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果子撒在床帐里,百子被覆上,全福太太请了黛玉端坐,又笑着念了好些吉祥话。李纹、李绮姊妹两个凑在一旁打趣了几句‘小嫂子’,便在全福太太催促下笑盈盈出了正房。
内中只余下黛玉与紫鹃、雪雁两个丫鬟,黛玉隔着红绸垂首观量,便见床帐下露出枣子,花生,莲子,栗子,桂圆等物来。
许是觉着有些硌,黛玉悄然挪动身形,探手自百子被下取了个枣子出来。
雪雁紧忙凑过来道:“姑娘,这可吃不得。”
紫鹃顿时教训道:“少浑说,姑娘不过是觉着硌了。”
雪雁瘪嘴道:“姑娘天没亮便起来梳妆打扮,这会子定然饿了。”
那八抬大轿瞧着体面,这一路却要抛费许多光景,因是此时新妇出嫁都不敢吃喝,饿得急了也不过吃几枚红皮鸡蛋。
紫鹃便提了食盒来,悄声道:“姑娘若是饿得慌,这里有鸡子、喜饼。”
黛玉摇了摇头,这会子头昏脑涨,心下只觉似幻非真。一板一眼回过干爹、干娘与外祖母的话儿,乘了八抬大轿一路招摇,又入得伯府与俭四哥拜了天地。恍惚间不觉心下生疑,那天地果然是拜了?
此时坐帐不好乱动,黛玉端坐了,紫鹃剥了一枚鸡子,凑过来道:“姑娘多少用些,那喜宴方才开,俭四爷只怕要入夜方才能回来。”
黛玉应了,小口吃了一枚鸡蛋,雪雁又送来喜饼,黛玉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吃。
外间宾客喧哗,时而便哄笑一声,想来定是哪些宾客在打趣俭四哥。黛玉面上莞尔,心下却担忧不已,不由得与紫鹃吩咐道:“你瞧瞧谁在外头,给俭四哥递个话儿,可不好喝多了。”
紫鹃‘哎’的应了一声,悄然出得正房,便在门前瞧见了吩咐丫鬟的红玉。紫鹃客气着与红玉交代了,红玉便低声笑道:“你让奶奶放心,四爷那酒壶里可是掺了水的,不过是闻着有些酒味,便是饮上两壶也无妨的。”
紫鹃笑着应下返身而回,红玉转头儿领了丫鬟往后头传菜。自穿堂进得正堂里,便见宾朋满座,众人吃吃喝喝,那席面一路排到了仪门;便是如此也不曾排下,连那西路院四进也排满了席面儿。
这会子李惟俭已然到了内仪门左近,方才敬过一桌宾客,转头到得另一桌,身旁的严奉桢遥指一人道:“复生初次相见,这位是景田侯之孙巡城兵马使裘良;这一位是陈也俊,乃顺德公主仪宾;这位……额——”
严奉桢悚然而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却见那十五、六岁一袭月白长衫的少年起身,端起酒盏相敬道:“俗名不足挂齿,我有个名号唤作长乐居士。”
长乐居士……太子!
李惟俭面上不变,依旧噙着笑意,端起身旁人托盘上的酒盅道:“相逢便是客,居士定要兴尽而归。”
太子笑道:“我心下仰慕李伯爷已久,奈何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哈哈,来来来,李伯爷满饮此杯。”
李惟俭笑着举起酒盅一饮而尽,便见太子仰脖将杯中酒干了,又将杯底亮给众人观量。
同桌宾客无不叫好连连,也随着这二人一并饮了。
李惟俭便道:“招呼不周,诸位慢用。”旋即引着几名傧相往下一桌而去。
李惟俭方才敬过两名内府副总理,转头便见太子已然起身而走,临出厅堂前扭头笑着观量李惟俭一眼,这才领着几名随从兴冲冲而出。
须臾光景,东路院宾客尽数敬过,李惟俭与严奉桢过穿堂往西路院去,到得穿堂里二人略略顿足。那严奉桢沉下脸来蹙眉道:“太子怎么来了?”
