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海是极美的。一望无际的水面,皓月高悬,月光洒在海面上,给这深不见底的海笼上一层薄纱,朦胧而凄美。
若是靠岸观海,只能观一面,尚还有所倚靠,体会不到那种沧海一粟之感,这美也就少了一大半,只有在海中观海,才是彻彻底底的人间绝美。然而这样的美景终究只有少数人能看见,毕竟洲与洲之间隔得太远了,海中又变幻莫测,跨洲渡船的费用可不是一般人能付得起的。
今夜有一艘跨洲渡船,从飞鱼洲的南边海港出发,载着满满一船货物和人,往中土驶去。甲板上人流熙熙攘攘,今夜是个好月色,月亮靠的很近,有车轮大,都要贴到人脸上来了似的,于是船上众人纷纷出来赏月。
船内灯火通明,甲板上人声嘈杂。有拖家带口的富商,有腰间佩玉的读书人,也有貌不惊人的修士暗藏其中,三教九流,在这船上都齐全了。
这是顾三月第二次乘坐跨洲渡船,第一次还是和她师父一起,从东扶摇洲坐往飞鱼洲,现如今,她却又要从飞鱼洲前去中土了。两次跨海,心境可谓有天壤之别。
第一次坐渡船,是新鲜为主,再加上徐怀谷管教得极严,大多数时间她都在船舱里练拳,并没怎么有空好好欣赏海面的壮阔。如今有空了,却只剩下自己一人独自赏景,如何不凄凉?
犹记得那次在新雨宗,待得她醒来之后,徐怀谷早已御剑离开了。只剩下吴素素留在她身边,告诉她徐怀谷已经死了,让她好好活下去,顾三月便愣住,大哭了一场。事后,她义无反顾地往南去找她师父,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徐怀谷被三名水云宗的十境剑修追杀,最后被一剑刺死,落进了芦花江里,尸骨无存。
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差点哭得肠子都要断了。她也曾一路沿江走去,希望能找到徐怀谷的尸体,然而却一无所获。
芦花江太长太宽了,而她只是一名小小的三境武夫,学的还是不入流的拳法路子,谁能帮她呢?最后不得已之下,她只得再次回到了新雨宗,日日在山上练拳。她也曾在多少个夜里捶墙泄愤,暗暗下定死心,总有一日要亲自踏上水云宗,为自己师父报仇,然而现实却很骨感。
水云宗乃是飞鱼洲第一大宗门,由三名十境的剑仙镇守,若要孤身一人对付整座水云宗,别说是她,就连一名十一境的修士也得好好思量一番。她在新雨宗上练了一年多的拳,每日从山脚练拳一路练到山顶,再从山顶练到山脚,石板路都被踏凹下去了,然而她的境界却死死地卡在三境,动也没动。至于师父临走前留给她的那一件仙兵玉章,她也想办法要炼化,然而终究不得其法,始终炼化不下来。
修道之路坎坷异常,没人指点,她也不知该如何才能有所突破。就是这么在山上练拳练下去,只怕等自己老死了,也没有为师父报仇的机会。她又想起徐怀谷曾经对她说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便决定也要像师父一样,用脚去丈量一洲又一洲的土地。在江湖中磨练自己,或许才能有突破的机缘。
于是她便在这年的夏至辞别吴素素,独自一人下山了。当然,临走前她没忘记去左丘寻的坟前祭一杯酒。虽然从未见过面,但她知道左丘寻对自家师父影响极大,堪称刻骨铭心。自家师父一直觉得她才是天下最厉害的剑仙,既然师父都那么厉害了,那他心中最厉害的人,只会更厉害。
其实这一杯酒也掺杂了她的一些私心。她也希望这位姓左丘的剑仙,若是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自己能寻到机缘,届时自己一定会亲自走上水云宗,不仅为自家师父,也为她报仇。
天下机缘最多者,莫过于中土。她辞别新雨宗之后,一路南下,依旧一边四处打听师父的下落,一边寻找合适的机缘。其间也打听到了几次隐秘的消息,说是何处有法宝现身,何处又有哪位兵解许久的老修士的洞府现世。只不过等她去了之后,才知道肉少豺狼多,凭她那三境的实力,连杯羹都分不到,一不小心可能还得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
顾三月在遇见徐怀谷之前,本来也在江湖上漂泊过很长一段时间,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一想到为了那些利益,就要舍出性命去争夺,便只能忍下来了。这点倒是深得徐怀谷的真传,顾三月在徐怀谷身上学到的令她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谨慎二字了。凡事一定要多想想,想了再想,权衡利弊,再去行事,总没错。
