杊州太守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婠喝茶:“姑娘怎会对此陈年旧事颇感兴趣,竟能如此耐心的听完”
杊州太守不是别人,正是原曜晶部落首领——杜琮金成。只是距除异之战之后十几年,这位年近六旬的首领须发已然花白,但精神还算矍铄。
“杊州植被丰富,茶叶也是一等一的好。”婠呷了口茶,夸赞道,“小女子先前也只是在中书院的碑林里看到过这段记载,那生硬的篆刻,远没有太守您口述这般生动和震撼。”
“小女子此行,是为了驿站命案的结案告示而来……”婠轻轻放下手中茶盏,对杜琮金成报以礼貌的微笑。
“我猜到了,”杜琮金成回以微笑,“不出意外,案情告示应该也是出自姑娘之手吧”
婠谦虚的点点头。
“命案中殒命的可是巡林堂的人,为何会想到来我杊安城呢”杜琮金成故作不解地问。
“襄国建立后,巡林堂虽自成一派,但却与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不太守您方才才说,巡林堂的孟堂主,是您的女婿么”婠以问题回应了杜琮金成的问题,“所以小女子得先来拜会太守,既是礼数,也是为确认太守是否知道内情,更是想了解孟堂主的为人,再作打算。”
“姑娘年纪轻轻,思虑竟如此周全,难得难得!”杜琮金成意味深长的笑夸婠,“不过可能得令姑娘失望了,这件事我确不知情,因为……”
杊安城落成后,联合部落大势已去,零星的游击骚扰更是不成气候,无关痛痒;加上好战的膺阳大王身亡导致烈阳部落的衰败,联合部落已无先前的斗势,对陵州军构不成任何威胁。信王见情势已定,心生撤回之意,恰在此时,稳固了淮州局势的李玄忠率部赶来了。
杜琮金成被引见至李玄忠面前,信王顺势介绍了曜晶部落的功绩,并向李玄忠透露,自己打算将杊州交予杜琮金成打理,询问李玄忠的意见。
“信王既有安排,我等执行便是。”李玄忠当着杜琮金成的面,未作出明确的答复。以信王对李玄忠的了解,知其话中有话,只是不便当着杜琮金成的面说。
“好!既然玄忠亦无异议,那便如此决定了,杜大首领,日后密林之地,请多多费心了,”信王言语抚慰杜琮金成,“玄忠匆匆而来,于我有战事相商,杜大首领请稍做准备,陵州军不日便将撤出。”
“谢信王助我部解决密林多年的纷争,分内之事,谈不上费心。”杜琮金成知趣地抱拳告辞,但他心里也清楚的知道,虽然信王许诺将杊州交予自己打理,但不过是附属于陵州的一方诸侯罢了。
“玄忠,有何意见,但说无妨。”确认杜琮金成已走远之后,信王再次询问起李玄忠的意见来。
“此乡野村夫,既然选择投靠陵州,自当按陵州的风俗和规矩予以约束,万不可让其偏安一隅,拥兵自重。否则久而久之,必出祸端!”杜琮金成不在跟前,李玄忠便毫无顾忌地直言不讳。
“玄忠所言自有道理,但此处战事,多得杜大首领所部舍生忘死,若是横加猜疑,防范过度,怕是难拢其心呐。”
“我有一计,可打消双方的顾虑,”李玄忠凑近信王,大有提防隔墙有耳之意,“以协助自治和建设为名,留下部分陵州军,促其与密林一族联姻,同时留下将领一名出任刺史,暗中监督。若密林要反,可及时镇压;若确无二心,数年之后,骨肉难舍!”
信王似乎早已知晓李玄忠的计划,未经思索,便问道:“玄忠此计甚妙,这刺史之职,可有人选”
“我麾下有一人,可担此任!”李玄忠在信王耳边窃窃说出了心中人选。
信王听完后面露笑意:“玄忠,此人乃是你的得力干将,驻留此地,岂不是大材小用了还有那胡虏骠骑和西域异士尚待征讨,可别轻敌呀!”