李惟俭轻笑道:“长乐宫那位打我主意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大喜之日、广迎宾客,他愿来便来呗。”
严奉桢压低声音说道:“皇后早薨,圣人极宠太子。可十几年前旧事就在眼前,复生切勿掺和夺嫡之事。”
李惟俭道:“家事国事天下事……干我屁事!长乐宫那位只怕将我当成了钱袋子,瞧着吧,这后头说不得有什么手段等着呢。”
“那复生——”
李惟俭摆手道:“恩师贵为阁老,不好掺和此事。左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位若果然当我是软柿子,那我便崩碎他一口牙。”
严奉桢欲要劝说几句,却见李惟俭当先而行,丫鬟挑开帘栊,李惟俭迈步便进了西路院。严奉桢摇了摇头,赶忙催着其余傧相往西路院而去。
今日所来宾客自有远近贵贱之分,那亲厚些、位份高的多在中路院,如各路士绅、内府属官等多在西路院安置。到得此间李惟俭也不用一桌接一桌敬下去,只到了一处院四下敬一杯便算。
如此敬过四处院落,李惟俭忽而身形踉跄,严奉桢便嚷道:“复生饮多了!”
有士绅子弟起哄道:“快搀了伯爷回去,免得今儿入不得洞房!”
当下严奉桢与另一傧相搀扶李惟俭出得西路院,过两处穿堂,又与中路院宾客招呼一声,这才被二人送到了东路院里。
眼看到得正房前,一直好似不胜酒力的李惟俭回头观量一眼,眼见再无外人,这才舒展身形道:“再是好酒兑了水也是难喝,早知如此不如干脆喝酒了!”
严奉桢一把将其扯住笑道:“复生想喝酒还不容易?莫忘了你当日是如何灌我的?真真儿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说话间自另一傧相托盘里取了酒壶、酒盅:“废话少说,你我兄弟须得连饮三杯才成!”
李惟俭哈哈一笑,道:“怕你不成?”当下拿了酒盅连饮三盅。
清冽美酒下肚,李惟俭还不曾有什么,严二公子顿时上了脸。
严奉桢朗声大笑道:“好,痛快!时辰不早,复生莫让弟妹等急了,快入洞房吧。”
李惟俭笑着拱手作礼,旋即往正房而去。守门的丫鬟连忙屈身见礼,开了房门迎了其入内。
此时天已昏沉,内中挑了大红雕花灯笼,四下展布红绸。李惟俭心下雀跃,往东过得一进碧纱橱,这一间房北面是软榻,南面是暖阁。紫鹃与雪雁两个丫鬟紧忙笑着迎出,屈身一福问候道:“见过老爷。”
李惟俭笑着颔首道:“你们也跟着忙了一日,这里暂且不用你们伺候,且先下去用过酒席再说。”
两婢笑着应下,随即咯咯笑着出了正房。
李惟俭迈步上前,遥遥听得内中一片静谧,再过一重碧纱橱,扭头往北便见拔步床上端坐一佳人。
凤冠霞帔齐整,头覆红绸。李惟俭笑着到得近前,抬手去掀那盖头,佳人却连忙偏头避过。
李惟俭一拍额头:“忘了忘了。”紧忙自一旁桌案上抄起秤杆来,这才将那红绸盖头挑起。
便见黛玉面上娇嗔,一双会说话的眸子宜嗔宜喜,对视一眼便紧忙偏过头去。李惟俭学着戏文一般作怪拱手道:“娘子有礼了!”
黛玉板着脸起身一福:“相公有礼了!”
二人对视一眼,顿时笑个不停。李惟俭摘了帽子随手丢在一旁,凑过来坐在黛玉身旁道:“这凤冠重不重?”
