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远没说要,可若是他没说要,唐子就可以不准备,那这个聚落,未免太自大了些。
所以唐子回去,亲自走过密道,找到了自家头领,聚落的主人,洞玄境的大修士。
尽管一直代替对方管理着这个聚落,管理着洞天里的小半事宜,唐子仍然没有见过对方的真容。
每次见面,都是阴暗潮湿、带着浓郁诅咒的地下。
唐子有时候想,对方就像石板下的马陆或是甲虫,畏惧太阳,在阴暗中生存。
对方姓古,他们都唤对方为古居士。
他将夏远几个人的话,告诉了古居士。
“我知道了。”
地下室没有光亮,用上明目的技巧,勉强能看清黑暗中的轮廓。古居士的话如同黑暗的呓语,带着黏湿、阴暗和某种不可观察、不可琢磨的气息。
知道了,然后呢?唐子想要问,但忍了下去。古居士既然不说,就是不用他问。
他又说了些聚落里的事,说了酒楼的生意。
黑暗中的轮廓微微动了动,似是在点头。
“我知道了。”
一阵浓郁的阴湿气息,随着这句话,扑到唐子的脸上,冰冷、黏腻,他不由起了鸡皮疙瘩。
沉默片刻,唐子准备告辞,黑暗中,忽然丢来了一样东西。
他握住,黏湿的感觉透过皮肤,渗入血肉,他想要丢掉那样东西,但他还是拿住了。
那是蘑菇。
“吃了这個,就能好了。”古居士的话传来。
他注意到了唐子折断的手臂。
“谢居士。”唐子行个礼,退出了地下。
回到地面,天已经暗了,四周只比地下明亮些许,但空气中,不再带有那阴湿的气息。
他看手上蘑菇,这是小鬼伞,林子里很常见,他手上这株,与林子里平日见到那些,没有丝毫的不同。
迟疑片刻,他还是吃下了这枚蘑菇。
他们将这片天地,戏称为蘑菇天地,因为这里的蘑菇,会有各种各样神奇的效用。
初见时惊诧,见得多了,便没了感觉。
蘑菇在口中嚼碎,带来土壤和腐败的味道,他囫囵吞下,感觉某种未知的力量在自己的胃里蠕动,穿过内脏,穿过血肉,来到他折断的手腕上,带来一阵瘙痒。
这是手腕在愈合。
这不是他第一次吃这样的蘑菇,比起蘑菇的效果,他更在意,那古居士要怎么应对那些强大的外来者。
古居士的应对方法很简单。
月是月牙,光芒本就暗淡,又被云层遮挡了几分,投到聚落里,只能照亮屋顶。
黑暗在下面肆意生长,掩盖了脚步声、咳嗽声、咒骂声、呻吟声。
还有蘑菇生长的声音。
一只只白色的小伞,如同一朵朵黑暗生出的花,绽放在地上,士兵般整齐划一,从墙角、从阴影处,一路延伸,直到夏远的住所前。
蘑菇小伞的队伍在门前暂时停留,木门的缝隙太窄,没有穿过的可能。
它们转身,爬上墙壁,森白的伞面在月光下反射出莹莹的光亮,如同某种冷血动物的鳞片。
右边的窗户没有关严实,伞菇从缝隙里穿过,进入屋子。
屋内比屋外更暗,伞菇贴着墙壁,在地板上繁衍,径直来到床脚下。
在这里,伞菇停下了,停了许久。
少年不在床上,女孩也不在床上,他们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地上的蘑菇。
蘑菇似乎也在看着他们。
忽地,窗外吹来一阵风,蘑菇迎风扩张,只一瞬,便爬满了整个房间,屋子如同成了某种巨兽的肚子,蘑菇就是胃液,朝桌旁的两人裹去!
