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洛阳行(完)
“好险,差一点就赶不上了。”
将沈盈缺拉上藏池边缘的高处后,夷则便累得瘫倒在地上。
河水在他们脚下倒灌而入,眨眼的工夫就将整个盆地填得满满当当,形成一个小小的圆湖,当中卷着一个小型漩涡,夹杂着各色凌乱的散碎花瓣草叶,绘出一圈又一圈巨大的涟漪。白鹤受了的惊吓,张开翅膀在头顶盘旋,又细声叫唤着徐徐落回湖面,宛若一个执幡的祭童。
鹤影下。
别业大部分房屋已经被洛水吞没,只有几栋高大堂宇,还露出半截黢黑的屋脊,远远望去,犹如一片孤岛。水中不时还有人影沉浮,看服色应该是那些护院。
听到铜铃响动之后,他们第一时间便急忙赶去竹轩救主,可走到中途,正好撞上第一波浪头,直接被冲了个七零八落。浮上来的还算好,有几个倒霉鬼被直接卷入盆地底部,同他们的主人一道殉葬。
牧遮还不放弃,高声疾呼:“五殿下!五殿下!”
用仅剩的一只左手,拼命拨开汹涌的水面,埋首往水流深处扎。右臂上草草绑上的止血布条被水流冲走,鲜红的血浆顿时如打翻的胭脂一般,在水中迅速扩散。
夷则勾着脖子眺望,嘴里啧啧感叹:“想不到还是忠心的,只可惜,跟错了主子。”
槐序横了他一眼,虽说这话有溜须拍马之嫌,但想起自家郡主对底下人的维护和关心,他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今夜这次行动,虽已经精心筹划推演过无数次,但依旧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最关键的,便是找出拓跋夔在别业各处布下的护院,以及他转移宝库内的珍藏的地点。
自拓跋夔的角度来说,东西自然是藏在离他们越远的地方越好,只要将t?他们几人都顺利引到别业,那些宝贝也就没必要再继续留在别业之中,送出去最安全。
以为这是声东击西,瞒天过海。
殊不知,比起他把东西从别业里头转运出去,他们其实更害怕他彻底将宝贝们都藏在别业的某个地方,让它们永远见不到天日。
毕竟这座别业各处的机关暗门,设计得相当厉害,哪怕槐序这样精通墨家机关术的高手,也不敢断言能把每一处机关都顺利破解开,尤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但若是运出去,结果就不一样了——
洛阳城东郭一带多由水路串联。越是身份显赫的人家,就越喜欢将自个儿的院子建在与陆地隔绝之处,仿佛这样就能彰显出自己与众不同的地位。
拓跋夔也不例外。
他的这座别业,三面环水,一面架桥,且桥面还是封死的,不准任何人通过。想到这座别业里来,唯有坐船这一种方法。这便给了他们极大的便利。
毕竟水路纵横蔓延,占地极广。而拓跋氏为了全无后顾之忧地实施水淹洛阳的计划,大部分人手早就跟随拓跋皇帝一块转移去了长安,留下的能用之人屈指可数。拓跋夔又要顾及别业这边的护卫,不可能将每条水路都盯得密不透风,也不可能安排太多的人去护送珍宝。且他此番运送之物目标又极大,无论通过什么机关暗道,最终都得出现在洛水之上。
是以百草堂只要发挥人数上的优势,在东郭各个要紧的水道上都安排好自己的眼线,一旦目标出现,就立马吹哨示意,召集附近的人员一块过来拦截,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剩下的麻烦,就是该怎么迷惑拓跋夔,让他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好给外面真正夺宝的兄弟争取时间;以及计划成功之后,要怎么从拓跋夔眼皮底下逃脱。
必要的牺牲总是难免的。
别业里的一些机关总要人去踩,一些鲜血总要人去流,今夜这些追随郡主一道过来、以肉体凡胎来给“烟雾弹”的暗卫,都已做好了丧命于此的准备。即便郡主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以自个儿的安危为上,槐序也相信,真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发射信号弹,让郡主中止计划。
但好在,郡主对这位北夏五殿下实在了解太深。
不仅猜中他一定会将宝贝们都从别业里头转移出去,还赌对了他最有可能选择的运货之路,使得外头的兄弟提前截获船只,把别业里头充当诱饵的兄弟提前解放出来。
接下来要考虑的,就只剩下如何脱逃。
而这也是今夜所有计划当中最简单的一个,理由无他,拓跋夔自己做的大死——