黛玉蹙眉道:“戴了一整日,这会子好似脖子都不似自己个儿的了。”
李惟俭连忙将那凤冠摘下,心中疼惜道:“做做样子给外人瞧就是了,左右紫鹃、雪雁跟着,你在轿子里摘下,下轿前再戴上不也一样?到得房里,早早摘下就是了。”
黛玉笑道:“那凤冠自己个儿可不好戴……再者好容易捱到此时,便是做戏也要做全套才是,免得外头人说我没规矩。”
李惟俭瞪眼道:“谁敢说伱没规矩?反了天了!”
“少浑说!”黛玉嗔了一嘴,李惟俭却已凑过来为其揉捏肩头、脖颈。
黛玉便道:“这一日恍恍惚惚,方才那会子我还想着呢,拜天地时的情形竟不大记得了。”
李惟俭笑道:“莫说是妹妹,我不也是如此?亏得那酒水里兑了大半的清水,不然这会子早就不知人事了。”
此时就听外间脚步声传来,却是紫鹃、雪雁两个去而复返,又有红玉领了府中几个丫鬟送来酒席。
红玉便笑道:“四爷与奶奶须得同牢合卺。”
同牢是为二人同吃一块碗中肉,合卺便是交杯酒。当下二人一东一西坐在床头,红玉送了长短筷子里,又奉上一块方肉。
那肉肥瘦相间,李惟俭眼见黛玉为难,便琢磨着吃掉大半,方才夹起来就听红玉道:“四爷莫要多吃,总要留些福禄给奶奶才是。”
李惟俭眨眨眼,只得用了一半。将长短筷子递给黛玉,黛玉将剩下的肉块三两下吞了下去。
紫鹃又送来酒盏,二人合卺而饮,几个丫鬟这才笑着退了下去。
李惟俭与黛玉相视一眼,彼此松了口气,李惟俭便为其褪下霞帔,只余下内中一袭大红夹衣。随即二人落座桌案旁,李惟俭为其布菜道:“一整日没用吃食,妹妹定是饿的紧了,快吃一些。”
黛玉道:“你怕是也没怎么吃,光顾着喝酒了,咱们一同用。”
李惟俭这会子是真饿了,当下也不装假,抄起筷子来大快朵颐。黛玉瞧得直发怔,好半晌噗嗤一声笑将出来,这才抄起筷子来学着李惟俭的模样吃将起来。
月余光景不见,黛玉心中李惟俭的模样原本飘忽在上,此时忽而落地凝实起来。她心下便暗忖,果然这样的俭四哥才是真的。
此时忽而听得叩门声传来,继而大伯母梁氏的声音传来:“俭哥儿,你且出来一趟。”
“就来。”李惟俭三两口吞下口中吃食,朝着黛玉使了个眼色,紧忙起身迎了出去。
开了房门,梁氏往内中观量一眼,随即招招手,引着李惟俭到了厢房左近,这才踌躇着说道:“思来想去,这话也唯有我来说了。俭哥儿啊,黛玉到底差着年岁,你可不好——”
李惟俭连忙道:“大伯母想哪里去了?我又不是那色中饿鬼,如此急切将林妹妹娶进家门,不过是存着保全林妹妹的心思。大伯母放心,我心下有数。”
梁氏顿时长出了口气道:“如此就好,你就当我多嘴了。去吧去吧,可不许欺负了黛玉。”
李惟俭嘿然一笑,送别梁氏这才转身进了洞房。进得内中便见黛玉正停箸等着他,那似泣非泣的眸子中满是纳罕。
李惟俭便笑着凑过来与其耳语了几句,惹得黛玉顿时脸面羞红。半晌才道:“亏你还有良心。”
李惟俭打趣道:“那我若没良心呢?”
黛玉抄起筷子得意道:“早有对策。你若忍不了,紫鹃、雪雁就睡在外间,到时你寻她们就是了。”
李惟俭抚慰道:“妹妹竟这般想我?大婚之日,再如何我又岂会丢下妹妹去寻旁的?”