也就是在这样的路上,当见识到许多野修为了一件中等层次的法宝,亦或是十几枚大珠钱大打出手时,她才会偷偷摸一摸钱袋里那一小堆彩珠钱,再把腰间配着的白玉印章好好收进胸口的衣襟中,默默离开此地。见识过了修士底层的模样,她才知道自家师父给自己修行的条件有多好,于是心中便会愈发伤心难过。
走走停停,花了三月有余,她才来到了飞鱼洲南边的海港。她知道自己没什么挣钱的路子,不敢多花钱,只买了一张最普通的船票,便准备前去中土碰运气去了。
此时夏天已经过去,初秋裹挟凉意而来,她踏上了这一艘夜里的渡船,也跟着众人一起在甲板上赏月。
都道月圆之时,人也应该团圆。若这么算起来,下个月便是中秋了,这艘渡船要在海上航行将近两月,因此今年的中秋,她只能一个人在船上过了。
顾三月想起了自家师父,虽然有时候很严肃,但更多地却让她感到亲切温暖。除开自家师父之外,再也没有人会关心她,对她好了。她倚在甲板的木栏杆上,望着明月,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转头往船舱里走去。
进船舱的门很窄,出入的人却不少,她不小心踩到了一名年轻美妇人的鞋。那美貌妇人身着甚是华丽,穿戴了一身的珠光宝气,她登时便皱起眉头来,狠狠地看向顾三月。美妇人身边有一佩玉男子也瞥了一眼顾三月,却没怎么当回事,拉着那妇人的手,准备走出船舱。
顾三月忙低头说道:“抱歉。”
那妇人不依不饶,神情冰冷地说道:“道歉?你知不知道,这鞋值多少钱?”
顾三月讷讷地不说话。
那男子拽了拽妇人,那妇人却还不打算放过顾三月,男子便有些不耐烦了,硬拽着妇人走出门,上了甲板。
妇人似乎很是不满,甩开那男子的手,争道:“你拉我走做什么?为什么不给我撑腰?”
那男子不屑地说道:“一个三境小武夫罢了,你与她一般见识做什么,没由的作践自己。就算让她赔,她赔得起吗?难不成为了一双鞋,你还要人家命不成?”
美妇人冷笑一声,道:“算我倒霉。被这飞鱼洲的小贱畜踩了一脚,浪费我一双法器,回去就扔了它。”
二人走进甲板的人流里,消失不见了。顾三月在原地站了半晌,才面无表情地缓缓挪步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去。
很多时候,伤人至深用不着多大的事,只要恰到好处的一件芝麻绿豆大的事,便能四两拨千斤一般,压倒一个人。
顾三月走进房间,关上门,在门后站了许久,默默想着,若是师父刚才还在自己身边,会怎么做?他会任由那两人欺负自己吗?她不觉又长叹一口气。
天愈发深了,到了后半夜,赏月的人兴致已尽,纷纷各自回去睡了。独有顾三月的房间里还有一盏灯长明,她就在这微弱的灯火下,扎好步子,依照徐怀谷给她的那一本拳法,一套接一套地出拳。
她没有别的拳谱,仅此一本而已。也只有这一本拳谱,她练了许多年,早已驾轻就熟。便是闭上眼睛,她也能非常娴熟地打出这一套拳。
因为太熟练,她的拳法打得很快,酣畅淋漓。紧握的拳头划破空气,呼呼作响。脚底下的步子也是她练习过无数遍的,有力而又轻盈,落地悄无声息,不至于吵到隔壁房里的客人酣睡。
不一会儿,她便出了汗。房间里拳意充沛,她闭上眼睛,调整呼吸,继续一拳接一拳递出。每一拳的力道都恰到好处,甚至有那么一丝妙用的巧力。若是有懂拳术的武夫见了,免不得要感叹一声好拳。顾三月虽然境界低,然而拳法底子之扎实,就连五六境的武夫见了也要自愧不如。
徐怀谷在给她那一本拳法之时,曾经也说过,这拳法只不过只是随手在陈景山的法袍里翻出来的罢了,品秩不高,也不知是哪一位武夫瞎琢磨出来的,只可作入门用。然而顾三月并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这是师父留下来的,自己一定要好好练下去,方不算辜负师父对自己的好。
然而岂不知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世上没有不好的拳谱,只有不愿意用心练的武夫。
不觉已是天明,顾三月早已汗如雨下。她收住拳脚,大口喘气,打来一桶水,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
昨夜的练拳,对她来说有不一样的意义。当年徐怀谷曾言,若她能坚持打下一百万拳,便收她做弟子。而就在刚才,她打完了第一千万拳。
她放下木桶,泪流满面。
师父啊,我都已经打完一千万拳了,可你在哪里呢?