那日郡主来别业赴宴,被他们关进地牢的时候,请牢里头的“狱友们”一块用美食,品美酒。当时酒盅不小心打翻,酒水溢出来,便是朝着别业的方向流去的。可一般“地牢”都修建在宅邸里的低洼处,酒水再怎么流,也应该朝与别业相反的方向去,怎么也不可能是现在这样。而适才从别业到地牢,也的确是上了几段台阶。
再结合先前拓跋夔对“临芳藏池”的介绍,他们很容易就能猜出,当初修建别业的时候,拓跋夔定是为了照顾那些花花草草,故意将别业修建得比外头的洛水水位要低,如此便可直接引入水源,顺渠浇灌那些奇花异草。
而为了防止河水倒灌,淹没整间别业,沿河之处必然也修建了一道堤坝。
只要将堤坝拆毁,就像拓跋氏预备对城外水库做的事一样,就能让洛水化作滔天巨龙,将偌大的别业都吞入湖肚泽腹之中。
“这就叫自食其果。”夷则摇头晃脑点评着,添几缕胡子,就能到太学里头教书了。
槐序哭笑不得,拍了下他的脑袋,啐道:“行了,别显摆了。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白四他们的船快到了,咱们去接应一下,快点离开。这里也快被水淹没了。”
说完,便朝着远处那条被摆弄得像一只水跳蚤的舢板走去。
另外两个百草堂暗卫幸灾乐祸,又不敢笑,忍得很是辛苦。
“笑什么笑!笑什么笑!”夷则抬手照他们脑袋各来了一下,勾着他们脖子,一块跟上。
难得的轻松氛围,连沈盈缺也松了口气,想起城外的水库,才刚舒展的眉心又下意识皱紧。
今夜的计划的确顺利到有些不可思议,凭谁经历过,都要大呼一声痛快,但还没到万无一失的地步——至少水库那边被拓跋夔安了火雷之事,并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萧妄不会有事的。
不知为何,她心里就是这般坚信。
许是前世他追去漠北雪山,单挑了几乎整个王庭的羯人勇士,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给了她莫大信心;也或许只是她一厢情愿地不希望他出事,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能将事情做得尽善尽美,不留任何遗憾。
但水火终归无情,在亲眼瞧见他毫发无伤地站在自己面前之前,她终归是担忧打过自信。
提裙跟着他们往前奔了两步,正想开口叫住他们,让他们向城南方向发一个信号弹,叫外头的兄弟帮忙确认一下水库那边的情况,她后颈陡然一凉,一种寒毛倏然倒竖的感觉。
不等她回头,一双湿漉漉的大手便如毒蛇一般从她身后伸过来,反剪住她的双手,正是拓跋夔身边另一位护卫,烛伊!
槐序第一时间觉察到异样,回身就要救人。
烛伊却已露出袖子底下藏着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横在沈盈缺细嫩的脖颈之上,“都给我站住,不许动!再动一下,我立马就要了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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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序四人登时如钉子般,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夷则转身转得急,脚下没停稳,踩到一块叫水汽泡得松动的石块,滑了一跤。
烛伊立即收紧匕首,在沈盈缺的脖颈上留下一道极细的嫣红,大约也就一根红线那么粗,偏她生得白,这点红落在上头,就显得格外扎眼。
四人立时老实,不敢再妄动。夷则更是懊恼得恨不在自己脖颈上也来一刀。
沈盈缺深吸一口气,将腔子里那颗急跳的心安抚下来,稍稍侧过一点眼尾的余光,睨着烛伊道:“你想做什么?眼下你只有一个人,即便暂时制服住了我,也逃不出去的。不如坐下来一块聊聊,我放了我,我也向你保证,在你离开洛阳之前,不会有人动你一根汗毛。”
烛伊却冷笑起来。
因着适才在水里游动,她用来遮挡脸上伤疤的面纱早就不知被哪道水流冲去了什么地方,疤痕累累的面颊眼下完全暴露在外,笑起来,比哭还狰狞难看。
“放我出洛阳?晏清郡主可真是好心,别以为我不知道,城门外可全部都是你们的人马,只要我敢跨出去一步,你的姘头立马就会下令将我万箭穿心。如此不平等的交换,郡主可是当真打量我傻,才会瞧不出你的小心思?”