信王婉转,并未直接否定李玄忠的意见,亦未明确同意。
“若信王已有打算,那我也不便多言。”李玄忠亦了解信王,当下没有明确的同意,便是尚待考虑,甚至于委婉的拒绝了。
“玄忠此番匆匆而来,淮州可曾安定”信王没有接着李玄忠的话,而是岔开了话题。
“信王大可放心,那帮盐商,自恃财力雄厚,数次与我部作对!我不过略施小计,便将其中滋事者,尽数收服!”李玄忠骄傲地夸耀道。
“服众安定便好,切不可过度施压。”信王对李玄忠的功绩给予了肯定,同时也带有些弦外之音,“连番征战,陵州军亟需整备,你部亦车马劳顿。现杊州既已安定,不如原地休整三日,顺便商讨下一步的战略,玄忠你看如何”
“信王有命,我自当遵从,何来异议。”李玄忠本想再探探信王对于留驻刺史的口风,但思虑再三还是没说出口,悻悻领命退下了。
休整期间,信王多次与李玄忠探讨针对胡虏骠骑和西域异士的破敌之策,却绝口未提留驻刺史之事。三日之期已到,陵州军整备完毕,班师之前,信王邀请杜琮金成和孟青池来到主帐,宣布政令。
在陵州军众多将领以及李玄忠的环视下,杜琮金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这种感觉即使是面对除异之战的不利局面时,都不曾如此深刻。反倒是一旁的孟青池,手扶腰间的素装刀,淡然地扫视着周围,显得泰然自若。
信王首先肯定了杜琮金成率领的曜晶部落,为陵州军做出的贡献和功绩,夸赞杜琮金成的领导力和大局观;随后对战役中密林族人的伤亡表示哀痛和惋惜,并顺势道出陵州军即将班师,为了帮助曜晶部落重建杊州的秩序,将留下小部分陵州军驻守杊州,共融发展。
“此前一战,联合部落急功近利,擅用秘药烈阳散,幸得少将军深明大义,及时报信,才让我陵州军有所防范,力挫强敌;谁知联合部落偷鸡不成蚀把米,竟被烈阳散霸道的药性反噬,导致密林一族精壮折损大半。密林族人迅捷善战,陵州军民自叹弗如,既然杜大首领已与陵州结盟,何不趁此机会,在重建秩序的同时,溶合血脉”信王话锋一转,道出意图。
主帐内陷入短暂的寂静,陵州众将在等待杜琮金成的答复;而杜琮金成,在飞速权衡着利弊,因为他清楚的知道,眼前的情势,信王虽是用着商量的口吻,但所期待的结果,却是不容推辞的……
“我认为不妥,”年轻洒脱的孟青池打破了寂静,“密林族人以氏族为部落,习性及观念与中原之地多有不同,恐怕难以实现联姻。”
主帐中传出一片质疑的哗声。“我陵州军力强盛,信王乃是一片好意,施恩抬爱,你可别不识抬举!”李玄忠率先发难,矛头直指孟青池。
“玄忠,稍安勿躁。诸位可能有所不知,少将军与杜大首领的爱女有婚约在身,提出异议也是情理之中,我相信杜大首领自有分寸,诸位不妨先听听他的意见。”信王严肃的压住了场面,再次把问题推到了杜琮金成面前。
杜琮金成别无选择,信王之言自有其道理,密林精壮折损匮乏亦是事实。现今既已走到这一步,唯有赞同,才是双赢的决策:“信王之意甚妙,能与陵州联姻,乃是我部之幸……”
杜琮金成的决定大大出乎孟青池的意料,本欲坚持拒绝的孟青池在一旁长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孟青池的长叹提醒了杜琮金成,又也许是他本就想好了条件,只见他在短暂的停顿后补充道:“只是小女与青池早有婚约,联姻一事,还望信王能全权让我来做主。”
“自当如此,我正有此意!”信王当着众人的面应允了杜琮金成的条件,“另外,驻守部队不可无将,杜大首领曾与我并肩作战,对我手下将领应是略知一二,不如杜大首领替我挑个人,由他来执掌驻守的陵州军。”
信王这看似无意的安排,却是巧妙之极——既没有当面否掉李玄忠的举荐之人,也给杜琮金成留下了足够的余地,更是把隐藏的矛盾转嫁了出去!实属高明!
