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萧妄的身世(二)

    难以言说的噩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从榻上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息,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后背寝衣也湿了大片。捂着胸口缓了许久,才终于平静下来,轰然靠回到软枕上,望向窗外的冉冉升起的太阳。

    满院纯白的积雪将阳光映衬得格外刺目,凤凰树上的金铃嵌在其中,也晃出几分扎眼的金芒。

    沈盈缺不得不眯起眼,偏头躲开。

    找不到答案的疑问真是越来越多了,倘若这个梦也跟之前那些梦境一样,并非自己胡思乱想,而是一段真实的事件……

    一个身份尊贵、且长相与萧妄极肖的男孩,从汤泉行宫的山崖顶上摔死了。

    而他的母亲正因为什么,被一个男子玷污。

    一群内侍还口称那人为“陛下”。

    沈盈缺缓缓捏紧被角,只觉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什么t?不可言说的真相,急跳的心脏不仅没有安稳下来,反而跳得更加厉害,仿佛随时都要顺着喉管蹦出去。

    直到秋姜轻轻敲响门扉,询问她是否醒了,她才勉强抽回思绪。

    *

    和前几天一样,这天也是个高度警惕的日子。

    城门没有开,集市依旧空空荡荡,城中居民趁着天刚蒙蒙亮的当口,从地窖里头出来,匆匆补给了一些肉干井水,便重新钻回地窖里头,一步也不肯出来。

    沈盈缺照例洗漱完,以沈氏遗孤和百草堂宗主的身份,去军中为将士们加油鼓劲。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还算不错,没什么可值得担心的。

    直到郭子铭支支吾吾地告诉她,连续半个多月的大雪压毁了他们的地窖,和南下运粮的通路,储藏在地窖里头的粟米果蔬,不是被霜雪摧毁,就是被来地窖里避寒的蛇虫鼠蚁糟蹋,而新的补给又没法从别的地方运过来,再不赶紧想法子,至多半个月,他们就将弹尽粮绝。

    不等羯人攻打过来,自己就会先饿死在落凤城里头。

    “难道就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将粮草运过来?”沈盈缺死死盯着军帐正中木架上的一幅堪舆图,眉头锁得能压死蚊子,“我记得阿父当初在这里兴建城池的时候,是留了至少五条粮道的,有两条还是用墨家机关术造的,安全又隐蔽。”

    郭子铭却摆摆手,叹气道:“本来是有五条的。六年前大战的时候,为了掩护城中百姓平安撤离,退之亲自下令毁了两条。前两年雪崩频发,又压垮了一条,只剩下两条可以正常使用。但这两条,也是唯二没有任何地形遮挡的两条路,可谓一马平川,平时运送粮草辎重,若没有带齐足够的人马,都会被一些四处游走的羯人骑兵劫掠,更别说现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当口。”

    他边说边挠了挠头顶的发髻。

    短短几天,他的头发明显比刚刚重逢的时候稀疏了许多,鬓边也添了几块霜白,显然是为眼前的粮草困境愁煞了心力,实在没有办法,这才不得不向沈盈缺开口。

    沈盈缺沉默下来,片刻,转头对槐序道:“把老宅里头的粮食先搬一部分出来,给军中的将士,还有城中缺粮的百姓应急。”

    郭子铭张嘴要拦。

    她抬手打断,态度坚决道:“不必劝我。落凤城最坚固的城墙,是将士们用自己的身体铸造的。他们若是吃不饱,我也活不了多久。”

    郭子铭唇瓣干干翕动两下,叹了口气,到底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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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盈缺又继续盯着木架上的堪舆图,眼神专注,连周时予走到她身边,给她倒了一盏茶都不知道。

    就在大家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正想提醒她时间,让她先回去用午膳歇息的时候,她忽然转过头,问了郭子铭一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还有一条路,可以绕开羯人布在边境一带的斥候哨兵,从城里悄无声息地出去,寻找辎重粮草,郭伯伯能否在保持落凤城现而今守卫不变的情况下,给我拨一支轻骑。无需太多,一千便可。”

    郭子铭一愣,从位子上站起来,快步来到木架前,将这张早已烂熟于心的堪舆图上上下下又看一遍,连角落里的一棵树也不放过,“这周围不是藏了机关的树林,就是积了雪的高山,哪里还有别的路可供你出去?”

    沈盈缺微笑道:“有的。”

    抬手在堪舆图上面划出一条线路,解释道:“北线,可派一支轻骑,从琉阳塞入南阳,避开羯人的重兵所在,沿如今被羯人废弃的历代长城和塞垣,一路东去,突袭,取隆兴塞。只要出了塞口,便就再无阻挡,可直达南边的流月城,补充辎重和粮草。”

    “如果计划成功,一来一回,只要半个月便够。不仅如此,咱们还可以向流月城请求兵马增援,给咱们的城防边线更添一道强劲的助力。”

    郭子铭眼睛一亮,凑到堪舆图前仔细端详她指出的生机,鼻子几乎贴到图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很快,他便摇头否决道:“不行!太冒险了。出了琉阳便是羯人占领的地界。虽然有你指出的长城做掩,且那段城垒早已废弃,周边俱是荒野,应当没有羯人驻守,但毕竟是在他们的地盘里行军,犹如虎口拔牙,太危险了!况且——”

    他指着沈盈缺方才划出来的线路,神色凝重道:“这里从前虽是我们的地盘,但年代终归太过久远,地形地貌早已变迁,眼下这张堪舆图上所标出来的山关、水流,还有塞点,根本残缺不全,不能用作战时参考,这样贸然插入,与蒙眼夜行无异,绝对不可取!”

    沈盈缺却道:“关于这一带,我知道准确的路线。”

    郭子铭一怔,诧异地望着她,“你从哪知道的?”

    沈盈缺想起前世,阿弟随萧妄北伐,将南阳一带领土重新收回大乾治下,阿弟高兴得一整晚睡不着觉,特特将此番出征勘查来的地形绘成新的堪舆图,献宝一样得意洋洋地拿给她看。她也很是兴奋,为着父亲的遗愿终于有希望实现,于是照着那张新绘的堪舆图,和阿弟口中的一些补充性描述,做了一个巨大的沙盘,无偿赠给应天军,供他们使用。

    因是自己亲手制作,且还忙活了快一个月,她即便未曾亲临那里,但对那一带的地形也已经了如指掌。

    只是这些不好跟其他人说。

    于是扯谎道:“是广陵王殿下,他手里有一幅从羯兵手里缴获的堪舆图。我也因阿父与他的一点旧交,在都城同他见过几面,也看到了那幅堪舆图。对比咱们这张,细微之处虽然是有一些变化,但大致地理方位并没有太大改动,完全可以用作行军参考。”

    郭子铭眸光大亮,欣喜地一拍手掌,“太好了!若是广陵王殿下的堪舆图,那定然不会有错。我这就出去安排,让他们准备准备,即刻出发,保证在半个月之内,把新的补给和援军一并带回来。”

    说完又慈爱地拍了拍沈盈缺的脑袋,柔声安抚,“郡主忙活了大半天,应当也累了,快些回去用饭,好好休息一下吧。”

    沈盈缺却打开他的手,抬眸严肃地凝视他,“郭伯伯不打算让我带兵出去求援?”

    “当然不行!”郭子铭想也没想,断然否决,“你怎么能去?我承认,你这个计划的确可行,但风险过大。身经百战的老将都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更何况你一个毫无作战经验的小女娘?”

    “我的确毫无作战经验。”沈盈缺毫不避讳地道,“可看过亲眼看过广陵王那张堪舆图的人只有我一个,里头地貌有什么变化,也只有我一个人清楚,郭伯伯还能上哪儿去找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郭子铭一下语塞。

    沈盈缺又道:“郭伯伯,你应当清楚,我幼时同阿父学过一些羯语,我百草堂里的人因长年在南北两地走动,讲起羯语来更是和羯人无异,到时乔装入境,随机应变,这是你手底下其他兵马所没有的优势。倘若郭伯伯也认为这计划可行,我实在想不出来,你还有什么理由,不让我去领兵执行!就因为我是一个女娘吗?”

    “郭伯伯可别忘了,我阿母在我这个年纪,早就已经顶着战火周游南北两地,还曾数次披甲上马,帮我阿父掠阵。当时郭伯伯就在边上,难道当时你也曾质疑她是一个妇人,不堪委任吗?”

    郭子铭被她噎得说不出话,良久,才避开她灼灼投来的目光,低声道:“可是阿珩,不是郭伯伯不信任你的能力,而是……”

    他一顿,“而是你如今是郡主,又兼任百草堂宗主,身贵任重,万一……”

    沈盈缺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正因为担了这么重要的头衔,才更应该以身作则,用实际行动,为底下人做表率不是?难道郭伯伯这些年拼命挣军功,只是为了尽早把自己的位子提上去,好退居都城安乐窝,就再也不领兵打仗?”

    “况且我之所以力请出战,也并未为了给自己邀功,而是出于大局考虑。此行凶险,生死难料,领兵之人若没有足够的名望服众,只会让计划变得更糟。而郭伯伯和一些有经验的将士,都要驻守落凤,守护城中子民,稳定军心,走不脱。除了我,没有人能镇得住场,我也实在想不出来,军中还有谁比我更适合,但凡郭伯伯能举出一人,我定闭嘴不再多言。”

    郭子铭果然沉默下来,一个合适的人也保举不出口,转身一言不发t?地看着那张堪舆图,也不知在想什么,时不时回头看看沈盈缺,似在端详,又似在透过她,追忆其他人,眼里隐隐闪着泪光。

    最后,他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回身直视沈盈缺的眼睛,认真道:“好,就照你说的办。”

    第82章 萧妄的身世(三)

    计划既定,两人便再浪费时间,马上付诸行动。

    沈盈缺回老宅安排百草堂和黑甲卫的事,郭子铭则帮她去军中布置出城和行军的各项事宜。

    前后准备了三天,沈盈缺便带着以周时予为首的黑甲卫,以槐序、夷则为首的百草堂暗卫,以及郭子铭派给她两千轻骑,一道向北行进。

    ——其实一千轻骑就够了,黑甲卫和她身边的暗卫足以抵得上一千人的战斗力,可郭子铭放心不下,如何都要多塞点人手在她身边。若不是沈盈缺坚决拒绝,加上落凤城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他怕是要把整个沈家军都拨给她。

    借着夜色掩护,一行人纵马疾驰,很快便于翌日破晓之时,越过琉阳塞外最后一段模糊的边界,完全进入敌人敌境。

    百余年前,这里也曾是乾人的地盘,人烟密集,城池点点,灿若星河,繁华难言,而今被羯人蚕食,却是人去楼空,热闹不再,除了少数几处墙垣,尚可被设为塞点,用作消息或是物资的传递之外,其余地段就只能任由风雪侵蚀,化作颓垣。

    沈盈缺无暇感慨这些,一面观察周遭地形风貌,一面按照自己新绘下来的堪舆图,驱马在最前头带路,神经始终紧绷。

    周围的断崖落石、颓垣弃地,都成了他们的行军引导,和掩护所在。

    刚开始,行经的都是完全的荒野之地,纵马一天,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这给了他们急速行军的机会,每天能走三百里。可到了第三天,兵马逐渐接近北夏矢嗣王驻兵所在的隆兴塞时,意外便多了起来——

    就在当天傍晚,沈盈缺和先前一样,带着人顺一段废墙前行之时,在前探路的槐序突然发出示警,在距离他们不过几里外的地方,出现了一支几十人组成的羯人斥候小队,正与他们相对而来。

    两千精骑对几十人,他们自然是不虚的。

    但考虑到矢嗣王驻兵就在附近,且消灭羯兵也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正面冲突自然是能避免就尽量避免。

    沈盈缺当机立断,命大家停止行动,全部收拢,安抚好坐骑,紧贴墙根,静待那一队人马经过。当时双方距离最近的时刻仅二三十丈,沈盈缺甚至能听到对方主将隔着断墙传来的粗犷说笑声。

    但好在是有惊无险。

    待他们从断墙附近行过,人影蹄声皆消失在皑皑白雪中,沈盈缺才重新扬鞭,领人出发。

    本想一鼓作气,趁太阳还未落山前,直接翻越白鼬山脉,绕过隆兴塞,南下回到大乾境内的流月城,向他们求取此番行军所求的粮草辎重补给,再带回一些人马,增援落凤城。

    却不料午后天便开始飘雪,越下越大,待到傍晚时分已是肆虐如刀,冻得人肌肤发紫,浑身冰凉,马蹄也开始打滑,尽显疲态。

    这时候再去翻一座从没攀过的山,显然是不明智的。

    沈盈缺在堪舆图上仔细搜索一番,指着前方道:“此处往东走十里左右,有个前朝早年间留下来的兵驿,是为附近长城烽台的驻军而设的,如今应当已然废弃,但凑合着避一晚上雪应当还是可以的。咱们过去看看,若是可用,便在里头住一晚;若是不可用,再另想法子。”

    众人立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整队行去。

    依旧是槐序带人在前面探路,快到的时候,他先策马过去刺探,没多久,便纵马奔回来报:“启禀郡主,前方的确有个废弃的兵驿,破损得不算严重,可以住人,地方也不小,大家挤挤,应该能挤得下。兵驿后头还有一片林子,正好可供咱们拴马!”

