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走开!兵马司办案!”
寒冬间,在数以百计织工前来交绫罗绸缎的时候,二百名兵马强行将他们分开,将一座富丽堂皇的衙门直接包围。
数百名织工小心翼翼的护着自己怀里的绫罗绸缎,即便跌倒也避免怀里的绫罗绸缎沾到地面的灰。
这一幕被衙门的官员看见,当即起身走出衙门,站在衙门的台阶上呵斥起来。
“这里是织造局,不是谁都能来撒野的地方!”
“谁给你们兵马司来这里干扰织造局差事的权力?!”
一名年轻走出呵斥,他虽然年轻,但却身穿正五品的官袍。
眼看兵马司的人还不停下,他当即看向织造局的护卫:“看着干嘛,动手啊!”
不等他话音落下,便有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我看谁敢动手!”
青年官员看先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同样身着正五品官袍的短须威严男人走来。
“你是何人?”青年质问这个同是正五品的中年官员,这官员也直接作揖,不卑不亢道:“殿阁大学士兼京察巡抚王回。”
“我当是谁呢……”青年闻言轻嗤,背负双手摆出官架子道:
“王惟中,你要京察就京察,可这里是织造局,是为了朝廷产绫罗绸缎及粗布的地方,容不得你带人来撒野!”
“要是耽误了收取绫罗绸缎,导致出海的绫罗绸缎不够,贸易不足,这个罪……你担得起吗?!”
“我自然担得起!”王回眼见着青年官员拔高嗓音呵斥自己,他旋即也拔高嗓音怼了回去。
不等青年继续开口,王回立马走上去正面硬怼道:“我负责京察,自然就要京察江南一切。”
“织造局总管江南二十余万织机和织工,每年产出的绫罗绸缎及白布价值数百万贯,如果这里面出现一些贪官污吏,那损失的就是朝廷的钱粮!”
“你是说我贪污了朝廷的钱粮?!”
“谁贪污了我说谁!”
青年官员怒而发问,王回更是直接欺身上前,目光凌厉的压过了这青年的气势。
青年不免心虚,但随着目光扫视那群织工,他立马低声与面前的王回威逼道:“王惟中,你别忘了是谁把你从四川一个小小县官拔擢到六科的,伱吃我们颜家的饭,还想砸我们颜家的锅?”
“颜家?”王回眼神微眯,面露不屑:“你不过是仗着你老子,你老子不过就是比我王回早出生几年,赶上了陛下南下的好时候。”
“你们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居然还在这里说我吃你们家的饭,砸你们家的锅!”
“怎么,这庙堂是你们颜家的吗?”
“我没说过,你别想污蔑我?!”颜渭激动之下抓住了王回的衣袖,王回却用力挣开,反抓住了他手臂。
“你没说过?那你刚才的意思是什么意思,怎么……敢说不敢认?!”
用力将颜渭推开,王回直接对跟随兵马司而来的官吏吩咐道:
“奉旨意,京察制造局,都给我进去查案!”
“是!”上百名官吏当即准备冲入织造局衙门内,颜渭却声嘶力竭道:“给我拦住他们!”
他一开口,织造局的护卫兵卒们立马拔刀面对这上百官员,堵在了织造局门口。
上百官员不敢上前,王回见状却直接走上去,胸膛顶着刀尖,吓得那几名兵卒连连后退。
“你们这群瞎了眼的狗东西,自己看看自己身上穿着谁给的衣服,兜里拿得谁发的俸禄。”
“本官是京察巡抚,你们拿刀对着本官,是不是说你们要造反了!”
