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陈宥到达驿站之后,换匹马便可继续赶路,但因为要等黎平之,便硬生生的给耽搁了。而且这个“事儿精”,足足迟了近一个时辰才到!若不是衣衫完整,陈宥都怀疑他半路遇劫了!
这下好了,还真得在此驿歇脚了。
这道上的官驿,自然没有四大“后花园”热闹,商贩寥寥,更别提什么像样的客栈了。但姗姗来迟的黎平之,却放着便宜的驿馆不住,选择了驿馆对面条件较差的私营客栈落脚。而且别看它条件不好,价钱还不便宜!
不过地处钧州这个富庶之地,似乎这个价钱也算合理,毕竟住驿馆,还是有些不自由——私营客栈可没有限时出入和伙食沽清的说法。
最最主要的原因,陈宥自然也知道,黎平之追求缥缈烟自由,而且不用担心再遭戏弄。
也好,陈宥落得清净,远离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污染。
随着日头西沉,秋风掀起阵阵凉意,更糟糕的是,天上竟飘起了零落的暮雨,雨虽不大,但来得仓促,仅来得及裹挟着寒霜,让原本萧瑟的秋夜,更添几分阴湿刺骨……
陈宥倒是不慌,这种天气他在南府求学时见多了,这深秋的雨每下一场,气温便走低一分。他从行囊里掏出准备好的绒衣和斗篷,将自己过裹了个温暖严实。
戌时梆子响过,对面的客栈竟喧闹起来,一阵搬挪桌椅的声响过后,空气中便飘来了炭火的气息。陈宥推开窗户一看,只见对面客栈在门口撑起一大块雨布,小二升起了炉子正在烤着肉串,客人们围着炉子,既等烤肉,又可取暖。
黎平之自然也混在人群之中,手里握着梁权送给他的精贵墨竹,有一搭没一搭的凑近嘴边吸食着。不知道是因为缥缈烟提供了热量还是有炉火的加持,在这淅沥小雨助势的阴冷中,黎平之竟只穿着中书院配发的白缎锦内衬,外加一件粗布罩袍,让楼上的陈宥替他直打哆嗦。
黎平之也发现了窗边的陈宥,遂指指自己身边的烤炉,又指指驿馆早已闭锁的门,摊了摊手,还露出了讥讽的表情。
不过陈宥对烤肉的兴趣并不大,也懒得过多的搭理黎平之,便掩上了窗户,阻断了冷气和黎平之的挑衅,躺到了榻上。
不知道婠那边是否顺利,潘岳有没有照顾好她……相对静谧的环境里,一连串对婠的思念在陈宥脑中流过。与车徐马慢的现实不同,这些思念宛如流光过隙,山海位移,将身处两地的人瞬间拉近,所需付出的,不过是持续的精力消耗而已。陈宥便在这思念的维系中,不知不觉的沉沉睡去。
小雨凄然,酣梦恍然。这个天气与睡觉是绝配。
陈宥也说不上怎么就与婠在碑林闲逛起来,他用手摩挲着石碑上的文字,边回顾着襄国的建立史,边畅谈着他期望中的强盛之道。
交谈间,碑林里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几发暗器划破空气的“咻咻”声接踵而至。“当心!”婠手里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截树枝,并一把推开了陈宥。
踉跄未稳的陈宥看到婠挥舞着树枝,挡落着袭来的暗器。可树枝毕竟不是白玉骨朵棒,在硬度上还是差了几个量级,没几下就折断了。失去了武器的婠,就在陈宥眼前被暗器击中,鲜血喷涌而出……陈宥身子一抖,把他从梦中惊醒过来。
幸好只是一场梦。
陈宥抹了抹额头的汗珠,长舒一口气。窗外的天色已经放亮,秋雨不知何时止住了,只有屋檐上不时垂落的水珠,记录着昨夜的寒凉。
用完驿馆提供的早膳之后,陈宥还没见到对面客栈里黎平之的身影,遂租下两匹马,直接拴在客栈门口,找了个地儿坐等起来。
巳时二刻,黎平之才从楼上慢悠悠的下来,短短的一段楼梯,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这大早上的就犯瘾了不应该啊!独住就为享受缥缈烟自由的人,怎会亏待自己的口腹之欲不过当陈宥看到黎平之依旧穿着昨夜那套衣衫之后,霎时明白了他不是犯瘾,而是受了风寒。
也难怪,这意外的秋雨,骤降的气温,若不提前备有衣物应对,光靠缥缈烟和炉火的短时抵御,怕是无法全身而退。以黎平之携带的简单行囊来看,自然是没有考虑到这种突发的状况。
“黎执事,身体是否抱恙还能否继续赶路”虽然黎平之对陈宥并不友好,但是本着对同僚的关心,陈宥仍大度的询问起他的身体状况。
不过陈宥的大度用错了地方,付错了人,这简单的询问,换来的是黎平之没好气的回答:“谁跟你说我身体抱恙了昨日磨磨蹭蹭没够,今日还想继续耽搁是吧”鼻音浓重。
一套反客为主加恶人先告状的连击让陈宥瞬间意识到,即使是眼下身感风寒,黎平之对自己的偏见也没有丝毫的减少——在黎平之的认知里,只要是跟他陈宥有关的东西,都会遭到无脑否定和反驳。
既如此,多说无益,陈宥指了指门外拴着的马匹,向黎平之示意马已经租好,便率先牵出一匹,跨马上路。
同一时候的淮陵驿站。
龚景被一名老妪拉着,堵在了新开的香料铺子门口,阿光亦步亦趋的紧紧跟着。两人脸上写满了无奈,任由老妪骂骂咧咧个不停:“龚驿丞,你今天必须给我评评理!自从这间香料铺子开张之后,我的花坊生意都没法做了!客人们都涌去他家挑选香囊香叶了,我的花坊现在都门可罗雀了!”