    沈盈缺松了口气,其余众人也振奋起精神,跟着槐序扬鞭加快马速,很快,便到了那座废弃的兵驿。

    确如槐序所言,这里地方不算大,四四方方,前后分隔。四周原本还立着几面围墙,但因年久失修,墙体几处坍塌,“嘶嘶”漏风,算不得避雪佳处,但总好过彻夜在外头喝西北风。

    行军之人训练有素,到了宿地便开始埋头做自己的事,安置坐骑,喂饱马腹,然后才开始收拾自己被冰雪冻结浸湿的衣裳,做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槐序、夷则,以及另外三个黑甲卫,在外头轮流守夜。

    周时予绕着废驿兜兜转了一圈,寻到靠里的一间仅够一人躺卧的狭小储物间,给沈盈缺收拾出来,拿艾叶上上下下薰过一番,又在地上铺上一层厚厚的干草,最后再覆上一张蓄绒的暖氅,垫上包袱做枕,供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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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则抱着拂尘,背对她坐在门口照看火堆,用自己的身体充作大门,替她隔绝开外头的粗野军汉。

    “郡主莫怕,奴婢今夜不睡,就在这里守着您,您自管放心睡,渴了饿了尽管喊奴婢,奴婢随叫随到。”

    沈盈缺忍不住笑,“你自己都一整天没睡,还来给我守夜?不怕明日一早起不来,要人把你扛上马去?”

    周时予笑容温煦,背影叫跳动的火苗拉长到墙上,“只是一夜不睡,不算什么的。这些年,奴婢这些年跟在少主公身边南征北战,熬夜奔袭都是家常有的事。有一回,少主公为了能在羯人的多方围剿下突出重围,领着一帮精锐,靠芦苇秆儿在水里埋伏了三天三夜,上岸奇袭成功后,回帐歇了两个时辰,就立马乘胜追击,接连攻城两天三夜。奴婢当时就跟在他身边,刀山火海,什么苦都尝过,比较起来,今儿这有盖有庐的,已经是很幸福了。”

    沈盈缺沉默下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经常要这样去拼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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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是经常。”周时予道,拣起身边一根拐棍粗的干柴,拨了拨面前的火堆,“郡主是知道的,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有逆风局,自然也会有顺风局。真要日日都紧绷成这样,铁打的身子也早就受不住了。只不过……”

    他眼眸暗了暗,语气染上忧色,“少主公身子骨毕竟和常人不一样,又常年冲在最前线,往往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偶尔这般豁出性命拼一回也就罢了,多了定然扛不住。奴婢是真怕他哪天领兵出去,就再也回不来。”

    沈盈缺心头骤然缩紧,想起眼下萧妄还生死未卜,倘若以后真的再见不到,自己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为自己心里的一点小小醋意,跟他大发脾气,她便觉五脏六腑像灌进了冰块一般,又冷又痛。

    “其实你不必这样敲打我的。”

    沈盈缺盯着屋角一面残破的蛛网,叹气道,“我没打算永远不理他,也不是没有心的人,明知他待我这般好,还这般冷言相向,不识抬举。”

    周时予后背一僵,连忙转过身来,朝她叩首,战战兢兢,“郡主误会了,奴婢没有这意思,也不敢有这意思。只是想起少主公这些年的遭遇,心中有些不平,说漏嘴巴了。是奴婢不好,惹郡主不快,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他边说边要玩宫里“咚咚”不停磕头那套。

    沈盈缺最不喜欢这样,不耐烦地摆摆手,阻拦他,“我也没有责怪你,只是有感而发。你莫要这么紧张,叫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是什么刁蛮难伺候的恶主子呢。”

    说完,她又开始数那张破蛛网上有几个格,眉宇和网上的蛛线还要纠结难解,“其实我也不是有意为难你家少主公,就是、就是……”

    她咬着下唇,不知该怎么形容。

    周时予微笑抬头看她,“就是觉得不公平,是吗?少主公知道郡主的一切,而郡主却对他一无所知,所以郡主觉得自己不公平,少主公高高在上,而郡主一直处于被动,叫你很不安,是也不是?”

    他虽是残躯,一双眼睛却生得极亮,冬夜的火光一照,更显干净明亮,仿佛能洞察人心。

    沈盈缺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虽知他不是故意,但还是绕着耳边碎发,偏开脸,语气微微带起些许怒意,“难道不是这样?他说心悦我,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拿我当个孩子看。可对自个儿表妹,却是推心置腹,毫不保留,我难道不能跟他生一下气吗?”

    少女静静偎在火光下,妩媚天成的脸蛋镀上一层持重的金,俨然已脱t?离幼时稚嫩,露出成年人的稳重成熟,可唇尖高高噘起的嘴珠,和眉心淡淡皱起折痕,仍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让人一见,便满心怜爱,一门心思只想将她捧在心尖上哄。

    周时予忍俊不禁,声音跟着放柔:“郡主说得在理,的确是我家少主公不是,奴婢在此,替少主公向郡主赔罪。等少主公平安回来,奴婢便揪着他耳朵,亲自过来跟郡主认错,一直认到郡主满意为止,如何?”

    沈盈缺哼声,“光认错有何用,还不是什么都瞒着,不肯告诉我。”

    周时予嗔道:“怎会!郡主是少主公的心头肉,凡是郡主想要,哪怕是天上的月亮,少主公也会给郡主摘来!”

    怕这话力度不够,他补了一句:“哪怕少主公不肯给郡主摘,奴婢也会给郡主摘!”

    沈盈缺从懊恼中抬起眼,眸底叫他哄得闪起星辰般的碎光,美不胜收。

    周时予也不禁对她这一笑勾起嘴角。

    然片刻,她又垂下长长的睫毛,蹙眉叹息道:“算了吧,你跟你家少主公同穿一条裤子,他不点这头,你敢吱半点儿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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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时予笑,“少主公不会不点头的。哪怕事后听说后会生奴婢的气,但只要郡主高兴,他也就没话说了。”

    沈盈缺挑眉,“真的?”

    “千真万确!”

    “那我现在想请周公公为我如实解一些惑,周公公可否不要推辞?”

    “郡主有吩咐,奴婢自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

    沈盈缺手掌拍地以示敬佩,墙角的半张蛛网都被她震掉一角,不等周时予反应过来,就眯起眉眼,笑得像一只狐狸,“那敢问周公公,萧桓是何人?和你家少主公又是什么关系?”

    周时予脸上笑容登时僵成一盆凝固的石灰,动也不能动。

    沈盈缺静静打量他半晌,见他张口结舌,双眼突出,额头湿得能当场来场雷雨,再吓下去怕是要把自己舌头咬断,又“善解人意”地道:“若实在为难,我可以换个问题。”

    “豫章王府的正经世子,可是萧桓?”

    “你家少主公和他的皇叔,也便是先皇嘉祐帝,又是什么关系?”

    周时予这下连身体也凝固住,僵僵立在夜风中,随时都会碎成齑粉。

    第83章 萧妄的身世(四)

    这可真是自个儿把自个儿逼入绝境了。

    万万没想到,这么一段亲切温和的对话,居然是她给自己挖的深渊巨坑,怪道他那一向冷静持重的少主公总是动不动就被这位郡主气得怒发冲冠,也忒防不胜防了。

    周时予抬袖擦了擦脑门上“哗哗”渗出的汗珠,朝她干笑,“郡主糊涂了,怎么会想到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哈哈,哈哈——”

    沈盈缺扬了下眉梢,“是吗?那你敢用你家少主公的性命起誓,你家少主公和萧桓没有任何关系,跟先帝也当真只是普通叔侄?”

    周时予咽了咽唾沫,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像是不愿出卖萧妄,又不敢违逆沈盈缺,索性用沉默跟她对抗到底。

    沈盈缺静静看着他,很有耐心跟他耗,牵唇想说:“距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咱们大可以试试看,到底谁更加有耐心。”

    却也就在这时,外间传入了一道深沉而尖锐的哨声。

    ——是守夜人发出的警示,提醒他们发生了紧急情况。

    沈盈缺猛地转过头。

    刚换班回来、正靠在兵驿大门口闭目休息的槐序也迅速醒来,抱着佩剑从地上一跃而起,朝地上的伙伴喊:“有情况!都醒醒!”

    一个值夜的黑甲卫疾奔而入,喊道:“郡主,后面来了一拨人马,仿佛是羯人。大约是雪下得太大,他们点不着火把,咱们也就没发现,等看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咱们不到两里地了!看着像是运送粮草的车队,应也是想来此处过夜!”

    躺在地上睡觉的将士们这时已经全部惊醒,纷纷抓起身边的武器,严阵待敌。

    沈盈缺整理衣裳,从那间独立隔间绕出去,攀上院里一面塌了一半的围墙,朝白天来的方向张望,果然瞧见一队拖着车队的人马,正顶风冒雪,于夜色中朝他们这边姗姗行来。

    周时予站在墙根底下,展开双臂等着接人,免得她从墙上摔下来,一面伸长脖子焦急问:“是否马上离开?”

    沈盈缺高高而立,环顾四周。

    周围全是旷野,除了不远处那片不大的林子,目之所及皆是平原,一览无余,若他们就这样带着两千人和马匹从这离开,定然会被对方发现,免不了就是一番恶战,耗时又耗力,还有被其他羯人发现的危险,他们耽误不起。

    于是从墙头一跃而下,果然道:“不。所有人立刻消除自己的痕迹,撤到后方林子里去,等他们在这里安顿好以后,再找机会从这离开。”

    周时予拱手道:“是。”

    下去传令。

    将士们很快行动起来,将驿内所有痕迹都消灭干净,便有序而迅速地从里头撤出,借着夜色和大雪的遮掩,无声无息地散入了数丈之外的林子里,消失不见。

    仿佛这里从来没有来过人。

    沈盈缺藏在队伍最前面的一棵乔木后头,密切观察那帮人的动向。周时予、槐序、夷围成一道半弧,护在她身边。其余将士则以他们为圆心,向周围散开,和她一样紧紧盯着那伙人瞧。

    眼下南北双方已然开战,根据最新的战报,萧妄率领的应天军吃了败仗,行踪不明。羯人乘胜追击,挥师南下,想趁这机会一举将大乾吞没,统一南北。

    边境一带已是战火纷飞,建康也不得安宁。

    然这般大规模的行军打仗,饶是羯人再善斗,也终会吃不消,尤其在南朝最后的防线——京口,始终未传来捷报的情况下,气势和兵马武器上的损耗,都叫人不容乐观。

    眼前这支羯人队伍,便是带着粮草辎重,以及羯人皇帝的命他们速战速决的最后通牒,奔京口而去的。

    因前后方都催得急,运送的人马在路上已接连走了几个日夜,人和马匹都疲惫不堪,今夜又遇上大雪,他们更加寸步难行,知道附近有这样一个废弃的兵驿,便临时拐了过来,想休息一下。

    “动作麻利些,把车先往里赶,敢叫粮草着半点霜,老子要你们好看!”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百夫长,躲在一片半塌的屋檐下吆五喝六,手里的马鞭挥得比风雪还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士兵们在他的指挥下,将装载着粮草辎重的长长车队停在院子里,拿油布盖严实,待百夫长检查完毕,他们才涌入驿内。没多久,里头便亮起火光,伴着杂乱的说话声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约莫过了一炷香,里头的动静渐渐消失,最后彻底安静下来,应当是都睡了下去。

    雪也恰好在这时候停了。

    沈盈缺又耐心等了一炷香,朝提剑护在她右侧的槐序耳语两声。

    槐序便猫起腰,运足轻功悄无声息地潜伏过去,一盏茶后,他又摸了回来,在沈盈缺耳边低声道:“探清楚了。只有两个卫兵,一左一右守在大门口,其余人都在里头睡觉。”

    夷则问:“要不要趁现在赶紧走?”

    沈盈缺原本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可现在,望着兵驿内那几辆载满粮草辎重的大车,她又改了主意:“你们还记得,我们这次去流月城的目的吗?”

    周时予最先明白过来,“郡主是想劫他们的粮?这倒是个好主意,不仅不用再冒险翻越那座地形不明的白鼬山,还能提前回去解决城里的饥荒。”他眼里露出惊喜之色。

    沈盈缺看向槐序和夷则,“能做到吗?”

    槐序和夷则互看一眼,抱拳齐声道:“可以一试。”

    说完便一东一西,绕着坍塌的围墙,无声无息地潜到了废驿那扇早已没了大门的左右两侧。

    门前燃着火杖,两个身材壮硕的狄人士兵怀里抱着刀,站在前方土台的两端,走来走去。

    兄弟二人藏身在两侧的断墙后,远远对望一眼,做了个一起行动的手势,约定三息后一块动手,时间一到,两人立刻纵身从墙后跃出,如猛虎一般,朝着前方两名守卫扑去。

    夷则从靴里抽出一把匕首,刃口磨得极锋,见血封喉。

    那羯兵别说反抗,连人影都还没看清楚,喉上便擦过一丝寒意,血当即喷了出来。他连忙捂住脖子,下意识张口要喊人,又被一只强力的手紧紧捂住嘴,发不出半点声音。

    然这羯人兵也不t?是吃干饭的,都这样了还在奋力挣扭,企图拔出腰间的弯刀,挣扎间,刀掉落下去,夷则一脚勾住了刀鞘,免得坠地发出动静,再双手压住身前这还没死透的羯兵头颅两侧,猛地发力,往侧旁扭了一下。

    就听“咔嚓”一声脆响,这羯兵的脖颈被生生拧到了另一边,瞳孔涣散,再无任何生机。

    夷则立即连人带刀,将他拖到方才自己藏身的那堵断墙后面,掩在黑暗中。那厢槐序也已得手,整理好现场出来,和夷则交换了个眼神,分头去解停在院子里的车马绳索,预备一道带离兵驿,向沈盈缺复命。

    为防万一,夷则还摸出一管百草堂秘制的迷药,能让人闻了,睡上三天醒不过来,转身正打算给屋里满地呼呼大睡的羯兵吹上一口。

    就和一个提着裤子、正准备去屋外解手的羯兵,来了个照面。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两人都僵在原地怔住,互相瞪了半天眼,才终于有了第一反应——

    夷则飞快掷出那把染血的匕首,朝那人喉咙而去,可到底比不上人家开口的速度。

    就听一道杀鸡抹脖般的叫喊。

    满屋酣睡的人都被惊醒,骂骂咧咧睁开眼,问是哪个王八羔子打扰他们休息,就见一个脖子上插着匕首的同伴,直挺挺地倒在他们身上,鲜血喷了他们一脸。

    “快起来!有点子,一块上!”

