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此时看起来特别可笑,它就像一个被调皮的小男孩玩坏的大玩具,由于上半身整个缺了一半儿,所以稍微动得厉害一点就会如同打破平衡的陀螺那样倾倒。但幸运的是,它的对手罗德此刻更加虚弱,不需要什么高难度动作,就能轻易将他打败。
弗兰克就这样摇摆着、踉跄着,一脚一脚跺在罗德背上,大名鼎鼎的‘神之怒’此时就像死狗般趴在地上任人蹂躏。武器也被毁了,鲜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他的半边脸、以及身下的土地。
圣光盾的防护效果越来越弱,直至完全消失不见,而沉睡合剂的影响却越来越明显,如此沉重的踩踏对罗德来说就像是踩背按摩那样舒适,睡魔侵扰着他,所以他感觉不到太多痛苦。
“哦,真是够了,”
罗德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咳着鲜血小声抱怨:“快从我身上下去吧,这位师傅,我要睡觉了。”
是啊,现在没什么事能比睡觉更重要了,至于吐血么,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正当罗德想要完全闭上眼睛、纵身跃向那深邃却又舒适的黑暗时,仿佛是梦一般的,在他脑海中响起了一个焦急的声音:“主人,您不能在这里死去。”
“死谁说我要死了,真是好笑,我只是需要休息而已,哪怕首席猎魔人也得休息。”
罗德在心里默默想着。
“您当然可以拥有永恒的长眠,但不是现在,更不是以这样一种屈辱的方式。”
“你是谁,真的好啰嗦,别管我。”
“请您睁开眼睛,再看看我们吧,我们曾跟随您征战无数,而现在却不能继续为您效力了,所以请您再看我们一眼,然后就这样道别吧。”
那个声音如此恳求着。
“好吧,好吧,别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了,我倒要瞧瞧你们是谁……”
罗德强迫自己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然后他见到了不远处被踩成碎片的狩弩、和被折为四段的双刀。
“是你们在说话吗,老伙计”
泪水从罗德眼角流下,他在心里默默问道:“你们曾经无数次救过我的性命,而现在也是你们在呼唤我回来”
然而再也没有声音响起了。
莫里斯走了过去,把已经变成破烂儿的猎魔人武器给踢到一旁,然后欣慰地对雷恩说道:“你真是太棒了,我的儿子,全靠你大胆的计划,我们才能从罗德手下捡回一条命,并且成功地反败为胜。”
他带着慈祥笑容拍了拍雷恩肩膀,“虽然我常常把‘弗兰克是我最伟大的造物’这种话挂在嘴边,但在我心里,我真正伟大的作品只有你,雷恩,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我知道,父亲,您无需特意说明。”
雷恩有些难为情地说。
莫里斯点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几乎快被踩死的罗德——或许已经被踩死了吧,那家伙现在一动不动了呢。
“好了,弗兰克。”
莫里斯命令道:“我们该走了,顺便带上那个被你踩死的家伙。”
“您要带走罗德的尸体”
雷恩惊讶地问道。
“是的,弗兰克被损坏成这个样子,我认为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去修补了。作为首席猎魔人,罗德这家伙不光有着极强的战斗实力,同时**也非常强韧,你能想象吗,就算没有了圣光盾,他的身躯依旧强如钢铁!”
莫里斯兴奋地说:“你瞧,上一个这么被弗兰克踩在脚下的猎魔人,没几下就已经变成肉饼了吧而罗德却几乎没变样——当然断上几根骨头恐怕是免不了的——这样的**如果被制成血肉巨人的话,那该有多么强大啊,简直无法想象!”
“是、是的,确实无法想象。”
雷恩艰难地点了点头,罗德这样的战士,要被做成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畸形又扭曲的活死人吗
从绿茵城到热风镇,这一路上雷恩不仅亲眼看到弗兰克杀过不少人,而且还协助它杀了不少人。没办法,逃命就是这样了,你不杀掉敌人,那么死的就是自己,所以他的心里并没有太多罪恶感。
‘为母亲报仇有什么错为妻子报仇有什么错为什么罪人彼得能安全地活在监狱里,而我们却要白白忍受他所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痛苦既然你们成功把一个好人逼成了疯子,那么就必须接受这个疯子可怕的报复。’
雷恩之前一直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但是现在,当他听到要把罗德制成新的血肉巨人时,脑中却不停地重现刚才那一幕:在马车里,父亲几乎没有犹豫就同意了自己的计划;而他命令弗兰克把亲生儿子砸过去之后,罗德却想也没想就接住了自己。
是的,计划里就是这样的,果然哪怕是首席猎魔人也只是个自诩正义的蠢货而已,所以他现在被弗兰克弄死了,这是他为自己的愚蠢所付出的代价。
但是不该,这样的人至少不该在死后还要被制成血肉巨人那种畸形的怪物。
“这样不好。”
雷恩脱口而出。
“嗯什么不好哦糟糕,这个废物又摔倒了!”