夏远没动,冷秋提起了剑,那是从尸解洞天里得来的广寒剑,剑光如同寒冰,黑夜是冰下的阴影,伞菇冻结,被寒风吹碎,化作一滩粉末,散在地板上。
窗外,剩余的伞菇继续后撤,回到地面,回到门前,然后,被一柄剑压住了。
剑上套着鞘,无人握着,就这么普普通通的从屋子里丢在伞菇上,那诡异的蘑菇,便一动不能动了。
李春成在屋子里,慢悠悠地将手上酒水喝完,擦干嘴角的酒渍,慢慢走了出去。
他咦了一声。
剑还在,伞菇还在,但其中的玄妙感觉没了。
还挺能跑。
他捡起剑,剑鞘轻轻在地上磕一下,灵气在伞菇里炸开,连锁着,向远处,伞菇到来处炸去,将所有蘑菇,都化作了齑粉。
粉末飘荡到空中,吹到月光下,闪着美丽的光泽,划过风的轨迹。
夏远看片刻,身上真气流转,化作风浪,将地上的粉末席卷,也洒到空中去。
李春成和梁非箫推门进来。
梁非箫看着窗外闪亮的冰晶,又看夏远腿上的女孩。
刚刚,伞菇爆发攻击时,他感觉到了危机,两次危机。一次,源自那伞菇,还有一次,源自那女孩。
女孩提起的剑里,无论是那冰冻一切的真气,还是那刺骨严寒的真意,都让他胆战心惊。
若女孩那一剑是朝他挥来的,他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他在桌旁坐下,愈加感受到自己的弱小。
“怪不得她那么看中你。”李春成坐在夏远对面,看着少年怀里的女孩,叹息道。
天才令人欢喜,也让人挫败。
好从来不是坏的敌人,好不会掩盖坏的风采,好只会否定那些虽然好,但不怎么好的。
李春成觉得,自己就是那“不怎么好的”里的一员。好在他做不怎么好,已经做了许久,一时半会儿,那真正的好也追不上自己。
小冷秋没有理他,在夏远怀里换了个姿势,脑袋枕在夏远的胸膛,打了个哈欠。
夏远摸摸她的头发。
“那是妖?看起来有点儿不像。”李春成问。
“那不是妖,但也差不多是妖了。”夏远回答。
“我们什么时候出手?反正被袭击了,直接追上去,灭了他们。”李春成又道。
他懒得细想,世上能让他细想的,只有宁青娥的师尊,以及蓬莱仙岛的事。
“不是他。”夏远看向对面的小楼,“是那边。”
透过墙壁,归瑁见到了夏远几人的视线,他忙中止偷窥的法术,急匆匆走上楼,一掌悄然而强硬地劈开叶笼烟的房门。
叶笼烟没有睡,过会儿就是出门修行的时候,而且,她在想夏远和夏云儿的事。
听到动静,她扭头看老仆。
一年来,她从未见过老仆如此慌张,就算上次被夏云儿找到了修行场地,老仆的脸也没有变色。
“快走!”老仆低声道。
他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龟壳,叶笼烟认得那龟壳,夏云儿就是被那龟壳关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出了什么事!”叶笼烟皱起眉。
虽说幼时困顿,但她从未遭遇过什么确切的危险,缺乏危机意识。
“来不及解释了,小姐快进去!”
说着,老仆将龟壳一抛,一道玄光包裹了叶笼烟,她没有抵抗,这一年来,老仆处处帮她,她相信老仆没有恶意。
眼前一黑又一亮,她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屋子里,屋子很黑,什么也瞧不见,她慌张两秒,顶上落下一盏油灯,老仆送了照明物进来。
油灯的光芒,照到了一旁的云琴儿。
归瑁拿好龟壳,匆忙捏一个法诀,只一瞬,便化作了一个没壳的乌龟,钻入了龟壳里,破开后方的墙壁,向旷野逃去。
聚落很小,旷野很大,只要逃远了,借着洞天里妖气的掩饰,他一定可以躲开!
逃离时,他心中骂着那伞菇,居然如此废物、如此胆小,只交了一次手,就匆匆逃离了!
黑夜下,小小的乌龟健步如飞,在草地上奔驰,这本该是极有趣的一幕,可因为乌龟的面部表情太像人类,太惊恐,反而显得可怖。
跑出聚落,在旷野上奔驰一阵,归瑁放慢了脚步,他没感觉到身后有动静,可能是他多虑了,对方并没有怀疑到他头上来。
又跑出一段距离,他停下脚步,擦擦脑袋上的汗水,往后头瞧去。
这一瞧,吓得他神魂一颤。
明明感知里什么都没有,用眼睛去瞧,却站着两个人影!