    蓄着山羊胡子的百夫长抓起脑袋底下枕着的弯刀,边喊黑话,边朝门外的夷则劈去。其余人跟着抽出武器,一拥而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槐序和夷则身手虽然不错,能够以一当十,但几百个人一块冲上来,他们也是难以招架。很快,两人身上都落了伤。

    眼见百夫长手里的弯刀就要砍至脖颈,两人都没办法再躲闪。

    千钧一发。

    一支细小却力道十足的袖/弩/短箭,忽然破空而来,伴随“呼呼”的裂风声,精准地射中百夫长挥打的右手手腕。

    “啊——”

    那名百夫长当即松脱手里的刀,捂住手腕,杀猪般嚎叫起来,扭头正要寻是谁下的暗箭,伴着一道呼呼风声,身后斜旁方向霍然杀来一柄臂长的虎头大刀,重重劈在他面门之上。

    百夫长瞬间瞪直了眼,呜咽一声,仰面跌倒在地上。

    “快!趴下!”

    挥刀的那名黑甲卫朝槐序和夷则高声大喊,来不及解释,就先趴了下来。

    槐序和夷则立马照办。

    面颊贴上冷硬的地面的一瞬,数百支利箭便如一面张开的惊天巨网,咆哮着向驿站扑袭而来。一波结束,还有一波。

    羯兵们没来得及逃窜,就被箭镞捅成筛子,当场便少了一半人。侥幸活下来的一半,则被重新从地上暴起的槐序、夷则、那位执虎头大刀的黑甲卫,以及冲进来的两千将士,尽数绞杀干净,一个也没留。

    冰雪融化后的泥泞地面,污血横流,到处倒着横七竖八的尸首。

    夷则和那名黑甲卫都受了伤,被周时予领下去裹伤。槐序指挥人清理现场,将那些装有粮草辎重的车马收归己有。

    “属下无用,竟打草惊蛇,还要郡主动用袖/弩,出手帮忙,当真该死!”

    夷则靠坐在院里临时搭建起来的医棚内,满面通红,低着头,不敢直视沈盈缺的眼睛。

    沈盈缺笑着安抚他:“再周密的计划都难逃意外,更何况我这临时打起的主意。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我们一个人也没损失,就抢回来这么多补给,拿到正经军队里头,也够吹上一辈子。”

    话虽这么说,夷则还是觉得跌份儿,拱手道:“眼下粮草和辎重暂时是不用担心了,但援军还是要请。属下恳请郡主派属下继续往东赶往流月城求援,将功补过。”

    ——请援军不需要保护粮草辎重,一个人足够,而且目标还小,更容易避开敌人的盯梢,行动更加方便。

    沈盈缺看了眼他肩膀上的伤,却是担心,“坚持得住吗?外头危机四伏,可不是逞强的时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夷则大手一挥,“一点小伤,不碍事的。若是这样就倒地不起,我也别在百草堂混了。”

    沈盈缺又问了旁边的医士,听到确实只是皮外伤,没伤到筋骨,夷则又格外坚持,她也便点头同意,从袖底的暗格里摸出堪舆图,正准备为他指接下来的路。

    槐序却绷着脸,匆匆跑来,“郡主,外面又来了一拨人,穿着新应军的衣裳。看不清有多少,但肯定比咱们多。”

    ——新应军是天禧帝的专属军队,只听他一人行事,这节骨眼突然出现在南北两边的交界地,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那家伙到底又在筹划什么?

    倘若没有之前在落凤城抓到三更堂死士的事,他们自然没必要紧张,可现在……

    扫了眼医棚里受伤的将士们,沈盈缺双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斟酌片刻,对槐序道:“先不要轻举妄动,让他们过来,咱们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横竖落凤城里发生的事还没漏出去,他们应当还不知道自己的底已经被咱们摸清楚了,以为咱们跟他们还是同一条船上的,不会随便对咱们下手。咱们顺势装一装,先把他们稳住,等精力恢复过来,再想其他办法。”

    槐序听完,紧锁的眉头却没松开半点,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支支吾吾地开口:“呃,那个……他们的领队是、是太子殿下……”

    沈盈缺眼皮一跳,堪舆图从指尖松落,无声地掉在沾满泥泞的雪地上。

    第84章 萧妄的身世(五)

    遇上这样一场狂风暴雪,萧意卿也始料未及。

    自打上回禁足令解除,他和他的父皇在太极殿深谈了一宿,他们两人便达成了共识——由他带领新应军,代替萧妄前去边境平乱。

    即便他仍旧不喜欢他这位父皇,与之合作简直比当初投靠荀氏,还要让他不爽;

    也即便这场北伐之战,与他父皇当初的构想有些出入,闹不好,还会让先前好不容易挣来的结果鸡飞蛋打……

    而最大的出入,无疑就是萧妄的失踪——

    按照天禧帝的计划,萧妄的确会在这场北伐中丧命,但不是在这一开始,而是应当在他拿下兖州,攻克洛阳的时候。

    应天军里头有天禧帝安排的内应,只要萧妄领人冲进洛阳神宫,令羯兵投降,无论最后能不能诛杀北夏皇帝,都会有人趁他们兵倦马怠之时,诛杀萧妄,剿灭他的部下,再给他扣上一个意图谋反、在洛阳称帝的名头,夺下他收服洛阳的功劳。

    等讨伐萧妄的呼声在民间发酵,萧意卿再以新主将的头衔,接替萧妄继续北伐,剿灭羯人残余势力,收复失地,统一南北。

    既能以逸待劳,名利双收,又能解决登天路上最后一块、也是最大的一块绊脚石。

    可谓一箭双雕。

    萧意卿和天禧帝都觉得这个主意很是不错。

    可现在……

    望着穹顶如黑色潮水般不断翻涌的彤云,和刀子般不停剐过脸颊的雪花,萧意卿握紧手里的缰绳,整张脸阴沉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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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是别人,出了这样的意外,他大约不会这般上心,只当是那人自己实力不济,提前着了羯人的道,落了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可换成萧妄,他却不敢这般草草了事。

    毕竟是曾经亲手斩杀过他、从他手里抢走皇位的人啊……

    说来或许没有人相信,他最开始也不相信,自己竟还有一个前世,还是那样一个惨淡结局。以为是自己在东宫被禁足太久,产生了幻觉,他还让守拙去御医署请人给他诊脉。直到那些梦境与现实逐一对应,而梦里的喜怒哀乐,也开始有了真实的情感,他才不敢再不当一回事。

    所以这回也是萧妄给他设下的陷阱吗?

    应天军在南阳一带全军溃败,却寻不到一具乾人相貌的尸首,而仅有些许应天军留守的京口,竟是到了现在,还没有被攻破。

    中计的究竟是萧妄,还是他们自己?

    萧意卿不敢妄言,心脏一阵克制不住地急跳,像是无数只马蜂,在一个没有出口的琉璃罩子里毫无章法地“嗡嗡”乱飞-

    “别害怕,也别担心,总会有法子的。”

    甜软的声音宛如隆冬腊月破云而出的阳光,从记忆深处传来,狠狠打在他心上,他攥着缰绳的手不禁控制不住微微发颤。

    有些鸟儿是注定不会被永远关在笼子里的,就像有些人只要见过一面,就注定无法忘记,即便骗得过自己的脑子t?,也骗不过自己的心。

    而沈盈缺,就是那样一个命中注定。

    他承认,第一次在落凤城遇到她的时候,他对她并没什么好感。

    毕竟那时候,他刚刚被他那位好父亲、好皇帝扣上一个并不存在的罪名,发配到边境穷苦之地自生自灭,心情之低落,胸中之苦闷,不言而喻。

    而她偏又是那样一个张扬的性子,热情、天真、跳脱,像一只扑腾着柔软鲜亮的翅膀、刚从温暖家巢里溜出来、只为见识外间大好风光的雀鸟,一旦开口跟你讲话,就能缠着你叽叽喳喳一整天,即便被讨厌了也感觉不出来。

    那是他最憎恨的品质。

    尤其当他们的年纪如此相近、自己的身份还比她尊贵、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她那样无忧无虑的人生的时候。

    他以为,他会憎恨一辈子。

    即便后来她家破人亡,成了他的未婚妻,甚至嫁给他为妻,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对她有什么改观,只是一个女人罢了。

    直到那天,他在众人送来的新婚贺礼里头,发现了一支装在紫檀木嵌玉匣子里的金笄——

    笄身透雕凤凰花纹样,笄头更是用盘丝工艺,将无数细如蚕线的金丝,扭结成凤凰花的形状,再绕以赤丝上色,镶以玛瑙淬光。持笄的手一动,花瓣便会轻颤着流淌出一地碎金流赤的光斑,恍若漫山遍野的凤凰花齐齐绽放。

    如此巧夺天工的技艺,连宫里都不曾有过。

    守拙说,是广陵王府送来的贺礼,弥补他当初未能亲自到场为太子妃庆贺笄礼的遗憾,并祝她及笄吉乐。

    对她的婚事倒是只字不提。

    呵。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向孤高自许,连皇帝的千秋节都敢不做任何表示的广陵王,居然会给一个跟他只有一层堂侄媳妇关系的小女娘送贺礼,送的还是这么一件含义暧昧的长笄。

    平生头一回,他生出一种被人觊觎了自己女人的不爽之感。

    也是平生头一回,他对除了皇位以外的东西,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占有之欲。

    金笄,他没收了;

    太子妃的寝屋,他也越发不愿过去。

    整日不是待在书房,就是去沈令宜那里留宿,流水一般地给沈令宜送礼物,每一样都比萧妄送给沈盈缺的贵重,且每一样都要让他那位太子妃亲自过目,美其名曰“跟东宫主妃报备”。

    看着沈令宜在她面前炫耀,将她激得满面怒红,欲哭无泪,他心里报复的快感,简直美妙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以为这样,自己应当就能畅快了。

    却不想,之后每一次见到沈盈缺,见到他那位目中无人的皇叔,他心口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凝滞感,如鲠在喉,即便他二人从来不曾有过任何逾矩之行,甚至连话都不曾说过。

    然心魔却已然在他不自知的情况下种下,一朝成念,一念成执。

    自那以后,他就像疯了一般,听说萧妄回京,就以为他是来见那丫头,要带她私奔的;看见沈蹊征战回来,给她带来京外各地新奇的土仪,他都觉是萧妄在假借沈蹊的手,跟她私相授受;梦里更是不知多少回,亲眼看见萧妄和那丫头私下见面,颠鸾倒凤,你侬我侬。

    完全不把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夫婿当一回事。

    以至于后来,他战胜他那不成器的阿弟吴兴王,成功登基为帝,第一件事,便是要他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叔好看!

    沈令宜有意趁洛阳百姓涌入万象神宫赏花之时,放羯人进宫,抓走沈盈缺,他假装不知。

    荀皇后……哦不,应该是荀太后,她借着这个机会,下令诛杀沈蹊,给沈家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他置若罔闻。

    那丫头,就该这样狠狠罚上一顿,否则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妻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对自己的夫婿言听计从-

    “你真不配得到她的爱。”

    那日洛阳新雪初霁,满城红霞,浓得胜血,像是在为那些含冤而死的将士无声哀悼。

    而萧妄就是在这样一片绚烂的晚霞中,提着剑,揪着他的衣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他如猪狗一般,从龙椅上拖拽下来。

    冷硬的嗓音刮在他耳边,比外间的霜雪还要砭人肌骨。

    饶他自己也是一个上过战场、经历过生死搏杀的人,也忍不住骨子里打颤。

    怎奈他天生反骨,越是这般直接讥讽他,他越是要奋起反击,“总比你好,默默喜欢了这么久,她却连你是谁也不知道。”

    这话当真畅快。

    萧妄当时暴怒的眼神,他哪怕转世重生了一回,也记得清清楚楚。哪怕一说完,自己就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在榻上足足养了小半个月,他也觉值了。

    “无论皇叔怎么对朕,朕都不会去救她了,朕手底下的兵也不会去救她。皇叔若真这般在意,为何不亲自去一趟北夏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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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挣扎着,给萧妄下了最后通牒。

    他知道,这家伙一定会去的,就像当初落凤城之难,萧妄明明刚在京口一战中受了重伤,听说她有难,还是不顾一切地赶过去一样。

    他也期盼萧妄能够过去。

    唯有这样,他才能借羯人之手,顺利搬开这块对他皇位最具威胁力的绊脚石;也唯有这家伙亲自出马,那丫头才有获救的希望。

    而萧妄也的确不负他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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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你不说,我也必然要去的。她活,你活;她死……”萧妄冷笑,凑到他耳边,单寒的声线宛如拭过雪的刀锋,森冷入骨,“我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由衷打了个寒颤。

    望着那家伙铿锵离去的背影,他心里本该被计谋得逞的酣畅之感填得满满当当,却不知为何,只余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涩。

    冥冥中,像是有什么预感,一旦让这家伙成功把人救出来,那丫头就再也不可能属于他了。

    “不……你不许去!不许去!朕命你回来,马上回来!”