杜琮金成不熟悉李玄忠,自不会考虑其部属,李玄忠亦意识到了这点。但信王许诺既出,不可在众人面前驳其颜面,于是李玄忠没好反对,只是脸色“唰”的沉了下来。
果然,杜琮金成扫视了帐内的将领之后,将目光定格在了位次靠后的一名将领身上,抬手一指:“信王若是许可,我希望能让黄将军留驻。”
黄将军,本名黄喆,是信王帐下专门负责后勤线的将官。多次往来杊、陵两州,物资明细精熟,补给从未耽搁,与杜琮金成多次照面,移交物资。
“黄喆,杜大首领请你留驻杊州,可否愿意呀”信王唤起黄喆问道。
黄喆抱拳道:“末将服从安排,信王尽管吩咐。”
“黄喆没有意见……那其他人有没有意见”信王又问帐内众人。
帐内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摇头表示没有意见,唯独李玄忠,脸色阴沉,没有表示。
“玄忠”信王果然点起了他,“杜大首领挑的人,你觉得如何”
众目睽睽之下,李玄忠不好公然反驳,只能沉着脸答道:“黄将军统领后勤补给,协助建设自是不在话下,只不过……”
以李玄忠的地位,他这带有转折的话,宛如一道无形的命令,叫停了正在摇头窃语的帐内众人。
“玄忠追随我多年,能征善战,是我的左膀右臂,他的意见很重要!”信王微笑着安抚杜琮金成,转而对李玄忠继续说道,“玄忠,‘只不过’什么大家都等着你的高见呢,别卖关子,但说无妨!”
“留驻将领不仅要协助杊州的建设和发展,还要时时提防敌人的袭击,黄将军少经历战,怕是在应对正面冲突的经验上,还有所欠缺。”
“联合部落均被我亲手驱逐至密林深处,苟延残喘,何来正面冲突不知这位将军口中所说的‘袭击’,来自于何人”孟青池听出了李玄忠的暗指之意,再也沉不住气,立时予以回击。
帐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孟青池更是紧紧握住了刀柄,时刻准备殊死一战。
火候已到,信王是时候出面打圆场了:“玄忠作战经验丰富,考虑问题会比我更深刻一些。一直以来,正是得益于他的深谋远虑,才令我陵州军无往而不利。当然了,玄忠此前替我稳定东面的盐商,不了解此地的情况,有所担忧也是情有可原的,杜大首领和少将军莫要见怪。有杜大首领坐镇,想必也无人敢袭击此地,对吧”
信王冷不丁的提问,是一语双关,对杜琮金成既是当众认可,亦是敲山震虎。
“信王所言极是……”杜琮金成趁势拾阶而下。孟青池也不屑的冷哼了一声,握刀的手稍稍放松了些。
“此城寨森然,易守难攻,只要补给顺畅,则无破防之虞!由黄喆留驻,确是较为合适的人选,不如我们彰显气度,就依杜大首领所愿如何”信王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微笑,“征询”李玄忠的同意。
以李玄忠的精明,自是识时务之人,此番局面,他唯有同意,脸色阴沉地同意。
“好!传我将令!曜晶部落首领杜琮金成,代为掌管此地政务;帐下督运黄喆,留驻此地,代为掌管军务;你二人当通力合作,相互支持,重建此地秩序,共创兴旺繁荣!”一番周旋之后,信王终于成功颁下政令。
往事说到这里,婠似乎明白了杜琮金成对巡林堂的活动不知情的原因:其一是因为杜琮金成主管政务,没有兵权,信王从源头上就断绝了后顾之忧;巡林堂的活动,只受刺史的监督,为的也是一旦发现苗头不对,可以及时调兵镇压;为了避嫌,杜琮金成不便过多过问巡林堂之事。其二是因为杜琮金成的联姻理念,与孟青池坚持的“血脉纯正”背道而驰;虽然二人明面上是翁婿关系,但私下里也许并不投机。
“太守与令嫒也不常走动吗”婠没好直接询问杜琮金成与孟青池是否有隔阂,所以想了个迂回的法子。
“小女……”提起杜苑,杜琮金成只是苦笑着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