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药效加重,又或许是宝幢单薄的怀抱太过温暖,又莫名散发叫人安心的味道,明明是在颠簸的马上,薛宝宝却慢慢睡着了。
她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下了马,才有了些意识,正要睁开眼睛,又猛然发觉抱她下马的好像是宝幢。
突然就有点尴尬——
薛宝宝立即闭紧眼睛,尽量放空思绪,放松四肢,假装自己根本没醒。
薛宝宝生怕宝幢发现自己是在装睡,紧闭着双眼,感觉就格外敏锐了起来。
她感觉到宝幢抱着自己进了哪里,又往楼上走。
宝幢的双臂很稳,步子也很稳,没有一点吃力的表现。
薛宝宝默默回想了一下自己目前的体重,唔,幸亏宝幢看起来瘦,竟然还相当有把子劲!
不然把她从马背上弄下来就得被她压得一个跟头,后面更是一步一喘气,他又不好叫个奴才驮自己,岂不是尴尬死了?
唔,以后一定多给大师做点好吃的,把他喂得壮壮的,一定要避免类似事情的发生!
宝幢将薛宝宝抱上楼后,进了房间,轻手轻脚地将她放上床,后退两步,不自觉长长吐了口气,手足都软了。
南星说,薛妹妹很轻,像是天上山顶上的一捧雪。
他说错了,明明妹妹就是一团火,抱在怀里,叫他浑身上下,连皮肤下的血液都烫了起来,叫他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叫嚣着要远离,远一点,再远一点。
可偏偏,他又矛盾地不舍得放开,他的手脚甚至有了自己的意识,和他的心对着干,反倒又将她搂紧了些。
他不断地说服着自己,是因为妹妹中毒了,那个地方又危险又腌臜,他必须要立即带着她离开,是形势所迫……
好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他小心翼翼捧着一团火,却飞蛾扑火般想要靠近,都是这个夜晚的逼不得已,从此时此刻起都会成为过去。
宝幢又长长吐了口气,目光落到薛宝宝满是血污的羊皮小红靴上,面露挣扎。
半晌,他到底没上前帮她脱下靴子,只掀开被子,轻轻为她盖上,合十朝她一躬身,转身快速离开。
明明一夜没睡,还经历了那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截杀与反杀,紧接着就是长途快马,他却一点困意都没有,心头有什么东西在躁动着、叫嚣着,仿佛随时都会破体而出。
这是他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体会过的躁动与郁烦,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却本能地恐惧着那股情绪。
他不能任由这股情绪越演越烈,最终控制住自己!
师父说过,平心静神才是养生、养心之道。
师父还说过,不好的情绪,都要找到宣泄之道,不高兴了,消除那叫他不高兴的源头就好。
不要压抑着,叫那情绪损了自己的身体,损了自己的佛心。
他从小远离人群,看到不是一屋子对他恭恭敬敬、战战兢兢的奴才,就是神农山没有尽头的绵绵山脉。
除了病重难受,他其实很少有情绪的起伏。
稍大一些,他就明白了,病得厉害的时候,不管他多难受,不管他摔破多少药碗,不管他怎么罚那些为他煎药、断药、甚至灌药的奴才,他的难受也不会减少半分。
于是,他就连这点情绪起伏也慢慢平息了下去。
不能改变的事实,他再不高兴,又如何?
他不知道,他以为不能改变的事实会因为孙小圣带回来的一个橙子而彻底改变。
孙小圣带回来的橙子像橘子一样能直接剥开吃,不必用刀切得汁液四流,吃下去更是鲜香多汁,果肉嫩甜。
真好吃啊!
神农山外面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么?
他那群听话,却在某些问题上格外有原则的奴才们,估计是怕他伤着了脾胃,所以从来不敢叫他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不叫他吃,他偏要吃!
就算他控制住口腹之欲又如何?
他的病就能好了么?
他任性地将一整个橙子都吃了下去,在眉寿山庄,他那群好奴才们只敢给他吃蒸橙子、烤橙子、又或是煮过的橙子汁,还绝对不敢叫他多吃。
一整个橙子下肚,他突然就有点开心,还有点满足,有点像他每每找到一株有趣又罕见的毒草的感觉。
原来吃好吃的是这种感觉啊,又满足、又高兴的感觉啊!
