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每日夜晚,遭遇的那些追兵们,夏远不觉得是问题,事实也证明了那不是问题——他们都倒在了血泊里,在泥土上腐烂。
唯一有些问题,有些难度的,是面前的老汉。
老汉是妖族,兔妖。他从妖域里接取了截杀叶笼烟的任务,依靠自己一直伪装的猎妖人身份观察着叶笼烟。
他很快发觉,杀叶笼烟不成问题,但杀掉叶笼烟后,如何安全撤离是个问题。
少年会追杀他们,他没有把握在少年的追杀下护住孙女,护全自己。
他想要全身而退,妖域给的报酬很多,是他的两倍身家,可他首先要考虑,自己和孙女是否有命享用。
和两人见面前,他思考的最佳状况是,少年和叶笼烟貌合神离,只是普通的护送关系,这样,他杀了叶笼烟,少年任务失败,最多追杀他们一阵,气消了便离开,不会拼命。
他于是寻了个机会,做了那狩猎的场景,加入到两人的队伍里,观察状况。
第一夜,他的心便凉了。
听着那样的拍打声,怎么能不心凉?
他原以为,少年对少女,是忠义,是责任,万万没有想到,是情欲,是爱恋!
这种年轻修士,为了这种关系,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他要是把少女杀了,少年怎么可能不和他们拼命?
他又宽慰自己,期待少年是那种系上腰带便不认人的类型,但这些天相处下来,期盼再次破灭。他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少年不是薄情之人。
他无奈,于是故意沿途做下记号,吸引人类修士来追杀少年,他很有分寸,知道引来的不能太多,不然,对方将少女抢了去,哪里还有他的份?说不定还要连他也一起解决咯!
他想要少年受伤,伤到他能轻松杀死的地步,这样,他就能完成任务,全身而退。
他没想到的是,这么多的夜晚,这么多的追兵,居然未能伤到少年分毫。
少年到底是什么修为,是什么身份?这让他警惕,令他慌张,若不是妖域给的太多,他一定会抛弃任务,带着孙女离开。
人类修士靠不住,他只能求助于妖兽。
他将期望,寄托在妖树身上,故意扣下一些买路钱,想要让妖树发怒,牵连少年,没想到,妖树没有一点儿反应,妖树林里安宁得出奇,仿佛那只是一片普通的阴暗林子。
妖树林没阻拦少年,但阻拦了人类的追兵,他已不能继续勾引人类修士,只能狠下心来,自己动手。
他认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不然,少年怎么这么久没有做什么?
他错了。
少年早有防备,那叶笼烟,也不是路上展露的低境界,而是采霞境,与他的孙女翠翠相当。
他原想,自己拖住少年,翠翠袭杀了叶笼烟,让少年悲痛,乱了阵势,露出破绽,送上性命,现在看过去,危险的反而是他家翠翠!
这实在奇怪,那叶笼烟只是刚入采霞,自家翠翠饱经磨练,已采霞中期,怎么反而叶笼烟占据了上风?这妖域指名要杀的少女,又是什么来头?
他的心一乱,注意力一散,夏远的两剑擦过他的脸颊,削去了他的头发,在他的耳边留下一道血痕。
压下心中的不安,他选择相信自家孙女,他们相依为命数十年,以弱胜强也是常有的事。
何况,他比少年强。
少年藏了些实力,原本只露抱丹初期,现在成了抱丹中期,但这一点儿隐藏毫无用处,他已经是半步洞玄。
半步洞玄,比抱丹巅峰更高,触到了洞玄境的伟力!