莫里斯随口问道,他正为了弗兰克而心烦,失去了右半拉上身的它,似乎没法正常地弯腰把罗德扛起来,它总是因为掌握不好平衡而跌倒在地。
“我是说,把罗德制作成血肉巨人,这不是个好主意。”
“你说什么呢,儿子”
莫里斯疑惑地说:“这种强横的**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遇到的,就算再次遇到了,我们也没把握能再一次杀掉如他这样强大的人。”
“因为……嗯……我们要赶时间,父亲,我们得马上回到热风镇,要求刘易斯尽快安排下一次偷渡。”
雷恩想了个理由,“如此一来,带着一具尸体就太显眼了,更别提还有弗兰克。”
“哦,这并不冲突,你瞧,这里还有几辆马车呢,我们可以把罗德塞到车厢里,然后把马车赶回热风镇去。至于弗兰克么,这个家伙已经没用了,待会儿我会命令它挖一个足够大的坑,然后把自己埋起来。”
莫里斯无所谓地说。
“好吧,父亲,说老实话,我只是觉得罗德这家伙似乎不是什么坏人,我们之所以杀死他,是因为他想杀死你——现在这目的达成了。至少在他死后,我们不该再去打扰他的长眠,更不应该把他变成一个怪物。”
雷恩踟蹰片刻,尴尬地说出了这段心里话。
莫里斯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先是沉默了一阵,然后破口大骂:
“白痴!真是白痴!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白痴的儿子气死我了,这一路上我们杀的人还少吗你以为你是什么纯洁的小白兔吗!你不是,雷恩,现在不是,以后更不会是。记住,你是杀人犯的儿子、也是他的助手、更是一个从犯,你注定要与他一样永远被通缉,所以你没法做小白兔了,把你心里那点让我恶心的善良给抹去吧!天啊,这实在太令人反胃了!”
这么说着,莫里斯做了一个夸张的呕吐动作,“是的,你让我恶心,雷恩。你以为我会同意你这可笑的请求吗难道就因为你这白痴随口说了一句话,我就会也像个白痴似的挖个坑把罗德给埋了,白白浪费掉这种宝贵的尸体,是吗没准儿你还会继续要求我给他立个墓碑你知道吗,雷恩,弗兰克这个家伙比你有用太多了——当然它现在没那么有用了,因为它损坏得太严重了——即便如此,至少它还能尽心地帮我踹上敌人两脚,而不是像个蠢货似的给敌人求情!”
莫里斯终于住口了,因为他不得不停下来喘一会儿粗气,而雷恩则被父亲歇斯底里的嘲弄给惊呆了。
不管在母亲出事前、还是在她出事后,雷恩从没见过父亲有如此表现,不止是那极尽讥讽的话语,同时还有那老巫婆一样挤眉弄眼的表情和滑稽的肢体动作,这一切都使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刚才拍着我的肩膀,慈祥地说‘在我心里,我真正伟大的作品只有你’这句话的,真的是面前这个中年人吗
雷恩在心里这么问着自己,然后他想通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想通了这件事。
那就是父亲真的疯了,并非是情绪意义上的发疯,而是他的精神真的出现了问题,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雷恩默默回忆,或许是十天前,或许是两个月前,当然更有可能的是,从他制造出弗兰克那一刻起就已经疯了吧。
从那一刻起,他的目的就再也不是单纯地为妻子报仇,单单复仇的快感也根本就不能满足他了——必须毁灭点什么、干掉点什么才行,只有这样他才能给自己找到存在的意义。如果说弗兰克是血肉集合体,那么此时的父亲就是憎恶与仇恨的集合体。与其说他在追求更强的力量,倒不如说他只是渴望把无边的憎恨给具象化吧,谁都不能阻止这一点——哪怕是亲生儿子。
可怜的莫里斯,他并不知道,在弗兰克诞生的那个夜晚,另外一个怪物也随之出现,那就是他自己。
想通了这一切的雷恩,心中再没有畏惧、也没有敬爱,他悲哀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久久不言。
“你还敢瞪我,雷恩,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
莫里斯被雷恩看得发毛,扭曲的怒意再次涌上心头,“你以为你可以挑衅我,以为仗着那点可悲的小聪明,从此就能骑到我头上来了我知道了,你大概是觉得弗兰克已经不太顶用了,所以你以后就不必再服从我了——别犯傻,儿子,你不该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弗兰克算什么,等我把罗德改造成血肉巨人之后,他会比弗兰克强大一百倍!有他在,没人可以违逆我!”
“呼……”
雷恩深吸口气,然后平静地说:“你错了,父亲,我之所以服从你、任你指使,之所以愿意跟着你亡命天涯,并不是因为你手下有血肉巨人这样强大的仆从,而是因为我爱您。就像您爱我的母亲那样,就像任何一个儿子爱他的父亲那样,懂吗父亲,是因为爱,而不是因为惧怕。”
“该死的小子……”
莫里斯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过了一会儿,终于用空洞但冷静的腔调说道:“我也爱你,雷恩,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这不会影响我的决定,罗德的尸体我绝不会放过,这件事没得商……”
毫无征兆的,变故就在他正要说出下一个字的时候发生了。
几道巨大金光闪过,原本已经残缺不全的弗兰克彻底成了碎片。
“我同意这位小伙子的话。”
罗德就这么从断肢残臂中站了起来,双手各握一把由纯粹能量组成的金色光刀,“依我看,把我变成怪物这事儿还是先放一放吧,你们说呢”
“这家伙竟然还没死!”
