进言,便又开口道:
“归卿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