    他发疯一般地朝门外大吼,不顾左右的劝阻,拼命朝萧妄离开的方向狂奔,跌跌撞撞,摔得头破血流,身边的人也跟着无端挨了他的打。

    可直到一口血水从他嘴里喷出,红了整片衣襟,他扶着廊柱摇摇晃晃晕倒,嘴里依旧不肯服输地喊着:“她……是我的……”

    ——这句他曾以为,一辈子都不可能用在沈盈缺身上的话。

    接下来的时日,他病倒在榻上,时昏时醒。

    梦里见过最多的,竟是那日落凤城初见,她在开满鲜红花盏的凤凰树下,盈盈对他笑;以及大婚那日,他没有应沈令宜的请求离开,继续留在她身边,亲手为她折一枝凤凰花,簪在她发上,和她补完那个迟到了许多年的洞房花烛夜。

    那一刻,当真美妙,比斗倒秋家、登上皇位,还让他欲罢不能。

    可等他真正醒来,等待他的却是——萧妄的确如他所愿,失踪漠北,沈盈缺也安然回到他身边,可荀太后却在他昏迷期间,和荀家父子、沈令宜兄妹一道联手,欺上瞒下,把控朝纲,不仅把北边好不容易收回来的失地,丢得一干二净,还要用她的阿珩,去换他们在南边重新苟延残喘的机会。

    简直可笑至极!

    当天晚上,他便将荀家和沈家留下的余孽,全部消灭殆尽,夺回了那朵能救她性命的十二因缘莲,可还没等他跟她解释清楚,她就像一朵枯萎的花朵,从数十丈高楼上决然跃了下来。

    没有一点留恋。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时的感觉,只觉得整个人都凝固了,像是被按下了什么机栝,所有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再与他无关。

    也是直到后来,他被萧妄亲手绑上五凤楼,当着阖城百姓的面,一刀一刀凌迟处死,却也感觉不到半点痛苦,反而还有一种解脱的释然,他才终于知晓,那种感觉叫“心碎”。

    而今生想起这一切,那种转世之后依旧无法去除的凛冽刺痛感,便是“哀莫大于心死”。

    ——她死在了自己最爱她的那一年,而她的离去,也从来不是一场稍纵即逝的暴雨,而是延及一生的漫长潮湿。

    萧意卿坐在马上,缓缓闭上了眼。

    刚从废弃兵驿探路回来的守拙看到这一幕,不由强行停住脚,刚刚在废驿里见到的人虽叫他震惊不已,他还是不敢在这时候,贸然打扰他。

    “有话快说,孤可没有太多的耐心。”

    萧意卿忽然开口,眼睛仍旧紧紧闭着,像是在为连日的行军奔波而闭目养神,又仿佛是平复什么难以抑制的心绪,俊秀的剑眉都拧成一团。

    守拙犹豫了下,小声道:“前方兵驿果然有人,是t?、是……”

    他舌头打结,半天挤不出接下来的话。

    萧意卿脸色沉下,显然又要发火。

    随守拙一块过来的周时予,索性替他开口:“奴婢奉自家主子之命,来请太子殿下进屋一叙。”

    听到这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萧意卿心头猛然一震,不敢相信地睁开眼。他身后的新应军将士们,也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险些摔了手里照明用的火把。

    “听闻皇叔在南阳遇袭,生死未卜,父皇甚为担忧,特派孤领兵前来救援。孤在南阳附近搜寻半个月,毫无所获,以为皇叔连尸骨都叫羯人抢了去,心里正当难过,却不想竟在这里遇上周公公,当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知皇叔现下如何?可是有伤在身?若遇上什么疑难,大可告诉孤,看在萧氏皇家血缘的份上,孤定全力以赴,救助于他。”

    萧意卿凝视着周时予,一本正经地说。

    俊逸的面容在火光中半明半暗,让人捉摸不清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周时予笑着朝他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多谢太子殿下的好意,奴婢代少主公领了。只是这次出征,奴婢并未跟随在少主公左右,也不知他眼下如何。适才说的那位主子,也并不是他。”

    “虽然如此,奴婢还是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位主子的分量,并不比少主公轻,太子殿下一定乐意亲自去见。”

    边说,边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举在火光里,供萧意卿看个分明。

    挂在纤绳上的无瑕羊脂白玉,随往来的风雪微微晃动,忽闪忽闪,烁出星辰般耀眼的碎光。镂空的瑶草纹在风中舒展腰肢,栩栩如生,拿鼻子仔细分辨,似乎还能嗅到淡淡的草药清香,和独属于女子的甜腻芬芳。

    萧意卿阴鸷的脸色陡然一变,双脚动得太过无意识,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第85章 萧妄的身世(六)

    小小一间兵驿,荒废了百余年无人问津,今日一个晚上竟就破天荒地迎来三拨人。若是驿内有什么精怪缚灵,怕是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撞了什么邪。

    适才休息的小隔间内,沈盈缺站在一扇窗扉脱落的破窗前,望着雪花吹出风的形状,心中咋舌感叹,这种时候,自己居然还有心思琢磨这些有的没的。

    门外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

    先是萧意卿担着两肩白雪,匆忙入内;周时予紧随其后,后头跟着槐序,夷则也不顾身上的伤,一瘸一拐地踉跄走来。

    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围在萧意卿旁边,虽没靠近,却都把身子绷成一张拉满的弓,死死盯着萧意卿的一举一动,只要他有任何妄动之举,他们都会立刻像豹子一样飞扑上去,将他摁在地上,使劲撕咬。

    萧意卿却仿佛没看见,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倩影,一动不动,恍若凝固。鸦羽般浓长的睫毛叫冰雪凝出一层霜白,衬得他猫眼般紧缩的瞳孔越发黑浓,里头惊讶有之,喜悦亦有之,仔细分辨,竟隐隐还带了几分歉疚。

    周时予眉心微褶,对他的失礼之举很是不满,但还是依照礼数,拱手帮他通报道:“郡主,人已带到。”

    沈盈缺也很不喜萧意卿这样盯着自己,扭开脸,对周时予道:“公公辛苦了,先下去吧,我和太子殿下单独聊聊。”

    周时予瞥了眼萧意卿,微有迟疑,但还是颔首道:“是。”恭敬退下。

    槐序和夷则也跟着离开隔间,但还是守在门外半丈远的地方,紧紧盯着屋内情况,以防万一。外间的黑甲卫和百草堂暗卫也绷紧神经,握着自己的武器,密切关注里头的一举一动。

    这样的戒备不会让人舒服,守拙等在外头院子里,都紧张得不停拿袖子擦脑门上的汗。

    萧意卿作为当事人,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倘若换成平时,以他的傲气,少不得要大发雷霆,可现在,他却半点气也生不出来,望着眼前朝思暮想的心尖人,只觉一股难言的喜悦将胸膛填满,要不是顾及她现下对自己还没什么好脸色,他恨不能马上冲上去将人搂入怀中,紧紧地,一辈子不放手。

    “阿珩……”他干哑地唤了声,长睫飞快扇动,低垂下来,“你近来……可好?”

    沈盈缺听出他声音里的胆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懒得多想,收回视线无甚表情地答:“托殿下洪福,我姑且还活着。倒是殿下,这大半年一直禁足在东宫,不准涉足朝堂,怕是不好过吧。”

    她言辞里的机锋尖锐到毫不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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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意卿的心狠狠往下一沉,知道是自己活该,苦笑了一声,没有反驳,只道:“你无事就好。这里是羯人的地盘,你作何跑这里来,还带了那么多轻骑?看着像是沈家的部曲。可是落凤城出了什么事?外头那些羯兵,也是你命人收拾的?”

    沈盈缺看了他一眼,面色如常道:“是我干的。眼下南北两边已然开战,落凤城作为交界地,自然也要尽快防备起来。粮草、辎重,还有兵马,城中都还短缺,我是取道此处,去流月城求援的。半路遇上这些羯兵,便顺手打了。”

    这话说得轻巧,但萧意卿扫一眼废驿内到现在都还没收拾完的战后残局,便知当时状况有多凶险。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后怕地攫住沈盈缺的手腕,“这里太危险,你不能再多逗留!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去。兵马粮草我这还有,你带些回去,足够应付到战事结束。”

    沈盈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甩着自己的手,斥道:“放开!你放开!”

    槐序和夷则疾步入内,一人一只手,硬生生将萧意卿从她身边拽开。

    外间留守的黑甲卫和百草堂暗卫也跟着围上来,隔着隔间狭窄破败的小门,怒目警告地瞪视着他。

    萧意卿挣扎着扭动两只被反剪到背后的手,对这些毫不遮掩的敌意视而不见,一门心思焦急地冲沈盈缺喊:“阿珩,我知你现在不肯信我,之前的一切,也的确是我不对,我没有脸求你原谅,但这回,我当真没有恶意,只是希望你好好的。”

    “是吗?”

    沈盈缺挑眉睨着他,眼里满是讥讽而怀疑,“太子殿下的好意,我可无福消受。况且这次行动是我提出来的,我若不身先士卒,如何能叫城中百姓相信,我沈家军依旧能征善战,和当年一样能护住城池,护住他们?”

    萧意卿被她神情和言语里那种陌生的冷漠刺痛,心口一阵痉挛。

    曾几何时,她看见自己的时候,脸上只有抑制不住的欢愉,望向他的目光也热烈而明亮,像盛夏火热的骄阳,无论荀皇后如何挖苦贬低他,她都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值得她所有炽烈的崇拜。

    可现在……

    闭目艰涩地咬了咬后槽牙,萧意卿重新睁开眼,看着她道:“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落凤城里的百姓,还是为了他?”

    沈盈缺眼皮一跳,虽不曾细问这个“他”是谁,可两人似乎都心知肚明。

    “这与太子殿下无关。”她冷淡道,眼里的警告和不快昭然若揭。

    萧意卿冷笑,“究竟是无关,还是不想说,阿珩自己难道不知道吗?你敢摸着心的良心,对天发誓,你此趟出城,只是为了帮落凤城寻找救援,没有存半点去找他的心思?”

    沈盈缺睫尖一颤,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

    虽然没有承认,但这一细微反应已足够说明很多东西。

    萧意卿顿时咬紧牙关,明知会是这么一个答案,仍旧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人生生从胸膛里掏挖出来,放在火上“滋滋”煎烤一般,痛苦难言。

    “他有什么好,你为何非要选他?!一次也就罢了,还要选第二次。那样一个下贱种,血脉卑贱,出身肮脏,给孤提鞋都不配,哪里配得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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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放声吼道,忘了自己皇室子弟的矜贵,和平日的良好教养,一个劲地朝前伸长脖子,像一头发狂的猛虎,两只眼睛死死瞪着沈盈缺,红得快要滴下血来。

    槐序和夷则两个人一块咬牙发力,额角脖颈暴起青筋,都几乎拽不住他。

    周时予急急上前,张开双臂,将沈盈缺护到身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着他盛怒之下不管不顾放出的厥词,他心里又是生气又是着急,唯恐他说漏什么,一面紧张地瞥着沈盈缺,一面急吼:“太子殿下慎言!少主公是你的亲皇叔,尊贵无比,岂容你随口胡乱编排!”

    “胡乱编排?”萧意卿冷冷地哼笑两声,轻蔑地睨了眼周时t?予,“你是他的贴身内侍,对他的身世最是清楚。孤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清楚?”

    “你、你……”

    周时予气得面颊通红,浑身发抖,碍于主仆尊卑,又不敢对他做什么,只能指着他鼻子肚子磨牙。

    却不料一阵风从他身旁刮过。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沈盈缺已经站在萧意卿面前,照着他的脸颊,抬手就是一巴掌,“你放肆!广陵王殿下出身皇室,血脉正统,又是抗击羯人的英雄,岂容你信口侮辱?再敢多言他半个字的不是,看我敢不敢把你的皮扒下来,丢到乱葬岗喂狗!”

    守拙吓白了脸,抖着拂尘急道:“郡主慎言,这可是太子殿下!”

    沈盈缺轻哼一声,一撩肩头垂落的一绺乌发,翘着下巴抱臂不屑道:“所以呢?若他不是太子,他连他骨头也一块抽出来,丢给野犬磨牙。”

    槐序和周时予低头暗笑;夷则放声笑出了眼泪花;身后的黑甲卫和百草堂暗卫跟着一块捧腹大笑,有几人还当着萧意卿主仆二人的面,大声拍起了掌。

    守拙气得跺脚,头发根根竖起,都快冲破他的内侍冠。

    萧意卿还懵在沈盈缺给他的那一巴掌上。

    从小到大,哪怕是在掖庭讨生活的那段时候,他都不曾受过这样的屈辱,眼下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受了,还是她亲手打的……

    羞辱和痛苦在心里反复煎熬,他咬着牙,瞪着沈盈缺,几乎是从齿间一点一点磨出的声音:“你当真觉得,我说的都是假的?和他在一起,真就让你这般高兴?”

    沈盈缺眯起眼打量他,没有说话。

    萧意卿扯唇一笑,“你也发现一些异常了,不是吗?你这么聪明,又在京口待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什么也没发现?”

    槐序和夷则茫然对视一眼,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其他人也是一脸茫然。

    唯独周时予心脏再次急跳起来,趔趄地跑到沈盈缺身边,“郡主莫要听他胡言,他是狗急跳墙,故意挑拨你和少主公的关系。少主公怎么可能……”

    沈盈缺却抬手打断了他,“你们先出去。”

    周时予心里“咯噔”一跳,“郡主!”

    “出去!”