他面无表情地想,有人时,他很喜欢笑。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或许真的像师父说的,他天生佛性,悲悯世人,笑颜对人,乃颜施,是佛所喜悦的。
他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还有点厌恶。
所以独处时,他都冷着脸,仿佛和整个世界都有着深仇大恨。
不,应该说整个世界和他有深仇大恨,否则为什么他刚出世就要被关在这深山老林,还要受这种死不死、活不活的痛苦?
他面无表情地想着,静静等着肠胃五脏翻天覆地的痛。
他等了许久,然而,没有等到。
他有些奇怪,更多的却是漠然,不过就是一次偶然罢了。
他短短十七年的人生,和缠绕其中从未断绝的病痛早就教会了他不再期待,不再希望,更不要说奢望奇迹。
不过,闲着也是闲着,他还是去会会那个带来这么好吃的橙子,还舍得给孙小圣两个的人吧。
唔,以他对孙小圣的了解,那人至少给了它两个,它才会舍得留给他一个。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好期待的,估计是来找那个看着就讨厌的什么虞大人的。
至于那个虞大人为什么看着就讨厌?
宝幢小和尚表示,看着不讨厌的人实在太少,至少到现在他都没看到过一个,都不如猴子看着顺眼!
然后,猝不及防地,他就看到了第一个看着顺眼的人。
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白白的、软软的,笑的时候仿佛在发光,像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那颗夜明珠。
曾经,小小的他被奴才们安置在床上,告诫他要乖乖睡觉,睡着了就不疼了,告诫他多睡觉,病才能好得快。
然后,他们就会吹灭灯火,轻手轻脚地退到外头守着,将他留在黑暗中。
骗人!
睡着了,他也还是会疼,睡足了,他的病也还是好不了。
从小他就知道了,但他不会白费力气和他们争吵,吵赢了又如何?
他也还是会疼、会难受、会痛不欲生,而他们,无能为力。
<divclass="contentadv">疼痛和说不出的难受如附骨之疽般纠缠着他,他根本睡不着,就将藏在手心的夜明珠拿出来玩。
夜明珠在黑暗中散发着莹润温暖的光,光芒却不至于亮到叫守夜的奴才发觉,进而阻止。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他小时候挺无聊的。
就那么一颗夜明珠,不过就是从左手抛到右手、从右手抛到左手,又或是从左手抛到左手,从右手抛到右手,他竟然一直玩了那么久,从来都没想过要换个好玩的。
可惜,那颗珠子在他那时候还没做皇后的表姐来陪他的那段时间被她发觉了,又被她坚决地收走了。
她告诉他,不能贪玩,要好好睡觉,病才好得快。
她还向他保证,等他病好了,她就会将珠子还给他,还会额外送一堆夜明珠给他,都是全大萧最好最亮的。
后来,他病好了,回了京,她的表姐已经成了皇后,却已经忘了当初的诺言,不但没额外送他夜明珠,连当初那颗也没还给他。
他想,也许是给太子拿去当补亏空了。
毕竟大萧的太上皇好大喜功、性喜奢华,偏偏活得极长,大萧的国库早就亏空得厉害。
导致现在的大萧皇帝缺钱、太子更缺钱的传闻在大萧的贵勋阶层早就不是秘密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而那时,他看着远处如夜明珠灼灼闪着光的少女,心头突然就涌出一股陌生的情绪来。
他不知道那股情绪叫什么,但却本能地遵循着那股情绪的激荡,朝那个少女走去。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在心口汹涌澎湃着的情绪叫喜欢,也不知道朝她走去的短短几步路便叫他走进了一个崭新的、不再有病痛的新世界。
后来,他跟着她一步步踏入了那个叫他喜悦的新世界。
后来,他知道了那种情绪叫喜欢,而那份见之心喜的喜欢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步加深,加深到他本能地厌恶着所有所有靠近她、抢走她注意力的人。
当然,其中离她最近、牢牢占据着她绝大多数的注意力,还总是离间他们的虞信,绝对要牢牢占他最讨厌的人榜首位置!
