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朔望朝会,沣都城所有十七级以上的公卿大夫、文武将相都要天不亮就出门,于寅时正点奔赴王宫。
他们不约而同的在王宫最外一道宫门——司马门——前下马、验身、点卯,随后垂首步行进入这座王庭,几百位大夫按照官阶高低分两列排开。
每到这一日,王宫南侧的宫门会全部敞开,排队进入王宫的大夫身侧都跟着一个手提灯烛的王宫内侍,在黑暗中远远俯瞰,就像两条金色的长龙,缓缓向王庭里行进。
他们依次穿过覆盎门、笃礼门、公车门、杜门、稚门、南内门……直到抵达王庭北阙的蘄年殿,站定,静候大朝会的开始。这是一群已过不惑之年的男男女女,身为高级卿大夫,能够参加大朝会,代表他们都是国家的行政要员。
他们就在这样一片无聊的静默中各怀鬼胎,盘算着今日该怎样混过去,悄悄琢磨着相国又会有什么作为?会下达什么样的指示?会不会找自己的麻烦?
可笑的是,他们早早站在这座刘姓的王宫里,却没有几个人会去想那个王座上的孩子会干什么。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钟鼓楼上忽然敲响晨钟,厚重铿锵的钟声回荡在所有人头顶,传播到偌大宫殿群的每个角落,旷久不绝,这表示卯时已到。
紧接着,人们朝上望去,就见蘄年殿的十六道大门吱呀吱呀的缓缓洞开了。
九卿及以上的大夫们才有资格在这时鱼贯进入大殿的内部,他们一级一级登上八十一级台阶,在殿门前摘下佩剑,脱下官靴,然后弯下腰,拢起袖,以礼制中所要求的最恭敬的姿态,小碎步趋行来到殿内的丹阶之下,依次排好。
虽然以上动作颇为繁杂,但比起其他人还在外面受冻的处境,还是显得尊贵非凡。
大殿空旷无比,内有三十六根雕龙嵌凤的柱子,丈余粗细,疏落排列,轻松容下这几十号人,大殿最深处是九级涂有彩漆的御阶,全铺着地毯,一段平台之后又是九级御阶,而后又是九阶,阶上便是王座。
初升的阳光擦着地平线直射进蘄年殿来,刚好照在王座上,使王座看起来更加光芒四溢,凌然不可侵犯。
而此时,高处的王座空空如也。
大家又等了一会儿,日头慢慢移动,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看起来王上今日又要旷朝了。旷朝也没什么,反正相国会主持一切的。
正当大家这么想着的时候,只听一阵急促而清脆的环佩叮咚声在上方响起,这表示有什么人正在快步走来,而且是一位精力活跃的年轻人。
配合着这玉佩碰撞的叮铃声,随之而起的是内侍长闻喜高亢有力的宣报:“王——上——到——”
他这一声刚歇,殿门外左右站着的两个内侍又跟着齐声朝殿外群臣喊道:“王——上——到——”
宣报的声音从殿内传到殿外,再从殿外传到内南门、稚门、公车门……就这样一路传下去,从王宫的最核心区域传到最偏远的一端,此起彼伏,半晌才停。
接着,闻喜又唱诵道:“众臣听宣——跪!”
众大夫跟着呼啦啦跪下一片。
“拜!”
众大夫一起叩拜下去,额头和手掌都贴在地砖上。
“再拜!”
众大夫直起身,再一起叩下去。
“再拜!”
众大夫再次叩拜,统共是拜了三次,并山呼王号,“吾王万寿无疆!”