    沈盈缺瞪着他,语气坚决,不容反驳。

    周时予怯怯缩回舌头,不敢再反驳,哀求地看了她片刻,又瞪向面前得意洋洋的萧意卿,跺了跺脚,转身离开。

    槐序和夷则交换了个担忧的眼神,朝沈盈缺颔首,“郡主有事就喊属下,属下就在外头守着。”说着狠狠甩开萧意卿的手,带着剩下的人从隔间里退了出去。

    守拙得了萧意卿的眼神,也躬身退下,站在槐序和夷则旁边,以防他们再对自家主子不敬。

    很快,隔间里就只剩下沈盈缺和萧意卿两人。

    难得的独处,萧意卿揉着被槐序兄弟俩攫疼的手,心里既高兴,又担忧,几次想上前,站得离她近一些,又胆怯地收回脚,退回原地,隔着朦胧火光静静望着她,嘴角不自觉翘起温柔的笑。

    “我便知道,你不会完全不信任我,也不会对我如此绝情。这么多年的感情,你终归是记得的。他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我们俩才是,只要你愿意,我这就修书一封回都城,让父皇重新给我们赐婚。你仍旧是我的太子妃,大乾未来的皇后……”

    然他一番愁肠还未叙完,就听她不耐烦地冷声打断道:“所以广陵王当真不是豫章王爷的儿子,是先皇嘉祐帝奸污了豫章王妃,而诞下来的私生子?他和你父皇也不是什么堂兄弟,而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萧意卿一怔,如何也想不到,她居然已经猜到这种程度。

    蹙眉沉默片刻,有些不情愿,又不得不点头承认,“是。”

    第86章 萧妄的身世(七)

    小隔间里一瞬安静。

    很长一段时间,都只听得到风雪猎猎拍打墙上破败不堪的小窗,发出的嘶哑“咿呀”声。

    沈盈缺抱紧双臂,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虽然早就已经猜到,但如此肯定地听人承认,她仍旧觉得脑袋嗡嗡,不知所措,像是被人兜头打了一闷棍。

    “这、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嘉祐帝不是豫章王爷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吗?王爷小时候重病不治,还是嘉祐帝剜血入药,救了他的命。嘉祐帝后来能坐稳皇位,也是豫章王为他护的航。这么好的兄弟,怎么会、怎么会……”

    她咬着唇,粉面微微羞红,饶是她已经重生过一回,见识过人世许多荒唐,接下来的话她也有些难以说出口。

    萧意卿扯唇笑了笑,有些怜悯地看着她,“阿珩,你也是在宫廷之中长大的,如何还会相信,帝王家会有什么真情谊?”

    沈盈缺愣住。

    萧意卿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纷飞缭乱的鹅毛大雪,语气幽幽道:“或许最开始还是有的吧,在他们年纪还都很小的时候。兄友弟恭,并肩携手。怎奈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情谊,最善变的就是人心。”

    “你只知他二人戮力同心,共创盛世,可曾听说,皇祖父因为那一碗心头血,身子日渐衰弱,以至于盛夏酷暑天,也要依拥裘为炉;而豫章王却因身体越发强健,屡立战功,在朝中声望大涨,民间也多赞扬。”

    “曾不止一个人向曾皇祖父谏言,说什么天下之大,当以能者居之,恳请他老人家废了皇祖父,改立豫章王为太子。百姓们也自发到宫门前下跪请愿,联名血书,为豫章王求一个机会。甚至还有人扬言,若是不让豫章王做东宫的储君,他们便扯旗起事,亲自为豫章王夺一个天下。你说我那一身傲骨的皇祖父看到这些,会怎么做想?”

    “不!”沈盈缺苍白着脸,尖声尖叫。

    “这不可能!豫章王根本无心皇位,这么多年一直待在边境,也只是想早日北伐,收复失地。他连圣上赐给他的珍宝,都能拿去当了给将士们换战马兵甲,又怎么会去追求那些虚名?定是有人想害他,故意安排了这些,想离间他们兄弟二人的感情。”

    萧意卿扬了下眉梢,望着她,眉眼温柔道:“阿珩心思干净,总是相信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通透单纯,无欲无求。”

    “不过也的确有这可能。毕竟那个时候,豫章王曾不止一次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严词拒绝改立太子的提议,还将呼吁拥立他呼吁得最大声的那个人挂在太极殿东角上,喝了一整夜的西北风,杀鸡儆猴。后来更是直接避到京口,再不回都城,跟所有人表明态度。”

    “但也不能否认,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有些人或许不在意,可有些人会上心。阿珩以为,我那位皇祖父是愿意相信他那位弟弟,当真只是想屈居人下,没有丝毫夺嫡之心?还是更愿意相信他早已盯上自己的位子,那些请愿、威胁,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沈盈缺张开嘴,下意识就要选前者,可仔细一想,又闭嘴沉默下来。

    倘若是自己,抑或是豫章王和萧妄,她的确毫不犹豫就会这么说,可换成别人,尤其是靠近权力巅峰的人,她却没这个信心了……

    萧意卿笑了笑,抬手去摸她的头,“阿珩不必失望,这便是人性。若非如此,旁人也觉察不出,阿珩身上的高尚与美好,不是吗?”

    ——就连他自己,也是直到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

    沈盈缺后退一步避开他,冷眼瞪视,“所以太子殿下也认为,那些都是豫章王为谋夺皇位而精心策划的?”

    萧意卿手上落空,心中有些恼火,但还是耐着性子道:“我的确怀疑过,也派人暗中偷偷调查过,但最后如你所言,他的确是冤枉的。”

    “你调查过?”沈盈缺皱眉,“你为何要调查他?”

    萧意卿横她一眼,有些不愿意承认,但还是偏开脸,闷声道:“因为我也很好奇,他是不是当真如大家传言得那般高尚……”

    沈盈缺一愣,如何也想不到是这样的答案,勾起唇讥诮道:“卑者见卑,太子殿下这小人之心,终归是度到阴沟里去了。”

    萧意卿愤然瞪她,咬了咬唇,不甘地道:“小人又如何?只要能笑到最后,舍弃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也是无可厚非。”

    沈盈缺沉着脸看了他半晌,冷笑道:“还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己留下他,不是为了在这些问题上浪费时间的,她很快将话题扯回来,“所以你找到当时陷害豫章王爷的人了?是谁?”

    萧意卿看她一眼,“找到了t?,就是荀慎之,我名义上的外祖父,荀皇后的亲父。”

    沈盈缺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瞪圆了双眼,片刻,她又恍然大悟般地喃喃自语起来:“对、对……没错,那时候他还未曾致仕途,依旧是大乾的中书令,嘉祐帝的表兄兼太傅,荀家的家主,自然要为荀家谋划一个更好的将来。可是……”

    她茫然抬起头,“豫章王也是他的嫡表兄弟,无论哪一个上位,对荀家都是一样,他为何非要选嘉祐帝,而不选豫章王?”

    “你以为他没去找过豫章王吗?”萧意卿目光锐利地射过来,“荀慎之那人一向精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我皇祖父日渐式微,而豫章王却一天天强大,甚至连我的曾皇祖父也频频对他表示赞赏。以他唯利是图的性子,自然第一时间趋利避害,跑去寻豫章王合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后呢?”沈盈缺眼睛微眯,“他被撵出来了?”

    萧意卿嘴角勾起一丝畅快的笑,“不仅被撵出来了,还被豫章王揍得鼻青脸肿,足足有半个多月没能出门上朝。连中书令的事务,都是他儿子荀勉之代劳的。”

    沈盈缺忍俊不禁,“该!”

    接着又问,“然后呢?他就转投东宫门下,全心全力辅佐嘉祐帝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意卿点头,“为了得到皇祖父的信任,他还把自己的亲妹嫁给他,为这段合作添了一层更加牢不可破的关系。”

    听到这里,沈盈缺忽然想起那个绣得歪歪扭扭的香囊,眼睛一亮,“所以就是因为这个,颂华年才和嘉祐帝了断,转而改嫁给豫章王的?原本他们俩才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颂家也是愿意让自己家的女娘,做太子妃的。”

    萧意卿点头默认,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忽然变得感伤:“不能娶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妻,皇祖父也极是委屈的……”

    “委屈?”

    沈盈缺眼底浮起一抹讥笑,“他有什么好委屈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利欲熏心,答应与荀家合作,亲手断送了自己和颂华年之间的姻缘。该委屈的应该是颂华年!是豫章王!还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咬着唇瓣,拼命攥紧拳头,唯有如此,才能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所以他就是因为这个,心有不甘,才将已经嫁为人妇的颂华年抓来,给、给……”

    她颤抖着,眼眶泛红,几次开口,都说不下去,只能磨着后槽牙,愤然叫骂:“无耻!无耻!简直无耻之尤!就应该把他抓去浸猪笼,凭什么还能让他青史留名?凭还有这么多人对他念念不忘?凭什么?!”

    萧意卿默默承受着她的唾骂,很想提醒她,她咒骂的人是皇帝,是全天下的主人,想要一个女人,哪怕手段有些不耻,也无可厚非。

    但这种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只等她骂痛快些了,才清了清嗓子,将话题拽回来:“你而今也知道了,我那位皇叔究竟是个怎样耻辱的出身。比起姓‘萧’,他或许更愿意姓‘颂’。他避居京口那些年,颂家人为了庇护他,从朝堂撤出,连第一士族的名头都不要了。哪怕是为了还他们这份情,他也一定会娶颂惜君为妻。”

    沈盈缺心头一蹦,猝然皱眉转向他,眼睛微微眯起,“看来太子殿下在东宫禁足的这段时间,也没少打听外头的事啊,这种对权力的占有欲,还真是一脉相承。”

    萧意卿哼笑,不卑不亢地抬起下巴睨她,“你不必这样激我,我也是为了你好。难道你真打算等他们俩喜结连理,子孙满堂,才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我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好,不必你来提醒。”沈盈缺嗤之以鼻。

    “你是不见棺材不死心了?”萧意卿沉着脸,上前一步,“我不愿与你为敌,也不愿对你动粗。但我也希望你知道,我不是对你完全没有办法,至少现在,你手里的人,比我足足少了一半,且大多还都受了伤,不是吗?”

    风雪骤急,吹得小隔间墙上嵌着的烛台昏暗下来,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映在其中,显得更加锐利尖刻,叫人看一眼便心下起寒。

    沈盈缺下意识后退一步,脑海中灵光一闪,倏地抬眸惊愕道:“你们是不是抓了颂惜君?!”

    “你们?”萧意卿抬了下眉骨,眼里露出一丝赞赏,“看来阿珩果然已经猜到,我们已经和萧妄撕破脸,难为你为了套我的话,还跟我虚与委蛇这么久。你的确比我想象中要聪慧得多。”

    沈盈缺根本没心思听他说这个,只跳脚质问他:“你疯了吗!颂家早就已经退出朝堂,颂惜君也从来没有插手过任何夺嫡之事,你们凭什么抓她?!亏你还是一国储君,这样对自己的子民,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萧意卿笑笑,表情带着几分无所谓的残忍,“她的确不曾威胁到我,但谁让她是萧妄的表妹,是他心底真正在意的人?不拿她做人质,如何逼萧妄现身?阿珩也莫要怨我,若不是萧妄突然给我来了这么一手,我也不想伤害无辜之人,怪只怪她生错了人家。”

    说话间,他已走到沈盈缺面前,和她只有一拳距离,俯下长身,含笑盯着她的眼,“阿珩难道不想看看,在你和颂惜君之间,他究竟会选谁吗?”

    沈盈缺心头一蹦,垂下长长的睫毛,没有回答。

    可睫尖不安而细微的颤抖,还是将她心底的答案暴露无遗。

    萧意卿笑容放大,抬手去摸她肩头垂着的柔软碎发,眉眼温柔道:“阿珩不必自厌,会有这种想法乃人之常情,毕竟谁都不是圣人,不是吗?你只要好好跟着我,我会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正值得你依靠的人。萧妄那种三心二意、吃锅望盆之人,根本不配。”

    然沈盈缺却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发丝的一刻,迅速退开,讥讽道:“三心二意?吃锅望盆?想不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听太子殿下这样说别人?”

    萧意卿脸上微红,咬紧牙关,“那都已经是过去,阿珩何必揪着不放?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回头,我就让父皇重新给我们赐婚,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萧谨美都只守着你一个人。”

    然沈盈缺就只冷眼看着他,“这番话拿去骗都城里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女娘还可以,骗我就算了吧!还有,谁说我已经落到你手里,只能听你摆布了?难道殿下适才被夷则反剪住左手的时候,就没觉得自己的手腕,有些过于疼痛了?”

    萧意卿眉心一跳,霍然抬起自己的左手,但见肌肤泛红的抓握之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粒绿豆大小的黑痣,伸指一搓,还搓出了一道乌中带红的痕。

    竟然不是痣,而是血!

    萧意卿双瞳骤然缩紧,“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下轮到沈盈缺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抽出腰间的洞箫,边在手里转,边同他戏谑,“没做什么,就是用细针给殿下种了点七虫毒罢了。擒贼先擒王嘛,谁让我们人少呢?”