黛玉抄起个丸子塞了过来:“奖你个丸子。”
李惟俭吞了丸子,也夹起个鸭腿送过来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黛玉顿时嗔怪道:“我这会子都快饱了,哪里还吃得下?”
眼见李惟俭面上促狭,黛玉便探手轻拍了他一下,转头李惟又用肩头撞了下,小两口吃吃闹闹,紧绷了一整日的黛玉便松弛下来,而今心下满是柔情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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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海平与严奉桢将一波客人送出正门,吴海平方才转身,便见一门子遥遥拱手。吴海平与严奉桢道:“二公子先入内,小的有些庶务。”
严奉桢也不理会,摆摆手便大步流星往内中行去。吴海平转身到得那门子近前,门子拱手说道:“吴总管,外头来了个妇人,说是奶奶家中亲戚。小的实在不知如何处置,只得来请示总管。”
吴海平蹙眉道:“林盐司乃是家中独苗,奶奶哪里来的亲戚?”
门子苦恼道:“小的也是这般说的,偏那妇人说是族亲,怎么说都不肯离去。”
吴海平蹙眉略略思量,问道:“人在何处?”
门子忙道:“小的将其引到东角门,免得被客人撞见。”
吴海平略略颔首,旋即与门子一道儿往东角门而去。到得东角门左近,遥遥便见一妇人领着个十四、五的姑娘家停在门前,吴海平上前见礼道:“在下为伯府总管,这位奶奶如何称呼?”
那妇人谄笑道:“见过总管,小妇人林秦氏,本是姑苏人士,夫家乃是林家七房林洵。此番来京本为访亲,今儿下晌方才得知侄女儿今日出阁,这才紧忙过来登门道贺。”
吴海平思量道:“如今天色已晚,酒宴散去,奶奶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那林秦氏陪笑道:“可说是呢,也是知道时实在有些迟了。”
吴海平道:“既如此,奶奶不妨留下信笺,待来日再登门也不迟。”
林秦氏赶忙道:“也好也好,只是我也不大识字,信笺就免了,总管回头儿与我那侄女儿言说一声就是。哦,这是贺礼,家中贫寒,总算是一番心意。”
说话间林秦氏将手中篮子递过来,吴海平接了又谢过,那林秦氏方才引着女子离去。
门子凑过来见二人走得远了,这才与吴海平道:“总管,瞧来路好似是要来打秋风啊。”
吴海平乜斜一眼,门子顿时噤声,随即便被吴海平呵斥道:“管住嘴,如何处置自有老爷、奶奶拿主意,咱们只管报上去就是了。”
门子讪讪应下,吴海平冷哼一声这才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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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大观园。
玉皇庙里,迎春趺坐神像前,桌案上香烟袅袅,手中捧着太上感应篇,口中念念有声,一手擎着磬锤,时而便敲在玉磬上,发出清脆悠扬声响。
绣橘自外间进来,张张口想说什么,又化作一声叹息。说道:“谁承想先进门的竟是林姑娘?不是我多嘴,俭四爷虽疼惜姑娘,可姑娘总要绊住俭四爷的心,如此方才有来日。”
眼见迎春不言语,绣橘瘪嘴道:“该劝的我都劝了,姑娘总要自己个儿拿主意才是。”说罢扭身往内中行去。
磬——
迎春睁开眼来看向神像,口中声音渐大:“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求玉帝庇佑信女得偿所愿,若来日果然与俭兄弟有姻缘,信女愿散尽嫁妆为玉帝塑金身……”
缀锦楼。
邢岫烟临窗而望,遥遥便见伯府内中红彤彤一片。良儿铺着被褥,篆儿便在一旁嘟囔道:“伯府今日大喜,那酒席定然是上等的。可怜姐姐在厨房里忙碌半日,临了竟不得酒席……姐姐,今儿都是什么菜色?”