“那你想要什么?”沈盈缺耐心性子问,“只要你肯放下手里的匕首,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谈的。”
“跟你谈?”
烛伊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越发紧地扣住沈盈缺的双手,恶狠狠盯着她,颧骨都泛起异样兴奋的红晕,“我家殿下都没了,你还叫我跟你谈什么?谈你下去后要如何跟他赔罪吗?!”
她情绪激动,手里的匕首握得不稳,刃锋时不时擦过沈盈缺的脖颈,白璧无瑕的肌肤又染上几抹朱色。
夷则几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
槐序用腹语一直小声警告他们冷静,莫要乱来,自己也咬紧牙根,腮帮子绷得宛如刀斧削过一般平直。
沈盈缺闭上眼,深吸几口大气,努力让自己去想一些开心的事,诸如已经找到冰蚕玉、萧妄马上就有救了之类的,否则她还真不知该怎么熬过这煎熬的时刻。
好在烛伊今晚也是耗费了太多精力,没多少力气再去折磨她,简单发泄了一顿,便继续攥着沈盈缺,对槐序四人道:“听着,这座藏池附近有一处地方被我家殿下埋了火雷,现在我要你们去把它找出来,交给我。”
夷则皱眉,“火雷?你要火雷有何用?拓跋夔已经在水底淹死了,即便你现在用火雷把秘阁炸开,也救不出他人。退了一万步说,哪怕他福大命大,到现在都还没有淹死,这么一大片湖沼,你要怎么炸?不怕把他t?炸得粉身碎骨吗?”
“我说什么你们做什么便是!”烛伊大吼,匕首又往里收了几分。
沈盈缺只能拼命往后仰脖,才能勉强与刃锋保持出一寸不到的距离。
槐序埋怨地斜了夷则一眼。夷则懊悔地叫了一声,低头扇了自己一嘴巴。同伴拍了拍他的肩,给他安慰。
烛伊道:“我家殿下现在如何,用不着你们假惺惺地关切。我只要火雷!只要火雷!你们统统都给我过去找,要是敢不听话,我这就送你家主子到地下给我家殿下磕头赔罪!”
槐序几人面面相觑,不想听命,从这里离开,但是又不敢,为难地望向沈盈缺。
沈盈缺不动声色地朝他们颔了下首。
几人才踟蹰着离去,按照烛伊的指示,去找那劳什子火雷,留下槐序一人站在原地,继续和烛伊对峙。
底下的水位越涨越高,马上就要和他们眼下站着的这片高地齐平。到处都是破碎的瓦砾、砖石,以及浮到水面上的护院尸首,有几具还被水流冲到他们旁边,瞪着空洞的眼睛,不甘心地望向他们。白鹤再次舒展翅膀,在他们头顶盘旋清啼,像是在超度他们的亡灵。
沈盈缺飞快转回眼,即便知道这种非常时刻,这些死亡在所难免,她仍旧不敢多看。
烛伊瞧见了,讥讽地扯了下嘴角,哼笑,“怎么,不敢看?这不都是你带人造下的孽吗?就因为你一己私念,把这些无辜之人全都拖下了水,像你这样的恶魔,便是活下去了,也注定要被长生天诅咒,余生都不会再有任何安宁的时刻!”
她边说,边扣着沈盈缺的手腕,强行将她的身子扭过来,逼迫她去看那些死不瞑目的尸首,大笑着欣赏她痛苦的模样。
沈盈缺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的冲动坏了大事。
想着要尽量拖延时间,等外头的百草堂兄弟驾船过来支援,她脑筋一转,侧眸瞪向烛伊,“那你呢!你手里头又沾了多少人命?为了你那丧心病狂的五殿下,只怕早已是浑身浴血,肮脏不堪了吧!”