“这……”王回的这几句话威慑力确实很大,他们只是织造局的护卫兵卒,确实不敢阻拦京察官员。
眼前这位,可是皇帝派来的官员啊……
不知不觉中,他们缓缓放下了手中长刀,而这一幕急坏了旁边的颜渭。
“你们要造反啊!”颜渭冲上去几个耳光打在兵卒脸上,可却根本阻止不了这局面。
“走!”王回横眉冷对,轻哼一声便带着上百官员走入了织造局中。
兵马司的兵卒跟随一起进去,很快就将织造局给控制了起来。
一本本账目被收集起来,但王回并不着急查账本,而是将织造局的官员控制起来后,直接派人去查这些官员的宅院府邸。
与其自己查案,不如找到一個人暴露马脚,让他来为自己查案。
当然,只凭他一个人去查这群人,肯定很难查,所以他得请锦衣卫和西厂这群人出手。
王回不相信,织造局这么重要的地方,锦衣卫和西厂会不派人看着……
端水饮茶,只是几个时辰,便有人前来上奏。
织造局的一个校书被查出家中有余财二百余贯,良田三百余亩。
以他几十贯的年俸,三代贫农的背景,自然不可能累积那么多财富。
只是账本展示,那校书便自己交代了织造局的门门道道。
“治下百姓,虽说只用付五分利,但织造局只收绫罗绸缎为利,而不收白布为利。”
“故此,许多百姓只能去纺织绫罗绸缎来抵利,而这些绫罗绸缎每匹价格六百文到二两不等,白布市面二百文。”
“若是从百姓手中收了两匹绫罗绸缎,则是可以用织造局一百五十文的成本价织造十匹白布抵账。”
“如此一来,便净赚五百文。”
“这五百文,三成下面人拿,两成我等主官拿,剩下五成分别输送到京中和颜大人府上。”
“下官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请阁臣给下官一条活路……”
沉闷叩首,这名寂寂无名的织造局校书将织造局的贪污情况给抖落了出来。
王回心平气和的端茶饮茶,抬头瞥了一眼这人:“二十万台织机,每台能赚五百文,这也不过区区十万贯,就这么点?”
王回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查案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搞钱,搞到足够多的钱,让国库能撑过这几年。
所以面对这名校书的话,他并不完全相信。
十万贯虽然多,但按照他的话,也就五万贯能送到京城,而京城的官员那么多,各家又能分多少?
织造局的事情,绝对不止这小小的案子那么简单。
“衙门会出面去买桑叶和蚕丝,并且会刻意压价,然后再按照市面的价格卖给织工们。”
“织工们不能偷偷买材料,若是被人揭发,就会被没收织机,还会被人针对。”
校书老实交代,王回闻言嘴角露出笑意:“这一笔,各级官吏能赚多少?”
“应该……不少于二十万之数。”校书声音略微发颤,显然担心事后报复。
“二十万……好好好……”听到这个数目,王回轻笑道:
“好,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本官会拿出一笔钱让你带着你和你的家人前往海外讨生活。”
“谢阁臣!”听到王回的话,校书不断磕头,而王回也示意左右将他带了下去。
随着这人被带走,一名官员对王回作揖道:“阁臣,这稍微一查就是三十万贯,制造局开了那么多年,经他们手的钱没有三百也有二百万贯了。”
“我就知道这地方没走错。”王回将茶杯放在桌上,随后对那官员开口道:
“按照这人说的去查,另外将这消息想办法送给杨士奇,颜渭既然贪腐,那颜延也好不到哪去。”
“借他的手扳倒颜延和李冕,新政官员中,便是我的资历与官职最高!”
王回攥紧扶手,左右官员见状也纷纷作揖行礼,转身将这案子操办。
颜渭被王回以阻碍京察的名头圈禁,此刻正在屋内急得团团转。
他很清楚,一旦织造局的事情爆发,那即便是他爹也得被拉下马来。
这些年织造局平安无事,主要是因为每次京察都是新政官员主导,既然是自己人为主导,那自然不会对自己人下手。
只是他没想到,新政官员之中居然会出现王回这种家伙。
现在这厮要对他们父子下手,那他们能否躲过,这还得看皇帝的意思。
不止是他明白,王回更加明白,所以王回才要把这群家伙的罪证交给杨士奇来处理。
如果杨士奇不敢处理,那他想尽办法也要把颜延和李冕这些人拉下马,不然这次京察结束,他即便没有罪证被弹劾,也会被他们以各种罪名夺职为民。
没了官职,那他王回一身本事向谁施展去。
为了让事情万无一失,他必须准备足够多的东西来让皇帝看到他的能力。
正因如此,他也开始不断的催促张孟存。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看着冬至即将到来,北边的杨士奇依旧还是纹丝不动,王回这边只能自己动手了。
腊月十二,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在应天府衙门内响起,张孟存风尘仆仆的带着两名官员走入衙门之中。
这两名官员怀里抱着厚厚的账本,起码二尺厚。
他带着这两人来到正厅后,果然看到了正在翻阅其它账本的王回,而他也立马作揖道:
“这边就是对南直隶江南地区京察的账目,其中江东六府贪腐受贿的情况最为严峻。”
“抄得了多少宅院田地和钱粮?”王回目光凌冽,他现在只在意钱粮。
“七百多处宅院府邸,四十七万亩耕地,二百四十余万贯现钱。”
“按照土地宅院折价贩卖,起码能有九百万贯!”