他手上长刀凌厉阴险,专向着少年防卫薄弱处席卷,一双眼珠猩红如血,散发着淡淡的神魂威吓。
最玄妙的,是他的步法。原先,他隐藏了步法,打算等少年被少女的死亡所吓,露出破绽,再用步法袭击,现在袭击计划已经失败,他不再隐瞒,全力动用兔妖最擅长的轻身腾挪功夫。
上一刀在背,下一刀便到了胸,再下,时左时右,想让少年疲于应付。
然而,在他动用步法的瞬间,少年手上的剑招一变,不再是刚柔交缠,以杀敌以进攻为主的剑法,而是绵延不绝,如同星斗移转的防守剑法。
老汉冷冷一笑,剑之所以叫做剑,而不是盾铠,便是因为剑的精髓在攻,放弃了进攻,学盾铠去防守,是弃了长处,捡了短处。
他的步伐又快两分,如同一只黑夜里的幽灵,四处闪现,他手上一柄长刀,却让少年两柄长剑疲于应付,不得空歇。
“公子是人族?”老汉还有余力开口,“她是我妖族的人,自古人妖不两立,只有人类男女奴隶和妖族男女奴隶,没有别的关系,公子心中想必也清楚。”
他想要劝说夏远,放弃保护叶笼烟。
这话,不只是说给夏远听,瓦解他的斗志,还是说给叶笼烟听,乱她的阵脚。
叶笼烟的招式依旧凌厉,真气火焰依旧灼烈,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夏远同样没有反应,手上长剑没有一丝迟疑,好像是个聋子,一点儿没听到老汉的话。
“公子如此,莫怪老汉下手狠辣,我劝公子想想自己的师门长辈,想想自己的父母和大好前程,她给的再多、再好,公子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老汉面色凶厉,话语冷硬,像冬日的石头。
夏远的剑势蓦地一顿。
老汉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的话语起了作用,少年决定投降离开。
他很快发觉不是,少年看向他的眼眸,比之前更加冰冷。
“聒噪。”夏远收起了双剑,身子一转,诡异地避开了老汉的一刀。
不,不是躲过,而是老汉的刀,不知为何斩向了歪处。
夏远后撤,老汉紧追,两人的身影划过黑夜,只离两米。
岁月宝鉴中,心挂两头和后天剑体的棋子,更换做了庞擒年和古居士的。
老汉的刀撩过夏远的胸膛,划出一道浅白色的痕迹,划出一堆蘑菇鳞粉,散在老汉的周身。
老汉一個跃身,躲开了这粉末,粉末随着风,往叶笼烟和翠翠的方向飘去。
翠翠捏青色玉佩,用风吹散了粉末,也露出了破绽,叶笼烟的手掌按在了她的后背。
一道暗红色的火焰爆起,灼破了翠翠的衣服,炙烤她的肌肤,让她发出痛呼。
老汉没去看孙女,盯着夏远的身影,打量得很仔细:“你也是妖?”
夏远没回答,抬起双臂,一片白色的伞菇在他脚下蔓延,在泥土上疯长,挤压了野草,漫过了石块,不出片刻,便扩散到了所有人的脚下。
老汉屏住了呼吸,裹紧了衣服。他也是妖,当然知道蘑菇妖的本事。
他的境界比少年高,这些手段伤不到他。
伤不到他,但能伤到他的孙女。
翠翠准备不及,遭了蘑菇粉末的侵袭,大脑迟缓,真气失控。
因为后背的伤势,她本就支撑得很辛苦,现在又遭了这一击,阵脚大乱。
叶笼烟没放过这个机会,手掌裹着火焰,按上了翠翠的天灵盖,头皮和头发的焦味散开,翠翠只来得及发出了半声惊叫,便死在了叶笼烟手下。
“翠翠!”老汉目眦欲裂,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乱,反而更加沉稳。
孙女的死亡带给他的怒火,统统化作了力量和精神,注入到他的招式里,他的长刀下。
叶笼烟看看地上的焦尸,又看看远处战斗的少年和老人,眨了眨眼睛,有点儿愣。
她没想到那翠翠如此弱,没想到自己可以杀死对方。
她更加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遇到了如此良机。
她决定袖手旁观,最好少年和老人斗个两败俱伤,都成了她的俘虏,这样,她说不定能问出探寻自己的方法,掩盖它,回归人类世界。
她这么做了,跑到远处的树后面,看着少年和老人的战斗,不帮忙也不捣乱,只是冷眼旁观,静待时机。