“别拿我和你比!”
烛伊愤怒地大声吼道,“我跟你不一样。我杀的都是汉人,与我们对立的汉人,是为了大义,长生天都知道,跟你这种滥杀无辜的杀人魔根本不是一码事!”
“如何不是一码事?”
沈盈缺迎着她的目光,反唇相讥,“你说你作为羯人,杀汉人是因为大义;那我作为汉人,将这些欺负汉人的羯人走狗杀光杀尽,又何尝不是为了大义?”
“洛阳、长安,乃至大江以北到雁门边关一带,本就是我们汉家的领土。你们跟强盗一样,将这里占为己有,挥霍我们的财宝,奴役我们的族人,吃的每一口肉,喝的每一口酒,用的每一匹丝帛绸缎,全都沾着我们汉人的血。这样,你还好意思对着长生天起誓,你们是无辜的吗?!”
烛伊噎了一噎,瞪着眼喝道:“当然是无辜的!”却再也没有下文,声音也比之前小了许多。
沈盈缺冷笑了一声,朝那些浮尸努努嘴,继续讥道:“还有这些人。站在你的立场,他们自然是为主子鞠躬尽瘁的忠仆,值得一个身后嘉奖。可对于我,他们却是十足的刽子手,若我不动手反击,他们定然也会为了他们心中的‘大义’,对我痛下杀手。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我为何还要为他们的死过意不去。适才我不敢看他们,也不过是觉得他们死相太过难看,看得我胃逆而已。”
眉梢一挑,她又讥讽地将嘴角扯得更高,“当然,至少比那些连尸首都捞不起来的畜生要好。”
这话指的是谁,彼此心里都清楚。
烛伊气得面颊涨红,攥着匕首就要往她的脖子上狠狠来上一刀,可这样死实在便宜了她,烛伊只能气恨地照她右侧脸颊划了一刀,仰头继续催促夷则他们做事。
滚热的鲜血顺着脸颊流淌而下,伴着针扎般的刺痛,和浓重的血腥味,很快便染红了衣襟。
沈盈缺咬着牙,努力不去在意,眼神隔空安抚了下脸色苍白的槐序,继续找烛伊说话:“还有一件事,你不愿意听,我也要说。你的主子,当真不配你们这般对他尽忠。”
烛伊的手轻轻颤了一下,贴在沈盈缺脖颈上的匕首也跟着晃了一晃。
极其细微。
但沈盈缺还是感觉出来,烛伊心里的小小摇摆,显然她也发现了拓跋夔对他们的惨无人道,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烛伊喝道,拿匕首抬起沈盈缺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不管你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任何。”
目光落在沈盈缺脸上新划出来的伤口上,她又露出几分畅快而癫狂的笑,“你就是靠着这张脸,给自己勾引了一个又一个男人的吧?现在我把它划花了,你猜你那位英明神武的姘头,还会不会要你?”
“真想看看他见到你现在这副丑陋的模样,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当场扭头就走,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分给你?哈哈哈哈哈——”
嘶哑的奸笑声不断灌入耳膜,比六月的闷雷还要刺耳,衬得烛伊的面孔更加狰狞可怖,仿佛阿鼻炼狱深处爬出来的厉鬼。
沈盈缺皱着脸,努力忍住要转头躲开的冲动,耐着性子继续和她周旋:“我知道你找火雷是想做什么。”
烛伊扬了扬眉梢,确然被她的话吸引到,“那你倒是说说看。”
沈盈缺哼笑了一下,“很简单。火雷嘛,除了炸东西以外,也没有其他用处了。眼下这里到处都是水,你这么多同伴下去了都没有再上来,显然拓跋夔已经凶多吉少,你就算不愿承认,也不会傻到真要用着办法去救他,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她直视着烛伊的眼睛,认真道:“我,还有我手底下的这般百草堂兄弟。你想用那些火雷把我们全都炸死,去为你家殿下殉葬,是也不是?”