    “这毒也没什么危害,就是吹箫的时候,会让钻进殿下血管里的蛊虫兴奋起来,让殿下痛一下。真的只是痛一下,忍忍便过去了。太子殿下英明神武,连掖庭里的苦都能熬过去,这点痛应当不算什么吧?当然,我也不是什么热衷于折磨人的怪物,只要殿下肯按照我说的话去办,我保证不会让殿下太过痛苦,否则……”

    她冷冷扯了下嘴角,望着萧意卿怒火冲天的眼睛,露出一个轻淡的微笑,“否则就只好请殿下多多担待。毕竟我的箫,是当真吹得不怎么好,为了自己好过一些,殿下可千万不要惹我哦。”

    第87章 入梦

    萧意卿就这样被带了下去——

    洞箫一吹,蛊虫一动,他便疼得昏死过去,被夷则像面粉口袋一样,拦腰直接扛了出去。

    耷垂下来的脑袋被甩得左摇右晃,每过一道门,都精准地撞到脱落的木质门框,抖落一片陈年老灰。

    守拙气得说不出来话,跺着脚要出门招呼人教训他们,被槐序一记手刀劈晕在地上,跟他忠心耿耿侍奉的主人一块,被带到一个背光的角落,捆绑起来看管好。

    但这显然不是彻底解决问题的方式。

    萧意卿能顶风冒雪带兵跑到这里来,不可能是随随便便挑个地方出来遛马散心的,说不定就是听到什么风声,知道萧妄从南阳一役消失之后,t?就藏在这附近,打算来结果他的性命。为此,还特地绑架了颂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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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天禧帝多疑的性子,他定不会只派萧意卿一人,去拦截萧妄,后头定还藏着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或来自三更堂,或来自其他地方,总之见不到萧妄的尸体,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萧妄能从南阳成功脱逃,已然耗尽许多心力,一路上又缺衣短粮,东躲西藏,更是身心俱疲,这时候要再遇上追兵……

    沈盈缺攥紧手心,不敢往下想,转身对槐序、夷则,还有周时予道:“计划有变,我得带一部分人,去找广陵王殿下,确保他的安全。”

    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周时予抱着拂尘上前道:“郡主对少主公情深义重,奴婢感激不尽。”

    “少主公失踪这么久,奴婢也是寝食难安,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他身边,亲自为他保驾护航。但此事终究关系重大,又危险重重,饶奴婢说句不中听的,郡主不应该插手,倘若遇上什么不测,叫少主公怎么办?他便是死,也不会愿意让郡主为他涉险。况且落凤城还有那么多百姓,等着郡主回去庇护,郡主可不能在这里出岔子。”

    “还望郡主切莫冲动,先回落凤城,回去后再从长计议。实在不行,就寻郭将军帮忙,他经验足,定能平安把少主公带回来。”

    槐序和夷则跟着点头,极力劝说。

    沈盈缺却沉着脸,拒绝道:“这么多人在找他,又是在这南北两朝的交界地,虎狼环伺,你觉得他能坚持多久?能等到咱们回去,说服郭伯伯派人去找他吗?”

    “少主公不是无用之人,这点小事,应当难不倒他。”周时予故作从容地回答,笑容有些勉强。

    沈盈缺又道:“且不说人海茫茫,我们能不能赶在追兵找到他之前,先救到人,就说落凤城现在的情况。羯兵已经大举南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到落凤城叫板。落凤城附近又无其他城池,遇上敌袭,没办法像其他城池一样随时向周围求援,城中任何一个兵卒,都是能否守住城门的关键,这种时候,郭伯伯还能派出多余的人手,去别的地方救人吗?”

    周时予张了张嘴又闭上,张了张嘴又闭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槐序和夷则对视一眼,也跟着沉默下来。

    沈盈缺目光在三人中间逡巡片刻,继续道:“况且我也不是毫无计划,莽撞行事。”转头,朝角落里昏死过去的主人俩抬抬下巴,“这不是还有他们吗?”

    “若我没料错,他们应该就是奉天禧帝之命,来这里搜捕广陵王的,还抓了颂家娘子做人质,就关在他们新应军驻扎的营地里头,咱们可以扮成他们,回营地里去,守株待兔。”

    三人还有些茫然,不懂怎么个“守株待兔”法儿。

    沈盈缺便直接道:“王爷是绝对不会放任自流的亲人,被当成人质,任人宰割的,即便知道那是陷阱,也一定会铤而走险。”

    “萧意卿也清楚这点,所以营地那边肯定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他自投罗网。哪怕他被我们扣在这里回不去,也不会耽误营地那边执行抓捕计划。为了方便救人,咱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易容成他们主仆二人的模样,去营地那边控制局面。”

    “而这最好的人选,自然就是我。”

    槐序立马出声反对:“不行。这种方法虽简单有效,但也过于危险。且不说营地里有埋伏着多少新应军,光是现在外头站着的五千人,就已经很难应付。易容术虽能改变容貌,但没办法改变一个人的习惯,若是叫他们看出郡主有什么不对,别说救人,郡主自己就得先搭进去。”

    “所以不能只让我扮成萧意卿,混进营地,还得有人扮成他,带着外头五千人,去落凤城。”沈盈缺嘴角勾起一抹奸笑。

    槐序一愣,没明白她的意思。

    夷则已捶着掌心,恍然大悟道:“郡主是想行调虎离山之计。在不暴露咱们已经和他们分道扬镳的情况下,找个人,办成太子的模样,带着外头那五千呆子,和咱们从羯人这里抢来的粮草辎重,去落凤城复命,有郭将军里应外合,瓮中捉鳖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再言辞感化一番,保不齐还能给咱们再添五千新兵。如此一来,粮草、辎重,还有援军,就全有了,都不用再另外去流月城求援。”

    “还是阿则聪明!”沈盈缺拍着他肩膀,赞许道。

    夷则连连摆手,“一点小聪明而已,不算什么。”脸却红得像打翻了染缸,后头要是长了尾巴,怕是已经翘到天上去。

    槐序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捏着下巴琢磨这计划的可行性,心里仍旧没底。

    周时予也苦着脸,在旁边拼命劝。

    沈盈缺大手一挥,却是无比坚决地道:“这事就这么决定,无须再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会忘记自己身上的责任,更不会白白去送死。若还有什么疑问,不妨再想想先前龙虎山上那一回,同样危机四伏,同样敌众我寡,他还不是冒险过来救我了?哪怕是为了还他这救命之恩,我也断然不能作壁上观。”

    周时予三人面面相觑,知道劝阻无效,只得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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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人忙活了一整夜。

    天还未亮,槐序便易容成“萧意卿”的模样,带领五千新应军,护送郭子铭派来的两千轻骑,以及从羯人手中截获的粮草辎重,去支援落凤城。周时予扮作“沈盈缺”,骑在马上和他们同行。而真正的萧意卿,则被他们下了迷药,打扮成一个昏迷不醒的普通伤兵,混在伤员之中,由黑甲卫严密看管,低调随行。

    新应军中的将士都知道太子与这位晏清郡主之间的纠缠,虽不满他因“私情”,而临时改变计划,去落凤城英雄救美,但也没多怀疑,抱怨两声,便乖乖上路。

    沈盈缺则被槐序易容成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士卒,跟随夷则扮成的“萧意卿”,和守拙本人,领着一部分乔装打扮后的黑甲卫,以及百草堂的暗卫,一块往新应军的营地方向去。

    ——沈盈缺原本是打算自己亲自易容成萧意卿的。奈何槐序说这样太危险,坚持不肯,且女子易容成男子,无论身形仪态,还是行为习惯,都很难一下完全改变过来,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很容易就被人看穿。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把自己打扮得不起眼些,让夷则替自己顶上。

    至于选择送走萧意卿,留下守拙,则是出于让他带路回营地的考虑。万一他们露出破绽,还可以让守拙这唯一的真货,出来帮忙打圆场。这家伙一向忠心耿耿,知道萧意卿在他们手里,不敢不老实听话。

    白鼬山附近乃是北夏武将矢嗣王的封地,随处可见他手底下的士兵。

    之前因着大雪,他们都躲在军帐里头烤火,这才没叫沈盈缺一行人遇上。这会子雪停了,一个个都从营帐里头钻出来,去寻找一队原本应该在昨天夜里到达的补给小队。

    整片山域附近都被羯兵团团封锁。

    槐序他们大部队动身得早,赶在封锁前就平平安安离开了。沈盈缺晚走了一步,则遭了殃。

    好在昨晚萧意卿来此地探访之前,做了和羯人长期周旋的准备——在山域边缘、靠近大江的一片泥沼地带后方,悄悄布下了一个临时营地。

    羯人生长在大漠之中,常年逐水草而居,对这种跟流沙一样能连人马牛羊完全吞噬的东西,生来就带有一种恐惧之感,说那是魔鬼诅咒过的地方,从来不会靠近。

    守拙带他们过去暂避一段时日,等羯人放弃搜查,再回主营也不迟。之前留下来的干粮清水还在帐子里,且分量足够,他们可以放心吃,无需为食物发愁。

    考虑到接下来将有一场硬仗要打,容不得片刻放松,沈盈缺便干脆借这难得的闲暇,让大家好好休整一番。

    她自己也回到帐子里,继续完善接下来的计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守拙虽恨他们威胁自己,但看在萧意卿的面子上,还是给沈盈缺烧了一桶热水,供她清洗。

    ——在如此艰难的行军途中,这已经算是顶级奢侈,连夷则都忍不住投来羡慕的目光。

    可沈盈缺也不知是被这陌生环境影响,还是叫眼下的局势搅得心烦意乱,如何也提不起兴致,草草擦洗一番,便从浴桶里出来,和衣在行军榻上t?躺下。

    那日听完萧意卿的话,她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也知道皇家一向藏污纳垢,从来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般高贵无瑕,但还是被这其中的细节深深震撼到。

    嘉祐帝的私生子。

    萧室皇族的污点。

    原来,他就是顶着这样的身份,在豫章王府讨生活的。难怪豫章王妃不喜欢他,天禧帝也要取他性命,连他自己也时不时露出一副自厌自弃的模样。

    这得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才会养成那样尖刻冷漠的性子啊……

    可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她呢?

    难道在他眼里,自己也和那群人一样目光短浅,觉得他出身肮脏,不配跟自己在一块吗?

    相处这么久,难道连这点信任,都不肯给她吗?

    她不禁又想起颂惜君,手缓缓在胸口攥紧,指背猝然碰到一个冰冷硬物,一顿,低头一看,是老宅凤凰树上的那枚金铃。她带兵离开落凤城前,海粟大师特地从树上摘下来,送给她的。

    说是能护身。

    嗯……

    扪心自问,她到现在还是认为,那个秃驴在骗她,这就是一个普通铃铛,什么姻缘,什么护身,都是他为了让石桥寺香火好一些,编出来诓人的。

    愿意听他的话,将铃铛带在身边,也是为了让他快快闭嘴,别耽误她出发的时间。

    可现在……

    想着下落不明的萧妄,想着两人看不清未来的前路,她不由拿起金铃,默默在手心里握紧,放到胸前,闭上眼,无声许愿。

    祝他平安;

    祝他无恙;

    即便将来能陪着他走到最后的人不是自己,也希望他余生能喜乐无忧。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铃铛当真存了点佛祖开过的光。

    就听一声细细的脆响,沈盈缺掌心有什么在猛烈震动,打开一看,就见一道耀眼的金光,宛如闪电一般,顺着铃铛发声的细窄开口处裂开,越裂越开,越裂越大。

    沈盈缺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人就被光线吸了进去。

    一阵天旋地转,转得她头晕眼花,胃逆难耐,好不容易停下来,落到实地,却是曲着两腿,跪在地上。冷硬的石板叫风雪浸透,冻得她浑身打颤。

    起身想站起来,脖颈上便伸来一抹刺骨的冰寒。

    竟是一把长剑,经历了几番厮杀,刃面已有明显的豁口。鲜血顺着剑身流入她衣襟,还沾着主人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余温,烫得她心尖也跟着颤抖。

    而那位执剑之人俊秀而冷漠的容貌,更是熟悉到化成灰,她都能认得出来!

    第88章 第一世(一)

    这是发生什么了?

    她为何会跪着,又为何会被萧妄拿剑指着脖子,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沈盈缺茫然张了张嘴,想询问一二,却发现自己的双唇如河蚌一般,如何也撬不开,只能挺着脖子,瞪着眼,烈眼凶凶地和面前的人对视。

    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羔羊,用自己最后的倔强,努力捍卫自己的骄傲。

    萧妄轻声一嗤。

    散漫勾起的嘴角像雾色里若隐若现的游丝,叫月光映得不羁。兜鍪下瞳孔微烁,褐中透着点如血的猩红。玄甲披身,凛光湛湛,照映一地霜寒。

    和她熟知的那个狷狂恣意、毒舌腹黑的萧妄有着同样的脸,却更加冷漠无情。

    沈盈缺心头打了个颤,下意识想往后退。

    那柄染血的长剑,和团团笼罩在她娇小身躯上的高大身影,却先她一步,从她身上离开,伴着略微沉重的足音,去到她前方十步开外的一张临时搬来的、血痕斑斑的胡床上坐下,借着头顶惨白的月光,拿起扶手上的一块麂皮手帕,慢慢擦拭剑身上逐渐凝结的血珠。

    沈盈缺这才看清楚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条覆满白色积雪的红墙宫巷,不宽,却很长,一直延伸到夜色尽头。迷雾在半空横绕,叫人看不清来路,也望不见归途,只有眼前这一方朦胧月色,和月光下无声拭剑的人。

    仔细分辨,还能看见胡床脚踏一侧的阴影里头,跟叠罗汉一样高高垒着三具尸首,六目圆瞪,鲜血淋漓。看服制,都是御前近身伺候的内侍。血还没凝固,腥味甚浓,似乎才死没多久。

    不出意外,应该就是萧妄手里这把长剑杀的。

    一剑封喉,利落又干脆。

    大约是嫌胡床的脚踏太低,萧妄干脆把脚踩在他们身上,以便支肘于膝头,方便他擦拭剑身。

    而他身后一墙之隔的宫城其他地方,已然是火光熊熊,厮杀漫天。

    烈烈火舌宛如祝融倾倒向人间的火海,锻炼出一片火泡“咕嘟”的炼狱,不知烧到了哪座殿宇,冲天的浓烟却已映亮半片浓墨般漆黑的夜幕。伴着那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嘶吼声、惨叫声、刀剑碰撞声,以及钝器捅/入/肉/体发出的沉闷碰撞,和鲜血喷溅声,听得人心惊胆寒。

    沈盈缺深深打了个激灵,身子往后蹭了蹭,愈发想离开这里。

    怎奈她双手双脚却被一条足有婴儿小臂一般粗的麻绳紧紧捆束住,动弹不得,只能屈膝跪在寸许厚的积雪当中。

    发髻松散,衣裙脏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腕上的绳子似乎还浸过水,坚实牢固得可怕。她才尝试着挣动一下,肌肤上便火烧火燎般勒来一股刺痛之感,疼得她龇牙咧嘴直抽气。血腥味在空气里缓缓弥漫,她逐渐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手腕上的伤,还是衣发上沾染的、不知来自谁的乌血之气。