这间名叫“杊香知味”的香料铺子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开的,当时跟龚景签订的租约上就说明了是主营杊州香料和香叶。挑选铺面的时候,老板和老板娘是径直挑了位于巷尾最末端的铺面。口头上说是因为最末的铺面便宜,结果非但没有讨价还价,还一次性给足了一年的租金,这阔绰的出手完全不像是贪便宜的主。
倒是这个老妪经营的花坊,正是因为贪便宜所以也选在了巷末。而且这个挑三拣四的老妪嫌最后一间铺面会让自己的面子挂不住,便挑了倒数第二间,还软磨硬泡的硬生生把租金给压到了跟最末那间一样!龚景也是不胜其烦,最后只能松了口。
花坊开张以后,由于品类较少,位置又不好,本就来客寥寥。直到这“杊香知味”开张,那浓郁的香味几乎覆盖了半个驿站,吸引了许多过往客商循味而来,巷尾的人流突然间就增大了。虽然大家主要是奔着香料铺子去的,但少数客商还是会在采购完香料后,顺手买几支老妪的花,也算变相带动的花坊的生意。
然而老妪只顾着眼红“杊香知味”的门庭若市,日进斗金,哪肯承认这个邻居的火爆带给自己的好处,于是便三番五次的上门去闹,去搅合邻居的生意。直到有一次,不知道老板娘使了什么手段,让这个老妪之后再也没敢踏进店内一步,只敢在门外叫嚣,这不,还把驿丞龚景给搬来了。
“这个老板娘妖里妖气的,那日就对我弹了弹手,便让我半晌说不出话来,龚驿丞你得替我做主啊!要严查他们!”老妪巴巴说个不停,咄咄逼人,丝毫不给龚景开口的机会。
“你的老板呢叫他们出来!驿丞有话要问他们!”老妪仗着龚景被自己牵在手边,壮着胆子冲里面的伙计喊,但是始终站在门槛之外,不敢跨进去半步。
“老板补货去了,没在!他们临走前可交待了,你若进店闹事,绝不客气,你好自为之!”伙计一看就不像陵州本地人,应该是老板自带的伙计,言语间也对老板相当的维护。
听闻老板不在,龚景倒是松了口气,毕竟毫无缘由的上门查问,于理不合,而且明知是有人恶意中伤,胡搅蛮缠……龚景抹开老妪拽着他的手,说:“你看,人家也不在,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你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呢”
“我不管,那个老板娘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妖眉狐眼,杨肢柳腰的,手指勾勾就把男人的魂都吸走了!我怀疑他们打着香料铺子的幌子,私底下做着暗娼的生意!”老妪越说越离谱,这个说法连龚景都听不下去了:“饭可以吃,话可不能乱说!你这污蔑诽谤虽不是重罪,可也够罚些银两的,差不多得了!”
店里的伙计也听到了老妪的不敬之词,边指着老妪边冲门口走来:“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有的是手段让你闭嘴!”
老妪虽然嘴上仍犟着:“你在威胁我!我可不怕!有龚驿丞在呢!”但是身体却很诚实,脚下连连后退,从门槛处退到了街巷中央,“龚驿丞,你看你看,他们就是这样威胁我的!”边说边嚎啕大哭起来。
龚景和阿光动作一致的扶额表示无奈——大白天的非要闹个鸡飞狗跳,头疼!