邢岫烟只道了声‘多嘴’,身形依旧停在窗前不动。
篆儿便瘪嘴嘟囔道:“哪里多嘴了?今儿小厨房整饬,轮到多浑虫那厮掌勺,菜色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我听闻往老太太、太太、奶奶、几个姑娘跟前送的都是小灶,偏到了咱们这儿又要糊弄。也不知小厨房何时重开,姐姐赏给柳嫂子的银钱总不能打了水漂。”
邢岫烟心下划过那日宝钗所言,深深吸了口气,逐渐拿定了心思。转身笑道:“不过是一餐不合心意,哪里恁多牢骚?你往后学着规矩些,往后包你三餐无忧。”
篆儿却不领情,说道:“那帮厨的差事也不能做一辈子,姐姐还是早做打算才是。”
邢岫烟笑道:“你怎知我没做打算?”
“哈?”篆儿起身凑过来好奇道:“姐姐做了什么打算?”
邢岫烟点了下篆儿的小鼻子,笑道:“偏不说与你听。”
说罢雀跃着踮脚往床榻边来,寻了那绣了一半的帕子又忙将起来,心下暗忖:良人难寻,自己轻轻往前迈上一步也是寻常吧?
秋爽斋。
仲春时节,夜里依旧寒凉。
晓翠堂前的惜春紧了紧斗篷,不禁打了个冷颤,旋即催促身边儿的探春道:“三姐姐,咱们回吧。”
“嗯。”探春应了一声,举目望去,伯府张灯结彩,那灯火红透了半边天。待过了一道内墙,四下便漆黑一片。
湘云自怡红院搬去了忠靖侯府,黛玉嫁去了伯府,二姐姐栖身玉皇庙,宝钗一家也狼狈搬走。月余光景下夜里还四下灯火通明,如今便只剩下大观园东面的缀锦楼、秋爽斋、暖香坞与稻香村亮着灯火。
探春心下酸涩,又默默为俭四哥与林姐姐送上祝福,想起自己个儿前程莫测,不禁叹了口气,这才牵着惜春往回走去。
待送过了惜春回得暖香坞,回返秋爽斋的探春进得内中,一眼瞥见墙上挂着的短剑,略略思量便上前摘了下来。
短剑握在手中微凉,按动机簧苍啷一声出鞘,探春正怔怔出神,忽而便听丫鬟侍书道:“姑娘夜里还要舞剑?”
探春洒然一笑,抽剑出鞘,将那剑鞘丢在一旁,返身往外边走边道:“心下烦闷,不如舞一回剑。”
到得庭院里,俭四哥所教剑招一一划过心头,探春便一招一式演练起来。随即一剑紧似一剑,一剑快似一剑,本道发泄一番将心头烦恼斩去,不料每出一剑便有旧时记忆浮上心头。
待一套剑招演练罢了,探春负剑停在当场,咬着下唇好半晌不曾动作……
凤姐儿院儿。
炕桌两侧,王熙凤打着络子,一边厢的平儿帮衬着。
一主一仆默契而为,却不耽搁彼此言语。平儿便道:“小厨房不如裁撤了,那柳嫂子以为园子里的姑娘好欺负,往日里没少拿乔索要好处。如今只剩下大奶奶、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与邢姑娘几个,不如多走几步,用前头的厨房。”
凤姐儿冷声道:“这家中的奴才给几分颜色便要开染坊,正好庄子上无人做饭,干脆将柳嫂子打发了去。”
平儿颔首应下,又道:“今日东院儿有奴仆打作一团,还是大太太瞧见了方才止住。听说还是因着那位多姑娘!”
“哼!”王熙凤冷着脸道:“那多姑娘可是出自赖家,能是什么好货色?只怕这家中大半的仆役都与其称量过了!”