    “咔滋、咔滋、咔滋——”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踏雪声。

    沈盈缺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清楚是谁,沉闷的肉/体砸地声便重重响在她身旁,溅起大片雪花,将她本就不甚干净的裙摆污得更加脏乱不堪。

    “少主公,姓曹的已经带到,要杀要剐,还请少主公指示。”

    是鸣雨,声音藏不住的兴奋。

    嘲风站在他旁边,点头附和,脸色凝重,跟他家少主公一样沉默寡言。

    而那位被他们五花大绑丢在地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天禧帝身边的第一心腹,台城里的内监总管,曹惟安。

    沈盈缺惊得睁圆了眼。

    曹惟安显然也吓得不轻,肥硕的身子在雪地里抖成筛糠,像一条搁浅的胖头鱼。可一张嘴却硬得很,都已经沦为阶下囚了,还紧紧咬着颤抖的唇瓣,一声饶也不肯讨。

    鸣雨踹了他两脚,踹不出一个字,急躁地咋了下舌,撸起袖子弯腰就要揍人。

    沈盈缺却突然听见自己开口朝他怒吼:“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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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音之大,旁边宫墙顶上的积雪,都被“簌簌”震落一小片。

    鸣雨吓了一跳,圆着嘴巴,愕然看向她,眼里带着明显嫌她多管闲事的恼怒,很想啐她两句,瞥了眼胡床上的人,又悻悻把嘴闭上。

    沈盈缺自己也挺懵的。

    她能感觉出来,自己现在应该又是做梦,且梦的还是那个自己并不记得的那一世的旧事,跟之前几次做梦一样。

    可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一回,她不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而是真真正正进入到这个世界,去体会这具身体曾经感受过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但也不知是她刚刚进入这个梦境,还不太适应梦里的一切;还是这梦境对她的苛刻限制,她没办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操控这具身体,只能顺从这具身体的想法,去做那些应该做的事。

    譬如刚刚,她在萧妄面前故意逞强的模样;

    又譬如刚刚她对鸣雨吼出的这句话;

    也譬如现在,她怒目瞪着胡床上气定神闲擦拭长剑、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的倨傲男人,破口大骂——

    “你算个什么东西!仗势欺人,倒反天罡。若不是陛下宽厚仁善,不介意你的过往,重用信赖于你,怎会让你有今日之势?又怎么遇到眼下这宫倾之难?他待你这么好,你却这般回应他,你还有良心吗?白眼狼,伪君子,不忠不义,寡廉鲜耻,简直比畜生还不如,我呸!你等着,哪怕你真能坐上皇位,也早晚会遭报应的!”

    鸣雨听得心惊肉跳,背脊都向后倒仰出了一个明显的弧度。

    嘲风也忍不住皱起双眉,朝沈盈缺投去不悦的目光。

    曹惟安更是张圆嘴巴,忘了呼吸,两只眼睛瞪得快要从眼眶里突出来。

    胡床上的男人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自顾自继续低头拭剑。

    眼里的锋芒叫剑刃反射的冷光吞没,显出t?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寻常行伍之人,然昂藏的仪表,挺拔的身姿,以及不经意一个顾视之间,隐约露出的随意、却又似将周遭一切皆已掌控在手的从容之态,足以表明他的经历与身份与旁人是截然不同的。

    直到刃上最后一滴污血被麂皮手帕稀释干净,他才翻转手腕,挽了个随意的剑花,将长剑收回剑鞘,两手交叉枕于脑后,懒散地仰靠在胡床上,睨着沈盈缺,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

    “还有吗?继续说。”

    沈盈缺一噎,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颇有一种被轻视怠慢的不爽之感,越发愤怒地瞪着他,“没了!”

    又觉这样被他一句话堵回去,很没面子,便又哼声补充道:“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广陵王殿下已经天下无敌了,我再继续说下去,除了让自己更加口干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谁知萧妄扬了下眉,竟是道:“哦,原来是渴了,行。嘲风,给晏清郡主倒一杯水,要烧得温温的,让她润一下喉,继续骂。”

    沈盈缺:“……”

    哦,好吧,真不愧是他。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梦里还是梦外,他那张嘴都是一个德性,气死人不偿命。

    “不必了。广陵王殿下的东西,我可不敢碰,喝死了算谁的?”

    沈盈缺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嗤笑。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告诉你陛下如今的下落。少做梦了!你自己要做小人,罔顾陛下对你多年的栽培,陷他于不义,我却没你这般厚重的脸皮,敢忘记他这些年毫不保留的抚养之情。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否则等到哪天陛下东山再起,救我出来,我必第一个亲手结果你的性命,以全我沈氏一族历代精忠报国之名!”

    萧妄挑了下眉尖,从胡床靠背上坐起身,继续打量她,“所以晏清郡主是当真做好‘为先帝捐躯’的准备了?”

    边说边踢了下脚边高高堆叠着的尸首。

    也没怎么使劲,但最上面那位死不瞑目的内侍还是滚了下来,翻了两下身,在积雪上拖出一条又长又宽、染着斑斑血迹的深痕。

    死鱼般的两只眼刚好和沈盈缺对上。

    沈盈缺浑身一抖,险些尖叫出声。

    旁边的曹惟安整张脸吓得苍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开了鸣雨踩在他身上的脚,蛆虫一般“啊啊”往远处墙根底下钻。

    却被萧妄从剑鞘中拔/出、猛力投掷而来的长剑,霍然扎透右肩,稳稳钉在红墙之上。

    “啊——”

    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霄,宛如一柄无形的匕首,将本就不甚太平的宫倾之夜划刺得更加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沈盈缺这下连颤抖都已忘记,直着两只眼睛,呆呆望着被鲜血浸透半个身子的曹惟安,片刻后猛地呛咳出声,才想起自己一直都憋着气,忘了呼吸。

    “晏清郡主现在是不是仍旧觉得,死并不算什么?”

    萧妄闲适地从胡床上下来,停在曹惟安面前,拔/出他肩膀上的长剑,转身走向沈盈缺,剑尖抬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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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留的鲜血顺着剑锋“汩汩”流入她衣襟,明明还带着刚从人体离开时候的温热,却冻得她浑身激灵,像是冰天雪地里头,兜头浇了一大桶冰水。

    沈盈缺咽了咽口水,眼泪都快冲出眼眶,却还是咬着牙,目不转睛地瞪视着他道:“没错,不算什么。”说着还挑衅地扬起自己的脖颈。

    萧妄微微一笑,道:“好。”

    手臂往前伸递,剑锋越发贴紧她白皙纤嫩的脖颈。

    沈盈缺的心狠狠沉入谷底。

    嗯。

    很好。

    死定了。

    这家伙一向自傲,最讨厌被人威胁。眼下两人的关系显然还很一般,他不会像她认识的那般,对她所有的任性都百般包容迁就,即便有父亲当年的救命之恩在前,可免她一死,伤筋动骨的惩罚也是难免。

    沈盈缺绝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接下来会发生的惨事。

    鸣雨摇摇脑袋,惋惜地叹了口气。

    嘲风也朝她睇去同情的目光。

    然剑锋即将划破她脖颈肌肤的一瞬,执剑的那只手却向后一侧,剑锋偏转,落在她手腕上,将那条又粗又紧的浸水麻绳径直割断。

    “才几岁的小女娘,活都还没活明白,死个什么劲儿?”

    “真这么想不开,不如去秦淮河里凫个水,让水面上的浮冰好好敲一敲你的脑袋。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从脑袋里头倒干净了,人应该也就清醒了。”

    萧妄笑,声音懒散,像一汪浅浅的冰泉,悠悠滑过她耳边,带起他身上一抹淡淡的药草香,盖过所有血腥与肮脏。

    沈盈缺心跳不由漏了半拍,再回神,他人已消失在漫漫夜色之中,再寻不见。

    第89章 第一世(二)

    沈盈缺就这样被送回了辰芳殿——她十岁进宫之后,荀皇后在正阳宫指给她的住所。

    一夜宫倾。

    这座象征大乾一国之母无上尊贵的奢华殿宇,被烈焰付之一炬,宫殿的主人被拖到大司马门前枭首示众,就连她最爱的那片广玉兰林也只剩下一抔焦土。这座不甚起眼的配殿,倒是完好无损,树是树,花是花,连门上一片漆都不曾脱落。

    ——像是有人刻意吩咐过,不准冒犯一样。

    负责来此处照顾她的内侍宫人,对她也是关怀备至,笑容温旭,不曾找过她的茬儿,无论吃食、衣裳,还是沐浴用的澡豆,睡觉用的被褥,都照着过去天禧帝赐给她的公主规制,仿佛她还是那个备受宠爱的郡主,大乾未来的太子妃,没有任何变化。

    最初的几天,沈盈缺独自住在这里,还会担心自己不是梦里真正的“沈盈缺”,会被人看出端倪,让她还没看完这一世的所有因果,就被驱逐出去。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副身体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大,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杞人忧天。

    她不曾露出任何马脚,还越发契合这副身体,契合到逐渐忘了现世里落凤城的危机,忘了萧妄还生死未卜,忘了她还肩负着深入虎穴救人的重任。

    到最后,甚至都忘了天禧帝和萧意卿的种种虚伪做作,以及他们曾经给她带来的伤害,转而开始担心他们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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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宫倾发生得突然,她没有一点准备,天禧帝和萧意卿也是两眼抓瞎。为保证他们能平安出逃,她毅然放弃自己唯一的出宫机会,以身为饵,替天禧帝和萧意卿引开追兵,盼着他们能留存实力,在外头好好养精蓄锐,将来有一天能东山再起,拨乱反正,清理乱党。

    而对萧妄,她就只有无尽的厌恶与憎恨。

    恨他打扰了自己平静的生活;恨他拆散了她即将终成眷属的姻缘;更恨他让她最惦念的两个人从云端跌入深渊,从此只能如虫鼠一般东躲西藏,再难见到天日。

    她开始厌食,懒觉,自暴自弃,每天扣着宫门上镂雕的菱花,两条细瘦的臂膀暴露在刺骨寒风中,也感觉不到冷,想向每一个经过的宫人打听天禧帝他们的情况,又不敢,怕被萧妄发现,给他们父子二人本就艰难的逃亡日子更添一层寒霜,只能旁敲侧击地询问,今日大司马门前可有再行斩刑。

    得到回答说“有”。

    她立马吊起心,像被人用力扼住了喉咙。

    再听说只是荀家秋家那帮和萧妄有旧怨的士族,并无其他。

    她又稍稍松了口气,片刻,又低头盯着自己软履尖上几颗脱了线的海珠,眼里一片茫然。

    她也是前朝的旧人,她也是萧妄的死敌,那天晚上要不是她,天禧帝父子也没那么容易从大名鼎鼎的广陵王手中逃脱,萧妄不会放过她的。眼下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用来迷惑自己的手段,想从她口中套出天禧帝他们的下落,等他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那柄沾满前朝鲜血的龙头铡刀,就会像杀尽荀、秋两姓满门一样,毫不留情地落在自己脖颈上。

    她也不奢望萧妄能放她一马。

    那样冷血无情的人,若是还有半分怜悯之心,就不会做出弑父逼兄的丑恶行径。

    她只希望他动作能快一些,给她个痛快,别这样钝刀割肉,让她整天吊着心眼儿,饭也吃不下。

    渐渐,她再也吃不t?下任何东西。内廷的饭菜,经常是准时准点地送过来,再原封不动地撤下去。

    人也越发消瘦,伸手都捏不出二两肉,以前有多爱打扮自己,现在就有多不敢再照镜子,怕吓到自己。

    不过这样也好。

    横竖最后都只有死路一条,早些饿死,也省得日日这般没着没落,只能担惊受怕,还能留个全尸。

    她总是比谁都会苦中作乐。

    可老天爷似乎就是这么喜欢和她对着干,无论求生还是求死,都从不让她如愿。

    算不清究竟是宫倾后的第几天,辰芳殿迎来一位内侍,没有给她带膳食,也没有给她带入春的衣裳,却是捧着一卷纹样尊贵的玄色圣旨,口称宫里即将迎来秀女大选,恭喜她也在名单上头,请她移驾去华林园待选,若他日雀屏中选,飞上枝头,不仅先前的种种罪责能一笔勾销,还能坐拥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让她快快收拾东西,准备起来。

    她一脸不敢相信,以为自己听错了,其实他说的是萧妄终于对她失去耐心,打算赐她一死了。

    直到内侍领着人,将她的东西一一整理好,送去华林园三楼中的结绮楼,见到其他奉召入宫、等待天子驾幸的秀女们,她才明白。

    她没听错。

    这都是真的。

    萧妄不仅没打算给她一个干脆,还要用更加屈辱的方式羞辱于她。

    她不由趴在床头,对着痰盂一阵干呕,腹内克制不住胃逆,恶心到连水都喝不下。

    和她一块搬迁到此处的秀女,似乎也跟她有着同样的感觉,只不过她们恶心的对象不是萧妄,而是她——

    一个前朝的准太子妃。

    一个在太子失势后,眼见自己也要倒霉,为了苟且偷生,为了权势富贵,又巴巴过来委身讨好那位差点成了从皇叔的人。

    “她哪来这么厚的脸?居然真敢贴上来,也不怕先太子夜半入梦,斥她朝三暮四,不知检点?”