张孟存缓了一口气交代着,而这也确实让王回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有想过江东六府的新政官员会十分富裕,但他没想到富裕到了这种程度。
这还没算上织造局查出的那些钱粮,如果算上,仅是一个南直隶就查抄一千五百余万贯。
这数目,几乎等于朝廷四个月的税收了。
“整天嘴上说着为国为民,干的却是蝇头苟利的事情。”
“这群家伙,不知道拿了多少民脂民膏!”
王回合上手册,激动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末了睁开眼睛看向张孟存。
“江南这边你向浙江开始京察,我带着这些账本回京,我要把这些事情亲口汇报给陛下!”
“好!”张孟存也知道王回越受重用,自己就越能身居高位,故此他连忙应下。
见状,王回立马叫人收拾东西,准备渡江前往江浦乘坐火车北上。
担心有人对自己不利,王回还特意请胡季率领西厂力士护送自己北上。
原本胡季并不愿意牵扯进入这群人之中,但当他知道南直隶抄家数量后,为了得到一份功劳,他当即调集数百西厂力士开始护卫王回北上。
从南京渡江前往江浦也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而从江浦乘坐火车前往北京只需要四天。
如果不是需要护卫,这时间还能缩短大半。
也因为拥有了火车,所以许多消息传播的十分灵通。
人在北京的杨士奇在王回渡江不久就得知了他要北上的事情,而王回在江南对新政、清流一手抓的事情早就闹得人心惶惶。
坐在府上的正厅主位,杨士奇感到了些许疲惫。
杨稷被关押在诏狱附近的一个小院里,虽说吃喝不愁,但他却知道这是皇帝让自己当恶人的回报。
如果自己这个恶人当的不好,那杨稷的性命也就保不住了,毕竟他触犯的那些律法足够斩首。
“东里兄,这王回北上,一定是得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我们要么抢先一步,要么……”
左首位上,杨荣开口提醒杨士奇,对面的杨溥也颔首道:“这王回去了一趟江南,整个江南的局势都被搅乱。”
“现在民营的海商被搅的做不了生意,下面的人被搅的人心惶惶,总归不是办法。”
二人也知道杨稷的事情,但在他们看来,皇帝用这手要挟杨士奇反而对他们清流有利。
至少就过去几个月来说,杨士奇对北方新政派下手的力度可以说令人瞠目结舌。
以往的杨士奇是绝对不会主动站出来搞党争的,但现在为了杨稷的性命,他无疑成为了威慑新政派的一把利剑。
新政派这么些年除了“癸卯案”中皇帝亲自下场收拾外,其余时候根本就没有人能对他们造成太大的重创。
过去几个月里,倒在杨士奇手上的官员最少有数百之多,更别提吏员了。
他们希望杨士奇想办法扼制王回,可杨士奇却知道自己一旦对王回出手,那自己一家恐怕就真的要在自己死后被人清算了。
故此面对二人的询问,杨士奇沉默过后这才开口道:
“陛下要的是国库充盈,你们之前不推行盐酒茶政,故此陛下才会启用王回来对江南京察。”
“若不是李冕和颜延愚蠢的想要一家独大,陛下也不会将我拔擢入京,组织北地京察。”
“这几个月京察,北地官员贪腐数额触目惊心,想必陛下也感到了不安。”
“王回是被李冕和颜延推到台前的替罪羊,而他在江南做的无非就是把水搅浑,引我入局。”
“他这次北上,未必是针对我们。”
“眼下,我手中有不少颜延和李冕的罪证,等王回入京后,我与他一起面见陛下。”
“倘若王回呈上去的奏疏是不利于我们的,那我便把这些罪证呈上去,借此机会重创新政派。”
“若是王回呈上去的奏疏与我们无关,那则是静观其变,看看他想玩什么把戏。”
杨士奇说罢,杨溥却皱眉道:“若是颜延和李冕被扳倒,那受惠的就是王回。”
“这人比我等都年轻,加上心思缜密毒辣,他若是成为领头羊,我们往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舒服。”
“无碍……”杨士奇摇头道:“陛下不太可能让这厮一家独大,别忘了殿阁之中的徐硕也是新政派的人,可他做的事情却是牵制王回,这足以说明陛下心思。”
“当下我在意的,主要还是未来的事情。”
“未来?”杨荣与杨溥面面相觑,杨士奇点头道:
“我们是时候派人和太子接触接触了,王直、李时勉、陈循这三人不错,虽然年纪也不小,但总归是拿得出手的人。”
“当下太子在庙堂上人微言轻,这三人足够辅佐他。”
“可是……”杨荣露出担忧:“陛下会同意吗?”