“兴——”
众大夫站起来,两手垂在身侧,准备开始今天的朝会。
以上“一跪三拜”重复三次,即为“三跪九叩”大礼。
在汉国,只有已经死去的祖先和当世在位的王上可以接受这种规格的礼仪。“三跪九叩”大礼也通常只在冬至大朝会和特大节日庆典时用到,平时则不必如此隆重繁琐。许多年逾花甲的老臣完成这项礼节都累得够呛。
闻喜唱完三遍,就退后几步,静静呆着。这时,车府令郎将官符韬捧着汉王佩剑从侧面走进来,只见这位少年将军双手捧着一柄三尺长剑,弯腰垂首,将王剑高举过头,一路走进来,将王剑稳稳放在王座前方的御案上,随后退下。另有太史令捧着一封装有国印的乌木匣子也放在御案前。
由于当今王上尚未成年,按制不可佩剑,也不掌印,所以每次朝会王剑和国印都要像这样由专门的官员护送上殿。
一切准备停当,天光已大亮,照汉例,汉王——也就是当今的刘枢——要先发表一番例行讲话,然后轮到各位卿大夫汇报国事。至于她讲话的内容,大体是些泛泛的假大空的勉励之词,自然也不需要她现想,都是提前由宫廷司正写好放在案前的,照着念就行了。
刘枢坐直身子,按常规先为众大夫赐了座,大夫们按顺序坐在早已准备好的软垫上。随后只见王座上的女孩垂眸瞟了一眼案前的朝会词,开始发言:
“汉之先后,受命不殆,四方攸同,奄有固土,祖王维辟,累世讫存,人主世牧其民,在治与德,先王之恩,以勖寡人,尔诸近臣,立于陛侧,沿及微功,慎戒不虞……”(改编自《尚书》)
她稍显稚嫩却又颇具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不紧不慢的道出这段标准公文制式的开场白,坐在下面首席的相国高傒听着听着,却微微眯起了眼,因为这段开场白虽然讲的很好,但根本不是司正写好的内容,是她在自由发挥!
高傒敏锐的朝上瞟了一眼,显然,他不太满意。
讲完以后,刘枢无聊的看了一圈下面死气沉沉的大夫们,道:“寡人听闻五漉城瘟疫四起,黔首罹难,农事不举,寡人痛心已极,诸卿为之奈何?”
这一句倒是符合计划内的提问,高傒松了口气,想来方才小汉王没有照本宣科,也许是因为嫌弃司正拟的言辞老旧而已。小孩子嘛,总是叛逆罢了,不足为虑。
高傒起身说道:“回王上,五漉之地,处汉国之鄙,与郑国相临,概病疫自郑国山民传来,臣以为谴附近翼城及霍城善医者及能匠造者驰援即可,另免五漉城课税一年,徭役一季,调粟米二千石济之,更显王恩浩荡,眷念子民之意。如本奏……”[注:鄙,边境]
他分条缕析的说完,然后呈上一卷竹简,闻喜走下台阶来接了,再送上去放在御案上慢慢展开,这奏疏上已经详详细细的写好了这件事情的应对方法和人员安排。
高傒重新坐下,根本没等上面说什么,他在殿中目光扫视一圈,问:“不知列位大夫以为如何?”
话音一落,几个大夫忙起身呼应他,有的说“相国所言极是!”
有的道“此举恰如其分!”
有的言“此策一出,五漉之疫,必顷刻而愈!”
大家一阵附和后,高傒露出一抹松弛而满意的微笑,与往常流程一样,事情大概就这样定下来了吧。
刘枢觉得有点儿无聊,自从三岁听政以来,这样的场面她少说也见过千百次了,鞠躬尽瘁的相国大夫总是把一切都替她打理的明明白白:
发言稿是提前拟好的;朝会讨论的问题也是提前敲定好的;任何政事的解决方案也都完完整整的记录在奏本当中。
她只是这个流程中最不用费力的一环,只需要轻轻点个头就行了,然后还能收获一波英明神武的赞誉。
往常刘枢是非常乐得清闲的,十四五岁的年纪,有大把时间用来玩乐,斗鸡走狗、田猎嬉戏,甚至不必次次参加每月的大朝会,她这个国君做的简直不能再轻松,有什么事都统统扔给相国顶着,岂不美哉?
在幼小的刘枢心里,相国那么厉害,一定能替她处理好任何事的,不愧是先父王信得过的顾命大夫,她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今天的大朝会里,刘枢却感觉到了一丝厌烦,说不出是什么具体的情绪,也道不明是因何而起,就是一种令她心生不悦的厌烦。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这个累世几十代祖传给她的国家,是不是有她没她都行?
她正神游着,突然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相国之策,臣不以为然。”
哎?这谁在唱反调?
所有人顺着声音来源看去,只见太师归婴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