他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坏了,他希望是自己的眼睛坏了。
可他知道,这种时候,眼睛往往比感知更为准确。
他停下身,妖气散逸,重新化作人形,手掌在龟壳上一抹,一柄和他一样高的木杖,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他抡起木杖,向着身后两人砸去!
木杖上头粗,下头细,如同一柄狼牙棒,在归瑁手中,确实抡出了狼牙棒的气势。
他身上气势增涨,冲破抱丹关隘,进入了洞玄去。
他竟一直隐藏着修为,连叶笼烟也没告诉!
夏远看李春成,李春成也看着夏远。
这一击,虽然有着洞玄的威势,但比寻常的洞玄要弱一些,那龟妖,是凭借着血脉和宝物,取巧进了洞玄。
这样的伪洞玄,只比半步洞玄强一些。
夏远向前,迎上了那木杖。
李春成心中一惊。他看少年,只是想要为难一下他,想看他窘迫的样子,不是真想要他去对付那伪洞玄。
伪洞玄也是洞玄,洞玄和抱丹之间的差距,几乎是天和地的差距。洞玄以上,是上境,或者说,是玄境,抱丹以下,是下境,是凡境。
下境和上境的界限,玄境和凡境的鸿沟,不是靠着经验、兵器和天赋就跨越的。
的确如此。
所以夏远拔出了荡魔剑。
荡魔剑是灵器,能将采霞加持到抱丹,也能将半步洞玄,加持到稍弱洞玄的地步。
但少年只有抱丹前期,别说半步洞玄,就连抱丹巅峰也没有。
李春成摇了摇头。
所以,夏远又从灵戒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石碑。
上面刻着上古的经文,刻着神秘的符箓,重重砸在土地上。
这是镇魔碑。
是人魔洞天里,用来镇压魔的宝物。
魔不比妖弱,魔和妖一样,是邪道,是外道。
李春成是正道修士,对镇魔碑的感觉不深,归瑁是妖,镇魔碑拿出来的一瞬,他便感知到了极度的危险!
一股肃杀的气息,瞬间压在归瑁的心头,压在四周的妖气上,压在整个洞天里!
归瑁在伪洞玄已经待了许多年,境界十分稳固,此刻,叫那镇魔碑一压,境界居然动摇起来。
他忙催动那龟壳,勉强将境界维持,这一分心,手上的力道顿时弱了。
夏远用镇邪剑法,轻易拨开了木杖,又一剑刺向归瑁的眉心!
归瑁提起妖丹内的妖气,冲向额头,去拦少年的剑,但那妖气被长剑轻易搅碎,剑尖的气流刺破了他的皮肤,叮地一声,撞击在他的头骨上。
他惨叫一声,在地上打十多个滚,避开了夏远追击的剑。
一人一妖,隔着十多步,一个握着剑,一个举着杖,对视着。
归瑁摸了摸额头,头骨隐隐作痛,他又看少年手上的剑,剑光森森,如同漂浮着道道白骨。
妖的白骨。
“那是什么剑、什么剑法?”他胆战心惊。
“荡魔剑,镇邪剑法。”夏远回答。
听到这两个名字,归瑁心中更加恐慌,为何这少年带着这克制自己剑,用着这克制自己的剑法?
更让他恐惧的,是那落在一旁的石碑。
他一个洞玄,未能挡住一个抱丹的剑,大半,就是因为那座石碑。
那石碑不只动摇了他的境界,还在他用妖气护体的时候,压制了妖气的流动,冲淡了妖气的浓度。
加上那柄剑,那剑法,少年才能轻易破开了他的皮肤,刺裂了他的骨骼!
他心中打起退堂鼓。
原以为,那中年人才是自己的对手,现在,就连这小的,也能和自己交两手!
他根本没有胜算。他想要求饶。
可想到自己的使命,想到龟壳里的公主,弯曲了些的膝盖,又直起来了。
他悄悄掐一个法诀,一滩水从他的脚板,渗入了土地里,向着远处快速流淌。
“你们想要什么?”他问。
“恐怕不是我们想要什么。”夏远回答。
归瑁想到白日里公主的话,心中苦涩。
早知道那夏云儿会惹来如此的麻烦,他就不该关住那人类,不该将那人类引入到那妖气洞玄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