一阵马蹄声从街口处传来,一个头戴斗笠的人策马来到正束手无策的龚景身旁,掏出了相府令牌,居高临下地问道:“我是相府教头骆钦武,龚驿丞为何在此啊”
“街坊邻居闹矛盾,正头疼呢,不知丞相派阁下到本驿来,有何贵干呐”龚景打量着这个马上之人——虽然此人的询问方式令人反感,但是他竟然认得出我龚景!
龚景听说过这个斗笠教头,是从程威嘴里听来的关于宫内械斗的消息,因为另一个参与者是婠,所以便留了些心。
“听闻贵驿新开了一间香料铺子,真材实料,香名远播,丞相正好想为千金置办些香囊,也为府中添些醒神的香料,特命我来采购。我循着味儿就找来了,看来是名不虚传啊!”骆钦武从马背上跳下,拉起缰绳就向“杊香知味”走去。
老妪边嚎边挡住了骆钦武的去路。
“什么个意思”骆钦武绕开,老妪又随即挡上前去。
骆钦武可不是什么善茬,他也没有照顾老妪心情的义务,当下便抽出佩刀,用刀背架在老妪脖子上:“哪里来的刁民,敢挡相府的道”
老妪似乎没在骆钦武手上吃过亏,不知好歹,此时竟硬顶着骆钦武手里的刀,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骆钦武疑惑的看了一眼龚景,意思是你还不劝劝这个刁民可龚景给他的回应仍是一脸的束手无策……
骆钦武见状,也懒得废话,持刀的手一划拉,立时在老妪的手臂上割了道口子。
老妪一下子懵了,她没料到骆钦武竟直接对她动了刀子。随着手臂上的鲜血渗出和疼痛传来,老妪更是发了疯一般嚎叫起来:“官爷杀人啦!官爷杀人啦!”
龚景和阿光也看呆了,他们也没料到骆钦武下手如此干脆!
老妪的嚎叫声引来越来越多的人围观。骆钦武是带着“任务”来的,本想着快点解决这个碍手碍脚的老妪,让她知趣些滚蛋!现在倒好,这一顿乱嚎,把他推到了众目睽睽、风口浪尖之下!
“你闭嘴,别喊啦!再喊舌头给你割掉!”骆钦武不断的威胁着老妪,可这个老妪今日是铁了心要撒这个泼,而且一厢情愿的认为龚景会给她撑腰,再加上围观的人群壮胆,根本无惧骆钦武的威胁。
这下骆钦武也跟龚景一样,加入了头疼的行列:“龚驿丞,快叫这个刁民闭嘴!”他开始向龚景求助起来。
龚景此刻只能自认倒霉,一定是昨日没看黄历,导致今日撞上一个不要脸的和一个瞎添乱的。
“好了好了,你们当本驿是什么地方光天化日之下喊打喊杀的!根本没把本驿丞放在眼里!”龚景一声暴喝,压住了场面。
老妪以为龚景要替她出头了,便暂时止住了嚎叫。
“你们两个,跟我过来!阿光,清场!”龚景冲老妪和骆钦武使了个眼色,将两人引到一条小巷里以避开人群。阿光则招呼闻讯而来的守备营,疏散了围观人群。
“这是何苦呢非要见红!”巷子里的龚景压低了声音,顺坡下驴地把老妪的关注点引到了骆钦武身上,“我看这刀口也不深,你赔点钱,让人家去医馆包扎一下,守备营那边问起来我也好交代!”
骆钦武本来就是想吓唬吓唬花坊老妪,下手并没有太重,龚景把握住了这个切入点。
“这个土匪对我动刀子,休想就这么糊弄过去!我一定要”老妪的“一定要报官将他打入大牢”还没说出口,就被骆钦武掏出来的金锭子给生生堵回去了。
“我觉得龚驿丞的提议很好,老妇你认为呢”骆钦武掂了掂手里的金锭子,伸到老妪面前。
“很好很好!就按龚驿丞说的办!”老妪一把夺过金锭子,捧在手里紧紧盯着,双眼写满了贪婪。毕竟她这一辈子光靠一间门可罗雀的花坊,是不可能挣到这么多钱的,甚至加上下下辈子也不可能。
初步目的达成,龚景接着提了个更过分的提议——对骆钦武而言。反正相府的人出手那么大方干脆,何不趁机把花坊老妪的问题从根本上解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