平儿又道:“这两公母也是奇了,下晌多浑虫喝多了酒,做的菜难以下咽,不少下人都抱怨呢。”
王熙凤道:“也一并打发了!婊子配忘八,没得将家中风气污了。”
平儿道:“多姑娘还好说,身契在咱们家;那多浑虫却是雇契。”
王熙凤道:“这也来问我?宁肯亏些银子结了雇契就是……那多姑娘打发得远远的!”
平儿道:“那不如打发去金陵守老宅?”
见王熙凤颔首,平儿不知凤姐儿这会子火气极大,便忍着没说贾琏之事。
她不说,凤姐儿倒不曾忘了,过得须臾便问道:“你二爷又跑去哪里厮混了?”
平儿道:“只交代外头有应酬,旁的一概没说。”
王熙凤咬牙道:“大老爷才发引多久?他这会子定是寻哪个骚蹄子厮混去了!”顿了顿,眼见平儿无动于衷,凤姐儿丢了手中络子怼了平儿一下,恼道:“你怎地木头一般,什么话都不说?”
平儿委屈道:“我不过是个妾室,奶奶都不曾发话,我又能说什么?再说如今就是老太太也管不得二爷在外头如何了。”
凤姐儿骂道:“你个小蹄子也是个不争气的!你二爷糊弄我,偏你还要替他转圜。你也不想想自己个儿,没个一儿半女防身,来日总不能学了那周姨娘吧?”
平儿可怜巴巴道:“奶奶这话说的,如今还在孝期……只怕二爷便是在外头寻了姐儿厮混,也不敢来寻我呢。”
凤姐儿心思转动,语气缓和道:“要我说,你也不用一棵树上吊死。没了张屠户,还吃带毛的猪不成?”
平儿眨眨眼不解道:“奶奶这是何意?”
“自己个儿寻思去!”王熙凤起身走两步便上了床榻,踢掉鞋子往内里一缩,翻过身去竟不理人了。
平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上前放下床帷,检视了熏笼,这才往炕头去休息。
……………………………………………………
伯府东路院。
迷迷糊糊醒来,紫鹃睁开眼来,便见雪雁也顶着个黑眼圈儿。两婢相视无言,紫鹃心下尤为惦记黛玉,当下穿戴齐整,紧忙挑开帘栊往卧房内行来。
大红帷幕落下,只影影绰绰瞥见内中人影。紫鹃便停在床头便低声唤道:“老爷、奶奶,该起了。”
黛玉轻声应了,便要起身,旋即便被一条臂膀揽着重新躺下。
就听李惟俭懒洋洋道:“我父母早亡,又不用妹妹待晓堂前拜姑舅,起这般早作甚?”
黛玉嗔道:“四哥说的轻巧,莫不是忘了大伯母还在?”
“嗯?”李惟俭道:“是了,险些给忘了!”
黛玉挣扎起身,又道:“你,你也快起了,免得旁人笑话我。”
李惟俭不情不愿的起身,又打了个哈欠道:“昨儿睡下的晚,偏还要早起。”
“不许胡吣!”