莫里斯和雷恩同时变了脸色,父子俩关于如何处置敌人尸体的争执瞬间成了笑话,虽然罗德此时看上去跟死了一样糟糕,但他确确实实还活着,而且刚刚用手里的光刀把弗兰克给切成了肉馅。
“你、你这怪物!”
莫里斯大叫一声,转身跑向马车。
罗德双手慢慢举起,手中的两把光刀也随之变幻形态,当他最终做出瞄准的动作时,光刀也同时幻化成了狩弩的形状。
接着,一支光箭从后面洞穿了莫里斯的膝盖,而他浑然不觉地继续跑着,直到两秒钟后剧痛才席卷了全身,然后带着惨叫跌倒在地。
莫里斯含泪朝腿部看去,伤口没有流血,只有一个黑乎乎的空洞。灼热的光箭在穿过他膝盖的一瞬间,已经把血肉都给烧糊了。
“你呢”
罗德把目光转向雷恩,“不如你也逃跑试试看吧,毕竟你比你的父亲年轻许多,而我现在已经很累了、也受了不轻的内伤,或许你能逃掉也说不定。”
“不、不必了,这里就挺好的……”
雷恩欲哭无泪地说。
“我得承认,刚才那个伎俩确实很阴险,而且很有效。”
罗德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想说我是由于大意才中招的,那就太不诚恳了,我只想知道是谁想出的那个主意,你的父亲、还是你”
“是我的主意,罗德大人。”
雷恩迫使自己不去注意一边惨嚎一边往马车方向爬行的父亲,颤声回答:“我清楚地知道对付您这样强大的猎魔人,不用点花招根本就别想赢——您瞧,哪怕我们用了花招也依旧赢不了您,就算您已经中计了也还是赢了这场战斗,可见真正的强大绝非任何阴谋诡计所能匹敌的啊!”
“这样说就太谦逊了,你的计策确确实实让我吃足了苦头,小伙子。但我暂时不打算对你出手。”
罗德神情复杂,说完,他挥挥手制止了正要开口的雷恩,然后举起光之弩,射出了一条金色光绳,缠住莫里斯的脚腕把他给拖回了身边。
单是听到父亲那种惨叫和看到他额头豆大的汗珠,雷恩就能想象膝盖被洞穿是有多么痛苦,于是忍不住问道:“罗德大人,您要做什么折磨他吗”
“我不必给他更多折磨了。”
罗德转头看向莫里斯,“一切都结束了,邪恶者,我会把你活着带回光明神殿。在那里,你的生命将抵达终点,但这并不足以抵消你所犯下的罪行,**的死亡仅仅是痛苦的开端。”
“你要做什么,你想折磨我的灵魂”
莫里斯不断流下恐惧的泪水,伤口传来的疼痛暂时被绝望感压了下去,但它并没有消失,只是成百倍的转移到了心里,“不,你不能,混蛋,你明明早就该死了,加强型沉睡合剂的效果我很清楚,你是怎么驱散掉的在刚才的情况下,你根本没有机会去念咒语!”
一般来说,魔法需要手势、咒语来协同完成,有时还会用到一些特殊材料,但如果一个控法者对于自己即将施展的法术理解地非常深刻,那他也可以不必咏唱咒语,仅仅在心中默念就行。不过,这种无声施法手段只适用于初级魔法,对于更加复杂的中高级法术来说,只在心中默念咒语并不足以使它们生效。
虽然莫里斯没有学习过魔法,但他对此多少也有过了解,初级驱散术绝不是自己亲手炼制的加强型沉睡合剂的对手——身为天才炼金术师,他有这个自信。
“是、是圣术的作用吧但是使用圣术也需要祈祷才行啊,罗德大人,我刚才完全没注意到您的嘴唇有动静呢。”
雷恩对于罗德死而复生也有些不甘,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本没有义务为你们做任何解答,小家伙,但既然涉及到信仰问题,我还是决定告诉你们一下——要知道,真正的祈祷,从来不是用嘴说说而已。”
罗德平静地说道:“所谓祈祷,是我等与神的沟通方式,是完完全全打开自己的心扉,无杂念、无保留、无私欲的一种行为,它从来不是靠嘴巴,而是靠心。”
说着,他温柔地看了看不远处某个地方,那里正静静躺着双刀和狩弩的碎片,“这也要感谢它们……或许是常年与圣能接触,它们也有了一定的神性吧,是它们让我保留了最后一丝清醒,进而及时净化掉沉睡合剂的效果。”
“你们可以把我打倒,却无法把我打败;你们也可以毁掉我的武器,但无法摧毁我战斗的意志。”
罗德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把这些总结一下,用四个字来说就是——正义必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