少年已经用出了蘑菇妖的力量,但那力量对那老人作用有限。都是妖,对妖力驱使的诡异招数,都有着抵抗的能力。
都是妖,所以叶笼烟看老人有一丝亲切,看夏远更加亲切。
那同类的感觉,兄弟父子的感觉,再一次出现在她的心中,她越看少年,心跳越是迅速,这些日夜里,少年抽打她,为她敷药的感觉,从记忆之海浮现,降临在她的身上。
她的目光,完全落在少年的身上了。
她盯着少年俊逸的脸颊,转眸的角度,皱眉的力道,都牵扯着她的心神。
她不知道这感觉到底是因为那血脉感,还是因为那抽打的疼痛。她想应该是后者,因为早在少年显露出那血脉感之前,她便心中向往,哪怕是疼痛。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故事书里,少不了这样的女角色。
这让她不快,她一直不喜欢这样的角色。
但那不喜欢,是理性对感受的一种蔑视,文字是理性的造物,在故事里,在阅读中,一切感受都是跟着理性来的,是理性唤醒了感受,当然对感受有着强力的控制。
可在生活里,在时光里,理性只是一种脱胎于感受的总结,感受是理性的土壤和营养,在这里,感受才是正体。
她将地上尸体的头颅斩下。
……
刀光与鳞粉齐飞,老汉一刀刀割开夏远的衣服,割破那蘑菇般的身体,他的速度很快,蘑菇复原的速度,跟不上那刀光的节奏。
鳞粉一团团,组成浓雾,在老汉的身边缠绕,被他的妖力阻挡,不得进入。
没有鳞粉助力,不论是寄生还是幻术,都难以施展。
夏远不着急,静静看着那柄刀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
他的平静一开始让老汉恐惧,但交手这么久,少年一直未能拿出反制的手段,老汉慢慢放下心来。
孙女的死彻底封闭了他的戒心,他双目里裹着两片狂气,手上长刀冒出血红色的雾气,那是他在燃烧自己的精血。
“死吧!”他怒吼着,双目滴血。
长刀削过少年的手腕,削得很深,那带着无数伤痕的手掌,终于被斩断在地上。
断腕处一片莹白,不是人类,而是菌菇。
即便是蘑菇,一处断了,也便是断了。
手腕之后是大腿,少年摔倒在地,老汉举起长刀,要插入少年的胸膛。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一旁扑来,老汉没有多想,一刀砍向那黑影,刀锋临了黑影上,他才发现了不对,惊声痛呼:“不!”
黑影是翠翠烧焦的脑袋,他忙收力,但那脑袋还是撞在了刀刃上。
刀刃轻易穿过了皮肉和骨头,插入了头颅之中,顺着刀刃流下的,是灰白的脑浆,以及——暗红的火焰。
火焰扑向老汉,老汉咬住牙齿,激发妖力,硬挨了那一团火焰。
那是烛龙的火焰,是焚烧天地的火焰,但再强的火焰,也受制于驱动的力量,受制于薪柴。
采霞境的叶笼烟,哪能伤到半步洞玄的老汉,火焰只是消耗了老汉的妖力,在妖力的反扑下迅速熄灭。
这场几乎完美的偷袭,只是烧去了老汉的眉毛,烤焦了他的面颊,未能产生真正的伤敌作用。
叶笼烟要的也不是伤敌。
地上,夏远的断腕和断腿,已回到了身上,重新与身体连接,同时,莹白色的鳞粉,附在火焰的上,钻入了老汉的皮肤,融入了他的血肉、他的身体。
老汉见到暗红的火灭了,又见到绿色的火燃起,那是灵魂的火焰,死亡的火焰,深渊的火焰。
绿火在妖族里,是最弱的火,只有蘑菇妖那些植物妖怪,还有老鼠妖那些弱小的种族,才会用绿火。
但面前的绿火不同,那火焰是如此妖冶,又是如此圣洁,充斥了他的视野,占据了他的天地,他见到绿火燃烧在月轮上,随着月轮坠落,燃起了整座大地,整片天空,连那初生的日轮,都被绿火侵染,化作了幽绿的火轮。
绿日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绿色的火焰炙烤他的身体和魂灵,他抽刀去砍,刀上燃起绿火,他跳跃躲闪,整片大地都是绿火的薪柴。
他惨叫着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