烛伊眼里露出欣赏的光,“啧啧”称赞道:“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也必须得承认,你的确很聪明,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聪明。倘若身份清白一些,肯安安分分跟我家殿下过日子,我也不至于这般非要取你性命不可。”
沈盈缺哂笑,“那就多谢烛伊娘子夸赞了,但可惜,即便重来一遍,我也不会向你们羯人低头。”
“所以我也一定会取走你的性命,不是吗?”
烛伊反唇相讥,怼得不卑不亢,边说,边朝高地另一头正为找火雷救人之事急得焦头烂额的夷则三人努嘴,“他们为了你如此拼命,也算忠仆了,在我们大夏,值得主人亲手割下小指,风干后挂在墙上,随家族一块代代延续下去,以示对他们忠诚的表彰。”
沈盈缺皱了下脸,实在不懂这算什么表彰。
烛伊已继续道:“但可惜,现在他们只能和一块埋在这里了。等他们找到火雷,我就推你过去接手,等你拿到手的一瞬,我就立马点燃它,将这里都夷为平地,为我家殿下殉葬。”
沈盈缺唇瓣翕动,正要开口,烛伊又猝然打断她,“别想着动什么歪脑筋,提醒你的手下。从现在开始,你不准再说一个字,只能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事,否则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匕首又往上抬了抬,在沈盈缺脖子上刺出一颗新鲜的血珠。
沈盈缺愤怒地瞪着她,却又不得不照她所言,乖乖闭上嘴。
大约是为了确保今夜能将沈盈缺一行人都一网打尽,拓跋夔在“临芳藏池”的盆地高处埋了许多火雷,有些浸了水,不能再用,烛伊也不肯要。夷则三人翻遍整片高地,才勉强找到一颗能用的。
“怎么样,现在能把人放了吗?”夷则想上前又不敢,抱着火雷烦躁道。
烛伊哼笑,“当然,我们夏人一向说话算话。”说完,也不管沈盈缺鄙夷的眼神,继续道,“将火雷放在地上,朝我这边滚过来。”
夷则照做,力度控制得极好,正正好就停在双方中间的空地上。
烛伊笑了下,推着沈盈缺往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两边越来越近,马上就要到达火雷跟前。
沈盈缺手心渗出一层冷汗,拼命挤眉弄眼,想提醒槐序赶紧离开,这是一个陷阱。烛伊却警告地将匕首往她脖子上压得更紧,还适时点住了她的哑穴,叫她发不出一丝声响。
眼看着足尖已经停在火雷面前,烛伊压着她后背t?,逼她弯腰去捡,藏在袖子底下的火折子也在动作间露出来,沈盈缺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怎么办。
却听“咻”的一声,一道疾风从侧面飞驰而来。
沈盈缺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烛伊就已在她身后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她手上的桎梏也跟着松开。她二话不说,飞身就朝槐序他们扑去。
槐序及时接住她。
沈盈缺顺势扯动他袖子,回身指着烛伊藏着火折子的衣袖,“咿咿呀呀”不停提醒。
夷则最先反应过来,轻功一动,赶在烛伊忍着手腕中箭的剧痛,弯腰捡起火雷之前,一掌将她拍飞。另一个护卫贴身跟上,将那颗火雷朝着烛伊的方向一并飞踢而去。
就听“砰”的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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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乍现,地动山摇,才刚平静了没多久的水面又再次翻江倒海。
沈盈缺被爆炸声震得头晕眼花,双耳嗡鸣,纵使有槐序挡在她面前,她依旧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冲击,昏倒过去。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感觉自己被人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动作算不得温柔,但却带着满满的安全感,竟就让她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依旧能安心地闭上眼,将自己全权交给他。
*
咝。
可真疼啊。
就好像浑身每块骨头都跟被人拆开来,重新装过一遍一样,有几块还装错了地方。
沈盈缺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就忍不住瓮声喊:“疼……”
一只大手无情地将她从柔软的床榻上捞起来,递来一只沿口冰冷的瓷碗,就着她嘴巴张开的一小道缝,毫不客气地往里头灌药。
沈盈缺苦得整张脸都皱成包子,闭上嘴,“呜呜”扭着脖子拼命挣扎,“我不喝了!我不喝了!疼死我,我也不喝了!”