    “她要有脸,就不会到现在还活这世上。也不知使了大多力气,让自个儿的名字出现在秀女的名单上。看她到现在还能锦衣玉食,保不齐已经和内廷司的哪位宦臣有了首尾,预备来给陛下裹绿头巾了。”

    “哼,想得倒挺美。只可惜,陛下不是那起子眼窝浅的阉人,会瞧上她这么双破鞋。等着吧!陛下恨毒了这帮前朝旧人,要是知道秀女里头掺进来这么个玩意儿,定会当场要了她的小命,我们就擎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

    这样的讥讽,每天都要在沈盈缺耳边反复数次。

    沈盈缺起初还会生气,瞪起眼珠子跟她们争辩,日子久了,她也懒得再掰扯——信她的人,从一开始就不会对她指指点点;而不相信她的人,哪怕她把嘴皮子磨破,也不会让她们对自己有任何改观。

    那些秀女又多来自此番随萧妄谋朝篡位、一跃成为大乾新贵的寒门庶族。

    即便她从来不屑于任何门第之别,也不觉得生在世家,就天生高人一等,但有时候还是不得不承认,在时下这个等级森严的环境,没有世家大族们那样成体统的书卷浸润,寒庶子弟们的教养,的确更加令人难以直视。

    尤其在两边互相仇视这么多年的情况下,想让寒庶子弟翻身做主人后,能善待世家中人,不趁机徇私报复,简直痴人说梦。

    士族和寒门之间的倾轧与隔阂,还真是无论过去几朝几代,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只不过换了一批人罢了。

    好在她住的这座结绮楼只有她一个人,只要她不出门,就不会见到其他秀女,也就不会跟她们发生任何冲突,可以自在过自己的日子。

    等萧妄把折磨她的兴趣都耗尽了,她就能彻底自由。

    可这该死的老天爷,就是喜欢在她每次开导完自己的时候,迎面给她一个大耳光——

    那日午间,她打发走送午膳的小宫人,想回榻上躺着,继续睡觉,却发现自己藏在枕头底下的一支发簪不见了。

    论做工,那支发簪平平无奇,是内廷司里最普通的一支,宫里的女眷都能领到,她妆奁匣里随便一根螺黛都比它贵重。怎奈那支是及笄的时候,萧意卿送给她的贺礼,意义非凡。她平时都舍不得佩戴,只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宫倾出逃的时候,都不忘记带上。

    可现在,它却不见了。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就想到临春、望仙二楼的那群秀女。

    她们也没打算抵赖,大剌剌拿着她的发簪,在院里的一座临湖小桥上抛来抛去,耀武扬威。

    “想要吗?自己来拿啊。”

    那女娘扬手轻轻一抛,就将簪子丢到湖水正中。湖水极深,簪子一入水,就只被浓到发黑的翠色吞没,看不见丝毫踪影。

    沈盈缺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

    她是习过凫水的,毕竟出生在边境之地,局势变化万千,多一门保命技能傍身总是好的。若是平时,入水捡个东西什么的,根本难不倒她。

    奈何眼下刚刚入春,寒意尚还料峭,她这段时日又没怎么好好吃饭,体力大不如前,还没找到那支簪子,人就被冰冷刺骨的湖水冻得四肢僵疼,脑袋嗡嗡。

    想上岸缓口气,再从长计议。

    可岸上那群人显然不会那么容易让她如愿。也不知谁先带头,命内侍寻来长长的竹竿,站在岸边照着水里的她使劲掼打,不准她上岸。

    甚至还有人寻来一条花斑水蛇,丢入水中,毫不歉然地朝她扯起一个恶劣的笑,“不是喜欢勾引男人吗?还不快跟这条美女蛇比一比,看看谁更加缠人,更叫人恶心。”

    甜腻的笑声充斥整片湖面,湖水都因此冷了一个度。

    沈盈缺咬着牙,拼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去理会这些杂音,专心致志地去躲那些竹竿,躲那条蛇,往岸上游。

    但很快,她就因体力不支,整个人如灌铅一般往湖底沉去。肺里像塞满了火/药,随时都要爆炸。眼睁睁看着湖面那片光亮,一点一点缩成巴掌大、拳头大、拇指大……最后只有一点绿豆般的微弱光源。

    冷水撞进眼眶里,好疼。

    不过这样也好。

    横竖都是要死的,死在水里,总比上岸之后继续被他们拿捏在手心,折磨得生不如死。

    她欣然闭上眼,等待死亡的降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却也是在这时候,她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自那抹微弱光源而来,又彻底遮了那道光。

    衣上龙纹金绣闪烁,俨然成了一道新的光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90章 第一世(三)

    “……所以你们就把她骗到水里去,想在朕眼皮底下溺死她?”

    “不不不,陛下误会了。臣女几个只是和郡主殿下闹着玩,没有别的意思。谁知她这般莽撞,大冷天就自个儿往水里跳,我们让人拿竹竿拉她上来,她还不接,我们也是没办法……”

    “哦,照你们的意思,那条水蛇也是她自个儿抓到水里,陪她一块冻着的?”

    “这……臣女也不是这个意思,臣女只是……”

    “呵,你不是这个意思,但朕是这个意思。来人,把她们都拖下去,扔到湖里头,就从郡主落水的地方往下丢,再多加几条水蛇,越瘦越好,最好是饿了一个冬天,什么都还没吃着的,全丢水里头,让她们一条一条给朕抓回来。朕倒要瞧瞧,这大冷天的,湖上冰都还没化干净,那些蛇不在窝里好好睡它们的回笼觉,跑水里头做什么。”

    “不!不!臣女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求陛下饶命!陛下!陛下——”

    ……

    “噼里啪啦”一阵桌椅掀翻声,伴随一阵此起彼伏的刺耳尖叫,从几步开外的地方一直延伸到远处大门外,直到屋门“吱呀”闭上,才彻底消失。

    沈盈缺从混沌中睁开眼,望着床榻上方新换上的绣着凤凰花的帷帐,茫然眨了眨眼。

    说话之人似乎有所感应,低声吩咐其他人都退下,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从屏风后头绕过来,似笑非笑地揶揄她道:“你要是觉得那顶帐子可以闷死自己,可以试着把它拽下来,将自个儿塞进去。它好歹是绸缎做的,不至于弄不死你,还把你冻个半死。”

    沈盈缺:“……”

    果然,那啥嘴里吐不出象牙。

    真搞不懂,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人,救她的时候能放下所有,不顾一切,连九五之尊的身份都不在乎,只希望她能t?好好活下去,可等她真的如愿好起来了,他一张嘴又跟抹了毒一样,随便一碰,就能把人气个半死。

    “多谢陛下提醒,等哪天盈缺体力恢复了,一定会好好尝试一下陛下的主意的。”沈盈缺没好气地瞪回去,两只眼睛炯炯燃烧,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有神。

    候在屏风外头的人纷纷屏住呼吸,为她捏了把汗。

    萧妄却是半点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趁热赶紧喝了,凉了更苦。无论想做什么,都先把自个儿身子养好,否则连气朕,都气不出什么花样。”

    边说边将药碗放到她床头的小几上,伸手去探她额头上的温度。

    带着薄茧的粗粝手感骤然袭来,陌生却温柔,她脸颊微微泛红,不适应地偏头躲开,瞋目瞪去,“男女授受不亲,还请陛下自重。”

    说完,又生出几分懊恼——

    这里是台城,是华林园,秀女们今年入宫选妃住着的地方,萧妄的后宫所在。她作为秀女中的一员,无论是不是出自她本心,她都已经是他的女人,他想如何待她,都合情合理,她没办法反抗。

    真不公平。

    明明皇位来得一点都不正当,却偏偏因为坐上了那个位子,所有行为就都变得理所应当,不容置喙。

    凭什么啊?

    沈盈缺不甘地攥紧被头,上面的缠枝花绣纹明显多了几道皱痕。

    萧妄似乎也瞧出她的不满,一句话也不说,只弯下腰,一个劲地研究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好像能从她眼底看出花来。

    沈盈缺被盯得浑身发毛,捏着被子,僵硬地往旁边挪,心里一阵紧张乱跳,“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纵然你已经是天子,我也不会因为惧怕你的权势,就对你俯首帖耳,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跟你作对到底,哼,狗皇帝,你等着吧!”

    说完便睁圆眼睛,用自己能摆出来的最狠的模样,凶巴巴地瞪住他,“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剁巴剁巴,丢到秦淮河里喂鱼!”

    两排长睫却颤颤抖个没完。

    活像一只受尽惊吓、却仍旧强行弓起腰身、倔强保护自己的小小奶猫。

    萧妄忍俊不禁,高高挑起一侧眉梢,懒洋洋道:“我信啊,为什么不信?晏清郡主忠义果敢,英勇无双,乃脂粉队里的英雄,在下佩服还来不及,哪里还敢生出什么妄言?只不过行终究大于言,要是下回郡主殿下掉湖里的时候,抱我能不抱那么紧,我大约就能真相信,郡主殿下是真的果敢,而不是在逞强了。”

    边说边不动声色地低下头,伸长自己的脖子,露出白皙肌肤上的几道浅浅抓痕。

    印子小巧玲珑,一看就是女娘家指甲抓出来的。

    位子落得也刚刚好,就在后颈和背脊相连的地方,一直延伸到衣襟内部,尴尬又暧昧,叫人瞟一眼,就浮想联翩。

    沈盈缺登时羞红了脸,拍着被子激动道:“我、我那是误伤!误伤!慌乱之时做下的事,能叫事吗?那是、是……”

    萧妄挑眉,“是什么?”

    沈盈缺支支吾吾编不出来,脸越憋越红,靠在榻上瞪着眼睛,以示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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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妄肩膀抖得酣畅,像是头一回发现这般有意思的事,越发凑到她面前,追问她“是什么”,把人逼得快要抓起枕头揍他,才咳嗽一声,把笑意强压下来,宽慰她道:“好了好了,不用说了,我明白是什么。”

    沈盈缺松了口气,知道他肯给自己台阶下来,尾巴不觉又抖上天,翘着下巴得意道:“这时候明白还不晚,非要等我说出来,可就当真迟钝到家了!下次再下水救人,就只能跟水蛇跳舞连别人的头发都摸不着。”

    说完又凑上前,好奇地问:“你明白什么了?”

    萧妄淡淡瞥她一眼,“湖里的水上头,喝一口提神醒脑,喝两口孽障全消,以后有事没事就给你多灌两口,帮你醒醒神。哪怕救不了你的命,也能让你在关键时候知道该往谁身上靠,省得以后抱错人,真把自己泡成水鬼,连要跟那条水蛇跳舞都分不清。”

    沈盈缺:“…………”

    去你丫的!

    *

    宫倾后首次的见面,就这样以沈盈缺抽出背后隐囊怒而砸人,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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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几天,萧妄没有再来探望她,沈盈缺也懒得去搭理这个人,只当从来不认识,也从来没听说过,每天该吃吃,该喝喝,只为养足精神,以备下次再见到某人,能把自己的场子找回来。

    而那日过后,住在临春、望仙二楼的秀女们,也再没找过她的麻烦。

    大约是叫萧妄罚狠了,对蛇虫这样细长绵软的动物,都生出了阴影,大老远瞧见井绳,都能吓出一身鸡皮疙瘩,没两天就全都称病退出选秀,回家疗养心灵。

    偌大的华林园,登时冷清得只剩沈盈缺一人。

    又或者说,是整个三宫六院,就只有她一个人。

    尴尬,尴尬,还是尴尬。

    明明最开始,她就没打算参加什么选秀,偏偏最后闹得跟只有她一个人选上了一样。再加上这“前朝准太子妃”的身份,连她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奔着“攀龙附凤,媚上苟活”的念头去的。

    而萧妄也不知是真有什么阴谋,还是单纯地将她忘记了。

    没有打发人把她“请”出华林园,也不曾因上次两人之间发生的不愉快,而故意针对于她。每日的膳食照送,衣裳首饰也按照惯例正常增添,知道她上次落水,体内寒气一直没驱干净,还特特叮嘱御医署给她调配滋补汤药,帮她调理身体。

    甚至连原本应该算作前朝旧人、一并白绫赐死的秋姜和白露,也被一纸诏书,从掖庭重新调回沈盈缺身边,继续伺候她起居。

    叫沈盈缺小日子过得,俨然比之前天禧帝在位的时候,还要舒坦,小脸都圆润了一圈。

    宫里宫外议论纷纷,都拿不准这位新帝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些长舌之人聚集的地方,甚至还闹出了萧妄为她一人废弃六宫的荒唐传言,闹得沈盈缺百口莫辩。

    自己渐渐也有些犯糊涂,有时候呆呆抱着药碗,一琢磨就是一整天。

    优柔寡断、得过且过终归不是她的性子。

    趁着这日天色晴朗,春月将圆,萧妄休沐的日子,她索性挎上食盒,去到太极殿西堂,找萧妄问个清楚。

    门外当值的内侍护卫都极好说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等沈盈缺抓耳挠腮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面圣理由,他们就已经主动把路让出来,哈腰点头,殷勤地请她进去,似是怕打扰他们,还颇为识相地退到五丈开外,给他们留出一个足够的独处空间。

    闹得沈盈缺从脸颊红到耳朵尖,捂上红薯都能直接烤熟。

    一咬牙,一跺脚,她硬着头皮抬手敲了敲门,想快点问完,快点放下心结回去睡觉。

    敲一声门,没人应;敲两下门,没人应;敲三下门,依旧没人应。

    沈盈缺疑惑地皱了皱眉,心里生出几分急躁,招来值夜的内侍,确定萧妄散朝后就一直待在里头,没有出来,便壮起胆子将门推开一小道缝,想看看里面的情况。

    手才刚刚搭上门板上的暗赤漆木雕花,就听一声“吱呀”,门从里面开了。

    沈盈缺吓了一跳,抬眸正要看是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便顺着门缝伸出去,攥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拖到屋内,毫不怜香惜玉地重重压在门扉上。

    异常滚热的鼻息喷洒在她脸颊,伴着隐隐薄怒,呵得她心尖发颤——

    “谁让你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