帷幕掀开,黛玉紧忙瞥了眼偷笑不已的紫鹃,当即没好气道:“你还来笑我,早晚你也有这一日。”
当下雪雁也入得内中,伺候着小两口穿衣、洗漱。待黛玉落座梳妆台前,紫鹃一边厢仔细为其梳着发髻,一边厢胡乱思忖。
昨儿夜里听得并不真切,只听得老爷、奶奶窃窃私语了好半晌,期间又有啧啧之声。后来奶奶恼了,老爷好一番赔笑,最后说了句‘也不是没旁的法子’。
旁的法子是什么法子?紫鹃心下不知,但随即便听得自家姑娘哼哼唧唧、浅吟低唱了大半个时辰;其后姑娘停歇了,又换做了老爷发话。
一会子是‘轻一些’,一会子是‘抓错地方了’,再一会子又成了‘快些快些’,其后老爷没了动静,偏姑娘惊呼了一声儿。
雪雁那傻丫头还要过去观量,亏得紫鹃将其按下,不然说不得这会子姑娘都没脸子见人了呢。
原先紫鹃还担心老爷忍不住,可清早瞧姑娘情形,好似……并不曾破身?因着姑娘年岁小,是以出阁时张宜人也不曾言传床笫之事,连带着紫鹃也不知内中情形,于是这心下便好似百爪挠心一般愈发的好奇。
只是此时不好问询,紫鹃只得耐着性子伺候了黛玉。
方才拾掇齐整了,便有管家媳妇茜雪来回:“奶奶,太太打发我来传话,说这几日也不用清早过去问候,奶奶身子骨弱,须得睡饱了才好。”
黛玉笑道:“四……老爷虽双亲早去,大伯母却视老爷如己出。大伯母在家中,这晨昏定省可俭省不得。罢了,也不用你去回话,我自去问候了便是。”
黛玉领了两个丫鬟刚要出门,便见李惟俭追了上来,旁若无人的扯了黛玉的手儿道:“我也一道儿去吧,免得妹妹怕生。”
黛玉辩驳道:“我何时怕生了?”
李惟俭瞪眼道:“那妹妹昨儿夜里还——”
“你!”黛玉顿时气恼不已,挥起小拳头用力砸了李惟俭一下。
李惟俭作怪吃疼,叫嚷道:“我话还没说完,我说妹妹昨儿夜里坐帐时连凤冠都不曾取下,还不是怕生?”
黛玉嗔恼着有心责怪,可转念便知李惟俭此言意为纾解其心下紧张,于是话到嘴边又软和了几分,求告道:“四哥正经一些,不好让大伯母瞧了笑话。”
“嗯。”李惟俭笑着应下,这才扯了黛玉往后头去。
进得小院儿正房里,大伯母梁氏早已穿戴齐整,眼见小两口相携入内,顿时喜眉笑眼与刘氏道:“瞧瞧,这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刘氏也道:“郎才女貌也就是如此了。我也不求旁的,只求来日纹儿、绮儿能寻个妥帖的夫婿就好。”
梁氏笑道:“俭哥儿物色着呢,妹妹宽心就是。”
须臾光景,李惟俭与黛玉入内拜见,梁氏待其拜过这才上前搀扶。又扯了黛玉的手儿笑吟吟观量着,说道:“早些年俭哥儿跳脱,一时修道,一时又读书,后来可算有了些出息。我与你大伯便念叨着总要为俭哥儿寻一桩好亲事。这男子没了女子约束,行事不免就有些离谱。如今你可算进了门,听俭哥儿将你夸得天上仅有、地上全无的,可知定是称了俭哥儿心意。现下有亲眼见了,回头儿我与你大伯也就安心了。”
黛玉羞涩着又是一福,说道:“新妇年岁小,大伯母不妨多留一些时日,也好时时提点着。不然新妇说不得会犯下多少错呢。”
梁氏却道:“这可不成。你大伯身子骨堪忧,就算你们不说,今儿我也要提及返程事宜呢。”
李惟俭蹙眉道:“大伯母总要多留一些时日才好。”
梁氏摇头笑道:“这京师我实在待不惯,这几日清早时常流鼻血。再待下去,只怕没病也要养出病来。”
正说话间,茜雪也入内朝着众人一福,李惟俭上前要问询,那茜雪却低声道:“老爷,外头有人来寻奶奶。”
黛玉闻言起身讶然道:“找我的?”
茜雪连忙说道:“有个林秦氏,昨儿傍晚就来了一回,被海平打发了回去。不想一早儿又来!说是奶奶的婶子,打姑苏来京师探亲的。”
黛玉闻言顿时蹙起眉头来。林家那些亲戚,就没有一个她能瞧得上眼的!
李惟俭便笑道:“夜猫子上门……无事不来啊!”
梁氏不明就里,顿时呵斥道:“少胡吣!总是你媳妇的亲戚,不好怠慢了。茜雪,你去将人请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