萧妄将药碗举到她够不到的地方,冷冷地睨着她,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哼”字,“那该好好苦一苦你!”
说完,还是放下药碗,转身去拿了一个镶紫玉的紫铜小罐过来,从里头取了一颗蜜饯,喂到她口中。
酸甜甘美的滋味在舌尖融开,沈盈缺这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就着对面妆台上的铜镜,摸着自己右脸上贴着的纱布,还有脖颈上缠着的一圈又一圈裹布,她长长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能长好呀,该不会留下什么疤吧?”
萧妄“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脸色凝得比冰块还冷。
显然是动了大怒。
沈盈缺吐吐舌头,乖巧地挨过去,抱住他胳膊,摇了摇,声音软得像绸缎:“忌浮不要生气了嘛,我这不是都好好的,没出……”余光瞥见铜镜中自己的狼狈模样,她咳嗽一声,改口道,“没出什么太大的事,对吧?”
“哦,是吗?”
萧妄扬了下眉梢,甩开她的手,捏住她的下巴,抬向自己,笑眯眯地问,“那阿珩觉得,什么样的事才算大事?是被火雷炸得粉身碎骨?还是被那胡女捅个九千九百九十九刀,连五脏六腑都被掏出来剁成烂泥?”
他边说,指尖边跟着发力。
沈盈缺直觉自己的下巴颏都快被他捏碎,拍着他的手让他松开,“这些都是意外嘛。谁能想到,那么大的水流,拓跋夔都被困死了,烛伊居然还能游上来,给我们来这么一下。真要计较,当时我也是太过担心你的安危,才没有留神,让烛伊乘虚而入,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呢!”
边说边垂下八字眉,噘嘴瞪住他。
幼鹿般滚圆清润的杏眼泛起淡淡的红,水光潋滟,我见犹怜。
萧妄却冷哼一声,“这还赖上我了?那我是不是还应该跪下来,好好谢谢晏清郡主百忙之中也不忘抽空挂念我这个局外人士?”
沈盈缺大手一挥,慷慨道:“下跪就不必了,我这人很好说话的,道一句谢我就什么都原谅了。”
“我给你一个榧子!还道谢,还原谅……”
萧妄在她腰肢窝上一顿狠挠,痒得沈盈缺倒在榻上,“哎哟哎哟”一顿打滚讨饶,两只眼睛都笑出泪花,气都喘不匀。
“哼,就这点力气,还敢跟我闹。”萧妄将人抱起来,仔细检查她右脸和脖子上的伤,确认裹布都牢牢敷在伤处,才将人放开。
却是起身就要离去。
“诶诶诶,你别走啊。”沈盈缺赶紧抱住他胳膊,“我有话还没问完呢。”
萧妄停下来,冷眼睥睨。
沈盈缺哆嗦了下,赶紧随口扯了一句:“水库那里有拓跋夔安排的火雷,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赶在他们的人动手之前,将火雷卸下来,丢到空旷的地方就好了。”萧妄冷淡地回答,说完又转回头,继续往屋门方向去。
沈盈缺连忙又道:“那水库边上的村民呢,都安顿好了?”