“陛下会的。”杨士奇不假思索道:“太子殿下此次北征归来后一直在乾清宫协同陛下理政,如果太子不出彩,那陛下自然没有必要让他处理这么长时间的政务。”
“我们与殿下接触,陛下即便不支持,却也不会拒绝。”
“这件事情交给我,等王回抵达北京入宫时,我便一同与跟上,将这件事与陛下上奏。”
杨士奇的话让杨荣和杨溥无法反驳,二人只能点头应下。
三人继续讨论了一些细节上的事情,最后决定等待王回抵达再行动手。
不多时,杨荣与杨溥离开了杨士奇那朴素的府邸,而他们离去的事情也被暗中调查的人送往了东长安街的富丽堂皇的一座府邸上。
李冕与颜延听着下面人的汇报,两人眉头一直紧锁,直到下面人说完也没松开。
“王惟中这条恶犬心思缜密,他这次北上一定是为了邀功。”
“织造局那边从上到下都被换了人,耽搁了一个多月的工期,朝中弹劾他的人数不胜数。”
“如果他没有足够的功劳,这次北上就是自寻死路。”
“所谓功劳,无非就是抄家所获罢了。”
颜延起身来回渡步,李冕也心里有些慌张,他们能力本就不行,完全是靠着运气和位高权重所提前得知的一些情报才坐到了如今的位置。
自锦衣卫被刘勉掌控,他们的情报来源就中断了,面对王回时,不免有些被动。
“按照这几个月的消息来看,他王惟中抓捕了二千四百多名官员,三万多名吏员,即便这些人每人只贪了一百贯,那也有三百万贯之巨。”
“织造局那边,每年送来的钱粮,你我可没少拿,万一陛下知道……”
李冕担心织造局暴露,颜延却强装镇定道:“放心,捉贼要拿脏,他们说我们贪腐,可钱粮在哪,他们能找到吗?”
“找不到,凭什么说我们贪腐?”
虽说脚下的府邸富丽堂皇,但颜延却并不担心,毕竟他的俸禄加文散阶,每年也有近千贯钱粮。
若是锦衣卫真的来查,他也完全可以用每年俸禄尽数花费府上为借口来规避过去。
查不到赃款,即便是锦衣卫和西厂联手,也奈何不得他。
“话虽如此,还是得对下面的人吩咐,我担心下面的人撑不住把我们供出来。”
李冕担心的说着,颜延却强硬道:“人证物证俱全方能立案,记住我说的话,只要查不出赃款,他们便奈何不了我们。”
“这件事情过去后,我一定要打碎王惟中这狗东西的牙,让他知道恶犬噬主的下场是什么!”
颜延安抚了李冕,而他们的一举一动却在西厂胡纶的监视下进行着。
尽管已经夜深,但朱高煦依旧在处理奏疏,而朱瞻壑也一直协从处理。
“陛下,事情大致便是如此……”
胡纶作揖将自己探查的情报交代出来,朱高煦却拿着手中奏疏不为所动。
相比较他,旁边朱瞻壑的养气功夫就有些差了。
得知江南之地仅仅一个南直隶便查出一千五百余万的赃款,他气得手指发抖,不免看向自家父亲:“父皇,这颜延和李冕……”
他不知道从何说起,毕竟这些人都是跟随自家父亲从渤海打出来的老兄弟。
只可惜面对他的询问,朱高煦却轻描淡写道:“你要记住你的身份,包括日后也是一样。”
“你先是国家的储君,其后才是其它的身份。”
话音落下,朱高煦放下奏疏看向朱瞻壑,目光平静却带着一丝压迫感:“倘若日后你监国,陇川之地的江淮等人贪腐受贿并且结党营私,你准备怎么办?”
“儿臣……”朱瞻壑深吸了一口气,想到了清廉的江淮。
若是放在以前,他肯定会严肃地认为江淮不会那么做。
只是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理政,他的心境已经彻底发生了变化。
面对朱高煦的询问,朱瞻壑目光渐渐变得阴冷。
“倘若有可以代替他的人,且除掉他不会影响朝政,那便教令将他打杀!”
“那就这么办吧。”朱高煦收回目光,从桌上拿起奏疏继续批阅起来。
朱瞻壑见状,脸色瞬间变得和睦起来,表情神态转化之快,仿佛刚才那人不是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