他十分清楚,她对他的喜欢没有像他喜欢她那般深而唯一,她喜欢的人太多了,虞信、林黛玉、薛太太、薛蟠、甄英莲……
所以,他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想要赢来她的喜欢,赢来她的亲近,赢来她的信任。
他成功了,他也成了她的义兄,她会在经历大难后对他说,“幸亏你来了”,她会乖乖地靠在他怀里,安心入睡……
他成功了!
他赢来了她的喜欢,赢来了她的亲近,也赢来了她的信任!
可他却又恐慌了,他知道,有什么他无法控制的东西正在心底发芽,总有一天会长成一株参天大树。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恐慌,却又隐隐期待,恍惚就是当然他初见她时的模样,心底激荡的情绪又开始推着他往前走。
只不过,他初见她时,他虽则不知道走向她之后会发生什么,心底却是无畏的、甚至无谓的。
而现在,他却开始害怕、恐惧,他好不容易才和薛妹妹走到今天,他很开心、很满足,他不需要一个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改变……
……
……
抄了一夜《清心咒》的宝幢在听到隔壁的开门声后,立即放下笔往外走去,恰恰和神色憔悴、眼底一片淤青的薛宝宝碰了个正着。
宝幢蹙眉,“妹妹这是——”
薛宝宝揉揉脸,苦笑,“半夜醒了,睡不着”。
其实是被噩梦吓醒了,然后就不敢睡了。
宝幢没出声,伸手握住薛宝宝的手腕。
薛宝宝吓了一跳,正要挣开,就见宝幢闭上眼睛,轻声念了起来,“观自在菩萨……”
薛宝宝,“……”
行叭~
许是佛子大人真的法力无边,长长的一片经文念过后,薛宝宝一直无端提着的心缓缓落下,难得轻快道,“我探了自己的脉搏,除了虚弱些,什么异样都没有,你是怎么做到的?”
宝幢微微一笑,“你不是不喜欢那些个毒草、毒虫,我就不与你说了”。
免得妹妹觉得他阴暗又险恶,天天与那些个毒虫毒草为伴,说不定还会怕他。
“谁说我不喜欢了?”
宝幢继续微笑,“你第一次看到蛇薄荷时,吓得脸都白了”。
说不定还在心里骂我是神经病。
现在的薛宝宝自然不是当初那个刚进眉寿山庄,小心翼翼,生怕得罪面前这座大神的小可怜,大咧咧嗨了一声,“那是怕活的啊,死了,都做成药了,有什么好怕的?
要不是怕大师你不肯传授自己的独门秘技,我早就哭着喊着要拜师,求你把这手配毒药的功夫传给我了”。
宝幢怀疑,“你想学那个?”
你不怕?
不嫌肮脏诡谲又阴毒?
薛宝宝莫名,“为什么不想学?”
传说中的毒术啊,试问有哪个制药学的研究僧不想学一学啊?
宝幢嘴角笑容微僵,随即又释怀一笑,薛妹妹果然是薛妹妹,永远都这么讨他喜欢!
“好,等回京,我就教你,其实也没什么难的,比你那青霉素好配多了”。
“那一言为定!”
薛宝宝多年来暗搓搓的小心思一朝得以实现,激动朝宝幢伸出手,双眼发光地看向他。
宝幢只觉不但她那双圆溜溜的杏眼,她整个人都似乎在发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这应该是要与自己击掌为誓。
于是,小和尚缓缓伸出手,正要与她的手心相贴,薛宝宝已激动拍上了他的手。
清脆的掌声响起,随即就是她哈哈的笑声,“那可就说好了,不许舍不得,更不许赖皮!”
宝幢收回手,拢入袖中,不自觉握起手,指尖轻轻抵住掌心,那是薛妹妹的手刚刚触及的地方,莫名发烫。
文文要收尾啦,这几天更新可能会有点不稳定,谢谢小可爱们的陪伴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