“我看着像是那么没用的人,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吗?”他的声线明显又冷却下几分,挣脱她手臂的力气也越下越大。
沈盈缺几乎抱不住,索性“哼”的一声撒开手,背过身去“哼哼”抱怨起来:“你走你走!你现在就走!走了就别回来了!烛伊说的没错,你们男人都是一个德性,看见长得不错的,就腆着脸上去哄,跟苍蝇似的,怎么赶也赶不走。现在看我毁容了,连句话都不愿与我多说,始乱终弃,见异思迁,亏我为了你的事奔波了这么久,还险些丧了命,你就这么报答我?现在想想真是不值,我、我……”
肩膀一颤,眼睫一垂,她小珍珠就“噼里啪啦”掉了下来,衬着她纤细单薄的身子,俨然就是一朵不堪风雨摧折的娇花,好不可怜。
萧妄僵在榻前,冷眼看着,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又在使苦肉计,自己应当扭头就走,否则以后永远都要被她的小珍珠给吃死了。
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他脚就是迈不出去,拳头捏了又松开,松开又捏起,末了到底是叹了口气,重新上前,将人抱回怀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了,别哭了,我又没怪你,我就是担心,关心则乱。”
“你都不知道,我忙完堤坝的事,连口水都不敢喝,就急急忙忙往你这边赶。看到整座别业都被洛水淹没,我都快急疯了。不等他们去找船,我就自己个儿扯了几块木板捆一块,丢水里头划过去。结果还没上岸,就瞧见那个胡女押着你去捡火雷,我险些吓晕过去。这要真在那时候爆炸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一边说,一边拿袖子帮她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珠,免得右脸上的伤口感染。修长有力的手腕从袖子底下探出,包在腕上的白色裹布也跟着露出来,沾着一层浓浓的鲜血。
“哎呀!”
沈盈缺惊呼着抓住他的手,卷起袖管查看,袖口都快卷到腋下,白色裹布仍旧没有尽头,甚至越往里,渗出来的红色还越深。扎口处有些松脱,露出裹布下的伤口,深可见骨。
——显然是受伤之后没时间处理,随便裹了两下就过来了,一直忙到现在都没有换过药。
至于在忙什么?
端看他守在自己榻边,她喊一声“疼”,就立马给她端药,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各色滋味在腹内交缠,沈盈缺眨了眨眼,泪水这下是真的流了出来,“你怎么这么傻啊,伤这么严重还过来做甚?这只手不要了吗!”
说着就把人摁倒在榻上,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床,去床头置着的药箱里翻找金创药,和干净的裹布,帮他重新包扎。
萧妄躺在还带着她身上芳香的高床软枕上,舒舒服服受着她的骂,等她骂够了,才将她抱入怀中,一点一点吻去她眼角的泪珠,“我傻一点不是挺好的吗?你为了我不顾性命地去找药,我为了救你也能抛弃自己的性命,我们都蠢,正好般配。”
“去你的。”
沈盈缺剜了他一眼,“扑哧”笑出声,展臂扑入他怀中,抱住他,用自己没有受伤的左脸轻轻蹭他,“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涉险了,所以你也要为了我好好爱护自己,千万不可再做傻事了,好吗?”
萧妄哂笑,“晏清郡主的承诺就跟喝水一样,随随便便都能扯一句,我可不敢信。”
沈盈缺从他怀里抬起头,瞪眼又要骂。
萧妄已笑着翻过身,将她压在自己身下。绵密爱怜的细吻自她饱满的额头一路蔓延而下,绕开她的伤口。即便没有唇舌缠绕的亲密,却也渗满了难以言说的疼惜,仿佛要将她含在口中,一辈子都带着,去哪儿都不撒开。
沈盈缺被他吻得头晕目眩,情不自禁抬起双手,t?圈住他脖子,瓮声囔囔:“忌浮……”
“嗯?”萧妄从她绵软的酥软中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浅褐色凤眼在八月午后的阳光中熠熠生辉,底下的半弯弧线还闪着细碎的流金之色,仿佛收纳在水晶盒子里的绝美琥珀。
沈盈缺一直都很喜欢。
直到她知道,他这双眼睛就是叫七情谶之毒所害,才有显出这种异样的“美丽”。等红丝布满整个眼珠,便是他的死期。
曾经,她就是那个害他毒发身亡的罪魁祸首,可现在……
沈盈缺摩挲着他的眼尾,仰头在他眼睛上印上深深的一吻,“咱们有以后了。”
许许多多的以后。
数也数不清。
再也不用彼此猜忌,再也无需为无解的剧毒烦心,想在一起多久,便在一起多久,真正的“来日方长”,给曾经跨越三生三世的遗憾,也给现在毫无芥蒂的两心相惜,至死不渝。
萧妄鼻子泛酸,心头涌起一股刺痛般的喜悦,低头用力吻住她的唇。
泪水没入彼此交缠的唇舌之间,却再也不会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